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与太子妃苏氏这才放下心来。
李承乾见到两人神情,便笑道:“孤知道你们是关心孤的安危,所以心中很是宽慰。如今东宫六率已经开始整编,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开始操练,卫公向孤保证过,只需一年,东宫六率便会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届时别说是区区见不得人的暗杀手段,就算是发动军队攻打东宫,也完全有自保之能力。”
自从东宫六率的指挥权重归东宫,李承乾可谓意气风发、雄心万丈。
一则东宫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在斗争之中再不会处处受到钳制,腰杆子不是一般的硬实;再则从六率重归于东宫也可看出,如今父皇固然依旧支持雉奴争储,但是对于他这个太子的观感却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抵触和失望。
对于李承乾来说,这是一场重大的胜利,其所意味着的更深层次的变化,令他欣喜若狂。
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宫六率所代表的便是储君的稳固地位。
房俊放下心,虽然李承乾依旧并未对关陇贵族有足够的重视,但有着太子妃在一旁时时敦促刻刻提醒,安全方面应当不至于出现重大疏漏。
关陇贵族固然底蕴深厚,可毕竟自隋朝末年以来实力便遭受严重损失,入唐以来有所发展,等到李二陛下上任之后又施行打压,实力再次缩水。
只要措施得当、予以重视,关陇贵族未必就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太子妃苏氏神情温婉,语气却有些埋怨,轻声道:“殿下莫要不以为意,您如今身系帝国之安稳,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事,更关乎着您身边的家人、朋友,以及所有坚定不移支持您的大臣。所以您怎可以如此轻率,辜负所有支持您的人的信任呢?”
李承乾面容凝肃,颔首道:“是孤大意。”
他这个人性子软弱,没有那么锋芒毕露、霸气四溢,但随时随地都能听取旁人的意见,从不刚愎自用,也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正确,会根据别人的提醒及时做出调整。
说不上虚怀若谷,更多是一种不自信,但无论怎么样,这也算一个优点。
历史上那些个胸怀壮志、意志坚定的帝王固然能够因此做出一番成就,可每每到了晚年都会急转直下,脑子蒙蔽做出一切悔之不及的错误决定,不仅使得自己一生英名受损,更会导致国家动荡、朝局不稳。
眼下大唐正走上一条快速发展的道路,有李二陛下指定的国策在先,根本不需要李承乾去做出什么改革,墨守成规就会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而且贞观一朝虽然说不上“众正盈朝”,但也是名臣辈出,李承乾将来继承大统,只要能够坚持李二陛下的道路不便,对门阀世家继续施以打压控制他们的势力,大唐就会取得突破性的发展。
一举超越秦汉,指日可待。
而若是李承乾刚愎自用,想着突破李二陛下的桎梏闯出一番新天地,对国策肆意涂改,则很有可能使得贞观前期的积累毁于一旦,整个帝国陷入动荡之中,盛世遥遥无期。
隋炀帝看似雄才大略、文成武德,创下无数名垂青史的政绩,可他若只是一个守成之君,守着隋文帝开创的局面、富庶的国力,有何至于将大隋江山断送,导致天下烽烟四起,亿万黎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且不说无数国力在内战之中损耗,单单隋朝大业五年全国有八百九十万户,结果到了唐朝武德年间,只剩下两百余万户。
这其中固然有因为战乱而无法统计的失去户籍的人口,但人口锐减一半却是肯定的。
如此,隋炀帝之功过到底如何论述?
若说他功大于过,恐怕那些丧生于战乱之中的黎民百姓第一个不答应……
*****
房府内宅。
当武媚娘从码头回来,将自己听来的关于“御书房大战”的消息说给姐妹们听,高阳公主、萧淑儿、金胜曼已经目瞪口呆。
连长孙无忌都敢打?
这厮怕是要上天……
金胜曼是新罗公主,来到大唐时日尚短,还不能领会长孙无忌是何等威势,高阳公主出身皇族,萧淑儿乃名门闺秀,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早就对“贞观第一功臣”的形象深植心底,哪怕自家郎君一次次的折损长孙无忌的颜面,却也从未削减对于这位曾经大唐第一权臣的敬畏。
而现在,居然被自家郎君在皇帝面前给打了……
高阳公主一手捂脸,嗔怒道:“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连赵国公都敢打,活腻歪了不成!就算父皇再是偏袒于他,可那到底是赵国公啊!只怕这一会的责罚是逃不掉了,非得削爵罢职不可。”
眼下关陇贵族们虽然大不如前,可到底也是朝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他们的领袖被人在皇帝面前殴打,岂能善罢甘休?
只要他们群起抗议,父皇就不得不处置房俊。
否则关陇贵族们闹将起来,必然导致朝局动荡,在这个东征的关键时刻,父皇必定要隐忍……
武媚娘倒是不这么认为。
跪坐在地席之上,伸手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唇边咬了一小口,说道:“倒也未必,陛下素来英明神武,应当明白若是对关陇贵族一味的谦让,必然助长他们的威风,等到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搅风搅雨。如果借此机会敲打关陇贵族一番,令其感受到的皇帝的压力,说不定反而老实一些,不敢恣意妄为。”
高阳公主想了想,觉得武媚娘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况且她素来信服武媚娘,即便是房俊、房玄龄父子有些时候都会主动就朝局的一些问题询问武媚娘的看法,并予以重视,见识自然比自己更为深邃。
不过还是埋怨道:“就算这样又如何?父皇能够压得住一时,却也压不住一世,赵国公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前就已经数次暗中刺杀,这回想必更是非得将郎君置于死地!他那么冲动做什么呢?简直就是个棒槌!”
这回武媚娘也蹙起秀美,觉得高阳公主的担忧不无道理。
便轻叹一声,道:“郎君非是鲁莽之辈,既然打了赵国公,那必然有不得不打的理由。事已至此,往后出入无比更加小心才行,否则被关陇贵族们窥得机会,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又岂能不防备着呢?想必也会做出应对,维护郎君。”
高阳公主愁眉深锁,叹气道:“就算父皇有心维护郎君,可总不能成天监视着赵国公吧?”
武媚娘道:“那也未必,若是将赵国公带去辽东,不就迎刃而解了?只要赵国公不在长安,其余那些个关陇贵族们,哪个敢暗中行刺郎君?就算他们敢,也未必有那个能力。”
……
两人低声讨论着局势,一旁萧淑儿与金胜曼却只是担心房俊。
金胜曼见萧淑儿秀美紧锁一脸担忧,便坐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轻声道:“毋须担忧,郎君乃是当世人杰,焉能处置不了这等事情?你身子重,不能担忧上火,别为这些事情着急,若是出了差池,那可了不得。”
萧淑儿点了点头,神情却未有多少舒缓,想了想,忽然抬头看着高阳公主与武媚娘,说道:“我不打算去江南了。”
几人尽皆愕然。
过年的时候,家中就已经做下了安排,待到开春,房遗直直接前往倭国,房遗则先去华亭镇,之后亦会前往倭国利根川出海口一带,建设房家的海外基地,而萧淑儿届时会一同南下。
房俊并未说明理由,但妻妾们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紧迫感,觉得将要有大事发生。
这会儿萧淑儿却忽然不想去江南了……
(本章完)
武媚娘拉起萧淑儿的手,柔声问道:“为何不愿去江南了?”
萧淑儿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虽然不知朝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再这样危险的时候,我怎能离开家里,让郎君一人去面对那些阴谋算计呢?我们是一家人,自当荣辱与共、携手面对,你们不能将我一人送往江南。”
高阳公主在一旁安慰道:“你如今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咱们全家都得紧着你的安全着想。且不说那等凶险未必来临,可只是这长安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便会扰得你一日三惊,万一伤了胎气,那可如何是好?再者说了,此去江南,你也正好回娘家走一走,这可是个好机会。”
在古代,女子出嫁之后很难有回娘家的机会,一则风俗如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了都是别人家的鬼,频繁的回娘家会被视为“不详”,再则交通极度落后,很多地方一座山就隔开了两个世界,一生一世都不知山那边的情形。
即便是同在一座城市,出嫁的女子也不能经常回去娘家看看……
萧淑儿却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呢?离了那座宅子,便从未想回去过。”
她自幼失怙,母亲也在自己还未懂事的时候便病逝,一直以来虽然已萧家嫡系的身份居住在江南的大宅子里,却从不曾感受到多少温馨亲情。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终有一日自己会如同货物一般被家中长辈嫁出去,以便换取等价的利益或者财富。
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自然是不可能的,谁又愿意如同牲畜那般成为政治较量的筹码呢?
如今嫁入房家,阖家温馨上下知礼,郎君宠爱有加,公婆处事公道,与房俊的妻妾之间也相处愉快,大家不争不抢,殊为难得。
只不过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她却并不会对家中有半分感激——家中将他嫁入房家的目的是贪图房俊的权势,至于房俊是翩翩君子亦或是鸡鸣狗盗之辈,何曾有人考虑过?
能够喜得佳婿,是她自己的命,她又为何要因为自己的命好一些,就对那些冷漠的人报以感激?
