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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泰将话题岔开,不再谈论正事,而是捡着有趣的琐事说起,连带着这一路的风光也很是赞叹。

    他自幼好学,博览群书,房俊更是见多识广,妙语连珠,杜荷这人干正事儿不行,酒桌上却很是能够当好一个捧哏,三个男人高谈阔论,使得席间气氛愈发活跃。

    几位公主到底是闺中女子,见闻有限,此刻听着这三人说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事,觉得分外有趣,尤其是这种身在大河之上、头顶残阳晚照的豁达氛围绝不同于之前的皇宫或者各自府邸,那种身心舒畅的感觉很是惬意,不知不觉的一杯一杯黄酒饮尽。

    及至斜阳落山,厅中掌起灯烛,烛影摇红映得几张沾染了酒气的秀美笑脸越发如花似玉。

    直至厅外暮色深沉,这顿酒席方才作罢。

    虽然一起出游,但男女同船而卧实在不便,此刻河道宽阔水流平稳,战船放缓速度,旗舰从后边赶上来,两船并肩而行,相距不过数尺之遥,船上的兵卒搭好跳板,拱三位男士过度到旗舰之上。

    李泰当先而行,有兵卒上前意欲将绳索系在他腰间,以免失足落水可以快速搭救,却被李泰伸手拦开,一步迈上跳板,大步向对面的战船走去,虽然跳板晃晃悠悠,但李泰却步履稳健,几个大步便迈了过去。

    虽然体型相较一般人依旧显得肥硕,但一趟西域之行却使得李泰放生了脱胎换骨也似的变化,首先便是身体素质照比以前更好,筋骨强健体力充沛,再不似以往“腰腹肥阔”,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模样。

    剩下两人,房俊冲着杜荷抬抬手:“杜兄先请。”

    杜荷瞅着那薄薄的跳板,咽了口唾沫,强笑道:“还是二郎你先请吧,在下先缓一缓……”

    房俊不以为然,也不用系绳索,一撩衣袍,箭步迈上摇晃的跳板,如履平地一般信步而过。

    杜荷趴着船舷往下瞅了瞅,月上中天,银白的月光照耀着船舷下的河水波光粼粼,看得人有些眼晕,舔了舔嘴唇对身边的兵卒道:“那个啥,给某绑上绳索。”

    他平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小时候倒是练过几天刀棒拳脚,可是这么些年养尊处优早就疏于操练,两腿发软毫无力气,倒是不想在李泰与房俊面前露怯,可唯恐脚下打滑跌下河去,这黄河水奔腾汹涌,掉下去施救不及那还不得淹死了……

    兵卒倒是不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上前将绳索牢牢的系在杜荷腰间,叮嘱道:“郎君只管抬头往前瞅,莫看脚下,即便失足落水也不打紧,某乃是船上负责提锚的水手,几百斤的大铁锚一口气都能拽上来,郎君这小身板儿,某保证三息之内便能给您提溜上来,最多喝两口水,绝对淹不死人。”

    杜荷瞪着眼睛:“……”

    娘咧,怎地越说老子越害怕呢?

    可牵头李泰与房俊等着呢,身后怕是几位公主都在舵楼上向着这边观看,缩肯定是不能缩的,否则将会沦为一世笑柄,只得咬了咬牙,看着那兵卒道:“那你可得将绳索抓牢了,若是某落水就尽快拽上来,若是拽得晚了淹死了某,做了水鬼也不放过你!”

    兵卒:“……”

    娘咧!不过是一块跳板而已,就算是三岁孩童都能走得过去,你至于么?

    “郎君放心便是,某以人头担保,绝无意外!”

    兵卒下了军令状。

    杜荷这才略微安心,深吸口气,抬脚迈上跳板。

    一只脚的时候还好,可两只脚一起迈上去,单薄的跳板顿时晃悠悠一下,吓得他双腿一软脸色发白,差点就跪在跳板上,尤其是低头的时候见到滚滚河水就在脚下流淌而过,顿时一阵眼晕,赶紧按照那兵卒所言抬起头来,目视前方。

    心头的恶心感终于消失了一些,杜荷松了口气,向前迈步。

    可眼睛往前看了,脚下却没了分寸,一脚踩在跳板的边缘滑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朝河里掉去……

    两艘船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好在那兵卒当真没有胡吹大气,眼见得杜荷朝河里掉去,赶紧往前一步,一脚立足一脚踩在船舷上,两棒子一较劲,嘴里“嘿”的一声,拎着绳索将杜荷在落水的一瞬间给提了起来。

    舵楼上,晋阳公主眼瞅着杜荷掉下河里,顿时惊呼一声:“不好!杜驸马落水了!”

    几个公主尽皆惊呼出声。

    待到杜荷被那兵卒拎着绳索给提溜上来放在甲板上,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高阳公主埋怨道:“怎地这般不小心?万一落水着了凉,搞不好就得大病一场,真是没用。”

    长乐公主透着拉拉她的袖子,高阳公主这才警觉,赶紧闭嘴。

    一旁的城阳公主却已经单手捂脸,又是担心又是羞愤,心里骂了句窝囊废,无颜见人……

    最终还是那兵卒将杜荷负在背上,送到了对面的战船。

    杜荷两脚落地,满面透红,羞愧道:“久未操练,气虚力短,见笑了,见笑了……”

    李泰没好气道:“屁的久未操练,以本王看,你在平康坊的花魁肚皮上操练太多了吧?二十几岁的年纪便这般手软脚软,再过几年难道要扯着狗尾巴上床?”

    杜荷羞臊无地,也不敢辩驳,捂着脸狼狈奔入船舱。

    两人跟着入内,坐在靠着舷窗的桌子旁,有兵卒沏了一壶热茶用茶盘端来,放在桌子上。

    房俊挥挥手将兵卒都赶走,亲自执壶给李泰和自己斟了一杯,瞅了瞅杜荷的卧房,扬声道:“杜兄是否饮茶?”

    杜荷闷闷的声音传来:“某有些困了,这就睡下,多谢二郎好意。”

    房俊摇头无语。

    李泰懒得理会杜荷,房陵杜氏可是响当当的关中大族,杜如晦生前乃文官之首,却照样文武兼备,可上马杀敌冲锋陷阵,岂料生了个儿子却好吃懒做,手无缚鸡之力……

    瞅了瞅窗外昏暗的夜色,蹙眉道:“夜间行船,不太安全,二郎是担心那丘英起趁着吾等停靠驿站渡口的时候猝下杀手?”

    房俊摇头,呷了口茶水,道:“非也,潼关水道上闹得沸沸扬扬,借给丘英起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暗下杀手。从微臣答允殿下南下直至今日,总共也没有几天时间,消息传到江南也要些时日,想必那些江南士族这会儿正密谋着使出些奸猾伎俩来应付吾等,所以咱们干脆日夜兼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至于夜间行船之安全,殿下无需担心。整个黄河、长江绝大部分河道早就被水师测量完毕,哪里有转折,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悬崖,尽皆一清二楚,航速慢一些,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李泰对于房俊很是信任,既然房俊说了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只是他对于房俊的话语有些不满……

    “你的意思是说,本王自己南下,那些江南士族就好整以暇,而有了你同行,他们就得商议对策?还就不信了,这天下乃是李唐之天下,本王身为父皇嫡子,一品亲王,难道还不如你更能够让江南士族重视?”

    这位魏王殿下素来心高气傲,对于房俊的话语并不认同。

    房俊笑道:“自然是殿下更有威望、更有地位,只不过殿下的名声素来良好,天下人皆知您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却并不怕你。而微臣则不同,微臣在江南的威望,可不是凭借官职、爵位、学问这些东西挣出来的,而是拎着刀子一路杀出来的。”

    李泰为之一滞,却也不得不承认。

    从房俊第一次下江南被山越暴民围在牛渚矶开始,直至江东陆氏满门尽灭,这一路来江南士族不知被房俊敲了多少竹杠、杀了多少子弟,如今皇家水师更是紧紧攥住江南士族海贸之命脉,相比于一个温文尔雅的亲王,当然对于这个棒槌更为忌惮。

    面对自己的时候,江南士族或许还能想出各种方法来搪塞、敷衍,可是面对房俊,谁还有那个胆子?



    太极宫,神龙殿。

    窗外秋阳温煦,但瑟瑟秋风掠过,枯黄的树叶自枝头片片飞落,打着旋儿的翩翩落地,在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

    三五个小太监挽着袖子,拿着扫帚卖力的将落叶扫到墙角,使得被落叶掩埋的铺地青砖露了出来,时有鸟雀飞过,秋意已浓。

    屋子里檀香袅袅,茶香氤氲,李二陛下一袭常服跪坐在案几之后,呷了一口茶水将茶杯放到案几上,询问跪坐在下首处的马周:“秋收已经进行了有些日子,大体上可还顺利?”

    马周正襟危坐,肃容道:“启禀陛下,大体上还算良好。早在半月之前,京兆府内大小官员、差吏便被分派之辖下各处县城,分摊分片,各管一堆,都立下了军令状,监督各县官吏、纠察不法之事,效果不错。且最近天气晴朗,使得粮食收割很是充裕,预计今年的产量较之去年能够提上一到两成。”

    李二陛下点点头,目光从马周身上挪开,在面前的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等人面上一一扫过,沉声道:“百姓劳累一年,早已精疲力尽,眼瞅着秋粮入仓这一年算是有了好收成,辛苦没有白费,自然民心稳固、粮赋充足。谁若是敢在这个时候盘剥佃户、鱼肉乡里,朕不管他是王孙显贵还是皇亲国戚,一律依法查处,绝不姑息!若是有谁敢官官相护、欺上瞒下,朕不介意背负一个残暴之名,亦要治他一个死罪!”

