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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陛下纵然在历史上有颇多褒贬之处,有人说他雄才大略,有人说他心黑手狠,但却从无人否认这是一位千古罕见之英主。

    从次子之身份,说动高祖皇帝晋阳起兵、逐鹿天下,之后统御军队南征北战,横扫各路豪雄,立下赫赫军功,进而一路逆袭成就光耀千古之伟业。撇开道德层面不提,又有几个皇帝能够达至他这样的高度?

    况且,官场之上、政治之中,所谓的“道德”从来就不堪一击……

    李二陛下能够策动“玄武门之变”,以弱胜强、逆而夺取,夺下这天下至尊之位,靠的不仅仅是手中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更是他在大唐立国的过程中一场一场硬仗打出来的威望。

    虎牢关外三千破十万,一战打掉了王世充的皇图霸业,也成就了李二陛下如日中天的赫赫声威。

    从那时起,天下便认定了这位秦王殿下必有气运庇佑,乃是天下之主。

    也正是这一战,使得太子李建成察觉到秦王已经成了气候,若是不能及时铲除,必生后患。

    还是那句话,这等争夺天下至尊权利的政治斗争当中,心机、谋略、力量、气运……缺一不可,却唯独不需要道德。

    李建成若是大功告成,安稳坐享天下,那便是屠戮功臣、冷血残暴;李二陛下逆袭成功,自然就是杀兄弑弟、人伦尽丧。

    谁对?

    谁错?

    自有历史评论。

    也任凭历史评论……

    李二陛下从逆境之中夺嫡,杀出一条血路成就皇图霸业,其心性之坚韧、智谋之周密,自然冠绝当世。尤其是其御下之术,更是举世无双,多少原本征战天下之仇敌,最终都转而投向他的阵营,死心塌地从无异心。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能够被贼人窥得破绽从而危及皇位,可又怎么可能改朝换代、逆而夺取?

    所以房俊对李二陛下的皇位有着充足的信心,谁也无法篡夺。

    唯可虑者,便是关陇贵族们铤而走险试图谋害太子,进而扶持晋王上位。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李二陛下为了稳固晋王之根基,也只能对关陇贵族一再隐忍,否则晋王之根基一股脑的铲除干净,又如何占得住储君之位?

    ……

    长乐公主脸色发白,终于明白房俊为何敢于以身犯险。

    他是要以自己做饵,引诱关公贵族出手,如此非但能够剪除关陇贵族之羽翼,对其予以重创,更能够使得父皇震怒,对关陇贵族施压,使其投鼠忌器,再不敢轻举妄动。

    甚至于,由此可能引发父皇对于雉奴的反感……

    “可是……你将自己至于险地,万一有所疏忽,可如何是好?”

    长乐公主蹙着柳眉,很是担忧。

    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关陇贵族轻易不敢对其骤下狠手,更何况是在自己修道的道观之内?然而一旦下手,必然是雷霆万钧莫可抵御之倾力一击!

    世上从无必胜之战争,更何况敌在暗、我在明,主动尽皆操之于敌人之手?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秀美的脸庞,笑吟吟道:“殿下何以这般关切微臣?真是令微臣受宠若惊啊。”

    长乐公主便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兴致口花花胡说八道?

    心中猛然醒悟一事,瞪大美眸,提高音量道:“既然你有意引诱贼人动手,可为何偏偏要选在本宫这道观之中?”

    无论房俊是死是活,只要贼人如预料那般出现,一番恶战之后必定轰动京师,届时天下人除去关心房俊生死之外,还会关注另外一个问题:为何堂堂越国公,会深夜留宿于长乐公主的道观之内?

    ……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挑挑眉毛,幽幽说道:“因为微臣也没有必胜之把握,而殿下乃是微臣之福星,就连姑苏城外徐家庄那样的必杀之局,微臣都能托庇于殿下之福运安然无恙,如今早有准备之下,贼人自然更难伤我分毫。微臣也是无奈,还望殿下垂怜,再护我一回。”

    听他提及江南旧事,长乐公主登时想起同样是一个雨夜,这厮潜入自己的闺房,不仅登堂入室还宽衣解带,肌肤相亲……

    顿时满面羞红,咬牙嗔怒道:“无耻!”

    却终究未说出将房俊赶走的话语。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引蛇出洞,那么无论她如何劝阻,房俊想必也是不会听的。男儿汉大丈夫,若是这样一点坚持都没有,女人说什么就立刻改了主意,还能有什么出息?

    与其让他去别的地方引蛇出洞,还不如就在自己的道观里。

    虽然事后难免谣言纷纷沸反盈天,可毕竟有自己在,哪怕事有未逮,凭着这公主的身份,或许可以与贼人周旋一二,保得住他的一条命……

    与他的性命想必,区区名声,有甚在意?

    这时几个道士打扮的侍女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捧着托盘,将茶几上的茶具收走,然后将托盘中冒着热气的斋菜一样一样的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另有一个侍女捧着一陶罐白米饭,还有一壶温热的黄酒。

    长乐公主将侍女们斥退,有人在旁看着她与房俊对坐用膳,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丹室里只剩下两人,长乐公主脸儿红红的,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的皓腕,盛了一碗米饭放在房俊面前,淡然道:“趁热,快吃吧。”

    堂堂长乐殿下,何曾这般伺候过人?

    盛了一碗饭、说了一句话,已经霞飞玉颊,只觉得整张脸都冒着热气。

    羞死了……

    房俊心情大好,执壶给两个酒杯斟满,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推到长乐公主面前,笑道:“微臣敬殿下一杯,多谢殿下款待!”

    长乐公主红着脸,伸手拿起酒杯,轻轻的嗯了一声,再不多言,碰了下杯子将酒饮尽。

    温热的黄酒入喉,一条热腾腾的火线直入胸腹,身上的湿寒之气瞬间蒸腾一空,浑身暖融融的,红润的脸色愈发娇艳欲滴。

    房俊两眼直愣愣的看着面前佳人,尚未吃饭,就已经饱了一半……

    感觉到火辣辣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脸上,长乐公主又羞又恼,敲了敲桌子,娇嗔道:“你到底吃不吃饭?”

    房俊哈哈一笑:“秀色当前,岂能不吃?”

    说了一句满是歧义的话语,惹得长乐公主娇嗔羞恼之后,赶紧拿起碗筷,飞快的扒饭……

    “哼哼!”

    长乐公主冷哼两声,用筷子挑了几粒米送入口中轻轻咀嚼着,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房俊,心里流过一股异样的情绪。

    自己这是怎么了……

    长乐公主吃得极少,只是吃了小半碗饭,夹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用丝帕擦擦手,倒了一杯茶,坐在那里呷着茶水,看着房俊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吃相倒是不难看,可是这饭量……

    好吧,谁不知这厮天生神力、勇冠三军呢?力气大的人,能吃一些大抵也正常……

    待到侍女撤去碗碟,重新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长乐公主低垂眼帘,说道:“本宫这就去后面的净室斋醮祈禳,为父皇祈福,你便在这丹室内休息吧。”

    房俊知道这女子性情严谨端庄,自己要适可而止,不能步步紧逼,否则必定适得其反,便颔首道:“殿下自去便是,毋须为微臣担忧。”

    长乐公主看了房俊一眼,嘴唇蠕动一下,欲言又止。

    便起身微微躬身施礼,转身轻盈的走出丹室,去了后面净室。

    房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回过头来,喝了口茶,打量着丹室内的陈设,见到北侧的墙壁上摆着一个书架,架上放置了不少书籍,便起身走过去,随意抽出一本,见到封皮上写着《老子指归》四字,翻开扉页,写着作者名叫严君平.

    仔细想了想,不曾听过。



    房俊捧着书,随手翻了几页,见到字迹娟秀典雅,观之赏心悦目,且纸张簇新、墨香俨然,显然是最近手抄而成,想必是长了公主闲暇之时所抄,想着左右也是等着,便拿到了桌前,喝着茶水,品读古书。

    ……

    净室之内。

    蜡烛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很是柔和,长乐公主一身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头青丝用一根簪子绾住,露出一节雪白修长的脖颈。窗外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子,长乐公主目光落在手里的一本《玉皇经》上,心绪纷乱,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对于与房俊之间的纠葛,她如今也渐渐有些放开。难得遇到一个性格投契,且肯为她牺牲性命的男人,又对她那般青睐爱慕,自己何必非要去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尤其是在得到高阳公主数次明里暗里的暗示之后,令她觉得不必筑起心防,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便好。

    至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听天由命吧。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房俊的安全,以及太子的安危。

    曾经作为长孙家的儿媳妇,虽然并未当真碰触到长孙家的核心利益,但是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她自然深知长孙家以及整个关陇贵族的底蕴以及行事作风,最是恣无忌惮、无法无天。

    强打的权力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

    足够的力量亦是一样。

    以前她从未敢往那方面去想,但是经由房俊的提醒之后,她才霍然发现那绝对不是杞人忧天,是真真切切有可能发生的。

    而以关陇贵族百余年来积攒的底蕴、力量,当真不管不顾的时候发动突袭……的确是很有可能得手的。

    也正是因此,她宁愿事后攸关于她与房俊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也没有阻止房俊在她这座道观设下埋伏,诱杀有可能出现的关陇死士。

    心绪纷乱,耳畔的雨声嘀嘀嗒嗒,虽然经书便捧在手中,可哪里看得进去半个字?