生长在那个奢华的大宅子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取舍与得失的衡量,彼此间的感情冷漠得如同霜雪。外人艳羡嫉妒的所谓“世家传承”,在萧淑儿的心里几乎与天边的流云无异。
聚散之间,不萦于心。
现在她只想陪在自己的郎君身边,无论鲜花赞誉亦或是风刀霜剑,一起去承担,去面对。
而不是将郎君一个人丢在这凶险的漩涡之中,自己却跑去温暖的江南……
任凭高阳公主几人苦苦劝慰,萧淑儿却展现出罕见的执拗,只是一味的摇着头,毫不松口。
哪怕她们以孩子为借口,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
武媚娘气道:“你这人平素柔柔弱弱的,谁说什么都不予反驳,好似一点主意都没有,怎地这会儿却好似一头犟驴一般固执?”
正说着话儿,房俊从外头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问道:“咱家屋里皆是举世罕见的美人儿,哪里有驴?”
武媚娘哼了一声,板着脸道:“怎么没有呢?你眼前就有一头胭脂驴,倔得要命。”
“呵!”
房俊走进屋子,一边坐到靠窗的椅子上,一边奇道:“某只闻世间有胭脂马,何来胭脂驴?”
武媚娘努努嘴:“瞧瞧,说的就是这位。”
萧淑儿羞窘不已,不依的锤了一下武媚娘的肩膀,嗔道:“你这张嘴,就饶不得人了是吧?迟早被你气死。”
武媚娘冷笑:“哎呦,谁敢给你气受啊?你这成天要与郎君生死与共、双宿双飞的,咱还得当心被你吹了枕头风,改天被郎君给休了呢。”
智商高、心眼儿多的人嘴皮子最利索,这方面武媚娘自然完爆单纯的萧淑儿,气得萧淑儿使劲儿推了她一下,气道:“我哪有什么双宿双飞的心思?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你们分开罢了……”
武媚娘便伸出手臂,揽住萧淑儿因为怀孕而丰腴的腰肢,柔声道:“傻瓜,这怎么能是分开呢?咱们身为女人,能够陪着郎君同生共死固然幸福,可为夫君诞下子嗣、传宗接代,那更是我们的责任呐!”
看着萧淑儿闷声不语的模样,伸手掐了一下她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儿,打心眼儿里爱惜这个平素不声不响、却秀外慧中的女子。
房俊没料到她们居然是为了留下来陪他面对长安的风起云涌而争执,心底感动,脸上满是笑容,故意大咧咧道:“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待到陛下东征之后,为夫早已命高侃秘密训练了一批死士,尽皆装备最先进的火器,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出入更是府中与东宫两点一线,旁人便是当真贼胆包天意欲谋害于我,也绝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真以为你们郎君是个棒槌,一点准备都没有就敢殴打长孙无忌出一出恶气?”
高阳公主心底一松,急问道:“当真?”
房俊道:“何止如此?待到陛下东征之后,由太子监国,整个长安城的布防将由东宫六率接手,其余军队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入城,就算关陇贵族能够派出几个死士,又能有什么威胁?”
妻妾们顿时心安。
东宫六率虽然整编的时间尚短,战力不得而知,但毕竟是经由李靖与李绩联手调教出来的精锐,怎么可能差的了?而且各率的统军校尉都是太子与房俊的心腹亲信,忠诚方面绝无问题。
若是当真由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那的确万无一失。
房俊续道:“为夫算不得什么盖世英雄,最是怕死,所以直到陛下还朝之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出长安城半步。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瞪瞎了眼睛,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下手机会。可毕竟时局艰险,谁也保不准有什么样的意外,所以淑儿你必须去江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件事没有商量。”
“哦。”
即便知道房俊的安全不会有大问题,萧淑儿依旧不愿离开长安,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外头有侍女走进来,禀告道:“二郎,卫鹰有事向您禀报。”
房俊当即起身,对妻妾们道:“某去去就来。”
快步出了屋子,直接去了前院,便见到卫鹰正站在外宅的门口,上前低声禀报道:“二郎,您让吾等盯着赵国公府,刚刚派过去的人回来,说是赵国公一刻钟前坐着马车,去了令狐家。”
房俊眉头一簇:“令狐德棻?”
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将长孙无忌带去辽东,房俊觉得这人绝对不甘于如此偃旗息鼓,一定会在离京之前做出一些准备和交待,便派人守在赵国公府的门口,盯着长孙家上下的动向。
却没想到居然去了令狐家。
令狐德棻如今有一些“洗尽铅华,归于平淡”的做派,以往极为热衷的名利都放在一边,整日里深居简出著书立说,颇有一种化身当世大儒的意思,对于关陇内部的纷争根本不屑一顾。
年前他在吏部衙门闹了一场,将令狐修己的颜面狠狠的剥了一回,事后令狐修己非但未曾叫嚣找回场子,反而偃旗息鼓一声不吭,这很显然是其父令狐德棻对其有所交待,也显示了令狐家如今对于朝中局势的态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忍着……
既然如此,长孙无忌难道以为他还能让令狐家掺和进争储之中,甚至摒弃“与世无争”的态度,赤膊上阵?
想了想,叮嘱道:“一直盯着长孙无忌,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的记下。另外,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派人盯着点,尤其是长孙濬。那小子如今颇得长孙无忌的重用,有什么事也一定会交代他去办。”
卫鹰道:“吾等盯着长孙家的人,听到长孙家的管事私下里谈论,说是自从年前腊月就已经没见到长孙濬,阖家上下都不知其去了何处。”
(本章完)
房俊一愣:“腊月就已经不见长孙濬的踪影?”
卫鹰回道:“的确如此,说这话的人乃是长孙家的一个大管事,深得长孙无忌信赖,既然他都不知长孙濬的踪影,可见必是在长孙无忌的安排下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房俊沉吟不语。
长孙家虽然威风不如当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只“关陇领袖”这一个身份,便足以碾压绝大多数的世家门阀。况且长孙无忌这人虽然阴险狠辣,却绝对不傻,单凭着手中的权力便足以为家族谋取巨大的利益,又何必去做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人的勾当?
即便是有,也不至于让长孙濬亲自去办。
自长孙冲流亡在外,长孙涣自戕身死,长孙无忌余子之中唯一能够上得了台面的,也就只剩下长孙濬。
这样一个极有可能会成为未来长孙家家主的儿子,长孙无忌岂能让他沾染那些龌蹉实务,坏了名声?
从腊月至今,已经将近四个月了,跑多远的路办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猜是猜不出来的,房俊叮嘱道:“派人盯着各处城门,以及长安周边的驿站,一旦发现长孙濬之踪迹,立即追查其曾去往何处、见过何人、所为何事,不可懈怠。”
“喏!”
卫鹰急忙领命。
这年代但凡出了一趟远门,都需要文书路引予以通关,尤其是进出关中,来回都要在四关之处报备,只要发现了长孙濬的踪迹,然后即刻前往四关守备处调出档案查看,便可知其曾去往何处、几时归来。
就算长孙家能够消除四关守备处的文档记录,也可以根据其回京之时间,查出与其一同入关的商贾、旅客,然后一一查访,查出长孙濬曾经到过何处,然后顺藤摸瓜。
*****
令狐家书房内。
令狐德棻自从被武媚娘挠得满脸桃花开之后,自觉颜面扫地、无颜见人,遂整日里躲在府中深居简出、不见外客。起先极其郁闷了一段时日,然后某一日忽然心有所感,觉得自己忙忙碌碌追逐名利,结果到头来被一个女子挠了几下,便轻易的将所有功名利禄似乎都给挠没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剩下什么?
说到底,名利犹若浮云,红尘俗世之中随骨肉而消融,百年之后唯余一抷黄土,生前之生命显赫,半点不存。
作为一个文人,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即便死后亦会被人们记得,甚至可以余荫子孙后代?
答案唯有一个,那便是著书立说!
人可以死,骨肉可以腐烂,但是写下来的著作并不会随着人死而消失,反而会越来越珍贵。
瞧瞧人家房玄龄,声名煊赫了一辈子,临老了致仕归家,不也编撰了一本《字典》出来,传诸后世、百代扬名?
