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不禁忧心忡忡。
除去他自己本身乃是兵部尚书,西域战事自然是职责所在之内,另外新任安西都护河间郡王李孝恭,司马薛仁贵,甚至还有一个不打不相识的高履行,如今尽皆在西域。
个人前程已然不是房俊首要考虑的问题,他比谁都知道阿拉伯人有多么凶残,在这个年代,被信仰武装起来的阿拉伯战士为了征服土地以及传播信仰,在没有任何法律、道德约束的情况下,如同蝗虫一般肆虐,他们眼中无所谓士兵亦或是平民,杀人盈野只是寻常,坡地屠城更是家常便饭。
一旦战事失利,所有唐军都有可能被屠杀……
然而即便如今房俊想要对西域予以支援,亦是有心无力,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都在东倾,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高句丽,哪里还有余力分兵支援西域?
若是前往西域,这一来一回最少也得一年的时间,一旦战局不利,两三年都有可能,全国主力部队都在辽东,再从关中抽调一卫兵马驰援西域,则势必造成京畿之地的防卫空虚。
眼下有李二陛下坐镇,倒也不虞有人作乱,可明年开春李二陛下将会率领数卫兵马御驾亲征高句丽,必定留下太子监国,到那个时候……
万一有人生起不臣之心,甘冒奇险进行兵谏,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再是担忧,目前的安西都护府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对抗阿拉伯的军队,即便不能大获全胜,亦要保全实力,就算丢失一些城池土地亦无大碍,只要东征获胜,数十万大军返回国内,分分钟予以西域最强有力的支援。
房俊才不相信刀耕火种的阿拉伯人只是凭借着一腔血勇,便能战胜大唐武装到牙齿的陌刀队、火枪兵!
怕只怕李孝恭贪功,对于形势盲目乐观,一旦有所闪失,则必定难挽败局……
李泰叹息道:“谁能知晓英国公将西域诸国横扫一遍,所有蛮夷尽皆俯首帖耳,这一转眼的功夫,局势便糜烂至此。”
房俊道:“不仅如此,阿拉伯军队固然强势进击,但好歹安西都护府正面迎敌,纵然有所失利,亦不至于形成溃败之势,大不了龟缩高昌,扼断丝路,与阿拉伯人打一场持久战,待到东征之后,调拨大军前往支援,再与阿拉伯人决一死战。最怕的乃是吐蕃,万一吐蕃人自高原顺势而下直插西域腹心之地,则安西都护府将会两面受敌,一招不慎,便会全军覆灭。”
“不会吧?”
李泰脸都白了,嘴里疑问,可心里却认定这是极有可能发生之事。
这两年吐蕃自从求亲被拒之后一直安分得紧,倒是让他一时间有所疏忽了。可谁都知道吐蕃的狼子野心,若非房俊一个“青稞酒”计划令吐蕃内部的那些个贵族们掉进了钱眼儿里,整日里忙着收拢青稞酿制酒水大发其财,怕是吐蕃大军早已顺势而下攻略大唐州府。
两国之间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
房俊揉着额头,郁闷道:“且不说吐蕃如今是否有充足的实力与大唐开战,他们的赞普极其富有远见,只需要派遣一支强军进入葱岭,威逼西域诸国,安西都护府又岂敢视而不见?为了防止腹背受敌的情况发生,无论吐蕃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大唐也唯有答允,否则吐蕃一怒之下攻略西域截断丝路,甚至一路东进掐断玉门关的出关之路,安西都护府便将孤悬西域,彻底断绝与长安之联系,成为一支孤军。”
李泰默然不语。
他虽然如今心思尽皆放在帝国文化事业至上,但是对于政治却也有着不同寻常的远见,一眼便看出西域丢失之后的危机。
固然眼下海贸之利早已超越丝路所带来的财富,但是大唐必须依靠丝路的存在笼络、胁迫西域诸国服从大唐的统治,丝路一旦截断甚至废弃,大唐即将面对与西域诸国的死战。
更有甚者,没有了丝路的输入,关中的地位在帝国之内将会被江南很快超过,为了不使得弱干强枝、以下制上的情况发生,那就只能舍弃长安,迁都江南。
放弃李唐皇族最根深蒂固的地区,前往江南士族盘踞数百上千年的地盘,帝国往后的政局将会陷入激烈的动荡,稍有不慎,帝国崩塌亦不是不可能……
房俊半卧在床榻上,凝眉沉思,脑中推演着局势的发展,半晌,忽然冲着门口喊道:“将卫鹰叫进来!”
“喏!”
自有守在门口的仆人领命而去。
李泰问道:“何故唤来卫鹰?”
他自然知道卫鹰乃是房俊的亲兵头领,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只是不明白这个时候叫来卫鹰作甚?
房俊解释道:“若是咱们所料不错,吐蕃的确趁机出兵葱岭,进逼西域诸国,他们悍然与大唐开战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吐蕃国内的粮食储备早就被青稞酒祸害的所剩无几,很难支撑一场大战,那么他们的目的更有可能是趁火打劫,以此来胁迫大唐答允他们的一些平常绝对不会答允的条件,比如……和亲。”
李泰一拍大腿,忿然道:“娘咧!本王就知道那个劳什子赞普不是个好东西,先后两次求亲不成,这一次准定还是故伎重施!他也不自己掂量掂量,就凭他也配得上我们李唐皇族的闺女?更别说还觊觎咱们那些个医术、算学、星象、建筑等等方面的书籍了,门儿都没有!”
以往,李泰便曾表示不赞同与吐蕃和亲,在他看来李唐皇族的金枝玉叶,焉能下嫁吐蕃那等苦寒之地,去服侍茹毛饮血、野蛮不堪的劳什子赞普?
更多是面子放不下。
然而自从他创建并且扺掌了“大唐文化振兴会”之后,才愈发明白文化、知识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重要性。
汉人王朝此起彼伏、数代更迭,然而即便是王朝末年天下混战民不聊生,但只要新王朝诞生,政局稳定吏治清明,用不了几年汉人王朝便又会国富民安,兵强马壮,威震四夷天下折服。
这其中固然有汉人自古以来便具备的勤劳本质,但更多的却正是因为汉人掌握着天底下最先进的农耕、医疗、算学、建筑等等方面的知识。有了这些知识,汉人便能够在荒废的土地上再一次兴建家园,且相比往昔更加繁荣!
而蛮夷则不同,他们自由生长在边塞,面对着最恶劣的自然环境,想要一朝崛起,需要积蓄数代甚至十数代、数十代的努力,然而一旦失败,便会陷入数十乃至于上百年的沉沦。
假若吐蕃然学会了汉人的知识,再凭借其剽悍勇猛的性情,岂非成为汉人生死大敌?
所以魏王李泰乃是如今朝堂之上最最坚决的“鹰派”,四夷不服,那就打得他们服气,即便一时打不过,亦要卧薪尝胆厉兵秣马,积蓄数年、十数年之功,决一死战!
和亲?
那是万万不行的。
房俊对于李泰能够有这样的认知,甚是欣慰。
古往今来,总是有着一大群钟鸣鼎食贪图安逸、何不食肉糜的所谓大儒,鼓吹着什么中华上国、礼仪之邦的噱头,认为战争是从无必要之手段,大战一开耗费无数粮饷不说,还会死人,何不送上一两名公主表达中原王朝之诚意、附赠金银财宝先进技术若干,化金戈为玉帛,以礼教感化蛮夷,大家和平共处、岂不快哉?
是他们认不清此举带来的危害么?
当然不是。
纵然有着时代所赋予的局限,他们未必能够有后世人看的透彻,但这些能够在各个时代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甚至于扺掌王朝命脉的人,俱是出类拔萃的一代人杰,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他们不是看不出和亲甚至于附赠技术所带来的危害,之所以依旧前赴后继、宁死不改,是因为他们必须以这等方式来掌握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必须尽可能的将战争消弭于无形。
是他们悲天悯人、心怀仁慈,不愿见到汉家儿郎战死边疆、血染沙场么?
不是。
起码不全是,
是因为一旦战事开启,大儒、文官们说话便不管用了,他们的学识、才能不足以使得他们可以取得一场大战之胜利,只能去依靠武将,从而间接的使得武将之地位提升。
朝堂之上,利益就那么多,你多一分我便少一分,此消彼长,长此以往,那里还有大儒、文官们说话之余地?
所以他们宁可和亲、割地、赔款,亦要遏制武将地位的提升。
甚至于有些无耻之辈为了自己的利益,宁愿扯自家人的后腿,在武将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手段,也要使得战争失败。
战争失败损害的是国家的利益,但是他们却能够攫取丰厚的个人利益收入囊中……
当然,若是任由武将们胡来,那也不行。
与文官们尽量采取绥靖政策、避免战争的动机相同,武将们会抓住一些可以开战的机会开战,因为只有打起仗来,他们才能够争夺话语权,去谋求更多的利益。
若是没有文官的钳制、束缚,武将们大抵的结局便是将地图挂在马鞍上满世界的点燃战火。
不加遏制的战争,任何一个超级强国都得被拖垮,除非像成吉思汗的子孙那样只求征服、不求占领,蝗虫一般凭借强盛的武力烧杀劫掠,他们没有文化底蕴,便不存在统治根基,即便征服了广袤的土地,却很难凭借武力长久的占据下去。
文武之道,相辅相成又相互制约,如何协调文武之间的关系,才是一个帝国能否长治久安、繁荣兴盛的根基所在。
……
片刻之后,卫鹰大步入内。
“二郎,可是有何吩咐?”