    几位宰辅心里一颤,急忙垂首道:“臣等领旨!”

    都是跟随李二陛下多年的老人,熟知李二陛下的脾气,知晓这位陛下何时会网开一面、何时会狠下杀手,绝对不会去挑战李二陛下的底线。

    秋收与春种一样,乃是国家重中之重,可每年秋收之时亦是百姓缴租、缴税之时,难免便有为富不仁者小斗出大斗进鱼肉乡里,更难免有黑心的官吏横征暴敛盘剥百姓。

    若是王朝乱世也就罢了,那需要世家门阀与朝廷官员帮着皇帝维护统治,即便欺压百姓也得睁一眼闭一眼,可眼下盛世昌隆、江山锦绣,对于皇帝来说民心才是最重要的,谁在这个时候让李二陛下背负“昏庸暴戾”之骂名,李二陛下绝对会让那些黑心肝的家伙知晓什么才叫真正的“暴戾”!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见到诸人面上神色,知道自己的威压起了效果,这些大臣绝不敢阳奉阴违、疏忽懈怠,心中满意。

    君王之道,便是平衡之术,一味的威压会使得臣子心生抵触,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故而李二陛下面容一缓,招呼着诸人饮茶,笑呵呵说道:“莫怪朕太过严苛,实在是以往种种历历在目,大唐自混乱之中建立,于废墟之中崛起,朕与诸位付出了多少心血,方才有了今日欣欣向荣之景象,焉能因为疏忽懈怠,便任由多年之艰辛付出付诸东流,重演隋末乱世易子相食之惨状呢?建国容易,守成太难,吾等当君臣一体,不忘初心,共建盛世大唐,重现尧舜之风,千古之后,亦当名垂青史。”

    诸位大臣连忙离席而起,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自当竭尽全力、披肝沥胆,助陛下成就大业!”

    “哈哈哈!”

    李二陛下大手一挥,龙颜大悦:“朕与诸君共勉!坐坐坐,都坐!”

    众人重新坐下,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李绩道:“晋王这几日都在尚书省学政,不知表现如何?若有懈怠之处,懋功你毋须忌讳,只管严厉申饬便是,谅他也不敢心存怨愤。”

    李绩忙道:“晋王殿下聪敏勤勉,笃学敏行,处置政务虽然略欠经验,却兢兢业业,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花花轿子人人抬,李二陛下既然一门心思将对晋王寄予厚望,并且不顾多人反对一力将其安插进尚书省,那么无论究竟是否“笃学敏行”,李绩也只能说好话。

    事实上晋王李治的确不错……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很是欣慰的样子,又看着长孙无忌道:“多亏了赵国公尽力辅助稚奴,每一次稚奴对于政务稍有不懂,便会向赵国公寻求解惑,朕心甚慰。”

    长孙无忌忙道:“老臣与晋王分属甥舅,血脉相连,自然要竭尽全力,否则何以对得起陛下之信重?”

    李绩、萧瑀等人耷拉着眼皮,置若罔闻。

    马周、刘洎亦是闭紧嘴巴,一声不吭。

    李二陛下瞅了瞅众人面色,心中有数,并未打断长孙无忌表忠心。

    长孙无忌闻弦歌知雅意,话题一转,说道:“只不过以老臣看来,晋王殿下虽然甚有天赋,却并不适合久处尚书省。”

    李绩等人顿时眉毛一挑,抬起眼皮,诧异的看着长孙无忌。

    将李治放在尚书省乃是李二陛下的意思,意在帮助李治更好更快的攫取政绩,培养他自成一派对抗太子的东宫势力,虽然在外人看来哪怕李治做得再好也是因为皇帝一手扶持,其本身未必就有多么优秀,但是实打实的政绩面前,却也可以驳斥许多人的质疑。

    可听着长孙无忌的语气居然是不赞同李治待在尚书省……

    他可是晋王最坚定的支持者,居然想要让晋王离开尚书省么?

    有些无法理解……

    李二陛下却好整以暇,缓缓颔首,道:“哦?赵国公有何见解,不妨说说看。”

    长孙无忌道:“老臣斗胆,窃以为陛下固然爱子心切,意欲让晋王在尚书省熟悉政务、加以锻炼,日后亦能堪当大任,实则却对晋王有所不公。”

    李二陛下道:“此言何意?”

    李绩等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由皇帝一手扶持上位,还有比这个更舒服的么?这长孙无忌居然嫌弃晋王过得太子在……

    长孙无忌显然早有腹稿,直接说道:“吾等世家门阀对于下一任家主的培养,绝非使其钟鸣鼎食、顺风顺水,而是在其年幼之时便委以重任,放在一个相对恶劣的环境当中,这样才能苦其心志、砺其精神,不仅能够锻炼其面对困难之时的处理方法,更能够磨炼起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品质,如此出类拔萃,才能继任家主之位。陛下舔犊情深,将晋王放在尚书省,却是缺了磨砺晋王心性的机会。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无不有坚韧不拔之品质,而庇护于温室之花朵,绝无成事之可能。”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的疑惑与不解。

    听长孙无忌这意思,是想要将晋王从尚书省调去别的衙门任职,离开李二陛下的庇护,却走一条艰难的道路,这岂是明智之举?

    李二陛下看向李绩,笑问道:“对于赵国公的话语,英国公可否认同?”

    李绩略一踟躇,摸不准长孙无忌的用意,他岂敢乱说话?太过了解这个阴人的性子,稍有不慎便会着了道吃了亏,只得说道:“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微臣赞同赵国公之言。”

    他不说对于晋王的看法,只说赞同长孙无忌人不经磨砺不成器的话语……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再次看向长孙无忌,问道:“那么依照赵国公的意思,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道:“老臣以为,还是应当将晋王殿下调离尚书省,安排在别的衙门予以历练才是正途。晋王在尚书省托庇于陛下羽翼之下,纵然有所成就可难言出色,可若是在别的衙门能够做出成绩,方能显现出晋王之才华。”

    李绩闭口不言。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一唱一和,即便不是事先串通,那也必然是就着某一项利益相互之间体现出默契。

    毕竟是当年并肩作战的老战友,虽然近些年渐行渐远,甚至针锋相对,可一旦抛却成见,这份默契依然存在。

    然而大家却依旧想不通,哪里还能有比尚书省更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呢?

    若说之前的这一番只是项庄舞剑,那么其意却又在何处?



    李二陛下呷着茶水,淡然问道:“此间皆是帝国之砥柱,赵国公有什么话便请直言无妨,兜兜转转有什么意思?你便直言稚奴适合去哪个衙门,然后朕与诸位爱卿考量一番即可,行,就让稚奴过去,不行,那便就此作罢。”

    他有些着恼,这长孙无忌怎的年纪愈大愈墨迹,东拉西扯显摆你很有能耐吗?就这么点事儿干脆一点说出来就完了,非得云山雾罩彰显你的高深莫测,简直不知所谓。

    长孙无忌也意识到了李二陛下的不悦,赶紧说道:“以老臣之见,不若将晋王调去兵部,正好兵部如今尚书职位空闲,可敕封晋王检校兵部尚书之职,节制兵部上下。”

    此言一出,李绩等人尽皆浑身一震。

    娘咧!

    这个好狐狸,居然将主意打到兵部去了?那可是太子最坚实的根基啊!若是任由晋王到了兵部搅风搅雨,对太子声誉的打击简直无法估测!

    李绩再也不复以往作壁上观、明哲保身的形象,立即出声道:“兵部怎的就没有尚书了?越国公虽然被停职,可兵部尚书的官衔却并未虢夺,赵国公此言有失稳妥。”

    长孙无忌作恍然状:“哎呦,某还真是上了年纪,记性差了好多,居然忘了这茬儿……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已经停职了嘛?兵部依旧群龙无首,并不妨碍晋王节制兵部。”

    李绩明白,长孙无忌敢于提出这样的建议,显然是得到了陛下首肯的。

    他心中焦急,看看左右,萧瑀老神在在神游物外,刘洎、马周虽然立场上侧重于太子,但更加倾向于向陛下尽忠,既然陛下有意让晋王调入兵部,那么他们绝对不会公开反对。

    只得说道:“陛下三思!明年开春,辽东大军就要开拔,陛下亦将御驾亲征高句丽,今年冬天乃是重中之重,各种粮秣军械的运输、兵员的调派,任务繁重时不我待,岂能当做晋王殿下的磨刀石?一旦有所闪失,连累到明年春天的战事,这个责任谁也背负不起。”

    见到李绩将东征拿出来说事儿,长孙无忌也害怕李二陛下心志动摇,毕竟东征乃是李二陛下心头的头等大事,绝对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

    “英国公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如今房俊停职,更是随同魏王殿下远去江南,兵部只是由一个左侍郎掌管部务。这等情况下若是能够做到运转顺畅、无所失误,为何晋王调入兵部就会误了大事?兵部自有规矩,只需按图索骥、萧规曹随,即便是晋王入主,亦绝无差池。”

    李绩心急,张口道:“陛下……”

    话未说出,便被李二陛下抬手制止。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瞅了李绩一眼,缓缓说道:“这江山是朕与诸位爱卿九死一生打下来的,将来朕万年之后,诸位爱卿亦有寿终正寝之时,这江山由谁来掌控?还是得靠着太子与诸位亲王精诚团结,才能守得住这份家业,甚至更进一步。”

    他又看着萧瑀、刘洎、马周等人,续道:“先前英国公谏言太子入主民部,实施改革,朕已经允诺。如今赵国公谏言晋王入主兵部学习部务,施展所长,朕认为也并无不妥。年青人嘛,总归是要给他们机会去磨砺一番,将来方能堪当大任。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绩闭上嘴巴。

    这位皇帝简直就是耍无赖,明摆着是拿太子入主民部这件事儿来要挟,当初你谏言太子入主民部,朕可是一声未吭便答允下来,怎地眼下朕要将晋王调去兵部,你便推三阻四?有来有往才是礼数,有来无回就不合规矩了……

    萧瑀、刘洎、马周三人并未如李绩所想那样立即赞同,而是集体沉默。

    他们都算是太子亲近之人,明里暗里都曾表态支持太子,如今李二陛下明目张胆的偏袒晋王,若是他们一言不发便予以赞同,往后如何面对太子?

