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有些黯然。
他锲而不舍的多番追求,但是长乐公主却也只是默认的态度,不曾说过半句贴心的话儿,更不曾允许他逾距半分,始终保持着距离。
在他看来,长乐对他的情愫或许有那么一丝半分,但是绝对算不上如何情根深种。毕竟非但不让他有太多的肌肤之亲,甚至就连两人之间的关系都避而不谈……
难免令人感到挫败。
高阳公主伸手抚摸着郎君瘦削的脸颊,手指又移到浓黑的眉毛上顺着轮廓轻轻滑动,轻笑道:“干嘛这般忧伤郁闷的样子?哼哼,长乐姐姐可不是武顺娘那般的人,由着你作践。”
房俊又尴尬了,这事儿已经不是秘密了么?
不过旋即便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居然活成了上辈子最讨厌的样子……
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即便是他这个穿越者,也被这种浓郁的社会风气所腐蚀。虽然尚未达到将女子视为附庸的地步,却也在潜意识当中觉得男人就应当高人一等,有能力、有魅力的男人就应当拥有更多的女人。
不至于将女人当做玩物,但是的确缺乏了足够了尊重,所以才一个接着一个的招惹,吃着碗里的惦记盆里的,恨不能一股脑的都划拉到锅里来。
腐敗了啊……
高阳公主似乎很喜欢看房俊这等郁闷无奈的神情,毕竟平素里这厮大权在握趾高气昂,目无余子的霸气充满了男儿气概,反倒是这种轻易透露出心思的模样更让人觉得亲近。
将脸蛋儿贴在郎君的胸口,高阳公主幽幽道:“以长乐姐姐的性情,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再嫁人了,一旦父皇逼得急了,干脆削发为尼都有可能。可一个女人身边若是没有男人也就罢了,连孩子也没一个,那得有多么孤苦清冷?二郎,要不你给长乐姐姐一个孩子吧。”
房俊想了想,轻声道:“这不大好吧?我倒是没什么意见,长乐殿下虽然是你的姐姐,可是将咱们的孩子过继给她……难免惹人非议。”
“嗯?”
高阳公主抬起头来,长发披散着垂下堆积在房俊的胸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全是诧异:“谁说要把咱们的孩子过继给长乐姐姐了?”
房俊奇道:“刚刚不是你说要给长乐殿下一个孩子么?”
高阳公主蹙眉道:“我生下的孩子怎么能过继给别人呢?姐姐也不行!我是让你去跟长乐姐姐生一个……”
房俊眼珠子都瞪圆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大姐,你是认真哒?!
高阳公主锤了房俊的胸口一下,抿了抿嘴唇,哼了一声,说道:“这么惊讶做什么?看上去好像你还不乐意似的……要不是看长乐姐姐孤苦伶仃,将来身边没有儿女为伴,你以为本宫愿意啊?美死你!”
从房俊胸口翻身下来,转去另外一边,将后背留给房俊,气呼呼的样子。
房俊赶紧侧过身搂住她的细腰,一时间觉得自己三观尽毁,好半天也没组织起适当的语言,只能闷声不语。
高阳公主侧卧着,往郎君的怀里偎了偎,一双秀美睁着,心思百转。
窗外消停了没一会儿的风雨声在此响起,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令人思绪混乱,毫无睡意。
*****
尽管穿越多年,但房俊依旧无法完全融入这个社会的生活方式,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妻子能够那么理所当然的提出那等荒谬的要求?
因为自己的姐姐很可能不会嫁人了,未免老年的时候孤苦无依,让自己的丈夫去和自己的姐姐生一个孩子……
不愧是民风开放的大唐的,简直匪夷所思。
这若是放在理学兴起的明清两朝……呃,好像也没多大事儿?男尊女卑的社会,男人的地位和特权实在是远超想象。
唉,这万恶的旧社会……
一大早,房俊顶个黑眼圈爬起来,窗外的小雨依旧未停,淅淅沥沥浸润着每一寸土地,空气有些湿冷。
今日是没法锻炼了,吃过早饭,换上官服,房俊便坐着马车在亲兵部曲的护卫之下赶到兵部衙门。
进了值房,发现晋王李治居然比他早到一步……
“殿下好精神,下雨天湿冷得厉害,居然起的这么早。”
让人泡了一杯热茶,房俊坐在李治的值房里,笑着说道。
李治打个哈欠,揉揉眼睛,强笑道:“父皇御驾亲征,留下太子哥哥监国,这关中也并不稳当,本王自然应当格尽职守,帮助太子哥哥稳定关中,万万不可出了岔子影响了父皇东征。”
这自然是官方的套话,他难道还能告诉房俊,说是长孙无忌临行之前特意叮嘱他要紧跟着房俊,瞪大眼睛严防死守,免得房俊这黑了心的给他挖坑下绊子,稍不留神误中奸计便有可能犯下大错,从而丧失争储之资格?
太子哥哥固然仁厚,但他身边的人没一个好相与的,无论是房俊亦或是李道宗、马周,皆乃奸诈狡猾之辈,当真打定主意要坑自己,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他时时刻刻都得瞪大眼睛,睡觉都得保持警惕,否则一旦被坑,那很有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房俊就好似看不懂李治的憔悴焦虑,欣然颔首道:“正该如此。殿下聪慧敏捷,对于政务更是一点即通,这兵部当中事务繁杂,整个大军的后勤辎重、兵员调拨都要经手,微臣一人难以顾全,难免出现失误。殿下既然身兼‘检校兵部尚书’之职,不妨也帮微臣将兵部稳住,有些事情可酌情处理,回头向微臣知会一声便是。”
经过他屡次争取,如今兵部的权力大大增加,可以说东征的整个后勤都压在兵部身上,随着战争的深入,势必要承担巨大的压力。李治这人能力绝对卓越,也认得清形势,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弄幺蛾子影响了东征大计,如此免费的人力,岂非不用白不用?
也可借此向外界传递自己“忠于皇室”的态度,瞧瞧,晋王跑到兵部来夺权,咱非但不予抵触,反而尽力配合,多高尚啊……
可李治却不这么认为。
当初的确打着虢夺兵部大权的目的来到兵部,然而此后却处处陷于被动,尤其是铸造局银钱短缺、运输军械这两件事,使得他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早已对房俊的手段深怀戒心。
“做多错多”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眼下最重要是盯紧房俊别让他给自己挖坑陷害自己,又岂能上赶着给对方坑自己的机会?
如今的他简直犹如惊弓之鸟,一听到兵部的事务便下意识的觉得必有深坑,要即刻远离……
赶紧摇头道:“本王不敢当!当初父皇派遣本王前来兵部,一则是姐夫你当是正被停职,要本王承担一些职责,再则父皇也想让本王跟着姐夫多学学。眼下东征正酣,父皇御驾亲征不容有半点失误,本王年轻学浅,如何能够担当如此重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房俊眨眨眼,喝了口茶水,方才明白李治为何拒绝得这般干脆。
这小子害怕了啊……
忍不住嘴角上翘,饶有兴致的看着李治,正巧这个时候崔敦礼敲门进来,找他审核文件,便笑问道:“正因为是非常时期,殿下才应当勇于担责。谁办事会永远不出差错呢?如今兵部负责东征的各项后勤事宜,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只需殿下兢兢业业料理好分内的差事,自然会有一个‘上上’之评定,威望提升,天下人交口称赞。可若是一味的惧怕犯错不敢担责,旁人怕是会认为殿下毫无担当、更无能力,这对于风评可不大好。”
看着老神在在拿起茶杯喝水的房俊,李治气得肺子都快炸了,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咬这厮一口!
太缺德了!
明知本王害怕被你坑了,所以不敢承担起兵部的事务,却偏偏要当着崔敦礼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语,一旦本王“懦弱无能”“关键时刻不敢担责”的名声传出去,对于威望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当然,生气归生气,愤懑归愤懑,承担兵部事务是绝无可能的……
这一点,李治站的很稳。
被你诋毁一番,大不了就是一个“懦弱胆小”的名声,可若是当真吃了激将法脑子一热担起了兵部的事务,回头一个大坑给本王挖好,那本王丢的可就不仅仅是名声威望了……
强挤出一个笑容,李治咬着牙道:“姐夫说笑了,本王尚未能够正式经手兵部事务,生疏在所难免。这等时候乃是最为重要的关头,岂能容许本王以此作为锻炼自身能力的机会?此事万万不可。”
态度很是坚决,我就在这里坐着看着你,但是你想让我干点什么导致犯错,绝无可能……
房俊看着李治一副“杯弓蛇影”的戒备神情,不由得笑起来,颔首道:“殿下乃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一切自然要依着殿下的意思。您想歇着就歇着,哪天歇够了觉得无聊,咱们再来谈谈请您协助兵部事务之事。”
李治心中暗恨,这厮每句话都给自己扣上一口“懦弱无能”“好吃懒做”的大锅,真真是黑了心的!
头摇的跟拨浪鼓也似:“本王有自知之明,兵部事务繁杂、干系重大,为了东征之顺利、帝国之霸业,断然不会横加干预。”
房俊觉得这小子这样一幅对兵部事务避之犹若蛇蝎的表情,倒还有点可爱……
当即也不跟他逗趣,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微臣不打扰殿下了,这就回去办公。”
李治摆手道:“速去速去,往后也毋须到本王这里来见礼,都是自家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办好差事为父皇解忧,这才是正经。”
房俊道:“那微臣告退。”
捧着茶杯带着崔敦礼回了自己的值房,将茶杯放在书案上,伸了个懒腰,看着书案上足有两尺厚的一摞公文,揉了揉手腕,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展开开始批阅。
同时问道:“可有何要事?”
