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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亭镇公署。

    裴行俭将上官仪请到值房内,命人奉上香茗,这才问道:“游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游韶”,是上官仪的字。

    上官仪抬眼瞅了瞅窗外依旧倾斜如注的暴雨,喝了口茶,说道:“穆刺史让下官给您带个话儿……”

    便一字不漏的将穆元佐的话语复述一遍。

    裴行俭手里捏着茶杯,沉吟不语。

    毫无疑问,裴行俭自忖天赋出众、才华卓越,但是毕竟年岁放在这里,论起官场之上**龌蹉的那一套,照比穆元佐这样的“老油子”差距明显。今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不仅仅他自己前途蒙上一层阴影,甚至于京中的房俊都会遭受牵连。

    亦或者,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去的……

    素来将房俊视为“恩主”的裴行俭如何能不火急火燎,急于快刀斩乱麻,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但是现在听了上官仪的复述,裴行俭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所应当具备的优秀素质,急切、愤怒、恐惧等等一切负面情绪都会扰乱思维,做出远远低于自己能力的决定,世间之事看似纷纷扰扰,实则皆有一个源起、发展、终结的过程,沉下心,静静思索,在纷乱的局势当中寻找到那一个“源起”,抽丝剥茧顺藤而下,很多事情都会清晰的展露在眼前。

    那么眼前这件事的“源起”是什么呢?

    看似由储存震天雷的仓库爆炸、部分震天雷失窃所引起,实则不是,需要上溯到整件事的动机。

    依照目前所掌控的情况,连幕后主使都不知晓,对于动机自然更是无从得知。

    不过不要紧,炸掉的仓库、炸死的兵卒、丢失的震天雷、江面上打捞出来的高句丽武士尸体……这一切的“源起”,都是守夜兵卒吴老三。正是吴老三拿着钥匙打开了仓库的大门,这才能够使得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炸毁仓库、盗走震天雷。

    吴老三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兵卒,妻儿家眷尽在华亭镇,他焉敢炸毁仓库?

    他也没有动机去这么做。

    那么,那个导致他欠下大笔赌债之人,便很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一个节点,只要将他挖出来,或许便能够在纷扰的局面之中扯出那一根线头,使得局势豁然开朗……

    心中安静下来,裴行俭问道:“据水师兵卒所言,那抓捕之人,乃是太原王氏子弟?”

    上官仪道:“不过是一个偏支远房罢了,或许身上有一点太原王氏的血脉,但是早已经出了五服,只是此人颇为伶俐,因着太原王氏与武威张氏有着姻亲关系,故而被家中派到苏州城,开设赌坊,担任管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先前接到消息前去阻止水师兵卒,继而在街上试图解救王敬训之人,便是苏州别驾,张明圃。”

    裴行俭蹙眉道:“武威张氏?故睦州刺史张公之子?”

    上官仪颔首道:“正是。”

    裴行俭沉吟起来。

    故睦州刺史张琮……那可是长孙无忌的妹夫、李二陛下的连襟!

    此人当年为李二陛下出过大力,但是当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却远离朝局纷扰,跑到睦州做了几任刺史,政绩不显,却因为置身于朝争之外,特立独行、珍惜羽毛,颇受陛下之敬重。

    而睦州,便位于钱塘左近,历来都是江南之机枢所在。

    吴老三、王敬训、张明圃、太原王氏、武威张氏,长孙家……

    裴行俭有些头疼了。

    很大可能,这件事背后有着长孙家的影子,可知只凭借一个王敬训,如何能够将长孙家拉下水?

    这不可能。

    甚至于连太原王氏都盘扯不上……

    裴行俭又想起穆元佐那句话,节奏缓一缓,或许形势便会截然不同……

    窗外大雨瓢泼,裴行俭的思绪有些混乱。

    请上官仪饮了杯茶,裴行俭道:“此刻那张明圃便在会客厅中,他想要渐渐王敬训,借口是害怕水师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不过吾尚未见他。那王敬训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即便有了他的供词,没有实证,怕是也奈何不得太原王氏,更别说长孙家那等庞然大物……”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上官仪。

    他知道房俊对于此人颇为看重,而此人能够从一介小小县令两年间升迁至苏州刺史府主簿,固然有房俊背后推动之力,其本身之能力亦是不可小觑。

    所以,他征求一下上官仪的意见。

    上官仪对视着裴行俭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心领神会,轻笑起来,抚掌道:“此计甚妙,没有实证,那就给他弄点实证……只要能够将太原王氏攀扯进来,这潭水就算是混了,再从中周旋,便从容得多。甚至于……都无需裴长史再废什么心思,太原王氏自己就坐不住了。”

    裴行俭也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上官仪大笑:“略同,略同!”

    裴行俭便将族弟裴肃喊进来,吩咐道:“去水师领取一些震天雷,然后送去王敬训的住处,另外通知苏大都督一声,稍后还要他配合行事……”

    裴肃一听就兴奋了,当即领命而去。

    裴行俭看了上官仪一眼,二人相视大笑,惺惺相惜,颇为相得。

    *****

    裴行俭从后门将上官仪送走,又站在门口望着瓢泼的大雨将院墙房舍冲刷得焕然一新,雨水积在院中肆意横流,好一会儿,这才转身,施施然前往会客厅。

    张明圃如坐针毡。

    他万万没料到水师能够如此之快的找到王敬训这条线索,并且如此强势的将其抓捕,大意了啊……

    如今王敬训被抓进镇公署监牢,镇公署内倒也不是没有他的眼线,只是这件案子着实太过严重,没有裴行俭的命令,谁敢放他进去见王敬训?张明圃连大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得前来寻找裴行俭。

    见到裴行俭的身形自门口出现,张明圃强忍着心中恼怒,起身拱手,冷声道:“裴长史当真贵人事忙,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行俭不苟言笑,随意拱拱手算是还礼,径自坐到主位上,淡然道:“如今码头仓库被炸,震天雷丢失许多,尚有许多兵卒因此殒命,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倒是有所怠慢了。只是不知张别驾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张明圃憋着气,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水师兵卒当街拿人,甚至动用弓弩射伤平民,本官倒是要问一问,汝等眼中,可还有王法么?”

    “呵呵。”

    裴行俭冷笑一声,抬眼瞅着一脸愤怒的张明圃,缓缓说道:“足下此言,有欠考量了吧?那王敬训对于此案有着重大嫌疑,足下身为苏州别驾,不想着协助水师缉拿嫌犯,反而一味袒护,却是为何?”

    不带张明圃反驳,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怒叱道:“再者,拿人的是水师,射伤人的也是水师,你跑到吾华亭镇危言恐吓、大放厥词,是何道理?!”

    张明圃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了?

    “既然所有一切都是水师的错,那王敬训如今如何在华亭镇的监牢之中?”

    “此乃吾与水师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尔等分明就是串通一气,藐视王法,陷害良善!”

    裴行俭冷冷的看着张明圃,警告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足下说吾藐视王法,吾不予辩驳,汝尽可向苏州刺史反应情况,亦可前往京师,去三法司呈递状纸,甚至去太极宫门前叩阙告御状……至于陷害良善,那更是无稽之谈,若王敬训清清白白,事后自会放他离去,可若是证据确凿,纵然是赵国公在此,也休想让吾退后半步!”

    张明圃心中顿时一惊。

    完了,麻烦大了……



    张明圃心乱如麻。

    裴行俭能够说得出这番话,很明显已经猜测到这件事背后的一些真相,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总归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导致从王敬训这里露出了马脚……

    不过他兀自强硬:“水师无法无天,谁知是否对王敬训滥用酷刑?三木之下,屈打成招,这就是你们的图谋吧?”

    裴行俭懒得搭理他:“随你如何说,王敬训绝对不能放。”

    张明圃忍着气,道:“那本官要求见一见王敬训,看他是否遭受酷刑屈打成招!”

    裴行俭本想拒绝,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武威张氏和长孙家的名头,跑到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不过见到张明圃如此急迫,反而心中一动……

    “无论水师亦或是华亭镇,上上下下尽皆奉公守法,焉能做出那等滥用酷刑之事?张别驾想去看看那王敬训,自去便是,吾等光明磊落,绝对不会诬陷任何一个好人!”

    “哼!希望汝说得出做得到!”

    裴行俭懒得干他废话,叫来一个亲信书吏,道:“带张别驾去监牢之中探视王敬训!”

    “喏!”

    张明圃心中一松,冲着裴行俭拱拱手,转身随着那书吏离开。

    裴行俭看着张明圃走出房门,又叫来一个书吏,叮嘱道:“去通知牢中那些人,无论张明圃做什么,就在一旁看着,无需阻止。”

    “喏!”

    书吏匆匆离去,裴行俭靠在椅背上,脑中沉思运转,考量权衡着每一种可能。

    如果这张明圃心狠一些,那倒是最好……

    *****

    华亭镇的监牢就在镇公署之后不远。

    一排红砖水泥堆砌的房屋,简洁坚固,即便是外头大雨倾盆,监牢内也没有多少潮湿之感。

    张明圃早华亭镇官吏的带领下进了监牢,左右观望,见到就连地上都是红砖铺地,一路行来各间牢房也都干净清爽,绝无别的衙门牢房那种阴仄腐臭之味道,普天之下,这华亭镇的牢房估计可以算是最舒适的……

    一条长长的通道,最里头的一间关押着王敬训。

    张明圃趴在牢门上先是往里瞅了一眼,见到一个人影倒卧在墙角的一堆干草上,身上鲜血淋漓,顿时大吃一惊。

    回首怒视那官吏,怒道:“尔等竟敢滥用酷刑,是想要屈打成招么?”

