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笑道:“自然不是,越国公再是深谋远虑、智计无双,又岂能未卜先知?当初末将尚在越国公麾下,于水师之中供职,曾谈论其攻城掠地开疆拓土之功绩,当时越国公便对此等功勋不屑一顾,曾言今日士卒争先、国势鼎盛,自然威服四海,莫敢不从。然则攻略其地,却未收其心,异日国势衰颓、军力难继,这些土地亦将复叛,甚至残杀汉人,以示强硬。”
李孝恭颔首,这番话很有道理。
汉家王朝古往今来征服之土地何止万里计?便是如今之高句丽,当年亦是汉人之天下,安南之地更服从王朝管辖,这西域当年又何尝不是大汉之疆域?只不过王朝倾颓,这些地方立即复叛,留在这里的汉人更是惨遭屠戮。
这是无解之难题,“掠其地容易,收其心困难”,想要将这些化外之蛮夷融入大汉一家,难比登天。
他不仅奇道:“房二难道有何妙策?”
薛仁贵面色古怪,略微沉吟,颔首道:“有。”
李孝恭愈发感兴趣了:“愿闻其详。”
用刀子割了烤熟的羊肉,两人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酣畅,薛仁贵说道:“再是鼎盛一时之帝国,亦有衰颓之日,过往征服之领土难免抵抗之心日重,顺势反抗乃是天下大势,古往今来,概莫如此。然则征服一地便将其原住民屠杀殆尽,使其土地之上皆为帝国之子民,自然心向帝国,忠贞不渝。即便时过境迁,领地之内子民后代与帝国之间的同属产生嫌隙,可毕竟同源同种? 天生便亲近得多? 便是孤立而自成一国,亦是血脉相连的盟友。况且? 其地皆为帝国子民所占据? 纵然有朝一日沦陷于强敌之手,这些子民依旧心向故国? 只有有一丝契机,便会反抗以重回帝国之怀抱……如此? 方能彻底同化占据之领地? 千秋万代,永不更改。”
李孝恭无语,呲之以鼻道:“说了半天,不就是每占一地、屠尽其民? 移民以充之么?此等办法虽好? 却有伤天和,且万万不能于人前提及,否则一旦被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微言大义的老儒听去,必要骂你丧尽天良、与禽兽无异。”
杀戮太甚,有干天和? 这是华夏久矣流传的价值观。
“仁恕”“博爱”,这是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极力倡导的道德体系? 连俘虏都不能杀,更何况是统治之地的子民?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 即便是提倡仁义之道的儒家,其至圣先师亦一直坚定认为“华夷有别”。
所谓“夷狄入中国? 则中国之? 中国入夷狄? 则夷狄之”更是纯粹胡说八道,这句话是引申自韩愈批注《春秋》之后写的《原道》一书,其本意是“夷狄进入中国,要么夷狄接受汉化,主动臣服,要么就应该被消灭掉”。
孟子更说“臣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我只听说用华夏的文明来改造蛮夷,没听说过华夏把自己变成蛮夷的……
后来这句话演变为“只要信奉华夏文化,那么异族做中国的皇帝,就名正言顺”,因为夷狄也成为中国人了,而最早提出这个解释的人是谁呢?元朝理学名家许衡。
许衡其人何也?
且不论其它,只需知道蒙军南下神州陆沉之时,那些理学名儒如许衡、吴澄之辈,皆摇尾乞怜、俯首称臣,而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叠山之流不肯臣元,前赴后继、仗义死节……
华夏文化包容性极强,却从来不曾承认夷狄之文化,要么你加入进来做小弟,要么我消灭你。
而儒家却是有着“软骨头”“假仁义”的劣根性,这不是儒学的问题,而是儒学一家独大之后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学派,导致祖宗的经义出现偏差,甚至完全曲解。
至程朱理学大兴之后,甚至完全背离了儒学之初衷,一味的攀附统治者,原本在宋朝籍籍无名的程朱理学至元朝忽然鼎盛,在明朝被王阳明的心学压制得惨不忍睹,到了清朝经由熊赐履等人大肆鼓吹,再次统治文坛……
由其发展脉络,对其本义便可见一斑。
(咳咳,扯远了,只是胸有块垒,不吐不快。)
房俊当初对薛仁贵提及此事,便是有感于后世的一桩实例。无数白人飘洋渡海来到一块新大陆,将其原住民屠杀殆尽,灭其苗裔、毁其文化,而后鸠占鹊巢自立为国,却又摇身一变鼓吹人权自由。
其国强盛,可偏居一隅称霸世界;其国衰颓,可摇尾乞怜认祖归宗。
左看右看,胜利者都是当初日薄西山的日不落……
薛仁贵笑道:“不过当时一笑谈耳,末将岂敢大肆宣扬,致越国公饱受诟病?不过话说回来,大帅离开交河城亲临前线,可是有何要事吩咐末将?”
他实在是搞不明白李孝恭此行之动机,身为安西大都护,不在交河城坐镇,跑到弓月城来作甚?
你是一军之主帅啊,这般轻率冒进,当真合适么?
李孝恭未答,自己割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满咀嚼,待到咽下之后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沉声道:“最近,安西军中不大对劲。”
薛仁贵吓了一跳,忙问道:“大帅此言何意?”
李孝恭略作斟酌,缓缓道:“安西军独成一军,距离长安太远,故而军中与长安之联系甚少。而关陇门阀对于安西军之渗透程度超乎想象,看似军中高层并无多少出身关陇之人,实则中下层军官几乎尽皆为其把持。如此,军令在军中寸步难行,长此以往,安西军岂能称之为大唐之军队?将成关陇之私军矣。”
薛仁贵默然不语。
这等情况,他身在军中岂能不知?
比如长孙家嫡子惨死于碎叶城之外,此事他有所耳闻,但是事发之时便有安西军之兵卒屯守其地,却自始至终未曾有字言片语之报告传递到他的面前。
以安西军对于西域之掌控,岂能对此事懵然不知?
只能说明下面那些军官欺上瞒下,将此事偷偷隐瞒过去,其中所牵扯之厉害关系,也就不言可喻。
既然长孙家的嫡子死在安西军之驻地能够勾结隐瞒,其余之事又岂能没有?只不过如今安西军与大部分关陇门阀之利益一致,那便是抵御外侮、护卫丝路,所以军中上下一心,拼死力战。
可若是一旦安西军与关陇门阀之利益相悖,薛仁贵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够指挥得动多少人马。
甚至于,那些胆大包天之徒在军中谋害他都有可能……
李孝恭忧心忡忡:“此番大食人入寇西域,事先便有种种不明之迹象,之后大食人更是长驱直入,似乎安西军于各处之屯兵之所、兵力多寡等等信息尽皆了如指掌,若是无人泄露,大食人难不成生而知之?尤其是最近,交河城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本帅预计,其必有大图谋。”
薛仁贵沉声道:“所以,大帅便亲身赶赴弓月城,将交河城空置出来,引蛇出洞?”
“哪里敢引蛇出洞?”
李孝恭苦笑不已,嗟叹道:“如今大食人来势汹汹,吾军内部又有内应随时泄露机密,河西之战固然大捷却还有吐蕃虎视眈眈,关中更是风起云涌潜流不断,动辄便有倾覆之祸,谁敢引蛇出洞?本帅只盼那些家伙意识到其图谋已然败露,本帅有了防备,希望他们能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薛仁贵无语。
原来不是“引蛇出洞”,而是唱了一出“空城计”……
他率军力抗阿拉伯军队,虽然节节败退,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还以为只需周旋下去便胜利在望,却不想到西域之局势已然危机如斯,所谓“内忧外患”不足以形容也。
难不成安西军重要败亡在内乱之中,而这诺大西域,终究要沦落至异族马蹄之下?
薛仁贵心情很是沉重,可怕的往往不是面前强大的敌人,而是身后的袍泽,当你全力以赴面对强敌却对身后毫无防备的时候,一记背刺便可以令你痛澈心脾、万劫不复。
然而巧合的是,从古至今,似乎汉人最为拿手的便是窝里斗……
他疑惑道:“大帅来到此地,万一那些人当真意图不轨,交河城岂非落入他们手中?届时咱们安西军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后路尽皆断绝,则陷入死地矣!”
直至眼下,安西军凭什么与十数倍于己的大食人相抗衡?正是依靠西域广袤的纵深,进可攻、退可守,时不时的奇兵突出袭扰一番,从不曾与大食人正面硬撼。
然而若是交河城丢失,后路断绝,再想如眼下这般从容应对便难如登天,被逼无奈只能与大食人硬碰硬。
就算安西军各个以一当十,也唯有全军覆灭一途……
李孝恭拿着刀子割着羊腿肉,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道:“仁贵放心便是,本帅岂是那等愚蠢之辈?已然行文越国公,其右屯卫已经出了玉门关,正好西域大雪,本帅请其隐迹藏形绕道交河城,只要交河城内有变,即刻入城平叛。区区蟊贼,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右屯卫全力一击之下自然化为齑粉,不足为虑。”
薛仁贵也松了口气。
李孝恭主要是为了施展“空城计”,震慑交河城的那些各方势力,警告他们切勿轻举妄动。
却也做了完全之准备,万一那些人利令智昏、不管不顾,亦有右屯卫神兵天将,将叛乱顷刻之间平复。
当然,一旦交河城发生叛乱,势必影响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加之大食人倾巢而来,只怕从今而后原本臣服于大唐的各方胡族都要纷纷脱离大唐之统治,或是自立,或是依附于大食人,甚至早已遁逃至大漠深处苟延残喘的突厥人也会横插一手……
见到薛仁贵忧心忡忡,李孝恭放下手里的刀子,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呷了一口酒? 这才笑道:“天下大势,岂能操于人手?再是天资纵横之辈? 亦不能将局势完全掌握? 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令人防不胜防。所以? 吾辈只需尽人事、听天命,将自己能做的尽量做到最好? 至于结果? 还要看上天的旨意。所以,得失成败毋须看得太重,因为他并非吾辈之能力可以决定。”
朝堂上厮混了大半辈子,这位曾经的“宗室第一名将”早就看得透彻? 所谓的“成王败寇”实则就是上天的选择? 一个小小的意外足以决定一场攸关国运的战争,这岂是人力能够抗拒?
