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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之后,斥候来报,吐谷浑大军依然突进至距离大斗拔谷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房俊站住舆图之前,先是扭头看了看外头的天空,已是阳光普照、碧空如洗,前两天遮满天空的阴云已经被秋风吹散,担忧的大雨自然尚未降临,便即消失。

    这给房俊吃了一颗定心丸。

    回头看着舆图,问身边的裴行俭与程务挺:“咱们埋设火药之地,在何处?”

    程务挺上前,指着大斗拔谷内一处标记的红点:“便是此处,两侧山坡各埋设了数百斤火药,选择之处皆是山体受力的地方,一经引爆,会使得山体大面积崩溃滑坡,足以阻塞整条山谷。”

    那处地方距离谷口有三十里左右,只需半天功夫,吐谷浑大军就会越过这里。待到开战之后将此地埋设的火药引爆,阻断山谷,吐谷浑大军便无路可退。

    当然,眼下的火药威力有限,不可能引发整片山体的崩塌,滑坡的山石即便阻塞谷道,但高度、宽度都极为有限,不可能严格意义上隔绝内外。吐谷浑军队若是放弃战马,还是能够翻越回去的。

    不过一旦吐谷浑冲不出谷口,必然遭受右屯卫火器的疯狂打击,损兵折将不说,士气更会跌落。而丢弃战马的吐谷浑兵卒纵然逃出生天,又能有几分战力继续袭扰河西诸郡?

    房俊颔首,道:“传令下去,全军做好战斗之准备,所有人从此刻起都务必待在各自的阵地上,擅离职守者,斩立决!”

    “喏!”

    程务挺应下,正欲出去传令,便见到一个斥候脚步匆忙的走进来,在门内一步处站定,施行军礼道:“启禀大帅,有最新战报!”

    说着,将手中的战报呈递。

    裴行俭离得近,随手接过,转递给房俊。

    房俊接过,拆开来仔细一看,登时蹙起两条浓眉,然后将战报递给裴行俭,自己则反身再次来到舆图前,查看地势。

    裴行俭拿过战报一看,也忍不住蹙起眉毛,再将战报递给一旁眼巴巴的程务挺。

    程务挺看过,顿时骂道:“这个诺曷钵也太过狡猾了吧?娘咧,简直成精了!”

    裴行俭沉声道:“倒是吾等以往小瞧了此人,共计七万大军,至谷口五十里处扎下营寨,放出斥候,然后只让两万人继续前进,试图冲击谷口的堡垒,而不是一窝蜂的冲上来……大帅,此战怕是难竟全功啊。”

    房俊沉吟不语。

    他着实没料到诺曷钵征集七八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忽然缩了,变得谨慎起来。

    两万人来攻,右屯卫也必须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到时候如果诺曷钵见到右屯卫火力强劲,心生惧意,干脆顺着原路撤回,化整为零沿着祁连山中各处狭窄谷道突进河西,以此避开大斗拔谷谷口的堡垒,那就麻烦了。

    五万骑兵散布开来,战力、破坏力自然分散得多,难以对右屯卫形成致命威胁,但是这些兵马在整个河西撒下去,必定使得右屯卫疲于奔命,不得不长时间驻守河西与之周旋、混战。

    这不仅对于河西一地之民生产生致命破坏,更会将右屯卫拖在河西,即不能返回长安宿卫京畿,也无法前往西域协助安西军对战强敌。

    良久,房俊方才说道:“若是稍作抵抗,将敌军两万先锋放过去,待到其主力跟进之时再全力拒敌,守约以为如何?”

    裴行俭也来到房俊身边,并肩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思忖良久,犹豫着说道:“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此法固然可行,但是以右屯卫之兵力无法做到兼顾前后,一旦被突围过去的两万敌军先锋抄了后路,皆是前后夹击,必败无疑。然则河西诸郡原本之驻守兵力究竟能不能挡得住这两万敌军先锋,坚持到右屯卫彻底击溃正面来袭之敌军主力?末将不敢担保。”

    长安地势形胜、易守难攻,然则历史以来,却有多次被敌人从西边击破防御直抵中枢之遭遇,故而自隋朝开始,及至大唐,但凡驻扎在关中以西的军队,皆是精锐,以抵御各部胡族自西而来,攻略关中。

    然则如今整个关中、河西之地尽皆兵力空虚,河西四郡驻守之兵力不足两万,且这些兵力毕竟不可能倾巢而出护卫右屯卫之背后,使得四郡城池形同虚设。否则一旦被一股敌军攻陷其中任何一座城池,城中十余万百姓遭受屠戮,这个责任谁背负得起?

    所以,满打满算,从四郡之中能够抽调之兵力亦不足一万。

    这些兵卒固然精锐,可是面对被右屯卫故意放出来的两万吐谷浑铁骑,无论兵种、气势都处于绝对的劣势,究竟能够坚持几时,怕是只有天知道……

    裴行俭说完,又琢磨了一下,续道:“不过眼下之形势,怕是也只能如此行险一搏了。否则若不能将吐谷浑主力吸引过来,其见到右屯卫火力强横势必心生忌惮,一旦胆怯后撤,转而从化整为零从祁连山各处山口渗透进河西诸郡,那会将整个河西诸郡都卷入战火之中。到那个时候,咱们兵力薄弱的弱点更会被无限放大,而吐谷浑铁骑却刻在平坦之地恣意冲锋……时不我待啊。”

    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句“时不我待”切中要害,更是无奈之感慨。

    换做任何时候,自可以各种各样的战略战术予以应对吐谷浑骑兵的入寇,无论歼灭战亦或是消耗战,吐谷浑都注定失败。

    然则眼下局势危急,关中兵力空虚,西域强敌入侵,故而河西一战不仅只能胜、不能败,且要速战速决。

    房俊当机立断,下令道:“统治四郡守将,即刻抽调一万兵马,交由尉迟宝环统御,护住吾军之后阵。另外,告之尉迟宝环,此战若胜,本帅亲自在陛下、太子面前为他举荐一个县侯之爵位,若败,本帅亲手斩下他的项上人头!”

    裴行俭心中一凛,颔首道:“喏!末将这就去传令。”

    心中着实为尉迟宝环祈祷了几句。

    一万步卒对上两万吐谷浑精锐先锋,这仗如何打?若能获胜,也的确值得一个侯爵之勋。

    不过纵然侥幸得胜,也必然两败俱伤……

    可是除去尉迟宝环之外,其余几位河西守将要么能力不足、要么站队有问题,又岂敢将护卫后阵这样的重任放心交付?

    ……

    大斗拔谷中,诺曷钵仰天望着渐渐疏朗起来的天空,太阳从云层之后播洒万丈光芒,将山谷之内的阴霾水汽驱散,两侧山坡上的山石树木都愈发明朗清晰起来,心中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吐谷浑盛产战马,故而麾下皆是骑兵。大斗拔谷本就险峻,狭窄之处仅容十余骑并肩而行,且谷中山石嶙峋、沟渠密布,并不利于骑兵冲锋。若是再下一场大雨,势必将两侧山坡上的土石冲下,谷地愈发泥泞,连通行都极为艰难,更遑论骑兵加速冲锋?

    这两天眼瞅着天空阴云密布,诺曷钵心情又是紧张又是低落。

    自己谋算多年,如今终于坐上吐谷浑可汗之宝座,希望能够借此一战提振自己的威望,将这个位置坐稳当了。难不成出师未捷,却就要遭受上苍之抛弃,降下一场大雨来惩罚他?

    雷霆雨雪,皆乃天时。

    而天时,便代表着天运。若是尚未开战便下一场雨,那必然是上苍在给于他警示,让他趁早撤军返回青海湖,这辈子都别想踏足河西之地,更休想坐稳可汗宝座……

    眼下天气晴朗,漫天乌云尽散,自然使得诺曷钵兴奋鼓舞,信心倍增。

    这等眼瞅着就下起来的大雨却忽然云开雨散,难道不正是上苍对自己眷顾?

    连老天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必胜啊!

    诺曷钵望着晴朗的天空,只觉得天命在我、壮志将酬,只是唐军在大斗拔谷谷口所构建的堡垒,却令他极为谨慎。

    好端端的,为何要耗费人力物力构建一座这样的堡垒呢?

    而且根据斥候探报,这座堡垒乃是越国公房俊率领右屯卫抵达河西之后方才开建,仅仅旬月之间,如此一座堡垒便拔地而起,其建筑之速度实乃诺曷钵生平仅见,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惧。

    唐人无论土木之术亦或是其余方面,实在是天下之冠,与之相比,吐谷浑只知放牧、征战,被唐人鄙视为“蛮胡”理所应当。

    毕竟草原蛮荒的蛮胡野人交迭更替、此起彼伏,而中原的汉人却自始至终稳稳占据天下最为肥沃富庶之土地,即便是兴盛一时冠绝寰宇的犬戎、匈奴、突厥等族亦未能真正将汉人征服,由此便可见一斑。

    纵然蛮胡的马再快、刀再利,可到底缺少了文化底蕴,致使一旦遭遇挫折灾难便会阖族湮灭、传承中断……

    所以蛮胡就得有自知之明,别做梦想要什么割据中原、饮马长江,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窥准汉人打盹儿的机会,兴兵入寇抢一票,而后一击得中远遁千里,这才是明智之举。

    入寇中原、统治汉人?

    那是绝无可能之事。纵然趁着汉人虚弱能够得逞一时,却也终将被汉人所驱逐,且必将遭受极度残酷之反噬。

    诺曷钵将儿子伏忠叫到近前,吩咐道:“你即刻率领两万人马充当先锋,急行军冲出谷口,试探唐军堡垒之虚实。若是能战,当一鼓作气冲破其阻挡,若不能战,则不可恋战,即刻返回,咱们原路撤退,再作他图。”

    他算准了大唐举国东征,关中兵力空虚不可能支援河西诸郡,所以才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意欲拿天下第一强国磨刀,提振自己的威望,从而坐稳可汗之位。

    但是这却不代表他就会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猛冲猛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他不会去干。

    也容不得他去干。

    如今吐谷浑内部虽然集结在一起发动对大唐的战争,但是只要战局稍有不顺,那些个不服从自己统治的部族首领会立刻脱离战场,甚至反戈一击。

    整个战局都必须紧握在他的手中,不能接受任何意外。

    所以面对大斗拔谷谷口唐军构建的堡垒,未明情况之前,他宁愿选择隐忍一时,挫了麾下大军的锐气,亦不想遭遇任何意外。

    伏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闻言大喜,拍着胸脯道:“父亲放心,孩儿定然率领两万虎贲,杀入河西腹地!”