    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令她一会儿担忧现在,一会儿憧憬未来……不知不觉的,居然趴在面前的茶几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忽然“砰”的一声响动将她惊醒。

    定了定神,瞬间便清醒过来,一把甩掉手里的经文,推开净室的门便跑了出去。

    风灯挂在屋檐下,昏黄的灯光下映照出细密的雨丝,院子外人喊马嘶。

    ……

    房俊在丹室之内盘膝而坐,喝着茶水,读着书。

    许久未曾这般沉浸于读书之中,似乎即将到来的大事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神,全神贯注的去品读书中的一字一句,就连那娟秀的字迹都有一种令人心神愉悦、恬淡安宁的力量。

    这就是读书的感觉啊……

    房俊有些兴奋,能够全身心的投入一件事是很令人感到愉悦的。

    初春的气候依旧有些阴冷,窗外下着绵绵细雨,阴凉的水气从窗户飘进来,身上似乎都湿漉漉的泛着凉气。侍女不敢睡觉,已经连续换了两壶茶叶、续了五六次开水,跪坐在墙角垂着脑袋打盹儿。

    直至丑时左右,道观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震响,才将房俊从书本之中唤醒。

    放下书本,起身将窗子推开,一缕细密的雨丝随风飘入,落在衣襟之上。

    窗外漆黑一片,只是隐隐听得到远处传来人喊马嘶的厮杀声,但是没有一会儿,便逐渐安静下去。

    房俊不由得紧蹙眉头。

    未几,丹室外脚步声响,有人低声道:“大帅,末将前来复命。”

    侍女也被惊醒,懵然看着房俊,见到房俊颔首,这才赶紧站起,上前将房门打开。

    高侃一身戎装,顶盔掼甲,行走之间甲叶抖动,水滴溅落。

    来到房俊跟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有负大帅之令,愿领受军法处置!”

    房俊蹙着眉头:“情况如何?”

    高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懊恼道:“一切正如大帅之于预料,有贼人趁黑前来,潜伏至道观左近,意图不轨。末将按兵不动,直至其进入伏击圈内,方才鸣炮示警,全军尽出。只不过那些贼人战斗力极其低下,不过一炷香功夫,便被一网成擒。”

    房俊想了想,叹气道:“中了人家投石问路之计?”

    高侃满面羞惭,郁闷道:“正是如此。末将当时觉得不妥,便命人向四周搜查,结果发现不远处的一座山坳里有些踪迹,应当是贼人撤走只是匆忙间留下的。末将已经命人追踪下去,想必稍后便会有消息传回。”

    房俊拍拍高侃的肩膀,道:“起来说话。”

    “喏。”

    高侃起身,道:“那些被擒的贼人已经招供,他们只是京兆府的巡捕,因为接到报案,说是有富商被匪盗绑票之后潜入终南山,所以这才如山搜索。末将已经命人连夜入城前往京兆府,验证这些人的身份。”

    事实上毋须验证,既然被贼人当做投石问路的石子,身份肯定都是真实的,而且就算大刑伺候,这些人也必然是一问三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高侃羞愧道:“都是末将莽撞,未料到贼人居然还留了一手。”

    原本定下的乃是引蛇出洞之际,待到贼人以为有机可乘,倾巢来攻的时候,便陷入了他们的伏击圈,来一个瓮中捉鳖,一网成擒。

    却不料贼人诡计多端,先来了一招投石问路,右屯卫的兵卒发起围剿的同时也泄露了行藏,导致贼人的大部队立即远遁……

    房俊转身回到茶几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淡然道:“无妨,贼人固然奸诈,可这次出动的人手必定不少,而且不大可能是各家的死士,多半是某一军的劲卒。夜黑下雨,他们仓皇遁走,必然不可能掩藏全部踪迹,只需按图索骥,定会知晓他们的根底。”

    虽然未能达成目的,重重打击关陇贵族的爪牙,但是若能够揪出他们的尾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收获。

    起码往后知道防范的目标,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高侃回头看去,赶紧肃然施礼:“末将见过殿下!”

    房俊也起身,笑道:“殿下还未睡?”

    长乐公主稳了稳心神,缓步走进丹室之内,瞥了房俊一眼,淡淡道:“深更半夜人喊马嘶的,谁能睡得着?”

    神情恬淡,似乎只是随意过来看看,但是肩头被雨水淋湿的痕迹却显示她的急迫。

    堂堂公主,寻常不可能没有侍女在一旁打起雨伞跟随,只能是走得太急,根本来不及召唤侍女……

    房俊便笑起来,看着长乐公主的俏脸,温言道:“惊扰了殿下,微臣深感歉疚。”

    长乐公主看懂了他笑容里的意味,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高侃:“高将军,外头形势如何?”

    高侃道:“贼人趁夜试图袭击道观,已被末将击溃擒拿,不过其主力却趁黑逃遁,尚在追索之中。”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瞅了一眼房俊。

    还真让这厮给猜中了,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血战并未爆发,反倒是前来的贼人又跑了……

    不禁担忧道:“未竟全功,可否留有后患?”

    房俊笑道:“后患倒是有,不过非是我们的后患,而是贼人的后患。”

    京畿重地,深夜调集兵马潜入终南山,这已经是重罪。只需被右屯卫的斥候们缀上,得知他们隶属哪一支部队,那就是贼人们很大的一个麻烦,毕竟这种事如何向陛下解释?

    尤其是如今各路大军聚集在长安城外,等着随李二陛下御驾亲征,这等紧要的关头,居然有人搞出这种事,哪怕李二陛下为了顾全大局一忍再忍,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几颗人头落地那是肯定的……

    房俊见长乐公主神情惴惴、很是担忧的样子,便笑道:“微臣有些饿了,不如让厨子整治几个小菜,咱们边吃边等着斥候传回消息,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做下此等无法无天之恶事。”



    长乐公[ fo]主瞪了房俊一眼,心想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饭?

    不过眸光触及房俊温润的笑容,心底顿时一颤,似乎所有的紧张惶恐都瞬间轻松下来,紧绷的心弦更是得到缓解。再是天大的事情,这人亦是心中有数,能够妥善处置……

    便不著痕迹的横了房俊一眼,回头对侍女吩咐道:“听见了没?速速去给越国公整治一顿宵夜,免得回头说你们不懂得伺候人。”

    侍女低眉垂眼,心中好笑,自家端庄严谨的殿下也有这等揶揄别人的时候?

    忙应下来,转身匆匆离去。

    房俊委屈道:“殿下何必这般泼人脏水?微臣平素惯是礼贤下士、光风霁月,被您这么一说,形象全毁了。”

    长乐公主有些好笑,斜睨他一眼,唇角挑起:“朝野上下都说你是个棒槌的时候,为何不见你在乎过形象?”

    言罢,再不搭理房俊,对高侃柔声道:“夜雨湿寒,将军也去净手,一起用膳吧。”

    高侃哪里敢留?瞧着自家大帅那一副眼冒星星的模样就知道此刻恨不得将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踹得远远的,他若是留下来碍眼……后果不堪设想。

    忙道:“末将不敢!殿下与大帅用膳即可,末将就在门外守门,等着外头的消息传回来,再进来汇报!”

    说完,冲长乐公主施礼,然后转身出了门外,拿起斗笠戴在头上,就那么挺直腰杆、手摁腰刀,门神一般站在门外一侧,目不斜视。

    长乐公主自然知道高侃避嫌的心思,有些羞赧,瞅了房俊一眼,不无埋怨道:“本官素来清净自持,如今却好似心中有鬼、见不得人一般,当真恼火。”

    房俊呵呵一笑:“殿下勿要在意,这厮就是个粗人,唯恐在殿下面前露了怯,这才出外头待着,也能自在一点。况且军中纪律严明,他们此刻尚在执行军务,岂敢罔顾军法私自用膳?殿下不必理会。”

    长乐公主不置可否,抬脚走到茶几前,见到放在桌上的书卷,“咦”了一声,顺手拿起看了看,后头惊奇的看着房俊,问道:“看得懂?”

    房俊也不装模作样,诚实道:“微臣固然玉树临风、文采无双,可到底对道家之学说并不熟知,看倒是看得进去,但是的确不大懂。”

    长乐公主娇媚的白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抿嘴道:“算你实诚吧,还好你说看不懂,否则本宫随意问你几个书中的问题,你若答不上来,可就要丢人了。”

    这部书算得上是道家的精髓。作者严君平是西汉末年的道家名仕,爱好黄老,终身不仕。本名庄遵,字君平,为回避汉明帝刘庄之名讳,自称为严君平。

    自汉朝中期之后,是道家思想的转型时期。在意识形态领域失去了主导地位的道家学说不再作为统治术而为统治者所用,转而被儒学若取代,其存在和发展只能采取两种主要的形式,其一是作为学术思想,其二是作为长生成仙之道。

    由春秋战国以来对道家思想进行研究的主要形式,也由著书立说变为对《老子》进行注释,再难有所突破。

    严君平的这部《老子指归》算是这一类注释当中的佼佼者,颇有见地,只是其人之修为太过精深,书中文辞古奥、句式相骈,很是晦涩难懂。若是读者本身并非精通与道家奥义,自然很难读懂此书。

    不过由此,长乐公主倒是又发现了房俊的一个优点,那便是尽管此人文名满天下,却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很是直白坦荡,颇有一股磊落之气。

    不料,房俊却接话道:“殿下夸赞微臣‘实诚’,原来也认为微臣玉树临风、文采无双?哈哈,殿下好眼力!”

