高履行并未说话,只是夹了一筷子嫩笋放在口中嚼得咯吱响,然后慢悠悠的抿了一口酒。
高季辅佯怒道:“咱爷俩谁跟谁,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高履行这才放下酒盏,瞅着高季辅,说道:“章程是没有的,眼下因为我当初站在赵国公一边,故而被太子视为眼中钉,这才有了如今的排挤与打压。若是无法取得太子的谅解,不仅仅你我叔侄,只怕所有高家人,今后都休想在朝中占据高位,手掌大权。”
高季辅叹气道:“这还用说么?叔父我曾距离吏部尚书就差那么半步,正是因为太子一系的怂恿,皇帝这才将我摁了下去……只是如今太子身边聚集着李道宗、马周、房俊等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太子又对这些人言听计从,吾等试图取得太子的谅解,谈何容易!”
他现在恨透了房俊、李道宗等人,连带着对太子亦是怨念颇深。
高履行摇了摇头,道:“有房俊等人在,太子永远也不可能接纳吾等。”
“贤侄的意思……是想要将房俊等人从太子身边撬开?这个难度很大啊,若是没有好的机会,恐难成事。”
高季辅蹙着眉,觉得这很难。
高履行被噎了一下,看着这位叔父,心中暗忖:这人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与其妄想着将房俊等人从太子身边撬开,还不如指望着明朝皇帝便宣布易储……
“叔父想多了,以前太子种种荒唐行径差一点被陛下废黜,身边的大臣众叛亲离,正是房俊、李道宗等人极力维护,这才使其扭转局势,坐稳太子之位,后来又有马周等人鼎力支持,这些人就是太子的主心骨,想要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难比登天。”
“那贤侄的意思是……”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听闻这句,高季辅眼睛瞪大,吃惊道:“如今太子之位已然稳固,意欲令陛下动易储的心思,难比登天……嘶——”说到此处,他骇然道:“贤侄该不是想投靠某一位亲王,重演一回当年玄武门之事……”
然后,不顾高履行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神情,狠狠一攥拳头,微微前倾身子,兴奋的盯着高履行,压低声音道:“荆王如何?荆王乃是高祖爱子,血统纯正,平素又以贤良而闻名,朝中亲朋故旧无数,隐形的力量不容小觑!若是再加上吾等的帮衬,骤然发难,逆势而为,说不得就是从龙之功啊……”
高履行:“……”
这特么谁说高季辅是渤海高氏除去家主高士廉之外最有能力的智者?
分明就是个棒槌呀!
旁的暂且不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跟蹚着玄武门外手足兄弟的鲜血逆而篡取、登基大宝的李二陛下玩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写!
以李二陛下对于武将的掌控力度,信不信你这边前脚喊出这样一个口号,后脚就会有大军戒严长安封锁四门,然后如狼似虎的“百骑司”破门而入杀光你全家?
高履行只得说道:“吾等蒙受皇恩,焉能行此悖逆之事?今日小侄便当作没听到,往后切勿再提。吾渤海高氏,万万不可做出这等事,青史之上留下污点,败坏门风。”
高季辅撇撇嘴。
屁的门风!
渤海高氏的先祖乃是北齐王族,后来仕事隋朝,不过是因为受到鲜卑贵族斛斯政的牵累,发配外敌投闲置散,这才不忿之下投靠了高祖皇帝李渊,又将寄养于自家的外甥女嫁给时为秦王的李世民,这才渐渐扺掌大唐权政,一跃而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门阀。
在世家门阀面前谈论“忠贞”,就跟当着娼妇谈论贞操一样幼稚可笑……
不过虽然这是事实,却绝对不能从嘴里说出来。
高季辅疑惑问道:“那贤侄尚有何手段,使得高家重新恢复以往的权势荣光?”
高履行答非所问:“下月乃是晋王寿诞,吾已备好一份厚礼,届时前往晋王府祝寿。不知叔父可有闲暇,与吾一同前去?”
高季辅一愣:“晋王不是被圈禁起来么?”
“圈禁又能如何?陛下诸子之中,对于晋王殿下最是偏爱,恨不能将天下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晋王玩耍。只是想先前因为事关储位之争,陛下不得不忍痛将其圈禁,但是溺爱之情非但唯有减弱,反而更甚……如今北疆大捷,只要先前的战功非是谎报,那么凭借他的能力扫平北疆廓清胡族指日可待,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够传来薛延陀覆灭的消息,届时,陛下为了展示天威,歌颂天佑大唐,大赦天下乃是必行之举。晋王殿下解开圈禁的日子,用不了多久了……”
高履行为高季辅斟满了酒,举起酒杯,淡然说道。
高季辅精神一振,自然明白高履行话中之意,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问道:“晋王殿下有那个胆子?”
高履行眉梢一挑:“所以,稍后吾等先去赵国公府拜会一番。”
他才不信长孙无忌从此之后便安心看着太子安稳的坐着太子之位,等到将来太子登基之后面临更为严重的打压!无论太子亦或是太子一党,尽皆与长孙无忌格格不入,甚至仇隙甚深。
长孙无忌何等样人,岂会坐以待毙?
只要长孙无忌能够聚齐他认为可以抗衡皇权的力量,那么必然会有所动作,在皇帝诸子之中另择以为殿下尽心匡扶,一举即将储君之位掀翻!
高季辅猛地一拍手掌,低声道:“善!”
朝堂之上,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敌,大家因为利益而勾心斗角,自然也可以因为利益而携手合作。
以往高家与长孙无忌颇有龌蹉,甚至因为长孙无忌的背叛而使得高士廉一怒致仕,声威地位大受打击,高家上上下下怨言四起,恨不得将长孙无忌这个白眼狼斩尽杀绝。
但是只要是协作有利于各自的利益,一笑泯恩仇、携手创辉煌,实在是等闲事耳!
*****
京兆府衙门。
一帮子纨绔子弟被京兆府衙役一顿鞭子好抽,抽的鬼哭狼嚎,年岁最小的薛元超疼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高真行倒是抗击打能力强,也更能忍,但是多抽的十鞭子照样令他脸青唇白,疼得一身冷汗。
衙役们抽完鞭子,一股脑的将一群纨绔尽皆丢在大门之外……
按理说,马周虽然制法甚严不徇私情,但亦非是不近人情之人,纨绔之间打打闹闹固然败坏风气,但是也不当大事,略施惩戒之后,未必便会铁面无私。也不会去管行刑的衙役会否收了好处便手下留情,事后亦会允许各自的家奴上前医治,然后将马车赶到门口,一个一个的接回家去疗养。
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不必为了这点事情伤了谁的颜面。
但今日着实被高履行气到了,咱依法办事,怎地就成了打压你们高家,不给你高家面子?
你高家再是势大,难道还能大得过国法?
马周也是个倔脾气,你不说我不给你面子么?那行,我还真就半点都不给了!行刑的时候是要褪去裤子的,抽完鞭子,便命衙役将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纨绔们一股脑的抬出大门之外,就那么堂而皇之的丢在大街上。
包括蒋王李恽在内的一众纨绔便这么忍着后臀的伤痛,再被冷风这么一吹,那个酸爽……皇城之内甚少百姓商贾走动,但是各个衙门扎堆儿,官差衙役不计其数,来来往往的行人便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纷纷窃笑,难免指指点点。
都是要脸面的,几位纨绔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裤裆里,窦家兄弟以及苏良嗣、戴至德等人捂着脸急忙吩咐前来的家仆,将他们抬着放在马车上,急匆匆的返回家中。
然而总有人不肯消停……
蒋王李恽的侍卫们一看自家殿下这般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先是拿来厚毯子盖住伤处,一边往马车上抬,一边问道:“这马周当真胆大包天,虽说国法不可徇私,但做做样子也就行了,何必打得这么狠?”
听了这话,李恽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忍着伤痛,扭头看着正被家仆抬上马车的高真行,怒骂道:“都是这等不知好歹的小儿所累!娘咧!你家都已经落配了,还以为是以前申国公在位的时候呢?好死不死的去招惹马周,那人岂会惯着你?真是一群蠢货!”
那边高真行一腔怒火有若熔岩流淌,强忍着才没有爆发出来,这会儿听了李恽的话语,顿时勃然大怒,本来已经被抬进了车厢,硬生生爬出来指着李恽,破口大骂:“放你的屁!如今家父致仕,人走茶凉,就连你们李家也忘了当年若非我们高家的鼎力扶持,这么皇位根本轮不到你们头上了,跟着旁人一道都来欺负老子是吧?”
李恽亦是大怒:“去你娘咧!你跟谁张口老子闭口老子的?来人,给我打!”
他身边的侍卫早就对高真行的言语有所不满,咱家殿下再是不受陛下待见,可那到底也是陛下的血脉呀,哪里轮得到你一个纨绔大放厥词?还口口声声提及当年皇位之争的功勋……
听到李恽喊打,当即解下佩刀,连着刀鞘便冲了上去,照着高家的奴仆劈头盖脸的便打过去。
高家这边以往那也是嚣张跋扈的人家,如何肯缩头当乌龟?高真行喊了一声“打”,便奋起反击。
怎奈李恽身边的禁卫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精锐,先前在状元楼便将高家奴仆揍了一顿,这会儿更是个个虎入狼群勇不可当,几个照面便将高家的奴仆打得满地找牙。
李恽兴奋得趴在马车上,排着车辕大叫:“给我打!把高四郎拖下来,狠狠的打!”
禁卫便冲上去,将马车里的高真行拖拽出来,好一顿拳打脚踢。
这些人都是军中好手,下手也极有分寸,看似打得热闹,实则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处,只是看上去灰头土脸凄惨无比。
京兆府的衙役都傻眼了,这怎么又打?赶紧跑回大堂报告马周。
马周一听,气得胡子直翘。
这特娘咧是根本没将他这个京兆尹放在眼里呀!