卫鹰先是向李泰见礼,继而询问房俊。
房俊道:“你带上一队人,挑一些好手,即刻赶赴松州,路上要乔装打扮,扮作商贾也好、脚夫也罢,总之不能让人识破身份,然后秘密查访吐蕃使节之动态,不能伤了他们的性命,但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予以拖延,最少亦要延误吐蕃使节进入长安的时间三个月。”
卫鹰一愣,道:“并未闻听有吐蕃使节前来长安,这要如何打探?”
房俊摆摆手,不耐烦道:“告诉你有,那就一定有,此刻虽然长安未曾听闻,只是因为使节刚刚离开吐蕃,这会儿想必才踏足大唐境内。”
卫鹰心说您现在掐指一算,便知星辰运转、福祸吉凶?
您身在长安,便能知道人家吐蕃使节刚刚离开吐蕃进入大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如您啊,您这决胜何止千里?
一万里都有了!
这话当然只敢在心里腹诽,嘴上麻利答道:“喏!”
见到房俊再无吩咐,赶紧转身离开,去召集人手启程赶往西南地区,虽然心里头觉得房俊有些玄乎,但不伤任命、只是拖延行程,延误吐蕃使节三个月之后进入长安,想想长安距离吐蕃路途遥远,寻常也得走上两个月,那么这个任务就不算太难,就只是路途远了一些,得跟自己的媳妇告别几个月的时间……
待到卫鹰离开,李泰忍不住大笑道:“二郎,你这一招儿可真是太损了!”
正如房俊所言,目前大唐不敢贸然拒绝吐蕃的请求,否则吐蕃恼羞成怒之下,很难保证不会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出兵介入西域战事,使得安西都护府腹背受敌。
而吐蕃的目的乃是趁火打劫,借机从大唐这边捞取一些好处,非是博不得已,也就对不愿意同大唐直接开战,否则一旦战事开启,被“东大唐商号”断绝粮食供应,吐蕃内部就得面临一场极其严重的饥荒。
就算吐蕃使节明知道大唐在延误他的行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排除万难赶往长安,反正只要他不死,大唐与吐蕃之间就不会开战,他就必须赶到长安,完成松赞干布交待的任务……
这的确有点缺德,但是毋庸置疑,效果也非常好,只要能够给安西军多争取一些时间,或许局势的发展便会迎来转机。
房俊有些苦笑,道:“小伎俩罢了,纵然得逞,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真正的强国,是要在面对世上任何一个敌人的时候,都能够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凭借强大的力量碾压过去,而非是这等龌蹉之伎俩。”
李泰缓缓颔首,深以为然。
继而又叹道:“二郎这次受伤,想来需要将养一段时间,与本王前往江南之事,怕是要耽搁了。”
如今他麾下的盘子越来越大,需要的金钱简直就是海量,民部自然不可能给他多少支持,便是李二陛下那里也被他三天两头的“募捐”行为搞得不胜其烦,开始还能给个几万贯,但到了后来便逐次缩水……
太原王氏为了平息房俊之怒火,主动提出将江南的众多产业赠送给房俊,房俊自然不合适笑纳,便转手赠予李泰,对于李泰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早已迫不及待意欲前往江南接受这些个产业。
更何况他还打着狠狠敲一笔江南士族的竹杠,不过若是没有房俊的大力支持,他可没有什么底气。
那些个江南士族如今与关陇、山东等等门阀皆有商业往来,兼且盘踞江南数百上千年,底气不是一般的硬,未必卖他这个亲王的面子,但房俊的名头在江南那可是管用得紧,若是不能利用一番,李泰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房俊笑道:“那倒是不妨事,最近要忙着成亲,书院亦是开学在即,等忙完了这一段,下官的伤势大抵也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陪着殿下泛舟南下,去领略一番深秋时节的江南烟雨,倒也不错。”
李泰大喜:“那可就说好了,正好本王也将长安的事务好生处置,届时咱们一同南下!”
“一言为定!”
“那二郎权且将养着,本王先回去。”
“殿下慢走,请恕下官不能像送。”
“自家人,何须如此?告辞了!”
……
待到李泰离去,房俊一个人坐在榻上,忧心忡忡。
时至当下,固然朝堂上下都很重视西域,却并无一人能够如房俊这般清楚一旦西域丢失,将会对大唐造成怎样的影响。
简单来说,谁都知道唐朝之亡,实则亡与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却又缘起于藩镇割据。
难道当时的大唐朝廷就尽是昏聩之辈,看不到藩镇割据给帝国带来的隐患么?
非也。不是看不到,而是除了重用藩镇、倚靠藩镇抵御来自北方的胡族以及东南沿海一带屡次爆发的不稳定局势之外,别无他法。
因为整个帝国中枢,都将所有的力量投送在与吐蕃的战争之上。
正是因为西域的丢失,使得大唐丧失了这一块广袤的缓冲地带,使得吐蕃与西突厥的残部能够随时随地直抵玉门关下,威胁到大唐的河套、陇右一带,兵锋直抵关中,大唐不得不布置重兵于此,来抵御吐蕃以及西突厥的压力。、
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百余年,等到吐蕃由于对大食、回鹘等的战争占用了其大部兵力以及内部矛盾加剧,无力东进之时,大唐也早已被这场战争拖得精疲力竭,加之国内藩镇为祸,已然到了末日穷途……
可以说,只要西域尚在大唐的掌控之中,那么便可以腾出手来攻略天下,甚至于将国内的政治经济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可一旦西域丢失,则必将上演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一幕……
想到这里,房俊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就在床榻之上挥毫提笔,字斟句酌的写起了奏疏。
神龙殿。
秋日将近,夏日将去,天上的日头似乎想要将最后一分能量趁着这夏天的尾巴全部倾泻在大地上,天干物燥,热浪滚滚,窗外的大树上知了拼命嘶叫,有些打蔫儿的树叶纹丝不动。
内侍总管王德正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持着粘杆,将树上嘶叫的知了一只一只的捉下来。天气太热,半丝凉风也无,几个人热得汗流浃背却也不敢停歇,皇帝陛下正在殿中处置政务,若是因为知了的嘶叫声扰了陛下,耽搁了政务,那可了不得。
李二陛下便坐在靠窗的书案后,停下笔,抬手揉了揉脖颈。
尝长时间埋首案牍,总是会使得颈椎腰椎受损严重,不过好在徐惠妃是个按摩推拿的好手,那一双柔弱娇嫩的小手儿倒是也几分力气,每一次推拿都能令他感到轻松愉悦……
窗前是一颗冠盖如伞的大槐树,遮住了酷烈的阳光,枝叶间洒下细细碎碎的光斑,殿内正中则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冰盆,冰块儿慢慢溶解,释放出沁凉的冷气。
房俊这厮总是别出心裁,一天到晚鼓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这些是奇淫技巧吧,偏偏也能有如同玻璃这等敛财之物,更能有火药、火枪、火炮这等军国重器,即便是这不起眼的制冰之法,亦能使得制冰的成本大大下降,放在以往,即便是身为皇帝亦不能这般奢侈的每日里耗费大量冰块儿。
可若说他心灵手巧、于国有功吧,亦有不妥,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大臣成天琢磨这些个东西的……
挠了挠眉毛,将书案上放置的冰镇酸梅汤一口饮尽,重新将目光投注到案头的奏疏之上。
批着批着,忽然停下笔来,蹙着眉头将这份房俊呈递上来的奏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病榻之上亦能提笔上奏,这份勤政之心倒是破位可佳,只是这奏疏的内容却令李二陛下有些不爽……
诚然,若是阿拉伯人悍然进军西域,安西军只能正面硬撼,僵持不下之时,一旦吐蕃趁火打劫,顺势将大军开上葱岭,居高临下虎视西域诸国,的确有可能截断安西军的后路,使得安西军首尾难顾、陷入牢笼,动辄有全军覆没之厄。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区区一个阿拉伯,便能够使得安西军如临大敌、甚至难撄其锋?
不可能。
李二陛下对于自己麾下的虎贲有着充足的自信,而这份自信是建立在覆灭突厥、薛延陀,以及数度出兵西域尽皆大胜而还的基础之上,阿拉伯人纵然有几分战力,然而劳师远征、奔袭数千里,早已人疲马乏,而安西军驻守西域以逸待劳,怎么可能不是阿拉伯人的对手?
只要安西军能够击溃来犯的阿拉伯人,那么所谓的吐蕃居高临下进逼西域甚至截断丝路就是一个笑话……
李二陛下摇摇头,将这份奏疏放在一边,继而拿起下一份翻阅,随手拿起毛笔准备批复。
然而手中顿了一顿,重新又拿起房俊的奏疏,字斟句酌的又看了一遍,尤其是奏疏后段所阐述的西域之于帝国之重要性。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将奏疏轻轻放在桌上,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负手站在窗前,眼睛看着院子里内饰门爬上爬下汗流浃背的捉知了,脑子里却是思索着那份奏疏。
良久,李二陛下高声道:“王德!”
正指挥着内侍粘知了的王德闻听,赶紧一溜小跑来到窗前,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将英国公叫来,便说朕有政务相询。”
“喏!”