    身为先锋,乃是对于任何一个军人最高的褒奖与肯定。吐谷浑人生性好战,但凡能够担任先锋的都是族中公认的勇士,伏忠如何不喜?

    诺曷钵却皱了皱眉头,叮嘱道:“莫要莽撞,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退回青海湖再作他图,听明白了没有?”

    “没问题!”

    伏忠只当做耳旁风。

    吐谷浑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性格好战,一旦策骑冲锋,便是连当年横行漠北的突厥人都不怕,又何况只是两万余唐军步卒?

    这一战自己定要好生把握,只要获胜,自己便是吐谷浑年青一代的第一勇士!

    诺曷钵虽然觉得儿子有些毛躁,也有些轻敌,不过他此举也只是谨慎为之,倒非是当真觉得唐军有什么了不起,便又叮嘱了几句,说道:“去吧,身为主将,当洞悉战机,勇猛固然重要,但该退则退,方不失为一代名将!”

    “喏!父亲放心,等着孩儿的好消息吧!”

    伏忠很是兴奋,抱拳作别父亲,当即率领两万大军直扑大斗拔谷谷口。

    诺曷钵则下令全军暂时停止前进,就地生火造饭,同时派出斥候盯着唐军的动静。若是伏忠势如破竹冲过唐军之封锁,自己这边便立即率领大军随后跟上,河西诸郡之地唾手可得。若伏忠遇阻,不得寸进,那么便即刻率军后撤返回青海湖,再作他图。

    ……

    伏忠头一回担当主将,且麾下兵将足足两万有余,这可是吐谷浑一个部族首领都不曾掌握的力量,岂能不兴奋莫名、热血澎湃?只觉得这一战简直就是为他而打的,只需突破谷口处唐军的封锁,便能成就他“入寇唐土”之美名,自此之后吐谷浑的子子孙孙都将记叙他的丰功伟绩……

    当即率领两万骑兵,浩浩荡荡的朝着大斗拔谷谷口杀去。

    *****

    “报!”

    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进营帐,单膝跪在房俊面前,脸上沾满的灰尘被汗水和成泥,气喘吁吁的道:“诺曷钵依然派遣其子伏忠为先锋,率领两万骑兵直奔谷口而来,距离此地之余十余里!”

    坐在书案之后的房俊面容沉静,略微颔首。

    此战,他一经全面评估了双方各自的优劣之处,且对此做下了相迎的布置,下足了功夫。此刻全军已然各就其位,只等着吐谷浑人攻上来,轰轰烈烈的大战一场,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各安天命。

    没人能够算无遗策,更没人能够常胜不败,战场总是充满不确定的偶然,终究鹿死谁手,只能等待战争终了的那一刻……

    斥候退下,房俊环视帐内众将,最终目光投注到尉迟宝环脸上,沉声道:“此战,右屯卫将会置诸死地而后生,以血肉之躯抵挡数万吐谷浑铁骑之冲锋!而全军之后阵,则托付于尉迟将军,不知将军能否稳守大军后阵,保住河西诸郡百姓不受蛮胡之弯刀杀戮,大唐之领土不受鞑虏铁蹄之践踏?”

    尉迟宝环倒也是条汉子,拍拍胸脯,大声道:“大帅放心,敌酋想要突入河西,只能从末将尸骨之上踏过去!”

    他已经收到了房俊的命令,心里固然叫苦不迭,却也知道房俊非是针对他,反而能够从河西诸郡之守将当中选中他来执行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明显很是高看他一眼。

    身为军人,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不正当马革裹尸、奋勇争先么?

    一死而已!

    房俊却摇摇头,看着慷慨激昂的尉迟宝环,一字字道:“本帅不管你死不死,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便是天职,为此而死正是死得其所。但是,纵然你战死疆场,亦要确保大军之后阵不失!否则便是你的失职,就算死了,本帅依旧要治你丢失阵地之罪!”

    尉迟宝环心中凛然,也明白房俊这是当真向死而生、背水一战,当即一咬牙,道:“末将得令!纵然是死,亦要死死的咬住敌寇,不使其绕到大军后阵,动摇大军之阵势!”

    “正当如此!”

    房俊应了一句,然后看着尉迟宝环,道:“莫怪本帅凉薄苛刻,时局如此,如之奈何?不过本帅向你保证,只要胜了这一战,皆是本帅会亲自向陛下给你求一个县侯之爵,若是陛下不允,本帅就算是跪着哀求,也必然求得陛下恩准,决不食言!”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千古以来概莫如是。别整天喊口号玩虚的,想让人拎着脑袋去拼命,那就得给于相应的奖励,唯有奖励令人觉得哪怕是拿命去换也值得,才能够奋不顾死,戮力死战。

    尉迟宝环不是他那位“傻子兄长”尉迟宝琳,虽然房俊说得苛刻,可是他知道即便自己战死,但是只要此战最终获胜,那么房俊就必然会给他求一个开国县侯的爵位。

    房俊的名声褒贬不一,但是唯独有一条天下尽皆认可,那便是待自己的麾下极厚。

    自己为他死战,自当得到他的认可与厚待。

    “报!”

    “敌军已然抵达谷口八里之处。”

    又一个斥候自外头疾步跑到帐内,顾不得满脸大汗,单膝跪地大声禀报。

    随着这一声战报,一股浓郁的战争气氛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房俊长身而起,手摁腰刀,大声道:“准备开战!”

    “喏!”

    满帐武将,轰然应喏。

    伏忠策马扬鞭,大斗拔谷降至谷口之处,地势略微平坦,正可将马速提升利于冲锋。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起弯刀,大吼道:“儿郎们,冲啊!冲出谷口,便是河西腹地,牛羊粮食金银女人应有尽有!咱们在青海湖憋屈了快二十年,今日正该好生放纵享乐!”

    “吼吼吼!”

    麾下兵卒各个兴奋异常、热血澎湃,拍马舞刀,向着谷口冲去。两万人跃马扬鞭发动冲锋,犹若一道横流一般自大斗拔谷内倾泻而出,马蹄声震得谷道内宛若雷鸣,即便是远处山峰的积雪都“扑簌簌”滚落。

    对于胡族来说,汉人的地界就是天堂。

    汉人懂得建设,每一个都积累了丰厚的财富,只需冲到汉人的底盘烧杀掳掠一番,便足够胡人安生的活个好几年。

    尤其是汉人女子,温婉秀气、肤白貌美,摁在身下之时婉转哭泣娇媚可人,岂是胡人女子一身腥膻、皮肤粗粝可以相比?

    在胡人看来,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就是去抢汉人啊!

    冰天雪地里累死累活的图个啥?抢汉人的粮食,抢汉人的财富,抢汉人的女人!

    两万吐谷浑骑兵一个个面目狰狞,策马疾行,心中如同着了火一般炙热难耐。身为大军之先锋,固然要打恶战,但同样有首先入城掳掠之特权,这也是胡族军队作战的最大动力。

    他们没有什么家国情怀,甚至没有对于土地的执着,在他们眼中唯有杀戮掳掠……

    伏忠待在中军,催促着先锋军队士气旺盛,一路狂奔,然后两侧的山坡忽然好似喇叭口一般向着两边急剧扩展延伸,眼前霍然开朗。

    一座堡垒赫然出现在谷口之外,堡垒倒也不高,但是战马不能一跃而上,且两侧有墙壁由堡垒延伸至山坡处,将谷口遮挡得严严实实,怕是唯有飞鸟才能振翅而过。

    伏忠不明白唐人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筑起这样一座堡垒,也不明白为何唐人认为这样一个堡垒就能抵挡住英勇无畏的吐谷浑铁骑之冲锋,他高举弯刀,声嘶力竭的大呼:“冲上去!冲上去!”

    “杀杀杀!”

    两万吐谷浑骑兵从谷道之内奔腾而出,马蹄践踏大地扬起滚滚烟尘,蹄声震动苍穹,宛若一道奔涌的洪流一般倾泻而出,眨眼便抵达堡垒之前。

    吐谷浑人可不是只知一味的冲锋,他们弓马娴熟、能征善战,冲到距离堡垒数十丈的地方,前边的骑兵便纷纷降低速度,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将箭矢射向堡垒之上,然后一勒马缰,在堡垒之前的鹿砦拒马前向着两侧驰去。身后的骑兵紧随而上,又是一轮箭矢射出。

    一时间,无数羽箭雨水一般射向堡垒。

    ……

    吐谷浑骑兵冲出谷道之时,右屯卫兵卒早已经枕戈待旦,所有火枪都装填弹药,兵卒们藏身在箭垛后面观看奔涌而来的敌人,震天雷一枚一枚的放置在脚下,火折子放在一旁。

    却一直按兵不动。

    待到敌人冲至近前释放箭矢,便有盾牌手当即举起巨大的木盾遮在头顶,“夺夺夺”一阵密集的闷响,木盾上顿时犹如凭空长出了一片芦苇,箭矢的白羽就好似盛开的芦苇花一般,迎风摇曳,煞是好看。

    避过敌军的一轮箭雨,各部之校尉举着盾牌振臂高呼:“不许使用火器,只能以弓弩迎敌,预备!放!”