刚刚惩戒完,结果就在京兆府的大门外大打出手,这让京兆府权威何存?
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周亲自率人将打斗的双方驱散,然后一个一个尽皆投入京兆府大牢,哪管你是申国公家的公子,亦或是皇帝的儿子!
高真行在牢房之内依旧以肯服软,甚至大声叫嚣:“马宾王你算个屁的正直之臣,如此虐待于我,不也是太子的鹰犬爪牙?你给老子等着,终有一日,今天的羞辱必定双倍奉还!”
这话被狱卒传到马周耳朵里,马周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火,而是陷入沉思。
高真行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只是一时的气话,亦或是狂怒之下意有所指?
*****
东宫之内,则是一派喜乐。
碍于太子眼下之低调务实的作风,东宫之内并未安排酒宴歌舞,但是每一个内侍宫女都能够感受得到太子殿下的欢喜,这从太子妃那张如花似玉眉梢都洋溢着欢快的俏脸便能够体会得出……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房俊乃是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房俊不倒,太子的位置便稳如泰山。而若是陛下有意易储,那么第一个要清除掉的,也必然是太子的巩固之臣房俊。
眼下房俊率军在北疆狂飙突进,攻陷武川镇、大破赵信城,前前后后击溃斩杀薛延陀大军十余万,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漠北之地千里无炊烟,诸多胡族闻听房俊之名而色变,听闻唐军马蹄而胆寒!
这股势头持续下去,漠北之地将会尽皆平定,雄霸草原的薛延陀将会烟消云散彻底覆灭,成就房俊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旷世功勋!
自今而后,大唐军中,房俊将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即便是当年率军突袭突厥牙帐的“军神”李靖,在声势以及功勋之上,亦要稍逊一头。各方势力将会先后依附,用不了多久,房俊便能够成为军中陡然崛起的一股势力,且拥有着强大的话语权。
尤为重要的是,这一仗使得火器大放光彩,以开天辟地的姿态改写战争的模式,使得许多有见识的大人物们都认识到火器的重要。
然而直至目前为止,大唐所有火器的研发、制造、改良,全部在房俊操控之中,旁人根本无法解除到其核心的机密。
可以说,眼下房俊大势已成,已然从一个宠臣、重臣,进化成为一方豪雄,拥有了在朝堂之上可以与一众大佬分庭抗礼的资本,其震古烁今的绝世武勋,使之成为军方的一个标杆,无数军卒将校对其充满敬仰与崇拜,简直成为所有大唐军人的一天标杆,再加上对于火器的掌控,即便是皇帝想要打压,都要三思才行。
否则极易引起军方的动荡。
这等情形之下,太子的地位自然愈发稳若泰山,轻易不可撼动。
李承乾自从母亲文德皇后去世之后,从未有如今这般心底泰然高枕无忧……
夫妻本位一体,太子妃苏氏看着愈发稳重而煜煜生辉的太子殿下,自然满心欢喜,眼里流淌着的都是浓浓的喜悦与安乐。
不过作为太子的正妃,她不需要锦上添花以讨欢心,只需时刻敦促,以尽本分。
“外间如今传言,说是父皇宠爱晋王,等到房二郎直捣龙城之日,便会大赦天下,同时赦免晋王的圈禁之刑……晋王固然是个聪慧老实的孩子,但是赵国公那些人恐怕不会甘心眼看着殿下继续稳坐储君之位,说不得便会利用父皇溺爱晋王的心理,从中作梗,平生变数……”
寝宫之内,红烛高燃。
夫妻两个敦伦之后,太子妃忍着浑身酥麻乏力,在李承乾耳边低声提醒。
李承乾仰躺着,手在妻子滑腻的后背轻轻婆娑着,闻言略微蹙眉,道:“这话从哪里听来的?搬弄口舌,挑拨离间,当诛!”
太子妃娇躯轻轻一颤,旋即柔声道:“是妾身自己心中所想,非是旁人蛊惑,殿下休要动怒……”
“哎——”
李承乾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说实话,这个储君的位置,孤真心不想坐。往后当上了皇帝,孤也担心做不好。兄弟之中,青雀才华横溢心思跳脱,稚奴心性纯良开朗活泼,其实都比孤更适合做这个储君,若非孤深明这个位置但凡退却便难得善终,更要为你和子女们着想,说不得当真心一横辞去储君之位……”
说到此处,他用手将妻子贴在自己胸前的俏脸捧起来,四目相对,沉声说道:“这个天下,是父皇舍弃了名声才打拼下来的,他若是不给我,那我绝无怨言……但是,只要父皇一日未废黜孤的储君之位,孤便会尽心竭力的捍卫自己的地位!以往,每每遇到难事,孤便会自暴自弃,不管他洪水滔天,但是如今,孤才算是明白,身为储君也好,身为皇帝也罢,绝非一个人的安危荣辱,那些跟随孤的大臣们,你们这些的孤的至亲之人,都会因为孤的所作所为影响到前途,甚至事关生死……孤想你保证,从今而后,无论是谁想要夺去这个储君之位,孤都绝对不会轻言放弃,定然会坚持到底!再也不会让你们这些关心这股的人,如前些年那般日夜担忧朝不保夕!”
“殿下!”
太子妃感动莫名,这简直就是能够从李承乾口中听到的最好的情话,还有什么是比一个男人拼尽全力去保护更幸福的事情?
这句话就像是世间最好的情药,自然会引发一场极力逢迎的战争。
只是风浪之中奋力冲刺的李承乾,却是双目黯然,心有旁骛。
难不成,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这等人伦惨剧,乃是李唐皇族绕不过去的宿命?
北疆严寒,风雪肆虐。
今年冬天的风雪格外的多,似乎连最崇敬的老天爷都在跟漠北所有胡族作对,茫茫雪原阻隔了各个部族的脚步,哪怕是大唐军队万里突袭,将薛延陀的各个据点逐一攻陷,如今更是歼灭十余万主力军队,兵锋直抵郁督军山,这附近的胡族也只能呆在各自盘踞的山谷、山阳之处,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想要迁徙,便要带上牛羊马匹,马匹还好说,这些牛羊一旦进入冰天雪地的旷野之中,就意味着将会一只一只的冻死。
对于没有房屋、没有土地、没有粮食的胡族来说,族中的牛羊就是一切。
没有了这些牛羊,整个部族的人都会饿死。
与其凄凄惨惨的饿死在雪原上,还不如吃饱喝足之后跟唐军决一死战!
……
正是这等情形之下,曳莽率领一部残军回到牙帐,意欲效仿夷男可汗的做法传达可汗令谕,命各个部族再一次支援人力增添兵员,却收效甚微。
牙帐之外,曳莽抬首望着巍峨雄壮的郁督军山,心头一片悲凉。
数百年前,当郁督军山还叫做燕然山的时候,便有汉家的军队万里突袭至此,残杀胡族儿郎,登临山巅,勒石记功。
如今,汉家军队又一次狂飙突进横扫漠北,往昔的一幕将会重演。
自己被父汗赐予大汗之位,难道连一天大权在握的滋味都享受不到,便要使得薛延陀汗国在自己手中倾覆崩塌?
梯真达官在身后看着曳莽落寞的背影,心中不忍,上前道:“大汗不必忧怀,逼不得已,便放弃这牙帐阖族北迁,漠北疆域纵横万里,多崇山恶岭,只要坚持到雨季到来,漠北道路难行,足够吾等与唐军周旋。况且大汗非是孤军奋战,尚有突利失、拔灼两位王子麾下的军队不下于数万之众,只需集合一处,未必便没有与唐军一战之力。”
曳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苦笑道:“何必安慰我?突利失与拔灼手中固然尚有一些兵力,但是这二人一向将大汗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如今父汗将汗位传于我,他二人岂会心甘情愿的听命于我?汗国的主力已然在赵信城被彻底击溃,余下的力量虽然可堪一战,但是各怀机心、一盘散沙,怎么可能同心协力驱逐唐军呢?”
胡人自私,见利而忘义,更是从来都不曾有过家国之念。
对于胡人来说,哪一地水草丰美,哪一地便是他们的落脚之处,他们从来没有家,更不会忠诚于任何一个王朝。
突厥汗国也好,薛延陀汗国也罢,哪怕是追溯到更久远的匈奴汗国,也更多是以种族血脉为维系,保持核心的强大,以武力和利益为羁绊,聚集其余部族团结在一起。
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夷男可汗生死不明,即便是活着也落入唐人之手,没有了夷男可汗的压制,谁还会甘心听从他这个临危受命的大汉之命令?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恐怕自己的那几个兄弟这会儿正琢磨着如何划地为王,割据一方,做起优哉游哉一言九鼎的小可汗了……
梯真达官凑上前,低声道:“那两位王子皆是贪得无厌之辈,蠢得厉害,大汗可以暂且放弃牙帐,阖族撤往龙城,同时命人传令给突利失、拔灼,令其率军前来龙城会盟,就说您愿意让出可汗之位,三兄弟之中有德者居之,那两人利欲熏心,岂会不来?只要他们率军赶到龙城,大汗当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斩杀,收缴其部众,则实力陡然强大,再与唐军慢慢周旋,地利人和,未必便不能将唐军驱逐出漠北,光复汗国!”
说着,他目光狠厉,单掌竖起做刀状,向下狠狠一切!
曳莽呆了一呆,虽说有些心动,却究竟不忍心:“这这这……手足相残,兄弟阋墙,岂非自毁根基?若是突利失和拔灼愿意合兵一处共抗唐军,吾愿意交出这可汗之位!”
“糊涂!”
梯真达官急道:“大汗岂可如此天真?那两人狼子野心凶残暴戾,就算大汗愿意献出汗位,可是他们怎能放心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汉存在?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大汗迟早被他两人害死!”