    哪怕明知此乃李二陛下之意志,绝对不可违逆,也要以沉默来表述自己的立场。

    你是皇帝你说了算,但是我要有自己的态度……

    李二陛下扫视一周,看着诸位大臣的神色,也能够猜到他们心中所想,觉得自己也的确是有点强人所难,想了想,一字字补充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话就严重了。

    朕看好晋王,所以推出晋王让他与太子竞争,心里也更宠爱晋王,此乃朝野尽知之事,这一次算是偏袒晋王,朕心里清楚。但是仅此一次,自今而后,全凭晋王只能与太子争夺储君之位,朕也绝对不会再做出此等偏袒之行为。

    江山社稷是皇帝的,选择哪一个继承人,自然也是皇帝乾纲独断,大臣们可以建议,却绝无理由强行推翻。

    李二陛下能够说出这一句“下不为例”,等同于给了大家一个承诺,谁若是继续不给面子,那可就别管他翻脸发飙……

    李绩赶紧说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从。”

    萧瑀等人也不敢再矜持了,齐声道:“陛下乾纲独断,臣等无有不从。”

    他们也没办法。

    首先,今日李二陛下显然是铁了心要将晋王调去兵部,为此甚至不惜与长孙无忌暗中串联,谁若是头铁继续反对,就得做好承受李二陛下滔天怒火的准备。

    再则,目前太子的不利之处,不在于晋王到底有多少才华,而是在于李二陛下一以贯之的偏袒。身为父母总归是要对儿子们有厚有薄、有远有近,一只手伸出来无根手指头还不一齐呢,哪里有什么一碗水端平?

    如果李二陛下当真能够说到做到,从此之后在这两为殿下的争夺当中处于一个公平的地位,不拉偏架、不偏袒晋王,那么对于太子来说甚至算得上一个很好的形势……

    至于兵部这个太子的根基是否会被晋王拉拢过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

    从神龙殿出来,李绩阴沉着脸冲着几位同僚一拱手,便一个人当先而行,疾步出了太极宫。

    之后也没有避开任何人,更为乘坐马车,就这么步行着顺着天街向东而行,光明正大的来到东宫觐见太子李承乾。

    他并非以这种方式向李二陛下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是要借此向那些忠于太子的官员展现自立的立场,稳定那些人的军心士气。

    时至今日,储位之争已经不是应该如何站队的问题,队伍其实早就站好了,只是李绩这人素来谋定后动、行事低调的缘故,不愿意大摇大摆的力挺太子使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当关陇贵族整体站在晋王身后的那一刻起,他以及他身后的山东世家,已经再无退路。

    而这一切,或许也正是李二陛下借由储位之争而达到的世家门阀相互攻讦、彼此残杀的一个杀招……

    李承乾闻听内侍来报,说李绩登门觐见,赶紧命内侍将李绩带过来,自己则亲自迎出书房,远远的便施行大礼,将李绩迎入书房之内。

    内侍奉上香茗,躬身推出,顺手掩好了房门站在门外,谨防有人就近窃听。

    书房内,李绩将刚刚神龙殿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无一言一字隐瞒,当然也并未掺杂自己的主观意见,只是就事论事,阐述事实。

    李承乾默默听完,一言不发,神情有些落寞。

    半晌,方才幽幽一叹,苦笑道:“孤虽然贵为太子,但是有些时候却宁愿生在诸位兄弟之后。”

    老儿子大孙子,老一辈的命根子。

    不仅寻常人家如此,世家门阀也是一样,对于幼子总是有诸多偏爱,这是没法子的事。

    可即便如此,自己的父亲如此偏袒自己的兄弟,让李承乾依旧心中酸涩,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李绩将太子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中亦是唏嘘。

    事实上,太子做得已经足够优秀,从册立那天起就在一众饱学鸿儒的教授之下飞速成长,很有身为储君的风范。当然性格之中的缺陷是不可掩饰的瑕疵,可天性如此,谁能奈何?

    况且在李绩看来,性格软弱一些、仁善一些就未必是坏事,开国之君要面临诸多的抉择与危机,自然要求性格坚韧不拔心性冷硬如铁,杀伐决断豪气冲霄,先帝性情软弱,结果便种下了玄武门之后患。

    但是守成之君则完全不同。

    如今九州安靖盛世辉煌,哪里用得着皇帝杀伐决断睥睨天下?越是强硬的皇帝反而越是容易造成朝局的动荡,因为他们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妥协,施行的国策必然是大刀阔斧一意孤行。

    隋炀帝就是前车之鉴。

    眼下大唐开始编撰前朝史书,无论出于李二陛下的授意还是史官学者们为了大唐的统治正朔长治久安,对于隋炀帝有意无意的开始各种抹黑,然而如今朝中不少人曾经历过那个时代,余者也就耳濡目染,谁都知道隋炀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才气纵横、能力卓越,所创之善政数之不尽,千古以降,有几位帝王比得上隋炀帝的英明决断、旷世功绩?

    结果却落得一个帝国倾覆、葬身乱军之中的悲惨结局,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便是隋炀帝的刚愎自负、性格强硬。

    文皇帝一扫六合成就隋朝大业,虽然得国不正,但威望绝伦,一手将这个庞大帝国整合统御,后续之君主需要做得只是将国内各股势力延续着文皇帝的策略予以镇压、牵制,慢慢消弭彼此之间的界限,便足以使得大隋根基稳固,而不是如隋炀帝那般大开大合贪功冒进,完全无视内部分裂的各派势力彼此之间的敌视,最终因为兵败高句丽导致人心浮动,最终帝国倾覆。

    ……

    太子固然软弱,但是却不昏聩,能够听得进臣子的谏言,这就已经足够了,可李二陛下却一直对太子多有不满,先是属意魏王争储,后又扶持晋王夺嫡,这给予太子的压力实在是太大。

    李绩甚至时不时的在想,若是眼下这种情况长期延续下去,以太子性格直柔弱,会否因为这庞大的压力而导致心志崩溃,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愚蠢举动……

    李承乾听了李绩的讲述,明白李绩这是要他拿个主意。

    如果担心兵部会被晋王攻陷,那就干脆上书皇帝表示不去民部,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没有借口强行将晋王安插进兵部。

    可李承乾不这么想。

    他示意李绩饮茶,缓缓说道:“孤明白英国公的意思,不过孤心意已决,便让稚奴入主兵部吧。”

    李绩手里拈着茶杯,急切道:“殿下可知一旦晋王入主兵部,整个兵部都有可能倒向他?微臣知道殿下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深信可以守得住兵部,更可以在民部深入改革、大展拳脚,可是万一事情未能达到预想之效果,形势危矣!”

    他不明白,一向性格软弱,说不好听就是优柔寡断的李承乾,这一次为何这般有信心?

    李承乾没让他猜测太久,微笑着说道:“英国公稍安勿躁。孤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孤相信房俊。”

    李绩愕然。

    攸关储君之位,进而影响到整个东宫上下的身家性命,只是一句“相信房俊”?

    李承乾解释道:“孤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孤对房俊的了解。论能力,房俊相比英国公所差不可以道里计,毕竟英国公您半生征战、未尝一败,如今身为宰辅之首,亦是兢兢业业、从无差错。但是眼下之形势,已非是循序渐进、按部就班便能取得最后之胜利,父皇之心意众所周知,稳定发展下去,孤又如何能够得到父皇之肯定?”

    李绩闷声不语,略有所思。

    太子不是个糊涂人,倒也看得清形势。以陛下对于晋王之宠爱,只需晋王稍微做出一些成绩,易储之心便会愈发坚定,除非太子能够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证明他的确是实至名归的储君。

    可是眼下边疆稳固、四夷臣服,唯二的敌人便只剩下吐蕃与高句丽。

    吐蕃占据高原地利,民风剽悍居高临下,以目前之态势只能一边笼络一边积蓄能量,起码五十年之内,两国之间很难有大战爆发,因为谁也奈何不得谁,贸然开战只会两败俱伤。

    而高句丽偏安东北一隅,日益壮大兵多粮足,早已成为威胁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唯有将其一举攻克方可保证中原之安定,亦能成就李二陛下的千秋霸业,所以这份功绩谁也不能染指,只能由李二陛下御驾亲征。

    如此一来,想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稳固储君之位,那就只能在国内政务上想法子。

    李绩自诩精于兵事,旁人赞一句“用兵如神”,他亦可腆颜愧受,毕竟生平征战罕有败绩,普天之下也就李靖可令他自感略逊一筹,余者如李孝恭、李道宗等皆要比自己有所不如,至于尉迟恭、程咬金等人皆悍将而已,更不足论。

    然而说起钱粮经济,那便是他的软肋短板了,更别说太子先前提到的什么币制改革、以经济战略摧毁敌国之根基,使得敌人未战先乱,兵不血刃便可攻城掠地……简直如坠云雾,不知所云。

    他承认太子所言不差,眼下之形势的确需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可问题是房俊那小子就行了?