崔敦礼道:“倒也无甚大事,只不过是大军传回消息,陛下昨日抵达洛阳,并未入城歇息,而是扎营在管道之旁,洛阳上下官员出城觐见,却被陛下骂了一通,斥责他们不理手中事务,反而迎来送往阿谀逢迎,都给赶了回去。”
房俊笑了笑,道:“这些倒霉催的。”
这事儿那些个官员还真就冤枉,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自城外路过,身为当地官员,岂有不去陛见之理?见了要被陛下斥责玩忽职守、懈怠国事,可若是不去陛见,那就是目无君上,这罪名可就大了。
所以洛阳官员即便知道前去陛见要遭来一顿喝骂训斥,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
崔敦礼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略微提及,便说及正事:“兵部的照会已经下发至关中各处军营,严令其各部居于营帐不得擅出,即便各处地方有异变发生,也务必等候兵部以及军机处之调令,方可出兵。若无凋零而擅自出营,无论缘由为何,一律按照扰乱地方、动摇京畿论处,情节严重者,虢夺主将帅印,绑缚兵部大牢,以待弹劾。”
房俊面容凝肃,缓缓颔首。
如今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将十六位带走大半,留在关中的数处军营也都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然而关中之稳定不需要这些留守的兵卒的去维护,他们自身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关中此刻兵少,若是某些将领心怀叵测,率领兵卒惹是生非,必将使得整个关中都动荡起来,因为缺少兵力前去弹压。
只要将各部兵卒限制于军营之内,即便关中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房俊也自信凭借右屯卫完全可以镇压。
房俊问道:“辽东那边情况如何?”
崔敦礼摇头道:“尚未有军报传回。不过按照计划,薛万彻的先锋军此刻应当已经渡过高句丽军的辽水防线,配合卢国公攻略新城、盖牟城、白严城等数座山城。只是高句丽在这些山城当中囤积重兵,地形又皆是易守难攻,战果如何,不得而知。”
前隋为何举全国之力,三次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盘亘在辽东崇山峻岭之中确有扼守着各处交通要隘的山城。这些山城多建在山口,背山面水易守难攻,隋军固然强横,但是没攻下一处都要折损大量兵卒,更为要命的是严重减缓了行军速度。
辽东荒凉苦寒,春夏两季气候尚可,可是到了秋冬两季,雨雪不断,整个辽东就犹如一块巨大的沼泽,使得精锐的隋军举步维艰,行军苦难。等到冬季,天降大雪气温骤降,不知多少缺少辎重的兵卒活生生冻饿而死。
不过房俊对此却并不担忧。
火器的问世,意味着世界上所有固若金汤的城墙都将形同虚设,再无存在的必要。如今固然因为铸造技术的原因,火炮的体量太大不适合陆军机动,很难携带参加野战,但是火药的兴起足以让那些没有钢筋水泥只是简单的钻石砌筑的城墙如纸片一般轻易便可撕碎。
高句丽如果依旧将战略复制与前隋的战争模式,试图以坚固的山城阻挡唐军的挺进,势必要吃一个大大的苦头。
火药应用于战争当中,已经完全改变了战争的模式,谁不能与时俱进革新战术,谁就要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淘汰。
历史上,华夏作为火药的发明者,却最终成为火器的虐杀者,但愿这辈子不会重演……
崔敦礼一件一件汇报,房俊则一边快速的处置公文,一边予以解答,工作效率很高。
值房外有人敲响房门,崔敦礼住嘴,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书吏。
书吏走进值房,先给崔敦礼见礼,然后对房俊道:“启禀越国公,门外有‘百骑司’的人求见。”
房俊蹙眉,放下手中的毛笔,想了想道:“让他进来。”
“喏。”
崔敦礼看了房俊一眼,欲言又止,然后施礼道:“下官暂且回避。”
房俊摆摆手,道:“吾亦不知‘百骑司’为何而来,不过某对元礼绝无隐瞒之处,不必回避。”
“喏。”
崔敦礼躬身施礼,站在一旁。
虽然明知但凡跟“百骑司”沾边儿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说不定就给拖入漩涡之中不可自拔,但是作为房俊的心腹,能够这般得到房俊的信赖,足以使得他心底暖融融的,很是受用。
未几,一个相貌普通、身材矮小的寻常兵卒走进值房,见到房俊,上前见礼道:“见过越国公,小的奉吾家大统领之命,有要事相告。”
说罢,眼睛瞅了一眼一旁束手而立的崔敦礼。
房俊沉声道:“此乃某之心腹,毋须回避,李将军有何事相告,但说无妨。”
那兵卒犹豫了一下,不过也不敢在房俊面前坚持原则,只好说道:“大统领有言,昨夜酉时,荆王殿下与谯国公私会与城北龙首原下、渭水之畔,期间所谈何事暂且不知,还请越国公心中有数,及早应对。”
待到这兵卒离开,房俊一双浓眉都要拧在一起。
这柴哲威素来与关陇贵族同气连枝,何时又与李元景眉来眼去了?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还是说,这厮根本就在待价而沽,是一根墙头草?
一旁的崔敦礼此刻对房俊算是心服口服。
那可是“百骑司”啊!陛下的鹰犬、绝对心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结果陛下前脚御驾亲征前往辽东,后脚便跟房俊勾连在一起,互通声气……这份人脉能力,放眼朝堂,无出其右。
崔敦礼敬服感叹,房俊却浓眉紧锁。
柴家在柴绍之前,虽然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但其实与关陇贵族并不亲近,其祖北周骠骑将军柴烈与“八柱国”之一的大司徒侯莫陈崇素有积怨、老死不相往来,而侯莫陈崇乃是关陇中坚,故而柴家一贯被关陇贵族们排斥。
及至柴绍依附于高祖李渊麾下,且与时为秦王的李二陛下颇为亲近,其父在北周的人脉根基早已荡然无存,需要借助关陇贵族的力量在朝中站稳脚跟,而关陇贵族也非常看好这个娶了平阳公主的大唐驸马,双方的关系这才慢慢走近,结成同盟。
而李元景的身后是宗室皇族的势力,素来抱怨朝中权力皆备关陇贵族们所攫取,支持李元景的目的也是为了从关陇贵族手中夺回本应属于皇族宗室的权力,双方不仅井水不犯河水,严格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政敌,柴哲威却又为何能够与李元景走到一起?
利益述求根本不一致啊……
除非,李元景能够给予柴哲威关陇贵族所不能够给予的利益。
这个利益又是什么呢?
并不难以猜测……
喝了口茶水,对崔敦礼道:“通知下去,从今日起,所有关于左屯卫的调令都要由你亲自负责,但凡有关于左屯卫的任何调令、勘合、轮训,都要全部禁止,严防左屯卫兵卒擅自出营,无论何等理由!”
崔敦礼吓了一跳,骇然道:“越国公是怀疑左屯卫……”
话未说明,是担心犯了忌讳,但意思已经明确无误。
房俊将茶杯放下,忧心忡忡道:“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柴哲威本应属于关陇一脉,如今又与荆王私下里相会,这本是大忌,他又岂能不知?明知而故犯,就说明其有不得不见的理由。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吾等必须做好完全之准备,一旦事起仓促,能够有备无患。”
崔敦礼为难道:“左屯卫虽然受军机处、兵部之节制,但是却直接听命于陛下。兵部固然可以对左屯卫下达命令,但左屯卫是否接受,却不在兵部职权管辖之内。”
唐朝的军制分为南北衙。
十六卫原本属于南衙禁军,由宰辅负责,南衙兵卒由各折冲府番上;北衙则包括李二陛下选取军中精擅骑射者组成的“百骑”,以及贞观之后陆续建成或者改制的左右屯营,负责宿卫皇宫锁钥的玄武门。
故而,左右屯卫与其余听命于朝廷的军卫不同,直接向皇帝负责,朝廷只可协调,却不可直接下令。
人家柴哲威乃皇亲国戚,少年得志,手握重兵,若是不肯听调,谁能奈何?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也觉得有些麻烦,柴哲威那厮素来与自己不对付,嫉恨之心甚重,听到是兵部下达的命令,只怕明明应该遵从也会故意不遵,以此跟自己别别苗头。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你只管下发公文便是,稍后某请太子殿下派人前往左屯卫,咱们兵部再派遣几名官吏组成一个联合执法名目,以稽查钱粮军械为名,严查左屯卫的账目库房,就不信他能将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全无破绽。”
崔敦礼颔首道:“如此可行。”
左右屯卫作为皇帝的北衙禁军,因为宿卫玄武门之故,实力不是最强,但地位却最高,故而朝中无法直接下达命令。但左右屯卫所需之钱粮军械却是依旧要通过兵部、民部调拨,而这两个部都有各自的稽查审核部门,拥有对自己所调拨之钱粮追踪稽查之权。
只要左屯卫的账目有一点问题,便可以合理合法的要求其予以整顿,而整顿期间所有兵将都要待在军营予以配合,否则一旦大理寺与御史台进入,那必然是一场天大的风波……
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阴险是阴险了一些,但是的确管用。
除非柴哲威可以无视御史台的弹劾,否则就只能乖乖就范……
算是“釜底抽薪”的狠招了。
房俊道:“去办吧,一定盯紧了左屯卫,否则其一旦有变,整个关中都能给翻过来。”
如今关中境内成建制的军队唯有左右屯卫,其余各卫都或多或少抽调了精锐前往辽东参战,假若左屯卫预谋不轨,简直就是灾难……
崔敦礼肃容道:“下官知晓,这就吩咐下去!”