    长乐公主:“……”

    好吧,什么磊落坦荡之类的,只是自己迷了心智,原本并不曾有……

    将书卷放在桌上,她跪坐下来,抬起眼眸看着房俊,担忧问道:“贼人未曾入彀,此番退去,必生警觉,下一次再动手,只怕更加凌厉凶狠,你还是要多当心一些,万勿大意。”

    房俊也坐下来,两人相对,声息可闻,目光平静的看着对方,温言道:“多谢殿下挂念,不过也不必担忧。此番虽然被贼人警觉遁走,未曾杀伤其主力起到震慑作用,但贼人既然留下了破绽,自然不可能全无踪迹可寻。只需找到贼人的巢穴,知其身份,那便是一桩天大的麻烦。陛下明日便要御驾亲征,结果在离京之前发生这般大事,再是顾全大局,也必然火冒三丈,岂能不狠狠敲打那些贼人一番,以儆效尤?”

    在李二陛下看来,他明日出征,今天晚上那些人便搞出这么一个大动作,简直就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甚至于,若是个擅于猜忌的皇帝,会联想到那些人是不是不想要看着他御驾亲征,立下盖世之功勋……

    毕竟,在皇帝出征的前一夜,朝中重臣被剿杀于京畿之地,你让皇帝怎么敢放心的撇开京畿重地带兵前往辽东?

    也就是李二陛下时时刻刻自珍羽毛,无比爱惜自己的名声,若是换了隋炀帝,只怕今晚整个长安就得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头落地,多少门阀湮灭……

    两人说着话儿的功夫,侍女已经带来了做好的膳食,只是简单的几样小菜,清粥馒头,所以速度很快。

    两人便吃起来。

    结果房俊刚刚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小馒头,便听到外头的高侃沉声道:“大帅,斥候回来了。”

    房俊放下碗筷,那帕子抹了抹嘴,对长乐公主道:“殿下且慢享用,微臣去去就来。”

    他是不想惊扰到长乐公主,谁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何人指派?万一是一个朝中重臣,免不得长乐公主又是一番担忧。

    却不料长乐公主麻利的放下碗筷,拿帕子擦了手,清声道:“本宫已经吃完了,让他们进来说话吧,本宫也想听听。”

    房俊看看饭碗里还有小半碗粥,瞅瞅长乐公主的俏脸,只能无语。

    “进来说话!”

    “喏!”

    得了命令,高侃这才进门,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军卒。

    房俊瞅了一眼,道:“说吧。”

    “喏!”

    那军卒应了一声,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急躁的呼吸,这才说道:“属下奉高将军之命,追索贼人之行踪,终于在子午道附近的山谷,发现了贼人的踪迹。”

    房俊蹙眉:“子午道?”

    军卒道:“正是。”

    “贼人有多少人数?”

    “不下于三百之众。”

    房俊蹙眉不解。

    子午道乃是自京城长安通往汉中、巴蜀及其他南方各地的一条重要通道。因穿越终南山北麓“秦岭七十二峪”之一的子午谷,且从长安南行开始一段道路方向正南北向而得名,汉唐以来,唯有重要。

    然而子午道尚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子午栈道”,顾名思义,这条路很长一段都是修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古栈道,狭窄凶险,虽然从来都是关中与外部战争的要道,却从来都不适合多人通行,尤其是这等雨天。

    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跌下深谷沟壑,粉身碎骨。

    房俊又问道:“可否确认贼人之身份?”

    军卒道:“属下不敢距离太近,故而看不清贼人容貌装束,但是远远望之,贼人进退有度、急而不乱,必是令行禁止、训练有素之军卒。”

    右屯卫追随房俊曾于北疆打破薛延陀,恶战、大战也狠狠的打过几仗,军中斥候都是历经战火锤炼,身手高绝经验丰富,既然如此肯定对方是一旅军卒,那便毋须怀疑。

    既然是一旅军卒,又趁黑冒雨通行极险的子午道,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贼人的驻地就在终南山之北,不得不通过子午道及早回到驻地,否则一旦天亮之后被人查觉,便会大祸临头。

    而终南山绵延无尽,山岭纵横,其间可供人行走的隘口却是不多,若不走子午道那就得绕一个大圈子,搞不好十天半月都回不到驻地。

    最重要的一点,终南山之北,便是长安城。

    而随着李二陛下即将东征,调集到关中之后驻扎在长安城的军队,如今却是足足有十几支……



    如今的长安城附近早已成了一处大军营,奉命调集长安的军队足有十几支,平素亦会在驻地操练,有一些人员调动是很寻常的事情。除非能够紧紧的缀上这股贼人,亲眼看着他们进入那一处军营,否则事后想要凭借兵员调动就认定谁是凶徒,无异于痴心妄想。

    房俊蹙眉问道:“有多少人缀着这股敌人,会否被甩掉?”

    军卒答道:“属下一伍斥候,除属下一人回来禀报之外,其余四人尽皆跟了下去。只不过子午道太过狭窄凶险,只能等贼人过去之后才能跟上,不能半路超过事先埋伏。而且万一贼人过于谨慎,干脆留下一旅兵卒断后,那便不可能缀得上了。”

    房俊恍然。

    自子午道有很长一段都是修筑在悬崖峭壁上的栈道,狭窄处只能两三人并肩通过,若是有一旅劲卒守在栈道出口,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去多少斥候都没用。

    根本过不去,如何追得上?

    高侃沉声道:“贼人有备而来,虽然差一点进入我们的陷阱,但必有安全撤离之策略,定会在子午道留下人手守着栈道出口。”

    这种事没有什么侥幸,既然他们几个人倏忽之间就想得到,人家预谋而来,岂能看不到这等断绝追兵斥候的机会?

    毋须怀疑,明天一早,各部军队肯定都是齐编满员,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会露出……

    长乐公主柳眉蹙起,问道:“那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她固然不愿房俊行险,与贼人有大规模的冲突,可是贼人这般猖狂而来,事后却依旧能够全身而退,连贼人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往后一旦窥得机会,岂不是还会行下这等暗杀之事?

    房俊也大为头疼:“是微臣有些疏忽了,没料到他们居然敢雨夜横穿子午道。”

    他自然更为担心。

    若是贼人发动寻常死士前来,他反倒不至于这般担忧。家中豢养、训练死士,乃是关陇贵族一以贯之的做派,甚至堪称传统,百余年流传下来,如今就连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也有样学样,但凡有一点势力的门阀,都会豢养一些死士,以便去做那些个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可死士之精锐,在于其精擅刺杀投毒之术,往往阴暗之中如毒蛇一般择人而噬,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一旦对方防御有术、戒备严密,没有可趁之机,死士的作用也就不大。

    然而军伍则不同。

    军伍之中令行禁止、阵势严禁,若是发起强攻,一旅悍卒之威力足可匹敌数倍于己的死士,猝然发动之下,以硬碰硬,可将一切都碾为齑粉。

    所以再多的死士房俊也不怕,可对方能够随意调动一支军旅随时对他加以扑杀,却犹如跗骨之蛆一般,令他胆寒心惊,夜不能寐。

    稍有不慎,便会被彻底碾压……

    “殿下放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贼人既然是军卒,那么奉命调动就必然有迹可循。”

    房俊心中担忧,面上却一片宁静,缓缓道:“而且就算不知这一支军卒隶属于那一支军队,可幕后主使却摆在那里跑不了。”

    长乐公主心中一惊,问道:“你想干什么?”

    房俊笑道:“总不能人家明火执仗的调集军卒来杀我,我还当做没事儿似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他既然做了初一,那就莫怪我做十五!”

    长乐公主忍不住奇道:“主使者自然是赵国公……可赵国公如今早已经交卸了军权十几年,手下并无一兵一将,你即便上门去质问,人家自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你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长孙无忌的高明之处,为了防止李二陛下的猜忌,早在贞观初年便交卸了军权,只谈政务,不涉军务。

    如今哪怕明知是长孙无忌调兵前来围杀房俊,可人家一句“早已不掌兵多年”就推得干净,你能奈他何?

    房俊却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他赵国公府固然没有军队,可死士总有吧?”

    长乐公主懵然不解时,房俊已经扭头对高侃吩咐道:“去兵部大牢当中提一个死囚,做好一切手尾,让人查无可查,某自有用处。”

    “喏!”

    高侃赶紧应下,一句也不多问。

    房俊甚至就连一旁的军卒斥候也没有避过,对于整个右屯卫上下,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当然,适当的予以知晓一些内幕,这也是培养心腹的一种手段……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嗔道:“你可别胡来!大不了我再去父皇那里求一求,让他多多敲打着赵国公一些,令其投鼠忌器。可你若是乱来,一旦无法收场,那可就是天大的乱子!”

    她太了解房俊这人的性情了。

    外界都说他是个棒槌,实则这人常常谋定后动,不肯予人一丝一毫的真正把柄;然而当外人以为他是个沉稳有谋略之人,他却往往做起事情十分疯狂……

    ****

    天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夜未歇,固然并未增大之迹象,可天上的云彩依旧浓厚,丝毫不见停止之趋势。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凭窗远眺,心中很是郁闷焦躁。

    一般来说,祭天的时辰是有着严格控制的,往往在日出前七刻。不过由于天气变化莫测,为了防止筹备多日的祭天大典因为遭遇雨雪大风等等极端天气无法进行,所以便会多设置几个时辰,以便通融。

    但是最迟,也不能超过午时,否则便会被视为不祥,只能取消这次祭天大典,择日进行。

    若是放在平素冬至日祭天,大不了便延期举行,甚至干脆将当年的大典取消了也未尝不可。

    毕竟每年都有那么一遭,也没什么稀奇,只要皇权稳固,任凭那些个儒者道士叽叽歪歪什么“天人交感”便好,又不会少一块肉去……

    但是今日的大典却万万不能取消。

    今日之祭天大典,乃是以“天子”之身份昭告上天,皇帝率领子民御驾亲征,想要得到昊天上帝之赐福,从而旗开得胜马到功成。这若是因为天气之故不得不延期或者取消,世人会如何评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连上天都不许悍然发动战争,致使生灵涂炭,皇帝若一意孤行,便是昏聩残暴,似有桀纣幽厉之辈……

    那是万万不行的!