    那官吏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张别驾,您这就有点小题大做了吧?漫天地下的监牢,那个犯人进去了不得先受着刑罚?尤其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不上刑,难不成您指望着他自己良心发现,将所行之恶事招供出来?”

    张明圃噎了一下,依旧怒不可遏:“可这王敬训只是有嫌疑而已,又未能定罪,岂能用刑?”

    那官吏有些不耐烦,随意道:“既然是有嫌疑,那自然就得审讯,既然是审讯,那自然要上刑……张别驾,您到底进不进去探视?下官事务繁忙,您若是不打算进去,那咱们这就回去……”

    “开门!”

    张明圃怒喝一声。

    这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封地,虽然衙门依旧是朝廷指派,但是镇公署的所有官员几乎都在市舶司兼任着职位,自己虽然是苏州别驾,官阶比对方告上五六七阶,可是互不统属,根本管不到人家……

    牢门打开,张明圃抬脚迈进去,意外的发现这些官吏狱卒就都站在门外,丝毫没有随他进去监视的意思。

    这是认定他不敢在牢房里头耍花样么?

    心中顿时一喜……

    牢房内,张明圃快步上前,走到墙角倒卧那人身边,低声唤道:“敬训?”

    那人本是如同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极低的呻吟声显示着还有一口活气儿,听到张明圃的召唤,浑身顿时一震,勉力翻了个身,露出那张脸和一片狼藉的前身……

    张明圃倒吸一口凉气。

    娘咧!

    这得是下了多狠的手?整个人都快没有人形了……

    见到张明圃,王敬训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咧开嘴,“嗷”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只是这一下却牵动了身上伤处,顿时面容抽搐。

    “张别驾,快带我出去……”

    面对王敬训的哀求,张明圃却顾不得了,上前一步,俯下身急切问道:“可曾招供?”

    王敬训倒是个硬气的,摇摇头,忍着浑身剧痛:“他们一上来就是大刑,不过吾坚持住了,一个字都不曾说……”

    张明圃长长的吁了口气,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

    只要不曾招供,那就谁都拿他这个苏州别驾没奈何!

    他注视了身后牢门一眼,见到所有人都站在外头,只是盯着这边,却无人上前干涉,便从怀中掏出一个蜡丸,故作俯身查看王敬训伤势,将蜡丸塞到王敬训手中,低声道:“纵然之前你未曾招供,但是水师的手段岂是易与?要么撬开你的最,要么弄死你,绝无他途……”

    王敬训一愣,旋即挣扎着要说话,却被张明圃给捂住了。

    张明圃盯着他的眼睛,快速说道:“你若招供,必死无疑;若不招供,水师也绝不会放过你,所以,如今你已绝无幸存之理。你尚有父母子女,若是能够自我了断,无论王家亦或是本官,都能善待,为你父母送终,将你子女抚养成人。可你若是招供,你可以想象他们的下场……”

    王敬训呆愣许久,挺着的脖子缓缓垂下,眼中光芒消散。

    他明白张明圃的意思,虽然是逼自己死,可他说的全是真的……

    自己除非招供,否则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而一旦自己招供,家族又岂能放过自己?不仅不会放过自己,自己的父母妻儿都将受到牵连,死无全尸,以此来震慑旁人。

    握着蜡丸的手紧了紧,他也是个狠人,明白了目前的处境,也的确守不住水师的酷刑,一咬牙,便将蜡丸塞进嘴里。

    张明圃长长的吁出口气。

    再无后顾之忧矣……

    不过见到王敬训惨白的脸,以及眼中消散的光彩,难免泛起兔死狐悲之感。

    说到底,大家都只是旗子而已,整件事根本身不由己,无论对错,哪来的选择余地?

    怪只怪自己一时大意,若是将王敬训事先送走,甚至干脆早早的将其灭口,就不会有眼下之破绽。

    张明圃轻声道:“放心,吾说话算话,汝之子女,吾代为抚养,视如己出,安心的去吧。”

    王敬训一声不吭。

    张明圃直起腰,盯着王敬训瞅了一会儿,转身走出牢房。

    站在牢门之外,张明圃厉声怒叱:“尔等滥用酷刑,眼里还有王法么?若是导致此人抵受不住酷刑而死去,这个责任谁来背负?此事吾绝不会善罢甘休,即便是到陛下面前告御状,亦要追究到底!”

    门口一众华亭镇的官吏都懒得搭理他,任其大放厥词,而后将其送走,见到王敬训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放心。

    按理来说,这等任由张明圃直接进去探视王敬训,并且任其私下说话的做法,实在是愚蠢至极。且不说这极有可能串供,万一张明圃指示王敬训自戕了断,岂不是误了大事?

    不过裴行俭特意叮嘱任其靠近探视,且不可监视,众人也只能无奈,并且求神拜佛这王敬训千万不要出事……

    走出牢房,张明圃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暴雨如注一刻未歇。

    看来今年夏天,江南要遭遇一场洪涝了……

    心情却轻松释然。

    只要王敬训一死,一切的线索都断了,而且可以借此攻歼华亭镇与水师滥用酷刑、残害良善。

    你裴行俭不是自持出身名门,未将我放在眼中,甚至可以羞辱么?

    给老子等着,有你好受的!

    到那个时候,弹劾奏疏的第一条罪状,就是你裴行俭玩忽职守导致震天雷被炸,并且勾结水师、残害良善,不死也得让你脱层皮!

    至于自己……我走的时候王敬训还好好的,而后王敬训身死,与我何干?

    到那个时候,这就是一个死局。

    只要一想到自己完成这件事之后就会调往长安进入六部担任侍郎的承诺,张明圃心中便火热起来。自从当年父亲离开长安前往睦州,武威张氏便远离中枢,这固然可以使得免受政局动荡所波及,却也再无进入中枢之权力。

    而如今,武威张氏就要在自己手上返回长安,重回巅峰!

    大雨之中,张明圃心情明媚。

    惬意的撑起雨伞,抬脚走进雨幕之中,任凭雨水溅落在自己的裤脚,沾湿了鞋子,只觉凉爽畅然。



    回到宅邸,张明圃在侍女服侍之下更换了一套干爽的衣衫,喝了一盏茶,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之中,吩咐家中仆人站在门口看守,任谁也不许入内打扰。

    自己研墨,将镇纸摆放在信纸上头,拈起狼毫小笔,沉思半晌,这才沉腕下笔,一封弹劾奏章一会而就。

    放下毛笔,吹干了墨渍,仔仔细细的诵读一番,愈发觉得遣词用句无比合适,既体现了自己忠君爱国之心,又将裴行俭与水师上下滥用酷刑、逼供至死的嘴脸描述得极其邪恶……

    小心翼翼的将这份奏章装进一个大信封之中,又套上一个锦囊,只需等待王敬训的死讯传来,便可派遣亲信奴仆快马将这道奏章送去长安,呈递给舅父长孙无忌,按照长孙无忌的智慧,必然可以给予最完美默契的配合,即便不能将房俊卷入其中一撸到底,却也能够伤其根基。

    最起码,作为房俊左右手的裴行俭肯定要背负重罪,丢失震天雷,更将太原王氏子弟逼供致死,这位河东裴氏最出类拔萃的子弟,政治前途基本可以从此斩断,泯然众人矣……

    只要王敬训一死,一切再无破绽。

    唯一可虑者,便是袭击水师仓库的那一标人马,至今尚未有任何信息传来……

    不过张明圃并无担心,从裴行俭以及水师的反应来看,那一标人马必然已经得手,只不过水师反应太过迅捷,连夜封锁了各处水道,兼且天降暴雨,一时半会儿的困在某地无法送出信息,亦是正常。

    算一算时间,那枚毒药入腹,待到外面裹着的一层蜡渐渐消融,再到毒性发作,还需要半个时辰。

    这是一种慢性剧毒,不会吞下之后当场发作,否则张明圃自己也难以脱身,只要他离开监牢,王敬训无论是何种死法,水师上下都难逃干系。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张明圃将奏章收好,这东西必须得等到王敬训的死讯传来之后,方能够送出,否则人还未死,自己却送出去这份奏章,如何解释?

    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允许存在,先前便是因为一时大意,未能及时将王敬训处理掉,因此被裴行俭给抓在手里,酿成如今之被动,所以张明圃现在非常谨慎小心,反正有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总要将一切都处理得圆满完美。

    命人去厨房张萝了几个小菜,烫了一壶黄酒,奔波了一天不仅两条腿发软,腹内更是如雷鸣响空空如也,张明圃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面,推开窗子,看着暴雨倾斜在花园里花树上的景致,惬意的自斟自饮。

    然而未等他喝下去半壶酒,便有家仆急匆匆而来,告诉他一个宛如天上霹雳劈到头顶一般的消息……

    “你说什么?”

    张明圃一手拈着小巧的酒杯,一双眼俨然铜铃,不可思议的看着家仆。

    那家仆并不知自家家主此番运作的事情,只是当一个新闻来说:“小的刚刚去采买食物,听说早些时候被水师抓走的王敬训已然收入水师大牢,水师兵卒抄没了他的家宅,自其卧榻之下,挖出不少震天雷……”

    “啪!”

    张明圃呆若木鸡,手里的酒杯低落地面摔得粉碎,却浑然不觉。

    好似外头雨天里一道霹雳进了屋子劈在他的头上,整个脑子都懵掉了……

    王敬训的家中,怎么会有震天雷?!

    绝不可能!

    潜入华亭镇码头的那一标人马身份最是神秘,除去自己之外,绝无可能与旁人接触。那些人现在一直未能联系得上,纵然私自潜回苏州城,也必定要与自己联络,岂会将震天雷藏在王敬训家中?