他知道陛下御驾亲征之后,长安必定风起云涌,各方势力围绕着储位、利益,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却从未想到居然到了会动用军队的机会……这意味着什么,便是傻子也知道。
搞不好就是一场兵变啊!
想想当年“玄武门之变”后对于朝堂、军队两方面的大清洗,不知多少人头落地、门庭屠尽,崔敦礼就一阵阵背脊发寒……
待到崔敦礼走出去,房俊坐着想了一会儿,便提笔继续批阅公文。
荆王李元景的行为难以逃过有心人的眼睛,房俊不相信李二陛下毫不知情,既然在知情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按兵不动,那么无论李二陛下的用意如何,都不可能不提前布好对策。
只要李二陛下有了对策,李元景就只不过是他手里的蚂蚱,翻不了天。只要李元景蹦不起来,柴哲威又能如何?
刚才在崔敦礼面前表现得对左屯卫深为忌惮,实则区区左屯卫看似人多势众,房俊却绝未放在眼中。
即便是最坏的局面发生,自己的右屯卫也能够几个冲锋便覆灭掉左屯卫,整个玄武门都尽在掌控。
只不过如此一来,受到猜忌的又变成他的右屯卫了……
*****
柴哲威坐在中军帐里,连续召见军中将领,务必提高平素操练水平,保持左屯卫的战斗力。
他深知如今的长安城风起云涌,稍有不慎便会有异变发生。想要在异变之中摒弃损失、攫取利益,那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而左屯卫,便是他能够屹立在潮头的支撑。
纵然不能如右屯卫那般往死里操练,却也不能一盘散沙得过且过,不然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也没有能力去抓得住……
正给部下安排任务的当口,便见到外头有副将进来,禀告道:“大帅,有兵部的官吏前来,说是有文书下发。”
柴哲威奇道:“兵部给咱们下发什么文书?”
虽然左屯卫名义上受到兵部的节制,但也仅只是节制而已,听与不听,全在于左屯卫自己,兵部并没有直接的管辖权,双方更没有隶属关系。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将领的升迁、功勋的审计都在兵部,所以表面上给兵部一些颜面,大家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罢了。
可是自己与房俊素来不对付,兵部上下心知肚明,寻常时候是绝对不会用“文书下发”这种词汇的,顶了天就是“予以协助”……
那副将自然什么也不知道,柴哲威摆摆手道:“让他进来。”
“喏!”副将赶紧退出大帐,少顷,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兵部官吏走进来,先施礼见过谯国公,然后取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一旁的书记官,恭敬道:“下官奉命前来,下发文书,还请谯国公给予回应,以便下官回去复命。”
柴哲威没理他,从书记官手里接过文书,打开先看了落款之处的兵部大印,确认无误,然后才仔细的观看内容。
不看则罢,这么一看,顿时眉毛就竖起来了!
“砰!”
将文书狠狠的摔在面前书案上,柴哲威戟怒叱道:“简直荒谬!吾左屯卫乃北衙禁军之首,直接向陛下领命,何时轮得到兵部颐指气使、下发命令?他房俊是不是自以为宰辅之首,可以操纵朝政了?就算他是宰辅之首,也无权给左屯卫下达命令!你回去告诉房俊,让他少在老子面前装大,否则休怪老子打上门去!”
兵部官吏吓得心惊胆颤,连那份文书也不敢拿,赶紧施礼退出大帐,回去兵部复命……
待到兵部官吏退出大帐,柴哲威怒气满盈的脸上一瞬间平静下来,阴沉着琢磨着房俊的用意。
按理来说,房俊不可能不知道兵部的命令根本无法约束左屯卫,却偏偏就让兵部的官吏带着文书来了,除了羞辱或者激怒自己之外,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自己坐下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很多,这几乎是每一个统兵大将都必须要去做的,否则何以维系自己的利益?其中针对房俊的也不少,但是他坚信,不可能被房俊得知详情,从而来报复自己。
那就只能是以往的宿怨了。
一下子,柴哲威便想起当初房俊在芙蓉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而自己恰好在附近经过的那件事……
当时那件刺杀案轰动整个长安城,陛下为此雷霆震怒,但是因为涉案之人先后身死,最终线索尽断,也只能不了了之。当时房俊的表现还算是克制,很是理智的模样,却未想到一直隐忍至今,方才趁着陛下东征之际来找自己的麻烦。
既然是那件刺杀之事,那么以当时房俊所受到的伤害来说,绝对不会只派遣一个官吏跑过来羞辱自己一番便就此作罢,一定会有后续。
柴哲威不禁紧张起来。
毕竟他最近做过的事情可不少,其中多是见不得光的,一旦被房俊侦知……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何处留出了破绽,便略微松了口气。
怕个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不信他房俊还敢指挥右屯卫冲进他这左屯卫的大营?
更何况身后还有关陇贵族和荆王殿下呢,必要的时候也能够替自己挡一挡……
彻底放下心来,柴哲威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回到书案后大马金刀的坐好,命人沏上香茶,一边饮着茶水,一边处置军务。毕竟左屯卫也是一个人数达到三万余的军卫,人吃马嚼军械耗损,将校升迁军纪整肃,每日里事务不知凡几,书案上更是厚厚一摞文书档案。
等到将这些事务逐一处置完毕,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到了晌午。便命伙房准备了一桌酒席,拿来一坛好酒,将自己几个心腹亲信喊进来,就在大帐之中小酌一番。
至于“军中不得饮酒”的军纪,但凡是一个勋贵子弟,就没有严格遵守的,更何况是柴哲威这样统领一卫的统兵大将,没人管得了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柴哲威与一众心腹谈及左屯卫的训练问题,要求各部校尉整肃军纪,加紧操练。即便不能如右屯卫那般整军操练,亦要做到以各旅卫单位,酌情操练兵卒骑射步战。
各部校尉也被对门右屯卫整理日不间断的大规模操练刺激得不轻,虽然未必都是勤于操练的将领,但越是大规模、长时间的操练就意味着粮秣辎重、军械盔甲的损耗加剧,可损耗是没有定数的,这其中自然就有了操作之余地。
当兵吃粮,可府兵制之下朝廷对于军队的供给已经减少到最低水平,若是不能加大军队的消耗,何处去上下其手,大发横财?
并不是每个人当兵的理想都是建功立业、为国征伐的……
柴哲威希望左屯卫上下能够面貌一新,起码不要被右屯卫给比下去,底下的校尉则希望从训练的损耗当中做些文章,可谓是上下一心,一拍即合。只不过由于关中各地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春耕,番上的兵员有限,短期内很难进行大规模的整训,未免有些遗憾。
正说得热闹,忽然外头有书吏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疾声道:“大帅,民部与兵部各派遣官吏前来,一共有十余人,说是奉政事堂之命令,要稽查审核咱们左屯卫的账目!”
柴哲威略微一愣,旋即大怒:“房二这个棒槌,焉敢欺我如此?来人,给老子打将出去!”
不用问,这必然是房俊的后续招数。
身边的心腹连忙拦阻暴怒的柴哲威,劝说道:“大帅息怒!房二那厮固然阴险,可既然是奉了政事堂的命令,那便是正经的稽查审核,咱们若非但不配合稽查,甚至还将前来的官吏打出去,这可就太被动了。”
“是啊,大帅,左右不过是十余人而已,咱们左屯卫一年的账目何止数百本?他们根本查不过来,随他们的便好了!”
柴哲威怒道:“放屁!人家分明就是来找茬的,鸡蛋里固然挑不出骨头,可咱们的账目难道就当真做得那么干净?房二那可是天底下数得着的算学大家,书院里头如今更是汇聚了一大批算学奇才,整个民部衙门的书吏现在都使着他鼓捣出来的算盘,存了心找咱们麻烦,岂有找不出来的道理?”
他是又惊又怒,猜到了房俊会有后招,却没想到居然是稽查审核左屯卫的账册!
左屯卫固然不归兵部管辖,直接隶属于皇帝陛下,但是钱粮辎重、军械盔甲却要从民部以及兵部调拨,按照大唐的律例,除了皇帝之外的确无人可以节制左右屯卫,但是政事堂却可以名正言顺的对左屯卫的账册进行稽查。
大唐没有专门的稽查审计衙门,只是在各部衙门之中设有稽查人员,尤其是民部、工部、兵部这些个衙门,有权对衙门之中调拨出去的钱粮物资进行追查。
身边将校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劝阻道:“即便如此,可咱们也不能拒绝稽查啊!即便咱们的账目被查出有问题,大不了就是一通扯皮,可若是直接拒绝稽查,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贞观律》对于贪腐的惩处固然严重,但是对于下级衙门抵抗上级衙门,处罚更为严重,甚至稍有不慎会惹得大理寺以及卫尉府插手其中,而这两个衙门照样都是房俊一系……
那问题可就通天了!
柴哲威恼火道:“房二这厮简直欺人太甚!”
可是骂归骂,他也知道亲信所言不差,当真被查出了什么,大可以推诿抵赖,整个大唐的军卫哪个就能干干净净了?所谓法不责众,既然要查那就一个军卫一个军卫的都去查个清楚。
值此东征之际,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不配合稽查,那就等于将把柄送给房俊手里,随着人家怎么摆弄……
权衡利弊,只得郁闷摆手道:“让他们进来!”
“喏!”