    且不说李二陛下心中壮志冲霄,誓要踏平高句丽创下千古未有之基业,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单单是以举国之力集结百万大军与辽东,岂是说撤就能撤的?

    哪怕此刻昊天大帝亲自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告诉他这场东征之战不能打,他也必须硬着头皮打下去。

    否则国内被掩藏起来的种种矛盾会在顷刻之间爆发,固然不会危及他这个皇帝的统治,可是贞观以来十数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所开创的盛世景象,只怕会毁于一旦。

    李二陛下绝对不容许那等情况发生!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肃立的内侍总管王德,沉声道:“李淳风呢?太史局推测说是今日巳时乃是吉时,可眼下卯时都快过去了,这雨却依旧不停,这就是他所谓的吉时?速速将他喊来见朕,朕要他的解释!”

    “喏!”

    王德自然知道这雨若是不停,会有多大的干系,赶紧躬身推出殿外,想要小跑着前往太史局寻李淳风前来见驾。

    不想刚出了殿门,便见到一身戎装已被雨水淋透的李君羡打不而来,远远的便问道:“陛下可在殿中?”

    王德忙道:“陛下正在,李将军还请自去便是,老奴有要事去办。”

    虽然知道李君羡如此急迫的入宫觐见陛下,必是有要事发生,可他自己身上也担着任务,不敢耽搁,强忍着好奇心,大步去往太史局。

    李君羡不知王德为何脚步匆匆,也不引领自己入殿,只得自己进了大殿,见到李二陛下正在窗前负手远眺,忙走上前去,施礼道:“末将参见陛下!启禀陛下,昨日越国公在城外监工圜丘之布置,其后与长乐殿下一同去往终南山道观,彻夜未回……”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旋即一双眉毛“唰”的便竖起来了!



    “竖子,焉敢欺我乎?”

    李二陛下怒发冲冠,一转身奔至一侧的御书房,李君羡忙从后跟随,刚到门口,便见到李二陛下已经从御书房中返回,手里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宝剑,冲着他大吼道:“头前带路,朕今日要手刃此獠!”

    他只觉得此刻胸都快炸开了。

    [乡村 ]娘咧!

    以前流传一些绯闻也就罢了,朕睁一眼闭一眼不去计较,如今居然胆敢明目张胆的与朕的长乐双宿双栖了么?好歹也得偷偷摸摸啊,不然朕这张脸往哪儿搁……不对!

    偷偷摸摸也不行啊!

    李君羡一头大汗,连忙拦阻道:“陛下息怒!”

    李二陛下却根本不听他的话语,见到居然敢挡在自己面前,当即将宝剑抬起来,剑尖指着李君羡的鼻子,横眉立目道:“吃了豹子胆了,连朕也敢拦?信不信朕先一剑宰了你,再去取那混账狗命!”

    李君羡连忙单膝跪地,大声道:“陛下息怒!末将的话尚未说完,越国公抵达道观之后,一直留在丹室之中读书,而殿下则在净室之内打醮祈福!”

    李二陛下顿时一滞,奇道:“跑到终南山的道观去读了一夜书?”

    怎么可能!

    那小子对长乐觊觎已久,孤男寡女、夜雨绵绵的时候,岂能放过这等良机,却坐着读书读了一宿?

    李君羡道:“并未读了一夜书……”

    “哇呀呀!李君羡,汝胆敢欺我?”

    李二陛下又把宝剑举起,就待要上前给这个敢戏耍自己的混账捅一个透心凉。

    李君羡脸都吓白了,急道:“陛下听末将说完啊!虽然越国公只是读书至半夜,却也并未与殿下相会,而是在午夜之后,有一伙贼人趁着雨夜细黑,掩杀至道观左近,试图趁黑攻入道观,结果越国公似乎早有预料,事先布下右屯卫精兵,贼人见到无机可乘,便仓皇遁走。”

    李二陛下:“……”

    缓缓放下手中宝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君羡:“可曾探查,是何方贼人所为?”

    “不曾探查得到。事发之时,末将放在右屯卫的眼线分成两路,一路跟随撤退的贼人前去追踪,一路则返回长安向末将禀告。刚刚前去追踪的人也已经返回,说是贼人从子午道遁走,并且留下一旅兵卒看守栈道出口,谁也不能轻易过去,等到贼人断后的兵卒撤走,他才通过子午道返回长安。不过此刻贼人早已无影无踪。”

    “你是说,‘兵卒’?”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敏锐的捕捉到李君羡话中的主题。

    李君羡道:“正是。那伙贼人进退有据、令行禁止,虽然差一点进入越国公设下的包围圈,但是仓皇遁走之际,却依旧阵型完整、行动迅速,必然是一旅训练有素的兵卒,等闲家兵死士、盗匪流寇绝对不可能做到这样地步。”

    李二陛下眯着眼睛,微微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宫殿的屋脊,在细雨迷蒙之中模糊一片。

    李君羡偷看了李二陛下一眼,见到他虽然安静下来,手里的宝剑也只是随意的拎着,但是平静之下所蕴藏的怒气,似乎比之刚才听闻房俊与长乐公主私会之时愈发愤怒十倍。

    有一种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令人胆战心惊。

    李君羡任凭细雨洒落在身上,偷偷咽了口唾沫。他自然明白这伙贼人必然是某一支军队的兵卒,如今长安城附近聚集了十余支军队,任意一支都有可疑,想要查出究竟是谁档案在京畿之地擅自调动,并且意欲狙杀朝廷重臣,势必要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浪。

    在这个东征即将开始的紧要关头,如此大规模的风波足以影响到东征的顺利进行。

    若是连誓师大典都遭受影响,更会影响全军的士气。

    某一些人说不得就会跳出来,说什么“此乃天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话语,不断的诋毁东征。

    一方面是京畿不稳,有可能动摇帝国根基,一方面是东征在即,寄托了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

    哪一个更重要?

    李二陛下会如何取舍?

    没人知道。

    或许,贼人敢于如此恣无忌惮的在誓师前夜以这等雷霆手段狙杀以为朝廷重臣,就是看准了其中的牵涉,赌一赌李二陛下更在乎东征,从而将这件事压下去,不予理会。

    若果真如此,这些贼人之用意,实与谋逆无异,夷三族之大罪也……

    李君羡将头低下,任凭雨水顺着头盔流满了脸颊,等着来自于李二陛下的雷霆震怒。

    只不过,是隐忍下去等待东征之后再一一清算,亦或是此刻便大索全城,杀得人头滚滚?

    好半晌,面前的李二陛下并无一丝动静。

    李君羡心底疑惑,抬起头,想要看看李二陛下的脸色,却忽然发现……雨停了。

    细细密密的雨丝依然完全停住,天空固然依旧阴云重重,却似乎也透出了一些光亮,不再是那么压抑。

    李君羡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依旧不答,只是抬首望着阴暗的天空。

    心中两种想法之激烈斗争,每一种想法的背后都意味着无与伦比的影响,足矣将大唐引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即便是素来杀伐果决的李二陛下,此刻也难免患得患失,难以抉择。

    良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

    李君羡扭头看去,正是内侍总管王德与前去呼唤的太史局李淳风。

    两人来到跟前,李淳风施礼道:“微臣奉召前来,请陛下责罚。”

    话虽如此,可有什么好责罚呢?太史局推算今日的巳时天气无雨无风,此刻尚未到巳时,雨已然停住,太史局有功无过。

    王德则道:“陛下,刚刚越国公与宋国公前任来报,吉时将至,雨水既停,可见上苍对陛下此次东征之认可,必会祝福吾大唐军民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请陛下即可前往圜丘主持祭天大典。”

    这是好听的说法,换个说法,那就是:眼下雨水停住,您该干什么赶紧的,万一待会儿又下起雨,那可就麻烦了……

    正自纠结难以抉择的李二陛下闻言,心中狠狠的松了口气。

    什么是忠臣?

    这就是忠臣!

    哪怕自己遭人调动军队予以狙杀,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能够知晓事情之轻重,依旧不忘祭天大典之意义,能够饮气吞声,完成君王心中之夙愿。这份忠孝之心,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及?

    那厮素来秉性刚烈,讲究有仇必报,此番却为了祭天大典的顺利进行,果断将私怨放在一旁,任凭凶手逍遥法外。

    “当啷!”

    李二陛下将手中宝剑投掷于地,吓了诸人一大跳。

    然而便听李二陛下吩咐道:“吉时将至,宫中做好准备,即刻出城,进行祭天大典!”

    言罢,转身负手走进神龙殿。

    李君羡从地上起来,看着王德弯腰将宝剑拾起,匆匆跟在李二陛下的身后进了神龙殿,不由得心中艳羡。

    房俊这小子当真是将陛下的心思摸得准准的,忍一时之气,却得到陛下之无限嘉许。

    简在帝心呐……

    *****

    城南。

    明德门已经受到兵部之管控,严禁所有闲杂人等出入,商贾百姓都转由东西两侧城门出城,城南一带已经进入军管状态,右屯卫、兵部、京兆府的兵卒、衙役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礼部官员则忙碌不停,准备着大典之前的最后布置,确保无所遗留。

    房俊与萧瑀站在圜丘之下,仰头望着整座圜丘皆被各色帷幔所围拢,旌旗招展。

    萧瑀捋着胡子,沉声道:“此事便就此作罢?”