    张明圃百思不得其解。

    旋即,一股更大的危机将他的全身包裹住,使得他如坠冰窖、肝胆生寒,因为他想到了即将毒发身亡的王敬训……

    在此之前,王敬训死在水师监牢之中,那便是水师滥用酷刑、逼供致死,纵然水师上下有一百张嘴,人死了,他们永远无法洗脱罪责;然而现在,于王敬训家中发现了失窃的震天雷,那么王敬训之死,便是畏罪自杀。

    一个是逼供致死,一个是畏罪自杀,性质截然不同!

    尤其是在自己刚刚去监牢探视过王敬训之后,其立即身死,在死后爆出家中藏匿失窃之震天雷,这会马上将自己卷入其中。

    张明圃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恐惧化作无边的寒冷,浸袭全身,失魂落魄。

    *****

    雨势稍歇。

    整个吴淞江都翻腾起来,一艘一艘水师兵船自军港之内快速驶出,甲板上、船舱内一队一队兵卒顶盔掼甲、全副武装,顺着吴淞江水道而下,驶入长江之中,而后兵分两路,一路溯流而上,直扑苏州城,一路顺流出海,奔往钱塘!

    到了傍晚时分,水师强势进入苏州、海虞镇、无锡、钱塘等城池,将太原王氏在整个江南地区的产业统统查封,商铺关门打烊,仓库清点货殖,所有太原王氏在江南之子弟,尽皆捉拿入狱!

    一时间,整个江南局势紧张、舆论哗然。

    ……

    苏州府衙之内,穆元佐头痛的看着面前顶盔掼甲的苏定方,苦笑着为其斟茶,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水师出动半数人马,将太原王氏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尽皆查封,名为彻查震天雷失窃一案,实则谁还看不出这就是在报复?

    你们王氏的人胆敢谋算我们水师,那水师就必须给你打回去!

    诚然,以水师之气魄自然不会吃一个哑巴亏,当面硬碰硬的找回去是理所当然,可如此一来,整个江南都乱成一团,所有江南士族人人自危,唯恐以往跟太原王氏的来往被水师捉住说事儿,从而大举牵连。

    身为苏州刺史,穆元佐首要之任务便是稳定局势,可是经由水师这么一搞,整个江南乱成一锅粥,有的人怒起咆哮,咒骂水师仗势欺人,有的人心惊胆颤,唯恐水师大肆牵连,有的人闷不吭声,却早已备好了送往长安的弹劾奏章……

    若是任由水师这么搞下去,且不论这件案子最终结局如何,他穆元佐一个“处置不力”的罪责是逃不掉的。

    苏定方微微颔首,谢过穆元佐敬茶之意,看似客气,语气却是冷硬强悍:“某身为皇家水师都督,实乃邀天之幸,承蒙陛下信重,自当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办好所有陛下交待之事。如今已经忘记了底线,行事不择手段,视王法为无物,实是乱臣贼子!不给那些人敲一敲钟,如何能够震得醒他们迷失的心智?某亦知此事会给刺史带来诸多不便,但此事攸关二郎之前程,容不得某再有半点闪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望刺史莫怪。”

    穆元佐摇头叹气,无话可讲。

    他本就无权节制皇家水师,如今局面上所有的不利都隐隐的指向房俊,身为盟友,房俊亦是他在朝中最大的靠山,他岂能担心自己遭受拖累,从而要求苏定方偃旗息鼓,放过王氏一马?

    说到底,他派遣上官仪前去面见裴行俭,而非是他自己亲自出面办理此事,已然有些说不过去……

    况且从苏定方的申请语气来看,这位手握江南重兵的实权人物,亦对自己有所不满。

    穆元佐心里发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点,连连点头,说道:“这话实在,有人试图陷害二郎,那边是你我之对头!太原王氏又怎样?胆敢指使家中子弟横行不法,法理难容!”

    如今苏定方纵兵入城之行为看似蛮横霸道,实则占据了道义,王敬训的家中搜出藏匿之震天雷,那么他与这件案子便无法洗脱干系,查封太原王氏在江南的的所有产业,乃是题中应有之义,谁知道王敬训之行为是否仅止于他个人,亦或是与家族中有所勾连?



    再者,别驾张明圃尚且兼任着苏州司马,苏州城内之衙役、兵丁,尽皆由其掌控节制,其在苏州经营多年,衙役、郡兵之中遍布其党羽,若想以雷霆之势碾压王氏产业,唯有从外调兵之一途。

    ……

    府衙之内乱成一团。

    外头雨势虽然渐渐小了,但是络绎不绝的官员纷纷赶到府衙,大门口车驾摆了一长溜,不仅仅有本府的官吏忙里忙外,更有不少氏族名流汇聚于此,探听消息。

    苏州虽然是江南士族的地盘,但是太原王氏乃累世豪门,与江南诸多氏族皆有联姻、结盟之往来,如今陡然之间其在江南的所有产业尽被查封,诸多江南士族多有被波及者。

    这些人家皆是江南的土皇帝,素来养尊处优高人一等,整个江南官场俨然铁板一块,彼此关照相互策应,何曾莫名其妙的吃过这样的亏?

    只不过江南士族屡次在房俊手底下吃瘪,有文化的人不至于记吃不记打,闻听是水师动手,心中恼火之余,却也极尽克制。

    固然眼下房二郎不在江南,可那苏定方早已被江南士族视为房二郎的头号鹰犬爪牙,跋扈之处固然略有不及,但心黑手狠却是一脉相承,如今真刀真枪的冲入各个城池,将所有太原王氏的产业尽皆查封,谁敢轻易上前,直撄其锋?

    可是各家都在王氏产业当中参着份子,甚至于很多产业都是这些氏族占着大头,只不过碍于情面或者盟友之考量,这才准许王氏在其中占了份子,水师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要产业当中查明有王氏的份子,一律查封,谁的面子也不给!

    这就不讲理了啊!

    虽然并不知水师因何与太原王氏有了龌蹉,可是怎么对付王氏都行,犯不着将吾等牵连在内吧?

    这些产业那可都是明晃晃的银钱,水师就这么吞下去,也不怕噎着?

    不过到底忌惮于水师的跋扈,这些人家纷纷派出家中子弟前往府衙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府衙门口的雨廊之下,十余位江南士族派来的子弟围拢一处,相互交换着消息。

    这等场合自然不适合家族中上得了台面的任务出现,故而都只是族中的闲散子弟,这些人围在一起,先是纵论了一番阊门外正当红的女伎,又吹嘘了一番家中买了十几个新罗婢,继而才说起正事……

    “这水师如今是愈发嚣张了,真以为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头,便是天家的鹰犬了?简直跋扈得过分!”

    “谁说不是呢?眼下苏州城、海虞镇、钱塘等等各地,只要是查明有王氏参股的产业,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查封!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吾等正经经商,招谁惹谁了?”

    “话说回来,这太原王氏到底因何得罪了水师?”

    “唔……今天凌晨,华亭镇一个仓库炸了,闹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接着整个水师都好似炸了窝一般,快船尽出,将整个吴淞江水道也半条长江都给封起来了,往来船只都要接受检查,才能予以放行,据说,是太原王氏子弟勾结贼人,砸毁了水师储存的震天雷……”

    “这消息不太准吧,那震天雷是管制何等严格之火器,焉能所以的堆放在华亭镇的仓库?”

    “这就有所不知了,阿拉伯战马知道不?吾大唐虽然并不缺马,但是却缺少优秀的种马,那阿拉伯马高大健硕耐力也还行,水师没隔上几个月都会用震天雷与阿拉伯的商贾交换阿拉伯马,运到河套去繁育。”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能不讲道理啊!王氏子弟惹了祸事,自去寻王氏的晦气便是,何故将吾等牵连在内?”

    “嗯,兄台此言有理,水师当真飞扬跋扈!稍后您且进去府衙,与苏大都督免谈,指责其不法之处,吾等尽皆站在您身后,力支持!”

    “这个……啊,家中尚有要事,吾先行一步,改日阊门之外寻一个僻静的去处,吾设宴款待大家!”

    “哎哎哎,别走啊……”

    一群闲散子弟闹哄哄的相互打探一番,没人敢进去府衙里边当面质问苏定方,所以不大会儿的功夫,便尽皆散去,赶着回家禀明情况。

    ……

    府衙内,苏定方坐镇于此,整个衙门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所有官吏吾一人敢上前,质问其因何大肆株连、无法无天,唯恐被当成王氏一党,被水师抓起来严刑审讯。、

    就在这时,有兵卒快步入内,到苏定方耳旁低声禀告了最新的消息。

    “王敬训死了?”

    苏定方浓眉一扬,声音有些高亢,听上去似乎颇为意外震惊,但是表情却并无太多惊讶之处……

    穆元佐眼珠子都瞪圆了,差点惊叫起来。

    这裴行俭也太狠了吧?到底是太原王氏子弟,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自己派上官仪过去叮嘱几句,结果上官仪前脚回来,后脚王敬训就死了……

    他自然认为这是裴行俭动的手,否则哪有这般巧合?

    这小子出身名门,平素看上去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却不成想手段居然这般阴狠,先是栽赃王敬训偷窃震天雷,继而将其在监牢之中弄死,反正都是他的人死无对证,更狠是还能给王敬训扣上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死便死了,还得连累家族……

    尚且不仅于此。

    穆元佐陡然想起那个素来与他不睦,依仗着长孙家权势处处与他作对的别驾张明圃,那家伙可是前脚刚刚前往监牢探视张明圃,紧接着张明圃便“畏罪自杀”……

    嘶!

    一石二鸟?

    亦或者栽赃嫁祸?

    甚至有可能……借刀杀人?

    穆元佐越往深处想,越是感到这潭水太深,越是发散自己的思维,越是觉得不寒而栗!

    什么时候这些年轻官员都这般厉害了?

    要逆天呐!