    他依旧沉默,表达质疑。

    李承乾亲手执壶,给李绩续上茶水,缓缓说道:“英国公用兵如神,自然知晓兵法之精髓便是‘以正合,以奇胜’,眼下孤所面临之形势便是如此,只能寄希望于兵行险招,方能逆势而上。而若说兵行险招、剑走偏锋,放眼当下,无人能及房俊。自然,英国公乃是国之柱石,孤之臂膀,孤之前程,尽在英国公之庇护。”

    李绩坐不住了,连忙起身,一揖及地道:“殿下信重,微臣愧不敢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太子难得意志坚定一回,自己倒不是不能劝,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希望房俊这个素来不以常理出牌的家伙当真能够施行币制改革,死死的压住晋王。

    况且太子身为储君,这番话几乎就是告诉他李绩,“房俊是我的心腹肱股,这等情形之下只能听信他的办法,但是无论如何你英国公才是我李承乾最为倚重之人,他日登基之后,朝政必然以你为主”。

    这就已经承认了李绩的地位,而且李绩也不可能去打击房俊来抬升自己。

    李二陛下春秋鼎盛,李绩只比他小了三四岁,以黄帝所能够享受到的医疗待遇,谁死在谁前头还不一定呢,就算熬到最后李二陛下比自己先死,届时太子登基,自己也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有什么政治抱负?

    只要太子能够念着今日扶持之恩情,房俊能够想着自己一以贯之的照拂,能够对自己的子孙加以照顾,这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那就是儿孙自己的事儿了……

    一念及此,李绩肃容道:“既然殿下已有定见,微臣亦不多说,有需要的微臣出力的地方,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李承乾早已起身拉住他的胳膊,展颜笑道:“孤有名分大义在,又有汝等精兵猛将,何愁大事不成?他日若遂凌云志,当与诸君并肩携手,共享富贵!”

    李绩道:“臣肝脑涂地,亦当助殿下成就大业,百死莫悔!”

    两人把臂长笑。

    稍后,李承乾命人备下酒宴,请太子妃入席,一同敬了李绩几杯酒,席间自然宾主尽欢,一派和谐。

    而长孙无忌那边却是截然相反,将登门拜访的丘英起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



    “砰!”

    长孙无忌将茶杯重重顿在茶几上,圆脸上怒气勃发,厉声喝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汝何其蠢也,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去招惹房俊,真以为他是一个无根无靠任你拿捏的软柿子?”

    丘英起束手立在长孙无忌面前,被他这一下顿得心里跟着一颤,惊慌之下狡辩道:“非是晚辈愚蠢,实在是那房俊太过跋扈,谁能想到他二话不说就敢纵船撞来,晚辈若是躲得慢一点,怕是要被撞得船破落水……”

    “差一点?”

    长孙无忌怒不可遏,自己全盘的打算都被丘英起这个愚蠢至极的举动给打乱了,怒道:“当年窦德威挑衅房俊,结果被房俊将坐船撞得粉碎,人掉进水里差点溺死,你比窦家子弟如何?他连窦家子弟都敢往死里弄,岂会在意你的生死?信不信你眼下若是胆敢在关中之外的任何一地现身,马上就会招致与令弟丘神绩一模一样的凄惨下场?”

    丘英起浑身一紧,惊道:“这个……不至于吧?”

    不过是区区一场口舌,甚至连口舌都算不上,而且全程都是房俊占据上风,自己丢了个大脸,那房俊难道还能恣无忌惮的置自己于死地?

    那也太跋扈了……

    长孙无忌瞪着他,气道:“你以为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调回关中,他房俊就猜测不到你意欲对他不利?有千日做贼的,却未有千日防贼的,他房俊只要还想活着,就必然要铲除你这个意欲对他不利的敌人,更何况你还蠢到当面对跟他耀武扬威,你以为他就不能先下手为强,将你剁碎了丢进黄河喂王八?”

    丘英起大骇,疾声道:“赵国公害我!当初可是您找到我,说是要帮着我手刃房俊为吾家堂弟报仇,怎地如今我反而成了房俊亟待杀死之人?”

    他想杀了房俊,一则可以为家族雪耻,免得祖祖辈辈抬不起头,再则也可以凭此登上长孙无忌这艘大船,但是这一切都得在暗中进行,哪怕做不到人不知鬼不觉,那也得不留下任何人证物证才行,怎地忽然之间好像自己已经站在了阳光底下,任人皆知自己意图谋杀房俊?

    此刻想一想房俊在潼关水道上的过激反应,很可能正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意图,所以故意将事情闹得很大,如此一来自己投鼠忌器,便不敢暗地里对他下杀手,免得事后无法逃脱干系。

    而房俊这等人之跋扈霸道简直匪夷所思,既然知晓了自己要杀他,又岂能坐以待毙?

    说不定这个时候房俊已经派出了无数的亲兵死士,就等着自己落单的时候一击即中,先下手为强……

    以房俊这等军中大佬之能量,倾全力一击的话,自己如何能够抵得住?

    只要想想某一刻自己误入陷阱,周围箭矢如蝗、震天雷劈头盖脸的情形,丘英起就两腿转筋,心里突突……

    很明显,自己是上了长孙无忌的恶当了!

    之前自己或许还有几分侥幸心理,杀了房俊之后希望能够顺利脱身,可眼下看来,哪怕自己当真做的天衣无缝,长孙无忌也定会将他给供认出来,这个罪名必须让他一个人承担下来,将关陇贵族摘得干干净净。

    可自己若是不杀房俊,那就要一辈子防备着房俊的反杀……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都早已掉进了长孙无忌的彀中,如今无论如何,自己都只能去杀掉房俊,而且事后还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想要置身事外亦不可能。

    因为关陇贵族们不愿意担负这个嫌疑……

    长孙无忌怒气稍敛,看了丘英起一眼,耷拉下眼皮,捧起茶盏慢慢的喝水。

    丘英起心一横,咬牙道:“赵国公机关算尽,在下无话可说。可在下既然左右是个死,那就怎么可不会牵累家族,倒是让赵国公失望了。”

    谁都怕死,可自己一旦背负了刺杀房俊之罪名,不仅自己要死,害得牵累家族,哪又图个啥?

    长孙无忌依旧耷拉着眼皮,慢条斯理道:“房俊是肯定要死的,他若不死,太子的班底便不会散,老夫如何能够扶保晋王成就大业?眼下的情况是,只要房俊一死,你便难脱干系。”

    丘英起变色道:“赵国公意欲嫁祸雨我?”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长孙无忌冷笑,“老夫没说过自己动手,只是给你摆明眼下的形势,不管是谁杀了房俊,最终这个罪名都只会加到你的头上。到底是坐在家中等着罪名从天而降,含冤受辱而死,亦或是亲自动手给家族报仇雪恨,像专诸郭解那样铁骨铮铮,纵然身死亦要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你可曾考虑得清楚?”

    说着,他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阴仄仄的目光又变得温煦和蔼,续道:“更何况,念在咱们世交一场的份儿上,老夫未必就不能为你在事成之后安排一条逃生之路。这天下无边无际,大唐皇帝号称富有四海却也有太多未能降服之地,总归能有一处安身立命。”

    丘英起咬着牙,瞪着眼,脸上怒气勃发,心里却快速盘算着。

    他很想问一句就像长孙冲那样,似一条野狗一般亡命天涯、苟延残喘?

    可是细细一想,那等下场固然凄凉,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左右都是个死,有一条活路或许也不错……

    至于时候会否会被长孙无忌给灭口……都到了如今这等死地,但凡有一线生机总是要试一试,谁又会心甘情愿的引颈就戮呢?

    怪只怪自己为算计精明,既能够手刃仇敌又能够攀上靠山加官晋爵,结果却没算到长孙无忌这条老毒蛇比他算得更深,心也更毒……

    *****

    出了赵国公府,丘英起带着亲兵骑在马上,心里郁闷得想要骂娘。

    他这次调回关中,乃是走了长孙无忌的门路,至始至终都未曾告知叔父丘行恭,本想着手刃房俊之后再攀上长孙无忌当靠山,加官晋爵之后再去叔父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告诉他小侄没有你的照拂照样青云直上,看他心里愧也不愧?

    毕竟为了谋夺家主之位,这么多年丘行恭可从未照拂他这个侄子……

    可是眼下他走入了死局,放眼四顾,能够商量个法子走活这步棋的却只有那个素来相互看不过眼的叔父丘行恭……

    没奈何,再是抹不开颜面也不得不去丘行恭面前讨教一二,这位叔父可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粗鲁残暴,心机也很是深沉。

    回到丘家,丘英起直接去了书房,求见叔父丘行恭。

    书房里,下人们尽皆被赶出去,叔侄两个对坐在地席上,气氛凝重。

    听到丘英起述说原委,丘行恭倒是没有发火,嗟叹一声道:“你呀你呀……咱们平素虽然互有嫌隙,可说到底血脉同宗,这等大事焉能自作主张,问都不问我这个叔父一声?”

    丘英起心里不以为然,问你?问了你,好事儿你也得给搅合黄了,还能容得我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不过眼下自己被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给吃得死死的,自知理亏,况且他也不敢当着丘行恭的面前胡来,只得低着头一副知错的模样,央求道:“小侄自知愚笨,此事办得很是莽撞,可事已至此,小侄走投无路,还望叔父指点迷津,小侄不想死。”

    丘行恭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不想死?