    房俊看着圜丘上忙碌的礼部官员,轻哼了一声,道:“贼人已经不死不休,某又岂能避而不战?只不过眼下乃是东征的关键时刻,若某将不依不饶将此事闹大,势必引起整个长安的动荡,说不得东征就要夭折。毕竟后方不靖,陛下岂能放心东征?”



    萧瑀当然明白房俊的用意,毕竟为了东征,帝国上下已经足足筹备了两年,耗费了无数钱粮,更不用说此乃李二陛下毕生之心愿,一旦夭折,所引发的后果实在是不可承受。

    “可这件事终究没完,今日贼人谋害不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而贼人选择这个敏感的时候猝下杀手,就是在赌陛下会为了东征大业,暂时放弃内部的纷争,一忍再忍,不会对他们予以严惩。所以即便陛下御驾亲征,他们也还会再次伺机下手,到时候依旧是关中动荡之局面,与眼下何异?”

    房俊笑了笑,看着萧瑀,问道:“宋国公的意思,是让晚辈将此事闹到陛下面前,逼着陛下大索全城、严惩贼人?”

    萧瑀打了个哈哈:“老夫如今年事已高,用不了几年就要致仕了,哪里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这等事,别人的意见不重要,还在于你自己做决定。”

    开什么玩笑,他哪里能说出让房俊大闹特闹的话语来?非但这个不能说,就连让房俊忍着的话语也不能说,否则一旦传扬出去,他就会陛下与关陇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房俊哼了一声,心里吐槽:老狐狸……

    说来说去都是模凌两可的话语,有什么用?

    都说这位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地位,便是因为圆滑的性格和处事手腕,从来都是各方谁都不得罪,偏偏又有着尊贵的血统身份,所以才能越混越是水涨船高,渐渐混到了朝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之地位,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哪怕跟自己有着姻亲关系,如今又同是太子这边的顶梁柱,于公于私都算是亲密的战友,却依旧不肯承担一丝半点的风险……

    抬眼看了看天,云层依旧阴暗密集,雨水却已经停住了,房俊缓缓说道:“小雨下了一夜,降至陛下祭天之时,便忽然停住,这就是天意啊。天意让陛下东征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咱们又岂能拖他老人家的后腿,给他添堵呢?忍一忍吧,从长计议。”

    萧瑀也瞅了房俊一眼,颔首道:“陛下心心念念都是东征,能够不拿这些事情去烦他,如此甚好。”

    心中却对房俊的话语不以为然。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顾全大局忍让三分,可房俊什么脾气?那是敢在皇帝面前殴打长孙无忌的存在,放眼朝堂,无人能出其右。这样一个人,吃了亏又岂会忍气吞声?

    指不定憋着什么招数打算报复回去呢……

    两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的说着话儿,片刻之后,便听到一声炮响,自明德门那边浩浩荡荡的满朝文武,在李二陛下御辇引领之下,快速向着圜丘这边走来,前后左右皆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禁卫,往来呼喝,气势汹汹。

    原本的祭天大典作为封建帝国最为重要的祭祀典礼,有着无比繁复的流程,可是今日恰好有雨,只是眼瞅着吉时将至方才放晴,谁知道过一会儿是否又下起雨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赶紧将典礼完成才是正途,否则典礼进行到一半再下起雨,那可就不是好兆头。

    所以一应流程在礼部的主持之下能减则减、能删则删,尽力简化,以便加快典礼之进程。

    从各地调集而来随同李二陛下东征的各支军队、原本戍守京畿的各卫兵马,合在一处大约十万余人,阵容鼎盛兵强马壮,分成阵列护卫在圜丘周围,愈发增添了雄浑无双、肃穆萧杀的气势!

    李二陛下在圜丘之前走下御辇,身穿帝王袍服当中最高等级的大裘冕。冠冕无旒,宽八寸,长一尺六寸,金饰,玉簪导,以组为缨,色如其绶。裘以黑羔皮为之,玄领、朱裳,白纱中单,皁领,青褾、襈、裾、革带,玉钩、暐,大带,素带朱里,绀其外,上以朱,下以绿,蔽漆随裳。

    这一身华丽无比的华裳,配上李二陛下硬挺的身姿,尽显帝王之尊贵。

    四周官员、兵卒,尽被其风姿所摄,官员鞠躬,兵卒施礼,齐声大呼:“万岁!万岁!万岁!”

    十余万人齐声呼喝,声闻四野,天地震荡,不远处的长安城内百姓更是激动不已,不少人奔走于坊市之间,高声相和。

    李二陛下在礼部官员引导之下,由圜丘十二陛最宽的午陛拾级而上,一步一步登至丘顶。

    满朝文武在两侧紧紧相随。

    圜丘顶部各种设施早已经由礼部官员无数次的检查,无所遗漏。各色帷幔庄严肃穆,无数旌旗迎风招展,早已等候在此的宫廷乐师奏响恢弘肃穆的鼓乐,乐声由圜丘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传递。

    李二陛下接过官员递上来的三柱香,点燃之后,双手珍而重之的将其插入由青铜所铸的巨大香炉之中,仰首看着神龛上的昊天上帝牌位,整理一番衣冠,一揖及地,以示虔诚。

    而后,李二陛下转过身来,面对身边文武群臣、圜丘之下十万将士,朗声道:“朕御极十八年,未有一日敢于懈怠,与群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只为让吾大唐盛世煌煌、千秋万载!如今四海臣服,皆以大唐为宗主,唯有辽东一隅,尚有恶邻为害,不时蚕食吾帝国之领土、残杀吾华夏之子民!朕为皇帝,自当披荆斩棘、不畏艰难,亲率尔等虎贲直入辽东,荡平高句丽!自古以降,辽东之地从未归属于统治之下,今日,朕与尔等在此祈祷上苍、誓师出征,兵锋所至,必然所向披靡,开创一统四海之大唐盛世,创立远迈秦汉之不世功勋!”

    十万将士士气高涨、血脉贲张,齐声狂呼道:“万岁!万岁!万岁!”

    天空中云层翻涌,大风鼓荡,一股热烈雄浑之气,直冲霄汉!

    李二陛下挺胸抬头,大手一挥:“出征!”

    “呜——”

    无数号角吹响,其声穿云裂石,绝荡四野!

    “出征!”

    “出征!”

    “出征!”

    一队队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兵卒转身向东而行,整齐的步伐踩踏着大地,就连坚固高耸的圜丘上都感受到一股一股的震颤。

    十万大军阵列严整、精神抖擞向东而行,沿着官道绕过长安城墙,穿过灞桥,从骊山脚下顺着官道,由潼关出关。

    而在灞桥两侧,早有无数的关中百姓聚集于此,高呼着家中子弟的名字,流着泪送行。

    自古以来,关中之地便民风剽悍,子弟骁勇名闻天下,几乎每一次社稷动荡、天下纷乱,关中之地都会参与其中,鲜血洒遍华夏、骸骨铺满神州,铸就了关中人悍不畏死的风骨,也成就了无数的显赫功勋。

    “关中定,则天下安”,关中人从来都以天下为己任,不怕牺牲、不辞劳苦。如今圣君在位,率领他们攻伐恶邻、建功立业,自是一呼百诺、群情激荡。

    关中子弟生来便要以性命博取功勋,封妻荫子、名传后世,何惧牺牲?

    ……

    圜丘之上,李二陛下肃立无声,目光看着一队队军卒宛如汹涌浪涛一般向东而去,心中壮志凌云、血脉贲张。

    这是他的盛世大唐,这是他的无敌虎贲!

    大丈夫剑之所指,无数虎贲前赴后继、奋勇争先,这是何等的成就?

    夫复何求!

    他就不信,装备了当世最好的军械,历经无数战火之洗礼,大唐的虎贲依旧会重蹈前隋之覆辙,在辽东之地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自当亲冒矢石、登临一线,攻不下高句丽,誓不还朝!

    当然,身为皇帝不需要在誓师之后便即刻出征,因为大军自通关出关,十万人一天都出不去,留给他逗留长安的时间还有一两天。

    这段时间,他还有一件足以影响京畿稳定的事情需要处置。

    他环视左右,目光在身边的长孙无忌脸上稍作停顿,开口道:“暂且回宫吧,朕还有要事征询诸位爱卿。”

    (本章完)



    御书房内。

    李二陛下脱去了华贵厚重的大裘冕,换上一身轻松的直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然后抬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长孙无忌……

    感觉到皇帝的眼神如刀锋一般在自己脸上刮过,尽管老谋深算如长孙无忌,也忍不住心中一跳,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神态自若,感叹道:“陛下夙兴夜寐,十余年励精图治,一手缔造如今大唐的煌煌盛世、带甲百万。大唐之疆域早已远胜前朝,从古至今,无可比拟,只需将辽东一隅的高句丽一鼓荡平,四海之内再无强敌,陛下之功绩也逾越秦皇汉武,堪称千古一帝!”

    四海之内再无强敌是不可能的,近的有占据高原之利、民风剽悍的吐蕃,远的疆域辽阔、疯狂扩张的大食,都足可与大唐一战。

    只不过眼下乃是大吉之时,失了心智才会言及这些强敌在李二陛下添堵。

    李二陛下当然不会去计较长孙无忌话语之中的毛病,好听话儿谁不会说、谁不爱听呢?