上天让你成事,即便弱不禁风,亦会反败为胜;上天不选你,就算是横行天下? 最终也会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大败亏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咚咚咚!”
寒风之中? 帐门被敲响。
薛仁贵立即沉声道:“进来!”
“呼!”帐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股寒风夹杂着血花飘进来? 烛火一阵飘摇,炭盆里的炭火被寒风席卷? 火星飞溅。
两个人影出现在帐门? 前边的是顶盔贯甲的元畏? 后边是一个胡子眉毛尽皆挂着冰霜,几乎被冻僵的斥候。
“启禀大帅、司马,斥候有事禀报!”
元畏拱手施礼。
李孝恭冲着薛仁贵摆摆手,示意此地以薛仁贵为主,他不参预。
薛仁贵颔首,将身边一个装满烈酒的水囊丢过去,待那斥候伸手接住,他沉声说道:“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再详细道来。”
寒冬腊月,斥候往往要前出百余里刺探敌情,为了隐藏行迹更是时常潜伏在雪地之中数个时辰,因此冻伤、冻死者不在少数。正是有了这些性情坚韧、耳目聪灵的斥候,大军才能随时掌握敌人之动态,不至于敌军兵临城下依旧懵然不知。
斥候不仅是大军之耳目,更是胜败之关键。
“喏!”
那斥候感激不尽,拔开水囊的塞子,一大口烈酒灌下去,一股炙热的灼烧感顿时从喉咙、食道抵达胸腹之初,旋即蔓延全身,将几乎冻僵的筋络血脉全部烧得活泛起来。
狠狠吁出一口寒气,斥候抹了一下嘴,疾声道:“傍晚之时,大食人抵达弓月城西百余里之初,扎营于一处山坳躲避大雪。申时左右,一支约五千余人的骑兵脱离营地,一路向北行去。吾等跟随侦查,却被大食人之斥候所阻,待到摆脱大食人斥候之纠缠,敌军骑兵之行迹已然被风雪覆盖,不知所踪。”
西域广袤,许多地方虽然并无道路,但是平坦的沙漠、戈壁依旧可以供大军通行,想要依据敌军行进之方向判断其目的地,几无可能。更何况北风凛凛、天降大雪,敌军路过之后不需半个时辰,所有行迹便会被遮掩起来,再想追踪,难比登天。
薛仁贵蹙眉道:“事先可有何征兆,能够推断其意图?”
斥候摇头道:“并无半点征兆,这两日大食人缓缓推进,同时派出几队骑兵劫掠周围胡族,每队都在千人左右,很是精锐。不过西域胡族对于大食人烧杀抢掠深恶痛绝,故而其所至之处,胡族纷纷举族迁徙,故而大食人收效甚微。直至申时之前,大食人一切正常,忽然便有了这样一支骑兵离营而出,且布下严密防御阻挠追踪,显然所图甚大。”
对于这样的推断,薛仁贵倒是认同,颔首道:“下去歇歇吧,好生睡上一觉。”
“多谢司马体恤!”
斥候施礼之后,躬身退出。
元畏也欲一起退出,却被薛仁贵招手留了下来。
将其叫到跟前,薛仁贵指了指一旁的一个凳子,道:“坐,你来烤肉。”
“喏。”
元畏大喜,急忙凑到炭盆跟前,接过烤肉的活计。
谁不知道李孝恭不仅仅是安息都护,更是河间郡王、宗室名将?能够在这样的大佬面前服侍,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机缘。
如今元家已然陨落,元畏更只是元家的庶出子弟,身上并无家族人脉可以凭恃,否则当初何以投靠长孙家?
薛仁贵向李孝恭介绍道:“此人元畏,乃末将麾下猛将,碎叶城之战古独领一军偷袭大食人之后阵,焚毁粮秣辎重无数,大食人之所以如今粮秣短缺、难以为继,此人之功也。”
“哦?”
李孝恭顿时大感兴趣,他自然知道碎叶城之战的来龙去脉,更清楚相比碎叶城下水淹敌军,烧毁敌军囤积在后方的粮秣辎重更是大功一件,问道:“可是元家子弟?”
元畏赶紧颔首:“启禀大帅,正是。”
“呵呵,”
李孝恭手里拈着酒杯,饶有兴致的瞅了一眼薛仁贵,笑道:“那可当真有意思,元家当初毁在房俊之手,而薛司马更是房俊麾下头号心腹,你这个元家子弟居然对薛司马忠心耿耿……岂不是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元畏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施礼,郑重道:“末将斗胆,大帅此言差矣!元家之所以有今日,固然有越国公之原因,但更多却是不恤百姓、倒行逆施,多行不义而自毙!纵然没有越国公,亦会有旁人站出来,皆是一呼百诺,元家之下场并不会好过太多。如今元氏子弟流散天下,虽然不复往昔之门庭荣耀,却也洗清了身上之罪孽,可以清白之身效忠君王。‘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当年越国公这首诗,吾辈奉为圭臬,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单凭这一腔血勇去挣来,岂能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而后却又怨天尤人?”
这一番慷慨激昂之话语,说得李孝恭直发愣,失笑道:“嚯,果然是个有志气的!既然如此,别说本帅不给你立功进爵的机会,稍后领取一旅军卒,连夜赶往交河城,务必在右屯卫抵达交河城之前将其截住,告诉他,即刻将大军开进交河城,踞城以守,不可大意!”
一旁的薛仁贵吓了一跳,忙道:“大帅,莫非是越国公前往交河城的消息泄露,大食人准备从后偷袭?”
李孝恭面色凝重,沉声道:“自从大食人入寇西域,其对于时机之把握,便往往出人意料,每每能够切中吾军之空隙,攻吾之不备。按说,大食人固然骁勇善战,但是于战术战略一道,却不足以与吾等相提并论。这非是自傲,而是事实。然而其每一步都能够走在吾军空虚之处,尤其是开战以来狂飙突进,往往能够避实就虚,给于吾军极大之杀伤,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与胡族大了半辈子仗,岂能不知胡族之成色如何?
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冲锋陷阵之时或许是一把好手,悍不畏死视死如归,可当真说到战术战略,他们就连给汉人提鞋都不配。
即便如此,装配了火器的安西军依旧节节败退,先机尽失。
若说其中没有内鬼出卖,打死李孝恭都不信……
薛仁贵担忧道:“大帅认为有人将越国公之行踪告知大食人,故而大食人派出一支骑兵,欲趁着越国公注意力都在交河城内,从背后偷袭?”
李孝恭摇头道:“本帅非是神人,焉能未卜先知?不过你记住了,临敌对阵,最忌心存侥幸。咱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是交河城失陷,更是援军被阻击,导致后路彻底断绝!所以无论大食人的目标是否越国公与右屯卫,都要做最坏之打算。”
没有谁能够料事如神,古往今来智记著称之辈,所做亦不过时思虑周祥,故而才能料敌机先而已。
而且战阵之上非但不能低估敌人,还应尽量高估敌人,如此方能常胜不败。
薛仁贵受教,又问道:“那吾军应当如何应对?”
李孝恭长笑道:“大食人最不擅长谋略,如今却玩起了偷袭的战术,吾等岂能让这些化外蛮夷专美于前?点齐兵马,三更生火,四更造饭,五更之前,全军尽出偷袭一波,一击即中,立即远遁,给大食人一个教训!”
“喏!”