书吏转身退出帐外,将校门则分裂两旁,一个个腆胸凸肚横眉立目,做杀气腾腾壮,希望能够给这些登门找茬的恶客予以震慑。
少顷,一行人从帐外走进。
为首一人二十许岁,相貌堂堂剑眉朗目,一身绯色官袍气度轩昂,来到柴哲威面前,躬身施礼道:“下官金部郎中裴行俭,见过谯国公。”
他身后一人也上前一步,与裴行俭并列,施礼道:“下官库部郎中辛茂将,见过谯国公。”
“呵!”
柴哲威冷笑一声,咬牙道:“房二这厮倒当真看得起本帅,居然连门下走狗都派出来了?好,好,很好!”
谁不知道裴行俭是房俊一手提拔出来的得力干将?且不说裴行俭本身能力卓越,单只看房俊能够将自己的老巢华亭镇全权交由裴行俭管辖治理,便可看出对其之重视信赖。
辛茂将名声不显,但柴哲威却知道此人乃是许敬宗的女婿,亦是被房俊塞入兵部加以培养,可见也非是等闲之辈。
这样两个得力干将派过来稽查左屯卫之账册,可见房俊绝不是做做样子恶心他一下那么简单。
这是打算狠狠的在他心窝子来一刀啊……
被人骂作“门下走狗”,裴行俭与辛茂将也不恼,前者英俊的脸上浮现温煦的笑容,慢条斯理道:“大帅此言差矣,吾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乃朝廷官员,岂会受某一人之指派?如今民部与兵部联合稽查左屯卫,乃是例行公事,还望大帅打消抵触之心,全力配合,否则吾等就只能上报至政事堂,由政事堂诸位宰辅敦促大理寺与卫尉府,各衙门联合上门稽查……到那个时候,可就不好说话了。”
柴哲威面色阴沉,盯着毫无恭敬之色的裴行俭,一字字道:“你威胁我?”
裴行俭情深不变,淡然笑道:“大帅严重了,下官何德何能,敢威胁您这样一位功勋贵戚?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若大帅认为吾等不能稽查左屯卫之账册,大可直言,下官这就回去复命。”
柴哲威眼皮跳了跳,狠狠的盯着裴行俭。
裴行俭神情洒然,不卑不亢。
身后的兵部、民部一众官吏都憋了一口气,心悬到嗓子眼儿。毕竟这般毫无预兆的两个衙门联合稽查,公事公办的性质要远远小于徇私打击,人家柴哲威虽然不大敢跟民部的太子殿下、兵部的越国公耍横,却也不是个好惹的。
好在柴哲威总算没有丧失理智,瞪着裴行俭看了好半晌,方才缓缓颔首,冷声道:“好,本帅让你们查。”
就在官吏们松了口气的时候,柴哲威续道:“只不过若是什么也查不出,那就休怪本帅跟你们没完!”
裴行俭却失笑道:“谯国公误会了吧?此次稽查,乃是两部奉政事堂之命联合审核关中诸军之账目,并非是有人举报,更非是针对左屯卫。而配合主管衙门稽查账册,乃是帝国所有部门应尽之义务,谯国公为何却有如此之大的抵触心理呢?请恕下官多说一句,这左屯卫乃是陛下之左屯卫,非是谯国公之左屯卫……所以,就算您心中有所不满,大可以去政事堂抗议,吾等只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柴哲威知道斗嘴皮子自己根本不是裴行俭的对手,也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转过身去随意的摆摆手,吩咐道:“去几个人,配合两位郎中审核账册、稽查钱粮,别再来烦本帅!”
“喏!”
副将连忙应声,然后对于裴行俭、辛茂将等人道:“诸位,请随我来。”
裴行俭冲柴哲威一拱手,客气道:“多谢谯国公配合,吾等暂且下去,等到审核之后,再来面见谯国公。”
“嘿!”
柴哲威头也不回,只是摆摆手,心里快要气炸肺。
娘咧!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还未审核呢,就已经认定左屯卫的账册有问题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带到裴行俭等人随着副将前去审核账册,柴哲威将一众将校也都赶了出去,一个人背着手在中军帐内不停的踱着步子,脑子飞快转动,琢磨着应对之策。
自家知自家事,账册有没有问题没人比他更清楚,那裴行俭看着年轻却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辛茂将固然名声不显,但是能够得到房俊的信重,更能够让许敬宗那个老狐狸认作女婿,又岂是酒囊饭袋之辈?
肯定是一查一个准儿。
等到裴行俭将毛病挑出来,自己要如何应对?
矢口否认肯定是不行的,人家肯定会将账册封存,然后运回民部衙门,甚至干脆送往大理寺。
坦然认罪更不行,那不是坐等着房俊对自己下狠手么?
只能请朝中有分量的大佬去到太子殿下面前说项,以稳定关中为借口,将此事压下去。固然针对自己的很可能是房俊,但只要太子殿下为了顾全大局而做下决定,房俊又怎么可能反对?
可是朝中不少重臣都随着李二陛下前往辽东,他能够说得上话的没剩几个。关陇贵族绝对不行,根本不是一个阵营,太子殿下不可能给这个面子,荆王也不行,他与荆王的关系绝对不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当即喊来书吏为其备马,然后换了一套衣衫,出了大帐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亲兵策骑出了军营,一直向东绕过龙首原,沿着长安城的东城墙一路向南,由长安东南的延兴门入城,又顺着街巷往南急行。
*****
到了晌午,房俊与晋王李治在衙门中吃过了午膳,喝了一会儿茶,忽然想起一事。
虽然已经派人前往民部知会太子,说明利害,两个衙门一起派人前往左屯卫稽查账册,也确信左屯卫的账册不可能一点猫腻都没有,但万一柴哲威明知罪责难逃,四处求情说项呢?
官场说白了就是人情世故,谁也不可能当真一心为公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都是贞观勋贵,圈子就这么大,七拐八绕的说不定都能攀上一门亲戚,甚至就算是死敌之间,也可能有着共同的朋友圈……
等到柴哲威寻到一个合适的说客,就算他房俊铁面无私,难道太子也能够坚定不移,谁的面子也不给?
那怎么可能的,李承乾这人性格仁厚,出了名的好说话……
房俊醒悟计划有所失误,便有些头疼。
一旦太子被人说服,同意将这件事情压下去,那么自己将左屯卫束缚起来的目的就难以达到,往后关中的安稳就多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想到这里,房俊对李治说道:“下午无甚大事,微臣想要去芙蓉园坐一坐,欣赏一番曲江美景,不知可否荣幸邀请殿下同行?”
李治一听,顿时有些心动。
他这人最好玩乐,尤其房俊是出了名的会玩儿,时常都能玩出一些新花样。可是一想到自己最近给自己顶下的目标,便摇头道:“本王才疏学浅,被父皇委以重任检校兵部,这等关头正好可以多多学习如何处置部务,虽然也想与姐夫泛舟曲江、游玩作乐,可时不我待呀!”
房俊心头好笑。
这小子现在是有多怕自己给他挖坑下绊子?居然一时片刻都不敢离开兵部衙门。
可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坑他啊。
嗯,看在这小子如此识相的份儿上,那些丢失的军械就暂且不拿出来了吧,否则在李治手上丢失的军械忽然出现在长安城,若是在安排几个“江洋大盗”手持这些兵刃做点什么坏事儿,只怕这口黑锅李治就得背到天荒地老,成为生涯当中无法洗脱的污点,对景儿的时候只要旁人拿出来说事儿,他就立马气势受挫,矮了一头……
……
出了兵部大门,房俊策骑带着一众亲兵部曲穿过皇城正南的朱雀门,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快到明德门的时候,向东拐进安义、安德、通济诸坊的街道,过了通济坊,一路不停的进了芙蓉园。
此时节气尚早,芙蓉园中白花未开,不过沿河的杨柳尽皆冒出新芽,林间地上也有春草初露,山石水榭景致静谧,比之盛夏之时的繁花胜锦、鸟语花香,又有一种不同之韵味。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其优美之处,便是较之江南园林亦不遑多让……
一行人穿过重重殿宇、湖湾水泊,直抵芳林苑。
沿途多有禁军守卫各处宫门殿宇,见到重重亲兵护卫当中的房俊,也不虚通行腰牌,赶紧放行。
谁都知道如今房俊不仅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更与魏王殿下亲密无间,来到这魏王的园林之中,哪里需要通禀?
芳林苑位于曲江之畔,河水清亮碧翠缓缓流淌,若是夏日则满江碧荷无穷无尽,亭台楼榭掩映在假山林木之中,置身其间暑气顿消。即便此刻只是初春,楼前一片玉兰花粉白的花朵挂在枝头,如霜似雪,沿河更有一片桃林,粉红的桃花迎着微风颤颤巍巍,煞是好看。
抵达芳林苑主楼之下,房俊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见到楼前拴着十余匹健马,不少身着革甲的兵卒三三两两的站在楼旁的树下聊着天儿,眼神儿往自己这边直瞟……
房俊将马缰甩给身后的亲兵,对迎上前来的皇家内侍问道:“殿下有客?”。
内侍恭谨答道:“正是,先前谯国公来访,这会儿刚进去,请容许奴婢先行入内通禀一声。”
房俊颔首,待到内侍入内通禀,他则站在楼台石阶上,居高临下扫了一眼那些个兵卒。
柴哲威这小子也不算是太蠢,还知道前来找魏王李泰说项,只是他难道就不怕与李泰之间以往的关系,惹得别人猜忌?