自己虽然曾经参与了朝廷编纂的各类史书,却从不曾有一部是由自己主导、署名,将来的影响力未免差了一些。
于是,他便向李二陛下恳请,由自己独自编撰《周书》。
贞观三年,李二陛下诏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令狐德棻与岑文本、崔仁师负责撰北周史,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书。
令狐德棻到底是当世大儒,被房俊的小妾挠了一顿声名受损、威望全失,李二陛下也觉得蛮可怜,给老人家找点事情做也能消除郁闷,况且令狐德棻文华显著,国家凡有修撰无不参预,水平一等一的高,便答允下来,并且命人将太极宫保留的有关于北周的文史典籍尽皆送去令狐家,让令狐德棻阅读借鉴。
令狐德棻便将自家的书房扩充了一番,成千上万的竹简堆满了整个书房,整日里一边阅读西魏史官柳虬所写的官史和隋代牛弘没有完成的周史,以及唐初为了修史而征集的家状之类文书档案,一边伏案疾书,整个人都沉浸在著书立说的成就感当中。
令狐修己用一只手托着一个托盘,另一手先敲了敲门,然后径自推开,走进书房。
这间书房经过扩建,木棱糊纸的窗户早已经换成了明亮宽大的玻璃窗,故而房间中并不阴沉,反而明亮透气,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斜斜的照射进来,可以在光影当中看到浮动的尘埃。
书香墨香,烟尘浮动,颇有一种隔绝尘世、宁静深远之意。
进了书房,令狐修己反手将门掩好,以免风刮进来使得父亲受了凉,上前绕过一大堆书简,来到书案前。
令狐德棻正伏案疾书。
雪白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用一根簪子固定,身上披着一件葛布袍子,胡须虬结,整个人形容憔悴、很是邋遢。
毕竟才是二月底,气温依旧很低,书房之内又不可生火,很是清冷,一双握着毛笔奋笔疾书的手都冻得发红。
令狐修己很是心疼老父,轻轻上前,低声道:“孩儿给父亲沏了一壶热茶,备了几块点心,父亲喝杯茶暖一暖身子再写不迟。”
令狐德棻头也不抬,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待吾写完这一章不迟。”
令狐修己不敢再说,将托盘放在书案上,拿起托盘上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令狐德棻手边,然后挽了挽袖子,便欲将书案前堆积如山的竹简清理一下。
“放在那里别动,否则过后吾找不到。”
……
令狐修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站起身,觉得自己很没用。
著书立说这种事乃是每一个读书人都视为至高的荣誉,结果自己学识不足,非但没法帮助父亲,反而显得有些多余……
便顺手抄起一本书简,坐在书案一侧的椅子上,精心品读起来。
良久,令狐德棻才放下手中毛笔,活动一下手腕,伸了一个懒腰,扭头见到儿子正在一旁读书读得入神,便欣慰一笑,拿起书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掉,便倒入一旁的笔洗中,自去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发现仍有余温,便一口喝掉。
令狐修己惊醒过来,放下书简,道:“儿子再去给父亲重新沏一壶热茶来。”
起身去拿茶壶。
令狐德棻摆摆手,笑道:“喝茶只是一个心境,茶叶之好坏、水温之高低,其实并无所谓。此间书如瀚海,为父徜徉其中,深得其乐,便是饮一瓢凉水亦是如饮甘霖,何须在意?”
说着,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咀嚼,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这才问道:“怎地没去衙门?”
令狐修己坐在一旁,苦笑道:“孩儿如今在吏部颜面尽丧、威信全失,几乎成为整个衙门的笑话。早晨去点了个卯,见到并无太多事务便回来了,如今中枢各部都紧锣密鼓,反倒是吏部无事可做,索性便偷一偷懒。”
被房俊那般折辱,如今他在吏部衙门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人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恣意嘲讽,使他无颜见人。
令狐德棻哈哈一笑,道:“你这娃子倒是在乎面子,当初为父被那武娘子挠了一脸血,一辈子的颜面都丢干净了,差一点三尺白绫悬于梁上,来一个一了百了……然而后来方才醒悟,其实这人生一世,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唯独脸面之事,连个屁都不算。”
令狐修己苦笑不已。
令狐德棻也知道这种事单凭别人劝说是没用的,总归要自己去想明白,这需要时间。
“跑到这里来,该不是向为父哭诉你如何颜面无存没脸见人吧?”
令狐德棻喝着茶水,慢悠悠问道。
令狐修己哭笑不得,叹气道:“父亲何必这般刺激儿子?您这无异于伤口上撒盐呐……不过儿子或许也能理解父亲刚才话语的意思了,毕竟儿子的辈分在这里,年纪也轻一些,被人打了脸倒也说得过去。就在早些时候,房俊那厮在陛下的御书房中,将赵国公给打了……”
“噗!”
令狐德棻一口茶水喷出,将面前的书稿打湿了。
待到令狐修己将今日流传的御书房内“大战”之情形向令狐德棻讲了,令狐德棻捋着胡子半天没回过神。
好半晌,令狐德棻才揉了揉脸,说道:“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你去让人准备几个小菜送来,再烫一壶好酒。”
“喏。”
令狐修己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个时候吃东西,却也不敢多问,赶紧转身出去。
世家大族的厨房自然是二十小时有人待命,没一会儿的功夫,几个侍女拎着食盒来到书房,将几样小菜一一摆在书案上,又取出一壶好酒。
令狐德棻摆摆手,道:“都下去吧,让大朗陪我就行了。”
待到侍女们退下,令狐修己掩好房门,回来坐在书案对面,给老父亲斟上一杯酒,便见到老父亲眯着眼睛,一口将一盅酒抽干,品味片刻,长长的吁出口气。
“痛快啊!”
一张枯瘦褶皱的老脸上,尽是欢欣舒畅之意,好似横亘胸中多年的块垒一朝疏浚,整个人都意气飞扬起来。
令狐修己满是诧异,心想不过是家中寻常的好酒而已,至于这般舒爽?
心里想着,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觉得也就这样啊……
令狐德棻畅饮一杯,觉得所有郁闷似乎都得到消解。人生在世难免遇到颇多不如意事,遭遇之悲惨亦各有不幸,谁也无法逃脱。然而若是想要使得自己遭遇之不幸得到缓解,最好的办法便是看到别人比自己更加不幸……
说不上幸灾乐祸,也有些小人心思,但人非圣贤,谁又能当真光明伟大如天地般坦荡?
自己当初被武媚娘折辱,一世英名扫地,沦为天下笑柄,后来固然一朝顿悟,深居简出著书立说,可心中又岂能当真毫无介怀呢?
说白了,有一半是境界提升不太在乎颜面,另一半则是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长孙无忌居然被房俊那个棒槌给打了,这等遭遇比之自己当年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岂能不感到舒爽畅快?
见到儿子居然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饮,顿时呵斥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紧给为父斟酒?”
令狐修己连忙放下酒杯,给父亲斟酒,又递上筷子。
父子两个你一杯我一杯,放怀吃喝。
许是喝了几杯酒,又许是见到有人比自己更惨心情舒畅,令狐德棻指点儿子道:“你不去掺和吏部之事,做的不错。如今兵部和吏部已经成为太子与晋王竞争角逐的战场,但凡卷入进去的,要么从此立下从龙之功,往后平步青云直入中枢,要么沦为牺牲品仕途从此一蹶不振。吾令狐家扎根关中多年,先祖历任瓜州司马、敦煌郡守、郢州刺史,封长城县子,历经三朝直至当下,根脉底蕴自然非同小可,用不着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那般为了自家之前程博上一切、押上赌注,不成功便成仁。”
令狐修己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疑问道:“可若是吾家始终游离于争储之外,将来新君即位、寸功未立,岂不是要投闲置散、不得重用?”
中立派的好处是不会动辄覆灭于争储的漩涡之中,可坏处就是谁也不会拿你当自己人,等到将来新君即位,论共欣赏之时,哪里会有你的赏赐?
令狐德棻却不这么看。
吃了口菜,呷了口酒,指点道:“陛下如今之国策,是打压世家门阀,扶持寒门子弟,而世家门阀之中,又以关陇为最,毕竟关陇根深蒂固、势力庞大,若是不予打压,将来说不得有朝一日就会凌驾于皇权之上,陛下岂会容得?然而正是因为关陇根深蒂固,自然非是一朝一夕间便能彻底打压,待到东征之后,陛下的策略必然会予以调整,打压关陇的同时,必会予以分化。”
令狐修己道:“打一派,拉一派?”
“正是如此!”令狐德棻欣慰道:“天下权力之构架,首重平衡,如今世家门阀一分为三,互相抵触,互相钳制,却也互相依托。纵然将关陇连根拔除又能如何?此消彼长,没了关陇,山东、江南便会趁势进入朝堂,所作所为与关陇之当初绝无二致,陛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关陇的存在是极有必要的,毕竟这曾是陛下起家之根基,打压关陇的同时,又拉拢关陇内部的温和派,这才是最为正确的方式。”
令狐修己不解:“那陛下如何会认为咱们令狐家是温和派呢?”
“呵呵。”
令狐德棻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关陇一脉,多以军功立身,礼数周、隋两朝,无不手掌兵权,桀骜不驯。然自吾之祖父起,令狐家便与那些当世名儒一般钻研经史子集,家中更是藏书无数,至吾父之时,已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诗礼之家。关陇始终不曾放手军权,而吾家却及早步入文学诗礼,与其余各家格格不入,否则咱们家又何至于越来越被关陇各家所排斥?文武殊途也。文臣名满天下、享誉春秋,然而空虚之名实则无用,唯武将手中之兵权才能令陛下忌惮。陛下既然分化关陇内部,又岂能放着咱们令狐家这等文学之名满天下,手中却并无半分实权的人家呢?”
分化乃是手段,目的是为了控制,没有谁家能够比令狐家这种名满天下、声誉优隆,却与关陇格格不入的人家更适合成为“马骨”。
只要令狐家能够彻底倒向陛下,成为支持陛下削弱门阀政策的拥趸,必然影响整个天下。
如此见效快、副作用几乎没有的方式,陛下又怎会不去做呢?