王德不敢怠慢,赶紧带了两个小内侍,亲自出宫前去英国公府。
这会儿已然接近未时末,朝中各处官署尽皆下值……
……
李绩正在府中与友人饮茶,听闻陛下相召,赶紧换了一套衣衫,也来不及沐浴,便策马赶到太极宫。
进了神龙殿,见到李二陛下正在窗前伏案批阅奏折,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奉召前来,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手下不停,只是道:“懋功稍后片刻。”
直至将这一份奏折批阅完毕,放到一旁,这才起身,拿着房俊的那份奏疏,拉着李绩来到书案一侧的椅子上做好,命人奉上香茗,这才将奏疏递给李绩,道:“此乃房俊所呈之奏疏,事关西域局势,懋功你如今虽然不再担任兵部尚书,但前次统军出征,扫灭西域叛逆,对于西域之局势必是了若指掌,你来给朕参详参详。”
“喏。”
李绩赶紧双手将奏疏接过,仔细观看。
对于房俊的才华能力,李绩素来高看一眼,认为此子见闻广博、所提出之谏言每每能够切中时弊,且不拘泥于俗套,往往可以从一个新奇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并且能够给予新颖的处置方法,放眼朝堂,少有人可以与之比肩。
细看之下,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陛下,这份奏疏之所言,看似有些不切实际,实则预见性非常强,对于西域局势之把握丝毫不在微臣之下,可见房少保自从担任兵部尚书之后,对于帝国周边之形势下过一番苦功。尤其是后段对于西域之于帝国重要性的阐述,可谓鞭辟入里。如今帝国周边之强敌,薛延陀灰飞烟灭,吐谷浑苟延残喘,突厥元气大伤远遁大漠,高句丽弹丸之地、土鸡瓦狗耳,皆不足惧。唯有吐蕃厉兵秣马野心勃勃,因其依仗高原之利,吾大唐兵卒不服水土,很难攻入其腹地,故而必将成为吾大唐往后多年之强敌。事实上,若非房少保当初突发奇想弄出的那个‘青稞酒’,使得吐蕃国内的粮食被大部分消耗,估计那位松赞干布早已耐不住性子,会师自高原顺势而下,攻略大唐州府了。”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一点,李绩与他的观点相同,都颇为赞同房俊的预见。
只不过……
“依照懋功之见,难不成也认为阿拉伯人会对安西军产生威胁,甚至有可能击败安西军?”
李绩谨慎道:“阿拉伯人究竟如何勇猛善战,微臣只是从往来西域大食的胡商处闻听一二,并不曾亲眼所见,所以阿拉伯人与吾大唐雄师到底孰强孰弱,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但是行军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对于阿拉伯人之根底一无所知,任何战果有可能发生。再者说,未虑胜先虑败,不能盲目的自信于大唐虎贲之实力,而是应当在未战之前便考虑好各种结果,事先做好应对之道,则即便一时间战事有所不利,亦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损失太大。”
“嗯……”
李二陛下颔首。
他自己亦是出类拔萃的统帅,自然明白李绩所言句句在理,正是行军打仗所必备之要素。
什么以少胜多、背水一战,那都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不得已施行的战略,古往今来,以寡击众的战斗数之不尽,绝大多数都是以失败告终,偶尔出现那么一两次例外,所以惊奇而稀少,古今传诵。
岂能作为常例?
真正的统帅,就是要以强悍的实力,通过事先周密的部署安排,以堂堂之师正面对决,一路碾压过去,任敌人千般诡计、万般算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螳臂挡车、不堪一击。
但是同时李二陛下也清楚,如今的西域,若想让安西军成为堂堂之师正拥有正面对决不惧任何强敌的实力,那就必须自关中派遣军队予以支援。
安西军多少人?
郭孝恪贪功冒进殁于战阵,导致精锐的安西军兵卒大部分阵亡,李绩率军进入西域平叛之后挥师返回长安,只留下了两万兵卒驻守西域。
的确,这两万兵卒各个以一当十、乃是精锐之中的精锐,然则面对不知根底的阿拉伯人,很显然并不保险。
更何况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吐蕃。
增兵啊……李二陛下叹了口气。
李二陛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回味一番茶水之回甘,问道:“依你之见,要如何应对?”
李绩低头饮茶,默然不语。
到底要如何应对,您自己难道不知?想当年您也是天下少有的无敌统帅,行军不知运筹帷幄,都是颇具章法,眼下却偏要问我……
圣意如何,昭然若揭。
他不是魏徵、孙伏伽之流,不是不肯犯颜直谏,而是审时度势的能力比那两人更高明,明知此刻纵然以死相谏,皇帝亦不可能回心转意,又何必弄得君臣之间不欢而散呢?
故而只能沉默以对,无声的宣示着自己的立场,既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也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不至于弄得很尴尬。
李二陛下一看李绩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多年君臣,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不仅有些感慨。
如何应对西域之局势?最委托的办法,便是将关中的军队调派一支前往西域驰援,同时于辽东撤回一军,回防关中。只要大军出关,吐蕃必然老老实实的趴在高原上,不敢轻举妄动,再前往高昌城与安西军汇合一处,即便阿拉伯人尽皆虎狼之师,西域亦是稳若磐石……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
东征乃是国策,更是他李二借以成就千古一帝霸业宏图的最大基石,绝对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半点风险都不可承受。别看眼下朝野内外军中上下尽皆对东征信心满满,认为大军开至辽东便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声,区区高句丽弹丸之地不堪一击,然而李二陛下却丝毫不敢大意。
世人尽皆咒骂杨广残暴,然而作为从小便曾无比崇敬的一代天骄,李二陛下深知其雄才伟略,绝非世间传扬那般不堪,相反,他甚至认为杨广的功绩即便在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之中,亦能够排至前列。
就是这样一位挥斥方遒、睥睨天下的帝王,以大隋作为根基,举兵百万征伐高句丽,却依旧铩羽而归,如何不让李二陛下为之重视?
想要确保东征万无一失,那就必须集结最大的力量,给予雷霆一击,绝对不能让高句丽有半分回天之力,故而撤军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敌人尚未能打到长安城下,辽东军队就万万不能撤回一兵一卒。
前隋之殷鉴不远,被视为弹丸之地的高句丽崩掉了杨广的牙,间接导致了大隋的覆亡,使得杨广的所有宏图霸业全部烟消云散,留下万古骂名……
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谋划多年的大计受到阻碍,最终步上杨广之后尘。
辽东的军队不能撤回,关中的军队要保持社稷之安稳,尤其是在自己明年开春御驾亲征之后,更要负责镇守京畿,更不可能调往西域……所以,无论眼下的西域局势如何险恶,安西军都只能孤军奋战。
只要能够坚持到东征获胜,届时将有数十万大军任意调拨,驰援西域。
哪怕是最不乐观的局势发生,李二陛下亦不相信有河间郡王李孝恭坐镇的安西都护府,会在一年之内便被敌人围歼覆灭。
李二陛下道:“那便命令兵部紧急调拨一匹粮秣物资运往安西都护府,并且行文李孝恭,命其固守待援,不可轻举妄动。”
李绩补充道:“还应当给予河间郡王临敌处置全权之责,无论丢失多少土地,无论损失多少兵卒,只需坚持一年时间,便有功无过。”
唐军最终荣誉,李绩唯恐安西军一旦丢城失地、损兵折将,便会羞愤难抑,誓死亦要用鲜血来洗刷耻辱,导致更大规模的溃败。
只要能够固守高昌城,等到大军驰援,里应外合,自然胜券在握。
李二陛下欣然道:“那朕这就批复房俊之奏疏,命其依令行事。”
李绩苦笑道:“房少保虽然非是军伍出身,却是帝国最好的军人,从来都是一腔热血勇往直前,攻城掠地未尝一败,只怕难以接受这等妥协之策,如今他身为兵部尚书,愈发将天下兵卒视若手足,让他坐视安西军在有可能的强敌环伺、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苦苦支撑,中枢却不派一兵一卒驰援,想来必有一番口舌。”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也有些发愁,捋着胡子苦恼道:“这个棒槌有时候狡黠油滑,令人恨不得将他宰了,也有时候又一根筋,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罢了罢了,大不了这几日朕告病缀朝,任何外臣也不予接见,想闹他就自己在兵部闹去。”
想想房俊的棒槌脾气,李二陛下几乎可以预见到房俊受到这道命令之后的反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果断做出避而不见的策略。
说到底是他理亏,因为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都要为了达成他千古一帝的宏伟目标去征伐高句丽,而安西军亦要为了这个目标做出牺牲。
李绩顿时愕然,苦笑道:“陛下岂不念微臣鞍前马后之情谊乎?”
依着房俊那脾气,您避而不见,他就只能跑去政事堂吵闹,在您面前那厮多少还能顾忌一些,惹急了您还能打他一顿板子,可跑去政事堂大吵大闹,谁能治的了他?
李二陛下也很是尴尬,无奈道:“朕毕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三天两头的打一个大臣的板子吧?可不打板子,朕也着实拿他没法!”
天天打板子,那简直就是笑话,当廷杖惩戒视为儿戏么?
可若是不打板子,那厮闹将起来,李二陛下还真就没别的法子收拾他……那就只能让李绩去承受房俊的怒火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李绩还能说什么?
只能琢磨着自己是否也想个法子装病休沐几天,躲在府中不见外客……
*****
吐蕃与大唐有着漫长的边境线,两国之边界犹如犬牙参差,且很多地区皆是双方未曾勘定明确,此前多年一直时不时的爆发冲突。
逻些城距离长安足足万里之遥,期间更是山岭纵横、沟壑密布,从吐蕃亘古不化的连绵雪山到川蜀之地深山穷谷、险绝河涧,这一段路程虽然是两国之间商贾行径的通道,走起来依旧极其艰难。
即便是禄东赞这等多次前往长安的识途老马,也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抵达两国边境之松州。
禄东赞深知此行之重要,为了帮助吐蕃从大唐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他必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到长安,否则多拖一天亦会生出无数的变故,万一等他赶到长安之时,唐军与阿拉伯人的战斗已经结束,且唐军取胜,那么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泡影。
赶到松州之时,他前往驿站递上松赞干布的国书,请求沿途借助在大唐驿站。
大唐邮驿非常发达,驿站遍于全国,分为陆驿、水驿、水陆兼办三种,驿站设有驿舍,供驿长、驿夫、以及往来官吏休息食宿之地,官邮交通线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地区,大致三十里设一驿站。
沿途经由驿站歇脚、换马、食宿,乃是各国使节之便利。
松州驿站的驿卒见到吐蕃国书,当即不敢怠慢,一边安排禄东赞一行使节饮食住宿,一边快马给长安送信。
此次出使大唐,固然禄东赞对于随行人员一再精简,但毕竟要代表吐蕃与大唐谈判,人员、贡礼等等必不可少,使节团依旧臃肿,速度快不起来。而驿站的快马则可以一日间行驶六驿即一百八十里,若是遇到紧急军情,则还能再快日行三百里,最极端的状态,甚至能够达到日行五百里!