“这个……”
曳莽犹豫不定。
他不愿手足相残,一方面是不想留下骂名,另一方面则是深知此刻薛延陀已经处于崩溃之边缘,若是不能同心协力抵抗唐军,说不得不久的未来就将阖族被抹平于史书之中,曾经雄霸漠北纵横草原的薛延陀,将会连同铁勒诸部一起湮灭在历史之中,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传说。
可他也不想死……
“大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唐皇帝若非当年心狠手辣杀兄弑弟,焉能创下如今大唐繁荣鼎盛之局面?纵然一时受到万众骂名,可是只要能够振兴部族,用不了多久,没人会记得您的污点,只会歌颂您的英明神武!突利失自私自利,拔灼残暴凶虐,汗国落入这两人手里,覆亡只是迟早之间!大汗,部族存亡,尽在您一念之间,切不可妇人之仁!”
梯真达官翘着胡子,一顿疾声厉色,试图劝阻曳莽对他的两个兄弟狠下杀手,将薛延陀的残余势力统一掌控在自己手里。
成王败寇,便是世间至理。
只要能够统合薛延陀完成驱逐唐军的目标,那就是整个铁勒诸部的英雄,威名将会被铁勒子孙世代传颂,谁在乎你是否当初曾经做过什么呢?
到时候自然会有无数的人站出来为你洗白……
曳莽依旧犹豫。
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将所有的军队尽皆掌控在自己手里……这也不是不行,他害怕的是万一自己杀了兄弟,最终依旧没有将唐军驱逐,反而大败亏输,那可怎么办?
若是有驱逐唐军、重振薛延陀的功勋在手,自然是不惧那些污点。
可若是最终落得一事无成,更让薛延陀在他手上覆亡,那么结局就将会是他曳莽残杀手足,导致汗国覆灭,他就是薛延陀的千秋罪人,必将受到万世唾骂、遗臭万年……
风险着实太大。
梯真达官忍不住摇头叹息。
这位大王子什么都好,有着胡人少有的仁义率直,本身威望也不低,铁勒诸部之中多有支持者,就只是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关进时刻看上去显得缺少担当,没有魄力。
古往今来成就大事者,哪一个不是杀伐果断心狠手辣?
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未来,所有的选择都是基于眼下之处境做出判断,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这是很正常的。
但临机决断展现魄力,方有成功的希望。
犹豫不决踱不前,致使良机错失,却是连半分胜算都不会有……
远处斥候策马疾驰而来,到了面前勒住马缰,在马上大声道:“大王子,唐军已然迫近至三十里之外,数量有两万余众,来势汹汹!”
曳莽回首望了望远方的阗颜山,又看了看阴沉沉乌云凝聚的天空,这场雪断断续续,先是鹅毛一般飞舞了半日,后来停了一阵,眼下又有下雪的预兆,而且北风愈来愈烈,有暴风雪的前兆。
放在以往,草原之上遭遇暴风雪乃是一场灾难,无数牛羊和族人将会被风雪掩埋、冻死,但是现在,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逃脱良机。
“传令下去,阖族集结,本汗亲自断后,所有族人向东北方向龙城迁徙,这场风雪会为我们阻隔唐军的追杀,只要到了龙城,撤入狼居胥山,拒险地而守,唐军亦奈何不得我们!”
“喏!”
斥候飞奔而去传达号令。
梯真达官上前,提醒道:“大汗,赶紧下决断吧!”
曳莽亦知道时不我待,咬了咬牙,下定决心。
曳莽叫来亲信,吩咐道:“持我印信,前去面见突利失、拔灼两位王子,命其率军前往龙城,吾等合兵一处,共抗唐军。告诉他们,父汗已经将大汗之位传于我,但是为了薛延陀的未来,我们兄弟之间必须精诚团结,所以,我愿意交出大汗之位,听从他们两人的号令!”
“大汗,不可!”
亲信急忙劝阻。
曳莽摆摆手,叹气道:“吾意已决,毋须多言!速速去办吧,当吾率领族人抵达龙城之时,要见到两位王子的军队前去会师!”
“……喏!”
亲信不敢再劝,临行之前却狠狠瞪了梯真达官一眼,认为都是这个老家伙给大汗出的馊主意……
*****
唐军追着溃逃的薛延陀兵卒,一路穷追不舍,扑向郁督军山脚下的薛延陀牙帐。
薛仁贵一马当先。
一路以来,零星的薛延陀溃兵试图阻止起来阻挡唐军的追击,但是人数太少太过分散,兼且早已被赵信城中那震天动地的轰炸吓破了胆,数次阻击,都被薛仁贵率领大军冲破。
薛延陀军队虽然自幼生长在漠北,有着地利之优势,但是此刻天寒地冻,路上坚冰积雪极是难行,马蹄受创之后便丧失了机动性。而唐军因为普遍钉着马掌,碾冰踏雪如履平地,一路追杀毫不停歇,杀得薛延陀溃兵狼奔豕突抱头鼠窜,横尸处处,死伤无数。
薛仁贵知道不能给予薛延陀重整旗鼓的喘息之机,哪怕明知暴风雪将至,亦是穷追不舍,不断下令军队加速加速在加速。
郁督军山直插入云的山峰就矗立在眼前,连绵的山脊横亘天边,山脚下那成片的洁白的毡帐就仿佛一个一个洗的白白的姑娘等着如狼似虎的汉子上去蹂躏、折腾,唐军各个红了眼,拼命将马速提升至极限!
那里,就是薛延陀的牙帐!
那里,就是勒石燕然的所在!
那里,就是唾手可得的旷世奇功!
一路北行狂飙突进,直抵这漠北腹心之地,胡族的老巢就在眼前,谁还能压抑得住激动的心情?
只要冲上去,将早已崩溃的薛延陀溃兵屠杀干净,马踏薛延陀牙帐,这份天大的功劳就算是到手!
无需薛仁贵再做什么动员,两万骑兵踏着冰雪向着薛延陀牙帐发起疯狂的冲锋!
安侯水畔,薛延陀组织起了最后一次阻击,两军相逢。
这回薛延陀军队学了乖,在曳莽的统帅之下,且战且退,每当唐军列阵打算用火器给敌人大规模的杀伤,薛延陀军队便迅速撤退,当唐军上马开始冲锋追杀,他们又掉头就跑。
死伤不可为不惨重,但是就依靠着这种游击战的打法,居然硬生生的将唐军拖住,给族人撤回争取了极大的空间与时间。
当唐军踏破薛延陀的牙帐,将所有薛延陀人来不及撤走的物资焚烧一空,时间已然过去两天。
一直酝酿着的暴风雪终于降下。
呼啸的北风割面如刀,夹杂着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间恣意飞舞,天地一片苍茫。
唐军不得不停止追击,就在薛延陀牙帐安下营寨,就地休整。
薛延陀军队则迅速脱离战场,一路向着东北方狼居胥山下的龙城撤退。
攻克薛延陀牙帐之后,所有的唐军尽皆兴奋难耐,尽管风雪滔天严寒肆虐,依旧士气高昂!
一天之后,房俊与薛万彻抵达郁督军山。
当天下午,房俊便率领薛仁贵等人按照俘虏的老牧民引路,冒着风雪登临郁督军山的一座山峰。
山顶风雪肆虐,终于在一块石壁之上,寻找到当年窦宪以死赎罪、大破匈奴之后勒石记功之处。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维清缉熙!”
“遂涿邪,跨安侯,乘燕然,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熙帝载兮振万世!”
封燕然山铭!
当石壁之上那稍微有些模糊的字迹出现在众人面前,无人能够保持镇定,尽皆振臂欢呼,声冲霄汉!
房俊更是有一种踏破历史的奇妙感觉。
六百年前,窦宪派人刺杀太后宠臣刘畅,嫁祸于蔡伦,事泄获罪,囚于宫内,请求出击北匈奴,以功赎死。适逢南匈奴单于请兵,遂拜车骑将军,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将,联合南匈奴、乌桓、羌胡兵马三万人,会师于涿邪山。
大败北匈奴于稽洛山,歼敌一万三千,俘虏无数。
其后登临此山,勒石记功。
其功勋直逼当年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被誉为汉家王朝最高登基的战功!
两千年后,这块早已湮没在史料之中的山壁,终于被世人所发掘,尽管上面的文字早已经由两千年的风雨侵蚀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却依旧掀动了每一个华夏子孙心中的豪情壮志!
那一段尘封的历史,早已成为汉民族心中永远的自豪!
薛仁贵上前,在房俊身边道:“吾等在大帅率领之下横扫漠北,不使先人专美于前,何不仿效先贤,在这篇《封燕然山铭》之侧,再行勒石记述今日之事,可为后世美谈!”
军人崇尚军功,更崇尚百世流芳的美名。
如今踏着先人的足迹再度登临此山,覆灭薛延陀,若是能够留下一篇《封燕然山铭》这样的文章勒于石上,自然万载扬名,青史彪炳!
房俊却微微摇头:“窦宪之功,虽可称名垂后世,但是其后跋扈之行径,却当引以为鉴。吾等此番出塞,一路横扫漠北,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嫉恨于心,自当谨言慎行,不可太过招摇。”
薛仁贵微微一愣,他却是没想这么多,只是“勒石燕然”这等千古功勋就在手中,一时之间难免得意。
听闻房俊之言,顿时心有所悟。
窦宪平定匈奴,勒石燕然,使其威名大盛,自以为有大功于汉,愈加跋扈恣肆。
于是以耿夔、任尚为爪牙,以邓叠、郭璜为心腹,以班固、傅毅皆置幕府,以典文章,把揽朝政,占据要津。一时刺史、守令等官员多出其门。尚书仆射郅寿、乐恢因为违忤窦宪之意,相继自杀。
朝臣震慑,望风承旨。
他的党羽邓叠、邓磊、郭举、郭璜更是互相勾结,有的还出入后宫,得幸太后,欲谋叛逆。
汉和帝将其诱入宫中抓获,收缴其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而后逼其自戕……
窦宪的功绩自然毋庸置疑,但是其建功立业之后不知收敛反而嚣张跋扈恣意妄为,最终身死,岂能不为房俊所警觉?
