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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士廉这般大礼,房俊如何敢受?

    连忙侧步相让,弯腰还礼,口中道:“老国公如何使得?您这般大礼,晚辈万万受不起!”

    高士廉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便不为己甚,直起腰上前两步,亲热的拉住房俊的手,老泪纵横道:“如何受不起?再大的礼,也受得起!此番若非二郎据理力争,将长孙光那个孽畜留在兵部审讯,吾家这血仇如何得报?一旦转回到卫尉寺,那帮混账必然徇私袒护,不了了之!”

    “晚辈可不敢领受,此乃陛下之旨意,晚辈断然不敢居功。”

    “老夫虽然年纪大了,却也没有老糊涂,焉能是非不清、恩怨不明?来来来,快请入座。”

    “喏。”

    高士廉将房俊请入座,让家仆奉上茶水,然后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高士廉做个手势,请房俊饮茶,自己则轻叹一声,难掩悲戚之色:“按理说,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实乃死得其所,可老夫老来丧子,这心中悲怮无法隐藏,尤其是小儿死于奸佞之辈暗算,尤其令人愤慨!”

    房俊喝了一口茶水,没有接话。

    长孙光之行为的确令人发指,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可事实却是即便没有长孙光残害袍泽、冒领军功这件事,高真行也基本不可能活下来。

    面对数十上百倍的敌人,据守山口死战不退,高真行已然存了死志,他求仁得仁。

    当然,即便结果相同,但是若没有长孙光从中作祟,那么事件的性质也完全不同,身为人父,高士廉焉能不对长孙光恨之入骨?

    连带着,高士廉也必然意识到若是无人指使,长孙光未必就敢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

    先前长孙无忌从高家出去,可是连一个高家的主人都没有送出去……

    两人入座,高士廉叹息道:“泱泱大唐,巍巍华夏,老夫着实难以想象居然有长孙光这等卑劣之鼠辈,行下此等毫无人性之举止,若是旁人倒也罢了,高家与长孙家可是姻亲,两家人数十年来无分彼此、守望相助,如今却……唉!真真是令人扼腕恼火!”

    若是没有他高士廉,焉能有长孙无忌之今日?

    这么多年来,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耗费了太多的资源,这才扶持着长孙无忌一步一步从一个长孙家的“弃子”,逐渐夺回家族的控制权,并且成为关陇贵族的领袖。

    若是没有他高士廉,当年观音婢如何能够嫁给时为秦王的李二,如何能够成为母仪天下的文德皇后?

    结果他一手扶持起来的长孙家,却在他的心脏狠狠插了一刀,不仅害得自己威望尽失不得不致仕告老,甚至如今惨死了他的儿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可见高士廉心里到底蕴藏了多少怒火怨气。

    房俊劝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事情在吾等看来宁死不为,而有些人却不以为意,甚至沾沾自喜。死者已矣,老国公还是要看开一些,节哀顺变。太史公曾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高四郎舍命抵抗敌军,终导致安西军一场大胜,入寇之敌军死伤无数,这份功绩必将载入史册,四郎之英名万古流传,吾汉家子孙世代祭奠,纵死又有何憾?”

    高士廉温言,心里也的确宽慰了一些。

    人已经死了,再是伤心欲绝又有何用?

    正如房俊所言,虽然死得有些憋屈,但死得其所,留下的功绩足以令世人惊叹,青史之上留下那么一笔,此生也算是足矣。

    他心中其实恼怒多过于悲伤,这一生都站在风口浪尖动辄阖家倾覆,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很快收拾情怀,将悲伤愤怒尽皆压制下来,唏嘘不已道:“说是这么说,可事到临头,又有几人当真能够这般看得透?罢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都死了,再去哭天抹泪又有何用?再去追究那些个是非恩怨,更是毫无意义。”

    房俊心说您可别这么豁达,您若是将恩怨情仇都放下了,那我今日岂非是白来一趟?

    心中斟酌着说辞,他缓缓说道:“陛下锐意进取,朝中不合情理之法度已然逐渐废黜取缔,只是一些遗留下来的陋习,一时间却难以更改。很多人的思维行事依旧是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时的那一套,只求利益、不问原则,肆意妄为实为国之蠹虫!军法刑律在他们眼中只是可以操弄的手段,若是任其这般肆无忌惮下去,难保今日之事不会再次发生。晚辈已然进谏陛下,待到东征之后,应当在军中展开一次军纪纠察,以往那些个触犯军纪、违反国法之事要一一检举揭发,而后予以审判定罪,肃清风纪,如此放才能够使得军中上下一心,共御外侮!”

    高士廉下意识的将茶杯端起,浅浅的呷了一口,眼睛眯起。

    这哪是什么肃清军纪?

    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想要在军中打击异己……谁是房俊的“异己”?

    或者说,谁是陛下想要打击的对象?

    自然是关陇贵族无疑……

    没有陛下的允可,房俊纵然身为兵部尚书,亦不敢肆无忌惮的在军中施行纠察检举之事,否则一旦军心浮动,他房俊便是头一个倒霉的。

    既然陛下已经允准,那么就意味着陛下也已经对关陇贵族们在军中的根基深有忌惮,甚至已经下定决心整肃军纪,将军中那些个关陇贵族的根底尽皆挖出,清扫一空。

    若是放在之前,高士廉或许不信李二陛下能够有魄力在东征之前便有这等心思,但是只看能够支持兵部从卫尉寺手中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便可以看出李二陛下的决心有多么大。

    如此一来……

    高士廉抬了抬眼皮,慢悠悠说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军法之陋习的确要根治,若还是以往那般只盯着一家一户之利益得失,却罔顾帝国利益于不顾,焉能配得上如今帝国横扫天下、一统六合之趋势?且兵部有二郎这等人才把持,定能将陛下之意志贯彻实施,老夫深感欣慰。”

    房俊谦虚道:“不敢当老国公这般夸赞……晚辈资历太浅,如何镇压得住那些个骄兵悍将?关键时候,还是得老国公这般国之柱石出面弹压才行。若是届时晚辈求到府上,还望老国公鼎力相助。”

    你只是在这边“深感欣慰”可不行,光耍嘴皮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得动点真格的才行……

    “呵呵……”

    高士廉似笑非笑,捋了捋胡子,沉吟一下方才说道:“老夫已然致仕告老,整日里含饴弄孙,早已不问朝廷之事。再者说了,军中之事,老夫如何插得下手?还得是二郎这般军中之秀多多出力才行。”

    房俊心中失望,面上却是不显,淡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国公即便是致仕告老,且也应当发挥余热,岂能不问世事,坐视军中陋习荼毒贻害,袖手旁观?”

    谁不知道你不仅仅一手扶持起了长孙家,即便是关陇贵族当中,照样有着为用一般的话语权?

    你想撇清净,可难道就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杀了区区一个长孙光,真以为便大仇得报、心安理得了?

    高士廉抬起眼皮,瞥了房俊一眼,继而手捋胡须,沉吟不语。

    他明白房俊这是寻求盟友来了,从卫尉寺手里抢走了军法审判之权,等同于跟关陇贵族们当面锣正面鼓的怼上了,很显然陛下并未如房俊所言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他打压关陇贵族,但是这其中应当牵扯到了储君之争,房俊不得不下狠手对付关陇贵族。

    可他自己又感到有些势单力孤,毕竟关陇集团那可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



    若是有陛下之允准,哪怕仅只是默许,高士廉亦会毫不犹豫的答应房俊,不遗余力的对付关陇贵族。

    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高士廉焉能看不出其中根底?

    区区一个长孙光,远远不能平息高士廉心中的怒火。

    再加上之前的丘行恭事件,高士廉对长孙无忌可谓是怨念颇深,恨不得亲手将这个外甥扒皮抽筋方消心头之恨!

    但是很明显,陛下对于房俊的支持并不彻底,而房俊大抵是因为关陇贵族始终对于太子的储君之位产生威胁,这才不得不下死力气,试图打击削弱关陇贵族的羽翼。

    如此一来,高士廉就不得不考虑付出与收获之间的利益衡量了……

    房俊当然看得出高士廉的忧郁,放下茶杯,轻声说道:“太子殿下偶然风寒,正在东宫养病,太医建议不许外出。只是殿下心急如焚,急于前来给高四郎祭奠焚香,故而明日上午会前来府上。”

    高士廉顿时心领神会。

    高家治丧,皇家都是要来的,不仅仅是太子,就连陛下也会到场,房俊实无特意交待太子何时前来之必要。

    既然说了,那么暗示就非常明显——我今日前来,乃是奉太子之命。

    如今的取舍,便是高家到底要不要彻底投靠太子,还是如以往一般名义上保持中立,但是以高履行为代表的高家人却同关陇贵族打得火热,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掀翻太子的储君之位……

    高士廉感慨道:“犬子何德何能,敢劳动殿下不顾病躯前来吊唁?殿下之性情实乃天下罕有,仁厚祥和,令人敬佩……吾高家上下岂能辜负了这份恩情?定当竭尽全力,效忠殿下!”

    房俊顿时大喜!

    渤海高氏虽然非是第一等的显赫门阀,但是地位太过特殊。若非高家当初促成了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婚事,然后又居中联络达成了关陇贵族与李二陛下的联盟,大唐朝局如何能够今日之局面?

    都说当朝第一勋臣乃是长孙无忌,但是在房俊看来,却应当非高士廉莫属!