    苏定方闻听那兵卒详细禀告之后,便即起身,冲着穆元佐一抱拳,道:“王敬训畏罪自杀,其背后必然尚有更多牵扯,说不得如今抓捕的王氏族人之中,便有与其同谋者,某先行返回,予以审讯甄别,苏州城内之安稳,便要依靠刺史多多劳神了。”

    穆元佐无语,这还没怎么呢,就给王敬训之死定性了……

    他虽然身为刺史,但是在苏定方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面前,却是丝毫不敢托大,赶紧起身还礼,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苏都督且自行事便是,此间之事,有吾在此,必然不会出了乱子。”

    顿了一顿,他干咳一些,含糊道:“如今王敬训畏罪自杀,其亲朋党羽、往来故旧,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与其同谋,应当仔细予以甄别,用二郎的话来说,咱们既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可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咳咳……府衙之主簿上官仪,平素勤勉任事,聪敏迅捷,对于城内之情形了若指掌,苏都督若是不嫌弃,可借调过去,更能事半功倍。”

    苏定方瞅了瞅穆元佐,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穆元佐心中一喜,赶紧将上官仪喊了过来,叮嘱道:“且随着苏都督好生学习,汝对于城内诸家之情形甚是了解,可在苏都督身边查遗补缺,诸如王敬训最近与何人做过接触,都要一一罗列出来,以供苏都督参考。”

    上官仪看了看穆元佐,与之对视,然后秒懂……

    “多谢刺史提携,下官定然力辅佐苏都督。”

    “嗯,很好,去吧!”

    穆元佐一手捋须,满脸笑容。

    苏定方在此拱手,没有多说话,转身出了府衙正堂,上官仪紧随其后,为其掌伞,下台阶的时候,小心翼翼说道:“据说今日本府张别驾前往监牢探视了王敬训,两人平素往来甚密,而且张别驾前脚刚走,王敬训便畏罪自杀,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还请苏都督加以审视……”



    雨幕之中,两人稍稍错开,举步同行。

    苏定方道:“哦?虽然张别驾乃是朝廷命官,不会与乱臣贼子纠结在一处,不会既然有这等谣言传出,对于张别驾的名誉到底是一些损害,那就派人请张别驾到水师兵营加以澄清,事后自然不会再有人拿着这件事说三道四……”

    两人的话语声音不小,身后门内的穆元佐听得清清楚楚,待到两人共撑一伞走入雨幕之中,身影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穆元佐方才露出得意的笑容。

    上官仪果然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难怪能够得到房二郎之器重,亲自给自己写信举荐其前来江南为官。

    自己只是稍稍一提,便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有前途!

    然后,穆元佐再一次发现,似乎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两个的都了不得……

    有根底、有能力、有靠山,这等年轻人现在看似官职不显,可是假以时日,定然青出于蓝而出类拔萃,迟早能够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与之相比,自己的仕途之路已经达至巅峰,再过上几年调往长安三省六部九寺之内任一个轻省一些的官职养老,便要致仕告老了。

    当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江山代有人才出呐……

    *****

    张家府宅。

    张明圃将自己关进书房之中,谁人也不许靠近,他要静下心来,仔细思忖眼下之局势。

    只不过越是凝神细思,越是觉得形势不容乐观,甚至用一句“危若累卵”来形容亦不为过。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终于出现,裴行俭硬生生在自己一个小小的疏漏之中寻找到了破局的捷径,将丢失震天雷这等罪责深重之大案,攀咬到了关陇贵族们身上,此时再想让房俊承受李二陛下之怒火已不可能……

    此事必将震动天下,门阀勾结陷害大臣,这该是如何骇人听闻?

    张明圃几乎可以想象李二陛下知晓此事之后,会是何等的怒火万丈,定会诏谕三法司立案审理,誓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是肯定不会水落石出的,这件案子到了最后查到关陇贵族身上,甚至是长孙无忌身上,难道皇帝还能大举牵连,将整个关陇都卷进来?谁都知道皇帝现在是一手打压世家门阀,同时也掌控着火候,不至于使得世家门阀有“灭门亡族”之忧虑,所以事情必会在某一个截断被叫停,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皇帝可以容忍关陇贵族一些僭越底线的行为,一切为了大局稳定,但是关陇贵族们必须就此事给皇帝一个交待。

    怎么交待?

    这就需要一个替死鬼,担负起全部罪责,背负其所有黑锅。

    毫无疑问,他张明圃便是最佳之人选……

    张明圃遍体生寒,欲哭无泪。

    本想着经此一事展现自己之能力,亦能够与自己那位舅父将关系处得愈发紧密一些,获得舅父的垂青,由此得到重返长安、进入中枢之机会,却不料事与愿违,振兴门楣无望,反而可能将家族拖入无底之深渊……

    绝对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想通了前后关节,张明圃当机立断,什么家族荣耀,什么封妻荫子,都比不过自己的一条命重要。连自己家都顾不得了,谁还能顾得上长孙家如何?只要自己能活着,哪管他洪水滔天!

    当即,张明圃叫来几个亲信,收拾了细软行囊,换了一身奴仆的衣物,悄悄的离家潜逃。

    他的子女妻子都在武威老家,苏州这边只有前来上任之后纳的几房小妾,想来依着陛下对于臣子的宽厚,尚不至于连累子女跟着遭受株连,侯君集谋反作乱,这放在历朝历代都得夷三族的罪名,他儿子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被送去充军流配?

    至于家族荣辱,那实在是顾不得了……

    就在张明圃潜逃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大批水师兵卒便蜂拥而至,砸开张家大门,如狼似虎的冲进去。

    片刻之后,方才知晓张明圃已然潜逃之事实……

    大门口,撑着伞的上官仪扼腕道:“来迟一步,居然被这贼子逃之夭夭,未能绳之以法,实在是可惜!”

    苏定方不是人文,但是对于上官仪这等温润如玉的读书人素来亲近,闻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有些时候,做事不能太过苛责于结果,用尽力气去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却也未必便能够收获最好的效果,这亦即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尤其是在朝堂之上,凡事较真,却往往处处难遂心思……以前某不明白这个道路,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付出就要有所回报,却不懂得世间之事哪来的那么多明明白白?有时糊涂,才是真正的智慧。年近四旬才懂得这个道理,不过倒也不晚。”

    这是苏定方屡经打压排挤、空有满身才学却郁郁而不得志多年以后,方才领悟出来的处世哲学。

    “有时糊涂”并非没有底线,而是要懂得“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凡事不能斤斤计较于得失,该做的做好,然后顺其自然。

    人活世间,有时候“和光同尘”一些,得到更多人的肯定,反而能做更多的事……

    上官仪不是蠢货,只是略微思索,便明白了苏定方言语之中的点拨。

    抓住张明圃很容易,按照张家奴仆的供词,张明圃顶多也就离开了不足一个时辰,此刻怕是仍未脱离苏州范围,水路早已被水师封锁,想要离开,也就只能骑马或者乘车,这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一个时辰能走多远?

    只要想追,肯定追得上。

    然而追上去抓捕之后呢?

    若是这张明圃亦学着王敬训那般“畏罪自杀”倒也罢了,可万一他自己先招供了呢?

    抖落出其身后尚有某些人物在推波助澜,甚至于幕后主谋,你让李二陛下怎么办?

    证据确凿,不予惩罚,那便是徇私枉法。

    可若是给予惩罚,整个局势瞬间又变成了皇权与某一些势力的对立,这种对立是绝对没有缓冲的,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不分出一个雌雄高下,绝难罢手。

    这与李二陛下缓缓图之的施政策略完全违背……

    到时候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看似案件告破,实则谁也没有回旋之余地,难道那便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还不如隐晦一些处置,虽然没有确凿之证据,但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儿,皇帝照样可以拎着耳朵质问,谁若是抵赖不认,那就是公然挑衅皇帝之权威,哪里有那么傻的人?

    退一步,糊涂一点,结果却是大家都可接受。

    *****

    张家府宅对门的一处茶楼之内,一位头戴斗笠的青年凭窗而立,目光越过倾斜的雨幕,看着苏定方与上官仪敛袂而去,留下一众如狼似虎的水势兵卒将整个张府团团围住,彻底搜查。

    片刻之后,茶楼的伙计飞快的顺着楼梯跑上来,气喘吁吁的低声道:“大郎,张明圃已然潜逃,不知所踪!”

    长孙郎君轻轻吐出口气,心里松快了一些。

    若是张明圃被捉住……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是逼着陛下与长孙家撕破脸面呐!

    在他身后,一名打扮成脚夫模样的汉子上前,用冷硬的语调说道:“长孙郎君,如今水道被封锁,张别驾又潜逃不知所踪,吾等想要返回高句丽实在是千难万难,这可如何是好?”

    长孙郎君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看不到面上神情,只是淡淡说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返回高句丽自然有的是办法,水师之中亦非是铁板一块……不过眼下吾等还不能返回高句丽。那一伙伏击吾等之黑衣人到底适合来路,务必要查清楚,将那些震天雷追回,否则何以回去高句丽面见大莫离支?”



    那高句丽武士面容冷硬,舌头也硬,吐字不清道:“这与吾等有何关系?咱们二十几人自高句丽潜入华亭镇,如今只剩下这三五个,非是吾等不能尽心尽力,实在是螳螂捕蝉,那个家雀在后……非战之罪也。大唐水师强悍,且上下尽皆装备火器,一旦泄露行藏,水师兵卒蜂拥而至,死无葬身之地矣!”