拒绝薛仁贵之请求,亦是在用这等压制的手段告诉这些骄兵悍将,功劳可以让你们封妻荫子、青云直上,但若是一味的依仗军功不知节制,便是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你的命!
薛万彻则对房俊的谨慎不以为然,但是此番出塞连场大战,他又没有什么功勋,此时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只能干着急。
房俊当即便命十余骑带着战报顶风冒雪返回赵信城,然后一路南下直奔长城,返回长安送抵捷报。
所有军队皆在郁督军山脚下扎营休整,躲避风雪。
三日之后,风雪稍歇,养精蓄锐的唐军化作数股,分别出击,将盘踞在薛延陀牙帐周围的各个散居的胡族部落逐一剿灭,投降者将其青壮编入军中,带领唐军四处剿杀,抵抗者统统处死。
一时间漠北之地远远见到唐军的旗帜便会使得各个胡族望风而降,大军四处出击,斩杀无数,兵锋直抵撤退到狼居胥山下、余吾水之畔的龙城!
薛延陀最后的残余军队盘踞于此,意欲凭借地利,最后一搏……
狼居胥山之下,余吾水之畔,有一片丰饶的土地。
这里山川秀丽、水草丰美,自古以来便是漠北胡族诸部活动之中心,《汉书˙匈奴传上》:“五月,大会龙城”,由此开始,“龙城”便成为此地之名称,自匈奴以降,但凡雄霸漠北的强横部族,皆会在此祭天祈神,会盟诸部。
匈奴以后,魏晋时期匈奴的单于庭,南北朝时的柔然可汗庭,隋唐时期的突厥牙帐,甚至于若能够穿越历史,便可知之后的安北、瀚海都护府,唐晚期的回鹘牙帐,五代的古回鹘城,契丹的阻卜大王府,金代的蒙古克烈部之窝鲁朵城……皆在此地。
这里,就是漠北的核心、胡人的图腾。
……
说是“龙城”,其实并非一座城。
无数的毡帐自狼居胥山的脚下沿着欺负的地势蔓延开去,直至余吾水畔那一座用巨型鹅卵石围起来的圆形“祭坛”,方圆百里之内,皆为“龙城”。
狼居胥山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冷空气,无数条河流从山脊深处流下,注入余吾水,水源丰盛气候温润,使得这一块地域从来都是人口繁茂、牲畜兴旺,这里就是整个漠北的核心,每一代草原上的霸主,都会在这里祭祀天地、拜祭鬼神,保佑胡族人口昌盛、牛羊成群。
零星的雪花在天上飘舞,一阵轰鸣的马蹄声踏碎了龙城之地的平静。
曳莽率领残军终于利用暴风雪甩开了唐军的追杀,一路护佑着族人抵达此地。无数士气低迷的兵卒骑着瘸马、穿着破碎不堪的衣甲,轰隆隆的越过早已冰冻的余吾水河道,混入这一片连绵的毡帐之中。
雪天里安静的龙城顿时喧嚣起来。
居住于此的胡人纷纷惊愕的走出毡帐,看着丢盔弃甲军容残破的大军,不仅大为奇怪。
难不成咱们凑出了十余万大军,依旧败给了唐军?
有人拉住溃逃的兵卒,询问事情的经过,兵卒们自然添油加醋的说了,将唐军渲染成各个都能“手持雷电吞云吐雾”的大魔王,两军交战,本是薛延陀大军占了先机的,已然攻入赵信城内,眼看着唐军就一败涂地,结果不知是哪路天神降下雷暴,将阖城薛延陀兵卒都给轰死了……
现在唐军已然攻破了牙帐,诺大的汗国就剩下这么些兵卒,眼瞅着就要如同当年突厥汗国那般烟消云散了。
这些话语瞬间引起龙城所有胡人的恐慌!
咱们铁勒诸部团结一心创立的薛延陀汗国,好像昨日还曾笑傲漠北雄霸草原,怎地睡一宿觉的功夫,所有的强盛暴戾、勇往直前就都没了,忽然之间就要分崩离析?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十余万各个部族精锐青壮组成的大军都败了,等到唐军追剿而来,此间之兵卒哪里能够抵挡如狼似虎的唐军?
不少人偷偷打着心思,见势不妙就跑进狼居胥山,打死不出来……
……
曳莽抬首看了看远处的狼居胥山,心下稍定。
此地面水背山,地势得利,一旦唐军攻来,抵抗不住可以撤入狼居胥山,山高林密,唐军的骑兵、火器尽皆受到限制,若敢进山追剿,曳莽保证可以指挥勇猛的铁勒各部战士,给予唐军重创。
抵达龙城,基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除非唐军能够凭空多出十余万大军,彻彻底底将薛延陀军队围起来,使其没有撤入狼居胥山的机会。
曳莽松了口气,自马背上翻身跃下,只是连日在马背之上奔驰,双腿早就累得发麻,这一下子踏足实地,顿时两脚一软,差点一个屁墩儿坐进地上的积雪里头。
旁边的亲兵急忙上前搀扶,缓了好一会儿,曳莽才跺跺发麻的双脚,渐渐感受到血脉的流动。
梯真达官更是不堪,老迈的身子骨这一趟差点被折腾得散了架,刚刚抵达此地,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下去,亲兵们上去救治,见他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居然已经累得昏了过去。
“将其带入毡帐,好生照料。”
曳莽吩咐亲兵将梯真达官照顾好,饮了一口温热的马奶,浑身冻僵的关节渐渐活动开,又问道:“可否有突利失、拔灼两位王子的消息?”
一位驻守龙城的将领上前,恭声答道:“回大汗的话,突利失王子尚未有音讯传来,不过拔灼王子倒是回了信,正率领部众由北海返回,前来龙城会师,共商驱逐唐军之大计,想来用不了两天,便会抵达。”
曳莽缓缓颔首。
突利失阴险狡诈,定然会躲在一旁保存实力,等到这边或胜或败大局已定,若是事有可为,然后才会出面收拾残局,若事不可为,必然跑得比谁都快。
暴戾残虐的拔灼则不同,这人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大刀,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砍砍砍,直来直往不留余地。
除掉拔灼还是很容易的,但是一旦拔灼身死,突利失必然有所警觉,从而远遁千里,带着一部分薛延陀兵卒一路西迁也说不定。本来就弱小的力量,将会再一次分裂。
所以曳莽觉得还不是除掉拔灼的时候,总得给突利失一个缓冲的时机,令其放下戒备与成见,联合在一起,然后再将他二人一举成擒,将各自所率的部众统统纳入自己麾下。
休整了两日,曳莽命令所有胡人备好干粮,一旦唐军追剿而来,便迅速撤入狼居胥山,避其锋芒。
这日傍晚时分,有斥候来报,说是拔灼王子率领大军前来……
曳莽抖擞精神,带着数十亲兵,顶盔掼甲策骑相迎,一直奔至余吾水畔,才见到拔灼统帅的大军。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暗下去,余吾水的对岸人影幢幢军容鼎盛,曳莽自然大喜!
他策骑上前,高声道:“吾弟何在?”
对岸一骑脱离大队,向着这边狂奔过来,曳莽也迎上前去,两人便就在冰冻的河道中间相会。
“吾弟总算来了!愚兄这一阵子坚持得甚是幸苦,幸好有你率军来援,吾等兄弟携手,定然能够将唐军驱逐出漠北,重振薛延陀声威!”
曳莽很是激动。
眼前拔灼率领的大军足足有三四万之数,看来是从北海附近各个部族征调而来,杀气腾腾战役高昂,可堪一战。
拔灼一手勒着马缰,战马在冰面上踱着步子打着转,他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曳莽,问道:“父汗何在?”
曳莽一愣,赵信城大败亏输,父汗兵败被俘,你不知道么?
“父汗于赵信城一战力竭被俘,已然被唐军押送长安!此乃薛延陀之耻辱,吾等自应血债血偿!不过父汗暂时倒是无需担忧,想来大唐也不敢处死父汗,从而激怒铁勒诸部同仇敌忾。”
拔灼却根本不听他的解释,陡然一声大喝:“父汗何在?”
曳莽有些懵……
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我这巴拉巴拉的不是正说着呢么?
这混小子今日是打算找毛病呀!
若是以往,曳莽自然不会惯着拔灼,这般跟他说话老早大耳刮子扇过去,但是现在形势紧迫危急存亡之间,必须稳住拔灼,才能够将其所率领的部众尽数收缴……
曳莽忍着气,道:“父汗如今落入唐军之手。正待你我兄弟携手驱逐唐军,救回父汗!”
“你撒谎!”
拔灼怒目圆瞪,戟指大骂:“父汗一世英雄,焉能落入唐军之手受尽凌虐苟且偷生?分明是你为了篡夺汗位,乱军之中谋害了父汗,然后嫁祸给唐军!弑父篡位,狼心狗肺,今日吾便代替天地神明诛杀你这个畜生,为父汗报仇!”
说着,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柄长匕首,双腿一夹马腹,冲着曳莽就杀了过来。
曳莽猝不及防,直至长匕首到了眼前才慌忙闪避,却为时已晚,被狠狠的在肋部刺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令他魂飞魄散。
曳莽大惊失色,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兄弟居然跟自己打着一样的主意,都想要宰了对方之后吞并对方的势力。只是他试图缓和一段时间,使得突利失消除戒心之后合兵一处,然后再猝下杀手,却完全没想到拔灼这个火爆脾气,根本不管不顾,一照面就要弄死他……
肋部被捅了一刀,曳莽急忙调转马头往回跑,边跑边骂:“孽子!吾乃你的兄长,居然行此悖逆之事,与畜生何异?”