    兵卒们不懂得主将的战术,当然也不需懂,军人的职责便是服从军令,军令如何,执行便是。

    当即弯弓搭箭,听到一声“放”,一轮乌云也似的箭雨自堡垒上腾空而起,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倾泻在吐谷浑骑兵阵中。

    与吐谷浑人粗制滥造的弓箭不同,唐军的弓弩皆是制式装备,由武器监弩坊署制造,采用上等的拓木、牛筋等等用料,每一张弓、每一把努都经过精心的制作、严格的检验,而后才会装备军队。

    吐谷浑人则不同,他们的确有尚好的牛筋,张力极佳,但是与其余草原部族一样,他们缺乏优质的木料,所以弓箭射程不足、力度不够,再加上冶铁业不够先进,这也是历朝历代胡族军械尽皆落后于中原王朝的主要原因。

    吐谷浑的弓箭射在堡垒之上,被唐军的木盾遮挡,但是唐军的弓弩瓢泼一般当头射来,吐谷浑人却没法子躲避。

    他们只能尽量将身体贴在马背上,减少面对箭矢的身体面积,但是尽管如此,密密麻麻的箭雨依旧让他们无处可躲。

    锋锐的三棱箭簇轻易的洞穿屈指可数的革甲以及单薄的衣物,更多则是直接钉在战马的身上。一轮箭雨,中箭者跌落马背,马匹惨嘶咆哮,整齐的冲锋队列登时混乱起来。

    伏忠一身铠甲,躲在中军,大呼下令道:“冲上去!冲上去!”

    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汉人的弓弩可以轻易射杀十倍于己的敌人,所以胡族面对汉人作战之时,只能用人命去填,低着头凶猛的冲锋,只要冲到近前展开白刃战,汉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要失败崩溃的。

    似乎文明等级越高,技术越是先进,士兵就越是怕死……

    吐谷浑人冒着泼天的箭雨,悍不畏死的一直冲锋,任凭鹿砦、拒马将战马甚至自己的身体刺穿,却依旧没有片刻的停歇,生生用战士以及战马的尸体将堡垒之前的阻碍彻底清空。

    吐谷浑大军直冲堡垒之下。

    然后,他们发现这座堡垒虽然不似以往汉人城池那般巍峨雄壮,却也不是策马便可一跃而上……

    骑兵们冲锋至堡垒之下,前进不得,拥堵不堪。唐军便在城头箭垛之后居高临下的不断施射,距离最近的吐谷浑骑兵顿时惨呼连连,一个个好似豪猪一般浑身上下插满了羽箭。

    后边跟进的骑兵见到无法向前,便弯弓搭箭向着城上抛射,射箭之时无法用木盾格挡的唐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身在中军的伏忠看着眼前局势,差点气死。

    这难道是一群猪么?简直笨得要死!

    他气急败坏的大呼道:“向两侧冲锋,不要硬碰硬!”又派遣自己的亲兵冲到前边,引领兵卒向着两侧的墙壁冲锋。

    两万大军当即犹如一头撞上礁石的海水一般,一分为二,向着两侧席卷而去。

    堡垒与山体之间存在数道墙壁,吐谷浑骑兵策骑猛冲,生生以战马之躯体将墙壁撞倒,朝着谷口之外冲杀过去。

    堡垒之式样犹如一座巨大的碉堡,不仅正面可以拒敌,两侧以及后方也修建了箭垛,唐军居于其上,冲着翻阅墙壁的吐谷浑骑兵疯狂施射,箭矢雨点一般从天而降,缺乏护具的吐谷浑骑兵纷纷中箭到底,这一段突围之路,完全是吐谷浑骑兵以鲜血与身躯填出来的。

    损失极其惨重。

    但伏忠却丝毫不觉得心疼,哪一次胡族面对汉人的攻城战不是折损严重?哪怕再是损失严重,只要突破这些墙壁绕到堡垒的后方,然后与父亲亲率的主力前后夹击,将这一座堵在谷口的堡垒连根拔掉,打通大斗拔谷的通道,那也是值得的。

    只要这座堡垒拔掉,堡垒中的唐军被剿杀一空,河西诸郡便犹如完全不设防的女子一般,任凭吐谷浑的勇士蹂躏、摧残。

    终于,踏着族人的尸骸,伏忠终于率领先锋军冲出了数道墙壁构筑的防线,绕到堡垒之后。

    伏忠跃马舞刀,大叫道:“儿郎们,随我杀过去!”悍然策马朝着堡垒的后阵发动冲击。

    与此同时,大斗拔谷中焦急等待的诺曷钵终于等来儿子已经冲出谷口,正向着堡垒后阵发动攻击的消息,当即不再犹豫,挥鞭道:“诸位,随吾杀出谷口,河西诸郡,任凭尔等劫掠三日!”

    “杀!”

    五万大军齐齐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喝,催动战马,向着谷口处狂潮一般发起冲锋。

    五万大军发起冲锋,马蹄踩踏大地使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马蹄声、呐喊声被山谷独特的地势聚拢起来,愈发如闷雷一般震人心魄。

    倏忽之间,十余里的距离眨眼即过。

    堡垒上的右屯卫兵卒早已得了将校的军令,知道眼下才是真正的战斗,盾牌手纷纷上前,举起木盾护住袍泽的身躯,而弓弩手则或是举起装填完毕的火枪,或是张弓搭箭,或是将震天雷持在手中,吹燃火折子……

    闷雷一般的喊杀声从山谷之中传来,紧接着,冲在最前的吐谷浑骑兵便陡然跃出,出现在唐军眼帘之中。

    “稳住,听从号令!”

    将校们不断的大声呵斥,稳定军心。

    面对数万骑兵的集体冲锋,又是大斗拔谷这等独特的地势,使得冲锋的视觉、听觉两方面都得到极大的体现,这难免使得唐军步卒在心理之上出现胆怯、畏缩等等波动,这就需要将校充当主心骨,不断的提振士气,稳定军心。

    吐谷浑人虽然近些年休养生息,鲜有征战,但二十年前亦曾是豪横一方的霸主,纵横青海、肆虐河西,兵革之利甲于一方,固然未有汉人那样成体系的战争理论,但是战阵经验却是丰富无比。

    调教士气自然很有一套。

    最简单、最直接的鼓舞士气的方式,便是一句“三日不封刀”……

    对于野性难驯的胡族人来说,再没有什么奖励比那般冲入敌城恣无忌惮的杀戮劫掠**暴戾来得爽快。

    五万人的冲锋,与两人的冲锋不可同日而语,更非是简单的数量叠加所呈现的变化,而完全是不同量级的气势。

    刚刚面对两万人的冲锋,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然而眼下五万人呼啸而至,却足以使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这就是骑兵凭借机动性与战斗力呈现出来的威势,即便是数倍于此的步卒亦难以望其项背。

    即便准备充分,但是面对这等毁天灭地之威,堡垒上躲在箭垛后的唐军依旧心跳加速、面色发白。

    这是人性面对强大的力量最原始的反应。

    诺曷钵位于数百亲兵簇拥之中,高高举起弯刀,大吼道:“冲上去!与先锋一起前后夹击,击溃唐军阵地,河西之地便尽归吐谷浑之奴役!”

    “吼吼吼!”

    无数吐谷浑战士兴奋得双眼发红,狠狠冲向唐军堡垒。

    堡垒之上,负责瞭望的唐军偏将等到敌军进了射程之内,立即大吼一声:“放!”

    身后的卫兵当即将原本高高举起的红色旗帜狠狠的劈斩而下。

    “砰!”

    数百上千杆火枪同时扣动扳机,弹丸被火药的巨大力量推射自枪口推射而出,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射向迎面而来的吐谷浑骑兵。弹丸发射之后,火药激发所形成的烟雾随之喷出,无数火枪的枪口形成一片厚厚的白烟,缓缓上升,蔚为壮观。

    柔软的铅弹携带着巨大的动能,一瞬间便穿越数十丈的距离,狠狠的射中冲锋中的吐谷浑骑兵身体,然而轻而易举的突破他们身上的衣甲。柔软铅弹进入躯干之后,受到阻力立即发生扭曲变形,不规则的形状在敌军身体被翻滚向前,破坏一切骨胳、血管、脏器、筋络,然后在后辈透体而出,形成一个碗大的创口,血肉飞溅。

    中枪的吐谷浑骑兵惨呼一声,浑身力气瞬间被带走,整个人登时坠下马背,身后的袍泽却不管不顾,纵马踩踏上来,事实上万军冲锋之下兵卒之间左右前后的距离极为有限,也不可能采取什么躲避动作,顿时将坠马的兵卒踩成为一堆肉泥……

    然而,唐军的射击未有片刻停歇。

    一轮射击完毕,军中偏将立即下令:“换!”

    前排的兵卒立刻反身撤下,早在身后等待的袍泽马上顶上前去,端起火枪瞄准。

    “放!”

    “砰!”

    又是一轮齐射,堡垒之前的火药硝烟愈发浓郁一些,缓缓上浮,经久不散。

    “换!”

    “放!”

    “砰砰砰!”

    一轮又一轮的齐射,之间唯有稍许间断,无数的铅弹向着冲锋而来的敌军倾盆大雨一般倾泻而去。

    堡垒面对谷口的正面,是一道横着的宽阔墙壁,且中间位置略有内收,形成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形,如此便可以最大限度的造成双方接阵的兵线,使得火枪的威力愈发明显。

    自进入火枪的射程,至堡垒之下这一段距离,成为吐谷浑骑兵的梦靥。

    动能强大的铅弹恣意的洞穿着吐谷浑骑兵的身体,人马尽皆成为唐军射杀的目标,数千人不间断的“三段击”发挥出火枪的巨大威力,就仿佛在吐谷浑人面前构筑了一道由铅弹铸成的“铜墙铁壁”,但凡进入射程之内,便被残暴的射杀。

    即便侥幸躲过漫天飞射的铅弹冲入至堡垒之下,早已顿在箭垛之前的唐军便点燃震天雷的引线,将之投掷于城墙之下。

    “轰!”