    别看如今高句丽上下尽皆叫嚣,说什么大唐若敢来攻那就让其有来无回,并且扬言俘获李二陛下,换回来几个公主给军中大将当小妾……

    话有多硬,心里便有多需。

    数十上百万的精锐大军陈兵边境,时刻磨刀霍霍厉兵秣马,整个高句丽早已风声鹤唳,据说平壤城里的那些个达官贵人们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大唐水师直接溯流水而上,一觉醒来便兵临城下,当了亡国奴……

    尤其是对于横行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师,可以直接在任何地点登陆截断高句丽大军的粮道,亦能够源源不断的给予大唐军队补给辎重,更是令高句丽上上下下颇为忌惮。

    ……

    高句丽举国戒备大唐,早已在十余年前便开始。

    贞观二年,大唐攻破突厥领利可汗,高句丽荣留王遣使奉贺,并上封域图。贞观五年,李二陛下诏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往,前往收痊隋炀帝东征之时兵将战亡骸骨,并且捣毁高句丽所设京观。

    荣留王深感恐惧,唯恐大唐再度延续隋朝东征之攻略,希望倾全国之力修筑一道长达千余里的长城,贯穿南北,将大唐军队阻挡与长城之外。

    然而长城岂是想修就能修?

    区区高句丽地少民寡,即便是全国征调民夫、举国吃糠咽菜,也修不起长达千里的长城,所以这个伟大的构想也只能存在于荣留王的案牍之中。千余年之后,将高句丽人视为祖先的棒子们从故纸堆中发现了这一线索,顿时兴奋莫名!

    这就是伟大的高句丽曾经宇内无敌的证据啊!

    瞧见没有?汉人能够修筑长城,咱们高句丽也能,说不定汉人修筑之长城乃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根本就是从高句丽这边传说过去的,汉家所有的长城,其实根本就是高句丽人所修筑……

    只是可惜,数遍辽东大地以及半岛之上的山山水水,也没有查寻到一丝一毫所谓“高句丽长城”过的痕迹,哪怕死一砖一瓦都没有。

    这就很尴尬了,一般来说历史上某些存在过的建筑会因为时光的侵蚀、地壳的变迁而崩塌损毁,从而湮灭在无敌的岁月之中,但是再怎么崩塌、侵蚀,总也不至于连一砖一瓦都找不见吧?

    事实证明,所谓的“高句丽长城”是肯定没有的。

    但是高句丽人聪明啊,修不起真的长城,那么拿什么来抵挡大唐的无敌之师呢?

    便有人相处一个办法,沿着辽东中部的山脉一路修筑山城堡垒,然后将这些山城堡垒练成一线……

    历时十六年,“长城”终于建成,渊盖苏文率领举国之兵力拱卫这些山城堡垒,以之抵抗大唐的征伐。

    ……

    陈兵辽东的数十万大军,就如同悬在高句丽头顶的利剑,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而且一定会掉下来,所以高句丽上上下下面对大唐的时候总是嘴硬,可心里着实怕的一匹……

    长孙郎君面容隐在斗笠之下,不见神情,语气却颇为不屑:“在大唐这片领土之上,吾保你无事。”

    那高句丽武士显然不信,嘀咕道:“吹什么牛,你自己都成了丧家之犬,还能保得住我?只希望你在碰上房二之时,还能这般镇定自若。”

    长孙郎君沉默下来。

    空气中似乎忽然泛起丝丝寒意……

    高句丽武士咽了一口唾沫,他心里清楚这位长孙郎君非常受大莫离支看重,若是惹恼了他,将此次行动失败的责任往自己山上一推,回到高句丽,自己就得被暴怒的大莫离支点了天灯……

    “一切听从长孙郎君命令便是,您怎么说,吾怎么做!”

    权势之下,高句丽武士果断认怂。

    长孙郎君依旧不言不语,站在窗前的身形一动不动,似乎余怒未竭,半晌,这才冷冷说道:“不尊将令,实乃行伍之大忌。如今尔等与吾离心离德,对于吾之命令颇多抵触疑虑,若是继续行动下去,恐怕有倾覆之祸。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返回高句丽。”

    高句丽武士大惊失色,连忙道:“郎君息怒,是某的不是,某给你赔罪……”

    “吾承受不起!将军乃是高句丽王族,位高权重,又深受大莫离支的信赖,吾岂敢当您的赔罪?当真要赔罪,烦请将军回到高句丽之后,去跟大莫离支赔罪吧。说到底,吾只是个外人,能否得到震天雷,能否离间大唐皇帝信任房俊、苏定方的心思,又与吾何干呢?”

    言罢,长孙郎君伸手拽过搭在一旁桌子上的蓑衣,从容的披在身上,转身下楼。

    高句丽武士面色铁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狠狠一跺脚,紧跟在长孙郎君身后下了楼,走出门口,走进漫天雨幕之中。

    *****

    华亭镇。

    码头上被砸毁的仓库已然清理完毕,其中废墟之中收集出来的被炸死的兵卒残破的尸首业已收敛,只是震天雷的威力巨大,又是许多枚在一起炸响,兵卒的尸首都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水师自有其制度,这些兵卒虽然并未阵亡于疆场之上,却也是看守军械物资而被贼人所害,等同于为国捐躯,故而将其尸首收敛之后,择日安葬于吴淞口西侧的山包之上,那里有水师阵亡将士的公墓。

    皇家水师自成立之时而始,便一直对外作战,从未将矛头对准国内,即便剿灭的海盗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却因为其早已落草为寇,不算是大唐之国民,所以公墓的山坡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令水师之声誉在民间得到广泛支持。

    裴行俭在镇公署一直忙碌至现在,眼瞅着天色已然黑下去,桌案上燃起蜡烛,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伸了个懒腰。

    一阵疲惫袭来,腹中空空如也,雷鸣一般响了起来……

    正巧苏定方与上官仪自外头走进来,裴行俭连忙上前相迎,而后吩咐书吏准备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这值房之内,享用晚膳。

    推杯换盏之间,三人心情都格外舒畅。

    这一场忽如起来的变故,使得局势陡然紧张,若是不能好生处置,其后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不仅裴行俭与苏定方难逃罪责,就连尚在关中的房俊都要受到牵扯。

    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使出的阴谋……

    不过幸好,张明圃百密一疏,留下了王敬训这个破绽,被裴行俭紧紧的捏在手里,就此破局。

    也算不得破局,毕竟丢失的震天雷尚未找到,房俊还是要担负一定的责任,不过比起先前的险恶局势,却已经微不足道。

    裴行俭敬了苏定方一杯,笑道:“张明圃这一马放得好,如此一来局势顿失紧迫之感,长安那边更能够转圜腾挪,不必使得陛下直面此事背后之主使,否则纵然案件彻底告破,陛下也不会高兴。现在则大不相同,虽然此案无法追查到最后主使,却是陛下愿意看到的,而且二郎因此受罚,陛下心中难免有所亏欠,有些时候咄咄逼人未必能够成事,憨厚糊涂却也未必吃亏。”

    苏定方干了杯中酒,略微叹了口气,道:“以前,某身在军中,刚烈秉直,眼里不揉沙子,只知上阵杀敌、忠君爱国,却始终不得重用,有志不得伸展,直至年届不惑,方才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得到二郎之举荐、陛下之信重,官路亨通平步青云,却也丢失了一些曾经执着的信念,倒也不知是好是坏,时常嗟叹迷惘……”

    理想是高尚的,而现实却太过残酷。

    有些人坚持信念矢志不渝,哪怕生不逢时命运蹉跎,却能留下千古美名;有些人碍于世情不得不和光同尘,倒是能够放开手脚干出一番事业,却也丢失了最珍贵的坚持。

    孰优孰劣?

    谁对谁错?

    谁也不能分清。

    一旁的上官仪沉默一下,轻声道:“吾等生而为人,俯仰无愧于天地即可。待到百年之后、盖棺定论之时,能够在青史之中留下一鳞半爪,便不枉此生矣。”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三闾大夫曾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此乃君子之道也。

    然而正所谓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懂,也确实有很多人遵循先贤的足迹向往着一个纯粹的人生,却往往在现实之中撞得头破血流,要么低下头颅和光同尘,要么背负骄傲踽踽前行。

    何其难也……

    他这番感慨,裴行俭与上官仪却是感触不深。

    裴行俭自不必说,出身名门少小扬名,人生顺遂一路青云,上官仪的身世查了一些,却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亦曾在北周之时担任过定襄太守,封疆一方。这两位可以说是世家子弟当中之佼佼者,何曾遭受过苏定方曾有过的冷遇和打压?

    夏虫不可语冰……

    窗外的暴雨已然渐渐停歇,倾盆的雨势变成细雨绵绵,庭院之中栽植了几颗大树,此刻早已被雨水冲刷去积落灰尘,枝叶青翠鲜活。

    三人在值房之中饮酒闲话,气氛倒也不错。

    上官仪敬了二人一杯,有些担心的问道:“水师查封了王氏很多产业,这些产业当中亦有江南本地氏族的份子在里头,若是尽皆抄没,恐怕要惹起江南士族的怨气与反弹,还望都督三思而后行。”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如今王敬训招惹了水师,导致家中产业尽被查封,这进了水师嘴里的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只不过江南到底不比别处,江南士族盘踞吴越之地几百上千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就是房俊那等手段与实力并存,背后尚且有皇帝撑腰的“棒槌”,才能无视导致江南动荡之危险,悍然对这些氏族下手。

    苏定方的威望自然远远不及房俊,若是贪图那些货殖房产,将江南士族们逼得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裴行俭摇摇头,道:“那等货殖,岂是水师亦或华亭镇能够吞得下?再者说,若是这般吞下,吃相未免太难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吾等当守身持正、光风霁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义之财不可取,取之无道,用之无度。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祸,一个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为人处事就变得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甚至贪得无厌、无法无天,最终害人害己。”

    上官仪连忙拱手:“受教了。”

    俱是对仕途有着远大抱负之同志,当时刻警醒自己严守底限,“穷不忘操,贵不忘道”。

    裴行俭笑了笑,拱手回礼:“上官主簿不必多礼,抡起年纪、官职,您都在吾之上,这句‘受教’,在下如何敢当?”