拔灼在后边打马狂追,骂道:“放你的屁!谁特么知道你这个野种是你娘跟谁弄出来的,这么些年忍着你也够了!现在父汗被你害死,老子就剁下你的脑袋,告慰父汗在天之灵!”
……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很快就跑出河道范围,眼看着进入曳莽阵中。
两边的战士尽皆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看着两位王子一前一后追逐,心说这怎地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直至拔灼将手里的长匕首用力掷出,狠狠的扎进曳莽的后心,曳莽的身躯在马背之上重重跌落,双方兵卒这才反应过来。
这出人命了呀!
“轰”的一声,双方兵卒立即向着中间跑,又岂是曳莽这边的兵卒,眼看着曳莽坠马,顿时一个个尽皆红了眼,发足狂奔!
拔灼掷出匕首正中曳莽的后心,见到其坠马,策马上前自马背上跃下去,探手将深深插在曳莽后心的匕首拔出来,然后一脚踩着他的后心,一手攥住他头上发髻,锋锐的匕首在脊柱的骨缝之间狠狠往下一按,便顺畅的切了进去,再猛地一用力,整个头颅便被割了下来。
将曳莽的首级拎在手里,拔灼翻身跃上马背,冲着狂奔而来的曳莽部众大喝道:“曳莽阴谋篡位,残害大汗,现在已然授首!尔等皆乃薛延陀之战士,当铭记大汗之恩义,岂可被小人蒙蔽,一错再错?速速退下,等吾将尔等合兵一处,再反攻唐军,将之驱逐,重振薛延陀,吾铁勒部人世世代代雄霸漠北,称王称霸!”
曳莽的部众奔到近前,见到首级被拔灼淋在手中,顿时都慌了神。
又听闻拔灼的言语,说曳莽为了篡位谋害了夷男可汗,一时间进退失据,不知该如何是好。自然也有曳莽的忠心追随者,红着眼珠子奋勇冲锋,誓要为曳莽报仇雪恨!
拔灼乃是薛延陀军中悍将,如何会惧怕?
当即迎着就冲了上去,战在一处。
曳莽率领的兵卒连番大战被唐军打得丢盔弃甲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士气早已低迷至极点,此刻曳莽被杀,没了主心骨,谁还会傻乎乎的跟着拔灼带回来的精锐部队大打出手?
只是半盏茶水的功夫,那些个曳莽的忠心追随者便被屠戮一空。
“放屁!大汗将可汗之位传于大王子,乃是吾与契苾可勒亲眼所见,大王子临危受命,率领部众逃脱唐军之追杀,如今却惨遭兄弟弑杀!拔灼,你这等禽兽不如之行径,就不怕遭受天谴么?”
梯真达官被几个兵卒死死摁住,兀自破口大骂。
他悔呀,他恨呐!
怎地就没有再劝一劝曳莽,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结果图谋拔灼的性命不成,反而被拔灼给杀了……
拔灼一手拎着曳莽的首级,上前两步走到梯真达官跟前,瞅了瞅他,得意说道:“虽然恨不得一刀宰了你这条老狗,不过如今正是薛延陀存亡继绝之危急关头,只要你匍匐在吾脚下,心甘情愿的称呼一声大汗,吾便饶你不死。”
“呸!”
梯真达官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骂道:“老夫追随大汗一生,历经战阵无数,其实怕死之人?你杀凶篡位,所有铁勒族人都不会蛰伏于你,终有一日要自食其果,被别人砍下头颅,尸骨弃入高山,受到秃鹫啄食,生生世世永受折磨……”
拔灼大怒!
这诅咒实在是太狠毒了,他忍不住一脚踹在梯真达官的嘴上,一口牙齿尽皆崩碎,混着一口鲜血吐出来,梯真达官口不能言,在地上挣扎,却依旧双目充满恨意。
拔灼怒从心头起,老子好心招揽你,你却这般诅咒于我?
你不是咒我死么?
那就让你先死!
梯真达官被拔灼揪出来扒光了衣物,残忍的来了一个“五马分尸”,肢体被马匹扯碎,血淋淋的脏器遗落在雪原之上,那种残酷暴戾,使得所有薛延陀族人尽皆沉默。
心有余悸。
汇聚在龙城附近的都是薛延陀的族人,如今夷男可汗生死不知,大王子曳莽被杀,突利失在千里之外,纵然有些人心中不服,可是除去承认拔灼的可汗地位,又能如何呢?
曾经雄霸漠北的薛延陀已然屡受重创,如今存留下来的势力绝对不能再被削弱,否则那些以往被薛延陀压制的部族便会趁势而起,将压迫重新还给薛延陀。
和则强,不和则弱。
弱肉强食就是草原上的规矩,别谈什么正义邪恶,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下能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拔灼拎着曳莽的头颅,策马来到祭天祈神的祭坛之前,接受所有薛延陀族人的朝拜,成为新一任的薛延陀可汗。
只是他这个可汗虽然眼下志得意满,但是即将面对的大唐军队狂风骤雨的进攻,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是阖族灭亡,亦或是反攻胜利,注定了薛延陀乃至于所有铁勒诸部截然不同的结局……
*****
郁督军山脚下,薛延陀的牙帐被唐军攻破,如今已然成为房俊的临时官邸。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温暖如春。
一壶热茶,几碟子各式干肉做成的肉脯,房俊与契苾何力对坐,小酌一杯。
用手指拈了一块肉脯送入口中缓缓咀嚼,然后饮了一杯热茶,啧啧嘴,契苾何力赞道:“这种肉脯味道甚美,最重要是风干之后能够长时间的保存而不变质,想来必会受到江南那些个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欢迎,即便是闺阁中的少女,亦能领略一番漠北风味,岂能不趋之若鹜?二郎‘财神爷’之名果然名副其实,随手点拨,便是一条发财的捷径,了不得,愚兄受教了!”
一见面,便送上这么一桩几乎等同于捡钱一样的生意,即便契苾何力从未与房俊打过交道,现在也不得不笑呵呵的跟房俊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房俊哈哈一笑,摆手道:“草原乃是契苾将军的根基,在这里要多少牛羊肉就有多少牛羊肉,只需稍微加工一下,便可轻易做出各式风味的肉脯,行销大唐各地。当然,这等小买卖契苾将军定然不会放在眼里,若是将军有意,回到长安之后,不妨多多走动,也琢磨琢磨生财之道。”
对于契苾何力这个人,他是非常好奇的。
这人出身铁勒的契苾部,后来投降大唐,那当真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对李二陛下誓死追随绝无二志。李二陛下也对得起他,即便是被薛延陀俘虏,亦是顶着朝堂舆论坚持认为契苾何力不会谋反,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大唐颇多战功卓著的胡将,契苾何力未必是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但绝对是忠诚度最高的一个。
在大唐,他依靠皇帝的宠信身居高位,在漠北,他身后的契苾部使得即便是夷男可汗这等枭雄亦要以礼相待。
妥妥的成功人士,到哪里都混得开!
这样的人,岂能不好生结交一番?
契苾何力闻言,双眸顿时一亮,当即道:“二郎此话当真?”
房俊愿意结交他,他更愿意结交房俊!
谁不知道房俊就是太子殿下座前的第一号“鹰犬”,最是忠心耿耿,一手匡扶太子殿下坐稳了储君之位。只要将来太子登基,房俊立马水涨船高,宰辅之首的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
更别说房俊的生财之道天下闻名,若是能够沾光赚一笔,岂不更好?
纵然薛延陀汗国覆灭,大唐在此设立瀚海都护府,亦不可能驻留太多的守军。
漠北太大,地广人稀,气候苦寒,想要统治这一块区域只能依靠当地的胡族,与大唐素来亲善的契部便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扶持与对立,才是统治某一个远离本土的区域的最佳方法。
单单依靠一个契部是不行的,这会造成契部一家独大,如今的契部甘愿蛰伏在大唐的统治之下伏低做小唯命是从,但是当整个漠北都尽归其统治,会促使其迅速壮大。
有了势力,便会滋生野心。
谁知道今日的契部,未来就不会变成另一个薛延陀?
当初李二陛下扶持突厥汗国复国,并且将其安置在漠南敕勒川,便是将其作为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使其相互牵制,只是未曾料到突厥一蹶不振,薛延陀发展迅猛,结果导致势力上的巨大差距,使得大唐不得不直面薛延陀的威胁。
如今薛延陀覆灭在即,大唐必须扶持两个代言人统治漠北,压制其余部族,又要时刻控制这两个代言人相互牵制互相对立,不能趁机做大,这其实极为困难。
契部是必须要笼络的,这是漠北铁勒诸部之中最亲近大唐的一支,但是另外一支部族的选择,则必须慎之又慎。
房俊现在考虑的是回纥。
作为铁勒诸部之中势力仅次于薛延陀的部族,回纥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其部族盘踞在狼居胥山脚下龙城一带,人口众多势力鼎盛。房俊之所以犹豫的原因,在于回纥实在是太强了,历史上薛延陀便是覆亡在大唐与回纥的两面夹击之下,而后回纥便迅速崛起,给大唐带来不少麻烦。
尤其是现在回纥已然与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族成立联盟,势力强盛,不好控制。
稍有不慎,便会反受其害。
*****
房俊与契何力看似随意的饮宴,实则相互试探,彼此交锋。
房俊意欲支持契部成为大唐统治漠北的帮手,但是必须要限制权力,遏制其发展;契何力则尽量争取契部在漠北的话语权,他不甘心只是作为大唐的走狗鹰犬,直至某一天狡兔死、走狗烹……
当然,气氛相对来说很是融洽。
契何力知道房俊没有决定谁来协助大唐管理漠北的权力,但是其对李二陛下的影响力极大,很大程度上对于此事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况且房俊所展示出来的善意也令他甚为受用。
两人推杯换盏,契何力亲自执壶给房俊斟满一杯酒,询问道:“素闻二郎在江南华亭镇设立的纺织厂从西域收购大量的羊毛,如今西域也不太平,西突厥可汗欲谷设先是击败郭孝恪,致使数万唐军大败,继而又被英国公统帅大军击败,麾下兵卒伤亡无数,逃奔吐火罗才逃得一命,声威扫地、威风不再。阿史那泥孰的孙子得到西突厥十姓的支持,废黜欲谷设,自立为乙毗射匮可汗,已经遣使前往长安,请求得到大唐的敕封,并且要求内附。欲谷设岂能甘心被废黜?一场大战即将在西域展开,这兵荒马乱的,恐将影响到二郎的生意……何不将西域收购羊毛的份额,拨一部分转到漠北?别的不敢说,若是二郎在漠北收购羊毛,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你的好事,某当即提兵屠了他全族!”