    不想死那就别作死……

    只不过看着丘英起这么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想起兄长当年对自己的照拂,自从兄长死后自己似乎也的确对他留下的两个儿子有些冷漠,甚至为了家主之位所有龌蹉,心里也软了一些。

    但是就算自己想要插手,也很是为难,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又岂能不知?那绝对是算无遗策、心狠手辣,想要从他手底下逃出生天,那可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时之间,他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丘行恭沉默不语,丘英起彻底陷入绝望。

    他拿不准眼前这个叔父是当真没辙,还是根本不想管他,趁机将丘家长房这一脉断绝,从今往后洛阳丘氏便要以丘行恭这一脉为尊,世代繁衍,子孙昌盛。

    而自己这一脉将会被长孙无忌推出去当替死鬼,只要房俊一死,谋害帝婿、残杀重臣这个罪名自己就算是背得死死的,满门诛杀、手足皆斩那是肯定的……

    他心里冰凉,却也怒火滔天。

    纵然自己蠢不可及,可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地步,这个叔父居然依旧心存龌蹉,心心念念丘家家主之位,简直狼心狗肺、无情至极!

    当然,即便丘行恭上了年纪,可当年残忍暴虐的余威犹在,再是心底火起,丘英起也只能忍着,不敢发作……

    好在丘行恭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道:“长孙无忌阴诡狡诈、心思歹毒,今次既然将你推出来当靶子,必然想好了周详的设计,只要房俊一死,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你,你纵然一身是嘴,也脱罪不得。”

    丘英起心说这不是废话么?若不是到了这等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至于腆着脸低着头上门来承受着被你羞辱,亦要求一条活路?

    可他还是眼巴巴的瞅着丘行恭,只盼着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但是”……

    果然,丘行恭捋着颌下胡须,继续说道:“但是,长孙无忌此计固然歹毒,却也并非完全无解……”

    丘英起大喜,急忙问道:“叔父有何计较?”

    丘行恭捋着胡须,看着面前这个侄子,心底纠结半晌,方才嗟然一叹,缓缓说道:“如今长孙无忌公然支持晋王争储,危及太子储君之位,太子殿下必然对其恨之入骨,若是能够投奔太子阵营,求得太子出面保你,或许还能够有一丝转圜之余地,不让长孙无忌奸计得逞。”

    丘英起顿时大为失望。

    你这里想了半天,结果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倒不是他不肯投靠太子,怎么说太子那也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问题是人家太子殿下凭什么接收他?

    别说他区区一个潼关守将,就算是丘行恭这会儿跪在太子面前恳请投靠,太子都未必肯多看一眼。

    手底下没有几个兵,名声又坏了,最糟糕的是跟房俊仇深似海……完全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非是小侄信不过叔父,只是太子殿下将房俊视若肱骨,而吾家又与房俊有着深仇大恨,太子岂能同意吾等投奔麾下?”

    听了这话,丘行恭脸上的横肉一阵蠕动,牙齿咬得咯咯响。

    爱子惨死,他恨不得将房俊碎尸万段、剥皮煎骨,曾立誓不共戴天,不手刃房俊誓不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早已经意识到想要除去房俊,根本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即便发动所有的家兵死士倾尽全力一击侥幸得手,那等后果也绝非丘家可以承受,报仇雪恨与家族存续之间如何取舍,丘行恭尚未失去理智。

    而眼下丘英起自作聪明被长孙无忌设计套住,横竖不仅丘英起要死,最终也必然要牵累家族,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投靠太子,将与房俊之间的仇恨暂且放在一边。

    仇恨又如何?

    尊严又如何?

    儿子又如何?

    没有什么比家族存续更为重要。

    至于太子是否肯接收丘家的投靠……

    “一边是身死魂消、家族受累,洛阳丘氏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下等,子孙后世戳着你我叔侄的脊梁骨唾弃喝骂,一边则是协助太子登基,将所有颜面踩在脚底,只为他日从龙有功,振兴门楣!贤侄,你要如何选?”

    “当然是后者!”

    丘英起心说你是老糊涂了嘛?既不用牵累家族,更不用被别人给坑死,难道我是傻了才会选第一个。

    丘行恭点点头,面色凝重:“既然如此,那自今日起,你之行动要听从老夫指挥,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否则局势不可挽回,你死了不要紧,害得咱们丘家受到牵累,你便是丘家的罪人,子子孙孙,世世唾骂,连祖坟也进不去!”

    丘英起心里一颤,赶紧说道:“叔父放心,小侄定然唯您之命是从,断不敢自作聪明!就算拼了这条性命,只要能够保得家族无忧,亦死而无憾!”

    “好!不愧是吾丘家的子孙,有担当,有血性!”

    丘行恭攒了一句,丘英起却半点欣喜的意思都没有,急切问道:“叔父到底有何方法,可以让太子接受吾丘家投靠?”

    丘行恭抬手示意丘英起饮茶,可性命攸关的时候,丘英起那还有心思品茗?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丘行恭。

    丘行恭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眼下房俊随同魏王南下,长孙无忌趁着这个功夫不知使了什么伎俩哄得陛下同意将晋王调入兵部,敕封检校兵部尚书,代理兵部尚书职责,意在策反兵部上下官员,将这个由房俊一手打造、忠于太子的大本营攻陷,想必这个时候,太子必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虑不堪,若是吾等能够为太子解此危厄,何愁太子不肯接收吾等?”

    丘英起想了想,道:“投名状?”

    “正是如此!”

    丘行恭颔首。

    丘英起依旧一脑袋浆糊,不解道:“可我们哪里去找投名状?难不成杀了长孙无忌向太子殿下表忠心?”

    “愚蠢!”

    丘行恭喝叱一声,无奈的看着自己这个侄子。

    老子早就想宰了长孙无忌那个老狐狸,可那家伙平素出入身边尽是精锐死士,不下于五十人,想要近其身就得动用数倍的兵力,还得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这长安城内一下子动用那么多兵力真以为“百骑司”那帮人是吃干饭的?

    只怕未等宰了长孙无忌,反倒先被“百骑司”以叛乱的罪名杀个干干净净……

    没办法,这小子太蠢,否则也不至于吃了长孙无忌摔出来的诱饵从而中了圈套,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单凭晋王自己试图掌控兵部,基本全无可能,晋王固然聪慧,可到底岁数小,心机不足,如何降服得了那些个官油子?所以必须给晋王配备一个心智谋略足够深沉、且资历地位不低的幕僚,在其背后出谋划策,方可成事。”

    “叔父以为,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不出所料,当是高季辅。”

    丘行恭对于关陇知根知底,数来数去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也挑不出来几个,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高季辅。

    出身渤海高氏,乃申国公高士廉的族人,又与长孙无忌有亲戚,底蕴深厚声望颇著,其人智计多端,很是适合。

    尤其是因为背着高士廉与长孙无忌暗通款曲,从而惹恼了高士廉,连带着李二陛下也不待见这位,眼瞅着到手的吏部尚书硬生生被李道宗给抢了去,长孙无忌必定要予以安排,以安抚高季辅。

    派他到晋王身边出谋划策,正合适……

    丘英起一拍大腿,喜形于色:“叔父果然高明!只要咱们能干掉高季辅,断去晋王一臂,不仅可使得兵部稳如泰山,更可以杀鸡儆猴,使得那些个心怀异志的兵部官员战战兢兢,惊恐之下不敢被判太子。只要稳住了兵部,咱们便是偌大的功劳,这样一份投名状,太子必定欣然纳之!”

    丘行恭微微颔首,心中也有些唏嘘。

    当初他被长孙无忌蒙骗,从而背叛了丘家的恩主高士廉,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觉得心中有愧。这回正好趁机做掉高季辅,也算是为高士廉除去心头大患,毕竟高季辅早已经不止一次明里暗里拉拢渤海高氏的其他族人反对高士廉,意欲另起炉灶。

    高士廉乃渤海高氏家主,自然不好对高季辅下死手,自己替他铲除叛徒,也算是变相的还了一点恩情……



    继而丘行恭又叮嘱丘英起道:“不过这件事咱们必须做在暗处,不必对太子事先言明,得手之后再挟功求见,以示诚意,效果更佳。”

    丘英起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若是事先便告之太子欲将长孙无忌指派给晋王出谋划策之人剪除,恐怕会让太子心中生出“提要求,要好处”的反感,加上尚有与房俊之间的仇怨,太子未必便能够真心实意的接收丘家的这份“投名状。”

    而事后挟功求见,则完全将丘家至于死地,除去太子这条路再无其他路径可走,这等情形之下,足以彰显丘家的赤诚之心。

    太子又哪里知道丘家早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即连连点头:“叔父放心,小侄明白!”

    丘行恭又吩咐道:“稍后你回去,带上府里的一些个精锐死士,这些人随着老夫征战沙场多年,各个以一当十,且经验丰富,定能够好好协助于你。你记住,回去之后便立即暗地里查探高季辅的动向,设计暗杀之计划,否则一旦等到长孙无忌将其指派到晋王身边,便再无下手之机会。”

    这样的人才,晋王必定要时常带在身边,出则同车入则同榻,谁敢行刺?刀箭无眼,万一误伤了晋王,十条命都不够赔……

    当然这其实也是在赌,万一长孙无忌指派给晋王收服兵部的人不是高季辅,那么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这个“投名状”自然也就告吹。

    不过丘行恭深信自己对于长孙无忌以及整个关陇贵族的了解,绝对不会另派他人……

    丘英起性子里头有着丘家人的暴戾遗传,顿时心头火热,摩拳擦掌道:“叔父放心好了,这等小事小侄自然办得妥妥帖帖,待到事成之后,叔父便可提着高季辅的人头前往东宫求见太子殿下,丘氏一门自今而后便死心塌地的辅佐太子,成就从龙之功!”

    *****

    另一边,长孙无忌见到李绩毫无避讳的出了承天门直接去了东宫,便阴沉着脸登上马车,径自前往晋王府。

    晋王府内,李治将长孙无忌迎入书房,屏退左右,急切问道:“父皇可曾答允让本王入主兵部?”