最初的时候,柴家是魏王李泰的坚定支持者,拥护李泰争储,与太子分庭抗礼。只不过随着李泰退出争储,柴家眼看着太子很难接纳他们,只得又转投了关陇的阵营,支持晋王李治。
背地里还跟荆王李元景不清不楚……
说一句“三姓家奴”,并不为过。只不过朝堂之上,随着利益的变化而改换阵营者不计其数,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谁又比谁清高呢?所以这种事也不会引起旁人的嘲讽。
但总归很难得到旁人的尊敬就是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都在乎自家的声望,可既然站错队、投资失败,出了改换门庭当一个“贰臣”,又能如何呢?
对于这一点,李泰是有些对不住柴家的,毕竟人家坚定不移的支持你,结果你自己忽然宣布不争储退出竞争了,让人家怎么办?所以柴哲威前来请李泰说项,李泰是很难拒绝的。
只要李泰去寻李承乾给柴哲威说情,以李承乾总觉得尸位素餐、才具不足却因为嫡长子之身份压在诸位兄弟头上使得诸位兄弟有志难伸故而深怀歉然的性格,不可能不答允李泰的请求。
但是这般直愣愣的找上门请求李泰说项,你让关陇那些人怎么想?
而且李泰虽然有所亏欠柴家,但是这个时候为了柴家去跟太子求情,你让太子怎么想?
太子又不是傻子,李泰的面子肯定会给,但是心里若是一点想法都没有,那又怎么可能……
所以,柴哲威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正在房俊沉吟之间,那内侍已经去而复返,躬身道:“越国公久等了,殿下有请。”
房俊颔首“嗯”了一声,整理一下衣冠,抬脚走进芳林苑。
穿过前厅,走过天井,到了正堂门口,便见到魏王李泰一身常服,富态的坐在主位,柴哲威亦是一身青衣直裰,打横陪在下首。
房俊抬脚走进正堂,施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李泰也不起身,很是随意的摆摆手,笑道:“你我这般交情,私底下相见何须在意这等俗礼?来来来,快上座,来人,上茶!”
“多谢殿下!”
房俊直起腰,看向柴哲威。
柴哲威被李泰这番话说得心头醋意翻涌,暗道当年你们两个还曾大打出手呢,李泰更是被房俊逼得不得不放弃了争储,按理说应该相互敌视不死不休才对,怎地还能这般交好呢?
真是不可思议……
尤为重要的是,自己前脚来了这芙蓉园求见李泰,这厮为何后脚就能够前来?难不成是在我身边埋下了钉子,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厮的耳目?
他虽然恨不得一口咬死房俊,但是此刻当着李泰的面,却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无礼,只好强抑着心头怒气,起身略微一抱拳,正欲说话,却见到房俊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一转身,走到李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柴哲威头发丝都气得快要站起来了!
娘咧!老子好歹也是个国公,更是当朝勋贵,你凭什么在老子面前正眼儿都不瞧一眼?
简直岂有此理!
李泰也无语,他没料到这两人的积怨居然如此之深,而且房俊这个举动可实在是太过失礼,但凡有几分火气的都不肯善罢甘休,更何况是柴哲威这等眼高于顶之辈?
先是瞪了房俊一眼,叱道:“怎可这般无礼?”
然后连忙冲着柴哲威摆手,说道:“大郎且坐下说话!”
见到李泰对他连连眨眼,意会到这是在劝他冷静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
柴哲威只得忍着怒火,冷哼一声,坐了下来,却扭过头去看着门口,绝不与房俊目光交错。
他今日是前来请求李泰出面,去找太子讨个人情将稽查之结果压下去,可归根究底这件事房俊乃是主谋,若是自己现在就与房俊闹翻脸,恐怕李泰根本就不会去找太子……
这是腰肢柔顺相貌秀美的侍女奉上香茶,李泰便摆手将堂内的侍女、内侍一起斥退,这才看着捧起茶盏“伏溜伏溜”喝茶的房俊问道:“二郎前来,可是有事?”
房俊喝了两口茶,方下茶盏,一本正经道:“殿下醉心大唐的教育事业,每日里为了帝国之学子四方奔走,凑集钱粮广建学舍,可谓高风亮节、功德无量。可正因如此,怕是有些屑小之辈在殿下面前蛊惑,极尽谄媚之能事,故而微臣今日前来,是想要提醒殿下擦亮双眼,万勿被那些贪赃枉法、心怀不轨之奸佞所迷惑,害了一世清白!”
话音未落,早已忍无可忍的柴哲威拍案而起,怒视房俊,大声道:“房二!将话讲清楚,谁是贪赃枉法、心怀不轨之奸佞?”
房俊抖了抖衣袖,掸了一下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安坐不动,淡然道:“某未指名未道姓,谯国公却这般恼羞成怒,难不成是心中有鬼,故而对号入座?”
柴哲威怒道:“放屁!老子行得端、坐得直,休要含血喷人!”
“呵呵,”房俊冷笑一声,问道:“这么说,谯国公是肯定此刻两部衙门联合稽查左屯卫之账册,绝对查不出问题了?”
柴哲威顿时一滞,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没问题呢?他前来请求魏王李泰,诚意十足,故而开门见山便说明来意,这会儿当着李泰的面,他又岂能腆着脸说自己毫无问题?
就算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裴行俭与辛茂将两人断然不会查不出左屯卫账册的毛病,到时候更加丢人……
李泰苦笑着敲敲桌子,看着斗鸡一般的两人,温言道:“都是自己人,何必这般针锋相对,半点不留情面呢?来来来,都坐下喝茶,就算是想要撸袖子干一架,那也得出了本王这芙蓉园再说,否则就是不给本王颜面!”
可这等情况之下,柴哲威如何还坐得住?
当即一抱拳,慨然道:“微臣驭下无方,犯下大错,身为主帅就要承担起责任,届时朝廷要杀要剐,微臣绝不皱一下眉头!今日唐突,扰了殿下清静,都是微臣的错,暂且告辞,改日定当负荆请罪!”
言罢,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李泰喊了两声,却也留不住柴哲威,眼看着他大步流星出了正堂,回头对房俊抱怨道:“你这棒槌脾气几时能改改?纵然阵营不同,但到底也都是皇亲国戚,何必这般撕破面皮,老死不相往来?”
房俊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幽幽道:“前几日微臣在终南山险些被刺,贼人皆是军中悍卒,时候虽然未曾追查到凶手何人,但微臣怀疑乃是谯国公所为。”
“啊?!”
李泰顿时大吃一惊,忙道:“二郎,这等话语可不能随便乱说,京畿之地擅自调动兵马,那可是等同谋逆,轻则流放充军,重则夷灭三族!未有真凭实据,万万不可这般指责于一位统兵大将!”
房俊翻个白眼,道:“做得出这种事,那自然是计划周详不留半点破绽,想要查找真凭实据,谈何容易?不过有些事情未必就需要真凭实据,微臣又不打算告御状,要证据来有什么用?只要微臣认定是他,那就行了。”
事实上,这话只是拿来搪塞李泰而已,他根本就连那晚的军卒半点线索都没有,如何就敢认定是柴哲威所为呢?
正如李泰所言,这种事牵扯太大,毕竟柴哲威不是阿猫阿狗,人家可是平阳昭公主的亲儿子,既有皇室血统,又与关陇亲近,私底下还跟荆王不清不楚,朝中几大势力几乎都有他的踪迹,一个不慎,就会惹得整个朝堂都动荡起来……
李泰摸不准房俊的真实想法,蹙着眉头请房俊饮茶。
两人闷声喝了几口茶水,李泰方才说道:“若本王以私人之交情恳请二郎放过柴哲威这一次,不知二郎会否答允?”
房俊放下茶杯,有些惊诧的看着李泰,挑眉问道:“殿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又会惹起怎样的风波?”
想当初李泰争储的时候气焰熏天,柴家兄弟可是他的坚实班底!如今若是以私人之原因给柴哲威求情,这若是传到太子的耳朵里,会让太子怎么想?
即便太子再是宽厚仁慈,只怕也不能忍受曾经争储的嫡亲兄弟又跟往昔的心腹班底、如今的统兵大将勾连起来……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旦被有心人加以利用,那可比柴哲威当真调兵刺杀他这个大臣严重得多。
房俊正琢磨着要不要将柴哲威私底下与李元景牵涉众多的事情说出来,便听到李泰叹息一声,说道:“克扣军资、贪墨军械,那是一等一的大罪,再加上私自纵兵刺杀朝廷大臣、皇亲国戚,又是发生在父皇御驾亲征这等关键时刻……一旦此时闹起来,柴哲威性命倒是无虞,但是这个谯国公的爵位怕是就要难保。本王非是在意他柴哲威是否会被降爵,只不过如此一来,如何对得住姑母?”
听着李泰言语之中的唏嘘感慨,房俊不由奇道:“谯国公的爵位是柴家的,与平阳昭公主何干?”
这话还真就没说错。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女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即便如平阳公主那般的巾帼英豪,也难免沦为男人的附庸。
出嫁之前她是高祖李渊的女儿,但是出嫁之后就只是柴绍的妻子,哪怕替高祖皇帝打下了关中立下赫赫功勋,并且死后以军队为其举殡在历史之上绝无仅有,甚至以“明德有功曰昭”为其谥号,却也仅止在墓志铭写上“柴门李氏”这个称呼而已,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这就是这个年代女子的地位,无论有关于她与柴绍之间的传闻是真是假,她的一声都依附于柴家,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所拥有的。
李泰哼了一声,道:“他柴绍何德何能,不过是负心薄幸之辈,若非有姑母之功勋,高祖皇帝焉能晋封其开国公之爵位?”
“嚯!”
一说这个,房俊就来精神了,八卦之火熊熊燃起,兴奋道:“愿闻其详!”