    长孙无忌乃是关陇贵族的领袖,然而高士廉在关陇贵族内部的话语权却也不低,而且他的辈分占据了大义名份,即便长孙无忌对其再是不满,从头至尾所有的动作都只敢在暗处谋算,却绝对不敢公然诋毁。

    有了高士廉这么一尊大神,就等于在名义上将长孙无忌压得死死的。

    *****

    从高府出来,天边夕阳西坠,晚霞红透。

    已到了晚膳十分,但是高府门前长街却愈发车水马龙。以往由于有宵禁制度,谁家办丧事都是白日里宴客,宾客也大多早早前去吊唁,待到夜幕十分,要么留下坐夜,要么赶在宵禁之前返回家中。如今这几日宵禁取消,诸多亲朋故旧皆是早早的来走一趟,上柱香敬奉烧纸元宝一类,然后该忙什么忙什么,到了傍晚无事,反倒尽皆前来,显得甚是热闹。

    高至行亲自将房俊送出大门,房俊抬手施礼道:“公务在身,稍后还要出城前去书院,未能久留,还望见谅。”

    高至行知书达礼,很是知情识趣,闻言道:“房少保不必这般见外,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心中有这份情谊便好,那些个繁文缛节万勿在意。”

    这位说是前来吊唁,但是只看跟父亲关在堂中嘀嘀咕咕小半个时辰,便知道另有用意……

    房俊客气两句,当即告辞。

    自高家离开,他没有返回崇仁坊府中,亦没有出城前往书院,而是带着亲兵部曲策马来到东宫,求见太子……

    东宫门前的禁卫见到这位太子殿下面前的第一红人,不敢怠慢,一边请他下马前往门房稍坐,一边派人赶紧入内通禀。

    未及,一位内侍快步前来,言道太子殿下宣召觐见。

    房俊随着内侍一路前行,来到太子寝宫。

    宫殿内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这间寝宫曾经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居所,那时候李二陛下刚刚登基,国家百废待兴,又被颉利可汗饮马渭水兵临城下,不得已签下了城下之盟,整个长安的府库都被搬空了,李二夫妻卧薪尝胆、简朴度日,文德皇后一度好几年都不添置一条裙子……

    举国上下,皆是艰苦朴素。

    如今大唐蒸蒸日上,每年府库内的银钱车载斗量,奢靡之风难免兴起,就连这以往简陋的冬宫,近些年亦是不断添置家具器物,愈发显得华贵瑰丽,珠光宝气。

    太子妃苏氏一袭浅色宫装长裙,妆容典雅气质娴静,小鸟依人一般立在太子李承乾身侧,接受房俊大礼参拜的同时,亦敛裾还礼。

    她本就是平淡恬和的性子,与世无争,面对别的大臣尚且平易近人,更何况是如今太子左膀右臂一般的房俊?

    李承乾上前搀扶着房俊的手臂,将他拉起来,微嗔道:“此地乃是宫闱之内,并无旁人在侧,何须这般大礼?来来来,孤正好未用晚膳,二郎陪孤一起。”

    陪李承乾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房俊毫无拘谨,欣然道:“多谢殿下!”

    李承乾便拉着他入席,反倒是太子妃苏氏深知房俊这个时候前来东宫,必然是有要事商议,带着几个宫女回避去了后殿,只留下两个内侍在一旁伺候。

    看着太子妃苏氏聘聘婷婷的身影消失在后殿门口,房俊微微点头。

    历史之上对于这位太子妃并无多少笔墨描述,但是自从来到大唐之后的诸多接触看来,这位太子妃的确称得上知书达礼、温润典雅,性子娴静温和,若是当真能够母仪天下,必是李承乾的贤内助。

    “来,二郎先吃饭,有事慢慢再说。”

    李承乾伸手去拿酒壶,欲给房俊斟酒,房俊哪里敢这般托大?赶紧伸手将酒壶抢过,先给李承乾面前的酒杯斟满,继而再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酒杯道:“微臣敬殿下!”

    李承乾也拿起酒杯,却摇摇头,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却也情如手足,眼下只是家宴,不必这般讲究,各自随意就好。”

    言罢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夹了菜,慢慢咀嚼。

    他从不在房俊面前摆什么储君的架子。

    若无房俊的鼎力相助,他简直不知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面对着周遭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各股势力,他早已经穷于应对,就连父皇都对他失去了信心,易储的心思打了不是一年两年。

    正是在他最最彷徨无措、山穷水尽之时,房俊的出现使得他的眼前豁然敞亮,这份恩情岂能不铭记在心?

    他并非贪权之人,这个储君之位实则未必就势在必得,可是他也清楚,他能够放弃储君之位,可是那些个兄弟一旦上位,他的身家性命必将不保。

    他是硬着头皮不得不去争,不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妻儿,更是为了似房俊这般忠心耿耿鼎力扶持的亲近大臣……

    再者,他自幼受到诸多大儒的教诲,时刻将自己当做儒家子弟,并未有多少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傲然,性格更是温厚敏感、仁慈宽爱,更愿意与人摒弃身份,知心相交。

    这般对坐饮酒、促膝长谈,最是自在不过。

    房俊也喜欢李承乾这种淡泊的性子,自己饮了一杯酒,吃着菜,摆了摆手,将左右内侍尽皆赶走,然后才低声道:“微臣刚刚去了申国公府。”

    李承乾一愣,旋即叹息一声,黯然道:“高四郎比孤小不了几岁,年幼之时,时常一同玩耍。只不过孤素来看不惯他那等纨绔习气,所以渐渐疏远,却不想今次前往西域从军居然身死域外,更想不到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却是个血性汉子,只是可惜了,若是假以时日,相比亦是一名骁勇悍将,这般陨落于敌寇之手,令孤分外痛心。”



    高真行之死,在长安引起的反响非常大。

    一个平素招摇生事、纨绔无赖的公子哥儿,忽然之间一个转身变成了力抗敌军死战不退的帝国英雄,这其中的转变着实太大,予人的观感太过震撼。

    即便是李承乾这等平素对高真行并无好感之人,闻听他的事迹之后,亦难免热血沸腾,扼腕叹息之余难免心生仰慕崇敬之意。

    能将一腔热血喷洒在国战之疆场,纵然平素品行再是低劣,亦能一瞬间将人格拔高至万众敬仰之地位。

    一念生,一念死,生死之间,岂是容易取舍?

    房俊也有些感慨,轻叹道:“正是有无数高真行这样的血性汉子,不畏生死勇猛无俦,吾等方能安居乐业,纵享太平。然而都说如今是煌煌盛世、国泰民安,可世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无非是有人在替天下人负重前行而已。”

    李承乾击节赞叹:“这句话说得好!来,为了那些边疆血战、马革裹尸的英雄们敬一杯!”

    他亲自执壶,给面前的酒杯满上,两人碰一下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李承乾夹了口菜,边吃边道:“明日一早,孤便前去高府吊唁,申国公年事渐高,此番痛失爱子,想必悲怮难耐,孤当真担忧他的身体。”

    房俊道:“微臣前往高府之时,刚巧见到赵国公离开……”

    李承乾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问道:“你与申国公相谈如何?”

    房俊轻松道:“申国公乃国之干臣、世之栋梁,自然深明大义、公忠体国。”

    “如此甚好!”

    李承乾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见到房俊斟酒,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唏嘘道:“孤有今日,全凭二郎之功。若非二郎鼎力相助,只怕这储君之位早已易主,孤这身家性命恐也朝不保夕……话不多说,自今而后,永不相负,孤与二郎共富贵也!”

    房俊连忙起身离席,一揖及地,道:“忠于王事,乃人臣之本分,何干以此居功自傲?殿下仁厚慈爱,朝中百官趋之若鹜、天下百姓万众归心,必将开创煌煌盛世,上承列祖功勋武德,下启百代英姿伟业,微臣能够追随在侧,已然是旷世殊勋!”

    一番话说得李承乾面红耳赤,赶紧摆摆手,让房俊起身入席,无奈道:“二郎何须如此?孤有自知之明,孤天分有限,岂敢与父皇相比?只盼能够兢兢业业做一个守成之君,不坠了父皇之威名,看顾好父皇一手打下的这锦绣河山,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于愿足矣!这等话语往后切莫再说,孤羞臊难当也就罢了,若是外人听了去,岂非要笑掉大牙?”

    身为太子,周遭围拢了太多的势利之徒,整日里似这等阿谀之词不知听过多少,他早已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可偏偏这话从房俊口中道出,令他连淡然处之都做不到。

    自己有几分几两,自己知道,房俊也知道。

    若是没有房俊的鼎力相护,他这个太子怕是老早就被废黜了,焉能直至今日依旧稳坐东宫之中,畅想来日君临天下、坐拥山河?

    房俊从善如流,起身入席,坐到李承乾对面,斟酒谈笑,神色如常。

    他并非阿谀之辈,但是身在官场有如何能够清明如水?好听的话说一说大家心里都高兴,又何必如魏徵那般好的一件不说,总盯着君王的错误揪住了不撒手,搞得大家都难堪?

    所谓人情世故,大抵如此。

    即便是父子兄弟子之间的关系,也需要经营维护,稍有不慎亦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君臣之间?

    与人相处愉快,此乃处世之道。

    否则,再高的功勋也经不住日积月累的厌恶疏远……

    两人对坐浅酌,低声畅谈。

    李承乾将一道清蒸鲤鱼往房俊面前推了推,问道:“父皇打压关陇的心志非常坚定,但是依你之见,这番打压究竟会达到何等程度?”