使团尚未抵达关中,消息便已经送进长安,可以让朝廷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待、商讨对策。
禄东赞在松州歇息一晚,翌日清晨便揉着酸疼的老腰爬起床,聚集使团继续赶路。
只是刚刚走了半天,尚未能走出松州地界,便不得不停下来。
马匹估计吃了坏豆,全都拉稀了……
烈日当空,秋老虎肆无忌惮的挥洒着最后的温度。
禄东赞站在大路旁,浑身大汗的看着臃肿的车队停滞在路上,马匹无精打采的甩着尾巴打着响鼻,一张脸难看至极。
自松州前往长安,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但因为松州北方横亘着的岷山,山岭陡峭高耸入云,多处山峰中年披满积雪,绝非人力可以跨越,便不得不顺着山势走向折而转向东南,进入蜀中,直抵益州,然后一路北上过剑门出剑南道,前往长安。
这一个曲折,便是十余日的路程。
尤其眼下又出了意外……
随行的武官蹲在地上仔细验看马粪,又起身检查了一遍马匹,这才快步走到禄东赞面前,说道:“启禀大相,马匹应该是吃了变质的豆子,这才导致拉稀。”
吐蕃人擅于养马,禄东赞毫不怀疑他的判断。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堂堂大唐驿站,居然也有人贪墨公帑,拿变质的豆子喂马……
回头瞅瞅来路,松州城早已看不见踪影,再往前瞅瞅,夹在两座山梁之间的道路随着一条河流曲折弯转,都说“蜀道难”,眼下尚未进入蜀地,但道路之难行比之登天也轻松不了多少。
取过水囊喝了一口,抹了一把胡子上沾染的水渍,禄东赞问道:“距离益州尚有多少路程?”
那武官道:“尚有七百里。”
禄东赞又问:“距离最近的驿站呢?”
“不足一百里,大唐的驿站远近设置皆有规定,一般三五十里便会设置一处,不过此地乃是大唐边界,且人烟稀少道路难行,故而驿站之间的距离要远一些。”
这也很难得了,毕竟在吐蕃,多有领土之内也找不出一处驿站。
没那个闲钱养着一群只负责传递消息、货物的驿卒……
不过武官旋即又补充道:“这些马匹牵着走还行,待到肚子里的坏豆子消化掉,拉稀也就好了,但若是继续拖拉驾车,那可就废了。”
禄东赞一双刀锋一样的眉毛紧紧蹙着,心里已经将松州驿站驿卒们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一遍……
一百里地,若是行军的话半天时间也就到了,可现在马匹不能用,难不成让随行的兵卒人员们一边牵着马,一边推着车?
两天也到不了下一处驿站!
禄东赞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幸好看天气近日不会有什么风雨,只得说道:“附近寻找一处开阔地,暂时扎下营帐,汝带着兵卒急行军前往下一处驿站,向驿卒出示国书亮明身份,命其即刻调拨马匹前来,否则耽搁了两国之间的大事,谁也付不起这个责任!”
“喏!”
那武官得令,赶紧指派部属寻了一处开阔地,所有人忙碌着扎下营帐,然后才急匆匆步行赶往下一处驿站。
好在他们这一行乃是代表吐蕃的使节,即便少了兵卒护卫,也不虞有人来打他们队伍的主意,土匪也不傻,万一打劫了这一支使节团从而导致两国关系破裂,甚至开战,那么朝廷也肯定派遣大军予以剿灭……
那武官带着人一路急行,倒得傍晚之时,才气喘吁吁的赶到下一处位于一座小城之外的驿站。
结果到了驿站,向驿卒亮明身份,驿卒倒是没有质疑,只不过两手一摊,为难道:“咱们这里不过是一处小驿站,供给传递消息的马匹只有那么五六匹,哪里给足下去寻找那么多的马匹?”
武官一脸蛮横:“那我不管,我只是奉命行事,反正若是耽搁了吐蕃使节向大唐皇帝敬献国书,导致两国之间的关系恶化,所有的责任都是你们唐人的!”
那驿卒怒道:“你个瓜嘛批!脑壳遭门夹了哇?你们自己的马匹拉稀,岂能将责任怪到老子头上?”
武官也是怒气升腾:“若非你们供应的豆子是变质的,我们的马匹又岂能拉稀?”
驿卒口齿伶俐,反唇相讥道:“曰你先人板板!你龟儿长着眼珠子莫不是喘气儿的?给你变质的豆子你就吃,给你毒药你吃不吃?”
武官勃然大怒,吐蕃与松州地区毗邻,吐蕃人与川蜀之地的兵卒、百姓不少打交道,自然听得懂骂人的话,上前便薅住驿卒的脖领子,眼珠子瞪得铜铃也似:“你们唐人克扣豆子,反倒是我们吐蕃人的错?”
驿卒怡然不惧,一把将武官推开:“你龟儿那只眼球看到老子克扣豆子了?”
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气,各自又身边的亲信将他们死死拽住,不敢让他们打在一处。
驿卒不敢胡来,大唐律法森严,若是当真与外国使节干架,耽搁了国家大事,搞不好就是流放三千里;武官也不敢当真打人,眼下的吐蕃虽然统一了高原,但是并未与大唐打过几仗,在他们眼里天朝上国足够敬畏,不敢造次。
吵吵一阵,双方逐渐冷静,武官问道:“反正你们驿卒得给我想办法。”
那驿卒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若是吐蕃使节在他的辖区之内因为交通工具的原因耽搁行程,他必然是他的过错。
不过他骨子里硬气,岂能对吐蕃人服软?
“老子可以帮你们在附近的县城收购马匹,但是钱必须你们出!”
武官也知道想要让驿卒让步不可能,只得忍着气:“那就赶快,越快越好!”
驿卒两眼一翻:“想快也快不了,这个时辰县城已经宵禁,进不出也出不来,只能等明早。”
武官怒极,听闻长安因为人口太多,不得不实行宵禁,你这个兔子不拉屎的一个山旮旯,人口没有一千的小城也宵禁?
但是生气归生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住气,在驿站里睡一晚。
好在驿卒们虽然脾气坏,但气量却不差,一顿饭食吃得吐蕃兵卒肚皮滚圆,晚上也在宽敞的驿舍里美美的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武官便敲门将驿卒叫醒,一同前往县城。
县城有一个不大的牲口市场,马匹不多,但是驴子不少,勉强凑一凑,也还能凑足使节团所需的牲口。
那驿卒也是坏,刚一进牲口市场,他便扯着脖子道:“所有人都听着了,如今吐蕃使节前往长安觐见陛下,路径此地,套车的马匹得了病,需要数量庞大的牲口!警告你们啊,人家这万里迢迢的来到大唐也不容易,两国一衣带水,你们这些个龟儿子可不能该老子坐地起价!”
牲口贩子们一听,顿时两眼通亮!
驿卒对武官说道:“呐,此地便是牲口市场,需要什么牲口你们自己去谈,价高价低的随行就市,老子不管!”
那武官心说你就是想管,咱也不放心啊,谁知道你小子会不会给咱报个天价?
不过这驿卒能够一上来就警告这些个升口贩子不能就地起价,他表示还不错,这个人情得领,便和颜悦色道:“多谢!”
驿卒哈哈一笑:“不客气不客气。”
武官带着人进了市场,眼见不少牲口都拴着,上前这个摸摸皮毛那个看看牙口,并不是太满意,可如今也没办法,便询问一个卖驴的贩子:“你这头驴多少钱?”
那贩子脸冲着武官,眼尾却扫着驿卒,迟疑着道:“三……三十贯?”
武官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多少?!”
那贩子一直盯着驿卒的神情呢,自己胡乱报了一个数字,见到驿卒两眼望天,瞅也不瞅这边,顿时心底大定:“三十贯!嘿,瞧瞧这头毛驴,才三岁,这皮毛,这牙口,啧啧,绝对值!”
武官气得鼻子都快冒烟儿了,怒道:“你当我没见过驴?在吐蕃,一匹上等战马的价格也不过是二十贯,你一头驴子居然就敢要价三十贯?想钱想疯了吧你?简直岂有此理!”
那贩子两眼一翻,道:“你也说了那是你们吐蕃……咱们大唐缺马啊!皇帝陛下如今东征,全国的马匹基本都给征缴入军中,民间马匹数量极少,很多商户就不得不用驴子来取代马匹,水涨船高,这价格自然就上来了。不信?不信您问问旁边这位卖马的,看看多少钱。”
武官转头看向一旁一位卖马的,喝问:“这匹马多少钱?”
卖马的扣了扣鼻孔,挖出一块鼻屎,屈指一弹,那鼻屎不知飞去了哪里:“五十贯,不二价!”
一众吐蕃兵卒就好像见了仙女一样目瞪口呆,那武官伸手指着那匹没精打采、瘦不拉几的马匹,吃吃说道:“五……五十贯?你这是天马啊!还五十贯,你怎么不去抢?”