薛仁贵精神大振,当即起身走出营帐,于寒风大雪之中通知各旅将校,黎明之前偷袭敌军大营。
李孝恭一个人坐在营帐之内,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
他本是世家门阀出身,却随着家族争夺天下,这半辈子惊涛骇浪什么样的场面未见过?眼下之局势固然急迫,却并不能使他焦急上火。
他更明白如今之西域之所以局势紧张,各路势力蠢蠢欲动,实则只不过是长安权利斗争之体现。
长安一日不靖,西域便一日不稳,甚至山东、河北、江南等地亦是潜流涌动,人人各怀心思。
他更是从不曾担忧西域之归属,纵然眼下安西军溃败,西域尽皆落入大食人之手又能如何?只需国内政局稳定,不出五年,大军即可西出玉门关,将大食人尽皆驱除,重新恢复对于西域之统治。
相反,若是长安政局跌宕、各方势力纷纷发力,导致神州板荡、烽烟处处,纵然安西军守得住西域又如何?迟早亦是失陷之结局。
所以,眼下之关键在于长安,而非是西域。
只要安西军能够尽量于大食人周旋,不使其逼近玉门关威胁河西诸郡,就算是大功一件。
*****
凌晨时分,呼号一夜的北风略微消停,大雪却依旧“扑簌簌”的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北风之处的积雪直没膝盖。
西域天色亮得极晚,加之天降大雪阴云密布,降至卯时,依旧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弓月城虽然地理位置极佳,面水靠山易守难攻,但城池狭窄、占地极小,万余军队汇聚于此便只能屯驻于城外。
安西军兵卒用饭之后已经拔起营帐,辎重、火头等兵卒护送着各种物资退回弓月城,另有一部分兵卒由李孝恭率领负责守卫弓月城,薛仁贵则点起五千精锐,趁着夜色沿着山脉、河流之间的空地,偷偷向着大食人的营地靠近。
五千人的军队鸦雀无声,向导在前引路,所有灯火熄灭,宛如雪夜幽灵一般……
将至辰时初刻,薛仁贵在向导的引领之下策骑来到一处山包,向着西方眺望,只见大雪之中绵延数十里的大食人营地灯火点点,却寂静无声。
黎明之前,本就是人体最为虚弱困顿的时候,更何况大食人由于粮秣辎重严重短缺,导致每日里伙食供应严重不足,又要长途行军,且面临安西军一击即中远遁千里的游击战术,愈发疲惫不堪。
为了防止被大食人的斥候发现,薛仁贵跃下马背,从怀中掏出一份舆图展开,向导也凑到跟前,指着面前之地形对比舆图,讲述周边地形地势。薛仁贵默记于心,飞快的制定着适合的战术,由何处冲入敌营,向何处突进,又该向何处冲锋才能够轻易摆脱大食人的追兵……
片刻之后,薛仁贵收好舆图,翻身上马,回头看着潜伏在山包之后的五千精骑,高高举起手臂。
瞬间,宛若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五千骑兵齐齐发动,奔上山包。
薛仁贵探手将得胜钩上的凤翅镏金镗取下,手掌紧紧握住冰凉的镗杆,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向着山下的敌营冲去。
身后五千精骑亦是同时发动,由山包之上狂奔而下,借助地利之优势瞬间将马速提升之及至,五千铁骑卷起漫天飞雪,宛若雪崩一般以狂暴之势狠狠冲入敌营之中。
将至敌营之前,最前排的数百骑兵取下腰间的震天雷点燃,猛地投掷出去。
加了火油的震天雷落在敌营之中,爆裂的瞬间将无数沾满火油的火星投射向西面八方,然后依附在任何物体之上疯狂燃烧。
随后,五千铁骑冲入敌营。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声响将广袤的大地震得摇摇晃晃,大食人兵卒从睡梦之中被惊醒,来不及穿戴整齐便抄着兵刃冲出营房,迎面便见到漫天大雪之下,唐军犹若天降神兵一般陡然出现在眼前,高大强健的战马上士兵顶盔贯甲、武装到了牙齿,恣意冲锋之下,混乱的阿拉伯兵卒根本无从抵抗,便遭遇惨烈之屠杀。
没人能够想到这样风雪凛冽之夜,安西军居然可以悍然行军,且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来袭营……
一方是势若疯虎,一方是猝不及防,且阿拉伯兵卒勇则勇矣,但战术素养较之唐军相差太多,混乱之下无数兵卒好似无头苍蝇一般疯狂逃窜,致使军中将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倏忽之间,唐军铁蹄已然来到面前,横刀席卷,鲜血奔流。
阿拉伯兵卒溃不成军,只知哭号奔逃,仿若被狼群追逐的绵羊。
再加上安西军四处投掷震天雷,将一座座营帐点燃,大火在寒风之中熊熊燃烧,浓烟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整个阿拉伯人营地好似人间炼狱,安西军铁蹄奔腾、横刀席卷,血与火染红了这个雪夜的黎明。
不过敌军人数众多,就算安西军再是精锐,一旦陷入敌军之重重包围,亦难以杀出生天,故而一阵冲杀之后,留下遍地尸骸,薛仁贵手持凤翅镏金镗一马当先,引领大军向着东北方杀去。
那里有一条不宽的河流,冬日结冰封冻,可供骑兵驰骋,数千铁骑追随着薛仁贵的脚步从敌人营地之中杀了出去。
一击即中,远遁千里。
待到叶齐德从睡梦之中被震天的雷声以及呼喊哭号惊醒,在亲兵服侍之下穿戴整齐手持弯刀跑出营帐,入目便是尸横枕籍、血火冲天,无数兵卒狼奔豸突,整座营地一片狼藉。
叶齐德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一刀将身旁的旗杆斩断,怒不可遏:“简直岂有此理!唐人欺我大食无人耶?三番两次,几次三番,除了偷袭这等卑劣至极之行为,难道他们就不敢与我堂堂正正一战么?一群无胆鼠辈,气煞我也!”
身边的亲兵小心翼翼提醒道:“其实咱们这回不也去偷袭他们了嘛……”
叶齐德一愣,旋即差点气死,和着老子自己将自己给骂了?
气得他一脚将身边亲兵踹翻在地,狂暴的挥舞着手中弯刀,疯狂叫嚣:“集结军队,追上去,吾要将弓月城夷为平地,城中无论军民汉胡,屠城三日,一个不留!”
叶齐德怒不可遏。
自从踏入西域以来,麾下阿拉伯兵卒固然所向无敌,却从未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唐人太过狡猾,总是迂回游击、避实就虚,面对阿拉伯军队的兵锋连连退却,同时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这给阿拉伯军队的补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逼得叶齐德不得不对西域的胡族开刀,烧杀抢掠补充粮秣辎重,使得西域胡族对阿拉伯人怨声载道,恨之欲狂。
这很不符合此次出兵之宗旨。
大食国纵横欧亚,并非以为的抢夺劫掠,尤其是对于这条流淌着黄金的丝绸之路,更是欲将其占为己有,长期统治,使得大食国能够从西域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
然而将西域胡族屠戮掠夺,使得这些胡族对阿拉伯人深恶痛绝,日后就算击溃安西军占据了诺大的西域,这些胡族也必定不会忠心臣服在哈里发的统治之下。
尤为可恶的是,唐人固然难挡阿拉伯军队之兵锋,看似一路撤退,却始终不即不离,一旦阿拉伯军队稍有不慎,便会被唐人扑上来狠狠的咬上一口,然后一击即中,立即远遁千里。
叶齐德快要发疯!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跟随父亲穆阿维叶这些年亦是东征西讨,将大食国内部多个不肯臣服之部落一一清剿屠杀,更与罗马帝国军队连番厮杀,尽皆大胜而归。
可曾遇见过唐人这般狡猾之战术?
对阵曾经纵横欧亚的罗马帝国,双方约定低点列开阵势真刀真枪的拼一场就完了,两军相逢勇者胜!
可是对战大唐安西军,却令人完全无从发力,就好似一拳一拳的打在棉花上,毫不受力,偶尔还反弹伤害……
想想出征西域之时的雄心壮志,再想想身在大马士革的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望,希望自己能够率领数十万阿拉伯勇士征服西域、简直大唐,创下赫赫之武功,以便在将来能够顺利接任父亲的哈里发之位……叶齐德便一阵阵火烧火燎。
他当即纠集数万骑兵,不顾身边将校之阻拦,亲自提刀上阵,率领骑兵沿着安西军撤退的方向追逐下去。
阿拉伯人素来自诩上帝之使者,以勇猛来捍卫真理? 岂能任由唐人这般卑劣突袭之后安然遁逃?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透亮? 只是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天地之间一片迷茫? 很难分辨道路。不过五千安西军撤退之时留下的痕迹一时半会儿并不会被风雪掩盖? 叶齐德率军一路追踪。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西域广袤? 但是山脉丘陵河流却也不少,处处皆可设伏? 万一自己一路莽下去? 一头扎进唐军的包围圈岂不完蛋大吉?
这等天气之下斥候也很难发挥作用,离得远了看不清敌军之底细,离得进了又很难及时将消息传回中军,所以叶齐德狂追了一阵之后便放缓速度? 数万骑兵在雪地里散开? 分成数路齐头并进,彼此之间相聚不过里许,扩大搜索的面积,且一旦发生情况可以迅速彼此增援,谨防被唐军设伏逐一击破。
然而直至追到晌午时分? 全军兵将已经饥肠辘辘,却依旧不见唐军之踪影。
叶齐德暗暗纳罕? 唐人这也太怂了吧?当真是一击即中、远遁千里,连个埋伏都不设下?
“大帅!”
前边撒出去的斥候冒着风雪返回? 来到叶齐德身前禀报道:“前方五十里便是弓月城,前锋征询大帅? 是否停止追击?”
“啊?”
叶齐德有些懵? 忙问道:“是否发现安西军之踪迹?”
斥候摇头道:“不曾发现? 弓月城中甚为安静,其周边未发现一兵一卒。”
叶齐德不可置信:“那偷袭咱们营地的安西军去了何处?咱们循着踪迹一路追来,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风雪虽然肆虐,眨眼就将地上的痕迹掩盖,可是数千人马通过之后的痕迹非常明显,绝非一时片刻便能够掩埋。再者说来,这一路追来敌军撤退之痕迹非常明显,那杂乱无章的马蹄印清清楚楚,唐人难道还能学会巫术,钻进这雪地之中……
脑中忽然灵光闪现,一个念头不可遏止的蹦了出来,叶齐德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猛地举起手中弯刀,大叫道:“撤退,撤退!”
身边将领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不过叶齐德地位超然,他们也不敢违令,赶紧将撤退的命令下达,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万余人的骑兵部队臃肿不堪,顿时一片混乱,甚至不少兵卒自马背上跌落,惊呼哭号响成一片。
阵型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叶齐德猛听得一声沉闷声响在耳畔响起,好似将心脏都紧紧的攥了一下,接着身边亲兵惊呼出声,叶齐德一抬头,便见到左手边山丘之后一片乌云腾空而起,遮天蔽云向着自己这边笼罩过来。
“敌袭!敌袭!”
“唐弩,是唐弩,下马躲避!”
整个军阵人慌马乱,谁都知道那是唐军射出的弩箭。打了这么多仗,阿拉伯兵卒自然晓得唐弩之厉害,与大食国内流行的铸铁箭簇不同,唐弩的箭簇都是精钢打制,锋锐无匹,其弩机发射之力量更是比大食国的长弓更胜一筹。
推力更大,箭簇更锋锐,可以轻易洞穿大食人的革甲,寻常军服更是如破柳絮,不堪一击。
所以阿拉伯兵卒与安西军对阵之时,除去唐军火器之外,最害怕的便是唐弩。
一旦被刺穿身体,纵然未能伤及要害,却也因为箭簇上懈怠的“铁毒”而产生身体高热、伤口化脓之症状,无药可医,不知多少阿拉伯兵卒因为遭受唐弩之射伤辗转哀号而死。
甚至于,因为射程太远、威力太强之缘故,唐弩比之火器更加令阿拉伯兵卒谈之色变……
眼下如同乌云也似的唐弩自山丘之后飞射而来,几乎笼罩头顶,阿拉伯兵卒岂能不惊惶奔逃?