    对于他来说,眼下虽然储位稳固,却也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最能够危及他的储君之位的便是关陇贵族。

    如今朝中多方势力交杂,以关陇、江南、山东为最。

    房家出身齐州房氏,与范阳卢氏有姻亲,加上如今的太子太保李绩更是山东世家的一面旗帜,可以说李承乾如今在山东世家之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江南士族素来特立独行,看似洁身自好,实则始终掌握不到朝政的话语权,即便江南士族之领袖萧瑀身为朝中清流文官之首,依旧不改这种政治格局。

    如今因为海贸兴起,江南士族的地位迅速跃升,但是根脉却掌控在皇家水师之后。

    出了陆地,踏足海上,皆是皇家水师统御之领地,能够让任何一家的船队顺利通往东洋各国,却也能够随意将哪一家的海贸之路掐断。

    而皇家水师固然挂着一个“皇家”的名号,却素来被称为房俊的“私兵”,房俊有着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度。

    可以说,朝中三大势力,有两个已经占到李承乾的身后,亦或者随时可以成为他的拥趸。

    唯独关陇贵族除外。

    这就要怪当初李二陛下立太子之处,为了防范关陇贵族挟持、蛊惑太子,所册封的冬宫署官极少关陇贵族出身,使得关陇贵族的利益与太子并无多少瓜葛。而关陇贵族为了在将来新君继位之后依旧保持对于朝政的绝对控制,不得不谋求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只要他们全力扶持的储君上位,才能够在将来保住、甚至攫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从李承乾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起,他的利益与关陇贵族的利益便是相悖的。

    要么李承乾顺利上位,打压关陇贵族,使其再不复往昔之辉煌;要么关陇贵族阴谋得逞,另立储君将李承乾废黜,继续保持对于大唐朝政之掌控。

    说一句势成水火亦不为过。

    李二陛下打压天下门阀的心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首当其冲便是权柄滔天、根深蒂固的关陇贵族,但是这种打压究竟会打压至何等程度,却是谁也不知。

    打得狠了,难保关陇贵族不会狗急跳墙、绝地反击,这些人骨子里可从来都没做过什么“顺臣”,社稷兴亡、改朝换代也不是一次两次,眼里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打得不狠,未能伤及筋骨,难免犹有余力兴风作浪,时刻危及李承乾的储君之位。

    自大唐立国而始,由于朝政皆由关陇贵族把持,江南士族也好,山东世家也罢,多年以来被压制得极惨,朝中势力聊胜于无,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头顶,李承乾如何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尤为甚者,他还得考虑李二陛下若是对关陇贵族的打压留有余地,是否存着让关陇贵族继续算计他这个储君的心思……对于李承乾来说,这才是最最令他恐惧不安的。

    房俊用筷子挑了一口嫩滑的鱼肉送入口中,沉吟着慢慢咀嚼,感受着鱼肉香滑的滋味,好半晌才说道:“陛下深谋远虑,其想法焉是微臣可以揣摩?不过千事万事,东征最大,在东征未能凯旋之前,怕是陛下所有的手段都会有所收敛,务必要确保朝堂之上的稳定才是。”

    李二陛下好大喜功,打压门阀是为了巩固皇权,但是征服高句丽、将那一片历朝历代从未真正征服的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才是能够确保他成就千古一帝宏图霸业的最重要功勋。

    任何事遇上了东征,都得靠边站。

    任何人敢于影响东征、甚至破坏东征,都是李二陛下的死敌!

    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又怎么可能下死力气去打压关陇贵族呢?之所以能够允许房俊将军法审判之权从卫尉寺抢走,大抵也是因为李二陛下感受到了关陇贵族内部的某一些不安定,推一把,看看效果。

    若是能够趁势推上一把,加速关陇贵族内部的矛盾,促使其从团结走向分裂,兵不血刃的达成削弱、分化关陇贵族的目的,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在房俊看来,关陇贵族的分裂或许就在眼前。

    长孙无忌的肆无忌惮、疯狂出手,独孤览的装腔作势、虎头蛇尾,甚至高士廉的改弦更张、另谋出路,无不在昭示着关陇贵族内部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或许分崩离析已然不远。

    李二陛下只会采用旁敲侧击的手段去推动关陇贵族内部危机的加剧,却轻易不会直接出手干预。

    说到底,在李二陛下心中东征的地位无与伦比,谁也不可动摇。

    话题至此,便不易在深谈下去,否则便有“揣摩上意”之嫌,以李承乾的谨慎性格,以及对于李二陛下的敬畏,这等事绝对不敢做……

    李承乾便将话题岔开,好奇问道:“二郎进谏父皇,将这长安城里里外外尽皆戒严,出入皆要管控,说是为了书院开学筹备一场隆重的典礼。却不知这典礼究竟何等模样,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京师戒严,这放在历朝历代都不简单。

    若非朝中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轻易绝对不会行此政策,搞不好就会让地方上胡乱猜疑、人心思乱……

    说起这个,房俊便忍不住有些得意:“再有两天,书院开学典礼便将举行,皆是殿下自可亲临观摩,必然使得所有观礼之人震撼不已,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九州四海,闻所未闻!即便青史之上怕是也要浓浓的留下一笔,震古铄今,振聋发聩,不外如是!当然,事实上京师戒严其实没有必要,只是微臣向陛下觐见,为了拖住吐蕃使者才顺势使出的一个手段……”

    便将西域的形势详细的于李承乾解说一番。

    尤其是吐蕃的谋算,以及自己派人一路上不断延误禄东赞的行程,迫使其不得不延缓了进京的时间,终于拖到西域的消息传回京师,这才使得大唐在这一场尚未开始的谈判当中已经占据了主动……

    李承乾并不知道这件事背后尚有如此之多的细节,默默听完,感慨道:“二郎当真国之柱石也!只是吐蕃纵然毫无廉耻、趁火打劫,鉴于西域之险恶局势,答允他的请求便好,又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呢?”

    京师戒严,可不仅仅是派出一些兵丁把守城门,严禁人员出入这么简单。

    长安乃是无可争议的帝国心脏,政治、军事、经济尽皆是帝国之中心,戒严这些时日所造成的各方面的损失,又岂是一个小数目?还不如干脆给吐蕃一点好处,安抚其心作壁上观也好,以为资助协助出兵也罢,哪里用得着费这些心思,稍有不慎甚至能够引起朝局动荡?

    房俊执壶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酒,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语重心长道:“殿下以为这一次吐蕃人趁火打劫,想要的好处是什么?”

    李承乾略微一想,道:“莫不是旧事重提,又要和亲?”

    房俊轻轻一拍桌子,道:“陛下慧眼如炬,正是如此!当时形势危及,若是公然拒绝吐蕃,吐蕃人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得当真就敢出兵截断安西军的退路,甚至截断整条丝路!而陛下的书房之中依旧挂着那幅‘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字,如何能够答允吐蕃的求亲?再则,吐蕃人胃口大得很,他们不仅要求和亲,还要求大唐在嫁妆当中添加算学、医术、建筑、冶铁等等书籍以及熟练工匠……殿下试想,若是这些都依照吐蕃只要求分毫不差的给予,那么会有何等后果?”

    李承乾倒吸了一口凉气:“岂不是说,只要假以时日,吐蕃人会在军事、医疗等各个领域都能够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

    “正是如此!吾汉人自古以来便对周边蛮族拥有着碾压一般的优势,即便有时候被蛮族奋起屠戮,却也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只要国内政局稳固、风调雨顺,任何蛮族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而造就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比武力,汉人常年农耕,岂能比得过自幼生长在马背的蛮族?比凶狠,汉人仁义礼智信,如何比得过强者为王、杀戮不眨眼的蛮族?汉人所依靠的,唯有智慧!而一代又一代的汉人凝结下来的智慧,便是那些算学、医术、建筑、冶炼等等方面的知识,以及无数的学子、郎中、工匠!将这些数千年积累下来的优势拱手让人,让吐蕃人接纳吸收之后再反过来荼毒汉人,吾等便是千古罪人!”

    房俊慷慨激昂。

    事实上没那么严重,无论算学、医术也好,建筑、冶炼也罢,实则并非是秘而不宣之独家秘笈,若是有心想学,无论哪国人总归是可以学得到的。国家再是加以管制,也不可能做得到密不透风。

    大唐的冶炼之术便传到了倭国,被其去芜存菁、一代又一代的改进,终成世上著名的刀器,而咱们自己却断了传承……

    有些东西就算不给吐蕃,吐蕃也能学得到。

    但是房俊必须在李承乾的认知之中种下一种思维,那便是“这些东西不能给”!

    整个封建社会,上至统治阶层,下至贩夫走卒,从来就没人将这些一代又一代人积累下来的智慧结晶当作财富,更不曾予以重视,他们将其称之为“奇淫技巧”,认为是旁门左道,唯有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才是重要的,实乃大错特错!

    光靠哲学怎么治理天下?

    没有自然科学如何富国强军?

    不是说哲学不重要,华夏的哲学体系是人类的瑰宝,但也不能一条腿走路啊!

    若是自然科学能够与哲学体系一同发展进步……房俊简直无法设想华夏民族到底能够强大至何种地步。

    李承乾有些懵。

    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房俊的理论,觉得有些道理,又觉得很是不妥,但是思来想去,却总是没察觉不妥在何处……

    他拧着眉毛说道:“蛮胡粗鄙,那些个东西即便教给他们,难道他们就能学得会?”