    一枚震天雷炸响,便是数人被气浪掀翻,然后震天雷铸铁壳子被炸开,十余片弹片激射而出,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将附近所有的物体无情的洞穿。

    诺曷钵立于后军之中,远看着麾下部族好似被一把无形的镰刀疯狂的收割生命,登时感到一阵心胆俱寒的恐惧。

    刚才伏忠率领两万先锋军冲阵之时,可没有面对这等近乎于狂暴的攻击。

    很显然,唐军预谋了一个陷井,故意将伏忠放过去,然后将中军与先锋之间截断,使得两部分各自为战,无法形成统一的威慑,释放出吐谷浑骑兵的最大战力。

    最要命的是,唐军显然非常有信心可以吃得下这七八万吐谷浑骑兵,否则岂敢这般引狼入室,将先锋军放过去?

    而堡垒上惊天动地的火器发射以及震天雷炸响的声音,更是将诺曷钵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轰击得犹如渣滓一般。

    世人都知道唐军火器之利,甲于天下。

    然而诺曷钵现在才知道,这何止是甲于天下?凭借火器匪夷所思的威力,使得唐军获得了一种完全不成比例的战力优势,由此所引发的,便是战略战术之上的碾压。

    就好像一个青年壮汉面对一个流着鼻涕的总角孩童,双方战力根本不是层次……

    “轰轰轰!”

    “砰砰砰”

    堡垒之前,弥漫着的硝烟随着微风恣意翻卷,使得整片战场犹若仙境一般,令人看不真切。

    弥漫着的硝烟之中,吐谷浑军队战士和战马的尸体铺了厚厚一层,残肢断臂四散抛飞,流淌的鲜血已经将谷口的土地浸透,恣意流淌,触目惊心。

    诺曷钵陷入犹豫之中。

    按理说,唐军的火器展现出如此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威力,又有堡垒护身,吐谷浑人已经没有什么获胜之可能,若是继续冲锋下去,怕是所有人都要射杀在堡垒之前。

    然而此刻若是撤军,那么率领先锋军冲入堡垒之后的伏忠怎么办?

    毫无疑问,一旦诺曷钵此刻撤军,那么唐军就可以从容分兵,将伏忠的先锋军围起来剿杀一空。

    那可是自己寄予厚望,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亲生儿子啊……

    尚有另外一个可能。

    唐军兵力不足,显然很难在堡垒的四周都保持如此猛烈的火力,所以他们在两侧构筑了墙壁,试图以此来阻挡吐谷浑骑兵突击他们的两翼,甚至绕到他们的后阵。

    眼下伏忠已经冲过去,想必正在猛攻唐军堡垒的后阵,若是自己同时不计伤亡的发动猛攻,前后夹击,也是有可能击败唐军的。

    当然,如果攻不下这个突兀出现在谷口的堡垒,强攻之下,吐谷浑大军就要面对全军覆没之险地。

    诺曷钵立于马上,望着堡垒之下惨烈至极的战场目眦欲裂,心中权衡得失,犹豫难决。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诺曷钵回头望去,面色瞬间发白……

    诺曷钵回头望去,登时目眦欲裂,一张脸瞬间惨白,高大的身躯甚至在马背上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山谷当中,两侧山坡发生了巨大的爆、炸,不知多少火药引爆之时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能量,使得整片山坡都被爆、炸所掀起,无数泥土砂石犹如山洪一般奔泻而下,将整条山谷堵得严严实实。

    烟尘漫天,飞沙走石,后退之路尽被断绝。

    不仅仅是诺曷钵,所有的吐谷浑兵将都目瞪口呆,随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恐惧与慌乱。

    唐人火器之威足以毁天灭地,无数袍泽倒在唐军的堡垒之下,即便是尸体亦要承受震天雷一遍一遍的轰炸,残肢断臂血肉横飞,不知多少人连尸骨都炸得成为残渣。

    不少人已经萌生怯意。

    吐谷浑人再是剽悍善战、悍不畏死,却也不可能真的不怕死。

    胡族军队缺乏军事素养,更没有什么家国情怀,顺风仗一顺百顺,往往能够驰骋千里攻城拔寨,将数倍于己的敌人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然而一旦遭遇逆风仗,却将所有的劣势一同表现出来。

    没有信仰支撑、没有精神依托,所有的勇敢都是体现于可以掠夺财富女人,一旦这样的目标无法达成,军心士气立即引发动摇。

    然而现在,连后退之路都被截断了……

    向前,是铺天盖地的弹丸,从天而降的震天雷;向后,退路已断,走投无路。

    此时此刻,又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的战斗热情一下子降至最低点,都看向坐在马背上的诺曷钵,等着他赶紧拿出一个决定。

    而眼下的诺曷钵除去胆怯与恐惧之外,更有着从心底升起瞬间填满全身的悔意!

    若不是听了吐蕃人的挑拨,若不是鬼迷心窍希望借助攻略大唐的机会提振自己的威望,从而坐稳可汗之位……何至于面临此等绝地?

    此时此刻,诺曷钵肠子都悔青了。

    然而面前之绝地却不容许他暗自懊悔,如何摆脱困局才是最为重要。否则就算能够逃回青海湖,他也势必威望尽失,带领数年休养生息方才培养出来的年青一辈葬身河西,他将沦为族人谴责与唾骂的罪人。

    那是诺曷钵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实眼下做出决定并不难,只是在于能否甘心这一场筹谋已久的大战最终以失败落幕……

    前方唐军所构建的堡垒固若金汤,他虽然不明白唐军到底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能够建筑这样一座庞大的堡垒,但是唐军居高临下使得火器之威力尽情发挥,将吐谷浑骑兵的冲击之优势彻底碾压,不管如何不计伤亡的冲锋,最终的结局很有可能便是全军覆灭,所有吐谷浑精锐尽皆死在谷口的堡垒之下。

    前进之路,犹若登天之梯。

    唯有当机立断撤出大斗拔谷,方能够尽可能的保存实力,伺机再战。

    当然,如此一来就将伏忠以及两万先锋军丢弃,那可是他的儿子啊……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但诺曷钵也算的上一代枭雄,心中权衡片刻,便下定决心,红着眼珠子咬着牙,大吼一声:“传令下去,全军突围!”

    言罢,反身从马背上跳下来,然后用手里的弯刀狠狠的斩在战马的脖子上,战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惨的嘶鸣,马头便被锋锐的弯刀斩断,跌落在地上,一股滚热的马血喷溅而出,将身边几个亲兵的衣袍尽皆染红。

    战马的身子却兀自向前奔了两步,这才轰然倒地,四蹄抽搐着,一时间尚未死绝。

    周围亲兵也都有样学样,纷纷斩杀马匹。

    而后诺曷钵发足向着一侧的山坡奔去,数百亲兵紧随其后,接着便是陷入绝境的吐谷浑兵卒们纷纷丢弃战马,追随其后亡命奔逃。

    虽然军令乃是“突围”,可是身处于峡谷之中,前有唐军磐石一般万夫莫开,后面退路被山石沙砾死死堵住无路可走,除去向着两边山坡攀爬逃命之外,哪里还有别的路让他们突围?

    不过这样一来虽然全军溃散,但是祁连山绵延不绝、沟壑纵横,一旦遁入其中,即便唐军有十倍之兵力亦难以追杀堵截。

    这些兵卒固然士气崩溃,可只要活着回去青海湖,就还是优秀的战士。

    只可惜人固然可以翻山越岭亡命奔逃,战马却是不行。数万匹战马尽失于此,对于吐谷浑的实力算是一次近乎于绝路一般的损失……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此之外,诺曷钵实在是想不出第二条路。

    即便这些兵卒们逃回青海湖之后,对他的忠诚将会降至前所未有之低点,可就算自己的可汗之位不保,甚至性命都难以周全,但好歹也算是将吐谷浑的骨血带回去大半,人口尚存,即可苗裔不绝。

    否则,若是将这数万精锐尽失在这大斗拔谷,他诺曷钵就将是吐谷浑的千古罪人……

    诺曷钵手脚麻利的爬到半山坡,站定脚步喘了口气,回首去看,只见唐军已经从堡垒之中走出,正集结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有条不紊的追杀吐谷浑大军,而曾经给于自己无穷信心的大军,此刻却犹如野羊群一般漫山遍野丢盔弃甲,只知呼喊哭号着亡命奔逃,哪里还有一时半分半日之前那种傲视群雄、杀气腾腾的气慨?

    胸口一阵沉闷,好似被无形的石头堵住一般,诺曷钵左手握拳锤了锤自己的胸膛,然后喉咙一甜,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面若金纸。

    左右亲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一拥而上将他扶住,眼瞅着山谷之中唐军已经加快速度追杀而来,那些唐军手里的火器射程不逊于弓弩,一旦被追上必然无法逃脱,赶紧由一个身强力壮的亲兵将诺曷钵背在背上,又用丝绦仅仅的将两人捆在一处,这才发足狂奔,不一会儿登上了山顶,又眨眼间消失在山顶一侧林木茂密的沟壑之中……

    ……

    堡垒后阵。

    听着前方“砰砰砰轰轰轰”惊天动地的炸响,双方兵卒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负责镇守后阵的尉迟宝环心中惴惴,面色难看。

    从河西诸郡挑选出来的一万精锐亦是浑身紧绷,紧握手中盾牌兵刃。

    大家都知道右屯卫全部在最前方迎接数万吐谷浑铁骑的冲锋,不可能有余力兼顾后阵。右屯卫赖以威震天下的火器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分配到这边来,待过片刻,被故意放出来的两万吐谷浑先锋军便会以山呼海啸之势前来冲击阵地。

    固然有堡垒阻挡敌军的冲锋,但一万人对上两万人,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步卒对骑兵本就弱了气势,万一被敌军攻上堡垒,撼动大军之后阵……结果不堪设想。

    尉迟宝环虽然镇守河西不久,但是出身将门,本身又能力卓越,威望还是很足的。

    此刻将横刀握在手中,怒目环视周围,大声道:“河西乃吾等镇守之地,一旦谷口被破、堡垒失陷,则敌军长驱直入,吾等护佑之百姓、家眷、商贾,将会遭受敌寇之杀戮!而若是河西失陷,则敌军兵锋直指长安,帝国之京畿危在旦夕,破家亡国,就在顷刻之间!”