    长孙无忌将经过说了,捋着胡须道:“陛下倒是意志坚定,只是李绩等人反对甚是激烈,若非老臣威胁若不允殿下入主兵部,便反对太子入主民部,怕是他们依旧不肯答允,到时候陛下也难以乾纲独断。”

    李治顿时颇为忧心:“太子哥哥宁肯让本王入主兵部,去攻略他最稳固的硬盘,却依旧不肯放弃民部,由此可见他们必定有了在民部经营出滔天声势的底气,不可不防啊。”

    长孙无忌却不认同,摇头道:“殿下之担心不无道理,然而眼下的形势是太子名正言顺,有大义名分在,朝中大多数大臣都倾向于太子,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反则始终处于被动局面,怎能逆而夺取?既然猜不到太子打算在民部干什么,干脆就不去管他,老臣率领关陇贵族鼎力支持殿下攻略兵部,只要将兵部拿下,不仅动摇了太子最为坚固的阵地,更能够在明年的东征之战当中发挥巨大的力量,成就更大的功勋,只此一项,殿下便可以反超太子之声望,争储之路上夯实了最坚实的根基!”

    他的策略很简单,那就是不管太子怎么样,只管比太子做得更好就行了。

    李治想了想,觉得长孙无忌的策略没错。

    人家太子是告祭宗庙、玉碟传谱的帝国接班人,若是按部就班,没有更大的功劳、更耀眼的成绩,凭什么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想要掀翻太子,那就只能锐意进取、弯道超车。

    只不过……

    李治搓了搓手,尚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本王从未历经战阵,更未曾调派粮秣、铸造军械,这陡然入主兵部,实在是不知应当从何处着手,还望舅父指点教诲。”

    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有一丝一毫之疏忽?更何况明年开春父皇便要御驾亲征高句丽,兵员之调派、粮秣之运输、军械之锻造维修,每一样都关系着此战的胜败,自己两眼一抹黑,去了兵部到底应当干些啥根本就没个谱子,这怎么能行?

    先前长孙无忌劝说自己入主兵部,是以整个关陇贵族的实力支持自己,可这归根究底那也得自己通晓兵部的运作才行,否则空有一身力气,谁知道到底哪儿使?

    长孙无忌摆摆手,说道:“殿下毋须担忧,老臣早已做了准备。原本六部当中,兵部最末,然而如今经由房俊数次争权夺利,兵部早已一跃成为与吏部并驾齐驱的存在,管辖之部务越来越繁重,别说殿下从未有治军之经历,即便是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宿将,贸然将其放在兵部,恐怕也玩不转。所以老臣打算物色一位精明强干之士,以幕僚之身份陪同殿下身旁,帮助料理兵部事务,并且为殿下出谋划策,协助殿下早已掌控兵部。”

    李治大喜,忙问道:“舅父打算委派何人辅助本王?”

    长孙无忌沉吟一下,反问道:“殿下可有心仪之人?若有,不妨说出来让老臣参详一番,看看能否胜任。”

    李治摇头道:“本王身边哪里有这等精明强干之士?还是舅父为本王举荐吧,本王必定竭诚相待,视若心腹。”

    就算他身边有这等能人,又岂能举荐出来?

    这个人选不仅自身谋略出类拔萃,还要肩负起与关陇贵族们剧中联络之重任,哪怕是他李治举荐之人,到时候也必定会被长孙无忌以及关陇贵族们联合排挤,非但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而会使得双方联盟相互猜忌、各怀机心。

    眼下这等时候,自己必须无条件的信任长孙无忌,至于自己的心腹只能放在一边投闲置散,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坐稳了储君的位置,甚至于登基大宝成就霸业,那个时候再做谋算也不迟……

    长孙无忌又捋着胡须沉吟半晌,这才抬起眼皮,问道:“渤海高季辅,殿下以为如何?”

    李治沉默了一下,这个人选有些出乎意料。

    按理来说,长孙无忌应当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关陇贵族才算合乎情理,否则将来自己在兵部有所成就,这份成绩关陇贵族们如何能够据为已有,顺带着想他这位殿下邀功?

    不过李治也知晓高季辅与长孙无忌之间深有纠葛,为此还使得高季辅与高士廉这对族兄弟反目……

    他很爽快答道:“一切皆有舅父决断。”

    一则这个时候必须在长孙无忌面前表露出缺少决断、性格柔顺的一面,使得长孙无忌减少戒心,全心全意襄助自己,再则,他也的确很是看好高季辅这个人。

    高季辅名叫高冯,季辅是他的字,与他的族兄高俭高士廉一样,皆以字行,同样出身渤海高氏,乃是北齐皇族,血统高贵。武德元年之时,其兄在汲县担任县令,为叛军所害,随后高季辅率领军队出城手刃仇敌,一时间声名鹊起。其后加入义军归顺唐朝,曾先后担任监察御史、中书舍人,虽然在冲击吏部尚书之时折戟沉沙,但绝不可轻视此人之才能。

    还有一点,高季辅虽然与其族兄高士廉闹翻,但毕竟血浓于水,若是能够借助高季辅进而连通高士廉,则多了一个钳制长孙无忌的法门。

    别看长孙无忌如今与他那位舅舅分道扬镳,但毕竟高士廉曾在早年对他以及文德皇后多有照拂,“孝”乃天道,面对如父一般的高士廉,长孙无忌就算再是阴狠桀骜,也不得不俯首帖耳,起码表面上要维持尊敬……

    ……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选出高季辅辅佐李治入主兵部,是他权衡许久方才做出的决定……



    高士廉如今虽然廉颇老矣,甚至致仕在家、罕见外客,但毕竟资历、地位摆在那里,纵使因为长孙无忌的叛离、丘行恭的反水而心灰意懒,朝中依旧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淡淡其曾照拂幼年之时饱受继母欺凌的文德皇后这一点,便使其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

    朝中更是门生故吏无数。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不仅对长孙无忌会有一个钳制,更会壮大自己的声望……

    所以李治表面上对长孙无忌极为恭顺,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总之一切都已夺取储君之位为目标,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只要得到了父皇的允可,日后登基大宝,有的是时间重新树立自己的威望,剪除那些危及皇权的枝枝叉叉……

    长孙无忌也很满意李治的表现。

    自己一手推动李治争储,在他身边更安插了自己的心腹亲信,假使将来当真扶保李治逆而夺取储君之位,自己便是从龙第一功,比之当年辅助李二陛下登基更加显赫,满朝文武,谁不在自己身前匍匐下拜?

    国朝第一人,实至名归。

    “既然如此,明日老夫让高季辅前来拜会殿下,沟通一下往后如何配合殿下的行动,此人心思缜密,却也有些心高气傲,极重名利,殿下当妥善应对,既能安抚其心态,又能借重其能力。”

    李治心领神会,笑道:“政务之上,本王哪里比得过高季辅这等经年老吏?怕是说得越多越是露怯,还是得劳烦舅父多多提点他,本王还是扬长避短,别被人看了笑话才好。”

    长孙无忌满面笑容,对于李治的表现愈发满意了……

    *****

    秋雨笼罩金陵。

    濛濛细雨如烟如纱,又好似一团白茫茫的水雾将这座古都笼罩,秋风涤荡江南,细如牛毛的雨丝也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金陵城外,萧家竹园。

    细密的雨丝飘飘洒洒,将鲜嫩的竹叶洗刷得愈发青翠欲滴,青色的竹竿在微风细雨当中摇曳,燕雀在竹间低飞徘徊。

    一辆碧油马车在细雨当中抵达竹园门前,早有等候在此的萧家仆人疾步上前,掀开车帘,迎着车内一个中年文士下了马车,然后仆人撑起一把油纸伞遮住中年文士的头顶,任凭自己的身子被雨水打湿,亦步亦趋的引着他走入苍翠欲滴的竹林,沿着河卵石铺设的小路,直入简朴典雅的主楼。

    楼内铺设着铮亮的地板,由于近日是轻微的东南风,故而东边的窗户尽皆关着,挡住了飘飞的细雨,另外三面则敞开着,正堂中靠着廊柱的地方有一个青铜香炉,炉中正燃着檀香,丝丝缕缕的轻烟自香炉中袅袅而起,清凉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令人精神一振。

    中年文士在堂前褪下鞋子,白袜踩上地板走入堂中。

    以为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堂中的雕漆茶几前,见到中年文士便笑起来,一派慈眉善目:“贤侄来得晚了!”

    中年文士疾步上前,一揖及地,恭声施礼道:“晚辈王景,见过萧公!”

    老者正是当朝宋国公萧瑀之兄、兰陵萧氏的家主萧璟,温言呵呵一笑,摆了摆手,唏嘘道:“亡国之人,不过痴长一些岁数,焉敢受晋阳县侯如此大礼?老朽行将就木,身子不便,王公子但请入座,毋须多礼。”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失礼了。”

    王景这才起身,一撩衣袍,恭恭敬敬跪坐在萧璟面前。

    萧璟观其面色,见其人面色白皙,颌下三缕长髯修建整齐,剑眉朗目风度翩翩,不愧为太原王氏的长子嫡孙,这等气质绝非寻常人家可以培养,不由暗暗点头。

    雕漆茶几上放着一壶清茶,两只陶制茶杯,式样古朴,萧璟抬手示意,见到王景微微躬身谢过,然后取过茶壶斟茶,便笑道:“今次大朗你能够亲自下江南,实在是出乎老朽之预料。”

    实在是这个王景的身份太过尊贵了。

    其祖王思政容貌魁伟、胸有谋略,在北魏朝廷出仕,万俟丑奴、宿勤明达等人在关中作乱,王思政随北海王元颢率军征讨,并参与军中谋议,担任幕僚,声名鹊起。后来拥立北魏孝武帝登基,有从龙之功,声势渐起,进封太原郡公。

    大统十四年,已经进封特进,兼尚书左仆射、行台、都督、荆州刺史的王思政率军驻守颍川,抵御东魏十万大军,内忧外患之下坚守数日,杀敌数万,最终力竭被俘,这一战使得王思政闻名天下。

    王景之父王元逊乃是王思政嫡长子,与他一起镇守颍川,兵败被俘。

    他们这一支祖上乃是东汉司徒王允,血统纯正,算起来就连王珪那一支都比不得……

    这样一个注定成为将来太原王氏家主的重要人物亲临江南,怎能不让萧璟意外?