令狐德棻又道:“所以你大可以稳着点,一定要记住,我们既不站太子,也不站晋王,我们只站陛下,唯陛下之命是从。”
令狐修己肃容道:“儿子记住了。”
固然在太子与晋王之间难以取舍,支持谁、反对谁,一旦错误就会导致不可测的反噬,那还不如干脆直接站在皇帝身后。
这天下终究是李二陛下的天下,无论将来太子还是晋王登基,总不能怪罪咱家当年支持皇帝吧?
君临天下、唯命是从,便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此举固然比不得从龙之功,但胜在安稳,能够脱身于争储的漩涡之外,否则令狐家这等毫无实权的家族,动辄便有倾覆之祸……
外头有人在敲门,隔着门说道:“家主、大郎,赵国公亲自过府,求见家主。”
书房里,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令狐修己奇道:“赵国公刚刚丢了颜面,不去想办法找回场子,怎地跑到咱家来?”
令狐德棻捂着额头,无奈道:“这老阴人是不肯让咱们家逍遥自在啊,非得跟他绑在一起不可。罢了罢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这就去前门迎接,为父见他一见,看他到底想要如何。”
令狐修己赶紧起身,道:“那儿子这就将赵国公迎去正堂,父亲不妨去梳洗一番,换一套衣裳。”
很长一段时间,令狐德棻都在书房里吃睡,也不见外客,邋里邋遢好似一个乡间老农一般,这般情形去见长孙无忌,未免有些不敬。
令狐德棻却摇头道:“就将他带到这里来,为父也毋须梳洗。”
令狐修己不敢多说,赶紧出了门,快步走向前门,将长孙无忌给迎进了大门,待到这书房来。
长孙无忌一身锦袍,步伐不紧不慢,气度俨然,令狐修己在一侧偷瞄了几眼,见其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幞头,遮住了前额,并未能见到传言中受伤的额头……
等到了书房门口,长孙无忌明显一愣,看看令狐修己,蹙眉道:“令尊就在此间?”
令狐修己恭声道:“家父自年前便在书房之中编撰《周书》,已然数月未曾出屋,还请赵国公见谅。”
“好说,好说。”
长孙无忌面色拢上一层阴霾,语气寡淡。
无论是关陇领袖的身份,亦或是“贞观第一功臣”的地位,自从大唐立国以来,长孙无忌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荣耀备至,去往谁家做客更是大开中门、阶前相迎,几时遇到过这种冷落的场面?
这些年他已经轻易不会前往谁家,如今破例一次,非但没有大开中门的待遇,连正堂都进不去,只是在书房接待他……
令狐修己感受到长孙无忌平淡神色下的怒气,心中有些忐忑,这两年长孙无忌虽然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但余威犹在,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关陇子弟来说,更是敬畏有加。
心底也不禁埋怨自家老爹,无论咱们心里怎么想,又何必在脸面上给长孙无忌难堪呢?
毕竟人家可是刚刚被打了脸……
弯着腰,垂着头,一手推开书房的门,恭声道:“赵国公,请。”
长孙无忌不言语,冷着脸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令狐德棻站在书案前,见到长孙无忌进来,拱手施礼道:“赵国公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您可当真是稀客。”
长孙无忌上前两步,还礼,皮笑肉不笑道:“蓬荜生辉未必,恶客临门才是真吧?”
令狐德棻哈哈大笑,握着长孙无忌的手,来到窗前的椅子上坐好,感概道:“人老了,不中用咯。当年陛下命老朽编纂检校史书典籍,常常三五日不眠不休,依旧精神百倍,不知疲累。如今伏案不过两天,便筋骨酸软精力不济,怕是将死之日不远矣。”
长孙无忌蹙眉,眼睛打量着满屋子的竹简典籍,随口说道:“可别这么说,彭城公老当益壮、学识渊博,吾等关陇子弟都指望着能够聆听教诲,有所寸进,您可是咱们关陇的定海神针呐。”
“彭城县公”乃是令狐德棻的爵位……
这时候侍女奉上香茗,令狐德棻摆手将其斥退,书房中只留下令狐修己一个人从旁服侍。
请长孙无忌饮茶,这才唏嘘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终究是要死的。只不过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能生前留下一部著作,被后世所诵读敬仰,便是一死又有何妨?老夫如今风烛残年,族中事务、子孙前程也顾不得了,惟愿有生之年能够将《周书》编纂成书,传诸后世,此生足矣。除此之外,那些个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再也不想为其浪费半点心神。”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心中有些着恼。
这个老狐狸,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竟然已经将话风给堵死了……
放下茶杯,他斟酌着说道:“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彭城公老而弥坚、威望卓著,正该教诲子弟、提携后进,咱们关陇子弟,可都对您敬仰有加,想要进入您的门墙,得以学习儒家经义,您可不能偷懒图清闲,否则怕是要寒了所有关陇子弟的心。”
令狐德棻笑道:“人皆将老,人皆将死,无人可跳出三界、不入五行,生旺死绝,宇宙之法。谁还没有老去的那一天呢?现在年轻人或许有些许怨言,但等到彼时年老体衰、精力难济,大抵就会明白老夫之苦衷了。来来来,喝茶。”
亲手给长孙无忌斟茶。
长孙无忌连忙谢过,语重心长道:“彭城公德高望重,实乃吾关陇之中坚底蕴。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如今闭门不出,只图自身之名望,著书立说传诸后世,却将整个关陇之前途置之不顾,未免有些凉薄。毕竟令狐家之有今日,亦是关陇团结携手之结果,当初有所得,今日岂能不有所付出呢?”
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令狐德棻这一辈子历经荣辱,见过了太多荣誉和诋毁,岂能如此轻易被长孙无忌的话语所诳住?
他笑着说道:“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
这句话出自于《孟子》,意思是要一个人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大海,这人说:‘我做不到’,这不是我不做,而是真的做不到。
拒绝之意,显露无遗,已经不屑于用上拖延敷衍之策略了,无异于与长孙无忌划清界限。
长孙无忌面色清冷,淡淡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勇士。彭城公身负关陇之名望,年高德劭,自当给后辈们坐下榜样。若知难而退、舍难取易,怕是要令人灰心丧气,再无一往无前之精神。”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论语》当中的话语。
什么叫“不能”?明知不能还要勇往直前,那才是真正的名仕,若是知道困难便退缩不前、偃旗息鼓,那你往后就是关陇的罪人。
令狐德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呷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于道路矣。”
这又是《孟子》的话语。
“庠序”是学校的意思,商朝的学校叫“序”,周朝的学校叫“庠”。
认认真真地兴办学校教育,把孝敬父母的道理反复讲给百姓听,头发花白的老人就不会背着或者顶着东西奔走在道路上了。
老子都七老八十了,你还拿这种话语来胁迫我,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先前你还说我年高德劭、德高望重呢,还知道一丝半点的孝道不?
两人一来一往,唇枪舌剑。
长孙无忌被噎得不轻,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年头的儒者素来崇尚“辩论”,经常有两位大儒碰面之后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阐述自己的理念想法,试图说服对方。
作为天下有数的大儒,令狐德棻在这方面的造诣几乎无出其右,他却要咬文嚼字试图在这方面以论短长,实在是愚蠢至极。
几句话下来,自己就被扣上一个“不遵孝道”的罪名……
蹙着眉,长孙无忌对束手立于一侧的令狐修己道:“吾有大事与彭城公商量,劳烦大朗守住门口,不让外人听闻。”
令狐修己便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忙躬身应是,退到门外,反手掩好房门,就站在门前的暖阳下,心念电转。
自己是父亲的嫡长子,注定将来要成为令狐家的家主,所以这些年父亲一直栽培自己,家中大事小事都询问自己的意见,从未有什么事情隐瞒。
所以在他看来长孙无忌支走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再是重要隐秘之事,父亲事后又岂能不对自己言及呢?
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搞什么鬼……
他站在书房门前的暖阳中舒展了一下腿脚,左右张望无人,便侧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半晌,却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语声,未能分辨所言何事,心底焦急,却也只能忍着。
半个时辰之后,门内才传来响动。
令狐修己连忙比在一旁,便见到门从里边打开,长孙无忌大步走出来,一张圆脸阴云密布,怒气冲冲。
身后,令狐德棻慢悠悠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赵国公慢走,恕不远送。”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彭城公不必客气,吾当不起!”
令狐修己心中一惊,这是吵架了?
连忙跟上,小声询问道:“赵国公何不再稍坐一会儿?吾已命下人备好了酒宴,不妨赏脸喝上一杯。”
长孙无忌脚下不停,口中冷哼道:“算了吧,你们令狐家的酒,吾又怎么喝得起?”
令狐修己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言。
直至将长孙无忌送出大门,瞅着他登上马车扬长而去,这才赶紧返身回来去了书房,见到父亲正出神的坐在书案之后,不由急切问道:“父亲因何与赵国公争吵?”
在他看来,大家都是关陇一脉,纵然理念有所冲突、立场有所不同,那也犯不着红脸。
令狐德棻却长叹一声,摇着头,唏嘘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呐……”
便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令狐修己一头雾水,不知父亲与长孙无忌谈了什么,更不知两人因何而争吵……
“启禀陛下,这两日赵国公先后去了令狐家、侯莫陈家、宇文家以及窦家,每一次都入宅深谈大约一个时辰。只是每当密谈之时皆摒除左右,故而无法得知其所谈为何。”
神龙殿里,李二陛下坐在窗前捧着一本书卷,一旁李君羡正低声汇报。
李二陛下将书卷合起,在膝盖上敲了敲,闭目想了一会儿,然后将书卷放在一旁的桌上,顺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这才问道:“赵国公拜访之后,各家可否有什么异常之处?”