    从古至今,汉人从未对蛮胡正眼相看,纵然被蛮族杀入中原肆虐神州,汉人依旧在骨子里瞧不起粗鄙野蛮的胡人,那种高高在上睥睨群伦的心态简直爆棚,这是最严重的种族歧视。

    只有我最高贵,别的人种都是垃圾……

    房俊有些无语。

    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始终存在于华夏人的骨子里,即便被蒙元铁蹄杀得江山喋血,即便被女真砍得人头滚滚,却始终未曾消除。

    直至被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又被凶恶的邻居用飞机大炮征服了大半国土,残杀了无数同胞,神州大地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在硬生生被敲断了这一根骄傲的脊梁。

    物极必反,当数千年的骄傲被一朝敲断,代之而起的便是奴颜卑膝。

    哪怕赶走了侵略者,哪怕再度走上伟大的复兴,却依旧有些人跪在地上起不来……

    极端的骄傲成为了自负,极端的沦落又养成了自卑。

    房俊耐心说道:“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吾等亦不能资敌。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向外输出的只能是文化,要让周边蛮族尽皆说汉话、写汉字、用汉礼,让他们原本的风俗渐渐消失,百年以后彻底的融入大唐,成为汉人全无殊异的部族。但是医术、算学、冶炼这些个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东西,要紧紧的捂住,什么也不能教给他们。”

    李承乾略有所悟:“就犹如眼下安南那般?”

    房俊道:“正是!”

    如今的安南都护府,掌控了自交州往南的大片领土,因为土地大多靠海,尽皆在水师的覆盖之下。海贸的兴起,稳定的局势,使得无数汉人随着船队背井离乡前往安南讨生活。

    随着汉人的大批涌入,魏王李泰掌管的“大唐文化振兴会”招募大批士子、文人,前往安南开设私塾、教授汉学。



    对于整个“泛华夏文化圈”来说,中原王朝永远都是“天朝上国”,汉人永远都是需要仰望的种族。

    如今随着海贸的兴起,大唐的商船沿着海路抵达东洋、南洋的各个国家,在带去无以伦比的财富的同时,更带去了灿烂的大唐文化。

    没有抵抗、没有仇恨,这些个愚昧的原住民欣喜若狂的接受着唐人带来的一切,因为唐人使得当地的经济、文化甚至于生产力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所有人都以能够沐浴在华夏文化之中为荣。

    这是殖民的开始,但是现在的大唐上至朝堂的统治者下至普通的商贾民众,却对此并没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知。

    华夏文化不擅于侵略,更不擅于掠夺,汉人从古至今都只是沉默而勤劳的创造着财富,他们入乡随俗,却又保存着骨子里的骄傲。

    所以相比于后世用坚船利炮满世界殖民的野蛮民族,汉人更容易被那些个原始落后的土著所接受。

    这是文明的征服,润物无声,却又不可阻挡。

    *****

    城南书院。

    书院的主体建筑都已经竣工,各式各样的标志性建筑散布在昆明池畔的山坡上,掩映于林木之中,恢弘大气却又精致优美。

    如今整个书院都已经簇然一新,各个学科所属的院落业已张灯结彩,学子们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在书院教员的指挥下紧张的忙碌着,进行开学典礼之前最后的布置。

    李二陛下一身便装,“白龙鱼服”,身边只有太子和房俊跟随。

    漫步在景色幽致的书院之中,看着身边不时跑来跑去兴致盎然的学子,李二陛下很感兴趣,侧过头询问道:“你那神神秘秘的开学典礼,究竟筹备得如何了?”

    房俊信心十足:“陛下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李二陛下点点头,此时走到一处院落门前,隔着宽敞的大门,便见到院内一幢三层建筑恢弘大气,便抬脚走了进去。

    李承乾与房俊自然紧随其后,前者忍不住问道:“一个典礼藏着掖着,到底弄什么玄虚?”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向着那三层建筑走去,抬脚跟随,低声道:“明日殿下便会知晓,微臣保证,届时整个大唐、甚至于整个天下,都将为之深深震撼!让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大唐之强盛,所有蛮夷都将震撼匍匐于大唐的天威之下!”

    “呵呵!”

    李承乾冷笑一声,一脸怀疑:“快别扯淡了!区区一个典礼而已,难不成你还能将眼下所有制造出来的火炮集中在一起,朝着长安城猛轰一个时辰?如今那些个蛮夷亦是见多识广,没那么好震慑。”

    房俊却不以为然,道:“殿下拭目以待即可,这场典礼,乃是微臣毕生所学之体现,结合了眼下大唐在物理、几何、冶炼等等学科的最高成就,一经出世,必将震古烁今!”

    他这么信心百倍,李承乾的怀疑顿时就减弱了几分,倒是生出几分期待来。

    世人皆知,房俊最强的地方便在于其诗词方面的造诣,以及神鬼莫测的格物之道,能够钻研出玻璃、火药那等点石成金之术,谁知道这一次是否再一次以一种新奇的事物震撼世人?

    前头,李二陛下已经站住脚步,负着手站在三层建筑的正门前,微微扬起头,看着门上的匾额。

    “格物院?”

    李二陛下念了一句,随即回头,问道:“这便是你整天念叨的那个什么研究格物致知的地方?”

    房俊忙道:“正是。”

    李二陛下点点头,抬脚踏上门前的汉白玉石阶,踩了踩,哼了一声道:“如此奢华靡费,比之朕的太极宫都不遑多让。”

    言罢,留下一头大汗的房俊,径自进了正门。

    李承乾看了看脚下晶莹洁白的汉白玉石阶,在左右张望一番,见到整座建筑的基座全是汉白玉砌成,不由得摇摇头,低声道:“确实有些奢靡太过!”

    抬脚跟在李二陛下身后进了门。

    房俊紧紧跟着,不敢说话……

    整座书院的造价的确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有着皇家水师以及东大唐商号的巨额利润,以及李二陛下的鼎力支持,房俊可以随意支取书院的建造预算,而不必经过朝廷的审核。

    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到底乃是一代帝王,胸有锦绣坐拥江山,自然不会去跟房俊锱铢必较,甩手任凭房俊自作主张,根本不曾在预算上过多干涉,很多时候连问都不问。

    反正内帑里金山银山根本花不完……

    而房俊的理想不仅仅是要在大唐开创自然科学的盛世,更想要使得贞观书院成为历史之上一座永不崩颓的丰碑,即便往后的岁月里时局变幻王朝更迭,这座书院依旧能够屹立在长安城西侧的昆明池畔,抵御风霜雨雪的侵蚀,让后世子孙瞻仰荣耀。

    所以大多数的建筑都未采用从古至今的全木质结构,而是以石质为主,如此虽然使得观赏性略有下降,整体造价有所提升,却也不会因为一场天灾亦或是战火便彻底湮灭。

    华夏古代建筑太过于注重美轮美奂的形式,所以大多采用珍贵的木料,辅以精湛的雕琢,使之有若天上宫阙一般的华美。然而再是珍贵的木料,往往也经不住水火无情的侵蚀,不知多少美妙绝伦的建筑毁于天灾与战火之中,只留下遍地残垣以及史书之上的寥寥文字,后人却只能从废墟之上,凭空想象着先祖们创建的丰功伟业。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因为有了水泥,使得石质建筑的砌筑更加容易,难度减少,工期缩短。

    三人一前两后进入大堂,李二陛下父子顿时便被宽敞亮堂给震了一下。整个大堂极其宽敞,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汉白玉,数根石质柱子将穹顶高高挑起,阳光从穹顶倾泻而下,石柱上安装了数十盏灯烛,即便是夜里亦可灯火辉煌。

    由大堂向四周观望,三层建筑每一层都有栏杆,围绕着中空的建筑直抵屋顶,这种建筑方式极其少见,有那么几分异域风情。

    而在大堂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高达一丈、宽三尺的长方形器物。

    名贵的紫檀木所制,上半部嵌着一个圆盘,周围等列划分刻度,圆盘中间有三根指针,最细最长的那一根正肉眼可见的旋转着。

    下半部则是硕大的……钟摆?

    李二陛下不知此为何物,但是冷不丁想起之前房俊曾经与李淳风探讨的关于计时器的制造,便曾听到过那个劳什子的“钟摆原理”,相互印证一下,再看看原盘上的刻度,不难猜出此为何物。

    李二陛下走到近前,细细观摩,口中问道:“这便是你那个所谓的……时钟?”

    李承乾也走过去好奇的上看下看。

    房俊道:“陛下英明神武、天人之姿,果然洞察玄机、无所遗漏……此物正是李太史刚刚制成的时钟,将每日十二个时辰分成二十四份,刻度上每两个点便代表一个时辰,又将每一个点分成六十分,更将六十分再分成六十秒……分别以时针、分针、秒针来区分时间,可以尽可能的达到最精确的程度。”

    李二陛下凑近了观看,侧耳倾听,发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应当便是那个“擒纵器”的声音,而随着“滴答滴答”声,下部的钟摆有韵律的摆动着,时针分针转的慢看不真切,但是秒针却在旋转着,针尖划过刻度,代表着时间的流逝。

    李承乾不解道:“此物巧夺天工,但为何叫做‘钟’呢?”

    房俊解释道:“此物内有机关,每逢整点,都敲击出声,几点便敲击几声,故而李太史为之取名曰‘钟’。”

    “钟”乃是礼器,金属所制,中空,敲击可发声。

    “钟鼎”乃是礼器之通称,代表“礼乐”,象征着尊贵的地位和厚重的权柄,所谓“钟鸣鼎食”是也。



    李二陛下听着房俊的解说,又问道:“此物造价几何?”