    王景却是荣宠不惊,慢条斯理的斟茶,然后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萧璟面前,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端到弊端轻嗅一下,呷了一口茶水,略微闭目在口中品味茶汤,稍后才赞道:“好茶!”

    萧璟笑而不语。

    王景这才放下茶杯,从容不迫道:“后生小辈,就应当多走走多看看,若是成天困居关中,未能领略风云,焉能见识天下英雄?”

    萧璟摇头,盯着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江南这些年虽然安靖许多,但因为地势所限,诸多河道沟岔深山沼泽之中,依旧盘踞着山越僚匪,大郎你身为太原王氏嫡子,如今更是与晋王殿下结成姻亲,此等尊贵之身份若是有何闪失,实在是令人扼腕。”

    王景目光闪动,摸不准萧璟这番话的用意,是规劝,还是警告?

    不过他面色如常,慨然道:“多谢前辈挂心,不过命数有天而定,生死福祸,凡人如何避的开?便是路边小小水洼,稍有不慎跌倒亦能要人性命,难不成吾等还能不走路?凡此种种,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如直面相对。尽我所能竭尽全力,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外如是。”

    萧璟耷拉着眼皮,没有接话。

    堂中陷入寂静,窗外雨丝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听起来分外清晰。

    少顷,萧璟才叹了口气,拈起面前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才说道:“区区身外之物,何必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王景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淡笑着问道:“前辈知我为何而来?”

    萧璟没好气道:“堂堂太原王氏未来的家主,跋涉千里不避艰险来到江南,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大抵也不过是当初许诺给房俊的那些个货殖产业,如今又反悔了而已,否则只需派来一个账房交接便可。”

    王景正襟危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萧璟,缓缓问道:“兰陵萧氏可否成为太原王氏之奥援,共谋大事?”

    其人看上起气质文雅、性格温和,但是这办事方式却有若宝剑出鞘,直来直去毫无转圜,即便是萧璟这种活了几十年历经无数风雨的老狐狸都为之一愣。

    他起初只是因为王景亲自前来江南,是因为王家反悔,不愿将当初许诺给房俊的那些个货殖房产顺利交接,当然不是因为太原王氏小家子气,而是这其中已经牵扯到太子与晋王的储位之争。

    却没料到居然还有笼络江南士族这一步……

    萧璟捋了捋雪白的胡子,眉梢微挑,淡然道:“兰陵萧氏独处江南一隅,远离京畿,对于朝中之争斗既是爱莫能助,更是不欲插手。更何况,萧家与越国公可是有着姻亲呢,大郎若是反悔不欲将当初应下的货殖产业交付给越国公,老朽怕是要为越国公声讨两句。”

    王景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反而轻笑道:“敢问,这就是兰陵萧氏最终的答案么?”

    此言一出,萧璟捋着胡子的手渐渐顿住,本是昏花的老眼中有精芒闪现。

    威胁我?!

    他佝偻着的脊背慢慢挺直,一双老眼盯着王景,一字字说道:“凭你,也配要老朽的答案?”



    萧璟的这句话很是冷硬,但绝无瞧不起王景的意思。

    太原王氏固然身在七宗五姓、传承久远,世代簪缨世族名门显贵,可兰陵萧氏作为“四大侨望”,难道就差了?

    当然,论传承之久远,兰陵萧氏远远不及起始于周朝太子晋的太原王氏,但是论眼下之声势,太原王氏却稍有逊色。

    自从王世充逼迫皇泰主下诏逊位、篡位自立,继而被李二陛下一举击破之后,太原王氏便一蹶不振,声势大不如前,相反兰陵萧氏虽然亡国,却始终为天下正朔,隋唐两朝都予以肯定,礼遇优隆。

    所以就算太原王氏想要跟兰陵萧氏要一个答复,这种话语也应当是当代王氏的家主来问,对于辈分、规矩无比看重的世家门阀当中,似王景这种行为很是不妥。

    尤其是萧璟这种曾经身为南梁皇族,见惯风云体会过极致权力的老人来说,这种僭越简直不可忍受。

    他尊敬太原王氏,却不代表自己可以被太原王氏压在头上。

    他得让眼前这个小子知道,这里是江南,不是关中,更不是太原!

    王景依旧神色淡然,并未因萧璟的动怒而触动情绪,待到萧璟话后,他略作沉吟,才缓缓说道:“前辈之言,晚辈认为略有不妥。所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吾等末学后进,自然尊重前辈,却也应当励精图治出类拔萃,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只能困囿于前辈的光芒之下不得寸进,岂非更令前辈们失望?”

    萧璟蹙眉,淡淡道:“老朽生平最是厌烦那等徒逞口舌之利者,孟子的《劝学篇》可不仅仅只有你刚才说的那一句。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学习上进需要有一定之规矩,没规矩则不成方圆,忘了规矩,岂能有所精益?况且君子博闻广记之余,亦要每日三省吾身,才能智慧明达而无所疏漏,绝非心高志满好高骛远,稍有进境便目无余子睥睨四方。”

    就算你本身优秀那又如何?规矩,才是君子立世之本。

    稍有成就便趾高气扬无视天下英雄,这等人又能有什么真正的出息?

    王景的养气功夫相当不错,即便近乎于被萧璟指着鼻子骂,却也面不改色,微笑道:“六年前,家慈染病去世,晚辈痛不欲生,故而在家慈坟前结庐而居,守孝六载。这六载光阴,日夜攻读破书万卷,风雨不辍,不曾有一刻虚度,只为有朝一日造福苍生、建功立业。前辈之教诲,晚辈铭记于心,自今而后,当依旧秉持守孝期间之心志,不敢须臾或忘……只不过,晚辈还是要向您问一句,刚才您的话语,就是兰陵萧氏对太原王氏的答复么?”

    他身材消瘦,颌下三缕长髯乌黑浓密、修建整齐,一双眼眸深邃明亮,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质,但是问出的话语却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一往无前,绝无转圜。

    兰陵萧氏给出什么的答复,在他看来就代表兰陵萧氏站着什么样的立场,他不愿意如同寻常儒生那般引经据典、拐弯抹角,他只想要兰陵萧氏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们到底站在谁的队伍里?

    太子,亦或是晋王?

    萧璟这一辈子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人世间极致的权力与国破家亡族人零散的悲伤,早已经将他这颗行将就木的心脏淬炼得坚韧无比,自然不会因为王景的态度便大动肝火。

    他紧紧的盯着王景,却沉吟未语。

    说心里话,他之前以为王景亲身赶赴江南而来,是为了在江南与房俊博弈一番,将之前答允赔偿房俊的那个方案彻底作废,然而现在方才醒悟过来,对方此行的主要目的,乃是为了晋王拉拢江南士族。

    而兰陵萧氏作为江南士族之首,自然首当其冲。

    然而更让他未曾想到的时候,,这个王景不知到底有什么凭恃,敢于一见面便单刀直入,且咄咄逼人的让兰陵萧氏表态?

    但凡精通政治之人,都不会这般愚蠢。

    因为就算自己眼下明确答允会站在晋王的身后,可一旦利益有损,时机得当的时候权衡轻重又转投太子门下,你又能奈我何?

    说到底,世家门阀的承诺与真切的利益比较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答案就只能有一个,那便是王景希望以萧氏的立场,来影响其余江南士族的取向,合纵连横之下,达到整合江南士族的目的,为晋王在关陇贵族之外,再拉一个强力盟友。

    可若当真是如此,问题又来了,为何太原王氏放着朝中的宋国公萧瑀不找,偏偏要不远万里来到江南,亲自登门要一个答复?

    谁都知道宋国公萧瑀虽然不是萧氏家主,但是整个萧氏在政治上的立场,从来都是以萧瑀马首是瞻,即便是家主也从不反驳……

    心念电转,萧璟缓缓说道:“老夫已经说了,兰陵萧氏的答复,不是你可以张口就要的。”

    王景双目一瞬不瞬的与萧璟对视半晌,忽而展颜一笑,有如春风拂面,刚才那股子凌厉至极的气势忽然不见,颔首道:“多谢前辈给予答复,晚辈感激不尽。今日匆匆前来,未及备下厚礼,实在是失礼之至,还望前辈莫怪,改日大功告成,晚辈必定再次前来登门造访,届时补上今日所欠之礼数。晚辈领受父辈之命,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叨扰,现行告辞。”

    萧璟蹙眉,却并未挽留。

    直至王景恭恭敬敬的施礼告退,萧璟望着门外油纸伞下那道身影在竹叶之间愈行愈远,心中凝重。

    他知道自己看似要求身份对等才会给予答复的说法并不一定瞒得过王景,但是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敏锐的捕捉到自己含糊其辞、避而不答的实质。

    太子或者晋王,这个选择太大,萧氏赌不起,也可以说不愿意赌。

    与朝中那些个官员们对于站队有着切肤之痛不同,萧氏远在江南,是朝廷势力薄弱的地方,即便两边讨好也不会受到太多来自于皇权的打压和报复,换句话说,那便是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谁最后胜利,萧氏便像谁效忠。

    只要依旧把持着江南士族之牛耳,无论谁做了皇帝,最坏的情况也不会眼下更坏。

    至于萧瑀,因其身份太过特殊、资历太过深厚,谁也不能奈何他。

    所以眼下萧氏的立场明面上是站在太子身后,但实际上却有所保留。

    但是很显然,这种有利于斗争之外明哲保身的立场瞒不过满朝衮衮诸公,连太原王氏都能够一眼看破萧氏打的主意,否则也不会让王景千里迢迢的赶上门来逼宫。

    由此可见,这种把戏无论是太子亦或是晋王都看得清楚,长此以往,恐怕非但不能两边讨好,反而要两边得罪,里外不是人……

    萧璟更想到了房俊。

    眼前的王景便能够捕捉到萧氏的真正意图,那么已经离开京师前来江南的房俊,又会给予萧家什么样的压力?