李君羡道:“并无异常,只是在拜访令狐家的时候,似乎与彭城县公发生了争执,走的时候怒气冲冲。不过……”
他顿了一下,续道:“末将调查的时候,发现另外也有人紧盯着赵国公府。”
李二陛下睁开眼睛,略有惊奇:“哦?是何人所为。”
李君羡道:“末将并未打草惊蛇,不过若是末将没有猜错,应当是越国公的人。”
“房俊?”
李二陛下又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冷笑一声:“朕还以为这混账天不怕地不怕呢,打了人家赵国公,不也是吓得唯恐被下黑手,赶紧派人盯着?别去管他,只要赵国公不做出什么事情,他不会添乱的。”
“喏。”
李二陛下又叮嘱道:“马上就要东征誓师了,这一段时间除去盯着关陇各家之外,长安城内外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在这个时候,一定要首要保障京畿之安定,谁若是欲行不轨,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末将遵命!”
李君羡赶紧领命。
身为帝王之鹰犬,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为了东征之胜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憋屈,谁敢坏了他的东征大事,谁就是他的生死之敌!
即便是宗室之中有人心怀叵测,他也会狠下杀手,震慑群伦!
关陇贵族们若当真敢在这个闹什么幺蛾子,影响了东征,李君羡敢保证李二陛下第一个拿长孙无忌开刀。
容忍不代表懦弱,退让不代表麻木,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一直对关陇贵族颇多优容,无论关陇贵族闹出多少事情都一味的避让隐忍,一切都为了东征。若是被他发现他一贯的忍让被关陇贵族视若不见,甚至变本加厉,暴怒的李二陛下怕是会做出最为疯狂的事情。
李二陛下点点头,道:“退下吧,用心办事,待到东征之后,若是你仍旧一心前往军前效力,朕会予以考虑,十六卫、四大都护府、甚至是水师,随你挑选。”
这些年李君羡作为身边最为得力的“鹰犬”,着实办了不少事情,令他省心很多。但是人各有志,李君羡一直心心念念前往军中,自己又岂能让他一辈子都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固然李君羡知悉太多皇族秘辛、朝中黑幕,但李二陛下自觉自己非是卸磨杀驴之人,宁愿冒着一些泄露秘辛的风险,也不愿当真“狡兔死,走狗烹”,做一个无情无义的君王。
自古君王无情,他也曾做过无情之事,只是年岁愈大便愈是觉得后悔,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冷汗满襟,后怕不已,所以他极力想要摆脱这样一个轮回。
既然要远超秦皇汉武,那自己何妨做一个有情之君呢?
这也是他虽然制定了打压关陇贵族之国策,却始终不曾彻底翻脸、兵戎相见的一个原因,并不仅仅为了在东征之时保持朝政之平稳。
李君羡顿时欣喜若狂,当即单膝下跪,感激道:“陛下爱护体恤之情,末将没齿不忘。今生今世,愿为陛下之马前卒,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早就厌倦了这等“鹰犬”之生活,看似权力极大,实则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灭亡之祸。况且周遭人士那等冷眼相待、极为不屑,更是令他满腔郁结,壮志难酬。
做梦都想置身沙场,哪怕是马革裹尸,亦要纵意驰骋开疆拓土,不负七尺男儿之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有些不悦道:“你们呐,总是拿朕与以往那些个君王相比较,以为朕也会如他们一样,为了保住皇族之秘辛,便对你这等帝王鹰犬斩尽杀绝。朕之气量可移山吞海,自认绝非秦皇汉武可比,你对朕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朕自然要给你功名权柄一世富贵。苟富贵,勿相忘!”
李君羡衷心敬服、感激涕零:“陛下威武!”
李二陛下这才道:“行啦,下去办事吧,堂堂七尺男儿,涕泗横流像个什么样子?”
“喏!末将知错,末将告退。”
……
看着李君羡退出御书房,李二陛下忽然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
自古最是帝王无情,可帝王又岂愿无情?
宝剑有双峰,既然一手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那么另一手就得将人世间的温情尽皆放下,否则就要遭遇反噬。
自忖除去当年玄武门下不得不为之的“杀兄弑弟”之外,多年来他坐在天下至尊的宝座上,却对身边的亲人、故旧一直保持温和,极力经营彼此之间的感情,亦曾立志永不相负。
除去侯君集谋反作乱当场惨死之外,即便长孙无忌意欲干涉皇权,荆王图谋甚远,都未曾以雷霆手段予以铲除。
他一直在等,等着对方自己醒悟,感受到他这个君王给予的宽宥与体谅。
只是不知道,他想要做一个有情之君王的心愿,最终会否被那些狼子野心之辈所辜负,逼得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斩断恩情……
*****
整个帝国中枢都在忙碌的运转,有关于东征的各种事务一桩一桩予以解决,各种物资从全国各地不断的抽调征集,运往辽东前线,日子一天一天变暖,大战一触即发。
到了二月底,各种开战前的准备经由有条不紊的筹备,已然大抵妥当,就等着李二陛下誓师出征,百万大军便如狼似虎的渡过辽水,直插辽东腹地,攻城拔寨。
长安城内的气氛也渐渐沉肃起来。
毕竟是一场征集了举国之力的国战,无论站前朝廷上下对于此战报以何等乐观之心态,大战当前,却无人敢于玩忽职守、懈怠军机,都睁大了眼睛严谨的处置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务,免得被李二陛下捉住痛脚,予以严惩。
……
昨夜一场春雨过后,连泥土都似乎散发着芬芳,被微风吹拂着,掠过窗外树木发出的新芽。
一千五百年后的关中,即便是二月底的气温也很是干燥阴冷,然而这个年代不同,气候尚未变化,水汽更加滋润,“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贸,沃野千里,蓄积多饶”,世人皆称“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比益州平原获得“天府之国”的称呼要早了很多年。
兵部衙门。
值房内,房俊与李治相对而坐,桌上的清茶散发着袅袅热气,窗户敞开着,空气清凉而湿润。
李治喝了一口茶水,抬头看着房俊,叹服道:“越国公当真是横行霸道、恣无忌惮,前次听闻越国公与父皇的御书房内殴打赵国公,实在是惊为天人。这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纨绔、地痞不知凡几,越国公当论第一,实至名归。”
他如今与房俊的关系缓和不少,虽然依旧对立,但彼此却并未仇视。私下里他会称呼一声“姐夫”,在衙门里则称呼爵位官职。
房俊懒洋洋的斜倚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温言瞅了一眼李治,笑道:“这话听着别扭,晋王殿下是打算为民除害,亦或是替您那位舅父讨回公道?”
李治摇头,道:“本王焉有此意?不过是朝堂争锋罢了,谁胜谁败谁得谁失,自然听天由命,怨不得旁人。若是赵国公占了上风,越国公之遭遇怕是也好不了多少。”
“呦!”
房俊故作惊奇道:“晋王殿下何时这般深明大义?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李治放下茶杯,没好气道:“何必这般阴阳怪气?本王提及此事,只是想要提醒越国公一句,往后走夜路的时候当心一些,免得被人头上套了麻袋敲了闷棍,惹人耻笑。”
套麻袋敲闷棍都是小事,人家长孙无忌才不会干这种胡闹的事情,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将是必杀之局。
以往长孙无忌固然想要弄死房俊,可到底太多掣肘,计较衡量之下自然有所收敛,下手也有些分寸,不敢闹得太大。如今一张老脸被房俊打得啪啪响,一世英名即将沦为笑柄,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不管不顾。
房俊看着李治,不解道:“按说殿下应当恨不得微臣走路摔死、沐浴淹死才好,何以却好心提醒?”