那卖马的一脸大胡子,爱搭不理道:“说了不二价,想买您就拿钱,不想买就赶紧滚远,莫耽搁老子做生意!”
武官气得七窍生烟:“老子就算缺马,也不差你这一匹!”
大胡子一脸无所谓:“爱买不买!”
武官带着属下到了下一家,瞅了一眼拴在柱子上的马匹,这匹马的卖相可就比刚才那匹好多了,油光水滑肌肉强健,武官心里打定主意,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帮贩子知道他急等着卖马,是不肯降价的,不过这匹马比刚才那匹好得多,即便是五十贯,那也忍痛买了。
“你这匹马多少钱?”
“八十贯!”
“……”
武官彻底傻眼。
他回头看着驿卒,驿卒两手一摊,无奈道:“咱们大唐律法规定,买卖公平,东西是人家的,要价多少那是人家的事情,但他们若是强迫您购买,那吾立马通知县衙将他抓起来!可现在这情况,咱总不能逼着人家将东西贱卖给你吧?没那个道理!”
武官就算再蠢,也明白了这个驿卒根本就串通好了这帮牲口贩子,明知道自己急等牲口,所以狮子大开口。
但正如驿卒所说那般,牲口不是粮食,大唐朝廷哪里会管价格多少?
要么高价买,要么原路返回……否则多耽搁一天,对于此次前往长安所办理的大事就越是不利一分,孰轻孰重,他还是能够分得清的。
咬着牙,眼珠子喷着火,一字字道:“买!老子全都买!”
回头指着头一个贩子,道:“三十贯是吧?老子买了!”
手底下的兵卒便要过去牵马,那贩子两手一拦:“等等!”
武官怒道:“怎地,三十贯还嫌少,还要加价不成?”他将刀子都抽出来一半,若是着贩子欺人太甚,他就打算一刀劈了这人,就算是死,亦要捍卫吐蕃人的尊严,不能如此任人欺辱!
那驿卒也吓了一跳,加点价没问题,可若是太过分,那就说不过去了,毕竟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吐蕃使节,若是除了认命,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急忙上前,呵斥道:“你这贩子好生不讲道理,买卖公平,你开多少价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可若是肆意加价,那可不行!”
贩子忙道:“这话说的,咱们做买卖童叟无欺,焉能做那等事情?只不过他想要买驴,那就得给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吐蕃人怎么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得先给钱才能牵走我的驴!”
那武官瞬间愣住,和一众手下面面相觑。
他们一行人走的匆忙,再说数次前往长安,沿途都是大唐的驿站免费供吃供住还能提供马匹,谁能想到居然沦落到前来牲口市场卖马的地步?
没带钱啊……
驿卒瞅着他脸上神情变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们该不是没钱吧?”
武官迟迟说道:“那个……先欠着行不行?”
“你个龟儿子!”
驿卒勃然大怒:“没钱你谈个屁啊!你若是唐人,咱还能给你做个保,让他们先赊欠给你,可你特么是个吐蕃人,事后拍拍屁股回吐蕃了,老子上哪儿找你?快走快走,老子的连都被你龟儿子丢尽了!”
说吧,扭头就就走。
武官尴尬得不行,自知理亏,连忙拉住驿卒,疾声道:“要不这样,让大家赶着牲口,跟随吾回去与大相汇合,自然有钱财结账,如何?”
驿卒道:“这你跟我说不着,你得问人家有愿不愿意。”
结果一群牲口贩子一商量,推出一位领头的,那人说道:“倒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这一来一回的,耽搁我们的功夫,影响我们做生意,路途又这么远,路况也甚为难行……”
武官不耐烦了,你这一大堆的理由,到底想怎么地?
“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很干脆,道:“……得加钱。”
武官眼皮子一阵乱跳,特么都说唐人淳朴仁爱,哪里淳朴仁爱了?一个比一个奸诈啊!
眼下不是纠结花多少钱的时候,耽搁行程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只要赞普的大事办理妥当,花再多钱也没问题。
当下点头道:“行,没人加一贯,这总可以了吧?”
有人大摇其头:“那不行,驴子三十贯你就给加一贯,我这匹马八十贯,凭什么也只是加一贯?”
武官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道:“起码两贯!”
武官:“……”
特么大唐的奸商全都聚在这里,都被自己给摊上了吧?
可眼下形势比人强,他完全就是个待宰的羔羊,只得无奈道:“两贯就两贯,赶紧上路!”
牲口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这笔买卖做得简直太爽了!
当下磨磨蹭蹭,在武官快要喷火的眼神中,赶着牲口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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禄东赞昨日夜里左等右等,武官也没回来,心想大抵一下子找这么多的马匹也很是为难,可能耽搁了,只好睡下。
一大早便爬起来,简单的就着河水梳洗一下,便站早路上遥望着西方,日上三竿,道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一直等到了晌午,也没见半个人影儿。
禄东赞心急如焚,心说这些人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正打算派几个人去迎一迎,便有随从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回……回来了!”
禄东赞精神一振,吩咐道:“赶紧都收拾停当,马匹来了立即套车赶路!”
昨天大半天,今天又是一头午,这行程耽搁得禄东赞心急火燎,这一趟前往长安就是要尽快,最好实在唐军与阿拉伯人开战之前抵达,否则索要的利益就会大打折扣,万一唐军战败,那更是半点利益都捞不到——西域都已经丢了,大唐凭什么还要给你吐蕃的好处?大不了等着东征结束,百余万大军挥师西域,赶走阿拉伯人就完了!
等到武官带着属下兵卒终于赶回来,禄东赞看着塞满道路的马匹毛驴高的高矮的矮肥的肥瘦得瘦,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赶着这些牲口驾着车前往长安吗?
怕是要被长安人笑掉大牙!
武官见到禄东赞站在路边,赶紧小跑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汗水,喘着气道:“下官幸不辱命,把牲口买回来了……”
禄东赞一愣:“买?”
按理说,外国使节进京,大唐沿途的驿站一套负责食宿,若是驾车的马匹短缺,驿站亦要供给。
这怎地除去转悠快要两天了,最后还是买回来一堆牲口?
买就买吧,想来驿站也是没有那么多的马匹供应,可你倒是挑点好的马匹买啊?这一个个戗毛赖皮的……
武官心里也委屈啊,见到禄东赞隐隐发怒,连忙将事情经过说了。
禄东赞听完,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你说什么?你买这些个牲口,花了多少钱?”
武官苦着脸:“一千八百六十贯……”
禄东赞差点抽出刀子将这个夯货一刀给劈了!
就买了这么一堆歪瓜裂枣,花了一千三百六十贯?!
老子身为吐蕃大相,一年的俸禄、禄米、种种补贴加在一处也才三百贯,你个混蛋一下子将老子六年的俸禄花出去,就买了这么一堆玩意儿?
你特么是不是傻?!
正欲发怒,远远的,那位驿卒便走了过来,像模像样的施礼,道:“下官见过吐蕃使者。您这番带着吐蕃赞普的情谊而来,促进两国邦交,吾大唐官民深感荣幸……”
禄东赞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大唐官员的素质还是非常不错的,知道自己远来是客。
正想着说两句亮堂话儿,便听到这驿卒话音一转:“……那个啥,您先把牲口钱付了?”
禄东赞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差点吐出来。
禄东赞瞪着面前这个年纪不大,但目光狡黠的驿卒,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咱好歹也是吐蕃大相,此番更是作为世间唯一可以抗衡大唐的强国使者前来,你这边居然追债追到门口?
是看不起咱吐蕃,怕给不起这个钱么?
禄东赞面色铁青,冲着一个管理钱财的随从一招手,说道:“给……给他写一张欠条儿。”
唐人:……。
吐蕃人:……。
一时间满场皆静。
禄东赞自己也尴尬,堂堂吐蕃大相,居然要给唐人写欠条?可他也没办法,吐蕃军队悍不畏死,足以平灭天下诸国,亦是唯一可以与唐军抗衡的强军,但是说到底,吐蕃真的很穷!
他身为吐蕃大相,一年的俸禄综合起来才不过区区三百贯,而且这三百贯都是以青稞、马匹、牦牛、毛皮等等货殖来支付,真正的铜钱连一百贯都没有。如今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强国,唐人商贾更是遍及天下,直接导致“开元通宝”成为天底下价值最坚挺的钱币,对于吐蕃这等本身便缺少铜矿的国家来说,连仿制都做不到,自己更是保持着“尚古之风”以物易物,根本就没有货币,愈发使得唐钱价值虚高。
即便是在逻些城,一时之间凑足一千八百余贯唐钱也不容易,更何况是万水迢迢远离吐蕃的大唐境内?
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赖账的话有损吐蕃声誉,车队之中带着的货物都是赞普送给大唐的贡品,每一样都在国书之上记录在册,更加不能私自取用,那就只能写欠条儿……
随从们赶紧取来纸笔,一个个面色羞恼,那买马的武官更是差点将头塞进裤裆。
若非他办事不力,何须自家大相如此窘迫,不得不以大相之尊给唐人写下欠据?
禄东赞沉着脸接过纸笔,孰料那驿卒根本不买账:“慢着慢着,使者是否有所误解?这些都是小门小户的小本经营,您乃是堂堂吐蕃使节,倒不是信不过您,只是这欠据写下了,难不成往后大家伙要前往吐蕃跟你讨债?”
他这么一说,牲口贩子也不干了,七嘴八舌表示反对。
“老子一辈子没出过山,可不敢去吐蕃。”
“都说吐蕃蛮子野性,咱若是敢去跟您讨债,不知会不会杀掉。”
……
当即有性子急的,牵着牲口就往回走。
“咱们公平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龟儿子没钱买个屁的牲口?走了走了,一棒子脑壳坏掉的家伙,耽误事儿!”