    话说间,便听得一阵闷雷一般的轰鸣响起,脚下的堡垒都在微微缠斗,潮水一般的喊杀声中,两万吐谷浑先锋军已经跃马扬鞭突破了堡垒左侧几道墙壁的堵截,成功杀向后阵而来。

    尉迟宝环颇有几分其父之风,将手中横刀狠狠一挥,嘶声道:“吾辈身为军人,自当保家卫国、死以报效!如今敌寇来犯,意欲占吾领土、掳吾钱财、杀吾亲朋、淫吾妻女!告诉本将,尔等该当如何?”

    无数兵卒在他身边怒气充盈,振臂狂呼:“杀敌!杀敌!杀敌!”

    士气暴涨。

    潮水一般的吐谷浑先锋军突破了堡垒一侧的墙壁,万马齐奔犹如奔腾的海水一头撞在堡垒后阵,溅起漫天血花。

    伏忠耳畔听着堡垒的另一面响起连绵不绝的枪声以及惊天动地的震天雷爆炸声,并不止主力已经在堡垒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只知道应当尽快攻陷堡垒后阵,然后前后夹击一起冲上堡垒,将这些唐军一个一个斩下头颅,打通进军河西的通道。

    他混在人群之中,高举着弯刀,不停的疾呼:“冲上去!冲上去!”

    吐谷浑骑兵不顾堡垒之前的陷坑鹿砦,悍不畏死的冲锋上去,以兵卒以及战马的尸体生生蹚出一条血路,直抵堡垒之下。

    尉迟宝环赶紧下令:“放箭!”

    “嘣!”

    无数弓弦震响,一蓬蓬箭雨自堡垒之上倾泻而下,将攻城的吐谷浑兵卒淹没其中。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簇狠狠钉进吐谷浑兵卒以及战马的身体,血花迸射,人马尽皆扑倒,继而被后阵涌上前的骑兵踩踏成肉泥一般。

    自古以来,汉人之弓弩便远远优于胡族,得益于优良的制造工艺,无论射程亦或是杀伤力都不可同日而语。吐谷浑骑兵冲锋之时在马背上施射还击,这对自幼生长于马背上的他们来说并不难,但是他们的短弓相较唐军的装备相去甚远,只能将箭矢斜斜的半空抛射,以此增加箭矢下落之时的力度。

    却被唐军的木盾轻易格挡。

    吐谷浑骑兵只能冒着泼天箭雨悍不畏死的发动猛攻。

    他们不断的发起冲锋,很快堡垒前便尸积如山,后边的吐谷浑人干脆翻身下马,将族人与战马的尸体堆在一起,垒砌一座“肉山”,然后借助“肉山”的高度,向着堡垒上攀爬。

    因为修建仓促,堡垒的整体高度并不高,不过是丈许左右,无数人马尸骸堆叠在一起,很快便使得吐谷浑人爬上堡垒。

    堡垒之上,尉迟宝环手持横刀,面色冷峻,大喝道:“将敌寇杀退!”

    弓弩手略微后撤,刀盾手上前,无数木盾组成一道盾墙,将攀上城头的吐谷浑人挡住,横刀自盾牌间隙或斩或刺,一时间血肉横飞,攀上城头的吐谷浑人尽皆惨嚎着从城头跌落。

    然而随着兵卒、战马的尸体越来越多,且吐谷浑人集中力量攻击一点,使得城上城下的高度落差几乎被填平,吐谷浑人源源不断的攀上城头,阻击战变成了攻城战,双方在城头缠斗不休,渐成鏖战之势。

    唐军有装备优势,更占据地利,但吐谷浑人悍不畏死,且双方只能在城头不足十丈的地方展开争夺,大部分兵力排不开阵势,故而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吐谷浑人攻不上来,唐军却也不能将吐谷浑人赶下去。

    十余丈的城头,鲜血喷溅残肢横飞,犹如一个无形的血肉磨盘横亘在那里,疯狂的吞噬着双方兵卒的性命。

    前方谷口方向,杀声震天战斗正酣。

    后阵这里,吐谷浑人开始不断的将战马、战士的尸体堆积到堡垒之下,使得更多的兵卒可以攀爬至城头之上,与唐军展开激战。

    堡垒没有了高度落差的优势,唐军被迫与吐谷浑兵卒展开混战,双方你争我夺寸步不让,绞杀在一起,场面惨烈至极。

    随着越来越多的吐谷浑人杀上城头,唐军渐渐露出颓势,被杀退了一段距离,将城头阵地丢失。

    尉迟宝环看着越来越多的吐谷浑人冲上城头,目眦欲裂。

    可他也没办法,河西守军并不算是精锐的军队,且眼下这万余人乃是由河西诸郡临时抽调而来,彼此之间互不统属、缺乏默契。若是打打顺风仗还行,遭遇眼下这等惨烈至极的白刃战,弱点尽显。

    眼看着唐军节节败退,几乎将整个城头都丢失掉,双方的尸体密密麻麻,鲜血流淌成河,尉迟宝环稳不住了,干脆拎着横刀,大吼一声:“随吾死战!”

    带着亲兵冲上前去,同时命令百余名亲兵督战,若有胆敢撤退者,当场格杀!

    尉迟宝环手持横刀冲入敌阵,迎面一刀将一个吐谷浑人劈成两半,身后亲兵护住他左右两侧,将他簇拥起来,犹如箭头一般狠狠凿进敌军人群之中,横刀上下翻飞,杀气腾腾,无一合之将。

    然而他再是勇猛,也无法密布唐军不及敌军精锐之事实,吐谷浑人即便弃马步战,一样剽悍异常,越来越多的兵卒跃上堡垒,将唐军死死压住,并且不断扩大占领之战地。

    唐军也被激起了血性,见到主将也亲自上阵,怎肯被吐谷浑人彻底冲垮阵地,将前头阻挡敌军主力的右屯卫后背让给敌人?

    每个人都知道此战之重要,这些天来,“只能胜,不能败”的命令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响起,军中将校更是将一旦战败之后果不厌其烦的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人愿意怯战畏敌,致使河西失陷。

    战斗之中,勇气是可以抵消一部分势力差距的。双方都杀红了眼,就在堡垒便靠近箭垛的地方反复争夺、鏖战厮杀,无人肯退后一步。

    正在此时,前方右屯卫那边忽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无数人大吼大叫“敌军退了,敌军退了”,唐军闻听,登时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伏忠率领的吐谷浑先锋军却心中惊惧,军心不稳。

    紧接着,便是“呜呜呜”的号角声在枪炮轰鸣之中悠悠吹响,响彻整个大斗拔谷谷口。

    伏忠身在军中,听到号角声难免疑神疑鬼。父亲亲率数万大军,纵然无法攻陷此处堡垒,那也必然是一场艰苦的鏖战,不经过惨烈至极的厮杀,双方谁也不会后退一步。

    这才多长时间?

    唐军居然就吹响了追击的号角……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傻了眼。一队一队的右屯卫从堡垒前方转会,手里的火枪轰鸣着冒着硝烟,对吐谷浑军队的后阵开始射击。硝烟弥漫,铅弹如同雨点一般钻进吐谷浑的阵列之中,剽悍勇猛的吐谷浑战士如同秋收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的惨呼到底。

    未免误伤同袍,右屯卫的兵卒结成阵势,火枪手在前,刀盾兵护卫,冲着吐谷浑的后阵、两翼不断射击,剥葱皮一般一层一层的将吐谷浑兵卒消灭。

    战局形势陡然逆转。

    若说勇敢可以提升军队之战力,但是在火器面前,所有的勇敢都只不过是一层纸皮,被肆虐的弹丸轻易洞穿。

    眼瞅着麾下兵卒在右屯卫的火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豚犬一般等待屠宰,伏忠目眦欲裂,奋力向前冲去,手中弯刀挥舞,大呼道:“死战!死战!”

    自然是死战。

    他见到右屯卫吹响追击之号角,然后又分兵出来攻击自己的先锋军,就知道父亲率领的主力必然已经崩溃。

    他想不明白五万精锐的吐谷浑骑兵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被击溃,也想不明白为何筹谋许久、计算精准的此次入寇河西的行动会如此惨白,更想不到此间战败,他们父子将会面临何等危局……形势已经不容许他去细想。

    在右屯卫火器的狙击之下,吐谷浑伤亡惨重,被狠狠压制的唐军彻底回过气来,开始展开反攻。吐谷浑军心不稳,只能步步后退。

    越来越多的右屯卫兵卒从前方撤回来,将余下不足半数的吐谷浑先锋军紧紧围起来,严防溃兵趁机突破防御,溃退至河西腹心之地。一旦如此,这些吐谷浑兵卒将会成为流寇,四处流窜,杀戮劫掠,其破坏性极其严重。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之间,天上的乌云不知何时在此密集起来,予人沉重的压迫感。

    四面八方都有唐军源源不断的围拢上来,身在军中血染征袍的伏忠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兵败如山倒。

    诺曷钵立在山顶,看着山谷之中来不及逃走便被唐军追上以弓弩火器豚犬一般剿杀的族人,心疼得快要滴血。

    谁能想到前一刻呼啸而至,犹若排山倒海一般势不可挡的吐谷浑铁骑,眼下却是这般一场惨败?这一仗不仅打掉了诺曷钵所有的雄心壮志,更打掉了吐谷浑二十年休养生息之成果。

    数万匹战马倒还好,可是死在这里的数万青壮,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

    尤为重要的是,经此一场惨败,顿时使得整个河西之地的局势发生巨大转变,大唐固然因为兵力空虚难以翻阅祁连山攻略吐谷浑人的老巢,但是高原之上的吐蕃人早已对青海湖的牧场垂涎三尺,说不得就要纵兵而下,釜底抽薪。

    诺曷钵狠狠一跺脚,锤了自己的胸膛几拳,悔恨犹如毒蛇一般锥心蚀骨。

    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禄东赞的挑唆,进而对大唐兴兵犯境?此举固然有稳定自己可汗之位,且增加威信之效用,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一仗必须打胜才能获得那些个好处。

    若是败了,岂非连卧榻之处都难保?

