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哭号震天,乱作一团,整个大营人马践踏、惨不忍睹。
这哪里还是那支曾经纵横欧亚、打下阿拉伯帝国辽阔疆域的当世强军?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豚犬羔羊一般任人宰割……
叶齐德又黑又红的一张脸已经苍白无人色,摁着佩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就要败了?
难不成要全军覆没?
自己征伐天下、成为哈里发继承人的梦想就此破碎了?
尤为让他不解的是,自从踏足西域以来,唐军一败再败、一退再退,多少城池都沦陷在阿拉伯人铁骑之下,可唐军却退而不乱、败而不馁,每退至下一座城池,依旧士气饱满坚守城池,绝无畏惧。
可自己麾下二十万大军足以投鞭断流、横行无忌,却为何仅只是被万余唐军这么突袭一下子,便这般溃不成军?
自己一支引以为傲的阿拉伯勇士,难道与唐军想必居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
“大帅!赶紧撤吧!”
“咱们退后五十里,稳住阵脚收拢溃兵,定能阻止唐军突袭!”
“唐军虽然剽悍,但他们只有万余人,且具装铁骑不耐久战,只要咱们退后稳住阵脚,唐军只能退兵!”
周围部下七嘴八舌,各有建议。
叶齐德回过神来,也知道眼下非是沮丧之时,总不能让唐军一直这么恣无忌惮的突袭冲杀……
他忙问道:“前边攻城之军队可否撤回?”
若是攻城的军队能够及时撤回,就会形成一前一后将唐军夹在中间的态势,到时候拼着伤亡将这支唐军包围起来,让其插翅难飞!
身边部下疾声道:“弓月城内的唐军已经弃城而出,将攻城的军队死死拖住,他们根本回不来啊!”
唐军的战斗力摆在这里呢,一旦前边攻城军队极力撤退,被弓月城内的唐军死死咬住,别说伤亡多大了,搞不好都有可能全军覆没。所以工程军队只能且战且退,不敢全力后撤。
等他们撤回来,中军怕是已经被唐军的具装铁骑踏平了……
“哇呀呀!”
叶齐德大叫一声,将胸腹之中郁闷愤怒之气宣泄而出,狠狠一挥弯刀,咬着牙道:“撤撤撤!后撤三十里,稳住阵脚集结军队,咱们再图反击!”
七八万中军居然被万余唐军一冲而散、大败亏输,这等情况简直令他无地自容!
等到此等战绩传回大马士革,可以想见父亲对自己如何失望,那些反对者又是如何落井下石、嘲讽讥笑……
亲兵、部署护着他骑上战马,一路向西南方逃遁,直奔扎营在天山脚下的后军而去。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在唐军突袭冲锋之下丢盔弃甲。
具装铁骑的确是战场之上的大杀器,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与杀伤力,但这也意味着机动力不足,而且人马具甲需要消耗极大之体力,故而难以持久。
轻骑兵护着左右两翼,与具装铁骑一顿狂冲乱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敌军惊惶错乱一盘散沙,根本不曾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反击,任凭具装铁骑在营地内横冲直撞,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无数阿拉伯兵卒哭号逃窜。
右屯卫自东向西而来,直插敌人中军,一阵奋勇突袭狂猛冲杀,硬生生自敌营西边杀出,将其营地整个凿穿。
万余骑兵杀透敌营,绕了一个弯又转会来,看着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的营地之内尸横枕籍、溃兵如狗,不仅大呼一声畅快!
房俊浑身浴血,手持横刀,冷冷的看着混乱不堪的敌营,刀锋指着弓月城方向,大声道:“咱们杀回弓月城,与安西军一起将敌人前军包围,杀他一个干干净净!”
“喏!”
数千人齐声应诺,固然人马俱是大汗淋漓,口鼻呼吸之时喷出阵阵白雾,却是各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涨,这一生应诺更是声震霄汉,在漫天风雪之中决荡层云、响彻四野。
“杀!”
房俊一马当先,向着弓月城方向杀去。
敌军攻城之军队足足数万人,安西军不可能将其全部拖住,只要有一般人撤回大营,就会与敌人中军形成夹击之势,将右屯卫围困当中。那个时候敌军占据兵力优势,若是不计伤亡的围攻上来,右屯卫丧失了骑兵机动性,就算火器再是犀利、兵卒再是勇猛,怕也是好虎架不住群狼,极易全军覆没。
而这般向着弓月城冲杀,则正好截住从城下撤下来的敌人前军,与衔尾追杀的安西军一前一后包了饺子……
数千铁骑在他身后纷纷加速,在雪地之上展开阵型奋勇冲锋,蹄声如雷,气势如虹,亲兵更是纷纷跑到房俊前头将他护卫在中间,免得被敌人流失射中。
跑出去不足十里,便迎头与撤回来的敌人前军遭遇。
右屯卫兵卒毫不减速,就那么狠狠的撞进敌军阵列之中,铁骑铮铮,刀光凛凛,弩箭、震天雷雨点一般投射进敌军人群之内,所至之处鲜血迸溅、残肢横飞,惨烈至极。
自弓月城下撤回来的阿拉伯军队总计将近五万人,乌泱泱的布满目光所及的所有土地,但是由于撤退之时阵型紊乱,又被安西军衔尾追杀,根本毫无阵型可言,陡然遭遇右屯卫的突袭,猝不及防之下顿时一败涂地。
无数阿拉伯兵卒在旷野上四散奔逃,不辨东西,只知撒开两腿逃命,哪里还管校尉将军的呼喝命令?