    房俊顿了一下,道:“靡费甚多,这座钟用了几十个零件,齿轮便有十多个,因为铸造越是精密,计时的误差便会越小,所以制造非常困难。尤其是带动齿轮旋转以及钟摆摆动的发条,需要将弹性极佳的精钢绕制成平面螺旋形的一种弹簧,弹簧一端固定,另一端作用扭矩后材料材料受弯曲力矩,产生弯曲弹性变形,因而弹簧在自身平面产生扭转,材质极为难得,故而造价极高。”

    李二陛下被一大堆术语弄得有些懵,点点头,道:“稍后精心制造一个,送入宫中。”

    如今的李二陛下财大气粗,且不说东大唐商号每年赚取的财富,单单皇家水师从倭国开采的金银便一船一船的运回来,内帑之中金银成山,最近正琢磨着制造金币银币流通天下呢,否则根本不知道怎么花得完。

    这么一个构造精密的机械,但凡是个男人都喜欢,摆在宫里不仅能够准确计时,更是奢华气派的象征,偶尔招待外宾,倍儿有面子。

    房俊连忙应下,道:“微臣已经于太史局合作成立了一个商号,专注研发、制造座钟,稍后便赠送给陛下一个,在分别赠送给三省六部九寺每哥衙门一个,计时更精确,臣子们亦能更好的掌握时间,提升办公效率。”

    “很好!”

    听闻会赠送给各个衙门,算一算亦是很大一笔钱,李二陛下心里刚刚因为房俊“疯狂敛财”升起的恼怒顿时削减不少。

    这小子钱越赚越多,令人嫉妒,不过既然能够时刻心念帝国、大公无私,且忍一忍他。

    李承乾上上下下观赏着这座钟,颇有些爱不释手,不过房俊固然未曾提及,但是他知道既然三省六部九寺都有份,必然少不了他的东宫的那一座,心中喜欢,问道:“明日典礼之时,莫非二郎亦要拿出这等稀罕之物,使得举世瞩目?”

    房俊想起明日即将要展示给世人面前的东西,嘴角微微挑起,实在是压抑不住心底的得意,笑道:“此物固然精密,意义也着实重大,但是与明日面世之物相比,实在是云雀之于鸿鹄、萤虫之于日月也!”

    再精密的钟表,也只是一个器物。

    而那个东西,却代表着一个时代……

    ……

    诺大的书院遍及整个山坡,由山脚的书院山门直至山顶尚在建设之中的钟楼,无数的院落处处都透着新鲜,李二陛下兴致盎然,走走停停四处观赏,时不时的询问一番。

    李承乾与房俊两个左右相陪,因为都穿着便服,书院中的学子尽皆在教员的指挥之下忙忙碌碌,一时间居然未能发现皇帝陛下居然就在自己眼前走过……

    及至晌午,李承乾提醒道:“父皇,时辰不早了,不如暂且回宫吧。”

    李二陛下驻足观望,沉吟一下,问房俊道:“先前听你提及,说是书院有供学子与教员就餐用膳的食堂?”

    房俊愣了一下,回道:“的确如此,只是食堂的食物粗鄙,陛下真龙之体……”

    “放屁!莫学那些个佞臣张口闭口阿谀之词,朕固然身为大唐皇帝,却也只是**凡胎,屁的真龙之体!当年戎马生涯,也是跟麾下袍泽喝一个囊里的清水、吃一个锅里的饭菜,哪有那般金贵了?走,午膳便在这书院食堂里对付一口,也让朕检查一番看看你这小子是否将用于食物采购的钱财给贪墨了,这书院之中的学子各个都是帝国的栋梁,若是委屈了任何一个,让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吃不好,当心朕拿鞭子抽你!”

    房俊忙道:“陛下体恤学子,实乃大唐之福!吾等自当精忠报国,不负陛下之恩德!”

    贪墨肯定是不可能贪墨的,别说他房俊富可敌国不在乎这么一点小钱,就连许敬宗那等投机钻营之辈,也知道书院就是他通往仕途顶点的青云之路,岂肯取小利而舍大利?

    再者亦如李二陛下所言那般,这书院当中所有的学子都可谓是一时之人杰,即便最普通的学子都是地方上千挑万选出来的,之前便在当地名声赫赫,若是书院做出克扣口粮、以次充好这等事,谁肯忍气吞声?

    尤其是那些个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们,各个养尊处优心气儿比天还高,哪个敢苛待他们?

    各个都不是怕事儿的,这帮家伙闹腾起来能把天都给翻过来……

    房俊在前带路,不多时便来到食堂。

    这里是一处高达宽敞的建筑,掩映在一片林木之中,此时将近秋日,树叶尚未枯黄,遮天蔽日的树荫应泻而下,倒也有几分雅致。

    不少学子已然前来就餐,用一个个木质托盘打了饭菜并未在饭厅之内用餐,而是碰到了外面树荫下,或是席地而坐一手捧着书卷边看边吃,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一边吃饭一边高谈阔论。

    李二陛下便赞了一句:“不错!”

    一个书院最紧要的便是学风,这些学子能够在用餐之时亦不忘读书交流,可见皆是肯用功之人。

    要知道,此时书院尚未开学呢。

    房俊在前,引着李二陛下与太子李承乾进入食堂之中。

    书院之中固然学子众多,教员人数也不少,但这些人说起来皆是达官显贵,再这样一个时代,能够进入书院就读的大多是门阀子弟,寒门士子纵然也有,但比例低得可怜。

    毕竟不是谁都能读得起书,更不是谁都能拥有进入书院就读的水平……

    这些人身家显赫,在朝局稳定、天下太平的时代里,便是最忠于皇帝的一群人,用后世的标准来衡量的话,那就是“政审”绝对过关。

    所以跟随李二陛下前来的禁卫都留在山门处,并未随着他进来,否则呼呼泱泱一群人前呼后拥,必然闹得整个书院鸡飞狗跳,不仅李二陛下“白龙鱼服”的目的无法达到,还会严重延误书院的筹备工作。

    安全是有保障的。

    进了食堂,李二陛下便见到在一侧有数个窗口,后边大抵便是厨房,各式菜品摆在里头,而在窗口外边挂着一溜儿小木牌,上头写着菜品的名称,下边还标注着一二三等等字样。

    学子用木质的托盘排队站在窗口领取饭菜。

    李承乾指着木牌上的字问道:“这菜品名称之下标注为何?”

    房俊解释道:“此乃书院的一项创举,所有学子在食堂就餐都是免费的,不需要花费一分一文,毕竟这些钱都是出自陛下的内帑,是陛下用自己的钱供给学子们食宿。”

    李二陛下捋须微笑,甚为自得。

    有钱就是不一样,可以任性,可以胡花滥造,整座书院都是他的内帑建起来的,所有学子都吃着他的饭,这些学子异日学成,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

    岂能不忠君报国、死而后己?

    这种事大抵没个皇帝都想做,但绝对不是谁都能做得成,首先你的内帑之中必须有钱,可以支持如此巨大而且长期的投资。

    这很难,但是一旦坚持下来,所取得的成果也极其显著。

    房俊续道:“但是微臣以及诸位书院教员一致认为,若是能够给予学子们一些竞争的风气,则更有助于书院学风的养成。所以,吾等商议之后决定,每一个学期都根据学子的日常表现、考试成绩给予一定的评分,学子们可以根据这些评分在书院之内享受不一样的待遇,比如申请更好的单人宿舍,比如在食堂选择更贵一些的菜品……”

    李二陛下父子这才恍然,怪不得这些菜品下面标注的数字不一样,而且诸如红烧肉、葱爆海参、清蒸鲤鱼这些个名贵菜品上的数字都很高……



    这就意味着学子原本的身份在这书院之中已经完全被摒弃掉了,书院里的等级划分不再依据你的身份家世,而是完全取决于你再书院之中的表现。

    表现得好,你就高人一等,哪怕是门阀嫡子、王族公子,也得在你面前俯首称臣;反之,哪怕你的身份再高贵,也只能低人一等,眼巴巴的瞅着别人享受更好的待遇。

    而有房俊坐镇书院,那些个人情世故自然影响不到书院这一方天地,以他眼下的身份地位,需要卖谁的面子?

    更别说这座书院简直可以称之为房俊的“理想”,没有谁可以逼迫房俊在自己的理想面前向着人情世故妥协。

    李二陛下觉得哪怕是他这个皇帝都很难办得到……

    “这个想法不错,书院是一个高尚的地方,学子在此就是要努力学习更多的东西,努力成为一个对于帝国有用的人才,让外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远离一些,培养他们纯粹的心性。”

    李二陛下觉得很满意。

    他对于书院抱以极大的期望,甚至将这里视为他意志的延续,他希望每一个学子都能成为他崇拜者,哪怕是百年、千年之后,这里的学子也会纯粹的拥护李唐皇族的忠臣义士。

    每一个毕业的学子都是一个纯粹的人。

    房俊打算让厨房的大师傅特意做几个菜,却被李二陛下拒绝:“感受一下普通学子的生活,体验一番书院的韵味,这很不错。”

    房俊只能从善如流,在橱窗后面满满登登的一干菜品之中选了几样卖相精致的,也学着学子的模样用托盘盛着,然后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饭菜摆好,房俊先是用筷子在李二陛下以及李承乾面前的托盘中挨个菜夹了一口……

    从古至今,皇帝都是天底下危险性最高的职业,甚至没有之一,稍有不慎就会面临无数的危机,而“下毒”几乎是最简单最省力的一种方式,自汉朝开始便有宠信的宦官担任“试毒”这个任务。

    今日李二陛下身边没有内侍,这个任务只能让房俊亲自上阵担当——不如此不行,房俊自己被毒死是小事,若是在他的面前一位皇帝以及一位太子一起中毒暴毙,那么无论最终的情况如何,房氏一门上上下下都难逃一个死字,甚至于受到牵连的亲朋故旧都将数不胜数……

    “试毒”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趁着这个功夫,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菜品中的一尾鱼,笑道:“此为‘漕淮白鱼’否?”