然而军阵之中,讲究令行禁止之原因不仅仅是团结一致才能够发挥最大战力,更在于千军万马猬集在一处使得彼此之间狭小空间根本不容许有丝毫行差踏错,否则便如此刻大食军队这般,兵卒、战马撞在一起混乱无序,落马践踏者不计其数。
唐军未至,弩箭尚在半空,阿拉伯兵卒已然一片狼藉,自相践踏。
倏忽之间,弩箭犹如漫天暴雨,倾盆而至。
“嗖嗖嗖”
尖锐的箭簇破开空气,呈抛物线之弧度从天而至,狠狠扎进阿拉伯兵卒以及战马的身体。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沉闷看似微弱,但是当这种响声连成一片,所迸发出的恐慌却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兵卒、战马如同秋天的麦子也似,狂风骤雨之下,一片一片扑倒在地,鲜血迸流,哭号震天。
叶齐德目眦欲裂,一手将马鞍上悬挂的木盾取下护住周身要害,一手挥舞着弯刀,催促战马向着来路奔去,大叫道:“撤退!撤退!”
唐军弩手躲在山丘之后,依靠弩箭的齐射扩大伤害面积,实施无视界打击,可阿拉伯骑兵若想杀过去,就得先奔上山丘,而后再俯冲而下。可天降大雪,山丘之上积雪直没膝盖,战马一时半会儿如何上得去?
只怕未到山丘顶部,便被这一轮又一轮的弩箭射杀殆尽。
只能依仗马快,赶紧逃出唐军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外……
然而万余人马猬集在一起,兵荒马乱指挥失灵,岂是想退就能退?原本就慌乱的阵型愈发乱成一团,摩肩擦踵彼此相撞,头顶第二波弩箭已经袭来,不少兵卒甚至哭出了声。
等到叶齐德带着亲兵卫队一阵猛砍猛杀,将混乱的局面堪堪稳住,正欲掉转马头向着来路撤退,便听得身边又是一阵阵惊呼响起。
叶齐德抬头去看,顿时也倒吸一口凉气。
一排排顶盔贯甲的唐军步卒不知何时已经堵住了来路,手里长长的陌刀如墙林立,杀气腾腾。
陌刀阵!
上次穆阿维叶亲征西域,败于仓促,后方不靖导致征伐行动草草收场,且最终被唐军反戈一击,丢尽颜面。
今次大军整备以发,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西域,挡者披靡。而对阵安西军时也吃了不少亏,却尽皆拜火器所赐。面对唐军火器之利,阿拉伯军队一支未能寻找到有效的抵御方式,只能仗着人多势众用人命去填。
然而阿拉伯军队上上下下,却全然忘记了当年唐军之所以能够横行漠北、纵横西域,倚仗的乃是赫赫有名、令蛮胡闻之丧胆的“陌刀阵”!
从古至今,蛮胡四夷之所以屡屡对中原民族进行压制,依靠的便是自幼于马背生长培养成的优良马术,加上中原王朝时常丢失养马之地,导致战马短缺,无法与来去如风的蛮胡四夷相抗衡。
但“陌刀阵”横空出世,成为骑兵之克星。
当兵卒手持陌刀接阵,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曾经笑傲漠北的突厥,桀骜不驯的西域胡族,都在唐军陌刀阵下魂飞魄散,滚滚人头、滚烫鲜血染红了唐军的陌刀,也使得陌刀阵之威名传遍四海,天下莫不慑服。
阿拉伯人自然对陌刀阵有所耳闻。
眼下见到以为消失在唐军序列之中的陌刀阵重出江湖,怎能不让叶齐德以及所有阿拉伯兵卒惊骇欲绝?
此行叶齐德为了追踪唐军带了一万兵卒,全是精锐骑兵,而传闻陌刀阵正是骑兵的克星……
加之此刻一万骑兵尽皆身处兵锋之河道之上,两侧山丘夹峙,地形狭长,若是往前便一头撞上弓月城,以这万余兵力绝难一鼓而克,反而可能被死死拖住,等不到援军赶来便全军覆没。后退则被陌刀阵死死挡住来路,想要返回营地,就只能踩踏着唐军的尸体越过去。
叶齐德知道一旦被唐军阻截在此地,弓月城内的唐军必定驰援,当两支军队一前一后将自己夹在中间,以唐军兵卒之勇猛、火器之犀利、弓弩之强劲、陌刀之剽悍,哪里还有半分生还之希望?
他挥舞弯刀? 大声嘶喊:“冲上去? 冲上去!”
两军相逢勇者胜,只需将唐军的阵列重开一个豁口? 他便能够趁乱冲出去? 至于这万余精骑有多少可以跟随他返回营地……事已至此,命悬一线? 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反正自己此次出征西域统御了二十万人马,就算死一点? 还是剩的多……
身边数千骑兵在叶齐德一手弯刀督战一手喝叱驱使之下渐渐稳定下来? 只不过结成的阵势依旧松散,便向着前边如墙而立的唐军冲过去。
河道低矮聚风,使得大雪被北风席卷着堆积于此,好在河道还算宽阔? 积雪只能够没过战马膝盖。只不过来时大军践踏积雪? 使得底层被踩得严严实实,上面又落了一层浮雪,愈发先是湿滑。
战马紧急调转马头本就平衡欠缺,刚想提速,便四蹄打滑? 不少兵卒连人带马跌倒在雪地里,又被后边涌上来的袍泽策马践踏? 场面混乱不堪,惨不忍睹。
好歹算是组织起了以此像样的冲锋。
安西军兵卒肃然而立? 任凭风雪肆虐,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间扑簌簌落下? 依旧纹丝不动。
手中的陌刀两手紧握? 刀尖向上倾斜? 数百上千病陌刀在风雪之中闪烁着寒光,远远望去,犹若刀林刃墙。
阿拉伯兵卒催动战马,在冰雪之上一边冲锋一边勉力维持着平衡,咬着牙冲向这一排排陌刀组成的刀墙。他们都知道此刻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若是不能将唐军的阵列冲散,所有人都要被屠杀在这里。
愈是危机,愈是激发了阿拉伯兵卒骨血里凶残暴虐的性情,距离唐军越来越近,他们咬着牙在马背上弓着身子,一手操缰一手握刀,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喝声,浑然不顾半途滑倒在地的袍泽被自己的战马踩成肉泥,疯狂的向前冲锋。
“嘣!”
数百张弩齐射之时弓弦发出沉闷的震响,数百支弩箭汇聚一处如同一片乌云在山丘之后升腾而起,然后划过雪花飞舞的虚空,由上至下狠狠扎进阿拉伯人的骑兵阵列。
奔跑的骑兵犹如割倒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倒地。
只不过阿拉伯兵卒也被彻底激发了血性,对于自身的伤亡不管不顾,只知道一味的冲锋,冲锋!
三轮弩箭之后,地上被箭矢射中的人马尸体尸横遍野,滚热的鲜血冒着热气融化了冰雪,旋即渐渐冷却。
阿拉伯骑兵突进至唐军陌刀阵二十张。
如此近的距离,纵然天空之中雪花肆虐,双方也可清晰的见到对方的面貌,以及呼吸之时口鼻喷出的白气。
声息可闻。
弩箭已经失去作用,否则极易覆盖自家陌刀阵的阵地。
自陌刀阵的背后一片黑点点骤然飞出,在空中飞跃一段距离,正巧落在将将冲到近前的阿拉伯骑兵脚下。
“轰轰轰!”
一连串激烈的炸响,震天雷落地爆裂之后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将地上的冰雪炸得漫天飞溅,随同自身弹体碎裂之后形成的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势不可挡的摧毁一切阻挡在面前的物体。
“啊!”
“希律律!”
阿拉伯兵卒要么被炸得人仰马翻,要么被飞溅的碎片洞穿身体,发出凄厉至极的呼号惨叫,冲锋阵势顿时受挫。
最终冲到唐军战前的不足十之三四,即便如此,骑兵在这个年代之所以被称作战争之王,便是其超强的机动力,以及冲锋之时巨大的动能使得杀伤力得到疯狂的加成。
无数战马裹挟着半天冰沫雪花呼啸而至,“轰”的一声狠狠撞在唐军阵列之上。
“举刀!”
唐军阵列之中,校尉嘶声大喊。
拍成阵列的兵卒闻言齐刷刷蹲下身子扎住马步,将手中陌刀竖起,锋锐的刀锋影响正面冲来的敌骑。
但凡能够如陌刀阵者,必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力气更是要达到一个极高之水准。陌刀阵中,皆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勇猛、剽悍、力大无穷,绝无一个滥竽充数之辈。
这样的猛士身披重甲,手中陌刀纯钢打制重达三十余斤,刀宽背厚削铁如泥,千余人结成阵列,那是何等威势?
阿拉伯骑兵催动战马狠狠撞上唐军陌刀阵,便如同撞上一面满是刀刃的刃墙,强大的动能使得陌刀愈发锋锐,轻易便割破阿拉伯兵卒与战马的身体,这使得战马冲锋所携带的动能大大减弱,被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唐军兵卒死死抵住。
“斩!”
阵中又是一声大喝,千余人双手握刀,先是由上至下狠狠一拖,将面前人马割裂,而后挽个刀花,陌刀高举头顶,狠狠斩下。
宽厚沉重的陌刀狠狠斩入面前敌人之躯体,锋锐的刀刃轻而易举将其斩成两片,一时间鲜血迸流残肢横飞,陌刀阵前,人马俱碎!