众人一听,也乱哄哄的赶着牲口就要走。
禄东赞一看急了,牲口是肯定要买的,不然等自己的马匹不拉稀了再恢复体力,起码四五天,那可就误了大事!
急忙道:“诸位,稍安勿躁!吾等缺少马匹,能都得到诸位襄助,已然是幸运之至,何敢再让诸位前往吐蕃讨债?待吾抵达长安,觐见大唐皇帝陛下,地上吐蕃赞普之国书,皇帝陛下必有赏赐,不仅会给予吐蕃以及赞普的赏赐,更会给予吾一些私人的赏赐!届时,吾必定派人将钱款如数送抵诸位手中,若有拖延,人神共弃!”
眼瞅着堂堂吐蕃使节指天立誓,牲口贩子们没了主意,纷纷看向驿卒,毕竟这位乃是大唐官员,必定会偏向他们这些唐人,不会让他们吃亏。
那驿卒想了想,道:“按理说,吾等是信得过使者的。只不过也请使者体谅,这些人都是小门小户的买卖人,家中并无多少余财,一笔买卖做完,拿着钱款再去收购牲口,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方能够赚取一点钱财养家糊口。眼下您一纸欠据写下来,此去长安千余里,尚要递交国书、觐见陛下、商讨国事,一来一回的,没有三五个月怕是回不来。您倒是无妨,这些个小本买卖的,本钱压在您这儿,难不成这几个月就让他们无事可做、毫无收入?”
禄东赞乃是吐蕃智者,素来辞辨无双,然而现在却觉得这驿卒所言合情合理,不容反驳,只得说道:“眼下情况如此,诸位总不能让吾将送给皇帝陛下的贡品拿出来给你们支付牲口钱吧?你来说说,尚有何法可以两全其美?”
那驿卒略一沉吟,道:“所以……”
一旁的武官忽然福至心灵,插言道:“得加钱?”
驿卒一拍大腿:“这位兄台的主意好!使者您如何?”
禄东赞尚未说话,那武官已然暴怒道:“好一**商!先前吾已经给你们加了钱,怎地还能这般贪得无厌?”
驿卒两手一摊,反驳道:“昨晚您吃了饭,那么今晚您难道就不要吃饭了么?同样道理,先前加钱是因为大家要将牲口赶至此地,大家履行了契约,所以你必须加钱,眼下你们又想要抵达长安之后再付钱,这其中不仅仅是耽搁了大家的回款周期,影响了生意,更要承担莫大的风险,比如你们抵达长安之后犯了错触怒了陛下,赏赐肯定没了吧?比如你们乘船的时候起了风浪,舟覆人亡,这钱管谁去要?再比如这一路山高岭深、盗匪出没,万一那些个匪寇杀人越货,这些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武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仔细想想,好像蛮有道理……
禄东赞一个头两个大,他的智慧乃是参赞国事、指点江山,可不是浪费再者何等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上,赶紧摆手制止驿卒,问道:“说吧,加多少?”
驿卒回头跟牲口贩子们商量:“大家认为加多少合适?”
大胡子想了想,迟疑着道:“三……”
驿卒一拍大腿:“可以!”
转身对禄东赞道:“大家的意思,每三十贯加价十贯,如何?”
武官早已暴跳如雷:“你们怎不去抢?”
驿卒一副看见白痴的表情,摇头道:“在大唐,抢劫乃是重罪,是要杀头的,但做买卖不犯法,只要你情我愿,王法也不能干涉!钱在你自己兜儿里,你愿意才能拿出来,你若是不愿意,大家扭头就走。”
走,肯定不能让他们走的。
禄东赞到底乃是吐蕃大相,甚有气魄,当即道:“可以!”
刷刷刷挥笔而就,写下一份欠据,末了还摁了手印,加盖了自己的印章。
他数次出使大唐,对于大唐风情甚为了解,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这驿卒分明是窜通牲口贩子坐地起价,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人家明明白白童叟无欺,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吃定了你非得买下这些个牲口不可……
协议商定,买卖成立。
牲口贩子们将牲口交由吐蕃人,那驿卒拱手道:“祝愿使者此去长安一路顺风!吾等在此等候使者的消息,若是迟迟不见钱款,那么吾等唯有跋涉入京,跪在朱雀门外,恳请皇帝陛下为吾等主持公道!”
禄东赞甚有风度,即便心里气得咬牙,面上却依旧诚恳和蔼:“好教诸位放心,即便吾禄东赞死在长安,这笔钱亦会有吐蕃人如数支付,绝不会少了一文。”
驿卒打个哈哈:“如此最好,那吾等告辞……”
带着一群欢天喜地的牲口贩子返程。
禄东赞这边则赶紧指挥手下将牲口收拢,然后一一套车,好在这些个牲口都是平素使唤惯了的,吐蕃人又各个皆是驾驭的好手,忙活一阵,车队终于缓缓启程。
……
另一边,驿卒回了驿站,刚一进门,便见到一位黑衣革甲的少年武士正坐在堂中悠闲的饮茶,赶紧上前,施礼道:“幸不辱命,卫公子所交待之事,下官已然办妥。”
那黑衣少年哂然一笑,放下茶杯,道:“吾亦不过区区一介家仆,焉敢当‘公子’之称呼?”
驿卒陪笑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您家二郎固然不是宰相,却也不差多少了,吾等大唐驿卒如今能够这般滋润,皆是拜房二郎所赐,心中感激,愿效犬马之劳。”
如今整个邮驿系统皆在魏王李泰掌管之下,而世人皆知魏王殿下之所以重整邮驿系统,便是因为房俊为其谋划成立“大唐文化振兴会”,以之晓谕天下,谁敢轻视了房俊?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起身道:“此件事了,吾会亲自向二郎交差,你的功劳亦会如实禀告,想来着驿丞之位,非你莫属了。”
那驿卒大喜过望:“多谢卫公子举荐!”
黑衣少年道:“行啦,吾尚有要事,这便离去,记住了,此番乃是因为吐蕃人的马匹染病,尔等为了两国邦交,尽力助其购买马匹……除此之外,你我从未相见。”
驿卒忙道:“下官晓得,一定守口如瓶。”
虽然不知为何非得要来来回回的耽搁时间,但他是个聪明人,此番际遇能够给他的仕途带来助力,乃是邀天之幸,那些个大佬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关他屁事?
更何况此事明显牵扯到两国之间的角力……
自己只要取得功劳就好了,掺和多了反而是取祸之道。
黑衣少年点点头,又问道:“让你准备的水靠,备好了没有?”
驿卒忙道:“能够为二郎效力,实乃在下之福分,昨夜便已经准备妥当,就在一旁的房舍之中放置。”
“甚好!那就即刻交付于我,尚有要事要办。”
“喏!”
驿卒连忙领着黑衣少年来到相邻的房舍,打开门,便见到墙角处堆放着的数件水靠。
黑衣少年也不多说,叫过随行弟兄取了水靠,便即出门,一行人飞身上马,风卷残云一般奔袭而去。
驿卒啧啧嘴,琢磨着这水靠有何用途?
不过转瞬便即释然,关心这些做什么呢?自己这件差事办得顺遂,已经得了房俊部曲之夸赞,只需在房俊面前美言几句,自己荣升驿丞的日子必定指日可待……
*****
禄东赞焦头烂额。
“天价”买来的这些牲口到底不是常用来驾车的,寻常田间地头的活计干一些尚可,但是套上车就完全不行。开始的时候这些牲口很害怕套车,一套上就尥蹶子,兵卒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算是暂时驯服,可是磨磨蹭蹭一天走不到三五十里路……
等到那些拉稀的马匹终于医治好,可以套车,已经过去了六天。
六天时间,将将走了四百余里……
这赶到长安不得猴年马月?
所幸沿途的驿站还算是配合,虽然皆无多余的马匹供应,但是饮食住宿方面很是尽心尽力,等到拉稀的马匹康复,换了马匹套车,果然速度增加,又用了三天时间抵达昭化。
浩荡奔流的嘉陵江于此处汇合白龙江,两江河流,水力愈发充沛,浩浩荡荡奔腾不息。
时间已晚,当夜便宿在江边驿站。
桔柏渡位于两江汇合处,是战国以来古驿道连接南北的重要津口。
三国末期,司马昭派邓艾、钟会领二十万大军攻蜀,势如破竹,姜维节节败退。钟会主力前锋到达汉寿,抢占了桔柏渡东岸渡口,关索、鲍三娘夫妇与胡济领五万蜀军御故,众寡悬殊,鲍氏夫妇双双阵亡,未能守住渡口关,汉寿城破,至使钟会长驱直入,直逼剑门。
年末蜀汉即亡……
津口两边古柏参天、繁茂、葱茏、荫天蔽日,嘉陵江、白龙江自秦岭呼啸而来,汹涌的浪涛直捣桔柏潭,是夜雨狂风骤,怒涛狂啸震撼城垣,荡人心魄。
禄东赞辗转反侧,一夜数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风雨刚歇,禄东赞便要求驿站提供渡江之船舶,驿丞很是为难,道:“昨夜暴雨,江水大涨,水流湍急航道危险,平素那些个摆渡之人尽皆收工,一时半会儿的,实在是找不到船舶渡江。”
禄东赞急道:“那怎么办?”
驿丞道:“桔柏渡两江汇流,兼且暴雨涨水,没人愿意这个时候摆渡过江,给多少钱也不行,只能等着水位降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禄东赞不信:“若是遇到紧急军情,难不成亦要等上几天?”