    房俊颔首道:“陛下见多识广,微臣佩服。”

    淮白鱼,既淮水所产之白鱼,因其通体鳞色雪白而得名,也称浪里白条,古代以楚州所产最为知名。在后世早已成为淮扬菜中的一大名菜,堪称淮扬菜的典型代表和形象大使。不过唐朝时候尚未能够开发出更多的做法,亦未能达至天下闻名之地步,只是因为其味鲜美,深受两淮一带人士的推崇与喜爱。

    “书院中学子来自天下各处,陡然背井离乡,难免思乡情切,情绪低落自然会对学习的效率事倍功半。故而食堂之中会备下各地名菜,使得学子食之既可减缓水土不服之症状,亦可睹物思乡,舒缓心境。”

    后世的大学食堂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当然实质并非是所谓什么减缓水土不服、舒缓思乡心情,就只是为了多创收而已。

    越是地方名菜,往往价格越贵……

    李承乾赞道:“细节之处显心思,二郎对于书院可谓殚精竭虑、用心良苦,不枉父皇的信赖倚重。”

    李二陛下似笑非笑,这等相互吹捧的小把戏他见过不要太多,却也懒得去拆穿什么,只是心中有些叹息,眼下太子对于房俊之倚重显然已经达到一个近乎于“盲从”之境地,干弱枝强、君弱臣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当口,恰好两个身穿教员服侍的男人并肩进了食堂,到了窗口处打了饭菜,四下张望寻找空位置,正巧见到房俊,其中一个顿时眼前一亮,脚下生风就走了过来。

    另一个脸色似乎不大爽快,捧着托盘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跟在其后也走了过来。

    前边那人身量不高,有些矮胖,正是许敬宗,快步走到近前将托盘放在房俊身边空位置上,哈哈一笑,道:“二郎居然来了书院?也不来教务处走一趟,老夫尚有许多事宜要像你回报呢。”

    说着,大抵是觉得坐下去之后地方有些狭窄,他便拍了拍房俊身边那人的肩膀,说道:“这位兄台,可否挪一挪……”

    他嘴里说着话,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那人,结果一双眼睛顿时就直了,嘴里结结巴巴道:“陛陛陛陛……陛下!”

    双腿一软,在长条凳子上搭了半边的屁股一下子就坐到地上……

    李二陛下抬眼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头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低声道:“勿要惊扰他人!”

    许敬宗实在是被惊到了,谁能想到九五至尊的大唐皇帝陛下能够出现在书院的食堂里?

    实在是太突然了,导致他猛地一下被惊到,手足无措跌坐在地……

    赶紧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他心思细腻明白李二陛下这大抵是微服私访白龙鱼服,不欲让旁人知晓,不敢多说,赶紧蹑手蹑脚的端着托盘想要离开。

    李二陛下敲了敲桌子,道:“走什么走?就坐在这,一起用膳吧。”

    “喏!”

    许敬宗并没有将与皇帝同席而感到什么荣耀,这种场合看似亲近,实则是最容易犯错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稍有不慎就会使得皇帝陛下对你的观感直线下降,搞不好觉得你这人不堪大用,从此再不待见……

    当然违抗肯定是不敢的,乖乖的去旁边又拽了一条凳子过来,规规矩矩坐在房俊令一侧,这边还有个人呢,他定睛一瞧,没敢大礼参拜,只能苦着脸小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承乾倒是和颜悦色,微笑的示意一下,没有说话。

    许敬宗便狠狠瞪了房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皇帝太子都在,你个混账倒是及早给我一点提示啊?

    否则哪能在陛下面前丢这么大的人……

    房俊置若罔闻。

    另一个跟在许敬宗身后的自然便是褚遂良,相比许敬宗,他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常伴君侧,对于李二陛下太过熟悉,走了几步便认了出来,赶紧上前微微鞠躬,低声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对于褚遂良,李二陛下便和气得多,微微颔首,道:“莫要声张,一起坐吧。”

    “喏!”

    褚遂良应了一声,搭边儿坐在许敬宗身边。

    气氛忽然有些拘谨。

    半盏茶的功夫差不多过去了,房俊面色如常毫无异处,这才敢示意李二陛下与李承乾:“陛下,殿下,可以用膳了。”

    “嗯。”

    李二陛下本就没觉得会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些年身居皇位早就养成了一些习惯,也认为稳妥些为好,而且今日自己与太子一起,若是这饭菜当中真的有什么问题……后果简直不敢想。

    他拿起筷子,随意道:“大家一起,莫要拘束。”

    “喏!”

    几人轻声应了,赶紧低头吃饭。

    原本其实不必如此拘束的,都是朝堂大佬,平素与皇帝接触的时间并不少,完全不必如同那些个低阶官员那般诚惶诚恐,可许敬宗一上来就丢了一个大脸,搞得气氛很是诡异,连带着其余几人也放不开,唯恐说错做错,害得许敬宗被李二陛下迁怒。

    当然,褚遂良完全不在意这个,甚至于若是可能,他愿意给许敬宗挖个坑……

    所以他吃了一口菜,低声说道:“陛下今日有些轻率了,岂能身边全无护卫,便来到这食堂之中?若是有哪些莽撞之辈冲撞了陛下,甚至有心怀叵测之徒泄露了心的行踪,这书院里数百学子,难保各个忠心耿耿,万一被小人利用甚至大逆不道……”

    一旁的许敬宗差点跳起来将托盘摔在褚遂良脸上。

    娘咧!

    你个老小子也太坏了吧?



    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多了去了,许敬宗自己就没少干,但是如褚遂良这般当着面儿告黑状,那可就极为少见了。

    非有极黑之心肺、极厚之面皮者不能为。

    自己刚刚只不过乍见皇帝之下一时惊诧,所以举止之间有些欠妥,便能被你上纲上线绕到心怀叵测、故意泄露皇帝行踪上头去?

    简直此有此理!

    许敬宗权力欲望极重,一心一意往上爬,可小半生蹉跎不前,即便是身为当年秦王府的十成武德置于何处,将天下臣民的效忠之心置于何处?如此隐私龌蹉,岂不如费仲尤浑之流?”

    费仲尤浑都是纣王身边的佞臣,玩弄权术欺善怕恶,蛊惑纣王亲小人远贤臣,乃是奸臣之典型。

    褚遂良气得胡子直翘,恶狠狠的瞪着许敬宗:“陛下之安危,便是社稷之安危,九五至尊白龙鱼服,本就是行险之举,明君当避而远之!吾不过是忠言进谏,汝却这般不分黑白攀咬一通,到底意欲何为?”

    我这边不过是告你一状穿穿小鞋恶心你一下,可你却直接将我归纳入费仲尤浑之流,这个过分了吧?

    许敬宗哼了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陛下英明神武万众敬仰,自当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天下人岂能有加害之心?唯有你这等小人,心思龌蹉计谋阴暗,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天下人之腹!”

    论打嘴仗,许敬宗也是谁也不怵。

    祝随浪瞪着许敬宗,反唇相讥道:“纵然是侯君集那等跟随陛下生死冲阵的肱骨之臣,不也是心生反意行下大逆不道之举?更遑论其他人!许延族你对于君王之不妥行径非但不加以劝导诤谏,,反而一味蛊惑陛下混淆视听,莫不是意欲纵容陛下一味行险,终有一日酿成大祸,举国哀痛……”

    他也是被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说到此处才猛然醒悟,扭头见到李二陛下已然黑了一张脸,便是一旁的太子都横眉立目恼火不易,赶紧住嘴,起身离座,惶恐道:“陛下恕罪,微臣绝无诅咒陛下之意,只是许延族言语恶毒……”

    许敬宗打断道:“吾言语恶毒?呵呵,相比起来,褚司业的言语可是比吾恶毒十倍百倍!”

    老子也只是说你费仲尤浑之流,结果你说的啥?

    你说皇帝要酿成大祸,举国哀痛……这已经是大不敬了好吧?换成隋炀帝当面,这一句话就能灭你三族……

    褚遂良气得浑身直哆嗦,怒斥道:“卑鄙小人,居然如毒蛇一般反咬一口,简直毫无节操!”

    许敬宗稳稳当当坐着,抬手指了指四周,戏谑道:“刚才褚司业无赖于我,说什么因我之故导致陛下行踪泄露,乃是存心不轨……现在您瞅瞅,这整个食堂的人都知道陛下坐在这里了,您既然明知会有意欲对陛下不轨,却依旧要如此张扬使得陛下现于人前,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褚遂良悚然一惊,这才急忙抬头,发现整个食堂里悄无声息,所有用餐的学子、教员尽皆一看惊诧的看着这边。

    很显然,他下意识的站起本就吸引了大家的主意,说话的音量也不小,再加上此间学子大多都是门阀子弟,家中勋贵传世,不少都是见过陛下的,此时认出皇帝陛下居然跟他们同处一室,自然惊诧莫名。

    褚遂良头皮发麻,正欲张口,便被房俊抬手打断,然后房俊起身,恭声道:“陛下,此间人多眼杂,不若前往教务处稍坐,微臣另行嘱咐厨房再整治一桌膳食……”

    李二陛下黑着脸,道:“不必了!”