    “嗖!”

    一支白羽雁翎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幸亏一旁的亲兵眼疾手快,上前一刀将箭矢劈落在地,否则就要直直的钉进诺曷钵的胸膛。

    诺曷钵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居高临下将谷口之处整个堡垒尽收眼底,他无法理解唐人凭什么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修建如此坚固的一座堡垒,他也无暇去想,因为此刻他能够清楚的看到自己儿子率领的先锋军已经被死死的围在堡垒靠外的那一侧。

    无数火枪发射之时腾起的硝烟弥漫大半个谷口,唐军里三层外层,先锋军已经插翅难逃。

    “噗!”

    诺曷钵捂着胸口,又喷出一口鲜血,左右亲兵赶紧冲上前,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扶住。

    这一口鲜血喷出,诺曷钵反倒觉得舒坦了一些,深吸一口气,知道事不可为,最后瞅了一眼被唐军团团围住犹做困兽之斗的先锋军一眼,抬手将唇边的靴子擦掉,猛地回头,咬牙大声道:“咱们走!”

    “喏!”

    亲兵们簇拥着诺曷钵,翻越山岭,钻进林木茂密的沟壑之中。

    唐军固然吹响了追击的号角,但是奈何兵力不足,无法追剿漫山遍野亡命奔逃的吐谷浑兵卒,只能以十人一个小队,配备弓弩手、火枪手、刀盾手,确定自保的情况下缓慢追剿。

    大多数吐谷浑兵卒都翻越山林逃走,唐军也只能听之任之,然后从容的收拢被吐谷浑人遗弃在大斗拔谷的战马。

    大唐并不缺马,但是如此之多的战马可是一笔不菲的缴获,不仅使得参战兵卒各个得到奖励,甚至会因此获得更多的功勋……

    ……

    堡垒之上,位于正中的几间临时房舍之中,房俊一身戎装、顶盔贯甲,神情却甚为轻松,裴行俭小跑着进到屋子当中的时候,便见到房俊正将煮沸的水壶从小火炉上取下,将开水注入一个盖碗之中,一时间茶香四溢。

    裴行俭三两步抢到屋内,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容上全是掩盖不住的喜悦,大声道:“启禀大帅,吐谷浑骑兵大败亏输,被吾军阵斩一万余人,余者除去强攻后阵的两万先锋之外,尽皆随诺曷钵丢弃战马,翻越山岭亡命而逃!此战,大胜啊!”

    即便沉稳如裴行俭,也着实料不到这一仗非但胜了,还是如此之快。

    之前还以为要死顶着吐谷浑七八万骑兵死守个十天半月,然后再看看能否伺机反攻呢,结果只是一战,便重挫吐谷浑骑兵,获得一场不可思议的大胜。

    经此一战,右屯卫必将名扬天下。

    而随之传遍四方的,必然是火器之威天下无双,无可匹敌……

    房俊稳坐在一张简陋的书案之后,身后墙壁上悬挂着大斗拔谷附近的舆图,取过一个茶杯斟满茶水,推到裴行俭面前,微笑道:“坐下喝杯茶,缓一缓。刚才紧张地不行,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解解渴。”

    裴行俭楞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末将还以为大帅成竹在胸,故而江山在手、安若磐石,原来也会紧张!”

    说着,径自入座,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房俊失笑道:“即便是谢东山那等惊才绝艳之辈,面对淝水之大胜,亦难免外表强自镇定实则心中激湍,载舞入室踩断木屐。本帅俗人一个,喜怒形于色,岂能安然稳坐、将这场影响深远的战争视作无物?”

    旋即又轻声一叹,道:“只可惜兵力不足,不能追击剿杀吐谷浑之败军,否则经此一战,可让吐谷浑元气大伤,百年之内难以轻启边衅。”

    以右屯卫之火力,抵挡吐谷浑骑兵足矣,只是唯恐其一经受挫便知难而退,转而化整为零攻略河西,所以故意放过其先锋军至后阵。眼下后阵稳固,吐谷浑先锋军至覆灭只是翻掌之间,难免便觉得没能攫取更大至胜利果实,有些遗憾。

    裴行俭却摇头道:“大帅此言差矣,若咱们当真兵力充足,诺曷钵又岂敢兴兵犯境?这一仗虽然未竟全功,但是足以震慑天下!当然,尉迟宝环当为首功,还请大帅叙功之时,多多褒扬。”

    敌军之两万先锋,皆乃精锐之中的精锐,而河西诸郡抽调之兵卒,却不过是寻常的府兵,两者战力之高低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些兵卒在尉迟宝环的率领之下死战不退,即便被吐谷浑人攻上堡垒,却也不曾怯战退缩,尉迟宝环更是亲冒矢石奋勇杀敌,这才死死的挡住吐谷浑先锋军,不使右屯卫之后阵溃散,确保了最终之胜利。

    不过说到这里,却也难掩心中兴奋,“嘿”的一声,道:“说什么吐谷浑铁骑无双?在咱们右屯卫的防守面前,天下再无强军!撼山易,撼吾右屯卫难!”

    房俊愣了一下,旋即汗颜。

    右屯卫不过是依仗火器之利,以“代差”碾压敌人,可岳爷爷的“岳家军”却是各个悍勇、忠义无双,青史之中流芳百世,他再是膨胀,如何敢与其相提并论?

    房俊赶紧说道:“此等言语,往后切莫提及,此战固然功勋显赫,却也要懂得隐忍藏拙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一些没坏处。不过你也放心,本帅言出必践、奖惩分明,尉迟宝环不畏强敌舍命奋战,且能力不俗,自会遵循先前之约定,亲自为其叙功,并向陛下、太子殿下恳请授予其侯爵。不如此,岂非令敢死之士心寒?还有谁甘心为本帅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军中无戏言,最重要便是奖惩分明,有功则奖,有过则罚。

    否则奖惩不一,便会导致兵卒将校心有怨气,临阵之时如何肯舍命杀敌?人的命只有一条,对于最普通的兵卒们来说,死则死矣,却不愿死得憋屈卑微。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之余,更要封妻荫子,给家人挣一个功勋之待遇。

    裴行俭道:“是末将多事了……眼下诺曷钵固然大败亏输,但是其主力犹在,回到青海湖之后稍做休整,还能凑齐数万人马。所以眼下右屯卫怕是不能擅离河西之地,否则一旦诺曷钵卷土重来,不易应对。”

    房俊侧耳听着外头喊杀声渐渐细弱,知道吐谷浑之先锋军大抵已经全军覆没,心情愈发放松,思虑也更是清楚,想了想,摇头道:“并不见得。诺曷钵之所以胆大包天攻略河西,是因为吐谷浑族中多个部族不服他的统治,所以他希望以一场大胜提振自己的威望,坐稳可汗之位。此番惨败,回去之后必将面对那些部族的诘难,能够保得住可汗之位都算是邀天之幸,遑论立即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更何况,守约莫要忘记吐蕃人……”

    “禄东赞足智多谋、奸狡隐忍,松赞干布雄才大略、壮志凌云,这两人虽然因为各自的理念有所不同,导致对外的态度不太一致,却绝对是两个野心家。一旦诺曷钵大败亏输的传回青海湖,其族内势必内讧爆发,这可是吐蕃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冲出高原的机会。若是吐蕃在这个给吐谷浑的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本帅绝对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诧。“

    房俊呷了口茶水,缓缓说道。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吐蕃人的勃勃野心,酷寒的高原淬炼出吐蕃人坚毅勇敢的性格,却也给吐蕃人带去贫苦与艰难的生活,他们生生世世都想着冲下高原,抢夺一片温暖肥沃的土地,让子孙后代能够如同汉人那般过着富庶安逸的生活。

    大唐强盛,吐蕃不敢轻启战端,就只能将主意打在周边其余部族的身上。

    此番吐谷浑反叛大唐起兵犯境,必然是禄东赞所绸缪的“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策,即趁着大唐兵力空虚之时祸乱河西,危及关中,使得大唐疲于应对、丢城失地,又能借着大唐之手,削弱吐谷浑的力量。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吐谷浑二十年休养生息,眼下愈发强盛,这亦会使得与之接壤的吐蕃心怀戒惧。

    所以一旦吐谷浑战败河西,损兵折将之后势力衰退,吐蕃趁机抄了吐谷浑的老巢侵占青海湖附近的优良牧场,自然是极有可能发生之事……

    裴行俭却有些不认可,一边给房俊斟茶,一边说道:“一个衰弱的吐谷浑,对吐蕃已经没有了威胁,何至于背弃盟约悍然下手,然后占据青海湖直接与河西诸郡对峙?让吐谷浑在中间作为缓冲,应该更加附和吐蕃的利益。”

    大唐之强盛,举世无有可匹敌者,松赞干布再是雄心勃勃,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破坏青海湖、祁连山、河西这一条线上的平衡,否则将会直面与大唐的军事对峙,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战争。

    房俊却摇头道:“若是吐蕃国内铁板一块,尽皆服从于松赞干布统治之下,那么的确如你所言,吐蕃会更倾向于扶持吐谷浑,作为与大唐之间的缓冲。但是这些年随着噶尔家族不断壮大,禄东赞的威望更是冠绝吐蕃,如今青稞酒的酿制、出售更使得无数部族深受其惠,松赞干布必然心生戒备。这种戒备一旦产生,便再难以弥合。而对于松赞干布来说,最好的消除分歧的办法,便是将其中某一些不服从他的部族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方,美其名曰裂土封王,实际是借着大唐之手予以消灭……青海湖,便是一个最佳的流放之地。或许是噶尔家族,也或许是其余哪一个尾大不掉的部族,将其安置在青海湖,岂非是两全其美,一石二鸟?”