历史之上,关于这位曾立下空前绝后之功勋的平阳公主与其丈夫柴绍的传闻五花八门,只不过诸多真相早已经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无人得窥真容,这会儿能够从亲历者口中听闻详细,房俊岂能不感兴趣?
李泰喝了口茶水,眼睛望着雕花描绘的房梁,却没有直言平阳公主与柴绍之间的秘辛,缓缓说道:“父皇兄妹手足众多,但是与姑母最为亲厚,姑母对于太子哥哥以及本王也最为宠爱。本王去往西域之前最后一次骑马,便是姑母亲手把本王扶上马背……外人只知姑母荣耀显赫,获得了这世间女子所从未获得的殊荣,却不知她自高祖皇帝起兵之后,便丢失了作为女人的所有快乐。男欢女爱、家庭天伦尽皆远去,姑母过得太苦了!多少人都曾劝姑母改嫁,也有人要让高祖皇帝降罪与柴绍,可姑母之气量,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够揣度?”
说到这里,李泰感概道:“柴绍的谯国公之爵位,是姑母向高祖皇帝求来的,否则以高祖皇帝对柴绍之厌恶,哪怕他立下盖世之功,也绝无可能得到这样一个位极人臣之爵位!所以这个谯国公的爵位固然落在柴家,但是事实上,这却是高祖皇帝赏赐给姑母的。”
他这番话不够详尽,未能描述其中之细节,但是房俊凭借以往从历史上得到的信息,再加上一番脑补,已经能够完整的勾勒出事情的真相。
李泰说高祖皇帝厌恶柴绍,为何会如此?想必正是因为当高祖在晋阳起兵之后,当时平阳公主与柴绍夫妇正在长安,平阳公主想要集结李家在长安之力量击溃守军,为高祖皇帝进军关中奠定基业充当先锋,结果柴绍却跑去了晋阳,留下平阳公主一个人……
固然史书多有解释,但是从后续平阳公主独自居住在高祖皇帝为她建造的公主府,却不回谯国公府居住就可看出,夫妻二人已经恩断义绝。
很有可能当时柴绍是仓惶逃离长安,以免晋阳起兵的消息传到长安从而遭遇杀身之祸。
结果他保得了性命,却葬送了夫妻情义……
不仅于此。
大唐立国之后,柴绍与太子李建成走得很近,玄武门之变的时候他不在长安,但是等到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上皇位,柴绍却依旧纵兵在外,不肯回归朝廷……
从此之后,柴绍再也未曾受到重用。
剿灭梁师都、覆亡東突厥,柴绍都曾参战,却从未以主将的身份统御大军,覆亡東突厥的时候由李靖节制诸军也就罢了,毕竟当时的李靖的作战能力非是柴绍可比,可是剿灭的梁师都的时候,李二陛下却以薛万均为殿中监之官职为柴绍之副将,制定战略、率军迎战皆是薛万均一手操持……
可见柴绍当时只地位是有多么尴尬。
本是大唐立国之功勋,结果先是丢失了夫妻之义,后又站错队伍,不受大唐两代帝王之待见,着实令人无语。
……
说到这里,李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房俊说道:“此事到此为止吧,就当卖给本王一个人情。当然仅止一次,下不为例,若是柴哲威不知好歹未能悬崖勒马,往后如何,本王再不插手。”
房俊犹豫半晌,未能直接答允。
按说李泰在他面前是有这个颜面的,但是一想到柴哲威与李元景私底下勾结,他就如坐针毡,总觉得这将是一件心腹大患。
沉吟着说道:“殿下应当明白,此次虽然是微臣设计柴哲威,但绝非出于私心……”
李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道:“本王自忖在二郎面前也应当有几分颜面,二郎这般迟迟不肯应允,可是还有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与柴哲威有关?”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房俊颔首,道:“微臣受到消息,柴哲威与荆王殿下曾在昨夜私下相会。”
李泰一愣,旋即面色凝重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又摇头道:“只是私会,又能如何?太子想必也不知你要对柴哲威如何,所以才会配合你。可一旦知晓你要将这些事情抖出来,可能危及柴哲威的爵位,也必然不会答允的。姑母对待太子的宠爱,可绝对不比本王少上一分一毫。”
房俊顿时大为头痛。
李承乾的那个性子他是很了解的,所好听一点叫做宽厚仁慈,其实就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除非柴哲威当真有谋反之迹象,否则以他对平阳公主的感情,岂能眼瞅着柴哲威爵位不保?
宝剑有双峰,一位仁爱的君主固然能够使得朝野上下平稳和顺,可有些时候也难免束手束脚,不够杀伐决断。
想了想,房俊问道:“那若微臣只是想要讲左屯卫束缚起来,使其不能随心所欲的调兵遣将呢?”
李泰摊手道:“那自然随着你折腾,本王一概不问。”
房俊没好气道:“谁在乎你问不问?微臣是说太子能否答应?”
李泰怒道:“本王乃天潢贵胄、当朝亲王,你这态度跟谁俩呢?没大没小!”
骂了一句,又说道:“只要你不去危及柴哲威的爵位,就算打折他的腿,太子又岂能舍得责罚于你?你房二如今可是太子面前第一等的红人,储君心腹、太子肱骨!只不过想要将事情操纵在可控范围之内,就必须控制左屯卫账册之稽查,既要查出问题,又要让问题不要太大,你懂得如何查账么?”
房俊翻个白眼,没好气道:“查账这种事,没人比我更懂!”
李泰这才想起,人家可是天下有名的算学大家,编纂的《算学》如今早已成为贞观书院的必修课……
查账这种事,无非是精确与细致而已,以柴哲威与辛茂将两人的能力,休说仅止是一个左屯卫,即便是六部之中的任何一个衙门,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但凡有一点毛病都能查得出来。
可现在的问题是就算查出了什么,回头太子那个软性子不忍,不许他针对柴哲威,如之奈何?
房俊很是头大。
李泰也觉得这事儿很是难办,既要稳定关中的形势对左屯卫予以束缚,又要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至于使得柴哲威背负大罪,被父皇得知之后一怒之下虢夺爵位……
便温言道:“本王知道此事不合规矩,可姑母之恩情犹在昨日,吾兄弟又焉能眼看着她的骨血被虢夺爵位,沦落凡尘?此事,本王与太子定记得二郎之情谊,容后图报。”
房俊叹口气,道:“殿下如此说话,微臣岂能不遵?只不过为了关中之稳定,左屯卫必须予以束缚,微臣自然会控制事情的规模,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此事控制不住,还请勿怪微臣不能信守承诺。”
一听这话,李泰忍不住挺直腰杆,蹙眉看着房俊,缓缓问道:“二郎,是否还有什么隐情在其中?”
他甚至将那一段皇家秘辛都道出,就是想让房俊领这份人情,然而房俊却依然要坚持他的态度,也可就不仅仅是私怨亦或者简单的为了关中稳定就能够解释了。
必然有什么是房俊尚未说出,却十分重大之事,使得他哪怕不顾自己这个亲王甚至是太子的颜面,亦要狠狠的打击柴哲威……
房二固然棒槌,却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这就值得他怀疑了。
房俊摇头道:“有些事情,殿下还是不知道为好。不知道的时候心胸坦荡,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可一旦知道了,难免畏首畏尾心有戒惧,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李泰默然。
好半晌才说道:“二郎办事自有分寸,若是当真有必要针对柴哲威,那本王也无话可说。本王固然崇敬姑母,不忍其骨血被虢夺爵位沦落凡尘,却也不能将父皇的江山弃之不顾。只不过,二郎还是要想想如何向太子汇报这件事才好,太子之性情……怕是未必认可你。”
房俊颔首:“微臣省得。”
李泰这人固然心胸狭隘了一些,也有些心性凉薄,但杀伐决断果敢利落,远胜李承乾那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想了想,便起身道:“那微臣便暂且告退,去太子殿下那边征询一下看看。”
李泰知道他很是在意此事,也不挽留,起身相送,肃容道:“无论太子如何意见,还望二郎能够以关中之稳定为要务。毕竟父皇出征在外,关中兵力空虚,一旦有变……不堪设想。”
房俊躬身施礼:“微臣记下了,告辞。”
“慢走,不送。”
“殿下留步。”
……
出了芙蓉园,才发现天空乌云渐渐堆积,似又有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春雨贵如油,这等春耕的关键时刻连续降雨乃是大喜事,房俊心里却半分喜悦也没有。
他着实没有料到柴家兄弟与皇族的关系居然牵扯如此之深……
不过左屯卫是必须要予以限制的,否则极有可能成为关中一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深吸口气,带着亲兵部曲策骑返回皇城,赶往民部衙门面见太子李承乾。
*****
柴哲威从芙蓉园出来,面色阴沉似快要滴出水来。
他现在心里慌得一匹,什么面子根本就不重要,若是能够消弭这场祸事,别说被房俊侮辱一番,就算是被踩着脸摁在地上摩擦又如何?
自家知自家事,左屯卫上上下下皆是权贵之后、世家子弟,他为了保持自己在左屯卫的威望,故而对这些人颇为优容,平素手底下这些个将校克扣粮秣贪墨军械他视若不见,以此来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事实上他自己倒是没有贪墨多少。
可问题是一旦账册被人家给查个底儿掉,谁会相信他柴哲威是个清白的?
事实上,纵容属下贪墨克扣,这本就是大罪之一……
一旦被彻底爆出来,只怕远在辽东的陛下定然雷霆震怒,充军发配或许不至于,但是这个谯国公的爵位被降下去一等,几乎是板上钉钉。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什么金银粮帛什么身家性命都是虚的,唯有这可堪传承的爵位才是铁打的江山!