    面上一副唏嘘不已的神情,感慨道:“辅机之言,谬矣!从古至今,无论是三皇五帝亦或秦皇汉武,从不曾凭借一己之力治理子民。朕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更是与身边每一个有功之臣分不开。尔等披肝沥胆,协助朕成就霸业,开创如今这辉煌盛世,功绩与朕一同载入史册、名垂青史。朕曾立誓,每一个有功于大唐之子民,朕都会予以优容,与之共富贵,永不相负!”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然后目光直视长孙无忌,缓缓说道:“朕非是刻薄寡恩之人,愿意将这一场富贵与每一个功臣共享。所以,朕也希望朕的功臣们都能够相互体谅、相互容忍,门庭绵延后世,各个得以善终。辅机,你乃朕的肱骨之臣,想必应该能明白朕的用意吧?”

    “陛下!”

    长孙无忌仓惶起身,跪伏在李二陛下脚前,大声道:“陛下宽厚,实乃臣等之福。老臣追随于陛下身侧,得陛下庇佑,方才立下些许微功,能够有今时今日之圣眷,已然三生有幸,岂敢有丝毫不知足之心?老臣年事渐高,已渐昏聩,对于朝政早已有心无力,还望陛下允准老臣致仕告老,埋骨乡梓。”

    他岂能听不出李二陛下的意思?

    明面上是在告诉他,朕对你几次三番对抗皇权尽皆网开一面,是为了保全这一份君臣情谊,不忍对你斩尽杀绝,你要感恩。

    而实际上,却是在敲打他不要对房俊逼迫太甚,你长孙无忌是功臣,人家房俊也是功臣。你若是当真将房俊施以暗杀,不顾朝廷体面,不管国法律例,不守人臣底线,那你也别怪朕下狠手,若有一日不得善终,勿怪朕言之不预!

    显然,李二陛下已经忍无可忍,处在爆发之边缘。

    若无东征之事,恐怕此刻早已经大军出动戒严关中,“百骑司”侦骑尽出,对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贵族施以雷霆打击。

    只不过,长孙无忌却完全无惧。

    东征未开,帝国上下为之筹备两年,耗费钱粮无数,百万大军陈兵辽东,这等当口一旦京畿之地发生动荡,甚至朝廷的权力结构天翻地覆,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使得辽东大军军心崩溃、士气低迷。

    关陇绵延数百年,操控王朝中枢也有百年以上,底蕴之深厚岂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可以相提并论?

    剿灭关陇,整个帝国都将面对一场山崩地裂一般的动荡,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长孙无忌算准了李二陛下不会在东征的当口大动干戈。

    而等到东征之后……世事变迁,没人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何等变化。

    而长孙无忌最为忌惮的,便是李二陛下将他带在身边前往辽东,一旦他不在关中,家中子弟无人可以挑起大梁,其余关陇贵族则心思各异、各怀鬼胎,自己所有的布置、谋划,都很难施展下去。

    即便施展开来,稍微遇到变故,无人准确预测局势予以应对的情况下,亦有可能功亏一篑。

    而失败的代价……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听闻长孙无忌“致仕告老”之言,握着杯子的手掌狠狠用力,手背的青筋凸起,眼角更是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温言道:“辅机岂能说出这等话语?当今之时,正是大唐高歌猛进、开创盛世之紧要关头,东征如箭在弦,不可更改,辅机自当竭尽全力帮助朕完成这等旷世未有之宏图霸业,岂能畏难不前、自请告老?”

    所有的怒火都压制在心底,将近知天命之年的李二陛下早已非是当初血气方刚之时,一切的委屈、怒火都可以放在心里,只为完成自己这一生最宏伟的目标——东征。

    待到东征之后,再一一清算不迟……

    长孙无忌一颗心往下沉,极力挣扎道:“陛下英明神武,统御百万大军横行辽东,麾下更是谋士如云、猛将如雨,区区高句丽犹如螳臂挡车,顷刻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老臣垂垂暮年,身体衰竭、精力不济,早已不能为陛下冲锋陷阵、出谋划策,却要分润东征之功勋,着实汗颜无地。”

    他从未轻视过东征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如今却发觉还是并未给予充分的重视。

    为了东征,李二陛下居然能够死死压制自己的脾气,哪怕怒火焚身,也要忍下今日之气,留待来日。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上前一步,俯身扶住长孙无忌的双肩,情真意切道:“辅机何以这般妄自菲薄?当年你与我西出大散关,浅水原恶战薛仁杲,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一战而定大唐江山,玄武门下,更是披坚执锐并肩作战,方能有今日之富贵荣华。如今东征之战更是朕一生荣耀之巅峰,爱卿岂能弃我而去,任我独自一人提刀上阵,孤身奋战?”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不可能当中背水一战,最终反败为胜、逆而夺取。

    这是李二陛下的毕生荣耀,难道就不是他长孙无忌的一世功勋?

    那金戈铁马的岁月早已如流水东逝,可是如今忆起,却恍若就在昨日,并肩携手开创一代皇朝,这又是何等的盖世功勋?更别说贞观以来,面对关陇贵族的步步紧逼,李二陛下固然有所针对,并且立下削弱世家门阀之国策,却始终对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纵然有所疏离,却也不曾恩断义绝。

    普天之下,又有谁拥有这份圣眷?

    长孙无忌依旧跪伏于地,感受着李二陛下的双手用力的捏着自己的双肩,心绪被李二陛下这番话语所打动,一时间心潮激荡,两眼忍不住湿润模糊。

    当即以首顿地,涕泗横流,哽咽道:“陛下隆恩,老臣何以为报?若陛下不嫌臣老迈,愿侍立御前,以孝犬马之劳,纵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自从与房俊在御书房中发生冲突,固然李二陛下始终未曾说出让长孙无忌随同东征之话语,但是朝中上下却皆知此乃必行之事,为了在御驾亲征之后稳定长安局势,唯有将长孙无忌调离长安。

    长孙无忌更是三番两次试图违抗李二陛下必然要说出口的这道谕令。

    然而现在,李二陛下依旧未能将这个要求说出口,长孙无忌却不得不自己恳请随驾东征……

    帝王之术,煌煌正正,又岂是阴谋算计便可抵挡?

    李二陛下闻言,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微笑,旋即用力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膀,将他扶起,豪气干云道:“好!你我君臣便自玄武门后再一次并肩携手,一鼓荡平高句丽,创下千古未有之宏图霸业,名垂青史,彪炳史册!”



    帝王之气,富贵堂皇,光明正大。若是阴谋算计,那边误入歧途、沦为小道,终至反噬,遗祸无穷。

    眼下李二陛下堂堂正正,一番感人肺腑之言道出,长孙无忌已然绝无选择之余地。他知道李二陛下是什么样的人,自然看得出李二陛下这番话都是情真意切,之所以不让他留在长安,不仅仅是为了防止他领着关陇贵族们兴云布雨,更是为了避免将来君臣之间再无回寰之余地。

    无论李二陛下对关陇贵族的打压削弱有多么坚定,长孙无忌都能够确信,李二陛下心中始终存着“君臣相得,共为佳话”之心思,绝对不愿意等着长孙无忌走上那条君臣分裂的绝路,不得不兵戎相见、生死相决。

    对于李二陛下来说,走到今天御极天下,过程当中最为重要的便是三个人。

    杜如晦机智敏锐、果决无双,可惜早死,李二陛下对其极尽哀荣;房玄龄足智多谋、沉稳厚重,十数年来兢兢业业、大公无私,亦是荣宠备至、致仕归乡;而他长孙无忌被称为“贞观第一功臣”,功勋冠绝朝堂,李二陛下也想要君臣之间善始善终。

    就连“毒舌”的魏徵都能忍耐,何况是他长孙无忌?

    然而若是他沿着眼下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则很有可能走上一条不归路,君臣之间,生死相见……

    这一点,长孙无忌自己心里清楚,李二陛下显然也很清楚。

    所以李二陛下才非要逼着长孙无忌与他一同征伐辽东,以此来杜绝君臣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甚。

    甚至连昨夜房俊遭遇军卒刺杀之事,都只字未提……

    当然,提或不提,无关紧要。

    这件事是谁做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这个当口,谁也不想使其大白于天下,再无回寰之余地。

    李二陛下明白,长孙无忌也明白。

    ……

    “陛下,老臣领旨!”

    长孙无忌叩谢皇恩,痛快的领下旨意,与李二陛下共赴辽东,征伐高句丽。

    既然无法拒绝,何不干脆顺从?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傻子……

    李二陛下甚是欣慰,让长孙无忌起来,颔首道:“那辅机便回府准备一下,家中诸事对子弟做个交待,方能轻装上阵,与朕并肩杀敌!”

    “喏!”

    长孙无忌领命,后退三步,转身走出御书房。

    御书房外,天色昏沉,威风轻抚,居然又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他站在门前石阶上,面色阴沉的看着石阶下面容平静、肃然而立的房俊。两人目光对视,良久,长孙无忌迎着房俊清澈明亮的目光,缓缓道:“昨夜之事,非老夫所为。”

    房俊微愣,然后蹙眉。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问道:“你信老夫之言?”

    房俊坦然道:“说实话,某不喜欢赵国公,您太过阴险,且诸多谋算毫无底线可言,眼中只有家族,全无帝国。不过某虽然素来看不惯您的人品,却敬重您的地位。地位到了您这种地步,没必要说谎,那只能显得您越来越老迈,越来越无能,用不了几时,便是冢中枯骨而已。”

    长孙无忌眼皮子一阵猛跳,后槽牙紧紧的咬着,腮帮子的肉棱蠕动。

    娘咧!

    房玄龄一生清正、温润君子,从不与人恶言,怎地生出这么一个嘴皮子如刀似枪的混账东西?