    上官仪正色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游韶贤弟你虽然年纪轻一些,但是心性持重、胸怀磊落,足可为师。吾等读圣贤书,少小立志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最紧要便是清风两袖、铮铮铁骨,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多之无益!”

    裴行俭:“……”

    这就尴尬了!

    咱只是想说太原王氏自会将好处双手奉上,根本用不着费着心思去觊觎谋取,以免脏了手坏了名声……

    苏定方虽然刚正不阿,但是浸淫官场多年,何等手段没见过?

    此刻见到裴行俭一脸尴尬却还不得不出声附和的神情,心里又是感概又是好笑。

    说起来,这上官仪与自己一样,都是过于正直不懂变通,这样的人或许因为卓越的能力能够在官场之上有所作为,甚至身居高位,但是缺乏取舍之间权衡利弊的圆滑,最终的下场很难说。

    反倒是最年轻的裴行俭,有智慧、有手段,关键还面厚心黑,这等人天生便是混迹官场的胚子,往后之成就,或许会远远超过他们两个。

    不由又想起远在长安的房俊。

    这些时日以来,房俊可是受了不少气,依着他的性子没有破马张飞的大肆反击,已然殊为难得。如今有人将刀尖子直接捅进了他的肺管子里,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或许为了顾全大局,不能将那些个幕后真凶如何,但是对于太原王氏,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太原王氏有的头疼了……

    *****

    苏定方猜测的差不多。

    只不过太原王氏岂止是头疼?

    阖府上下人心惶惶,王敬直兄弟两个简直都快疯了!

    王崇基乃是其父王的嫡长子,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敕封为永宁郡公,官拜主爵郎中,于尚书省当值,在尚书左仆射、英国公李绩手底下做事。此人老成持重、性情敦厚、处事方正,李绩对其颇为赏识。

    然而此刻,王崇基在家中咆哮怒骂,甚至连着摔碎了两个茶盏,哪里有半点“老成持重”之风格?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那震天雷乃是朝廷严加管制之物,以房二的受宠程度,尚且要将制造火药的工坊交给皇帝亲自管理掌控,他王敬训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冲震天雷伸手?他是嫌吾王家没有满门抄斩,没有举族倾覆,所以要大力推一把吗?”

    王崇基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

    王敬直在一旁见着满屋子奴仆侍女都垂着头当鹌鹑,就连几位族中长辈都在王崇基的怒火之下战战兢兢,不由劝阻道:“大兄勿要动怒,王敬训虽然罪该万死,但陛下英明,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吾等身在关中,事先根本毫不知情,未必便会将吾王家牵连在内。”

    入唐以来,太原王氏一直颇受两代帝王信任,父亲王更是被李二陛下视为师长,尊敬备至,自己也因此能够尚南平公主,成为帝婿。

    王氏一门,荣宠不衰。

    刚刚有江南的家仆带回来消息,华亭镇那边搞出了天大的动静,数百枚震天雷失窃,最后居然在王敬训的家中找到一部分,随后王敬训便“畏罪自杀”……

    阖族震动!

    但王敬直却并未慌乱,整件事王氏本家根本毫不知情,完全是王敬训一个人寻死。纵然最后王家难免受到牵连,但是以陛下之宽厚,以及王家以往的功绩,并不至于太过严重。

    只是这名声上沾染瑕疵,却是比皇帝的惩戒更加令人痛心罢了……

    然则如王崇基这般方寸大乱、暴跳如雷,却是完全没必要。

    王崇基听到兄弟驳斥自己,顿时怒目而视,训斥道:“汝是否因为身为帝婿,便有恃无恐?圣人尚且敬小慎微,动不失时,乃至于百射重戒,祸乃不滋。陛下的恩宠非是无限的,父亲留下的福泽需要吾等好生经营,而非是肆无忌惮的予以挥霍,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

    王敬直呆愣半晌,满面羞惭。

    自己一出生便顺风顺水,从来不知困顿蹉跎为何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祖辈带来的荣耀地位,却从不知这份荣耀之所以代代相承,正是因为家族之中一辈一辈去努力经营,方才有太原王氏绵延千年的荣华富贵。

    “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

    自己熟读《淮南子》,今日方才发现却从未读懂,只是雁过寒潭,徒留虚影,未曾真正领悟其中之神髓。

    以往自己并不曾看得起的长兄,却是令自己颇为意外。

    他连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大兄教训,小弟铭记于心,绝不敢再率性行事!”

    王崇基微微颔首,叹气道:“非是为兄叱责于你,实在是形势不容乐观!此等大罪,固然是王敬训一人所犯下,可是家族又岂能置身事外?陛下倒还好说,此事牵扯重大,陛下定然不远牵连广泛,甚有可能一手压下。但是别忘了,这震天雷乃是从华亭镇仓库盗出,且伤了数名兵卒,炸毁了不少货殖,如今吾家在江南的产业尽被水师所查封,显然是激起了水师上下的怒火,这等情形之下,那房俊岂能善罢甘休?”

    王敬直呆了一呆。

    对呀,整件事在江南发生,房俊看似稳坐关中一点不沾边,但却是剑锋所指!

    依着这小子的棒槌脾性,焉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王敬直这才醒悟过来,此次事件之中,对于王家威胁最大的并非皇帝陛下,而是房俊……

    毕竟身为一国之君需要权衡利弊的地方太多,看似掌握着君临天下之至尊权力,其实却很难做到率心如意的行事,否则隋炀帝便是前车之鉴。

    然而房俊却不同。

    这件事的剑锋所指便是房俊,而房俊如今看似遭遇了低谷,但毕竟横扫漠北的旷世功勋放在那里,谁都知道这是李二陛下先抑后扬的用人之法,帝王心术便是如此。

    放在任何一个朝堂之上,这份功勋都足以彪炳青史、威震天下,加官晋爵自然是应有之义。

    说到底,房俊是受了委屈的。

    此刻若是房俊歇斯底里的发作出来,无论是冲着太原王氏亦或是整件事背后的主谋,李二陛下都只能听之任之,不可能予以打压。

    在打压下去,那就是想要大用,而是心怀芥蒂,让房俊离心离德了……

    可房俊哪里会去找幕后主使的晦气?

    这人看似粗鄙,实则深谙官场之道,既然李二陛下都能够为了大局缄默的不予追究,房俊更不可能不顾皇帝的心意。

    所以若是房俊想要发泄一番怒火,最好的目标便是王家……

    王崇基见到王敬直已然领悟,便断然说道:“你即刻亲自前往房府拜见房俊,莫要端着什么架子,你是世家子,人家也是世家子,你是帝婿,人家也是帝婿,可是人家这一身功勋却是真刀真枪的拼出来的,比你强多了!在房二面前,你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架子放下来,表达出足够的诚意,江南那些被水师查封的产业,统统送给房俊当作赔礼,若是不够平息其怒火,任其开口!”

    说到此处,他语气郑重:“既然是赔礼道歉,那么诚意便要做足,让整个关中的人都看看,此事虽然咱们王家是被牵累所致,甚至可以说是遭受陷害,但依旧一力承担,越是闹得沸沸扬扬,就越是让人都看清长孙家的无耻嘴脸!告诉房二,他想要什么就开口,吾王家就算是倾其所有,亦会承担自己的那一份责任!就算是他想要你的妹子,你也得洗干净了送过去!”

    屋子里众人面面相觑,落针可闻。

    王敬直嘴角抽搐一下,心忖:我也么倒是想将妹子送去给房俊当小妾,问题是人家恐怕看不上啊……

    不过他明白王崇基的意思。

    长孙家私底下买通了王敬训陷害房俊,所作所为已然打破了世家门阀之间所固有的默契底线,甚至可以说是缺德至极。

    这件事闹起来,王家固然财货之上有些亏,但是对于名誉却是最好的挽回举措。

    世人往往看到的并非是结果,而是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

    比方杀人之罪,虽然结果都是致人于死,但动机不同、手段不同,往往会导致差异极大的结论。

    甚至会予以同情……

    王家在这件事情上本就无辜,如今站出来勇于承担责任,肯舍弃大笔财货取得房俊之谅解,起码在舆论上占据了先机。

    世家门阀最重要的便是名声,萧家出了一个挺身而出当“死间”的萧嗣业,如今名声响彻大唐,谁都要赞一声“忠勇世家”,与之相比,再多的财货也不值一提!

    而整件事位于王家的反面,便是长孙家。

    王家表露出慷慨决绝之态度,不仅仅能够争取舆论的同情,更会将长孙家推入一个“不忠不义”之境地,这亦是王家的报复。

    前有长孙冲谋反,现有勾结王敬训陷害房俊,长孙家的名声怕是要彻底毁了……

    当然,大大方方表示赔罪的另一层用意,未尝便没有“胁迫”房俊的意味:你看我们态度这么好,你也不好意思多要赔礼吧?要的多了,咱是不说什么,但外人看着,难免说你房二不讲究……

    以往这位兄长木讷寡言,可是父亲故去之后继承家主之位,却陡然爆发出这等过人之智谋,真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今日长乐公主寿诞,于城南终南山道观之中置办了素席,宴请一众皇子、公主,吾亦受到请柬,稍后便与南平公主前去赴宴,房俊亦在邀请之列,届时吾寻一个机会,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广为人知。”

    “如此甚好,但是要掌握好尺度,莫要被房俊误认为吾等故意大张旗鼓,有胁迫之嫌。咱家虽然与晋王亲近,但眼下毕竟太子才是储君,而房俊如今声势日盛、羽翼丰满,决不可轻易决裂。”

    “大兄放心,小弟谨记便是。”

    “去吧,给长乐公主备上一份厚礼,虽然坊间传闻多有不实,但是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关系的确微妙,只要长乐公主肯帮衬一句话,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喏!”