只要与国同休的爵位在,多少财富不是手到擒来,子孙后代何必如那些个泥腿子们拼了命的去挣?
若是这个爵位在他手里丢掉,他柴哲威不仅是柴家的千古罪人,待到将来百年之后,如何于九泉之下面见自己的母亲?
这个爵位,可是当初母亲用巾帼不让须眉的功勋挣下来的!
柴哲威抹了一把脸,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策骑站在芙蓉园的门口好一会儿,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会儿面皮什么的就赶紧丢掉吧,只要能够挽回这场危机,保住爵位,什么都无所谓。
想了想,这才对身边的亲兵道:“去巴陵公主府!”
言罢,当先一勒马缰,向着城北的永嘉坊疾驰而去,也顾不得被御史弹劾“当街纵马”了……
唐朝公主成亲之后,皇帝一般会在长安城内赐予一座公主府,规模视公主的身份贵贱、受宠程度而不定。但也有一些不会赐予府邸,比如当年长乐公主嫁入长孙家、后来高阳公主嫁入房家,都只是在男方的府邸之内开辟一块空地,新建公主居住之处。
巴陵公主下嫁柴令武之后,李二陛下钦赐的公主府就在永嘉坊。
永嘉坊在通化门内,与当年高祖皇帝禅让之后居住的兴庆宫仅有一墙之隔……
柴哲威领着亲兵来到永嘉坊巴陵公主府门前,甩镫离鞍下了马,早有门前的门子小跑着迎上来,未等说话,已经将缰绳甩给身后亲兵的柴哲威便问道:“殿下可在府内?”
门子愣了一下,忙说道:“在在在,只不过……”
柴哲威却已经抬脚走上门前石阶,从大门走进去,吩咐道:“去向殿下通禀,便说臣下有事求见。”
“喏。”
门子赶紧打发身边的人去内宅通知,自己则跟在柴哲威身边,将他引入正堂,同时心中暗暗纳罕:这位平素严谨古板,不苟言笑,私下里根本连与弟妹不经意间会面都要远远避开,今日却这般急匆匆入府求见,当真稀奇……
到了正堂,柴哲威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有侍女奉上香茶。
少顷,得了消息的巴陵公主赶紧换了一套衣衫,将发髻妆容整理一番,便出来相见。
柴哲威起身施礼:“微臣见过殿下。”
巴陵公主忙道:“谯国公何须多礼?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便好。”
来到主位坐下,问道:“不知谯国公前来,所为何事?”
她这位大伯子性格古板得很,平素在她这个公主弟妹面前端得很高,恭谨之中又有着疏远,很难想象会跑到公主府来会见自己。
柴哲威环视左右,道:“请殿下将侍者斥退。”
巴陵公主愈发惊奇,便摆摆手,让内侍、侍女退下。
这些内侍略微有些犹豫,毕竟大伯子与弟妹会见,身边却空无一人……这很是失礼,而且极易受人诟病。不过见到柴哲威阴沉的面色,却也不敢多说,只能退下。
只不过退下之后却各自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堂内的动静,稍有异常,就得冲进去维护自家殿下的清誉……
待到侍者尽皆退走,巴陵公主正欲开口询问,便见到柴哲威一撩衣袍,单膝在堂下跪了下去……
巴陵公主吓得花容失色,连忙站起让在一旁,疾声道:“谯国公这是作甚?快快请起!”
她虽然贵为公主,金枝玉叶,却也没有让自己的大伯子、一位国公跪拜的道理。且不管柴哲威的目的为何,这一幕传扬出去,将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风浪,说不定明日宗正寺便能上门,治她一个“骄恣跋扈”之罪……
柴哲威单膝跪地,低头涩声道:“微臣鲁莽,恳请殿下相救。”
虽然对方是当朝公主,可他也是堂堂国公、掌兵大将,这般奴仆一般低声下气苦苦相求,的确是丢尽颜面。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巴陵公主层因为柴令武胡作非为的关系被李二陛下斥责多次,弄得父女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除非逢年过节或者皇帝做寿,等闲连太极宫都不肯去。可与太子的关系却一直不错,自己也只能以这种方式逼得她去跟太子求情,否则自己麻烦就大了。
巴陵公主有些手足无措,面前之人好歹也是自己的大伯子,更是柴家的家主,算是尊长,这般跪在自己面前居然说出“恳请”的话语,着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谯国公不必如此,你我乃是一家,何事不可商量?快快请起,否则被人见到,又是一桩麻烦。”
柴哲威却摇头道:“非是微臣无礼,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殿下答允了,微臣才肯起来。”
巴陵公主也不是三岁小孩子,见到柴哲威被逼成这样,那能是小事么?连一个堂堂国公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却偏要求到她这个公主面前,显然事情及其重大,可不敢胡乱答允下来……
身子避让在一旁,急得跺脚道:“谯国公肯可如此?本宫不过女流之辈,哪里有能力管的了你们男儿家的事情,谯国公莫要为难本宫。”
柴哲威跪在那里,心里这个郁闷呐。
若非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有岂愿这般跪在一个女子面前?固然是大唐公主,可也是自己的弟妹啊……
只得说道:“对于旁人自然是千难万难,可对于殿下,也不过是反掌之间耳。”
巴陵公主见他不肯起来,心中无奈,这等情况若是被别人瞧了去,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只好说道:“谯国公请起便是,且说说看到底什么事,若当真办不了,也别为难本宫。”
“诺!”
柴哲威这才起身,两人分别落座。
柴哲威也不兜圈子,将事情经过说了,然后叹气道:“房俊这厮是个棒槌,行事根本无所顾忌。他因为私怨设下此等手段,若是不将微臣整的身败名裂,如何会善罢甘休?旁的微臣倒也不怕,横竖不过是男人间的意气之争,争的过自然吐气扬眉,争不过也得认。可房俊行事有多么毒辣阴狠,殿下想必也有所耳闻,怕只怕他铁了心想要坏了微臣这国公的爵位,那可比杀了微臣更难接受!”
巴陵公主眨眨眼,奇道:“这个……不至于吧?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让谯国公难堪没面子也就行了,何必要闹到虢夺爵位这般程度?那可就要不死不休了。”
爵位乃是先祖之鲜血性命拼搏而来,封妻荫子、传诸后世,是一个家族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朝中斗争,只要非是不共戴天之仇恨,谁会将对方往削爵的地步去逼?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何况是一个手掌兵权的大将军,真到了那等地步闹得不死不休,谁也讨不了好。
柴哲威有些上火,这娘儿们怎地这般啰嗦,我都求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就干脆去太子殿下那边求了情不就行了么?
偏要这般刨根问底……
可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只能耐着性子道:“其中之细情,多有不可言之处,还望殿下体谅。只不过微臣绝未危言耸听,那厮必定是打着要将微臣这爵位的虢夺之心思。还请殿下去太子殿下那里求个情,让太子殿下约束房俊,适可而止。”
巴陵公主很是为难。
之前柴哲威极力支持魏王争储,算是与太子唱对台,妥妥的政敌。因为柴哲威是柴家的家主,连带着她这个公主都被划入到魏王一派。
现在却要去求太子殿下,让他约束房俊不要逼迫太甚……
可爵位的确是天大的事情,万一自己不肯前去向太子求情,导致谯国公的爵位最终被降等甚至虢夺,那她就算是自绝于整个柴家……
万般无奈,只得勉强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厚颜去跟太子哥哥求个情。不过谯国公也应当知道,这等事情本就没有我们女儿家插手的道理,若是太子哥哥不允,本宫也无能为力。”
柴哲威赶紧说道:“世人皆知太子殿下仁慈,对待兄弟姊妹更是仁厚非常,只要殿下前去,断无不允之理。”
巴陵公主只好说道:“那谯国公暂且请回吧,本宫这就去东宫觐见太子哥哥,稍后给你回信儿。”
柴哲威起身施礼,感激道:“微臣知道如此很让殿下为难,可事关重大,微臣亦是别无他法,还请殿下宽宥。微臣这就回去军营,静候佳音。”
言罢,再次施礼,这才转身走出正堂,出了公主府,带着亲兵出了通化门,绕过城北的龙首原,回了玄武门之外的左屯卫军营等消息。
这大半天折腾得他心急如焚,等回到军营,天都快黑了……
这边巴陵公主也不敢怠慢,沐浴之后换了一套宫装,命内侍备好车驾,带了两个小侍女便出了公主府,直接前往东宫求见太子。
*****
到了东宫,天色已近灰蒙蒙黑了下来,按说这时候已经不适合觐见太子,可巴陵公主哪里敢等到明天?