    言罢起身,招呼李承乾道:“咱们走。”

    褚遂良一看不好,忙道:“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却瞅都不瞅他,径自负手而行,李承乾紧随其后,出了食堂。

    按照李二陛下的脾性,即便是在食堂之中被人认出来,也大抵会光明正大的勉励学子们几句,这种身为帝王却平易近人的做法是很能够收割忠诚的,只是今日着实被褚遂良与许敬宗这两个老混蛋给恶心坏了,半点笼络人心的心思都没有。

    食堂中学子们惊诧的看着李二陛下与李承乾走出门口,不知是谁起头,大家齐齐躬身,恭声道:“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已经出了门,闻声站住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食堂内齐刷刷躬身施礼的学子们,挤出一抹笑容,温言道:“诸位学子当勤奋学习,早已成为帝国栋梁,不负朕之殷望!”

    言罢,快步走开。

    褚遂良失魂落魄的站在食堂里,一脸灰败。

    他的权力几乎全部来自于李二陛下,若是失去李二陛下的宠信,只怕连尚书省的一个左右丞都比不上,所以素来钻研李二陛下的喜恶,凭借一手好字以及不俗的文采,很是能够投其所好。

    然而今日却是无意之间被许敬宗这个杀千刀的带偏了,做出了李二陛下平素最最厌恶之事。

    一想到有可能从今而后圣眷不在,褚遂良连恼恨许敬宗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一阵阵发凉。

    要完……

    相反,许敬宗却是对李二陛下的恼怒毫不在意。

    他虽然也是个阿谀奉承的性子,可是他这一套从来都未能入得了李二陛下的法眼,能够有今日完全是凭借昔日在秦王府之时尽心竭力忠心耿耿所打下的根底。

    皇帝生气又能怎样?

    这位皇弟是个念旧的,有往日的功劳在,再大的恼火都不会危及前程。

    否则当年文德皇后葬礼之上自己嘲讽欧阳询丑陋如猴,使得李二陛下雷霆震怒将他发配出京,此生哪里有回归长安之可能?

    只要将书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够多多培养忠臣栋梁,让李二陛下看到自己的努力与成果,必然会有自己的锦绣前程。

    许敬宗很得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与褚遂良是不同的,自己虽然一直未能受到重用,但是在陛下眼中还是有点用的,而褚遂良则不同,那厮根本就是个“幸臣”,完全是依靠着吹捧拍马才爬上来的。

    而且智商根本不够。

    自己只是略施小计故意激怒他,他便像是一条被咬住了尾巴的猫一样,歇斯底里冲动愚蠢,连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忘记了……

    食堂内的学子们渐渐平静下来,纷纷坐下继续用膳,只是难免相互间小声议论。

    许敬宗好整以暇的坐下,将自己面前的托盘摆正,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咀嚼,笑呵呵的对着依旧失魂落魄的褚遂良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若是褚司业能够听一句劝,还是乖乖坐下吃饭的好。吃饱了饭养足了精神,才能将房二交待的任务做好,否则若是精力不济出了纰漏,你认为他会不会将你活活拆了?”

    褚遂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身为书院最高领导之一,他太清楚房俊所筹备的开学典礼有多么重要,万一当真出了岔子,弄死他褚遂良倒是未必,但是从今往后将他完全架空,成为书院的一个摆设,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尤其是刚刚房俊临走之时瞥了他一眼,那种毫不掩饰的恼火使得他头皮发麻……

    当然,跟许敬宗同席用餐是万万不能的,下半辈子都不可能了。

    他端起自己的托盘,转身便走。

    食堂也不待了,干脆回到自己的值房,用餐之后便赶紧监督那些个尚在筹备的事项,绝对要保证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李二陛下最近其实很忙,能够抽空出宫四处转转,看看自己治下的锦绣江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可是既然在食堂之中露出了行踪,如今整座书院都已经知道皇帝驾临,走到哪里都是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那还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坐在太极宫里看看那些个官员御史呈递上来的天下太平百业俱兴的奏折更轻松……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便是李二陛下的心理写照,所以只让房俊将其送到书院山门,走的时候脸色阴沉,余怒未消。

    当然不是生房俊的气,而是恼火许敬宗与褚遂良这两个混账。

    尤其是褚遂良。

    许敬宗这厮油滑世故、步步钻营,这么多年君臣相处下来,他早就心中有数,这人才能卓越,只要上头有人压着他使其不能恣意妄为,便能够发挥出极大的能力,可一旦无人可以控制,则势必成为权柄滔天的权臣。

    这人缺少敬畏。

    但毕竟是当初跟随自己从潜邸之中杀出来的老兄弟,那资历放在朝中妥妥的最高等级,若是一直投闲置散也说不过去,旁人说他李二刻薄寡恩尚且罢了,他自己都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所以他这回将许敬宗放到了书院来,既能够体现自己对他的重视,也有房俊能够压着他,使其不敢胡来。

    至今为止,效果出乎预料的好。

    相比于许敬宗,他其实更对褚遂良报以厚望。

    骨子里,李二陛下始终是一个文学青年,他宠爱房俊固然因为是他的东床快婿,亦因为房俊敛财之术天下无双,一举解决了朝廷乃至于内帑的困顿,但是根源上,依旧是因为房俊的“文学造诣”。

    对于褚遂良亦是如此,最开始欣赏褚遂良,是因为褚遂良写得一手好字,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且学识渊博,为人耿直有学术,竭尽所能忠诚于皇帝,若飞鸟依人,自加宠信。

    没错,“小鸟依人”这个词语头一次出现,便是李二陛下用来形容褚遂良的,可见对其有多么的宠幸……

    即便此后诸般事情频繁发生,李二陛下固然一时恼怒,却也并未疏远。

    在他看来一个臣子有才能、够忠心,那自然就当大力提拔,使其忠君爱国为君分忧。

    故而就算是闹出了魏徵手稿之时,李二陛下一时恼怒将其贬斥出京,但是心里念着他的好,后来还是寻个由头调回京师,予以重用。

    这回将褚遂良安插进书院,成为与房俊平起平坐、仅次于他这个皇帝的两位司业之一,就是要抬举褚遂良。

    有房俊在,书院诸般事物完全不必操心,任何难题自有房俊却解决,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好好的配合房俊,待到书院崛起之时,自然有大把的功勋等着他去摘。

    然而他却万没有料到,刚刚进了书院,尚未开学呢,褚遂良便被房俊和许敬宗两个人联起手来给架空了……

    这令李二陛下格外恼火。

    你褚遂良可是我李二的代表啊,结果非但不能安守本职,反而都快要被人家给踢出局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他倒是不怨房俊做事不讲究,因为他素来知晓房俊并不是个揽权的,相反若是褚遂良能够展现自己的能力,房俊是乐意放权然后优哉游哉轻松惬意的,只能怨褚遂良本事没多少,反而还要扯着虎皮竖大旗,却挑战房俊的权威。

    李二陛下纵然再是宠爱褚遂良,但是一旦与房俊相比较,那就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放眼朝堂,满朝文武,房俊才是他最最宠爱信重的臣子……

    再看看今日褚遂良的诸般作为,分明是占了先机,可非但不懂得适可而止,反而想要一竿子将许敬宗打倒在地永不翻身,结果最后被许敬宗给挖了个坑埋了……

    不知进退,咎由自取。

    李二陛下感到很失望,一个人的才华与能力的确很多时候并不相符,似房俊那般既能才高八斗又有治世之能,的确凤毛麟角、绝无仅有。

    *****

    看着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走掉,房俊也很是恼火。

    虽然皇帝将褚遂良塞入书院,地位上看似与他平起平坐,但实质上依旧是他房俊为主,更多是想要褚遂良跟着沾沾光,捞取一些功勋,为以后另做重用打好根基。

    结果这厮摆不清立场,一进了书院就跟自己唱对台,依仗着关陇贵族的势力当面锣对面鼓的跟自己争个高下,房俊岂能让步?

    结果自然是联合许敬宗将其完全架空。

    如今即便是书院里的一个厨子,都知道这位褚司业说话没分量,算不得数……

    可即便如此,这厮居然依旧不死心,今日试图将许敬宗踩在脚下,那么明日若是寻得机会,就势必要对他房俊落井下石。

    房俊沉着一张脸返回教务处,问询书吏:“褚司业何在?”

    书吏见到房俊面色不善,心里一突,忙道:“褚司业刚刚前往山脚下的工地,大抵是照看着工匠们施工,免得出了差错。哦,褚司业好像尚未用膳,去的时候还端着膳食……”

    “哼!”

    房俊冷哼一声,算那老小子跑得快,否则今日定要他好看!

    不过既然对自己避而远之,那倒也不好追上去狠狠申饬责罚,明日便是开学典礼了,自己筹备许久,当尽可能的稳定书院内部,万万不能事到临头出了岔子,否则丢的便是自己的脸。

    且忍他一忍。

    正欲开口询问许敬宗去了何处,便见到这老贼从外头抬脚走进来,圆脸上带着歉然愧疚之意,到了近前吱吱唔唔道:“那个……二郎息怒,非是老夫意欲坏了二郎讨好陛下的好事,实在是褚遂良这个老狗狭隘龌蹉,居然当着陛下的面想要将老夫踩在脚下,老夫焉能让他如愿?只是不想惹怒了陛下,害得二郎遭受迁怒……”

    房俊差点气笑了,瞪着他说道:“你以为本官与你一般,指望着阿谀奉承升官发财?陛下恼怒只是小事,可你二人在陛下面前相互攀咬,形容举止简直丑陋至极!尔等也不想想,这般作态,让陛下往后如何信任尔等,如何将重任放心交付于尔等?他褚遂良乃是陛下身边近臣,人家只要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乖巧温顺便能得到陛下宠幸,而你呢?你需要的是拿出实实在在的功勋业绩,来证明你是一个对陛下、对帝国有用的人才!结果却与褚遂良一般争斗不休,不顾大局!只图一时爽快,却惹得陛下失望,简直愚不可及!”