    王敬直郑重应下,想要准备寿礼。

    寿礼本来早已备下,不过此时形势有变,为了讨好长乐公主,还需要再下一番心思才行。

    却不料王崇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不要觉得委屈,更别觉得冤枉,今晚给房俊一个态度,然后明天你去长孙家面见赵国公,与其商谈吾家在定襄一代收购羊毛之事宜。”

    言罢,当先离去。

    王敬直彻彻底底的叹服……

    *****

    终南云霭,暮色昏沉。

    日头早已西坠,天边残留的一丝白光透不过终南山茂密的林木,树荫之下,已是一片昏暗。

    山中更显昏暗,起伏的山岭宛如蛰伏的猛兽,山势逶迤之间,一处小道观的山门悬挂起两盏红灯笼,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意境雅致。

    一队车马沿着山路辚辚而来,倒得山门前,最前头骑马的房俊翻身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身后的部曲,自有从山门中小跑而出的小道姑去接应着后边马车上的女眷。

    宽敞豪华的四轮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一身绛色宫装的高阳公主从车上走下来,身段娇柔面容秀丽,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在她身后则跟着一个明眸皓齿俊秀非凡的小丫头,正是聿明雪。

    房俊瞥了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这等场合其实是他不愿意参加的,看似长乐公主不远大肆铺张,只是兄弟姊妹之间亲近亲近,但是皇帝的子女,本身便自带利益,每个人身边都围拢着一群为了利益奔走的宾客,长乐公主倒是出于好心,只是这些人凑在一处,要么是借机攀谈联络感情,要么是相互攀比论个高低。

    无趣得很……

    山门处,内侍总管王德脱去了大太监的袍服,换上一袭宽松的道袍,面色白皙颌下无须,倒也多了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少了庸俗之态,颇有道家人闲云野鹤之神韵。

    “您老不在宫里服侍陛下,怎地也有闲暇出宫?”

    房俊上前笑呵呵的打招呼。

    他素来不歧视阉人,况且唐朝的太监其实照比某些朝代好很多,与王德相交颇深,就连王德留在老家的子侄亲眷都是房俊代为安置,谈不上什么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却也衣食无忧举族安泰。

    这也正是王德当初的请求,依着房俊的能量,什么样的财富官职拿不出来?不过穷苦人骤然富贵并非好事,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陡然之间财富加身,恐有不测之祸……

    “呵呵,老奴奉陛下指派,前来张罗长乐殿下的寿诞。倒是二郎您这优哉游哉的看上去心情不错,没有被那些个俗事给恶心人到。”

    王德亦是笑眯眯的,意有所指。

    两人关系深厚,谈笑间倒也无需忌讳什么。

    房俊苦笑着摇摇头,抬脚迈进山门,边走边说道:“某这才见识到什么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说说这找谁惹谁了,平白无故的便添了这一桩倒霉事?”

    王德便“呵呵”的笑起来,揶揄道:“旁人说这话,老奴亦会为他嗟叹几句,感同身受,可二郎您说这话……呵呵,这些年您招惹的人那还少了?所谓冤冤相报,您这仇家可多了去了。”

    房俊进了山门,站在河卵石铺就的甬道上,驻足欣赏着夜色下的花树房舍,轻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就是说某还是不够凶,不能让那些心怀觊觎者望而却步,更不能让小儿夜半止啼,还需努力啊!”

    王德失笑不已。

    哪里有人非得将自己标榜成一个穷凶极恶之人?这房二当真有意思……可他再是清楚不过,这人虽然看似棒槌,行事率性而为,实则任何时候都心中有数,绝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混不吝。

    真正的混不吝,焉能做得到房俊之成就?

    今时今日,放眼朝堂上下那些个所谓的年轻俊彦,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房俊?允文允武胸有锦绣,这是真正的人杰。

    “二郎,且入正殿说话吧,唐驸马、王驸马、柴驸马、史驸马、程驸马等人都在正殿坐着呢。”

    王德一手需引,请房俊去正殿。

    房俊现在愈发厌烦这等应酬的场合,坐在一起虚头巴脑的相互吹捧,有个甚的意思?

    这时身后高阳公主与聿明雪已经走进山门,房俊便道:“殿下去坐一坐吧,为夫寻一个僻静的所在,与王总管饮一壶茶,闲聊一会儿。”

    “嗯。”

    高阳公主轻轻颔首答应下来,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一旁笑容可掬的王德。

    大唐可没有什么“权监”的说法,太监仅只是皇帝身旁伺候坐卧起居的奴婢,连看一眼公文奏疏的权力都没有,绝不存在内外勾结祸乱朝纲之可能。

    既然如此,与这个老奴有何聊的?

    不过她自是不会干涉房俊之事,轻轻颔首,便向大殿走去。

    聿明雪陪在身旁,两女衣袂飘飘,一样的清丽殊容,分外养眼。只是在与房俊错身而过的时候,这丫头水灵灵的秀眸瞥了房俊一眼,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令房俊莫名其妙,又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

    待到两女走过,王德才笑道:“聿明氏乃是上古神族,史书典册之中,不知留下了多少神秘的传说。这等部族传承久远,底蕴深厚,与其交好,受益无穷,二郎还应多多用心才是。”

    房俊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整日里朝堂上那些个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就已令人厌烦不已,若是平素交朋好友亦要多藏着几个心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左右此间无事,你这个大内总管也不能就杵在这儿当迎宾,若是不嫌某聒噪,那就寻个地方喝杯茶,待到开席之事再过来便是。”

    王德道:“能与二郎这等人杰饮茶畅谈,实乃人生快事,老奴求都求不来。那边假山之后,有几颗数百年的银杏树,树下有石桌石凳,精致优雅,不妨去稍坐一会儿。”

    房俊从善如流:“请!”

    王德回头叫来一个小太监,命他备好火炉泉水拿到银杏树那边,这才同房俊联袂而行。

    刚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郎,请留步!”

    二人止步,齐齐回头,见到一名锦袍男子正从大殿那边快步走过来。

    此人面如冠玉俊美不凡,正是驸马王敬直……

    王德和风细雨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低声道:“二郎怕是有好事上门,太原王氏现在犹如惊弓之鸟,必定舍得下大本钱,来换取二郎你的宽宥谅解,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客气一些,人家说不得回头还会嘲笑你眼皮子浅,所以啊,狠狠的捞一把,将他捞得疼了,将来才能记得今日挨得这顿打。”

    房俊看着不远处迈步而来的王敬直,笑了笑,调侃道:“据闻王驸马有一侄女,秀外慧中,明媚可人,你说我若是与其讨来为妾,他能否答允?”

    王德道:“一个女人算个甚?你若是张口,怕是王驸马都能乐翻了天,不但省却大笔赔罪的货殖钱财,还能与你攀上一门亲戚,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整个关中不知有多少人家做梦都想将闺女送进你房二郎的被窝。”

    房俊笑道:“某居然如此抢手?”

    王德煞有介事:“比你想象的还要抢手!”

    ……

    两人扯犊子的功夫,王敬直已经到了跟前,一脸笑容,抱拳道:“二位不入大殿,却在此处清闲?”

    房俊抱拳还礼道:“最近琐事缠身,心火旺盛,最是耐不得人多吵杂之地,故而意欲与王总管寻一处僻静所在,喝几盏清茶,去去心火。”

    王敬直:“……”

    居然这么直接的?

    他有些愣忡,平素实在是接触不到房俊这等特立独行之人,有些跟不上节奏。不过到底也是太原王氏出类拔萃的子弟,在官场上也厮混了不少日子,总算是稳住心神,苦笑道:“二郎此言,却是令在下无地自容啊!”

    既然这人是个棒槌,那自己也别藏着掖着了,直接开宗明义吧。

    “对于王敬训一事,王家上下深感子弟不屑,并为此羞愧。在下受到家中所托,欲与二郎开诚布公畅谈一番,不知可否赏脸?”

    语气、姿态,尽皆放到最低。

    房俊颔首道:“不敢当,王驸马有话要说,在下洗耳恭听便是。”

    一旁的王德道:“老奴尚有杂事,就不叨扰二位了……”

    “诶!”王敬直伸手制止王德离开,爽朗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此事虽然是王家的责任,但到底非是出自家族之授意,说起来王家亦是受害者,所以王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王总管但请就坐,亦能当一个见证。”

    王德瞅了房俊一眼,见到房俊微微颔首,便笑着道:“那也行,老奴就陪二位驸马饮杯茶。”

    说话间,三人来到一处精舍之后。

    一颗巨大的银杏树矗立在精舍之前,夜色之下莽莽苍苍遮天蔽月,整棵树高大挺拔气势雄伟,树干虬曲葱郁苍健,叶似扇形,叶形古雅,姿态优美,遒劲葱绿,望之顿生峻峭雄奇、华贵优雅之感。

    自古以来,国人便有栽植银杏之喜好。

    在无数名山大川、古刹寺庵,无不有高大挺拔的古银杏,它们历尽沧桑、遥溯古今,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历代骚人墨客涉足寺院留下了许多诗文辞赋,镌碑以书风景之美妙,文载功德以自傲……

    树下有石桌石凳,三人各据一角,围桌而坐,抬头便是参天枝叶,山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

    好一个僻静优雅之所在,置身其间,隐隐有出世之飘然……

    小太监捧着火炉茶具过来,尚有一个装满山泉水的木桶,王德挥挥手将其斥退,自己亲手拿起木桶之中的舀子,舀了泉水倒进水壶之中,放在红泥小炉之上。炉膛里早已燃了炭火,用火钳子稍稍拨弄几下,炭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待到水开,王德先是冲洗茶具,而后沏茶,片刻功夫,茂密阴凉的银杏树下边氤氲着淡淡的茶香,随风轻拂,沁人心脾。

    王敬直举起茶杯,道:“良辰美景,风物宜人,在下借花献佛,敬二郎一盏,以示歉意。”

    房俊想了想,并未举起茶杯,淡然说道:“刚刚王驸马已然说过,此事乃是王敬训一人之所为,即便是王家亦是受害者。既然如此,这番歉意实属不必,这杯茶更是万万喝不得。”

    王敬直苦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侥幸,手里的茶杯依旧举着,正色说道:“王敬训毕竟是王氏子弟,王氏传承千载,自有家法严谨,赏罚分明。做错了事就要认,有责任就要扛,水师与华亭镇此次蒙受巨大损失,王家心怀歉疚,故而愿意以江南所有产业作为赔礼,希望二郎能够谅解。”

    旁边的王德面容一动,心底赞叹。

    好大的手笔!