驿丞摇头道:“那自然不行,军情如火,焉敢耽搁?摆渡自然不行,可以顺江而下数里,有一处河道狭窄,两岸皆是陡峭山壁,有行猎之人与两岸之间搭设绳索,也容一人滑行而过,脚下既是湍急河道,若是不慎跌落,唯有粉身碎骨。贵使团车马众多,万万不能通过。”
禄东赞心中焦急,却也没法,只能暂时在驿站之中住下。
结果到了夜里,又是一夜大雨……
翌日清晨,禄东赞起床之时,已然是满嘴燎泡。
西域局势已然有若箭在弦上,若是未能在唐军与阿拉伯人开战之前与大唐达成协议,一旦局势爆发,变数实在是太大,吐蕃攫取利益的主意就会全盘落空,他岂能不急?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眼瞅着江水降下去一截,禄东赞再也按耐不住,催促驿丞为其雇佣渡江舟船。
驿丞只得安排,毕竟是吐蕃使者,不敢怠慢。
整整一天的功夫,方才雇佣了七八艘摆渡的渔船,数量远远不够,驿丞无奈道:“只有一些年轻人贪图钱财,方才愿意在水位未能下降至安全线的时候渡江,那些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家,今皆不肯。”
禄东赞心急火燎,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加钱!”
话以说完,随行的人员尽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回头瞅着那一大群懒散恶劣的瘦马倔驴……
就连禄东赞自己眼皮都跳了跳。
好嘛,这一回前来大唐不仅颇多磨难,还学会了一样高深的学问——加钱!
唐人恶劣,难道什么事情都是钱能够解决的吗?
结果,那驿丞闻听“加钱”,顿时痛快道:“那就没问题了!您若是将加钱提升一倍,本官保证今日便能寻找到足够的船只,明日便能渡江。”
禄东赞郁闷道:“只要明日能够渡江,三倍价钱亦无妨!只是这钱要暂时欠着,待到吾抵达长安之后,再行支付。”
驿丞搓搓手,一脸为难:“这个……怕是不行啊,这个时候愿意出来摆渡,人家就是为了钱财,结果您一张口就欠着,这空口无凭的,谁能信得过您呢?那些个愚昧村夫,可不晓得什么吐蕃不吐蕃的。”
禄东赞想了想,道:“吾可以写下欠据,签字画押,只是还需驿丞您代为转圜,本人乃吐蕃大相,万万不会损了吐蕃之名誉。”
得咧,些欠条也学会了。
驿丞依旧有些犹豫,吱吱唔唔道:“您乃吐蕃使者,按理说,下官有配合您进京之责,但是您此去长安尚有不下千里之路途,这一路上穷山恶水的,覆个舟翻个车,都可能导致意外。况且山匪路霸什么的也数不胜数,这若是您人都没了,这笔钱可就没着落了……”
禄东赞抬起手,打断驿丞的话语,干脆道:“莫要多说,吾加钱!”
驿丞顿时眉目一展,欣然道:“这就没问题了!使者您切在驿站之中歇息,下官这就去给您找船!”
言罢,脚步轻快的出了驿站。
禄东赞回到房中,闷闷的坐下,只觉得胸口一股郁气凝结,呼吸不畅。
想骂人……
到了傍晚时分,那驿丞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带回了好消息:“下官已然找到了船,足够将贵使团摆渡过江,明日上午便能够渡江。”
禄东赞觉得自己这么多人,尚有许多车马货殖,稍微一折腾就是半天,他现在是一时片刻都不想浪费,便说道:“劳烦驿丞让那些船夫今晚便抵达渡口,明日天一亮咱们就渡江!”
驿丞一愣,道:“这大晚上的风高浪急,船夫们肯定不得离船上岸,要护着舟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加钱!”
“……没问题!下官这就派人挨个通知,让他们今晚就赶到桔柏渡!”
禄东赞面上毫无表情,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头扒拉着算了算,好嘛,这一趟的开销比之以往数次出使大唐的总和都要多……
这怎地步步不顺?
到了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禄东赞便指挥随行人员套好马车,收拾停当赶到渡口,等着渡江。
那驿丞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脸无奈:“使者,有点意外……”
禄东赞心里“咯噔”一下。
还得加钱?
有完没完了!
巨柏森森,浊浪翻腾,江水咆哮奔流。
桔柏渡的岸边乱石丛生,此刻数十艘摆渡舟船尽皆搁浅,船夫们一个个捶胸顿足,怨声载道。
驿丞将将领着禄东赞来到渡口旁,船夫们便一拥而上,他们不认得禄东赞,但却认识这个非得让他们昨夜便在此地等候的驿丞,纷纷将驿丞围住,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吾等害怕半夜涨水,故而想要今日清晨前来,驿丞您非是不肯,如今您看着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是他非要吾等半夜在此等候,如今舟船漏水,自然要赔偿吾等!”
“驿丞,非是吾等生事,实在是全家老小都指望着摆渡活命,现在舟船尽皆漏水,您总得给吾等一个说法吧?”
……
禄东赞只觉得耳朵边“嗡嗡嗡”似有无数苍蝇乱叫,吵得他脑仁儿疼,连忙双手下压,示意船夫们消停一些,疑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有人疑惑道:“你是谁?”
禄东赞道:“吾乃吐蕃使者,此番便是吾雇佣诸位的舟船,摆渡过江。”
“呦呵,原来是你啊!”
“还发愁找不到正主儿呢,原来在这儿!”
“废话少说,既然是你雇佣吾等,那么如今吾等舟船尽皆漏水,你要赔偿!”
……
众人见到禄东赞,顿时围拢过来,一个两个神色不善,要求禄东赞给予赔偿。
禄东赞郁闷,吾尚不知发生何事,怎地就要吾赔偿?
好半天,他才算是弄明白,原来这些船夫在他的要求下昨天半夜便汇聚在此处,结果不知何故,一大早起来所有的舟船尽皆漏水,无法摆渡,自然断了生活来源,非得要求赔偿不可。
禄东赞心说一艘两艘触礁碰撞发生漏水尚可理解,岂能这么多的舟船尽皆漏水?
必有古怪。
他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且让吾之随从查探一番,了解情况,再作计较。”
船夫们却不干:“计较个甚?是你雇佣吾等,且非得让吾等昨夜前来渡口等候,如今不管舟船漏水之原因为何,你都得赔偿!大家说对不对?”
“没错,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因为你造成的,你得赔!”
……
吐蕃武官怒了,这一路屡次三番遇到这等怪事,心里的火器早已憋不住了,此刻顿时怒喝道;“放肆!吾等乃是吐蕃使者,若是舟船漏水的责任不在吾等,自然无需赔偿。尔等乡野刁民,难不成还敢强抢不成?”
一听这伙人乃是吐蕃使者,怪不得一个个奇装异服的。
船夫都是有些打蔫,攸关两国邦交,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船夫,也知道一旦发生纠纷,大家都讨不了好。
可若是就这么算了,心里又不服气,毕竟舟船可都是大家吃饭的家伙,如今艘艘漏水,那可如何是好?
驿丞站出来,手指着船夫们呵斥道:“吐蕃使者进京觐见陛下,乃是两国邦交,非同小可。你们做别的本官管不到,但是谁敢闹事,严惩不贷!”
有心思灵动的船夫一听,当即叫道:“我等乃是山野小民,焉敢跟外国使团闹事?我等不敢打也不敢抢,惹不起,咱们总躲得起吧?若是不予赔偿,我等舟船无法修复,那自然是不能摆渡过江的,这位使者,那您就自己游过江去吧!”
“说得对!不赔偿?那老子还不伺候了!”
“吐蕃人了不起,咱们惹不起,老子看你龟儿如何过江!”
……
群情激愤。
驿丞怒道:“反了天了?尔等不渡江,这桔柏渡难道就没有别的渡船了?大不了本官费点力气,再去找一批船夫!”
桔柏渡乃是南北交通只咽喉,南来北往途经此地,唯有舟船摆渡这一个渡江的方法,故而附近百姓大多以此为生,摆渡的舟船数量不少,这些人不愿意干,还有很多人愿意。
船夫当中一个身材瘦小、面庞黝黑的汉子冷笑一声,慢悠悠道:“桔柏渡摆渡的舟船的确不少,可今日来连降大雨,天气转冷,大家伙江面上讨饭吃,整日里水里浪里打滚,可保不齐哪个就感冒发烧的,甚至于……就算所有人都染了风寒,那也说不定。”
驿丞大怒:“张老三,你敢蛊惑船夫,拒不摆渡吐蕃使者过江?”
那船夫嘿嘿一笑,两眼一翻:“驿丞您可别给咱乱安罪名,大家伙生个病发个热,那是常事,与我何干?”
驿丞没法,对禄东赞低声道:“此人名唤张老三,乃是桔柏渡附近船夫的头头儿,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若是此人蛊惑船夫们集体称病,拒不摆渡你们过江,本官也没办法,总不能不许人生病吧?”