李治翻个白眼,道:“本王有你说的那么狭隘?储位争夺,乃是君子之争,正如越国公之前所言那般,一切都要有底线约束。一旦突破底线,不仅会造成朝局动荡,更会悔之莫及。再者说来,你是本王的姐夫,本王就算看你再是不爽,可总不会眼看着高阳姐姐守寡吧?”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动,想着这厮若是当真被长孙无忌宰了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起码他的那些个妾室未必为他守寡,自己略施手段,或许就能将武媚娘收入房中。
只可惜武娘子给这厮诞下了子嗣,有些不美……
房俊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小舅子居然还惦记着自家美妾?欣慰颔首道:“殿下能够深明大义,实乃帝国之福。”
李治知道房俊不大待见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深具戒心,便不理会他的调侃挖苦,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张嘴想要说话,却见到崔敦礼从外头走进来,便闭上了嘴巴。
崔敦礼进了值房,先是向两人施礼,然后将一份文书放在房俊面前,说道:“辽东传来了消息,年前那匹军械延时抵达之后,因为急于送去各部军中,幽州都督府不得不派遣军卒冒雪上路,因此损失不小,总计有冻伤者三百七十人,其中不治者十六人,特此将名单上报,请求抚恤。”
按理说,房俊虽然是兵部尚书,但李治戴着一个“检校兵部尚书”的头衔,算是皇帝派来兵部的“监军”,职权更甚于房俊。但崔敦礼进来之后根本不在意李治,只是向房俊请示,将李治当做空气。
李治虽然年轻,可气量却也多少有那么一点,起码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
崔敦礼也不管他悦还是不悦,他这人虽然出身门阀世家,也懂得官场上的逢迎阿谀、委婉曲折,却是个实干派。他认准了跟着房俊,跟着太子能够使得自己的才华得以展露,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人物,所以就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根本不曾考虑过转投晋王阵营。
事实上,这也是如今诸多山东世家的态度。
自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定族姓之后,山东世家便以强悍的文化底蕴独树一帜,影响着数百年来的历史进程。然而他们从未真正染指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在“衣冠南渡”之后一分为二,一部分南下开辟江南,一部分留守北地苟延残喘。
直至大隋鼎定全国,山东世家才在胡族的压迫之中崛起,然而他们又犯下了一个关键的路线错误,在政治投机之中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结果便是不仅被关陇贵族狠狠打压,就连以南渡的山东世家为根基的江南士族也在隋末之时迎头赶超,地位一度非常尴尬。
隋唐两朝至今,山东世家白白拥有着天下文宗的底蕴,却始终未能进入政治中枢,获得相应的权力与利益。
如今痛定思痛,决定集中所有的力量坚定的支持太子,再不做那等投机之事。
房俊拿起文书,细细观看,良久方才抬起头来,放下文书,凝眉沉思。
武将升迁铨选、兵卒军功审计,这都是兵部的职责,身为兵部尚书,对于在前线运输军械冻死、冻伤的兵卒自应厚加抚恤,一则可以展现公平公正之原则,使得兵卒无后顾之忧,再则亦能够以此提振士气,使得每一个兵卒都能看到,他们的任何牺牲,朝廷都看在眼中,不会忽视。
然而这其中也有一个麻烦,那便是这个抚恤的“度”,要什么样才算是合适?
兵部自然有关于这等抚恤的规定,一般情况下只需按照规定施行即可,谁也说不出不满的话语。但问题在于眼瞅着就将东征开始,在房俊看来东征之战无论胜败,大抵都会在一年之内结束,届时若是胜利,李二陛下会不会大肆封赏有功之士?
这个时候若是按照规定之条例予以抚恤,待到东征胜利之后李二陛下又大肆封赏,就会令这一批冻死冻伤的兵卒感到不满,同样都是为了东征立功,凭什么区别对待?
若是厚加抚恤,而东征却以失败告终,封赏自然是没有的,如此又会使得这一批兵卒的抚恤太过显眼,兵部难免遭受攻讦。
至于先行按照规定予以抚恤,待到东征之后酌情增加更是行不通,那样一来,兵部的规定便形容虚设,导致威信大降。
拖到东征之后再行抚恤更是不行……
李治在一旁看着,见到房俊迟疑不决的神情便有些误会,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为难?这批军械是由本王负责运送,延误了时间,责任自然在本网身上。越国公大可以将此事上报政事堂,若有惩处,本王一身当之,绝不推卸责任,令越国公你背负这个罪名。”
房俊愣了一下,知道李治误会了,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再是不堪,焉能这点担当都没有?只是如今这个时间比较敏感,对于这些冻死冻伤的兵卒之抚恤,有些难以拿捏。”
他只是略微解释一下,一旁的崔敦礼便低声给李治详细解说了一番这其中的道理。
李治一听,松了口气。
他嘴上说着不怕责任,可是如今正在争储的关头,他寸功未立不说,反而先领了一个处分,对于声望的打击是很严重的。只是觉得若房俊非得将这个罪名丢给他来背,他也推卸不掉,不如干脆光棍一些,主动揽过来……
听到房俊并无此意,而且看上去似乎对于军械延迟之责任很有扛下去的意思,心中有些感动,想了想,便说道:“这有何难?大不了以本王之名义,对这些兵卒予以抚恤,钱财由本王来出,以兵部规定之双倍恒定,官职勋阶由兵部酌情给予。即便与东征之后的封赏有些出入,也怪不到朝廷,更怪不到你越国公。”
人家房俊没有落井下石,这就很够意思了,自己出一点钱替房俊解决了麻烦,也算是略有回报。
房俊却苦笑道:“这如何使得?”
李治道:“不过是一些钱财而已,身外之物,无需在意。”
房俊无语。
这小子虽然将来算是个老谋深算的皇帝,可如今依旧太嫩……
崔敦礼也苦笑起来,低声道:“殿下,万万不可。您乃是皇子,帝王血脉、天潢贵胄,私自施恩于下,居心何在?”
自古以来,皇子之身份最为尊贵,却也颇多忌讳,平素什么事情该干、什么事情不该干,都要分得清清楚楚,稍有僭越便会惹祸上身。
作为一个皇子,且还是争储的皇子,却对一些兵卒用自己的钱财予以抚恤,此乃大忌!
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一纸奏章递交到政事堂予以弹劾,便是李二陛下再是宠爱李治,也要为此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李治愣了愣,瞬间一头冷汗。
自己怎地这般疏忽,差点犯下如此大错?若是此事被御史言官得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把柄被人家攥在手里,随时随地一纸奏书,都能让自己狼狈不堪、威信大跌。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人家的确有底线,人品一流,否则若是不声不响的顺着自己,此事就有可能影响储位最终之归属……
李治冲崔敦礼颔首道:“多谢崔侍郎提点,是本王鲁莽了。”
崔敦礼笑了笑,看了一旁的房俊一眼,道:“越国公时常教导吾等,为人要光明正大、胸怀宽广,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若为名臣,先为名仕,若为世范,先为君子。”
嘴上说得很是好听,心里对房俊更是钦佩。
这可是打击晋王的一个绝好之机会,居然就这样平白放过,房俊之心胸、格局,的确举世罕有。
世人皆说房玄龄温润如玉、一世君子,却生出房俊这样一个棒槌,实则在崔敦礼看来,房俊之行为固然有些率诞,但其心性,却也绝对配得上“君子”之准则。
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
此等人物,谁能不心生敬服?
李治笑了笑,颔首道:“越国公胸怀宽广,实乃吾辈之典范,否则如何当得起父皇对他那般宠信器重呢?”
房俊对着等吹捧不以为然,淡淡道:“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当年豫让为知伯复仇,不慎被赵襄子识破,赵襄子对豫让说:“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知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豫让回答道:“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
及后得赵襄子之王袍,豫让拔剑三跃,大呼:“而可以报知伯矣。”之后伏剑而死。
此为“士为知己者死”!
李治默然不语。
欲成大事,除去自身之优秀以外,尚需得力之臂助辅佐。父皇当年有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程咬金、李绩等一干文武群臣鼎力辅佐,方才成就大业,名垂青史,如今又有房俊这等当世人杰誓死报效,正因为父皇之人格魅力能够慑服群雄,岂不令人艳羡钦佩?
而自己又何时能够遇到自己的“豫让”呢?
……
思忖再三,房俊道:“将这些将士之名字誊抄造册,至于如何抚恤,暂时先由兵部拨出一笔款项发放至兵卒以及阵亡者家属手中,定要言明一应抚恤要按照东征之后陛下之旨意而行,钱帛一次性补齐,军功勋阶亦会一一封赏,请他们定要谅解,毋须急于一时。”
崔敦礼也认为这样处置最好:“下官会按照户籍所登记之住址,派遣兵部以及当地府衙之官员亲自登门,先给予一部分钱帛予以安抚,取得他们的谅解。”
既然怎么做都不合适,那就只有拖一拖,却一定要得到这些兵卒本身以及家属的谅解,不能给人一种功勋被贪墨的误解。
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征询李二陛下的意见吧?
况且如今李二陛下或许大手一挥大加封赏,待遇远超兵部之规定,等到将来东征受阻,又会对封赏予以减免。没人敢埋怨李二陛下出尔反尔,只会攻讦兵部处事不公、前后不一……
然后崔敦礼便告辞离去。
李治有些不解,这两人从头至尾都未谈及这一笔军械延迟所导致的兵卒冻伤冻死事件,到底要归于谁的责任……
想了想,他忍不住说道:“此事过错在于本王,越国公大可在奏疏上写明,本王对这些兵卒之死伤心有愧疚,定会担负责任,哪怕那些阵亡兵卒之家属去王府门前骂街,本王也坦然受之。”
这倒也并非是他勇于承担,而是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主政兵部期间,他根本跑不了。
房俊却道:“此事与殿下何干?殿下初仕兵部,对于兵部之运转并不了解,固然遭受小人蒙骗,不用水师之船队运输,反而花费重金雇佣江南民间之船只,非但花费甚大,耗时太久耽搁军情,还导致一批军械失窃,至今未能找回。微臣已经拟定了奏章,明早便会递交至政事堂,请诸位宰辅评定得失、予以惩罚。”
李治:“……”
这特么跟老子担起责任有何不同?