    他的这一番猜测,是根据历史之上吐蕃国内的局势演变而逆向推演出来的。

    松赞干布早起统治之时,与禄东赞“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亲密无间,一起缔造了吐蕃最为辉煌的一段时期,使得吐蕃国力得到长足的发展与壮大。但是到了后期之时,君臣之间的矛盾随着噶尔家族的逐渐强盛开始愈演愈烈。

    松赞干布死后,禄东赞的儿子赞悉若、论钦陵相继担任大相,继续把持吐蕃的政权和兵权,威望甚至超过了赞普一族,严重威胁到赞普的统治。

    松赞干布的儿子早死,所以赞普之位由孙子芒松芒赞继承,到了芒松芒赞的儿子赤都松赞之时,噶尔家族的势力已经非常庞大,故而赤都松赞不再继续祖辈的怀柔妥协政策,而是悍然发动兵变,消灭论钦陵。

    禄东赞的第三子赞婆与论钦陵之子论弓仁,率部众和一些族人投降大唐,并且以“论”为姓,成为论姓的始祖……

    可见赞普一族对于噶尔家族的忌惮与防备由来已久,如今若是有了这样一个看似奖励噶尔家族,实则将其推到风口浪尖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缓冲的机会,松赞干布又岂能错过呢?

    裴行俭想了想,颔首道:“确有如此可能。”

    他素来对于房俊身为服气,甚至是有一些崇拜,皆因房俊看待时局甚少从某些人的身上着眼,而是高屋建瓴,自各方背后的长远利益切入,去揣摩、推测时局的种种变化。

    朝野上下,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各方背后利益之推动,个人之喜恶并不能影响时局之变化。

    往往看似一团乱麻、前途叵测的局势,当能够捋清各自背后的利益纠葛之后,便能够准确的砍头形势发展的轨迹。

    这使得裴行俭获益匪浅。

    两人在此对坐喝茶,畅谈天下局势,外头的厮杀声也已经渐渐减弱下去,不多时,程务挺一身戎装,身上甲胄血迹斑斑的走进来,难掩喜色道:“大帅!敌军先锋军已被尽数剿灭,投降者有数千人。此外,可要派遣兵卒追剿遁入祁连山的吐谷浑溃兵?”

    房俊不答,反问裴行俭道:“守约之意如何?”

    裴行俭断然道:“不可追剿敌军溃兵,祁连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几万人撒下去亦是杯水车薪,非但难以见到成效,反而容易被敌军趁机反攻,造成伤亡。此去青海湖,翻山越岭路途艰难,敌军马匹尽失,行走不易,且不敢遵循来时宽敞的谷道,能够活着回到青海湖的也必然疲累难挡、伤患处处。经此一战,吐谷浑元气大伤,数十年内都难以恢复。若吐蕃悍然入侵青海湖,也就省得咱们动手,若吐蕃执意维护吐谷浑,那也不妨留着吐谷浑继续充当两国之间的缓冲。眼下最最重要之事,便是固守河西,保持关中与西域的畅通,密切关注西域战事,若安西军力有未逮、一败再败,说不得,咱们还得前往西域,协助安西军抵御大食人的进攻。”

    如今之局势,不在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而是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确保河西之地安全无虞。

    一场大胜,足以震慑屑小之徒,暂时将那些人的叵测心思压制下去。

    若是立足未稳,急于再立新功,则甚有可能使得眼下一片大好的局面再次陷入被动。

    房俊颔首道:“正该如此!分别给长安、安西都护府递送捷报,就说吐谷浑数万大军全军尽墨,河西之地确保无虞,请太子殿下从山东、河北、巴蜀等地抽调兵卒,组成一军支援安西军,同时将一部分俘虏与缴获之战马押送回长安,明德门外献俘。”

    古往今来,昭示大胜之手段,莫过于“献俘”,几千吐谷浑俘虏献于长安城下,那种震慑比多少语言都管用。

    “大帅!”门外亲兵入内,恭声道:“尉迟宝环求见。”

    房俊道:“快请!”

    当即起身,亲自迎到门口,正好尉迟宝环大步走进来,见到房俊居然来到门口迎接,心中受宠若惊,连忙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幸不辱命,前来复命……”

    “诶!快快请起!”

    房俊上前一步,扶住尉迟宝环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扶起,大量他身上破损的甲胄以及多处伤口尚流着血,重重的拍了拍尉迟宝环的肩膀,赞叹道:“将门虎子,吾辈英豪!这一仗之所以能够大胜,皆是因为将军拼死力守后阵不失,当为首功!放心,本帅一言九鼎,这就书写战报,送回长安,为将军叙功。待到返回长安之时,当在陛下、太子面前为你举荐一个侯爵,若陛下不允,本帅就跪在承天门外,长跪不起!”

    “大帅!”

    尉迟宝环心中感动,抱拳道:“末将粗鄙,有幸能够在大帅麾下听命,这才立下微末之功。朝廷法度森严,奖惩分明,该是如何奖赏,那是末将应得,除此之外,不该再有奢望。”

    房俊奇道:“咦,尉迟将军居然视侯爵如无物?如此高风亮节,本帅身为钦佩啊!”

    “呃……”

    尉迟宝环傻眼,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尉迟宝环一脸尴尬,腮帮子的肌肉抽搐几下,吭哧半天,不知说什么,急得满脸通红。

    我就是客气客气而已啊,谁特么能视侯爵如无物?尉迟家乃是功勋门阀,但他只是一个庶子,非但家中爵位轮不到他来承继,便是家产也分不到多少。眼下拼死拼活得了一个晋升侯爵的机会,那就意味着有可能从家中分出一支,顶门立户,这不仅是极致之荣耀,更会使得他前途无量。

    他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这房二该不会只是忽悠他拼命,然后过河拆桥,想要食言而肥吧?

    娘咧!

    你敢耍老子玩,信不信老子敢跟你拼命?

    裴行俭与程务挺在一旁笑而不语。

    房俊瞅着尉迟宝环的神情,不由无奈道:“你们尉迟家的人的确勇猛善战,只不过各个都是死脑筋,实在是太也无趣。开个玩笑而已,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本帅耍你玩吧?”

    尉迟宝环:“……”

    娘咧!

    你到底那句是真,那句是玩笑?这房二的确能力卓越、威望绝伦,可就是这混账性子实在是令人抓狂……

    裴行俭在一旁笑道:“尉迟将军切勿动气,若是得罪了大帅,这侯爵怕是彻底没指望。战报叙功由在下执笔,将军之功勋必定不会有丝毫折扣,且最终审核功勋是落在兵部的,但凡递上去,就没有驳回的可能……”

    这话说得很是自然,但是其中的傲气却遮掩不住,就差说一句“兵部是咱们的底盘,想咋整就咋整,完全没问题”……

    尉迟宝环点点头,心想怪道都爱跟着房俊混,这厮不仅能力卓越,圣眷优隆,而且权倾朝野。只要跟着他,但凡有一点实打实的功勋,就不虞被对头卡了脖子甚至冒功顶替。

    只要付出就有回报,让人干劲儿十足啊……

    裴行俭又说道:“不过晋位侯爵,实在是一件难事,兵部无权批准。只能由大帅亲自去陛下以及太子面前争取一番。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毕竟以将军之战功,想要晋位侯爵还是虚了一点……所以啊,将军有什么好酒好肉金山银山的,就多往大帅家中送一些,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说不得大帅实在是过意不去,舍下面皮苦苦哀求陛下,这事儿也能成呢。”

    这句是玩笑话,尉迟宝环听得懂,就算房俊想要“索贿”,也没有这般明目张胆的……

    他面色一整,略微后退一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乃是家中庶子,官职卑微、身无长物,好酒好肉、金山银山是断然没有的。唯有这一身百余斤的筋骨血肉,若是大帅不嫌弃,便甘心任投,自此之后,唯大帅马首是瞻,若有贰心,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他背负着一个“尉迟家子弟”的名声,实则并未得到家中多少资源,否则也不至于只是区区一个边郡守将,领兵不过数千。

    虽然性子耿直了一些,却不是傻子,自然懂得官场之上“抱大腿”的重要性。尉迟家固然与关陇贵族纠葛颇深,但是与房俊的关系却素来不错,自己的两位兄长更是与房俊交情不浅。

    最重要是房俊对待自己人优容大气的名声早有流传,今日得了机会,若是能够拜在房俊麾下,将来必然助力颇多。

    瞧瞧跟着房俊的那些人,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裴行俭……哪一个如今不是功勋赫赫,官职一路飙升,大权在握、镇守一方?

    跟着这样一个厚道人挣前程,拼了命也值。

    最起码不用担心你在前头拼命,他却在背后捅你一刀……

    房俊长笑一声,再次将尉迟宝环扶起,拍拍他的肩头,颔首道:“吾等皆乃大唐之臣,且志同道合,正该效忠陛下、太子,百死无悔、鞠躬尽瘁!闻听尉迟将军酒量恢弘,吾甚喜之,待到此战之后,咱们坐一起小酌几杯。”

    尉迟宝环当即苦着脸,讨饶道:“末将好酒无量,岂敢与越国公您相比?您还是饶了咱吧。”

    若说校场争雄,或许还有人不服房俊,自认可以挑战一番。但说起比拼酒量,放眼关中哪有人敢在房俊面前叫嚣?

    这厮酒量如海,千杯不醉……

    又说了几句,房俊对让尉迟宝环先行下去处置一下身上的伤口,包扎一番。等到尉迟宝环美滋滋的离去,房俊才让裴行俭起草底稿,书写战报。程务挺则负责收拢军队,清点伤员,对于负伤者一一救治,阵亡者则及时记录在册,留待向兵部叙功,以便发放抚恤、予以嘉奖。

    只要是房俊担任主帅的部队,历来对于阵亡兵卒厚抚恤、重嘉奖,关怀备至,甚至会亲手将阵亡将士的骨灰送回其故乡,增其死后哀荣。

    而这也是房俊的部队往往上下一心、拼死力战的原因之一。

    这个年代的战争之中,阵亡率非常之高,兵卒们踏上战场的一刻就已经听天由命,做好了随时阵亡之准备。然则虽然都是一死,如果拼死杀敌之功勋不会被长官贪墨,死后哀荣能够泽被家人,谁又不肯为房俊卖命呢?