滚滚鲜血四处喷溅,将唐军脚下的冰雪顷刻融化,冒着白气。
阿拉伯骑兵冲锋之势已起,固然最前边的袍泽碎裂于陌刀之下,后边的依旧源源不断的冲上前来。
唐军怡然不惧,严整的阵列使得兵卒相互扶持,更有身后的长矛兵将长矛从彼此身体倚靠的缝隙之中探出阻挡骑兵,双管齐下最大程度的抵消调敌人冲锋带来的冲击,身上的重甲更是很好的保护了躯体不受损伤,手里的陌刀则竖起、斩下、横拖……
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个招式,但是精锐剽悍的兵卒配上锋锐无匹的武器,却是骑兵最大的噩梦。
鲜血与残肢断臂堆满了两军接阵之处,阿拉伯兵卒凶悍的气势顿时一滞,一股无边的恐惧不可遏止的自心底升腾而起。
没人不怕死。
尤其是对于阿拉伯兵卒这样缺乏战斗术养,只是依靠着信仰与贪婪来支撑的军队,当面前唐军如墙刀阵好似一块巨大的磨盘不断的收割袍泽的性命,阿拉伯兵卒的士气必不可免得崩溃了。
即便是处于阵中的叶齐德,看着浑身浴血好似地狱魔神一般的唐军兵卒,看着那闪烁着寒光恣无忌惮收割阿拉伯兵卒生命的陌刀阵,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胯下升起。
凶猛的阿拉伯骑兵在安西军陌刀阵前撞得头破血流,支离破碎。滚烫的鲜血融化了脚下的冰雪,人马尸体残肢断臂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其状凄惨,恍若炼狱。
试图冲散安西军阵列受阻,阿拉伯骑兵愈发混乱起来,他们意识到此番后退被截,甚有可能使得全军覆没,前所未有的恐慌迅速在军中蔓延,万余人在狭长且布满积雪的河道上进退失据,有些人甚至还想干脆往前冲。
即便前方是安西军在西域最重要的据点弓月城,撞上去很有可能遭遇无数火器、唐弩之攻击,可那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强啊!
叶齐德也慌了手脚,急忙指挥手下的督战队,对于那些试图脱离本阵的溃卒予以斩杀,提振士气,重新组织。
然而安西军却不会任由他组织起新一轮的攻势,薛仁贵顶盔贯甲站在后阵,目光透过茫茫风雪关注着敌军情形,见到敌军阵列愈发散乱,甚至有一些骑兵没头苍蝇一般左突右窜,茫然不知所措,当即下令:“前进!”
“呜呜呜”
嘹亮的号角声在漫天风雪之中响起,苍凉之中又透着慷慨激昂,安西军阵列不变,久经训练的兵卒手持陌刀,迈动脚步。
“咚!”千余人整齐的步伐恍若一人,千只脚一齐落下,好似战鼓被擂响一般,震得人心里发颤。
千柄陌刀依旧刀尖向上斜斜举起,如墙而进!
挡在安西军面前的阿拉伯骑兵试图发起反抗,然而在身披重甲、陌刀锋锐的安西军面前却连冲锋都冲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西军一步一步接近,雪亮的陌刀整齐划一的由上至下劈斩而来。
刀光崭亮,鲜血迸流。
往昔纵横欧亚不可一世的阿拉伯骑兵就好似荒原上狼狈逃窜的豚犬一般,被唐军堵在狭长的河道之内恣意屠戮、随意宰杀。
闪烁的刀光好似一堵刃墙,缓慢却坚定的向前推进,无数曾经凶悍暴戾的胡虏在刃墙前支离破碎、鲜血横流?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在阿拉伯骑兵中间蔓延? 此刻全无半分西亚之主的雄风,只能奔走呼号、痛哭流涕。
这些看似被信仰所武装? 实则烧杀掳掠如蝗虫一般肆虐文明社会的败类? 此刻早已忘记了祈祷他们的神明为何不从天而降拯救他们这些陷入炼狱的羔羊,只知向着两侧的河床、山丘拼命奔逃。山丘坡陡? 战马四蹄打滑翻滚碾压,他们便弃马步行? 手足并用的向着唐军薄弱之处逃窜。
什么征服西域的荣光? 什么劫掠大唐的雄心,都没有保住性命活下来更为重要。
当心头那一层所谓的信仰被唐军的陌刀割得支离破碎,隐藏在骨子里的懦弱和卑贱不可遏止的占据身体,万余人就好似被狼群驱赶的豚犬一般漫山遍野的疯狂逃窜。
这反而使得唐军阵列整齐的陌刀阵难以为继? 因为一旦前去追逐这些溃兵? 依托阵列才能释放最大战力的陌刀阵便不攻自破。
没有了阵列之优势,又如何能够抵挡阿拉伯骑兵的冲锋?
唐军只能立在原地,看着漫山遍野疯狂逃窜的阿拉伯兵卒,面面相觑。
薛仁贵也有些傻眼,为了引诱敌军陷入这一片河道? 他故意让麾下兵卒弃马,然后埋伏在山丘之后横插敌军后阵阻截其退路?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非常奏效,陌刀阵乃是骑兵的克星? 兼且此地积雪深厚,阿拉伯骑兵难以提速冲锋? 在陌刀阵面前如同待宰羔羊。
然而弊端也同样出现? 当敌军溃散奔逃? 安西军根本不敢撤去陌刀阵追击,一旦敌军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冲锋,安西军兵卒就只能在敌军骑兵面前任凭屠戮……
好在薛仁贵性情严谨,懂得见好就收,此战已然斩杀敌军不下三千之数,最重要是狠狠挫败了敌军的锐气,将其士气打落之谷地,这可比战阵之上获胜一场的效果更好。
当下约束麾下军队不可随意追击,千余陌刀兵分成五个方队,辅以长矛手、弓弩手、盾牌手,各自为战,分头出击,追剿残余敌军,但严令不可追出二十里之外,而后原地集合。
弃马奔逃的阿拉伯兵卒此刻如同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在雪地里亡命逃窜,哪里还顾得上停住脚步组织队列展开反击?甚至连督战队都无影无踪……
叶齐德只觉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心中郁闷得要死,正欲策马提刀冲杀上去与唐军拼个你死我活,却被身边吓坏了的亲兵门从马背上扯下,而后不顾叶齐德暴跳如雷,将其摁在地上扒掉威风凛凛的披风,割断胡须,连头顶的铁盔都给扔了,然后从一名死掉的兵卒身上扒下衣物给他穿上,装扮成一个寻常士兵模样,然后一起护着他跟随溃散的兵卒一路向南翻越山丘,疯狂逃窜。
这可是哈里发穆阿维叶最喜欢的儿子,若是丧身此处,以哈里发的残暴与阿拉伯的习俗,不仅此间所有亲兵都活不成,他们的家人也得给抓起来殉葬……
大食国律法之残暴匪夷所思,除去贵族之外,平民奴隶几与豚犬无异。
大家知道叶齐德性情暴戾,尤其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智商无限接近于零,岂敢让他杀回去死在唐军陌刀之下?几个人将叶齐德换了衣服,甚至堵住了嘴巴,抬手抬脚扛着他混在溃散的队伍之中,翻越山丘,在广袤的雪地里一路狂奔,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直至傍晚时分方才安全返回营地。
一路上叶齐德也冷静下来,明白若非亲兵誓死挟持他返回,只怕这会儿已经身死于唐军阵中。
他倒是不怕死,只不过父亲对自己委以重用,二十余万精锐大军由自己统御指挥,若是自己死了,这二十余万人群龙无首,只怕会被唐军衔尾追杀,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
若是那般,恐怕连父亲的统治都会动摇……
营地将领们见到叶齐德出去之时气势汹汹,归来之时丢盔弃甲,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叶齐德一个人闷在营帐之内灌了半壶烈酒,这才让人清点兵马,发现出去之时带着的万余人只回来三千左右,余者要么惨死于唐军劲弩陌刀之下,要么在雪原之中迷路失散。
天气严寒,大雪始终未停,那些失散的兵卒若是天黑之前不能返回营地,必将冻死在野地了……
叶齐德感觉很是挫败。
出征之时他雄心万丈,只觉得遥远东方的大唐帝国固然繁荣富庶,却是外强中干,没见到无论是当年威慑天下的大汉亦或是之前号称一统寰宇的大隋,乃至于如今的大唐都始终未能真正征服西域么?
西域广袤,小国林立,不过是一群一盘散沙的蕞尔邦城,阿拉伯大军只需剑锋所指,即刻群伦慑服。
如此比较,大唐不足为惧。
然而踏足西域,与安西军真刀真枪的对上,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安西军之强悍不仅体现在其兵卒素质较之阿拉伯兵卒高出一筹,更在于其神鬼莫测的战术战略。
直至眼下,安西军从未有一场仗是毫无花哨的与阿拉伯军队亮明车马堂堂正正的打一回。
躲躲闪闪、避实就虚,到处都是阴谋诡计,简直侮辱阿拉伯兵卒的勇气!
可偏偏就是这等花里胡哨的战术,却牵着自己的鼻子处处受制,不断的损兵折将。这还是大唐倾举国之力东征导致西域、关中兵力空虚,若是大唐兵精将广,大食国如何能敌?
愤怒消散之后,叶齐德心里涌起无尽的忌惮。
他意识到自己所谓得快速推进、迂回包抄等等策略在唐人面前根本不够看,非但未能收到预想之效果,反而被唐人所针对利用,时不时的偷袭自己一下,固然尚未能扭转战局,可是这般一层一层的剥皮,自己再是兵多将广也受不住!
偷袭、追杀、埋伏、狙击……
一日之间,叶齐德见识到了唐人丰富的战术战略已经灵活的运用,这使得他痛定思痛,意识到自己的战术素养跟安西军主将相比根本不够看,所以他决定及时改变战略。
既然安西军兵力薄弱,且西域广袤使得安西军不能稳守一地,否则必然顾此失彼,那自己何不干脆兵分两路,甚至三路、四路,各路大军齐头并进朝着安西都护府所在的交河城进发,而后汇合一处将交河城攻陷,直逼玉门关呢?
反正安西军一共不过四万之众,还要分兵驻守交河、轮台等战略要地,自己面前的安西军充其量也不过两万之数,自己二十万大军虽然折损了几万,可尚余十五六万,兵分三路每一路五万人马,齐头并进直抵轮台、交河,安西军岂非束手无策?