    相比于王景,房俊一定能为难缠。

    毕竟王景只是凭借一张嘴,剖析利益痛陈利害,尚且可以与他虚与委蛇,而房俊那厮却是手握兵权,行事风格更是简单粗暴……

    窗外细雨飘飞,竹叶沙沙作响,空气清凉湿润,萧璟的心情却并不美好,反而比雨丝还要乱。

    现如今江南士族对房俊简直如避蛇蝎,他可不认为单凭一桩婚姻,便能够让房俊对萧氏另眼相看,攸关储位之争,岂容得私人恩情?

    联姻是纽带,可以使得关系更亲密,却不能在本质上扭转什么。

    王景这个人锋芒毕露,萧璟倒不觉得太难对付,可只要想想房俊的简单粗暴,萧璟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房俊可不会如王景这般引经据典口舌如簧,那厮根本就不屑于这等口舌之利,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拿捏得你痛不欲生。

    不怕拳头大,就怕不讲理……



    河水浩荡东流,天地茫茫,细雨蒙蒙。

    海虞城码头处,一众苏州官员站在栈桥之上,头顶油纸伞,翘首望着江水上游,每当有船从视线当中出现,大家便会紧张的凝神观望,待到了近处认出只是一些货船,便纷纷吁了口气。

    既有失望,又有释然。

    身在官场,尤其是地处江南的官员们,谁不愿意与那位诸皇子之中文名才气最大,曾经深得李二陛下宠爱的魏王殿下结交一番呢?可是再想到那位陪同在魏王身边的“活土匪”,就忍不住有些心里忐忑,七上八下……

    谁都知道这一次魏王与房俊南下是为了当初太原王氏陷害房俊不成从而赔偿的那些个货殖产业,这其中有所牵连的世家门阀不在少数,这笔货殖产业也是个极大的数字,毕竟人家房俊号称“财神爷”,即便不是关中首富也差不太多,想要想他表达诚意,总不能出手太寒酸了不是?

    可最近的风向却有些不大妙。

    但凡能够在苏州衙门里头当值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身后都站着一个甚至几个世家门阀,早就觉察到了有些人明里暗里散步着一些话风,似乎不欲将这些货殖产业痛痛快快的交付给房俊,这其中更有些匪夷所思的话语,言及朝中如今如火如荼的储位之争……

    久处江南,大家早就习惯了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似储位之争这等只能在史书上看到过的情节发生在眼下,甚至有可能被席卷其中,不安的心绪在整个江南渐渐蔓延开来。

    尤其是代表太子势力的房俊,这个活土匪如今赫赫威名倒是有一小半是在江南创下的,江南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有吃过他的亏?

    那种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你敢坑我我就敢杀人放火的暴脾气,令人深恶痛绝之余,更感犹有余悸。

    一旦触怒这厮,天晓得这回又会在江南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将谁家给拐带进去遭了殃……

    江边风大,细雨被风吹着斜斜翩落在衣袍上,头顶的油纸伞也不顶太大作用,江风裹着雨丝淋在身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到彻骨的凉意。

    可这些官员依旧站在栈桥上,翘首远望,没有一句抱怨。

    终于,一排洁白的船帆自上游陡然跃入眼帘,浩浩荡荡的一支船队顺水而下,视若奔雷迅若快马,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眼前。

    以苏州刺史穆元佐为首的官员们赶紧整理一下衣袍,按照官职大小排成队列,准备迎接魏王李泰与新晋越国公房俊。

    孰料那船队并未靠岸,在江心处船帆饱满毫不停留,径自在众人面前向着下游驶去。

    众官员愕然之间,只见最后有一艘快船脱离船队,向着岸边靠过来。

    等到快船靠上码头,船上皇家水师兵卒跃上栈桥,大声道:“魏王殿下前往华亭镇视察军务,诸位便暂且请回吧。”

    然后冲着穆元佐道:“殿下请穆刺史单独前往华亭镇一叙。”

    穆元佐一愣,心中有忧有喜,忙道:“本官遵命,这就动身!”

    水师兵卒命令传到,冲着穆元佐施行军礼,然后反身干脆利落的跳上快船,船身离开码头,顺着江水慢悠悠滑行,然后升起船帆,逐渐加速。

    穆元佐抖了一下衣袍下摆湿漉漉的雨水,向着一众官员抱拳道:“魏王殿下有旨,本官这就赶往华亭镇拜会,诸位暂且回去,若魏王殿下有何吩咐,本官届时自会传达。”

    一众官员连忙还礼,看着穆元佐登上系在码头旁的一艘官船解开缆绳启航,这才转身下了栈桥,三三两两各自走向自己的马车。

    虽然一大早冒着小雨等在码头半天却未见到正主儿,最后唯有穆元佐一个人得到魏王殿下的命令前去相见,这令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是再想想如今整个江南涌动着的暗流,又没有多少嫉妒之心了。

    毕竟穆元佐此去固然能够接近魏王,近水楼台得到魏王的诸多支持,为以后升任中枢打下一个基础、扩展一个人脉,但是身为苏州刺史难免要为魏王与房俊这一次接收那些货殖产业身先士卒,即将要面对的困难更是不可估量,稍有不慎非但好印象没捞着,反而会使得魏王勃然大怒……

    *****

    战船在长江水道上劈波斩浪,势若奔马。

    房俊与李泰并肩立在甲板上,极目天地辽阔,迎面江风鼓荡,绵密的雨丝砸在脸上,微凉之中令人精神振奋。

    航行一阵,前方河道豁然宽阔,奔腾的吴淞江浩浩荡荡自南向北奔流而来,汇入长江,使得水量愈发充沛,浩荡江水翻滚流淌,竞向东流。

    数十艘船首尖翘、白帆鼓掌的战船早已迎候在吴淞江口,见到载有房俊的船队抵达,纷纷靠拢过来,船上的兵卒一个个挺胸抬头,一手摁着腰间横刀,一手抚在胸口,纷纷向房俊施注目礼。

    房俊傲然立在船头,看着一艘一艘战船从自己面前驶过,然后绕一个弯紧随在船队最后。

    等到进了吴淞江水道,细雨之中无数来往商船见到房俊的旗舰,赶紧纷纷避让,船队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华亭镇码头。

    李泰立在房俊身边,不顾雨水洒在身上,看着这一处早已经名震大唐的港口,心潮起伏,热血奔涌。

    虽然曾经无数次在朝廷的邸报、来往的奏疏当中看过关于华亭镇的描述,但是那些个生冷的文字即便再是花团锦簇,也无法将面前所见之繁华描绘出十分之一。

    濛濛细雨,江水奔流,无数商船汇聚在港湾里,舟楫如云连绵无尽,密密麻麻占据了小半个河道。而在码头上,更有无数脚夫、商贩、商贾奔走在细雨当中,一根根吊杆连续不断的或是将船上的货物吊上码头,由板车运输往后方一排排仓库,或是将码头上的货物吊装上船,如山一般的货物转眼之间由一地转移至另一地,呼唤嘶喊沸反盈天。

    就是这样一个原本每年江水泛滥要淹没掉大半的盐碱地,短短几年时间便已经成为大唐最大、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汇聚于此的财富满仓满谷,源源不断的运往长安,支撑着这个庞大帝国不断的发展,几乎所有的舟桥函路、教育设施都得益于此。

    实在是太壮阔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思妙想、心胸魄力,才能够营建出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华亭镇?

    心情激荡之下,不由得偏头去看身边的房俊,见到对方似乎也有些触景生情,便想起当初父皇曾经夸赞房俊的言语:宰辅之才!

    曾几何时,李泰自诩才气纵横、博古通今,从未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认为自己除去带兵打仗不如朝中那些成名宿将之外,论到治理天下,无人能出自己之右。

    然而现在,李泰却不得不承认,即便父皇那一句“宰辅之才”也小觑了房俊,试问,当今朝中那些个宰辅除去守成尚可之外,有谁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一无所有之地凭空营建一处繁华兴盛之所?

    旷世之才啊!

    房俊恰好这时候转过头来,询问道:“此地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不若咱们先至军港上岸,再前往镇公署安置,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笑道:“客随主便,此地乃是你房二郎的地头,一切安置,本王悉听尊便。”

    房俊抚掌大笑道:“果然上过战场便大有不同,殿下以往可没有这么爽利!”

    李泰哼了一声,反驳道:“这与上不上过战场有何关系?是你以往对本王太过不敬!”

    两人说的,自然便是当年相互看不过看,甚至差一点大打出手的往事,谁能想到当年势同水火一般的两人,也能有如今这种惺惺相惜、交情莫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