    裴行俭当即书写战报,一封送抵长安,一封送往安西军,顺便将军中有功之人尽皆记录在档,呈递兵部,以为叙功之凭据。

    房俊则推开们,负手站在门口,看着整个堡垒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无数敌五双方将士的尸骸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右屯卫的兵卒正带着从河西诸郡征调而来的民夫清理尸体,将唐军的遗骸挑拣出来,一具一具整齐的摆放在一旁,等待稍后逐一火化,而吐谷浑兵卒的尸体则随意的丢弃在一旁,过后会挖掘一个深坑统一掩埋。

    尽管兵卒、民夫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房俊却没有多少力挽狂澜的兴奋。

    在这个时代,吐谷浑人是十足十的“番邦蛮族”,是不事生产、杀戮成性的野人、贼寇,人人得而诛之,边镇百姓时常遭受杀戮掳掠,深受其苦,更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然而对于房俊来说,无论吐谷浑人,亦或是蒙人、女真人、藏人,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都是一家人,“五十六个民族一个家”,各个民族团结在一起无分彼此,亲密无间,谁还记得那些曾经的仇恨?

    他能够将这些胡族视作敌人,却很难将其视作仇人。

    但是对于大食人、高句丽人乃至于倭人,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概念。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但凡对自己的民族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认同感,谁又能忘记那些祖辈们曾经遭受的苦难?

    所以他控制之下的水师,在这些国家施行的皆是暴政,扶持一派,打击一派,歼灭一派,从不曾在乎过这些人的生死。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国家也不可能长盛不衰。今日将那些畜牲杀得多一些,或许未来遭受反噬的时候就会首创轻一些,若是当真能够将某一个种族彻底灭绝,房俊也不惮于学一学希特勒……

    硝烟在眼前弥漫,仿若历史的迷雾,令人看不清前途。

    历史早已因为他这个本不应属于这个时代的人猝然降临而面目全非,正向着未知的方向奔腾前进。

    他不知道因为他的存在,会将这个老大帝国终究带到哪里,也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这一些并不重要。

    只要他能够将工业以及自然科学的种子深深的埋在这片土壤之中,即便他明日便即身死,亦能够畅想它们终究会生根发芽,并开出灿烂的花朵,使得这古老的文明愈发绚烂多姿,再也不用承受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用蛮横的方式所奴役、欺凌。

    他修改了这个时代的一些错误,这是他应该做的。

    至于是否在同时犯下一些历史上并不曾犯下的错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问心无愧……

    长安。

    天色昏暗,落木萧萧,一场秋雨一场寒。

    花园中繁花落尽,花树萧瑟,淡黄的叶子被雨水打湿,纷纷落地。临川公主府花厅之中,高阳公主坐在敞开的窗前,微微侧身,完美的侧脸犹若画匠秀美端庄的仕女,肌肤雪腻,脖颈修长,眉目如画。

    正凝望着园子里繁华不再的萧索,心神有些恍惚。

    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光有些黯淡,丰润的脸颊也有些消瘦,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憔悴犹豫的气息,望之惹人生怜……

    河西的战报每日里都会呈递到京中,送抵太子以及一众大臣们案头,房府自然也会有格外的家信送来。

    前几日家信之中,郎君言及吐谷浑的数万铁骑已经距离大斗拔谷谷口只有几十里,一夜之间便可呼啸而至。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大战将起。

    就算高阳公主对于房俊再是崇拜、信任,但是两万对上七八万,这场仗的形势也令她忧心忡忡。

    万一……

    赶紧摇摇头,那等结果,她简直不敢想象。

    一只纤细微凉的手掌伸过来,轻轻的握住她的手。

    高阳公主回头,便见到身边的长乐公主露出一丝笑意,低声道:“吉人自有天相,妹妹当对他抱有信心才是。当年他能率领一卫之军兵出白道,将控弦之士数十万的薛延陀一朝覆亡,如今又岂能败在吐谷浑面前?放宽心,或许就在这两天,便会有捷报送递。”

    高阳公主反手握住长乐公主的手掌,笑了笑。

    当初可是她一个劲儿的劝慰长乐公主啊,说什么自家郎君能征善战、勇冠三军,必当得胜而回,显耀当世。这才几天的功夫,居然调了个儿,变成自己忧心忡忡,反倒需要长乐公主来安慰……

    自己的心性还是差了一些。

    两人手掌互握,相视一笑,彼此都觉得心系同一个男人非但并未使得心生隔阂,关系较之以往反而愈发亲切了一些。

    “哎呦,你们两个干嘛呢?瞧瞧这热乎劲儿,姊妹们看在眼里,好生忌妒啊。”

    一旁的安康公主见到两人神情,忍不住掩唇而笑。

    长乐公主笑了笑,并未言语。

    高阳公主正欲说话,便听得一旁有人啧啧叹道:“安康怎地这般说话?没瞧见高阳妹妹一脸忧愁、满腹相思的模样么,自家郎君领军在外,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败,岂能不担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呢。倒也不是高阳心胸狭隘,这战阵之上刀箭无眼,万一有点什么意外……啧啧啧,真真是可怜得紧。”

    高阳公主登时怒目而视。

    能够这般说话的,除去此间之主人临川公主,还能是谁?

    驸马周道务算是李二陛下甚为倚重的一个女婿,一众女婿当中最早独领一军,且肩负镇守辽东之职,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家世虽然未必比得过一干驸马,但是论人气、论前程,驸马当中少有人能及。

    然而自从房俊异军突起,便将周道务的风头抢得干干净净。

    尤为令人恼火的是,这个棒槌不仅愈发风光,深得父皇之圣眷,更屡次与周道务发生冲突,将周道务死死压制,弄得颜面无存,声威扫地。

    此等情形,临川公主自然与自家驸马同仇敌忾,愈发看着房俊与高阳公主不顺眼。

    此番关中兵力空虚,房俊不得不率军出征,朝中有人钦佩他不畏艰难、挺身而出勇担重任的志气,却也有很多人嘲讽他不自量力、自寻死路,等着看他兵败如山倒的笑话。

    临川公主便是其一……

    原本因为房俊与周道务之间的冲突,两家平素并无来往。临川与高阳固然都是李二陛下之女,但是天家本就人情淡薄,两人同父不同母,待字闺中的时候感情也并不亲近,如今自然更是相敬如宾、相看两厌。

    自从周道务随军出征,临川便从幽州返回长安,两家除去最起码的问候,根本不会见面。

    只不过今日临川寿诞,前两日太子便叮嘱高阳,让她不要漠视亲情,如论如何都到府上来一趟,送上贺仪,说几句喜庆话儿,毕竟都是姊妹,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

    却不曾想,高阳固然感念几分亲情,愿意陪着笑登门,临川却丝毫不领情……

    以高阳公主的娇蛮脾气,岂能受这等气?

    当即便冷着脸,怒叱道:“吾家夫君顶天立地,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顾个人生死荣辱,说一句当世豪杰亦不为过!吾等此刻能够安稳的坐在这里享受富贵、颐指气使,正是因为吾家夫君率军于河西之地死战强敌!否则一旦敌寇攻陷河西,兵锋直至关中,你这等金枝玉叶怕是要被胡虏劫掠而去,受尽凌辱满身腥膻之气,哪里还有颜面坐在这里冷嘲热讽?吾夫君率军征战,明知九死一生却无怨无悔,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反倒在这里恶毒诅咒,简直歹毒刻薄,愚不可及!”

    这一番话,使得厅上一众公主尽皆哑口无言,心中感慨。

    无论以往对于房俊之观感如何,但是国家危及之时,正是房俊不畏艰难、向死而生,明知凶多吉少却毅然决然的请战,此等担当,谁人不服?

    最尴尬的除去被高阳公主怒声喝叱的临川公主之外,便要属巴陵公主了。正是因为左屯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染病”不能出征,这才导致房俊不得不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

    相较之下,高下立判,如今的柴哲威早已名誉扫地,沦为笑柄,连带着弟媳巴陵公主也抬不起头……

    临川公主面色发青,气得不行。

    旁人忌惮高阳公主娇蛮的性格,她可不怕,正欲反唇相讥,忽闻外头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却是太子李承乾与魏王、齐王、燕王、蒋王、晋王等一众亲王迈步进来。

    李承乾缓步入内,温润的面容上带着笑容。他原本虚胖,不过这些时日诸事缠身、旦夕难寐、食不知味,硬生生的瘦了一圈儿,脸上的线条明朗了一些,居然显得神采奕奕,较之以往多了几分干练之色。

    走到厅中,敏锐的觉察出气氛似乎不大对,尤其是高阳公主站在那里被长乐公主扯着手,巴掌大的小脸儿怒气鼓鼓,神情之间甚为不忿,李承乾当即便有些头疼。

    他自然知道这两家素来不对付,只是想着总归是姊妹,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吧?今日乃是临川的寿诞,正好借着机会让这两人缓和一下,又非是生死仇敌,何至于此?

    然而眼下的情况,显然这两人又怼上了……

    心中叹息,面上却不显,李承乾与一众亲王入座,笑吟吟的对高阳公主说道:“来者是客,妹妹这般站着说话,岂不是显得临川招待不周?快快入座,待会儿陪孤好生喝上几杯。”

    他也不大待见临川,这个妹妹虚荣好妒,心胸狭隘,很是不符合他的性格,而看似娇蛮、大大咧咧直来直往的高阳就很讨他的喜欢。

    不过自己身为兄长,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能顾此失彼。再者说来,眼下房俊出征在外,关中兵力空虚,需要柴哲威极其麾下的左屯卫震慑屑小之徒,他就愈发要多多维护临川一些。

    不能使得外界察觉自己疏远柴家的心思……

    高阳公主对于那些个勾心斗角、利益纠葛的事情并不上心,但是平素里时常与武媚娘聊天,受其熏陶,对于眼下之局势也有几分了解,明白李承乾的良苦用心,遂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坐下。

    眼下太子之处境极为艰难,随着吐谷浑的反叛、大食人入寇西域,朝中风起云涌,不知多少人都在暗地里各自谋划,稍有不慎,太子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太子对她素来爱护,她又岂能在这个时候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