    这几年随着市舶司的设立,江南一地海贸兴起,世家门阀尽皆在江南置办产业,似太原王氏这等累世豪族,素来布局深远,其在江南的产业规模,恐怕不在数百万贯之下。

    一句话,说送人便送人了,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当真是有气魄!

    王德感慨之余,却忍不住替房俊担心。

    这块肥肉固然味美,可是却烫嘴……



    听闻王敬直之语,房俊也差异的一挑眉。

    这么大方?

    不管旋即也能够理解做出这等决策,即是存了交好自己之心,亦有狠狠的甩此事幕后主使一巴掌的意思,甚至于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坑,若是自己贪图财货傻愣愣的跳进去,怕是会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谁都知道这件事自己受了委屈,可谓天降横祸砸在头上,除去那些个与自己素有积怨者幸灾乐祸之外,旁人都会予以同情。大家都混迹官场,谁也不愿意遭受到这等防不胜防的算计陷害,若是大家都这么干,岂非人人自危、夜难安寝?

    规矩就坏了。

    可若是自己吞下这比庞大的财货,立即便从舆论的同情者变身为嫉妒者……

    尤为重要的是李二陛下的看法。

    或许,李二陛下现在对自己心存歉疚,毕竟立下覆灭薛延陀那等旷世之功勋,非但未能加官晋爵,反而削爵降职。

    然而自己一旦收了王氏之赔礼,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李二陛下会觉得他是占了便宜的——区区一个诬陷而已,朕既然已经洞悉其中之根由,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而你因此发了一笔大财,岂不是占了便宜?

    房俊不差钱,而且他更觉得一直让李二陛下觉得有所亏欠,这比多少钱货都重要。

    房俊手里婆娑着茶杯,沉吟不语。

    王敬直心中一紧,赶紧说道:“王家诗书传家,仁义为本,然则家大业大,难免出现一二不肖之子。闯了祸,自然有家族承担责任,所以此番赔礼,乃是王家上下共同做出的决议,以显示十足之诚意。”

    房俊看了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此事不能牵连太广,将王家拖下水已然是极限,若是继续追究下去,非是李二陛下愿意见到。

    当下,稳定是一切施政纲领之前提,是重中之重。

    唯有证据稳定,才能推动李二陛下的治国政策,大力发展农商之余,快速提升天下各处的基础设施建设,普及教育。

    一旦朝政被“政治斗争”所拖累,哪里还有精力去经略如此宏伟之蓝图,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

    自己不收下王家的赔礼,那边是依旧不依不饶,王家亦不会坐以待毙,必将有所动作。

    若是收下,却又不妥……

    正自沉吟权衡之间,忽闻有人说道:“都跑来这里躲清静了?哈哈,果然是一个幽静的好所在,本王也来讨一杯茶水喝!”

    房俊、王敬直、王德三人赶紧起身,作揖施礼:“见过魏王殿下!”

    来者正是魏王李泰。

    李泰穿着一袭常服,腰带上缀着一块玉佩,虽然依旧肥胖,却早已不似几年前那种“腰腹肥阔”的虚胖,前年去了西域走一遭,千军万马之中感受了一番边塞风沙疆场戎马,脸上的线条也稍显硬朗几分。

    手扶着腰带晃悠悠的走过来,目光在房俊与王敬直脸上转了转,笑问道:“本王是否来得不合时宜?若是如此,本王回避一下,亦非不可。”

    房俊与王敬直面上带笑,心里腹诽。

    你若有心,回身便走;说出这样的话来,谁又能当真当你回避?

    王敬直道:“不妨,微臣的确与二郎有些话儿说,不过倒也非是不可对人言,殿下请上座。”

    房俊就没他那么客气了,虚虚施了一礼,未等李泰说一句“免礼”,自己便直起腰杆,揶揄道:“殿下好奇心愈发重了,您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来,若是将您撵走,岂非要恼羞成怒?”

    “呵呵!”

    李泰打个哈哈,自顾自的做到石桌旁,接过王德递上的一杯茶,道:“知我者,房二也!来来来,都坐下来,你们继续谈话,本王就只是瞧瞧热闹。尽管放心,本王这张嘴巴严实着呢,就对不会外泄。话说回来,谈得怎么样?依着本王之见,这事儿根本就没什么好谈的!”

    李泰喝了口茶,见到房俊与王敬直都坐下了,这才笑着说道:“你们看啊,房二呢觉得被王家子弟给祸害了,心中有气,那就必须找回这个场子!王驸马呢,大抵是觉得那王敬训之行为完全是自作主张,与本家无关,凭什么就得受到牵连呢?所以啊,你们根本就用不着谈,直接撸袖子开干就完了!”

    王德:“……”

    您这煽风点火的本事,似乎还差了点儿?

    嗯,这份幸灾乐祸的心思倒是极好的……

    房俊却是瞅都不瞅李泰一眼,径自对着王敬直说道:“此事本与王氏本家无关,某又非是无理取闹之人,王驸马何须担忧?所谓贵府于江南之产业,只是水师暂时查封,事后自然如数归还。不过王驸马诚意真挚,这份歉意某若是拒不接受,未免不识好歹……眼下‘大唐文化振兴会’正矢志于在天下各州府县普及学堂教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若便由某将王家的这份心意转赠于‘振兴会’,使得天下万千寒门学子收益,王驸马意下如何?”

    李泰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他是这个“振兴会”的会长啊!

    虽然早已猜到王家急于平息房俊的怒火,必然会割下大大的一块肉来,却不成想这块肉居然飞到了自己碗里……

    “如此甚好!哈哈,二郎不愧是国之干臣,精忠报国胸襟磊落……”

    王敬直却差点吐血。

    那“振兴会”打着教授寒门学子的幌子,将书本纸张几近于免费一般送给那些个寒门学子,这可是世家门阀的死对头啊!

    你让我将那些产业都赠送给这个劳什子的“振兴会”?

    我特么……

    深深吸了口气,大兄王崇基的话语音犹在耳,心中稍做权衡,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口气咽下。

    形势比人强,既然要低头,那就低得彻底一点。

    王敬直道:“二郎之心胸,当真是令吾深感敬佩!二郎既然如此说,那王家就如此做,吾家在江南所有产业,尽皆划归‘振兴会’所有。回去之后,吾便知会兄长,颁布家令,吾家所有子弟奴仆,尽皆配合江南产业之划拨!”

    李泰兴奋得满脸通红,抚掌赞叹:“房二郎好心胸,王驸马亦是好气魄!”

    房俊举起茶杯与王敬直对饮,而后笑道:“以往某与王驸马颇有龌蹉,不如去大殿之内共饮几杯,如何?”

    王敬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李泰道:“正该如此,好男儿诗酒风流,指点江山……”

    话说一半,便见到房俊与王敬直齐齐起身,冲着他略微施礼,齐声道:“殿下安坐,吾等告退。”

    而后,一同携手离去……

    李泰呆若木鸡。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娘咧,这两个王八蛋是嫌本王讨人嫌,故意甩掉本王?

    忿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放眼天下,还没有人敢嫌弃本王,你们两个混账给本王等着!”

    一旁的王德眼角抽抽两下,心忖:人家这边谈事情呢,你非得巴巴的凑过来看热闹,受欢迎才有鬼了。

    不过身为天家奴仆,这等话语绝不敢说出口,小心翼翼道:“那啥……夜幕渐深,露水湿重,殿下是返回后院歇息,还是一同去正殿入席?”

    李泰瞪眼道:“自然是要去正殿入席,这两个混账躲着本王,非得狠狠的灌他们一顿不可!”

    王德束手应道:“喏!”

    李泰从石凳上起身,板着的一张脸忽然像是一朵菊花一般盛放开来,手舞足蹈的喜滋滋道:“这回又有钱啦!哈哈,王德你是不知道,如今大唐各州府县的县学、乡学几乎一无所有,本王殚精竭虑,却也一筹莫展,没别的原因,一是缺师资,二是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父皇伯父的钱款虽然也不少,但是‘振兴会’处处用钱,本王找那些个富商门阀的筹集一点善款,结果一个两个爱搭不理的,简直过分!现在有了王家的这些产业,变卖之后能够筹集一大笔资金,剑南道两百余座县学、乡学算是有了着落!本王给你讲啊……”

    王德始终面带微笑,亦步亦趋的跟在李泰身后,洗耳恭听。

    不知为何,面对魏王殿下近乎于自说自话的方式,他非但没有感到半分难堪,反而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这位殿下发自内心的喜悦欢愉。

    说到底,这位根本就不是玩弄政治那块料,如今消磨了妄想,终于找到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真可谓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