东宫门前的内侍见到巴陵公主到来,不敢怠慢,一边将其请入宫中,一边飞快入内通禀。
须臾返回,将巴陵公主带到了丽正殿。
刚一进大殿,便见到太子妃苏氏远远的迎了上来,拉住巴陵公主的手,笑容满面道:“妹妹可当真是稀客,殿下本已预备沐浴,听闻你过来,赶紧欢喜的去后殿更衣。来来来,这边坐。”
东宫娘娘有一些傲气,但是待人接物方面却绝对滴水不漏,虽然知道巴陵公主这个时辰进宫绝对是要事,却半句都不问,只一味的热情相待。
巴陵公主因为柴家始终未曾站在太子身后,所以很少到东宫来,面对太子妃的热情,便很是有些尴尬。
不过皇室的女子,那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从小就培养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然不会冷场,就反握了太子妃的手,一起坐到地席之上,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儿,好似一对儿感情甚笃的好妯娌……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宝蓝色直裰的太子从后殿走出来,虽然依然跛着腿,但整个人却因为这些时日即要兼顾民部事务又要总揽朝政,累的瘦了一圈儿,精神却显得格外的好。
巴陵公主起身见礼,李承乾笑呵呵的摆手,道:“自家兄妹,何必拘泥这些俗礼?快坐吧。”
三人落座,宫女奉上香茗。
李承乾饮了口茶,看着巴陵公主略显局促的神情,便对太子妃说道:“前些时日水师那边送来不少南洋珍宝,孤本打算给妹妹送去一些,正好妹妹近日前来,劳烦爱妃去挑一些好的,待会儿给妹妹带回去。”
太子妃苏氏眼波流转,也感受到巴陵公主的尴尬,便轻轻颔首,笑着对巴陵公主道:“你在这里陪着殿下说话儿,嫂嫂去给你好生挑几样新奇的宝贝。”
巴陵公主忙道:“多谢娘娘。”
太子妃苏氏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吟吟的起身出去,将殿内让给兄妹两个。
巴陵公主轻轻吁了口气,轻松许多……
李承乾看着巴陵公主的神情,笑问道:“到底何事要这个时候上门,连一晚都等不及?妹妹但说无妨,只要能办的,为兄绝无二话。”
巴陵公主心中温暖,感受到太子的真挚情谊,知道并非是敷衍她。事实上,即便这些年来太子的储君之位一直风雨飘摇,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废黜掉,但是在一众兄妹的观感当中,太子却一直是一个爱护兄弟姊妹、宽厚仗义的好兄长。
看着太子温煦的笑容,巴陵公主尴尬忐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便也不绕弯子,干脆开门见山,将刚刚柴哲威前去求自己的事情说了。
听着,太子便蹙起眉头。
巴陵公主察言观色,见到太子的神情有些发淡,连忙说道:“借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妹妹本不该掺合进这等事情之中,奈何谯国公亲自上门,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妹妹身为柴家人,岂能无动于衷呢?再者说来,谯国公纵然有千般不对,可到底还是平阳姑姑的骨血,当年平阳姑姑对吾等兄弟姊妹深为疼爱,对太子哥哥更是宠溺非常,若是当真谯国公的爵位被虢夺,不仅会招惹非议,说太子哥哥刻薄寡恩,更让太子哥哥如何对得起平阳故古?”
李承乾沉吟不语。
裴行俭是他在接到房俊求助之后派去左屯卫的,自然清楚房俊为何对左屯卫出手。
虽然父皇御驾亲征远离长安,并且留他监国,但李承乾依旧安全感欠缺。而从房俊之处得知的柴哲威种种行为,使得他也深感担忧,故而同意了房俊针对柴哲威的行动。
可巴陵公主之言,也的确要值得考虑。
按理来说,他是没有虢夺一个国公爵位的权力的,哪怕他如今代替父皇监国,也顶多将犯事之罪臣封禁起来,案卷移交大理寺或者宗正寺,等待父皇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可外界谁会在意这些程序?
只会认为他借着李二陛下御驾远征之际,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击政敌、排除异己。
尤其是柴哲威的身份,毕竟是平阳姑姑的骨血啊……
若是因他之故使得谯国公的爵位被虢夺,自己往后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姑姑?更别说会给世人一个刻薄寡恩的印象,以往所有仁爱宽恕之形象,都将付诸东流。
想着往日里平阳公主对他的种种宠爱,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在大唐立国之后固然尊崇无比,却生活得凄凉孤苦,心里便一阵阵不忍……
心中正自思量之间,便见到有内侍入殿,禀告道:“殿下,越国公殿外求见。”
巴陵公主顿时一惊,忙道:“此事不过是私怨而引起,太子哥哥切勿严惩谯国公,以免被朝野上下误以为纵容偏袒越国公,使得声威受损。”
李承乾摆摆手,沉声道:“非是你想象那般,刑律乃国家重器,孤岂会任人操弄,以之打击政敌、徇私报复?”
向巴陵公主展示了态度,续道:“妹妹稍安勿躁,毕竟此刻稽查尚未结束,左屯卫的情况并不清楚,待到稽查完结,孤了解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再做定论吧。”
虽然觉得李承乾有推脱之意,但是能够给出这样一句话,也算是宽厚了,只得说道:“那妹妹就先行回去,等候太子哥哥的消息。”
因为要接见房俊,李承乾也没有挽留,笑道:“如此最好,只要左屯卫的情况不是太过严重,孤又岂会过于苛刻?你暂且回去等消息吧,稍后太子妃挑选的礼物,孤会让人送去你的公主府。”
巴陵公主起身,施礼道:“多谢太子哥哥。妹妹先行告退。”
“嗯,去吧。”
待到巴陵公主出去,李承乾才让人将房俊带进来。
房俊进到丽正殿,向李承乾施礼,而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清婉秀气的小宫女重新上了一道茶。
李承乾抬手请茶。
房俊谢过,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旋即问道:“刚才微臣在宫门处见到巴陵殿下……”
略微提起,却未明问,这是礼数,虽然巴陵公主入宫的动机几乎是明摆着。
李承乾便叹了口气,将巴陵公主前来给柴哲威说情一事道明,然后说道:“巴陵素来不向孤张嘴,难得求到面前一回,孤很难拒绝。而且她提及平阳姑姑,孤也觉得若是闹得太大,不太妥当。”
事实上直至现在,裴行俭与辛茂将两人率领的稽查小组尚未有任何战果传来,但两人都已经认定左屯卫的账册肯定有问题。
不然,柴哲威为何这般惶惶然如坐针毡,四处托人说情?
房俊道:“殿下是何等想法?”
李承乾道:“孤知道你非是为了私怨,而是为了关中之稳定,更是为了孤着想,所以孤不会顾及巴陵妹妹的颜面,便让你收手。只不过,谯国公这个爵位毕竟是当年高祖皇帝赏赐给平阳姑姑的,应当归于柴家所有,只要柴家未曾犯下谋逆大罪,这个爵位便不应虢夺。”
房俊颔首道:“微臣明白了。”
李承乾的意思很清楚,怎么查左屯卫的账目,怎么折腾柴哲威,都可以随着房俊去弄,但是有一条底线,那便是不能危及谯国公的爵位。
只不过房俊却有一些狐疑。
他联合兵部与民部派出联合稽查小组去查左屯卫的账册,只是想要寻找柴哲威的违法之处,以此来达到对其训诫惩处之目的,从而使得整个左屯卫被控制起来,不能肆无忌惮的调兵遣将,危及关中安定。
从未听闻有哪一个统兵大将是因为军中账目的关系,便被虢夺了爵位……
即便是当年的侯君集,可是因为在覆亡高昌国的过程当中将其王宫之中无可计数的金银财宝尽皆掠为私有,从而被御史言官弹劾,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这才导致侯君集铤而走险、阴谋篡逆。
可是这一会查账,却吓得柴哲威四处奔走,到处托人说情,反应着实有点过激。
难道说,左屯卫的账册当中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
柴哲威回到左屯卫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军营中燃起灯烛,晚膳刚过,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大半天水米未打牙的柴哲威却没有一丝腹饥的感觉,回到中军帐,让人将军中长史游文芝喊来,问道:“那边稽查的结果如何?”
游文芝年近四旬,本是鄠邑当地的富户,家中与晋州柴氏颇有渊源,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遂上门毛遂自荐,得到柴哲威的赏识,全力举荐成为左屯卫长史,引为心腹,颇为信重。
游文芝进了大帐,听到询问,便答道:“尚未有结果,不过这些皆是查账的好手,又快又稳,只怕要不了明日清晨,便可将账册逐一审核,其中的猫腻,恐怕也无法遁形。”
一听这话,柴哲威愈发惶惶不安。
这账册之中,隐藏的东西若是一旦曝光,足以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游文芝是他的心腹,对于账册当中的猫腻自然知之甚详,没有隐瞒的必要,柴哲威便揉了揉脸,焦虑问道:“本帅请了巴陵公主前去东宫说情,也不知太子能否顾念旧情,保住本帅这一回。”
游文芝想了想,说道:“大帅不必心焦,既然巴陵公主去了东宫,总归是会有几分效果的。至于太子殿下的反应,无非是几种情况。要么直接派人前来中止这次的稽查,不过希望不大,毕竟房二乃是太子之心腹,既然此次稽查是由房二提议,那么若半途而废,打得可是房二的脸。要么便是任由稽查进行下去,然后视稽查之结果,再予以应对。至于完全不理会巴陵公主的颜面……下官认为不大可能,太子素来是个心软的,总归会给几分情面。”
他分析倒是很合理,可柴哲威却越来越坐不住。
这几种情况,唯有太子此刻派人前来中止这场稽查,才能让账册的秘密隐藏下去,其余的情况都算是将他推上悬崖。
虢夺爵位?
那都是轻的,但凡太子果决一些,说不定干脆就能祭出李二陛下留下的御用宝剑将他斩了……
看到柴哲威如坐针毡一般的神情,游文芝上身前倾,凑到柴哲威耳旁,低声道:“大帅稍安勿躁,不妨等一会儿,若是半夜之前太子殿下依旧没有派人前来,那么便做最坏之打算。”
柴哲威一愣:“什么最坏的打算?娘咧!你该不会是想要让老子起兵造反吧?”
游文芝压低声音,说道:“何至于此?只需一把火烧了那些账册,自然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