就算能够抵挡住其中一路,可另外两路也足以攻陷交河、轮台等城池,到时候回过头来前后夹击,眼前这支安西军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叶齐德觉得自己眼下思路清晰,已经抓准了安西军的死穴,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连忙将军中将领尽皆召集到营帐之中,商议分兵之事。
待到将领们到齐,他指着最前便两人道:“吾意将大军一分为三,哈贾吉,伊本卡西姆,你二人各率一军,吾领袖中军,咱们三路齐发直取轮台城,就不信唐军那么点兵力,还敢分兵袭扰!”
帐中众将大惊失色。
哈贾吉乃是穆阿维叶最为宠信的大将,此番为了让叶齐德立下征服西域的功勋,故而命其辅佐,地位、资历、战功都很高,故此也不太惯着叶齐德,当下沉声道:“少主不可!安西军固然兵力薄弱,却训练有素,兼且有强弩、火器之威,战力强横!吾军虽然人多势众,却多是临时征调而来的民夫、奴隶,平素缺乏训练,面对精锐之安西军并不占据优势。若是分兵三路,万一被安西军紧紧缀住其中一路猛打,岂不糟糕?”
他对穆阿维叶忠心耿耿、甚为崇拜,却不大瞧得起叶齐德。
在他看来叶齐德就是个有勇无谋的二世祖,进入西域以来多番指挥都吃了瘪,被安西军打得焦头烂额,眼下又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安西军只有四五万人,阿拉伯军队数倍之,这等优势兵力之下何须那些花俏之战术?只需合兵一处,一路平推过去也就是了,任他安西军三头六臂,也难挡大军锋锐。
可这位少主偏偏自诩聪慧,认为自己兵法谋略极有天赋,不肯堂而皇之的一路挺进,非得耍弄这些莫名其妙的战术战略。
你再是有天赋,还能高得过唐人?
咱们老祖宗穿兽皮睡山洞茹毛饮血的时候,人家就开始钻研兵法了,一代又一代的兵法大家层出不穷,各种各样的兵书战策犹若繁星。咱们的优势便是军队之数量、兵卒之勇猛,结果非得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不是找死么……
叶齐德却对哈贾吉公然反驳自己很是不爽,蹙着眉、冷着脸,断然道:“召集诸位前来,非是为了商议,而是传达命令。临行之前,父亲准许吾独断专行之权,军中上下尽皆听命。哈贾吉,莫非你敢为你父亲的命令?”
哈贾吉被这句话堵住了,只得叹气躬身:“末将敢不遵命?自当听从少主之调遣。”
阿拉伯人等级森严,贵族永远都是贵族,哪怕死了其墓葬之规制亦非百姓、奴隶可比。军人亦是贱籍,也就比奴隶高了那么一点,连一个有田产土地的农夫都不如,如何敢跟天潢贵胄的叶齐德拧着来?
别看他在军中威望甚高,若是叶齐德这个时候将他绑缚起来推出门去斩首,保准不会有一个士兵站出来替他喊冤……
叶齐德又看向伊本卡西姆:“将军可有意见?”
伊本卡西姆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少主英明神武,此等战略定能使得安西军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只不过末将想问,这辎重粮秣如何安排?”
帐中气息愈发安静。
碎叶城一战,雄心勃勃的阿拉伯军队被安西军当头一棒,不仅使出惨绝人寰的“水淹碎叶城”之计,使得阿拉伯军队损失惨重,甚至连哈里发身边的“阿拉之剑”都全军覆灭,最重要是被安西军偷袭后阵,导致粮秣辎重尽皆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没有了“阿拉之剑”的确是极为惨重之损失,无法向哈里发交待,可毕竟阿拉伯军队兵力占优,依旧稳操胜券。
然而损失了粮秣辎重,却使得二十万军队的供给出现了麻烦,固然向着西域各部胡族“征调”解了燃眉之急,可是那么点粮秣也仅只是杯水车薪,眼瞅着西域胡族已经被清剿一空,粮秣即将难以为继。
叶齐德噎了一下。
这仗打得,实在是憋屈……
粮秣辎重?他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尤其是西域之地各个胡族固然豪富,这一阵清剿也掠夺了不少金银财宝,可是土地贫瘠、沙漠戈壁,产粮的地方少得可怜,抢来的粮秣根本不足以长期供应大军。
他站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简陋舆图前,伸出大手在其中一地狠狠的拍了拍,大声道:“轮台城!西域大雪,道路冰封,唐军一路坚壁清野将粮秣辎重都运到了轮台城,却无法再次将其运往交河城甚至玉门关。所以,只要吾等在雪停之前攻陷轮台,自然有无数的粮秣辎重犒赏大军!”
他转过身,脸上神情激动,拼命的洒鸡血:“诸位皆乃帝国之英豪,可是扪心自问,你们身上的功勋到底能否支撑你们的贵族身份、爵位富贵?这广袤的西域贯穿着丝绸之路,只要吾等能够攻陷整个西域,将丝绸之路掌握在手中,这便是足以震烁千古的功勋!往后,每一个大食商人往来于丝路之上,都会记得这是吾等爬冰卧雪、抛洒热血给他们打下来的!这样一桩功勋就放在眼前,唾手可得,难道诸位能够忍受让它从嘴边溜走么?”
“不能!”
帐内众将轰然回应。
阿拉伯人不重军功,只重财富,谁能够在战争之中掠夺更多的财富,并且打通前往财富之路,谁就是无可争议的功臣。
若是能够征服整个西域,不仅使得帝国之版图急剧膨胀,更能够打通丝绸之路,使得无数阿拉伯人因此收益,他们这些军人的地位才会水涨船高。
要知道,丝绸之路那可是整个西方世界都垂涎三尺的流淌着黄金的商路啊……
哈贾吉见到士气高涨、军心可用,也不再反对。
伊本卡西姆察言观色,吹捧道:“少主之前派遣万余精骑绕过弓月城、轮台城,直插交河城与玉门关之间,实乃出神入化之举措!只要能够歼灭大唐前来西域之援军,便能够挫敌锐气、震慑敌胆,攻陷西域指日可待!”
“哈哈!”
叶齐德甚为得意,笑道:“这件事,吾可不敢居功。父亲身在大马士革,却能够与大唐内部有所联系,吾等此刻行军之所以能够知悉安西军于各处之深浅虚实,正是父亲当初从唐人口中获得。汉人强悍,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然则汉人却从不肯一致对外,总是想方设法拖自己人的后退,凭白给敌人大好机会。
所以,如今大唐内部有我们的眼线,就连长安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安西军都能被我所知,此战又如何可能不胜?”
“必胜!必胜!”
众将欢呼雀跃,连声高呼。
叶齐德志得意满,白天被杀得狼狈溃逃的晦气似乎一扫而空。
对于那一支前往交河城偷袭大唐援军的骑兵,他抱以无比殷望。本就是有心算无心,唐军如论如何都不可能料到居然有人在唐军控制区之内陡然出现,懵然突袭,再加上还有安西都护府内部重要人物作为接应,怎么可能不成功?
只要歼灭那支援军,顺势攻占交河城,将安西都护府连根拔起,整个安西军便群龙无首、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之下,全军覆没只是迟早的事。
而自己顺势率军扫荡西域全境,不止能够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甚至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攻破玉门关,兵锋直指大唐的腹心之地关中……千秋伟业,唾手可得啊。
弓月城。
薛仁贵脱去身上的山文甲,让亲兵烧了一桶热水好生泡了一会儿,出来之后换了一套常服,坐在衙署之中灌下去两大口温热的烈酒,这才感觉一身湿寒之气尽祛,从内而外的缓和过来。
这也就是守着弓月城,若是在野外行军打仗,哪里能够生火烧水?篝火升起炊烟袅袅,敌人顺着烟火就摸上来了……
而这也是安西军为数不多能够对比阿拉伯军队占优的地方,每退一步皆坚壁清野,不留一点粮秣辎重给敌人,这导致阿拉伯军队以战养战的习惯难以达成,军中各种物资短缺,士气下降得很是厉害。
无论当兵打仗算是信仰亦或职业,可总得吃饱饭、穿暖衣……
……
李孝恭一身华贵袍服,白净的脸显得很是富态,没有了往昔征战天下的锋锐之气,倒更似一个富贵长者游山玩水寻访好友……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李孝恭欣慰颔首:“这一仗打得好,关键不在于斩敌多少,而在于重重的打击了敌人的信心,让这帮腥膻蛮胡知道打仗可不仅仅只是对比兵力多寡,战略战术之运用,才是战场之上的王道。”
敌我兵力差距悬殊,如何能够一战全歼敌军?只能以这种钝刀子满满割肉的同时,狠狠打击敌军士气、信念,让他们心底产生一种“莫可抵御”之颓废心理。
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说的便是军队的士气、信念。
当一支军队士气爆棚、信念坚定,往往能够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反之,则处处受制,稍有失利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打仗,打得也不仅仅是临阵斩将、排兵布阵,打得更是心理。
薛仁贵搓搓手,苦笑道:“这一仗打得有些狠了,很是出于预料,谁料想阿拉伯人居然反应那么迟钝呢?在发现被吾军截断退路之时,就应当明白在当地环境之下,骑兵难以冲锋发动优势,而且咱们陌刀阵专克骑兵。结果阿拉伯人不仅反应迟钝,且妄想反冲锋冲散吾军之陌刀阵,未果之后更是全军涣散狼奔豸突……如今,阿拉伯人怕是对吾军深怀惊惧,定会主动求变,若是其因此分兵,那可就麻烦了。”
安西军一直在战术战略上占据优势,可再是优势,也不可能抵消掉双方兵力差距之悬殊。
一旦阿拉伯人分兵突进,以安西军这么点儿兵力,如何四处抵挡?