世人之追求,无非权利与财富而已。
契部若是能够成为大唐统治漠北的助手,也必须有着稳定的利益去和那些部族分享,不然难道还能骑着马拎着刀挨个部族的杀一遍?
杀也杀不完。
如若能够与房俊之间保持一条稳定的利益链条,不仅能够促进与房俊之间的关系,更能够使得不少部族因为羊毛的利益而投奔契部,顿时便会使得契部的势力大增。
房俊自然知道契何力的想法,这也无可厚非,乃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当然,钱不能让契部一个人赚,还是要谨慎的谋求平衡之道……
“如今羊毛织品在大唐内部的销售已然渐渐趋于饱和,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增加产量。不过眼下海外的销路正在扩展,只要倭国、新罗、南洋等地的贵族认可羊毛织品,必将迎来产量的爆发,原料的需求自然大增。届时只要收购漠北的羊毛,契部定然会是合作伙伴之一。”
契何力呵呵笑道:“如此甚好,那某可就等着指望二郎发财咯!”
脸上在笑,心里大骂。
见鬼的“合作伙伴之一”!
汉人是真的讨厌啊,时时刻刻不忘制约平衡之策,就算相信契部的忠诚,也定要再扶持一个部族起来,作为契部的假想敌,绝对不会容许契部一家独大。
哪里用得着如此谨慎?
如今的契部早已不是当初与薛延陀共同号称“大汗”的年代了,不仅远远及不上薛延陀的强盛,就连回纥都稳稳的压住契部一头,除非是疯了才会效仿薛延陀雄霸漠北。
没有大唐的支持,契部几天就得被回纥和薛延陀的残余给吞噬得渣都不剩……
但这就是汉人一以贯之的策略,分化、牵制、平衡。
你不得不说这一招很好用,以夷制夷,使得胡族常年处于内耗之中,为了争夺权力内斗不休,给予汉人休养生息的机会。等到好不容易干掉了竞争者,却又将面对汉人强盛的军队,再一次被击溃,然后又是分裂、牵制、平衡……
除非某一天胡族能够出现一位天纵奇才,迅速的统一各部,亦或者汉人的地域出现严重的天灾使得社会动荡,那才有可能踏破长城入寇中原,否则想都别想。
这时,门外有兵卒来报。
“拔灼居然当真薛延陀大军阵前,手刃曳莽,被拥立为薛延陀可汗?”
房俊看着战报,不由得吃了一惊。
夷男可汗率领大军在赵信城大败亏输,致使薛延陀主力十去六七,余下的残军随着曳莽逃回牙帐,又且战且退,凭借暴风雪的掩护尽数撤回龙城。眼下薛延陀的有生力量,便是曳莽率领的残军,以及被夷男可汗驱逐的拔灼和突利失各自统御的部众,三方各有两万余,合共兵力在六七万左右。
人数不少,但兵员素质良莠不齐,战力较之之前下降得不是一点半点,毕竟赵信城一战使得薛延陀元气大伤,精锐的兵卒尽皆惨死,现在这些兵马都是临时拉起来凑数的……
而且三位王子各有龌蹉,谁也不服谁,纵然有六七万的兵力,届时亦是各自为战、各有谋算,实在不堪一击。
然而现在拔灼悍然击杀曳莽,并且将其麾下兵卒尽皆收编,兵力陡然暴增,指挥权也已确定,势力不容小觑。
想要将其击溃,必然要历经一番恶战。
别忘了还有一个突利失,战报说是其已经率领族人一路向西迁移,似乎打算离开漠北之地投奔西突厥,但是谁能保证这人不会杀一个回马枪,突然出现在唐军的身后?
契何力正色道:“拔灼此人凶残暴戾,但是精于战阵,军事才能较之其余几位王子更为卓越,万不可轻忽大意。况且龙城之地面水背山,一旦战局不利,即可退往狼居胥山,山高林密大雪封山,再想将其剿灭便难上加难。”
房俊也很头疼:“的确如此,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若是不能一战将其尽数歼灭,往后薛延陀化整为零,时不时的兵出狼居胥山侵扰一番,不胜其烦不说,亦会导致极大的损失。可又有什么办法能够使其竭力死战,不要一触即溃呢?”
这里是漠北,是铁勒人的地盘。
一旦薛延陀人放弃大规模兵团作战,转而藏进深山玩起“游击战”,唐军便能只能疲于应付……
对于“游击战”,房俊自然深有体会。
想当年小米加步枪的游击队,配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战术,硬生生将数百万正规军拖垮,难不成今日要在大唐军队身上重演?
说重演也不合适,毕竟按照时间维度来说,那一场游击战害得千年以后……
房俊大为头痛。
只要薛延陀铁了心的退回大山,时不时的出山骚扰一番,就足以使得唐军捉襟见肘、不堪其扰。
就算穿越时空将飞机大炮弄来也不行!
房俊当即起身,道:“还请将军见谅,某这就前去龙城前线,与麾下诸将商议一番,确定对敌之策,以应万全。”
契何力亦道:“正该如此,拔灼其人看似鲁莽嚣张,但军事才华不可忽视,其本身亦在薛延陀内威望甚重,万万不可小觑。某亦当启程返回长安,向陛下请罪,此番二郎救护之恩情,定牢记在心,容后图报!”
虽然他身陷囹圄,却并无丧命之忧,但毕竟身为阶下之囚,正是房俊大破薛延陀牙帐,才导致他得救,这份人情必须记下。
房俊道:“山高水长,长安再会!”
*****
薛仁贵与薛万彻已然率军先行出发,在清剿附近散居的部族之后,直抵龙城,誓要将薛延陀残余的力量一举击溃,定鼎大局,覆亡薛延陀。
房俊召集亲兵,汇集了两千余人,就待兼程赶往龙城,与薛仁贵、薛万彻商议,如何一战击溃拔灼,不使其有机会遁入大山,遗患无穷。
就在此时,忽然有斥候来报:“北方是万余人前来,声称乃是黠戛斯的朝贡团,**长安朝贡,听闻大唐军队兴兵伐北,故而请求一见唐军统帅。”
“黠戛斯?”
房俊一头雾水。
这个名字比较生疏,大抵是回纥覆亡之后北方草原上新兴的霸主,不过后来渐渐消散在历史长河之中,并未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故而普通人对其知之甚少。
房俊也不清楚这个黠戛斯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想了想,便道:“某这就去会一会!”
既然自称朝贡团,**长安朝贡,那么想来对于大唐是保持和平态度,并不会对于眼下攻略漠北的大局产生什么不可估测的祸患。
当即走出营帐,向北策马而行数里,便见到安侯水畔一支军队气势鼎盛,人数达万余人,车马辚辚。
房俊策骑上前,大声道:“吾乃唐军统帅,尔等谁人是首领,出来说话!”
对方当即人头攒动,一骑自人群中脱颖而出,向着房俊奔来,倒得近前,在马上大喊道:“吾乃黠戛斯酋长失钵屈阿栈,率领族人前往长安朝贡,不知阁下名讳,如何称呼?”
居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虽然口音怪异稍微吐字不清,但听起来毫无问题。
房俊道:“吾乃大唐华亭侯、兵部左侍郎、右屯卫大将军房俊!”
对方连称有礼,先行下马,向房俊走来。
房俊确定对方并无恶意,也跃下马背,上前迎了两步。
这个叫做失钵屈阿栈的家伙正值壮年,黑发虬髯,相貌与汉人几无差异,但是房俊看向他身后马队之中,却多有赤发绿瞳白脸之人,相貌迥异,更似后世的那些个俄罗斯或者中亚人种。
一个种族之内外形差异如此之大,的确罕见。
“未知阁下不远万里前往长安朝贡,所为何事?”
房俊礼貌的询问。
别说什么沐浴天朝威仪的屁话,黠戛斯在叶尼塞河上游,贝加尔湖以北,距离大唐十万八千里呢,犯得着万里迢迢的去拍大唐的马屁?
必有其他缘由。
失钵屈阿栈哈哈大笑道:“化外蛮夷,久慕天朝繁盛,心生向往,有生之年若是能够前往长安瞻仰大唐皇帝风采,领略天朝上国威仪,死而无憾!再则,吾等亦曾是汉家血脉,不幸沦落域外,至今数百年矣!听闻大唐正对薛延陀用兵,故而率军来援,亦能顺路前赴长安,认祖归宗!”
房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大吃一惊:“你说你是汉家血脉?”
这家伙长的的确像汉人,但是汉人居然成了一个外族的酋长?
可别扯了……
失钵屈阿栈朗声道:“吾等乃是骑都尉李陵之后裔,焉能不是汉家血脉?素闻大唐皇帝乃是飞将军李广之后,岂不正是一家人?”