禄东赞面沉似水,已然察觉出事情非同寻常,恐怕绝非巧合。
他当机立断,大声道:“诸位之述求,吾可以答允。不过要先让吾之随从查看船只漏水之原因,再作计较。”
听闻可以赔偿,船夫们自然不会再闹,纷纷带着吐蕃武官以及兵卒们登上搁浅的船只仔细查看。
好半晌,那武官才回到禄东赞身边回禀。
“大相,所有船只都是船底漏水,有明显的凿穿痕迹,此事绝非偶然,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禄东赞捋着胡子,一双小眼睛精光闪烁。
先是马匹莫名其妙的拉稀,如今又是舟船被凿漏,看来是有人意欲拖延他们进京的时间……
这么一想,愈发急不可耐。
按照路程计算,自己一到松州便递上国书,就算驿站快马加鞭赶往长安,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有长安只反馈,那么这个拖延自己形成之人,想必早已从如今西域之局势猜测出吐蕃必定趁火打劫,故而提前布置。
正是因为西域局势扑朔迷离,那人不敢擅自将自己杀害,从而惹得吐蕃对大唐开战,行动有所顾忌,所以才使出这等卑鄙之手段,不断的延误自己的行程,若是能够将自己拖住,赶到长安之时西域大局已定,自己纵有再多的谋算,亦是枉然。
禄东赞素来钦慕大唐,从来也不曾怀疑过大唐朝堂之上那些个大佬的智慧,单单一个房俊便能够抛出青稞酒这等令他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一脚踩进去的计策,更何况是那些跟随李二陛下运筹帷幄,打下这一片锦绣江山的大臣么?
故而,他们越是想要延误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尽快抵达长安!
禄东赞当机立断,不再去纠结舟船漏水之真相,就算查明了又有何用?人家尽可以用河匪盗贼的借口,推脱得干干净净。
当务之急,乃是渡江!
他立刻下令:“所有船只,由使节团支付维修费用,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与此同时,还请驿丞帮忙联络附近的舟船,吾等必须尽快渡江。”
攸关两国邦交,任何手段都只能在台面之下进行,可以拖延,却绝对不能被自己抓住明显的把柄。
吐蕃不敢气势汹汹的以此指责大唐耍弄阴谋,大唐又岂愿在西域局势紧张的情况下,贸然激怒吐蕃,开启大战?
两国都在努力保持克制,大唐将招数使在台面之下,不留把柄,自己也只能见招拆招。
驿丞欣然道:“使者放心,本官定然以最快的速度在此召集足够的舟船!”
最快的速度?
禄东赞面色阴郁。
肯定会召集到足够舟船的,自己也肯定会渡过江去,没人敢阻拦一位吐蕃使者前往长安递交国书。
但是何时渡江,却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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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漫山遍野的粮食都将至成熟的季节,山岭田地之间,一片金黄。
今年雨水丰沛,又有充足的水利设施保障作物在发芽、抽穗、成熟等等关键时刻的供水,八百里秦川百姓喜气洋洋,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便又迎来一个丰收年。
这年头交通不畅、消息闭塞,西域紧张的局势并未能传播开去,百姓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浑然不知遥远的西域将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更不知安西军的二郎们如今三面楚歌,岌岌可危……
关中自古便是征战之地,三秦父老身上流淌着战争的血脉,每到天下纷乱,关中皆为必争之地,好不容易世道太平下来,关中人享受了十几二十年安稳的日子。
前些时日,房府的一场婚礼将煌煌大唐的盛世华章渲染到了极致,原本只是纳了一房妾室,但由于婚礼双方的身份不同,很是震撼了一回。
房俊如今官拜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妥妥的朝廷大佬,且由于其以往的功勋、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使其成为朝中最最耀眼的明星,没有之一。
新娘子更是举国内附的新罗公主,整个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王侯公卿觊觎其花容玉貌、英姿飒爽的美色,憧憬着迎娶过门,最好还能将同样端庄舒雅的新罗女王收入房中,姊妹两个交相辉映,有若并蒂莲花……
故而这场婚礼百姓们凑热闹凑得兴高采烈,却不知有多少人黯然神伤。
婚礼之后,秋收将至,有一件举国欢庆的大事即将举行,那边是“贞观书院”的开学典礼……
整个关中的百姓,以及往来长安的商贾、官员,谁都能看得到在城南昆明池畔那一片片背山面水的恢弘建筑,从古至今,无论是太学亦或是国子监,都未曾达到过这等规模。
尤其是其招收学子的标准乃是统一考试,合格者入取,不问出身、不问贵贱,即便是一介奴籍,只要能够完成考卷并且评分及格,就可以入学。
而书院给予世家门阀、官宦子弟留取的名额十分有限,导致门阀之间往往为了一个名额一边利益交换,一边争斗不休,看得百姓们大呼过瘾!
曾几何时,似国子监、弘文馆这等帝国最高学府,哪里有过平民入学之先例?教育从来都是世家门阀代代相传之特权,他们将诗书锁在箱子里,关起门来教授自家子弟,外人若是别说想学,即便是借着书籍誊抄一份都不可得!
寒门子弟即便因缘际会学得了一肚子的学问,大多却也只能在官府之中谋求一个胥吏的职位,若想成为主官,简直痴心妄想。
科举制度仿若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将这种对于知识的禁锢劈开了一道口子,寒门子弟终于寻到了上进之途径。然而科举之规模必定有限,每年高中之后得以授官的学子十分稀少,绝大部分官员的任用依旧由门阀世家、王侯勋戚们推举。
然而现在的“贞观书院”只要一经录取且最终能够完成学业,便会得到授官之资格,岂能不让天下百姓趋之若鹜?
鱼跃龙门、显耀门楣,从来都是华夏子孙最高之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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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长安城外走来一群奇装异服的车队。
这些人尽皆风尘仆仆,一个个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疲累,朝廷礼部官员早早等候在城外的驿站,见到这些人的时候,顿时愣了一愣,然后才急忙迎上前去,冲着当先一人鞠躬施礼,客气道:“本官礼部郎中张文瓘,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吐蕃大相。”
禄东赞本就干枯瘦小,这一路行来状况频出、备受煎熬,踏入大唐地界之后十余天便足以走完的一千五百里路程,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见到远处恢弘的长安城,禄东赞终于算是松了口气,冲着张文瓘颔首微笑道:“张郎中客气了,吾身负赞普之命,前来大唐出使,还望张郎中为吾安排,尽快见到皇帝陛下。”
张文瓘颇为年轻,生的丰神俊朗,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股优雅从容之风度,微笑道:“不急不急,大相万里迢迢自吐蕃而来,还是应当稍作整顿,好生修养几日,本官再为大相安排觐见陛下。”
禄东赞忙道:“不必如此,只需沐浴更衣一番,便可觐见陛下。”
他一时片刻都等不了。
原本十几天的路程走了一个多月,这一路消息闭塞,完全不知西域之局势如今演化成何等模样,哪里敢再等?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李二陛下,将吐蕃的条件说出来。
张文瓘却是微微摇头,为难道:“大相还是歇息一番为好。”
禄东赞顿时变色。
一路行来,又是马匹拉稀又是舟船漏水,渡过桔柏渡之后更是一连数日每天夜里有盗寇骚扰,为了防止贡品被劫掠,一行人睡觉都得睁大眼珠子,继而马匹受伤、车辕断裂,各种意外层出不穷。
他便知晓必然有人故意延误他进京的速度。
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长安,这位礼部官员却又不准他进城觐见皇帝,故而脑海之中第一个反应,便是此人怕是与那些延误他进京时间之人乃是同伙……
禄东赞面色阴沉,强硬道:“张郎中阻止吾进程觐见皇帝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张文瓘一愣,问道:“大相此言何意?本官何曾阻止大相觐见陛下?”
禄东赞道:“既然不曾阻止,那便请张郎中稍候,待本官沐浴更衣之后,一同觐见皇帝陛下。”
张文瓘面色逐渐冷落下来。
这会儿大唐辉煌鼎盛,武力冠绝天下,朝野上下从不曾将任何一个外国人放在眼中,即便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能够掰一掰手腕的吐蕃。
不仅崇洋媚外这等事从不曾有过,在唐人面前,所有的外国皆为蛮夷,全部矮了一头,就连大唐律法都会区别对待,有一些律法大唐百姓触犯了没事,但若是蛮夷触犯,则罪加一等。
即便是吐蕃大相,又岂能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张文瓘面色转冷,淡淡道:“陛下操劳政务,日理万机,绝非大相想什么时候见便什么时候见。”
禄东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辩解道:“吾并非是想要随时见到陛下,只是吾递交国书,总该要张郎中先行通知陛下,然后是否觐见、何时觐见,皆由陛下来定夺吧?”
张文瓘依旧摇头:“就算陛下准予大相觐见,您也见不到。”
禄东赞勃然大怒:“吾乃吐蕃大相,奉赞普之命出使长安,尔等居然胆敢蒙蔽圣听、隔绝中外,不准吾觐见大唐皇帝?简直岂有此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路备受折磨,好不容易熬到了地头儿,居然会被拒之门外!
难不成自己估计错误,这些人并非只是暗中延误自己的行程,而是孤注一掷,根本不怕两国因此悍然开战?
张文瓘腰杆挺直,面色冷淡,缓缓摇头道:“大相所言,未免有些栽赃构陷、危言耸听。此地乃是大唐长安,天子脚下,非是逻些城,所言所行皆要遵照大唐之规矩。何时安排大相觐见陛下,自然由礼部与陛下沟通,确定时间之后,再行通知大相,这个时间的确由陛下来定,但是本官可以明确告知大相,三日之内,您不可能得到接见。”
禄东赞越发火大。
这算什么?
在一位堂堂吐蕃大相面前耀武扬威么?!
真以为吐蕃不敢对大唐开战?!
他面色铁青,对他不敬他尚可忍耐,毕竟完成任务乃是首要,然则此刻张文瓘的话语显然已经冒犯了吐蕃的国威,这个不能忍!
禄东赞强硬道:“若是吾必须觐见陛下,张郎中莫非还要将吾抓捕起来,投入大狱?”
张文瓘冷笑一声:“投入大狱?大相怕是想多了,如今长安全城戒严,明日陛下将会前往城外贞观书院参加开学典礼,这个时候您若是敢擅入长安,守城兵卒才不管你是吐蕃大相亦或是外邦国王,射程之内,一律弓弩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