李孝恭倒是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指点道:“阿拉伯人分兵的确是麻烦,可是由此亦可看出其统帅摇摆不定,并未有一以贯之的战略,说好听是临机应变,实则就是毫无主张。不用管他们分兵几路,只需捉住其中一路再打一次狠的,阿拉伯人必然愈发惊惧,唯恐被吾军各个击破,很大可能重新合兵一处,力保不失。”
顿了顿,又说道:“之前就教过你,身为统帅,要超越战局从国家层面去看待可题。阿拉伯人二十万大军倾巢而来,几乎是他们所能够发动的最大极限,其国内势必因此造成极大的压力,无论国防亦或是辎重。所以深入西域的阿拉伯人什么都敢干却绝对不敢冒险,因为一旦他们马失前蹄,后果不仅仅是征伐西域失败,其国内更会因为各自力量的此消彼长引发连锁反应。汝或许不知,穆阿维叶虽然成为大食国的哈里发,却非是正统承袭,而是谋逆篡取。前哈里发阿里的儿子侯赛因,正在皇家水师的支援之下于麦加城附近密谋夺回属于他们家族的哈里发之位……”
李孝恭虽然不在皇家水师,但水师班底皆是他当年之部属,若想打探水师内部秘辛或许有些困难,但想要知道水师在国外之部署、动态,却极为简单。
水师一直同大食国有海上贸易,这在大唐不是什么秘密,但却甚少有人知晓直接与大唐贸易的便是大食国前哈里发阿里的小儿子,阿里被穆阿维叶刺杀之后,王位易主,小侯赛因开始与大唐愈发紧密的合作,以此换取军械、甲胄、甚至震天雷,进行反抗穆阿维叶的战斗。
小侯赛因固然实力不足以与穆阿维叶相比,但毕竟是根正苗红的王位正统,拥有名分大义,如今已经在大食国内拉拢其一支极具规模的军队,且有无数阿里当年的旧部明里暗里予以支持。
大唐内部紊乱,大食国也不好过。
薛仁贵惊奇道:“还有这等事?末将见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志在必得,还以为他们国内繁荣昌盛,积极向外扩张。”
李孝恭道:“对外扩张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内政统一、民富国强,有些时候对外战争是转移国内矛盾的最佳手段。眼下的大食国便是如此,他们如此积极的征伐西域,一则觊觎丝路的财富,再则便是希望以这样一个开疆拓土的功勋,来增强穆阿维叶的威望,巩固他的统治。所以阿拉伯军队只能胜、不能败,这等情形之下,他们如何敢冒险?”
薛仁贵颔首,这种政治上的道理房俊不止一次跟他们说过,甚至于警告他们若将来作为一方之统帅,必须严密契合中枢政策,否则就算你功高盖世、能力绝伦,也有可能落得一下凄惨之下场。
军队必须为政治服务,若是偏离这个主旨,便会成为祸乱天下之毒瘤,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一来,即便阿拉伯军队分兵出击,也不是那么难对付。
不过薛仁贵担忧道:“敌军一支奇兵离营北上,行踪莫测,必然肩负极其重要之任务。如若万一是奔向交河城,甚至于入猜测那般偷袭越国公……该当如何是好?”
骑兵之所以被称作战争之王,就是因为其超强的机动力。
一旦被一支骑兵缀上,并且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动偷袭,成功率几乎超过九成,即便不能予以全歼,也必然给于重创。
李孝恭伸展双脚,放下茶杯,右手捂拳在自己的左腿膝盖上一下一下的敲着,摇头道:“即便如此,咱们能做的也不多。不过越国公在西域的基业不少,合作伙伴也很多,消息来源渠道多得是,大食人就算偷偷摸摸的跑去交河城,又岂能当真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只需越国公略加留心,想要偷袭他是很困难的。”
他对于房俊很有信心。
诚然,房俊统兵打仗的本事的确稀松平常,并未有与其所取得辉煌之战机相对应的天赋,但是未有一样,那便是循规蹈矩、小心谨慎。
或许是知晓自己并无统兵之天赋,做不到当世名将那般神鬼莫测、如臂使指,所以房俊在最大程度优化部队武器装备、补给辎重的同时,从来不会产生骄纵之心。
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稳”字。
当年兵出白道最初之时被看作是贪功冒进,但是最后的战果证明,右屯卫是在充分了解敌我双方战力差距的基础上,这才悍然进入漠北。
看似凶险,实则薛延陀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却根本没有对房俊造成任何威胁,一路狂飙突进、攻城拔寨,将薛延陀军队打得狼奔豸突、丢盔弃甲,最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开创卫、霍之后最为耀眼之功勋。
行军打仗,只要不犯低级错误,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以右屯卫的战斗力,天下便很难有军队可以正面将其击溃。
将要将其全歼,更是难如登天。
薛仁贵也知道李孝恭说的道理,自己就算忧心如焚也没用,便颔首起身道:“末将下去准备一下,若是阿拉伯人当真分兵,应当以何等手段应对,于何处给予其迎头痛击。”
李孝恭欣然道:“运筹于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好生用功,戒骄戒躁,此战之后,帝国军方必有汝一席之地。”
高昌城。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雪花随着刺骨的北风扑簌簌的坠落,天地之间装扮得银装素裹,滴水成冰。
“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
这就是中原汉人眼中的高昌城。
对于汉人来说,故土难离,每当乱世不得不背井离乡游离天下,心中之酸楚几欲溢满,只觉愧对祖宗,未能守住家业,所以飘零之处纵然是人间天堂也体会不到那种乡梓的温暖,更何况是偏远贫瘠的西域?
不过在整个西域来说,高昌城却算得上是一得一富庶之城池。
城南一座寺庙内院精舍之内,地龙烧得滚热,两人跪坐在地席上,红泥小炉烧着炭火煮着泉水,其中一个极是华贵体型富态的中年人正伸手沏茶,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内敛,片刻之后,淡淡的茶香氤氲精舍。
半开的窗子外面,有微风掠过,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院子里干枯的树木缀满洁白的冰霜。
富态中年人将茶水分好,其中一杯推到一个鹤发童颜、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前,那老者颔首而笑:“多谢大丞相。”
中年人一愣,旋即连连摆手,苦笑道:“故国已如风云流散,何必再提着往昔故事?这等称谓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赤木海牙你这个老东西勿要害我。”
他便是前高昌国丞相鞠文斗。
当年侯君集奉旨率军讨伐高昌,于高昌城外斩杀投降的高昌国君臣,覆灭高昌国。其后纵兵入城大开杀戒,使得高昌城大火一日不绝,居民、官员、商贾死伤无数。
那时候还只是新乡侯的房俊统御神机营随军出征,见到侯君集纵兵掳掠,愤而制止,与侯君集结下仇隙。
其后唐军撤退,房俊曾留守高昌城一段时日,将鞠文斗扶持为高昌郡守,掌管一方。
老者便是赤木海牙,曾经与房俊合作开了西域做大的酿酒作坊。
只不过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当初鹤发童颜、体魄健硕的畏兀儿老人如今已然身躯佝偻、衰老不堪,闻言呵呵一笑,道:“唐人宽恕,岂会在乎这等故时称谓?当年越国公敢亲自任命你掌管高昌国一应旧事,何曾怕过你趁机作乱、阴谋复辟?”
鞠文斗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轻叹道:“唐人固然不在乎,可倒地还是有在乎的人。这些年,突厥人时不时的便派人暗中联络,欲支持在下起兵复国……可在下哪里有那等雄心壮志?唐人固然不在乎我这个高昌丞相的身份,可若是知晓突厥人一直不曾死心联络我,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现在的西域都护府上上下下魑魅魍魉,哪个是人、哪个是鬼,谁也说不清,还是小心为上。”
突厥人就好似阴魂一般,始终缠绕在西域的天空之上,从不曾放弃对于西域的觊觎之心。
眼下大唐掌控西域,若是被人知晓昔日的高昌国丞相与突厥人暗中有所往来,如何解释得清楚?
赤木海牙也只是取笑一句,却也不想当真将鞠文斗害死,故笑而不语,拈杯饮茶。
两人各自呷了两口茶水,一时无言,精舍之中一片寂静,未有窗外的风声刮过,夹杂着雪花纷纷洒洒。
良久,鞠文斗才幽幽说了一句:“如今之高昌城,繁华处已然不如当年多矣。”
这句话的确是有感而发。
西汉宣帝时,派士卒携家属往车师前部屯田,且耕且守。同时,设戊己校尉,治于高昌,主管屯田和军事。借由丝绸之路的兴起,渐渐展成中西陆路交通之枢纽,成为丝路之上一处重镇。
高昌国名来源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因“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而得名。
汉唐以来,高昌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经贸活动十分活跃,世界各地宗教先后经由高昌传入内地,这里可能是世界古代宗教最活跃最发达的地方。
经过多年的经营,这里终于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颗耀眼的明珠,成为当时西北地区通向国外的窗口,成为西部最繁华的城市和商品贸易地。
经济上的繁荣富庶使高昌一度成为西域地区政治、文化的中心。
高昌城更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波斯、大食等地的商人带着苜蓿、葡萄、香料、胡椒、宝石和骏马来到高昌城,又从这里带走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
曾经,城中房屋鳞次栉比的排在街道的两边,有作坊、有市场、有庙宇等等,其中光僧侣就有三千人之多,无一处不显示着高昌国贸易的繁盛。
然而今非昔比。
当年侯君集城外斩杀高昌国君臣之后,纵兵入城大肆劫掠,甚至放火焚毁了无数房舍,对于高昌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直至今日依旧未能恢复。
尤其是之后大唐在西域设立都护府,更将都护府所在地设在西边的交河城,顿时成为西域之中心,使得高昌城的重要性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昔之辉煌繁华。
赤木海牙手里拈着茶杯,眼望着窗外的大雪,忽然说了一句:“据闻,越国公率领右屯卫支援安西军,已然过了鄯善,直奔轮台城。”
精舍之中又静了下来,窗外风雪交加。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壶嘴喷着白气,鞠文斗将水壶提起,将开水注入茶壶之中。
给赤木海牙斟了一杯茶,鞠文斗才说道:“如今的西域,已然不是以往之西域。交河城中各方势力混杂,未必每个人都愿意见到唐军击退阿拉伯人。说不得,此刻不知多少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
他身在高昌,但是鞠氏一族固然亡国,但子弟遍及西域,对于一些事情自然很是清楚。
赤木海牙颔首,面色沉重。
他是畏兀儿人,此刻亦称回纥,虽然曾经依附于突厥,却始终保持自己的立场,如今与突厥也已貌合神离,就差分道扬镳,各种消息自然更是心知肚明。
他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西边阿拉伯人长驱直入,安西军兵少将寡,有些抵挡不住了。”
按理来说,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区区半支右屯卫无异于杯水车薪,谁相信能够左右西域之战局?