房俊听闻“李陵”之名,这才恍然大悟。
公元前99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铁骑出征匈奴。
两军在天山相遇,随即摆开战场,恶战厮杀。为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骑都尉李陵主动请缨,要求领五千步卒从居延海以北深入敌境,开辟第二战场,牵制匈奴军队。李陵部队行军一个月后,与匈奴单于率领的八万骑兵在浚稽山展开激战,十天共斩杀匈奴骑五万余人。
最后因李陵寡不敌众,矢尽粮绝,被俘投降。
还有一说是李广利不给李陵支援,导致李陵兵败被俘……
李陵投降匈奴后,与他不和的公孙敖有一次出征匈奴无功而返,便诬陷李陵传授兵法给匈奴单于,并准备侵犯汉朝。汉武帝一听勃然大怒,下令将李陵一家灭门。直到后来汉朝遣使匈奴时,才弄清楚教兵法给匈奴的并非李陵,而是另一位降将李绪。
灭门之痛,使李陵决意留在匈奴。
匈奴单于对李陵十分器重,不仅把女儿嫁给了他,还封他为右校王,领昆坚国王。
自此,李陵一脉便在昆坚繁衍生息。
而昆坚,正是黠戛斯的古称……
至于李唐皇室乃是飞将军李广之后,这就是个迷了。
关于李氏皇族的祖先血脉,当世有两种说法。
高祖李渊父系的七世祖名叫李,就是晋末西凉国的“凉武昭王”,西凉国是“鲜卑秃发”,后为南匈奴单于沮渠蒙逊吞并。《魏书列传》记载,西凉灭后李的后裔李翻投奔了阿尔泰山的柔然,李翻的儿子后来投奔了拓跋北魏,为“镇西大将军”,从此在北魏一朝“大享名器,世业不殒”,世袭贵族名号。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是纯正的外族血统了,但李唐皇室不予承认……
坚称自己是李广的后人,李氏皇族的祖籍是陇西成纪,追根寻缘,祖宗就跟西汉飞将军李广粘上边儿了。
事实究竟如何,早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谁也无法追根溯源。
一支是李广的长孙李陵遗落在域外的后裔,一个是李广的三子李敢的子孙,这自然正儿八经的是一家人。
只是这等认祖归宗实在是有些牵强……
毕竟年代太过久远,血脉早就稀薄了。
但人家万里迢迢率军来援,这份人情总得领受了吧?
房俊当即便邀请失钵屈阿栈进入营帐,设宴款待。
失钵屈阿栈连忙道:“不急不急,还有一样礼物送予大帅!”
房俊愕然之间,便见到失钵屈阿栈挥手招呼身后的军阵,有几人策骑而出,直至房俊面前之时,才将马背上的两个捆绑严实的俘虏丢在地上,溅起一阵雪沫,发出几声哀嚎。
“此二人,一个是回纥酋长吐迷度,一个是夷男可汗的侄子咄摩支,在漠南兵败之后前往黠戛斯意欲请求援兵抵抗唐军!吾与大唐皇帝乃是同宗,黠戛斯与大唐便是兄弟之国,焉能帮着外人打家里人?真是两个蠢货!”
失钵屈阿栈一脸不屑,满是鄙视。
房俊无语,看了看雪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心想你俩也够衰的,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却万里迢迢的将自己送去狼嘴里……
不过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礼物啊!
吐迷度也就罢了,这个咄摩支可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物。
作为夷男可汗的侄子,他也有着继承薛延陀可汗之位的资格……
既然是前往大唐朝贡,又带来两个“礼物”,房俊自然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邀请失钵屈阿栈把臂进入营帐,设宴款待,顺带着将吐迷度与咄摩支松了绑,命人带下去治疗一下伤患。
对于这两个人,他有大用……
……
失钵屈阿栈酒量很好,而且很健谈。
最令房俊惊异的是,此人汉语虽然口音怪异,且许多字的吐字不清,但交流起来很是顺畅。
“酋长以前曾去过大唐?”
“绝对没有。哈哈,大帅是否奇怪我这汉话为何说得这么好?”
“若非随你而来的那些兵卒,本帅肯定怀疑酋长是个骗子……”
“吾虽未去过大唐,但是这汉话乃是族中流传下来的,况且时不时亦有被突厥、薛延陀俘虏的汉人奴隶前往黠戛斯劳作,故而吾这汉话还算是流利。”
说起这个,失钵屈阿栈颇为得意,显然是将会说汉话视为一件很是光荣的成就。
两人相谈甚欢,房俊自然必不可少的要问及黠戛斯这个他极为陌生的部族。
……
黠戛斯的历史很早,甚至可能比匈奴、突厥、回鹘还要早。
叶尼塞河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是西伯利亚的冶金中心了,而生活在这里的人群,很早就用“吉尔吉斯”这个称呼自称了,先秦时期被称为“鬲昆”、汉朝时被称为“坚昆”、唐朝时期则称为“黠戛斯”,都是音译,所指都是这一个种族。
黠戛斯第一次出现在汉人的史书上,是极北之地一个不知名的小国,而后被匈奴吞并,成为匈奴的冶金中心。然后匈奴单于派遣投降的汉朝武将李陵去统治这个小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直至突厥分裂,突厥崛起,才有记载突厥人降服了黠戛斯,使其成为专门为突厥战士冶炼兵器的部族,居住在北海之北……
直至突厥覆亡之后,黠戛斯才逐渐从奴隶的身份中走出来,虽然依旧不得不为强大的薛延陀冶炼兵器,但已然因为地利的缘故渐渐强盛。部族一旦强盛,消息自然灵通,当得知如今汉人的地界上是大唐王朝,大唐皇室的先祖可以追溯到汉朝的李广之时,黠戛斯的酋长觉得这是一个“抱大腿”的好机会。
其实失钵屈阿栈未必便真的可以跟李陵牵扯上关系……
但是失钵屈阿栈出身的阿热家族,世代都是黠戛斯的酋长,既然李陵以及其后裔很久以前就是坚昆国王,而阿热家族也很早很早就是黠戛斯的酋长,那么说不准两家就是一家,于是……
何不攀附一门亲戚?
……
房俊了然。
大唐覆亡了突厥,足见国势之强横,如今又跟薛延陀开战,只要击溃薛延陀,将会连同黠戛斯与大唐之间的广阔地域,若是得到大唐的认同,甚至是支持,黠戛斯的腾飞指日可待呀……
这完全是可以理解并且接受的。
对于黠戛斯这样一个身处于苦寒之地、受制于周遭强敌的部族来说,若是能够攀附上大唐这样一个“亲戚”,对于其地位之提升将有着莫大的好处,最起码谁若是想要动一动他,必须先考虑一番大唐的感受。
如今大唐兵强马壮横行天下,谁敢肆意攻打大唐的“亲戚”?
而对大唐来说,能有这样一个盟友帮助牵制漠北各个胡族,亦是省心省力的好事。
几乎可以肯定,一旦失钵屈阿栈抵达长安,必将受到李二陛下的隆重接待……
席间失钵屈阿栈询问需要随行而来的黠戛斯勇士帮助攻打龙城,被房俊婉拒。
这一战已然打出了大唐的赫赫天威,草原诸部尽皆闻风丧胆,如今收割最后功勋之时,焉能让黠戛斯横插一脚?若任由黠戛斯参战,战后说不得便会使其声望大增,无数被击溃的铁勒诸部前往依附,势力瞬间陡增。
现在的黠戛斯还弱小,愿意攀附大唐,甚至成为大唐的打手牵制漠北各部,一旦其壮大势力,说不得就会滋生野心,反目成仇。
对于房俊的拒绝,失钵屈阿栈显然颇为失望……
酒宴结束,失钵屈阿栈告辞启程,前往长安。
恰好契何力此时也已收拾停当,两人结伴同行,路途倒也不虞寂寞。
临行之前,失钵屈阿栈命人带来两个面罩轻纱身姿窈窕的少女,当着房俊的面揭开面纱,笑道:“此乃吾族中精挑细选之佳丽,皆是二八年华,玉洁冰清的处子,便送予大帅以作暖床之用。当然,契将军也有。”
房俊顿觉眼前一亮。
一旁的契何力更是眼珠子都瞪圆了,喉咙上下蠕动,吞着口水……
黠戛斯除去失钵屈阿栈这个酋长以及几个明显是王族之人黑发黄肤更似汉人之外,余者尽皆赤发皙面、高鼻绿瞳,更近似后世的中亚人种。两个少女肌肤有若莹玉白皙无暇,轮廓深刻眉目如画,红发雪肤充满了异域风情,尤其是纤秀窈窕的身姿,该凸的凸该翘的翘,配合着俏脸之上青春羞涩的神情,能令世间豪雄尽折腰。
难怪契何力这等见多识广之辈,都忍不住食指大动。
不过好在房俊尚未成为那等被美色腐蚀昏聩无耻的权贵,纵然心里发痒,却也忍得住,当即拒绝道:“本帅身在军中,皇命在身,岂敢贪图享乐,践踏军法?酋长之好意,本帅心领了,却是万万不敢承受。”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契何力一脸失望。
就连那两个黠戛斯少女亦是一脸幽怨,轻咬红唇,颇为失落的瞅了房俊一眼,然后垂下螓首……
汉家王朝,从古至今皆是天下万族尽皆崇拜敬服的所在,而繁华肥美的汉家土地,更是俨然有如神仙府邸一般的洞天福地。所有的胡人都想着生活在汉人那温暖富庶的土地上,每一个有野心的胡人,都将征服汉人的土地视为最崇高的功勋。
长安,那更是举世皆知的第一雄城!