    他气呼呼的说完,径自返回值房,将许敬宗丢在原地。

    许敬宗一脸懊悔,差点肠子都悔青了……

    他只想着褚遂良是“幸臣”,自己是能吏,只要将褚遂良打击得一无是处,那厮坏了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便是自己的胜利。而自己只要在书院好好干,拿出一份硬挺的业绩,往后陛下必然会重用自己。

    却没想过万一陛下将他们两个一起视作“难成大器”的蠢材,那可怎么办?

    人家褚遂良既然是“幸臣”,自然只需要几句好话便能够重拾陛下之宠信,而自己这个“能吏”,却怕是要从此失去陛下对他的忍耐和信心……

    简直昏了头啊!

    房俊在值房内处置了一堆公文,然后让书吏沏了壶茶,一边呷着茶水一边浏览了书院内部的各类文书,待到一壶茶水喝完,这才推门走出值房。

    一出来,便见到许敬宗脚步轻快一脸谄笑的迎上来……

    房俊没好气道:“明日便是开学典礼,诸般筹备接到了紧要关头,务必各处妥当万勿功亏一篑,汝不去各处巡视,待在值房有何用处?”

    许敬宗道:“从头至尾,所有的筹备都是二郎主张、设计,吾等自然要在二郎的指点之下方才能够竭尽全力不出疏漏,若是无二郎之领导,吾等便是累死累活,又岂能拿捏关窍、紧扼要点?自当依附于二郎之骥尾,任凭驱策。”

    房俊瞪大眼睛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许敬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脸面、自尊等等对于许敬宗来说,浑然无物……



    房俊当真对于许敬宗的心性无可奈何。

    您好歹亦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纵然多年沉沦、仕途蹉跎,可毕竟身份资历摆在这里,这般毫无廉耻的对我这么一个后辈卑躬屈膝,到底是怎么舍得下这脸面的?

    怪不得历史上武媚娘稍稍展示出了合作之意,这位便迫不及待的投靠过去,尽心竭力的帮助武媚娘打击异己、巩固势力,甚至是废黜王皇后、垄断朝政……

    对于权力之痴迷,许敬宗早已达到视若生命之地步。

    连命都可以不要,脸面、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瞅着许敬宗一脸理所当然,这番近乎于毫无气节的话语说出来依旧气定神闲,房俊算是彻底服气了,果然佞臣也好,奸臣也罢,那也绝对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无奈道:“那就走吧,一起去山下看看,最后检查一次各个环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否则明天出了岔子,那可不仅仅是丢脸的事情。”

    许敬宗自然知道事情轻重,连连颔首道:“老夫随二郎一起去。”

    房俊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值房,顺着书院铺着石板的山路向着山门走去。

    ……

    出了山门向北一转,便见到一块介于山坡与湖水之间的开阔地,此际周围都已经被右屯卫的兵卒戒严封锁,等闲人物不可靠近,就连一侧的昆明池上都有不少船只来回游弋。

    许敬宗随着房俊穿过兵卒戒严,来到工地之上。

    无数黝黑的铁条被一根一根埋进土里,中间有宽厚的砧木,使得铁条笔直平行,一直向着远方眼神开去,看上去工程量颇大。

    不远处,一群人见到房俊顿时围了上来。

    房俊站住脚步,笑吟吟的看着迎面而来的聿明氏老者,抬手作揖,笑问道:“前辈不辞辛劳,率领工匠们日以继夜连续劳作,晚辈感激莫名。”

    聿明氏老者哈哈一笑,眼神耐人询问的在房俊身上转了一圈儿,捋着胡须豪爽道:“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再者说,此等盛会实是千载难逢,老朽能够有幸参与,足慰平生!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待到明日,这场典礼足以震慑天下人,二郎不必担忧、更何况书院的官员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连午膳都要在工地上吃,上下一心,定然事半功倍,绝无差池。”

    房俊一愣,便见到褚遂良从聿明氏身后走出来,上前见礼,一脸义正辞严:“不敢当聿明前辈夸赞,下官乃是书院司业,自当身体力行,岂敢辜负陛下之信任倚重?休说一顿午膳,若是要本官自毁一手一脚以保证典礼的顺利实施,亦是心甘情愿!”

    这么大义凛然……

    许敬宗气得差点跳上去揪着褚遂良的胡子,你特娘的是为了保证工地进程才跑到这里吃午膳的?

    分明是害怕房二找你算账才故意躲到这里来的好吧……

    不过先前听了房俊的教训,他心中深以为然,所以这会儿不跟褚遂良一争短长,只是阴仄仄说道:“那褚司业可要小心了,人不能轻易立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过的话你自己可能过后便忘,但神灵听去了可忘不掉,这万一往后褚司业出现任何不测,那可是神灵让你兑现誓言,怨不得别人。”

    神鬼之说,古往今来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褚遂良被许敬宗说得后脖颈一阵冒凉风,心忖不至于这么灵验吧?

    不过被许敬宗顶在墙上,也只能脸色稍变,硬着头皮道:“为了陛下尽忠,实乃吾等臣子之本分,纵然刀斧加身,何惧之有?许院丞若是明哲保身,自可离得远远的,以免褚某人为国尽忠之时,将鲜血喷溅到您的身上,污了您的官袍!”

    许敬宗大怒:“放屁!老子跟随陛下风里火里冲锋陷阵的时候,你特么还穿着活裆裤呢!居然在老子面前说这些个风凉话,真是不知所谓!”

    活裆裤什么的,自然是不可能的。

    许敬宗的确比褚遂良年长,但是也就大了个三五岁,年龄相近,长了一辈倒是事实。当年许敬宗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协助李二陛下处置“天策府”内文书事物,褚遂良的老子褚亮乃是其同事。

    按照辈分,褚遂良妥妥的应该唤许敬宗一声“许叔叔”……

    不过褚遂良固然是小辈,但才华却是遮掩不住。褚亮本身的学问才能尽皆上佳,悉心教导之下,褚遂良的学识与日俱进。尤其是书艺,在欧阳询与虞世南的指导下,更是出类拔萃,且具备了欧、虞二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名望,深受李二陛下宠幸器重,曾一度命其管理弘文馆,被朝中士子戏称为“馆主”,后来李二陛下登基为帝,直接将褚遂良提拔成了起居郎,常伴君侧,简在帝心。

    这份待遇,却是身为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望尘莫及了……

    不过却也绝不妨碍许敬宗处处以长辈自居。

    褚遂良最恼恨的就是这一点,无论民间亦或是官场,辈分这种事总是要算的很清楚,长辈对晚辈叱责几句乃是理所应当,可晚辈若是对长辈不敬,那不仅仅是人品问题,更要遭受诘难攻讦。

    尤其是许敬宗这番粗鲁的话语当众道出,气得褚遂良面庞一阵红一阵紫,两只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不过看到房俊在一旁面沉似水,心头恼怒只要死死压制下去。

    他不怕许敬宗,这厮就算再是阴险,再有一个长辈的身份撑着,也不能真正将自己如何,自己总归有法子在陛下面前扳回一城,化解危机。

    可若是当真将房俊惹恼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褚遂良再是自负,也不敢自认自己比房俊更为受到李二陛下的宠幸,许敬宗口口声声自己是个佞臣,深受皇帝宠幸,可他自己清楚,相比于李二陛下对于房俊的宠幸,自己算个屁啊!

    就算是这会儿房俊将自己杀了丢进昆明池,回头李二陛下该对房俊重用的地方绝对不会减弱半分……

    这是人家房俊用功勋实打实拼出来的,再是嫉妒也只能乖乖的看着。

    褚遂良冷哼一声,对许敬宗的言语不予理睬。

    许敬宗看其一脸桀骜不驯,显然对自己并不服气,心头怒火愈发旺盛,但是冷眼瞥见房俊阴郁的脸色,也只好将怒气忍住。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是不将褚遂良逐出朝堂、严厉打击一番,非但出不了心头恶气,更不能展示自己的能力手腕。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切,当缓缓图之,就不信他褚遂良风雨不透,捏不住他的致命弱点……

    房俊对这两个冤家已经颇感无奈,咱也不是要阻止你们撕逼攀咬,但是能不能别总是在老子面前嗡嗡嗡?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偏偏半点真格的都没有,嘴炮能打死人么?

    还不如留着斗嘴的力气,好好运作筹谋一番,给对方来一次致命一击。

    不理会这两个没出息的,他上前冲着聿明氏老者笑道:“今次典礼之事,多亏了前辈仗义援手,否则若是依靠工部以及书院这些人,怕是直至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专业的事情就得专业的人来办,工部虽然是眼下最大的建设部门,但是科技含量实在太低,大抵都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那一套,更谈不上什么与时俱进。

    聿明氏非但自身深谙格物之道,且融汇了不少墨家精髓,算得上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科研部门”,对于此次开学典礼顺利储备,气到了举足轻重的地步。

    聿明氏老者手捋胡须,看着脚下延伸向远方山坡的两条拼接起来的铁条,感慨道:“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吾聿明氏千百年来穷究天地至理,可是相比于二郎,却是连‘略懂皮毛’都称不上。天下格物之第一人,非二郎莫属,纵然千百年后,亦无人可及!”

    这话绝无半分吹捧之意,实在是聿明氏在见到那件东西之时,所产生的震撼足以颠覆整个家族千百年来凝聚的所有知识!

    造化之奇,焉能这般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