    原本自己的话语能让房俊相信,他还有些自得,毕竟这最起码说明自己的人品还是有保障的,即便是敌人亦能够予以钦佩。

    可听听这混账的话语都是些什么东西?

    简直将老夫贬低得毫无是处啊……

    所幸长孙无忌城府极深,虽然心中怒极,却也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冷冷的看着房俊,哼了一声,抬脚走下石阶。

    房俊负手而立,悠悠道:“赵国公之所以在某面前低了一头,是害怕等您随陛下出征之后,某心中怨愤,故而对诸位令郎下狠手吧?”

    长孙无忌止步,转头看着房俊,目光之中毫不掩饰的阴戾,一字字道:“你尽可以去做,只要老夫的二郎少了一根毫毛,老夫就此立下毒誓,必有回报。”

    “呵呵。”

    房俊轻笑一声,丝毫不在意长孙无忌毛发都快倒竖起来狠厉模样,上前一步,迎着长孙无忌的目光,淡淡道:“只是赵国公似乎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人试图调集军卒刺杀与某,以此嫁祸于你,那万一以相同方法对付诸位令郎,然后嫁祸于某呢?”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房俊已然转过头,在石阶之下整理一番衣冠,抬脚进了御书房。

    站在门外良久,长孙无忌才豁然转身,向外走去。

    细雨飘飞,沾湿了衣裳,有些冷。

    彻骨生寒……

    ……

    房俊走进御书房,见到李二陛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慢慢的呷着茶水,上前施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嗯。”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指了指身前的椅子。

    “多谢陛下。”

    房俊谢过,上前坐在椅子上,只是没敢坐实,略微侧过身向着李二陛下这一侧。

    也就是这个年代,等到了明清两朝,皇帝面前哪有臣子坐的位置?要么站着要么跪着,臣子在君王面前犹如奴才一般,毫无尊严可言……

    李二陛下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示意房俊自己倒水喝,然后说道:“朕后天就将奔赴辽东,御驾亲征,太子留在长安监国。在此期间,你最大的任务便是协助京兆府掌控关中治安,一兵一卒之调动都要经由兵部审核准许,否则视其为谋逆叛国,严惩不贷!”

    “喏!”

    房俊腰杆笔直的坐着,也没敢去倒水喝,闻言赶紧应下,同时心里难免疑惑。

    陛下不可能不知昨夜之事,眼下将整个关中的治安都交由自己手中,难道就不怕自己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李二陛下似乎明白他心里想什么,瞥了他一眼,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想了想,缓缓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次征伐辽东,乃是举国之战,不容有失,任何事情都要暂且放在一边。你是朕的女婿,更是帝国重臣,朕对你报以厚望,此刻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要忍着,待到朕东征归来,定位你讨还一个公道。”

    身为帝王,掌控全国,李二陛下是个明白人。

    他知道房俊立下了多少功勋,也知道房俊受了多少委屈,单单关陇贵族的数次刺杀,就险些让房俊一命呜呼。然而房俊却能够一直忍着没有大动干戈,就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影响东征的顺利进行。

    如此忠臣,李二陛下岂能不加以维护?

    所以对于房俊种种不当人子之做派,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去与他计较。否则哪怕只是昨天这厮跑去长乐公主的道观引蛇出洞这么一件事,就能让李二陛下暴怒如狂,狠狠打他五十大板才行。

    房俊忙道:“陛下放心,微臣知晓轻重缓急,必不会意气用事。”

    李二陛下颔首,叮嘱道:“你能记得这话就好,好生辅佐太子监国,切不可出了乱子,影响了东征。固然这一次你不能亲上辽东战场,但是得胜之后,朕论功行赏,也少不了你那一份。”

    朝廷里各方势力对立,相互牵制,导致房俊以及皇家水师这一次不能战争一线博取功勋,有些不太公平。然而为了东征的顺利进行,李二陛下对此采取了妥协,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一直隐忍下去。

    征伐辽东冲锋陷阵是功劳,协助太子监国维护关中之安靖,不同样也是功劳?

    李二陛下满意房俊的态度,想了想,说道:“昨夜之事,未必就是赵国公所为,太过直白浅显了一些,不似赵国公的风格。你要当心,勿要中了旁人栽赃之计,被人当刀子使了。”



    提点房俊的同时,李二陛下心里的怒火其实已经快要压制不住。

    身为帝王,面对朝中诸派林立、各个无法无天的现状,岂能安然若素?看似繁盛至极的大唐,平静的水面下居然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动辄调集死士、军队刺杀朝中大臣,这让李二陛下忍无可忍。

    然而为了东征大业,再是忍无可忍,也得一忍再忍。

    看着李二陛下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庞,以及眼眸之中迸射出来的怒火,房俊轻叹一声,道:“微臣谨遵陛下吩咐。”

    现在的李二陛下隐忍得多么难受,待到东征之后,这股怒火爆发出来就会有多么吓人。

    说一句天翻地覆都不为过……

    他也纳闷,那些家伙固然算准了李二陛下为了顾全大局会隐忍到底,可难道就不怕李二陛下将来一一清算?

    这位皇帝虽然平素时常将“君臣相得”挂在嘴上,行事作风也很是宽厚大气,但是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下手却也绝对不会容情。

    尸山血海、刀枪战争里拼杀出来的皇帝,就没有一个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良善之辈,当真杀起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尤为重要的是,不仅长孙无忌否认昨夜不是他的手尾,连李二陛下也认为调兵刺杀他的事情另有其人……那么贼人到底是谁?

    李二陛下看着房俊蹙眉凝思的模样,温言道:“暂且别去管他,待到东征之后,朕会给你做主。”

    自己一忍再忍,结果非但没换回那些人的感恩戴德,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京畿重地,竟然也敢私自调兵暗杀朝廷重臣,想要翻天不成?!

    *****

    长孙无忌坐着马车回到府中,刚一进门,便见到四子长孙淹快步走上来,到了身边低声道:“父亲,三兄来信了!”

    长孙无忌脚下一顿,目光微凝。

    三子被自己派去大马士革,无论能否完成自己交代的任务,都应该第一时间返回长安才是。人没回来,信回来了算是怎么回事?

    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一边向书房走去,一边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长孙淹跟在后边,道:“未有父亲允准,儿子不敢私自拆开三兄的信笺。”

    他虽然不知道长孙濬奉父亲之名所为何事,但是从父亲严密封锁一些有关长孙濬出门的消息便可看出,必定十万火急。自从大兄流亡天涯,二兄、六弟先后殒命之后,父亲对兄弟几个愈发严厉,稍有不慎,便会招致一顿打骂,兄弟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哪里敢自作主张?

    长孙无忌略微放心,长孙濬此行事关重大,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防备着一些,少一人知晓,便少一分泄露的风险。

    进了书房,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长孙淹则看了看门外,左右无人,这才掩上房门,来到长孙无忌面前。

    “信呢?”

    “在这里。”

    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父亲。

    长孙无忌接过信,先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封口的火漆,确认没被人拆过,这才用小刀挑开封印的火漆,将信笺拿了出来。展开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查看信笺的内容,而是先核对了抬头、行间、落款处的暗记,一一确认之后,吁出口气,一目十行的看了信上的内容。

    眉头顿时便蹙起,怒容隐现。

    一个小小的大马士革守城将军,也敢胁迫长孙家的嫡子,勒索钱财?

    简直岂有此理!尤其是看到信笺上长孙濬透露出来的信息,他此刻已经遭人控制,若是没有足够的赎金,怕是性命难保的时候,长孙无忌更是又惊又怒,恨不能指派兵马前去,将这群胡番贼子碎尸万段。

    然而他不能。

    且不说胡人不讲道义、杀戮成性,眼见赎金无望干脆一怒之下撕票了事,单单闹得大了,风声传出去,他所谋划的事情就无法隐瞒。而一旦事情泄露,那后果……

    只能缴纳赎金,息事宁人。

    长孙无忌素来果断,既然自己的怒火无处发泄,拿那些胡人根本没奈何,也不去纠结这些个事情,将信笺丢给长孙淹,吩咐道:“你也看看这封信笺,然后去库房提出三千两黄金,带上家中私兵死士,前往玉门关外,接应三郎。”

    长孙淹吓了一跳,三千两黄金?

    他不管家,自然不知道库房中到底有多少钱,但是黄金素来贵重,等闲几百两都算是一笔巨款,何况是三千两?且不说这笔财富长孙家拿不拿得出,即便拿得出,那也得伤筋动骨。

    这可是现钱……

    结果看了信笺,再不敢多话,赶紧起身告退,去往库房查点黄金。

    开玩笑,三兄都落入胡人手中了,自己若是在这里叽叽歪歪一再强调这笔黄金的价值,万一让父亲认为自己是包藏祸心,企图借胡人之手除去三兄,已达到自己意欲继承家业的目的可怎么办?

    大兄流亡天涯,即便将来有可能回转长安,可犯下谋逆大罪,也绝无可能继承家业;二兄自戕于家门前,连个子嗣都没有。若是三兄再折在胡人手里,那自己就是顺位继承人。

    动机太明显了……

    长孙淹走后,长孙无忌坐在书房里蹙眉沉思,良久,方才喊人进来沏了一壶热茶,然后对家仆道:“通知管事,令其持吾名刺,前往谯国公府,请谯国公前来相会,就说有要事商议。”

    “喏!”