据说那里街道上一年四季栽种着不败的鲜花,人们尽皆穿着绫罗绸缎,仓廪里吃不完的粮食,库房里花不完的铜钱,学堂里是朗朗的读书声,街道上是温润平和的谦谦君子……
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灾祸,有的只是神仙一般幸福的生活。
少女们自然知晓自己的命运,在黠戛斯她们都是衣食无忧的贵族,但是到了大唐,她们就变成低贱的货物,被酋长为了讨好大唐的那些个权贵,礼物一般的送出去,沦为奴隶。
这是不可更改的命运。
但是在这不可更改的命运之上,起码眼前这位年纪轻轻英姿勃勃的青年高官,看上去更贴近心目之中理想夫婿的模样,即便不可能成为妻妾,服侍这样一个英俊强壮的男人,总好过成为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朽门胯下玩物。
谁知却被拒绝……
失钵屈阿栈眼珠子转转,忽而大笑道:“怪我!怪我!大唐军纪严明,大帅身在军中,自当以身作则,是我唐突了……待到长安之后,自当亲自将这两个侍女送去大帅府上,还望大帅万勿推辞。”
房俊瞄了两个风情秀丽的少女一眼,心忖若是再拒绝,岂非寒了人家的一份心?
唉,勉为其难吧……
“即使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失钵屈阿栈大喜:“区区侍女,何足挂齿?只要大帅喜欢就好!”
契何力冷笑一声,斜眼睨着失钵屈阿栈,你倒是打得好主意,攀附上房俊这个当朝红人的确就等于有了一个强力的奥援,可是你送两个如此漂亮的异族少女去房俊的府上……
不知哪位刁蛮任性的高阳公主殿下会不会将你打死?
失钵屈阿栈转过来对契何力说道:“待到长安之后,也送给契将军两个侍女。”
契何力顿时脸色一苦。
话说高阳公主固然刁蛮泼辣,自家的临洮主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很想说一句“吾又不在军中,没有军法约束,不若现在就送了吧”,又恐怕被房俊瞧不起,看来只能等着上路之后,再旁敲侧击隐喻暗示一番,让这个失钵屈阿栈将侍女送来先享受享受……
送别契苾何力与失钵屈阿栈,房俊回头让人将咄摩支与吐迷度带了过来。
这两人在漠南被唐军杀败,狼狈逃遁,一路顺着阴山向西溃逃,绕了个大弯子穿越银山山脉的一处山隘返回漠北,恰巧相遇,便合兵一处。得知唐军已然攻占了武川镇,并且在诺真水大败契苾可勒,顿时吓得胆寒,也没敢顺着赵信城返回薛延陀牙帐,毕竟他们在漠南不仅违背了夷男可汗的命令擅自与唐军开战,最重要是大败亏输,还折了大度设,实在无法向夷男可汗交待。
两人一合计,觉得唐军的火器太过厉害,恐怕夷男可汗亲率大军也抵挡不住,便从阗颜山东麓的山口径直向北,奔赴黠戛斯,试图恐吓黠戛斯,令其派遣大军协助薛延陀抵抗唐军。
只要能够拉来这样一支生力军,想必夷男可汗总归会网开一面。
熟料将将抵达黠戛斯,这边也听闻了唐军进攻漠北的消息,也没等两人说话,直接就给捆绑拿下,随行兵卒尽皆成了俘虏……
这会儿被失钵屈阿栈当成礼物献给了唐军,见到了唐军的统帅,两人自然心中惴惴。
唯恐这位年青得不象话的大唐勋贵,同那失钵屈阿栈一般二话不讲,便将两人退出去砍了……
吐迷度瞅瞅房俊的脸色,看上去似乎并无多少冷峻之意,这才稍稍安心,上前施礼道:“败军之将,参见大帅。”
房俊一脸和蔼,就好似面前这两人并非入寇漠南的敌人,而是多年不见的好友,温暖而和煦的打着招呼:“军伍之中,何须多礼?来来来,快请入座,饮杯热茶。”
吐迷度原本按下去的心,这会儿又提溜起来。
没有将他们砍头的心思倒是好事,可是怎么也不该这般和颜悦色呀?事出反常即为妖,恐怕今日这一关着实不好过……
与咄摩支对视一眼,没敢说话,乖巧的坐在房俊下首。
房俊命人奉上茶水,又端来几碟子简易的糕点,温言道:“军中简陋,招待不周,还望二位切勿责怪。”
咄摩支眼皮子跳了跳,愈发觉得不妙,心下一横,干脆说道:“大帅如此礼遇,令吾二人深感惶恐……败军之将,岂敢当大帅这般相待?若是大帅有何要求,但请直言,无论索要金银奴隶还是牛羊马匹,请说个数目,在下必定让族人准备充足,双手奉上。”
草原之上,一般除非血海深仇,否则对战的双方对待战败者不会斩尽杀绝,索要大笔赎金才是寻常。
看着房俊的架势实在是不像要他们两个的脑袋,那么将他们叫来说话,也就只能是索要赎金了……
房俊闻言,脸一板,佯作不悦:“这说的哪里话?战阵之上,各为其主,你死我活,不得怨怼。眼下二位既然已经战败,那么自然脱离了战阵,便是某之座上宾!某饱读诗书,却非是尔等胡族不知礼仪不知人情,焉能以赎金相辱?此话切不可再提!”
人总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先前怕房俊一刀砍了他们,觉得无论出多少赎金都值得;见到房俊并无杀人之心,此刻又觉得若是能少花钱、或者不花钱就更好……
待到咄摩支心底一松,便听得房俊又说道:“再者说了,就算某想要赎金,人家回纥凑吧凑吧总能凑出来,可是你们薛延陀现在已然分崩离析,夷男可汗沦为大唐的阶下囚,接替汗位的曳莽也被拔灼所杀,你认为以拔灼的性情,会掏赎金将你这个堂兄弟赎回去?”
两人顿时大惊失色,失声道:“可汗沦为阶下囚?曳莽接替汗位,被拔灼所杀?”
这消息犹如一道天雷,直轰得两人耳鸣眼花,不可置信。
房俊挑了挑眉毛:“不然呢?若非夷男可汗率领薛延陀主力大军被某彻底击溃,斩首十余万,又如何能够在这薛延陀的牙帐之内会见二位?以为某是来做客的啊?”
两人哑口无言。
尽管对于房俊率领大军出现在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有过诸般猜测,但是哪怕最恶劣的那一种,也没想过夷男可汗会成为大唐的俘虏,继位的曳莽会被拔灼所杀……
房俊悠然喝了几口热茶,等着两人稍稍接受了这个噩耗,这才说道:“眼下唐军纵横漠北,已然全无匹敌之辈,拔灼聚众退守龙城,回纥部众亦在其列,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只是上苍有好生之德,都是爹生娘养的,谁又忍心一个一个的屠杀一空,横尸枕籍?某率军北上,乃是为了惩戒薛延陀擅启边衅,入寇大唐,非是为了杀戮而来。如今拔灼冥顽不化,却是逼得某不得不大开杀戒,二位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瞧着这货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两人恨不得跳起来一刀将他给宰了!
鬼才信你屁话!
恶阳岭上薛延陀大军尸积如山,你怎地不说都是爹生娘养的?
白道口血流成河,你又是如何大开杀戒?
太虚伪了……
怎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人只能忍着恶心,齐齐说道:“大帅说的是,大帅悲天悯人、仁爱厚德,实在是不世之贤者……只是不知,大帅有何吩咐要吾等去做?”
求您别在这恶心人了,有什么要求,划下道来,能做的我们立即去做,不能做的……也努力去做,行不行?
房俊抚掌笑道:“岂敢当二位如此夸奖?谬赞,谬赞了,呵呵呵……那个啥,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唐军更是仁义之师,回纥虽然久居漠北,与大唐却是一衣带水,如今漠北尽入大唐之版图,回纥何不依附于大唐,两者携手并肩,造福两族人民,共创辉煌盛世?”
这是说服吐迷度引领回纥成为大唐的附庸……不对,不是说服,而是胁迫!
身居唐军大营,看似商量的语气,可吐迷度担保只要自己说出半个“不”字,下一刻这位笑面虎就会变脸,将自己拖出去一刀两断……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考虑的?
“回纥深受突厥之压迫,世代为奴、驱赶若牲畜!幸而大唐推翻突厥暴政,使得回纥得见青天,此份恩情,如同再造!如今大唐君临漠北,一统寰宇,回纥自当竭力报效,以偿天恩!自今而后,以大唐马首是瞻,永不起反叛之心,若为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听着吐迷度慷慨激昂的话语,房俊面皮微微一抽……
你特么可真能扯!
回纥受不受突厥压迫,与大唐有个毛的关系?
投降就投降,还得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人着实无耻……
不过对于他来说,回纥固然是一个隐患,日后强盛起来之后没少祸害大唐,但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强盗,而那个意图将整个大唐江山撕扯粉碎、鲸吞下肚的猛虎,是吐蕃……
房俊欣然道:“如此甚好!回纥兵马强盛,焉能屈居于薛延陀之下?待到某回长安,会亲自向陛下奏请,册封酋长您为回纥可汗,建立牙帐!”
吐迷度先是一愣,旋即一张脸猛地涨红!
“此言当真?”
“军帐之中,岂能儿戏?决不食言!”
“好!”
吐迷度兴奋得快要发疯,学着汉人的礼仪一揖及地,拜谢道:“若是当真有那一天,回纥愿意世世代代为大唐屏藩漠北,永不相负!大帅乃是回纥之恩主,回纥万民当设立生祠,日夜祷告,乞求天神赐福于大帅,永葆安康,公侯万代!”
他岂能不兴奋?
得到大唐的册封,回纥的地位就与薛延陀一般无二!眼下薛延陀被唐军打得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早已不复当初的强盛,地位骤升的回纥极有可能取而代之!
这是回纥人世世代代都梦想着的无上荣光!
轮番做过突厥人、薛延陀人的努力走狗,如今回纥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成为漠北草原真正的主人!
大唐统治漠北?
呵呵!
漠北距离大唐最北方的城池亦有数千里之遥,难不成大唐还能在漠北常驻十万大军?
只要大唐撤军,总归还是要回纥来帮助完成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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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化(上)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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