事情是长孙无忌办的,可都是经过了我的同意,你现在堂而皇之的将责任扣在长孙无忌头上,可最终的板子还是要落在我的屁股上……
由此可见,房俊所谓的“底线”是什么了,那就是阴谋诡计暗下杀手的那一套都收起来,大家都别用,有什么能耐就摆在明面上,谁是亏谁占了便宜只能各凭本事,听天由命。
此刻细想,当初水师拖拖拉拉各种理由不远运输这批军械,自己也不敢让水师承运,不得不让长孙无忌从江南民间雇佣船只运输,一切都掉进房俊算计好的圈套里。
就等着今日予以弹劾呢。
甚至于,那批丢失的军械搞不好也是房俊做的手脚……
李治苦笑道:“越国公当真好算计,不仅本王落入圈套,就连赵国公也懵然不知。此等阳谋,本王钦佩万分。”
房俊喝了口茶水,上身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殿下此言,涉及诽谤,还请慎言,否则微臣说不得就要再写一道奏疏,弹劾您言语污蔑,败坏了微臣之清誉。”
李治无语,赶紧举手投降:“好好好,此事乃是本王犯傻,自作自受,这总行了吧?”
他知道房俊说得出做得到,不愿意以阴谋手段对付自己,却不代表不能光明正大的打击自己。如今刘洎虽然升任中书令,但御史台上上下下皆是他的部署,言出法随一言九鼎,一旦房俊这封奏疏当真呈上,以刘洎如今紧跟太子步伐的立场,必然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弹劾风波来攻讦自己。
那雪片一般飞进政事堂,最终呈现于父皇案头的奏疏,想一想就让人头痛……
房俊哈哈一笑:“微臣已经说了,此事与殿下无关,只是受了奸人蒙蔽而已,若有必要,微臣甚至可以提供人证物证,证明有人在此次雇佣环节当中吃拿卡要、贪墨公帑……”
江南任意曾经派遣船只参与运输军械的一家,哪一个敢不听房俊的号令?凭借着房俊的权力威势,以及背后江南士族的支持,在整个江南完全称得上是一言九鼎。
出个家奴指认长孙无忌从中贪墨,又有何难?
当初若非他的默许,就没有一家船队敢接运输军械的生意……
李治叹了口气,世人都说长孙无忌是个“阴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常常将人算计得深入陷阱而不自知,如今看来房俊也不是个吃素的,权谋手段不遑多让。
最厉害的是这厮却整日一副坦荡无辜的面目示人,天下人皆说他直爽率真、胸怀磊落……
即便不得不低头,心中也着实不爽,李治哼了一声,讥讽道:“怪不得就连父皇也曾痛骂越国公乃是奸佞之辈,这阴谋构陷的手段,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房俊也不恼,随意道:“殿下此言差矣,赵国公虽然有功于社稷,但其阴私歹毒、居心叵测,实乃国之蠹虫。且不说微臣根本未曾做过任何手脚,便是有些谋算,亦是以毒攻毒,如何谈得上是构陷忠良呢?殿下对于‘忠良’之认知,实在是肤浅了一些,还是应当多读读史书,长长见识,才能够分辨忠奸、看懂人心。”
李治翻个白眼,闷声不语。
他这才想起,人家房俊当初那也是朝堂之上舌战御史的人物,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舌绽莲花思维敏捷,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行吧,反正长孙无忌都已经让你打了,再栽赃一个罪名也无所谓,反正你俩早已经算是死对头,都欲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
房俊伸了个懒腰,往外瞅了瞅天色,道:“微臣打算去书院走一趟,看看卫公主持的军训之情况,不知殿下可否愿意同行?”
李治想了想,左右无事,便道:“素闻书院之军训规模宏大,早已轰动整个长安,本王倒还真想去瞧瞧。”
房俊欣然道:“有何不可?正想请殿下予以指正。”
李治笑道:“卫公主持之军训,怕是帝国所有的将军都想要前来观摩学习,且不说本王不通武事,即便读过几本兵书,又岂敢班门弄斧?”
卫国公李靖卸职隐居多年,不问兵事、著书立说,如今年轻一辈的军中将校只听闻其传说,却从未见过其排兵布阵之能,故而听闻李靖一边主持书院之军训,一边协助太子整编东宫六率,纷纷提起兴趣,想要见识一番“军神”之能力,毕竟全国之将军虽然都有机会进入书院培训学习,但人数众多,每堂课上李靖不可能逐一指点。
所以若是能够趁着书院军训的机会学习几招,怕是终生受用不尽。
东宫六率之整编自然是看不到的,也就唯有书院之军训可以一饱眼福……
房俊起身道:“那这就走吧,这个时候到了书院观摩一番,正好赶上午膳时间,也请殿下品味一下书院的伙食。”
李治也起身,向往道:“如今书院之食堂早已享誉关中,都说天南海北之夜色吃食都可在书院食堂寻到,不少学子甚至就连放假了也不愿回家,而是自愿留在书院帮助教谕做一些工作,就为了能够多吃几顿。”
房俊伸了一下手,请李治走在前边,自己跟着出了值房,摇头道:“以讹传讹而已,假期留下书院的多是寒门学子,一则家乡遥远需要一笔不菲的盘缠,少回去一趟就能省一些钱。再则他们深知自己起点低,比不得世家子弟有着各种各样接触衙门运作的机会,所以便主动留下。书院中的教谕要么本身担负着要职,要么与各个衙门的官员交情深厚,便会安排学子们去到各处衙门,帮着处置公文案牍也好,打打杂也罢,既能开拓眼界,也能及早熟悉衙门办事之流程,更能接触衙门里各种各样的规矩,对于他们往后进入仕途之后有很大的帮助。”
两人走到门外,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等候马车的时候,李治又问:“虽然省下了回家的盘缠,可据本王所知,假期的时候,朝廷是不负责书院食堂伙食的费用的,这些伙食费怕是也数目不菲吧?”
房俊看了看一旁驶过来的马车,回道:“假期所有逗留书院学子的伙食,一直是由微臣来承担的。书院有钱,不过这种为了学子个人之利益而多出来开销,书院不会支付。”
凡事都得有规矩,学子能够在假期的时候主动参与到各个衙门的运作当中,开拓眼界积累经验,这是好事。但若是因此使得书院增添一笔开支,未免对那些未曾留下的学子不公。
书院的每一分钱,都要秉持一个“公开公正”的原则,花费在每一个学子身上。
这时马车驶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各自的禁卫前呼后拥将马车看护得严严实实,缓缓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向城南行去。
出了明德门,沿着官道径自向南,走了一段之后便折而向西,朝着昆明池的方向前行。
这一段路还算不错,虽然春天气温回暖刚刚化冻,但是由于之前东西两市翻修的时候曾将商贾汇聚于此,承载着长安超过半数的货殖贸易,所以加固了道路,走起来还算可以。
等到过了废弃的集市,以及铸造局所在的那一个区域之后,道路便有些南行。
关中冬季寒冷,天寒地冻,雨雪被寒冷锁冻在土质的道路上,开春气温回暖,冰冻开化,但是到了晚上气温骤降,白天花开的道路又被冻上,翌日又再化开……经过人马车辙碾压,路面便变得泥泞崎岖。
马车晃晃悠悠,李治被晃得有些头晕,抱怨道:“这道路也太过难行了吧?你是书院的司业,为何不向父皇进谏,拨一笔钱予以维修呢?还是水泥路好啊,不惧雨雪。”
房俊道:“这条路就在昆明池畔,不断的渗水,地下水分充沛,路基很是难以夯实,铺设水泥路面若没有坚实的路基,也顶不了几天。等到过些时日路面完全化冻,微臣会命人将整个路基都铲掉,铺上石子粗砂夯实,然后再在上面浇灌水泥。只不过工程太大,靡费甚多,政事堂如今钱粮紧缺,诸位宰辅不肯拨款。”
“想致富,先修路”的道路谁都懂,然而在任何一个年代,修路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实情。
路基夯实,路面铺设,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是昆明池一带地势低洼,地下水分充沛,就只能从别处移来土方修筑路基,而这庞大的工程量需要动用民夫,牵涉到的麻烦方方面面。
总不能如同修筑长城一般征召民夫吧?
修完之后也不能置之不理,还要承担后续维修,否则没个几年就废掉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个年代的车辆稀少,不虞超载的车辆压坏路基,搞得一年两小修,两年一大修……
李治便笑起来:“宰辅们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又赶上东征,多少钱粮都不够用,自然要时时哭穷。”
说起来,大唐的宰辅也很奇葩。历任宰辅都是世家门阀、勋臣贵戚出身,各个家资丰厚富甲一方,结果担任宰辅之后,一个比一个抠门儿,无论皇帝亦或是朝廷想要干点什么事情,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两个字的回复:没钱……
当然,也正是这些从大唐初年艰难岁月当中走过来的人,知道国库空虚的时候是何等的艰难,所以一直将这股艰苦朴素的精神保持下去,一个铜钱掰成两瓣儿花,才积攒下了偌大的家底,轻易的便能够发动一场国战。
等到未来的那位“唐明皇”登基,固然在治国以及用人上还算有几分本事,但是却大手大脚恣意享乐,对外的战争连年败北,导致国库太宗、高宗、武后三朝积累下来的家底迅速消耗一空。
朝廷没钱,就只能借助地方的力量维系国家之稳定,加速了地方门阀势力的壮大,埋下了“安史之乱”的隐患。
历朝历代,国家的衰弱甚至灭亡,都是从国库空虚朝廷没钱开始的,而国库之虚实,又是由君王与大臣能否开源节流所决定的。
钱粮,乃是国之根基。
当然宋朝除外,那是个奇葩……
两人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聊着天,又前行了不久,便听到车外传来一阵呼喝声,似乎由数百人齐声呐喊一般,气势很足。
房俊敲了敲车厢,大声问外头的车夫:“什么情况?”