    家仆领命,赶紧转身出去。

    长孙无忌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想着刚才在御书房门外房俊的话语,一阵阵心惊肉跳……

    没一会儿的功夫,长孙淹返回,进了书房也不坐,面色凝重道:“父亲,库房之中只有黄金两千余两,不知可否以同等价值的玉器、珍宝,亦或是白银、铜钱相抵?”

    长孙无忌蹙眉,却没有多少意外。

    黄金历来都是硬通货,可存量不多、价值太高,等闲交易的时候不会以黄金交割,所以即便是底蕴深厚、富甲一方的豪门大户,也不会在家中存有太多黄金。

    能够有两千余两黄金,整个大唐怕是也没几家……

    “白银肯定是不行的,眼下也就大唐境内与东洋诸国可以代替铜钱交割,大食国那边根本就不认。铜钱也不行,数量太大,携带不便,那些胡人怕是不肯麻烦。玉器珍宝的价值不确定,恐怕也不行……你亲自去关陇各家,以玉器珍宝或者白银铜钱兑换一千两黄金,不必在意兑多兑少,重要是快,同时叮嘱各家万勿将消息外传,以免惹来麻烦。明日一早,你便携带这批黄金出城,带足人手,前往玉门关迎回三郎。”

    长孙淹应道:“孩儿这就去办。”

    转身退出书房。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紧紧的蹙起,喝了口茶水,却觉得没滋没味。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事顺心遂意,或许改日应当找一个算命先生瞅一瞅,是不是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至于长孙濬那边,他倒是并不太担心,胡人想要的是钱,只要钱到位,没必要害了长孙濬的性命。毕竟无论大马士革那位哈里发是否按照自己设想的那般进行,这都是双方一次沟通的机会,往后也必有合作之机会。

    他担心的依旧是房俊的那句话。

    是啊,今日有人夤夜刺杀房俊栽赃嫁祸给自己,那么就难保明日不会有人对长孙家的子弟下手,以此栽赃嫁祸给房俊。

    他倒是不太在意房俊是否误会,两方势力针锋相对,早已势成水火,迟早决一生死。可问题在于,自己虽然儿子不少,可是各种原因已经折了好几个,若是再有人以此嫁祸房俊,那不知道还会对自己的哪个儿子下手……

    正自烦躁担忧,忽听外头有家仆道:“家主,谯国公来了……”



    (祝所有的学子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只要用心去经营,前路必定繁花似锦!)

    身子挺拔、面目俊朗的柴哲威走进书房,到长孙无忌面前躬身施礼:“小侄见过伯父。”

    两家乃是世交,私底下见面,以叔侄相称更显亲近。

    长孙无忌面容温煦,微笑道:“贤侄毋须多礼,到这边坐。”

    “多谢伯父。”

    柴哲威应下,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有侍女进来,将一个茶盏放在柴哲威手边的茶几上,然后躬身退出,掩好房门。

    长孙无忌抬手,指了指茶盏:“喝茶。”

    “喏。”

    柴哲威拿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一下漂浮的茶叶,浅浅的呷了一口,让后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笑问道:“伯父遣人将小侄叫来,可是有何事吩咐?但请直言,小侄必竭尽全力去办。”

    长孙无忌也喝了口茶水,捋着胡子,温言道:“刚才在神龙殿觐见陛下,陛下说起东征之事,意欲启程之时令老夫随行伴驾。此乃无上之荣耀,老夫自然欢欣喜悦。只不过离开长安之前,有件事放心不下,想要摆脱贤侄。”

    柴哲威恭声道:“伯父尽管吩咐。”

    “嗯。”

    长孙无忌捋着胡子,轻叹道:“当年老夫与令尊交情深厚,那是年少轻狂,时常饮酒欢乐通宵达旦,之后便抵足而眠,交情深厚。平阳昭公主更是女中豪杰,老夫甚为敬佩,引为至交。咱们两家,那可是数十年的交情,说一句世交绝不为过。”

    听着长孙无忌忽然讲起两家的交情,柴哲威面上也浮现出慨然之色,喟然道:“谁说不是呢?只可惜家父家母故去得太早,小侄未能聆听教诲,少了些家教,难成大器。不过这么多年,伯父念及往昔与家父家母大家的交情,对小侄颇多关照扶持,小侄铭感五内,不敢或忘。伯父若有什么交由小侄去办,绝无二话。”

    柴家祖籍晋州临汾,并非关陇一脉,但是柴绍当年娶了高祖皇帝的三女平阳公主为妻,素来与关陇贵族们交情不浅,这也的确是事实。当然,其后因为利益纷争,尤其是平阳公主故去之后,柴家与关陇贵族并非表面看去那么和谐,私底下的龌蹉也不少。

    不过自从柴绍也故去之后,长孙无忌倒是的确对柴哲威颇多关照,至于其中那些个利益交换,则不提也罢……

    总之,当年身为“贞观第一功臣”的长孙无忌权倾天下,柴哲威岂能不乖乖的靠上去?

    时至今日,两家看似同一阵营,但是各有心思,却也说不上貌合神离。长孙无忌若是有事交待他去办,也说得过去。

    长孙无忌瞅了柴哲威一眼,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老夫只恳请贤侄一件事,在老夫随陛下东征的这段时间内,保全老夫家中儿郎之性命。”

    柴哲威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面色一变,迟疑道:“伯父之意……难道有人要对令郎不利?”

    “呵呵。”

    长孙无忌笑了笑,直视柴哲威的眼睛,缓缓道:“谁知道呢?不过是老夫上了年岁,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惨死,实在是受不得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故而多疑了一些,以防不测吧。这天底下的人来人往,所谋者不过是利益二字,利字当头,就连手足兄弟都能反目相残,旁人若想要用老夫儿子的项上人头去搏一搏利益,倒也未必不能。”

    柴哲威脸色有些发白,这个老阴人阴阳怪气的态度,令他心里打颤,连忙说道:“柴家与长孙家世代交情,伯父又是小侄的长辈,按理说伯父的吩咐自当照办无误。不过小侄能力有限,岂敢接下这等重要之任务?若有人当真意欲对府上诸位郎君不利,那必是实力强横权势熏天的人物,小侄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时候坏了事情,尚有何面目再见伯父?还请伯父收回成命,另请贤能,请恕小侄不敢依从!”

    长孙无忌何等人?早已修炼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虽然面对房俊那种“不服就怼”的风格屡屡吃瘪,但是柴哲威的道姓显然不够,只看起目光闪烁,便知其必有忌惮。

    果然如自己猜测那般……

    好贼子!

    心底恼怒,面上却依旧一派慈眉善目的长者作风,轻叹道:“贤侄这说得什么话?如今吾等贞观功臣都已渐渐老朽,精力难济、年老力衰,还有几天好活?将来这天下都是你们的。年轻一辈当中,贤侄乃是佼佼者,可谓出类拔萃,更何况等到陛下御驾亲征之后,关中的军队抽调得七七八八,唯有驻守玄武门的左右屯卫依旧成建制,贤侄手握左屯卫大印,统御数万兵马,若是你仍无保全吾儿之能力,放眼朝堂,还能指望谁?”

    柴哲威满面为难,他总不能说您去找房俊吧?

    如今长孙无忌被房俊在御书房中当着皇帝的面打了一顿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两家之间怕是早已不死不休……

    唯有重要的是,他并未摸清长孙无忌的用意,这到底实在防范房俊趁他不在关中猝下杀手,断了长孙家的香火,还是在防备着自己?

    若是当真计较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算不上多么密不透风,不过是仗着东征的当口,认定了无人敢大张旗鼓去追究,搅乱了长安的局势,使得陛下雷霆震怒罢了……

    仔细想了想,只得应下道:“既然伯父将话说到这里,小侄若依旧推辞,未免有些不敬。不过此事干系太大,小侄能力有限,不敢跟伯父立下军令状确保令郎无事,只能答应您必定竭尽全力,努力周旋。”

    心底不由暗叹,这老东西实在是太精了,自己原本都已经一步一步的计划妥当,就等着将来长孙家与房家来一场火并,不死不休,眼下看来却不得不暂停计划,从长计议……

    唉,大好机会,可惜了。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颔首道:“只要贤侄能够念及你我两家的交情,从而尽心竭力,那自然便万无一失。”

    柴哲威心里“砰”的跳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小侄谨遵吩咐便是。”

    娘咧,这老东西该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正题聊过,长孙无忌也没有逮着柴哲威敲打个没完,而是转换话题问道:“最近右屯卫可有什么动静?”

    “房俊那厮基本不怎么管理右屯卫的军务,上上下下尽皆操持在高侃之手。这高侃据说是渤海人士,祖上与申国公家里还是同族,只不过渤海高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旁支太多,如今也就疏远了。这些时日以来,右屯卫整日里操练不断,高侃是个将才,训练有素、治军严谨,右屯卫的战力不断提升。与吾左屯卫的兵卒也时常有些冲突,不过都是意气之争,并无大碍。”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这房俊固然令老夫厌恶,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除去自身之能力外,这厮识人用人的能耐也不小。这些年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才一个接着一个,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王玄策、高侃、裴行俭……各个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的确令人佩服。”

    岂止是佩服?简直就是嫉妒!

    所谓的权力,追根究底还是对于人才的掌控,只有手底下的人才能够在各自的职位上发挥出优秀的表现,才会帮助你将权力紧紧的攥在手里。职位是虚的,钱粮是死的,只有人,才是这一切的掌控者。

    关陇贵族当初为何能够崛起?就是当年涌现出一大批文武双全的杰出人物,宇文泰、李虎、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杨忠、豆卢宁、贺兰祥、王雄……哪一个不是豪杰盖世、搅动风云?

    同样的道理,关陇贵族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没落,也是在于人才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