然则不久之前的河西之战,却使得右屯卫一战便打出赫赫天威,自身极少的损失之下彻底击溃吐谷浑七万铁骑,威震天下。
挟河西之战大胜之余威,右屯卫马不停蹄直入西域,谁又敢小觑这样一支天下第一强军?
那些心中抵触大唐统治、亦或者暗中勾结突厥之辈,必然不愿见到唐军在西域再次取得一场大胜。
有所行动,自然在所难免。
鞠文斗看着赤木海牙,问道:“这么多年,怎们合作无间,彼此足可信任。在下想要问一句,回纥是何样之立场?”
赤木海牙缓缓喝着茶水,闷声不语。
风声从半开的窗户传来,偶尔席卷着几颗雪花落入窗台。
半晌,赤木海牙才说道:“当年,老夫本有成为西域第一富商之机会,畏兀儿人亦能够成为大唐的亲密战友,享受大唐威服天下所带来的平安富庶。只不过一念之差,毁于郭孝恪之手。这一回,老夫不会坐视机会再一次溜走。”
当初房俊驻守高昌,曾经与赤木海牙一起建立西域最大的酒厂酿制葡萄酒,一度供不应求,财源广进。
只不过后来郭孝恪担任安西大都护,眼馋酒厂的利润,使出计谋欲夺取酿酒之秘方,导致酒厂倒闭。最终郭孝恪战死西域,赤木海牙与房俊的联系也从此中断。
而就在那之后,房俊青云直上,成为大唐朝堂之上数一数二的权臣,功勋赫赫,名动天下。
一边是大唐与房俊,一边是突厥与那些野心勃勃却见不光之辈,赤木海牙自然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
回鹘是铁勒诸部的一支,敕勒是最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为分布于北海以南的部落联合体。
该部落群有狄历、敕勒、铁勒、丁零等各种名称,都是相同发音的音译,由于使用一种“车轮高大,辐数至多”的大车,又被称为高车。
这些部落共有袁纥、薛延陀、契苾等十五部……
及至隋唐,回纥逐渐强盛,开始不甘于臣服在突厥统治之下,遂联合仆固等部落反抗突厥汗国阿史那家族的统治。
等到颉利可汗兵败阴山,突厥汗国被大唐覆灭,颉利可汗亦被大唐俘虏,残残部向西遁逃,托庇于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
然而回纥因为地处西域,依旧处于西突厥控制之下,若想彻底摆脱突厥,那就只能借助大唐之力……
于公于私,赤木海牙都偏向于大唐,或者说偏向于房俊。
鞠文斗沉吟少顷,凝重道:“大唐开明富庶,早有一统天下之势。然如今阿史那贺鲁频繁出入交河城,显然与城内安西都护府官员相互勾结,其大军必然屯兵某处,窥机进犯交河城。吾等此刻彻底投向大唐,若越国公一战得胜还好,可若是不慎战败,唐军固然可以从容撤回玉门关,吾等之基业怕是都要沦入突厥人之手。”
突厥人可不似大唐那般开明,他们杀戮成性、掠夺成瘾,对于叛徒之处罚极其严厉。
固然赤木海牙是回纥人,但是激怒突厥人之后,下场势必凄惨无比。
赤木海牙摇头道:“老夫是一介商贾,做了一辈子生意,最是明白风险与回报等同的道理。风险越大,回报越高,若是寻常时候就算吾等衷心投靠大唐,大唐难道就能将吾等视作上宾?尤其是越国公其人雄才大略,眼里不揉沙子,当初郭孝恪试图吞没酒坊,老夫可是作壁上观的……”
说起这件事,他就后悔不跌。
当初郭孝恪出任安西大都护,贪婪无度试图侵占房俊之酒坊,抢夺其酿酒秘方,他迫于压力未敢挺身而出,从此与房俊再无联系。
可谁知道郭孝恪堂堂安西大都护败亡的那么快,而房俊不过一弱冠小儿,却能够青云直上,权倾朝堂?
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再想修复与房俊之间的关系,凭借房俊的门路成为大唐在西域的代言人,继续攫取丝路之利益,那就只能拼上身家性命,给房俊送上一份大礼。
鞠文斗颔首,说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大唐究竟能否守得住西域,更在于突厥人趁着阿拉伯人入侵西域之际,能否实现他们重夺西域之野心。”
西域距离长安太远,从汉朝以来虽然每当中原帝国强盛之时都能够将其纳入统治,但这种统治的力度始终不够,使得西域本地胡族以及突厥、回纥、甚至铁勒诸部都周旋其中。
一旦大唐不敌阿拉伯人,甚至于被突厥从中横插一手,最终不得不被迫撤回玉门关之东,那他们现在倾向于大唐无异于自掘坟墓。
“呵呵,”
赤木海牙跪坐在那里,笑了笑,瞅了一脸纠结的鞠文斗一眼,而后看向窗外风雪肆虐的院子,幽幽说道:“那又如何?只要能够被越国公接纳,咱们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前往长安避难,大唐总不能将帮助他们的朋友置之不顾吧?只要去了长安,不仅唐人之户籍确定无疑,且一定会被赏赐勋位……哪怕只是一个最低等的武骑尉,那也是吾等胡人万贯家财所买不到的,若是天可怜见,能够得到越国公之举荐,或许能捞到一个骁骑尉也说不定。若是那般,咱们的儿孙后代都可以成为真正的唐人,子子孙孙受用无尽,再也不用在这荒凉贫瘠的西域拼命挣扎,而是在大唐肥沃温暖的城市里耕种读书!说不得,有朝一日子孙们亦能够学有所成,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大唐的官员……”
一双昏黄的老眼里,满是希冀的光芒。
鞠文斗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从古至今,汉胡有别。胡人自幼生长于塞外戈壁,追水草而居,常常自诩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笑傲不羁长风明月。然则实际上,苦寒的生活环境不仅使得胡人生育能力底下,幼童的存活力也极低。甚至于一场暴雪袭来,整个部族都死光,血嗣断绝。
任何一个胡人,岂有不向往汉人之理?
汉人居住在温暖的房舍之中,男耕女织生活稳定,一辈子都毋须颠沛流离追逐水草而活,即便遭遇灾难,亦有官府统筹救助,四方同胞倾力救援。
在胡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梦中那最美好的幸福国度……
尤其是如今大唐制霸天下、繁花锦绣,长安城人口熙攘、富庶繁华,每一个曾去过长安的胡人,谁不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唐人,祖祖辈辈的生活在那座当世第一的雄城之中,享受着安稳富庶?
赤木海牙去过长安多次,如今在这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畅想那中情景,只觉得似乎长安的空气都是甜的……
鞠文斗默然不语。
正如赤木海牙所言那般,哪一个胡人不曾奢望着能够成为一个汉人,生活在长安那样的城市当中?而且一旦得到大唐的支持,这广袤西域,谁还敢对他们呲牙咧嘴?
整条丝路都会对他们开放,源源不断的财富接踵而至。
但若想重新得到房俊的信任,就势必要出卖突厥人,甚至还有交河城中那些关陇子弟。
不得不谨慎处之。
他斟酌着说道:“吾亦倾向于此,只不过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切勿使得突厥人察觉才好。”
赤木海牙笑道:“那是自然,老夫还想着送给越国公一份大礼呢,若是惊动了突厥人,那还有什么可以谋算?此事你尽可放心,老夫已然令家中子孙打点行装、收敛财货,这几日便将他们统统送去长安。老夫孑然一身,生死勿念,只拼着这把老骨头给儿孙后代挣一个前程。”
他这般破釜沉舟,反倒将鞠文斗说得热血沸腾,登时觉得不能落于人后,赶紧说道:“这等事干系重大,岂能让前辈一个人奔走?在下不才,愿与前辈共同进退!”
两人一个代表着回纥人,一个代表着曾经的高昌王族,身后都有着各自的利益,若是让赤木海牙在房俊面前表忠心得到信任进而倚重有加,从而将自己一番谋划落于人后,岂能甘心?
赤木海牙欣然道:“早知大丞相义薄云天,果然不负老夫之信任。如此便约定行事,先将家中子孙送往长安,无后顾之忧,而后咱们一同前去求见越国公,挣一挣前程!”
鞠文斗也不再犹豫,断然道:“如此甚好!”
两人将杯中热茶饮尽,窗外北风呼啸,白雪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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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氏河经屈茨、乌夷、禅善而入牢兰海。
此河河道宽阔,河水不深,冬日结冰,河道被大雪覆盖,北边一道山梁挡住肆虐的北风,右屯卫便扎营于封冻的河道之上。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起身站在营帐门前,眺望着西方不远处的扜泥城。
汉武帝末年,楼兰王依附匈奴,多次截杀汉朝使者、商贾,武帝大怒,多次征伐。汉元帝初年,派遣乐监傅介子刺杀了忠于匈奴的楼兰王,立楼兰在汉的质子、前王之弟尉屠耆为王,将其国都由楼兰城迁至扜泥城,并更其国名为鄯善。
这本是为了汉朝能够更好的控制楼兰而做出的举措,却阴差阳错之下,使得楼兰人更好的发展起来。因为孔雀河的改道,牢兰海(罗布泊)水量猥琐、日渐干涸,生存环境极度恶劣,至南北朝时期,原楼兰城的居民难以生存,纷纷弃城南移,汇聚于扜泥城。
楼兰城开始荒废,终于淹没于漫漫黄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