车夫答道:“是卫公操练书院的学子呢。”
“停车。”
“喏。”
马车缓缓在路边停下,护卫的兵卒围拢上前,警惕的观察四周,尤其是房俊的亲兵部曲,一时片刻都不敢懈怠。
朝中想要置房俊于死地的都是一些大人物,势力庞大,往往可以出乎预料的布下杀局,在不可能的地方猝下杀手,去年芙蓉园里的那一箭,至今想想还令大家胆寒……
房俊与李治下了马车,抬眼看去,之间路边不远处的昆明池畔,一大队身着军装的军卒正在池畔的沙滩上奔跑。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脚下的沙滩踩一脚下去便陷至脚踝,跑起来分外费力,而身上的大包袱又看似沉重,一个个累得七扭八歪,喊着号子也渐渐变得稀松不齐,时不时有人累倒在沙滩上,死狗一般仰躺着掉队。
李治看了一会儿,问道:“这就是负重越野吧?据说当初越国公在神机营就是采用此等训练方式,将神机营操练得个个身强力壮战力强横,即便面对突厥狼骑之冲锋亦是怡然不惧。”
房俊有些意外,瞅了李治一眼。
如今的神机营由吏部尚书李道宗统领,只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早已不复当日之盛。而李治却能够一口道出自己曾在神机营操练兵卒之方法,若说他不是仔细研究过房俊的过往,房俊是绝对不信的。
只不过就是不知到底是李治自己私下研究的,还是长孙无忌研究之后说于李治听的。
看来,长孙无忌还真是重视自己啊,简直当成了一生之敌……
目光重新回到池畔沙滩上正辛苦训练的学子身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以往操练神机营时的那股子虽然疲累之极点依旧咬牙坚持的韧劲儿,这些学子跑不出多远便累得气喘吁吁,一时不慎脚踩在沙子里跌倒在地,便顺势四仰八叉的躺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再也不站起来。
即便没有跌倒的,亦是跌跌撞撞叫苦连天,整个队列歪七八扭俨然一群乌合之众……
李治有些失望:“虽然只是一些学子,可这到底也是军训,这般受不得疲累磨难,能练出个什么模样?”
房俊脸色铁青,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部曲,大步向着沙滩走过去。
亲兵们唯恐有失,赶紧赶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周围的学子,只要有谁稍有异动,便是天王老子亦要格杀勿论。
房俊走到一个学子近前,这家伙正躺着喘气,嘴里骂骂咧咧抱怨着什么,被房俊一脚踢在肋部,整个人“嗷”的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圈儿,虾米一般蜷缩起来。
“站起来!”房俊大喝一声。
那学子蜷缩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好不容易顺过气,却依旧站不起身,骂道:“娘咧!谁特娘的踹老子?”
嚯!还敢骂人?!房俊身边的亲兵早已有两人箭步上前,一人薅住他的脖领子一较劲给提溜起来,另一人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呜!”
那学子惨嚎一声,张口便吐出一口胃里的东西,一口吐完,又一口接上,直至将苦胆水都给吐了出来。
其余学子都楞楞的看着这边,停下脚步,鸦雀无声。
房俊又上前一步,喝道:“站起来!”
那学子蹲在地上好不容易吐无可吐,喘着气,抬起脸,脸上憋得涕泗横流,骂道:“娘咧!不想活了是吧?老子……呃,越越越越,越国公……”
整个人都吓傻了。
怎么会是越国公?!
房俊瞪着他,问道:“卫公现在何处?”
那学子已经吓傻了,期期艾艾道:“就就就,就在队列的后边……”
整个书院,李二陛下是名义上的大祭酒,算是最高领导,接下来便是两位司业,房俊与褚遂良。可无论权势地位亦或是在书院当中的影响力,褚遂良如何能够与房俊相提并论?不止是比不过房俊,现在就连掌握着书院后勤大权的许敬宗,地位都要比褚遂良来得高。
无数学子将房俊奉为自己的偶像,传颂着他那一篇篇足可传诸后世、名垂千古的诗词名篇,讲述他一桩桩开疆拓土无与伦比的盖世功勋,甚至就连“长安第一纨绔”这个诨号,也被赋予了一众可望而不可即的意义。
每一个学子都憧憬着能够成为下一个房俊,凭借自身的实力立下一桩又一桩的功勋,以弱冠之年进入政事堂,甚至成为军机大臣,权倾一方名望崇高,成为帝国之柱石。
想到自己刚刚模样被房俊看在眼里,又踹了自己一脚,那学子如何不怕?
这可是连长孙无忌都敢打的狠人呐……
房俊却没心思与他计较,黑着脸带着亲兵部曲,大步向队列后方走去。李治饶有兴致的看着一群东倒西歪的学子,摇摇头,踱着步子跟着房俊走过去。
那学子已经一脸懵然,直到房俊走出去老远,方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身边的同学,瞪着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那个啥,吾刚才……是不是骂了一句什么?”
那同学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点点头:“是,你骂了越国公。”
那学子张了张嘴,忽然眼珠一翻,向后仰倒,吓得同学急忙扶住,却发现这人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几个同学手忙脚乱的将他放在地上,将随队的医官喊了过来,进行简单的救治。
……
房俊脚步飞快,所过之处,认出他的学子们赶紧停下来站在一旁,束手躬身,老老实实的请安问好。
房俊理也不理,径直向前,片刻之后见到了随队而来的卫国公李靖。
“呦,越国公何时过来?老夫正在操练军训,甲胄在身,未能施礼,见谅见谅。”李靖急忙走过来。
身后的几位书院教谕以及抽调而来协助军训的军中校尉也赶紧上前见礼。
房俊一一还礼。
李治从后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李靖等人纷纷惊讶,不知这两人为何走到一起,不过赶紧见礼。
相互礼毕,房俊黑着脸对李靖说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些皆乃书院之学子,入学之时便立誓为国奉献、不畏艰难,何以去取军训,却一个个丢盔弃甲有若乌合之众?此非是书院军训之目的也!”
李治能够感受到房俊的怒火,他将军训视为磨炼学子品格性情的磨刀石,结果这些学子一个个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哪里有半分坚韧不拔之意志?这也就是负责军训的乃是卫国公李靖,房俊言语之中颇多收敛,若是换了一个旁人,说不定房俊早已先上去踹两脚出出气再说……
李靖闻言,脸上有些难堪,叹口气,无奈道:“越国公之言,老夫深表赞同,这亦是老夫之所以接受军训之原意。只是这些学子多是世家子弟,平素养尊处优桀骜不驯,且素质极差,哪里还有其祖辈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之风范?那些寒门子弟固然要听话一些,可小时候大肉都吃不上几顿,一个个骨瘦如材身如麻杆,跑几步路都喘,如今负重越野,根本坚持不住。”
一旁的一个校尉也说道:“卫公要求极严,可这些学子乃是最差一等的兵源,放在军队当中,那都是要淘汰回乡的,很少有人能够成为精锐部队的主力。”
府兵制最严重的一个弊端,便是兵源参差不齐,差距极大。毕竟平素都是乡间重地的庄稼汉、地主富绅的纨绔子弟,有一些身体素质极差,根本不适合当兵打仗。可官府征兵编入府兵那是按照人头算的,只要你年纪到了,且没有残疾,那就必须要成为府兵。
可一个人身体素质不行,即便是狠狠的操练也未必有效果,练得很了,甚至有可能暴卒猝死……
尤其是大唐立国以来,虽然战事频仍,但作战的主力已经渐渐转移到譬如水师那样的“募兵”的军队,民间大多数年青人更追求读书成为一介文官,平素头悬梁锥刺股,闷头读书不事生产,这就导致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与立国之初随便一支府兵拉出去都能参与野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李治对李靖这个传奇人物极有好感,见到房俊依旧神色不善,唯恐这个棒槌说出什么话语令李靖下不来台,便开口道:“卫公御兵之术天下无双,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等兵员素质,便是卫霍之辈前来,想必亦是束手无策。”
李靖感激道:“多谢殿下褒奖、老臣愧不敢当。”
房俊这才脸色好转,叹了口气,道:“原本希望能够将学子们狠狠操练一番,起到一个典范之作用,使得天下人依旧保持尚无之精神,却没想到帝国立国未久,风气便以糜烂至此。若是依旧这般下去,五十年后,哪里还有可战之兵?”
李治不语,心中却暗忖:你这般大张旗鼓的将李靖弄来主持军训,赵国公还为此颇为忌惮,唯恐将书院学子训练成一股强军,又为东宫增添羽翼,如今看来却完全是异想天开。学子就是要读书学习的,将来都要做官,你把他们都练成强兵,又有什么用?
术业有专攻,如今天下升平,你却要让学子们如同当年立国之初那般允文允武,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