旷野之上,大雪纷飞,唐军追着无数豚犬一般疯狂乱窜的阿拉伯兵卒恣意斩杀,一时间天昏地暗、血雨飞溅。
这一战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唐军杀得双臂无力、两腿发软,连手里的横刀都卷了刃,终于杀透敌阵,右屯卫、安西军齐齐碰头。
敌军已然溃不成军,在黑夜的雪地里亡命奔逃,唐军骑兵五人一伍、十伍一队,分散开来追杀溃散之敌军,苍茫大地上上演着一幕幕惨烈至极的杀戮……
两军阵前,一杆绘着交龙、燕尾状旒带的青龙旗与一杆系着五色羽毛的旞汇合在一处。
青龙旗乃是皇帝与诸侯出征之时所用,皇帝绘升龙、诸侯绘交龙,帝王青龙旗上的旒带为五色,诸侯则为一色。
这是房俊的旗帜。
旞是师帅的旗帜,薛仁贵虽然只是安西都护府的司马,却代表着大都护李孝恭。
两杆大旗之下,薛仁贵率先自马背之上翻身跃下,上前两步,单膝跪起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薛仁贵,恭迎越国公!安西军上下多谢右屯卫袍泽千里驰援,越国公公侯万代、威武盖世!”
在他身后,无数安西军兵卒满脸崇拜激动之色,纷纷振臂狂呼:“威武!”
“必胜!”
巨大的声浪在旷野上震荡翻滚,将漫天雪花都搅动得凌乱喧嚣。
房俊也从马上跃下,快步上前,俯身握住薛仁贵双臂,将其搀扶起来,大笑道:“安西军也好,右屯卫也罢,皆是唐军序列,手足袍泽!安西军独守西域,与强敌连番血战,不曾丢失吾大唐军人半分尊严,吾甚为敬佩!如今,你我两军合为一处,当斩杀敌酋、驱逐鞑虏,收复国土!”
“驱逐鞑虏!”
“收复国土!”
热烈的呼喊在大地上响起,两军兵将尽皆士气高涨!
安西军独守西域,面对强敌虽然屡屡丢失城池,却始终步步为营,歼灭敌军数万,掌握着主动态势。
右屯卫一路西来,先后于大斗拔谷、阿拉沟歼灭强敌,威风赫赫。
两支强军会师,足以击败世上任何一支强军,更何况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大食军队?
胜利之曙光已然隐现,之前步步后退、丢城失地的屈辱即将洗刷,天地之间,再无强敌可在唐军面前嚣张!
房俊将薛仁贵扶起身,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赞赏道:“太子与吾在关中时刻关注西域战事,仁贵,做得好!”
率领孤军自碎叶城开始,面对十倍于己之强敌步步为营、坚壁清野,虽然一直后退却始终退而不乱、撤而不败,期间更有“水淹碎叶城”这等惊艳之举,不可能再要求薛仁贵做得更好。
事实上,如今西域之战局传入关中,身为安西都护府司马的薛仁贵早已是声名鹊起,成为无数关中儿郎竞相崇拜之对象。
朝廷三省六部九寺之中,亦是声名赫赫,谁都知道这个甫一独当一军便绽放出璀璨才华的年青将领。更兼其出身于房俊麾下,跟脚硬扎靠山稳妥,假以时日必定成为军中年轻一辈之领军人物。
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璀璨夺目。
虽然早知薛仁贵比在历史之上闯出一个威名、建立一番功业,但原本历史上的薛仁贵却也算是大器晚成,如今经由自己一手调教,初出茅庐便在水师一鸣惊人,眼下更是光芒万丈,岂能不让房俊极有成就感?
某种程度来说,“集邮”名臣武将,亦是穿越者最为开心之事……
只可惜薛仁贵本应在辽东战场暂露头角,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没能参预东征,反倒跑来西域大放光彩,不得不赞叹一声命运弄人……
……
薛仁贵躬身束手立于房俊身旁,恭声道:“请越国公入城,稍作休整,再颁下命令,安西军上下定唯命是从,不畏生死!”
他是房俊一手拔擢,由一个穷书生一跃成为军中战将,对房俊自然是感恩戴德、敬佩非常,故而执礼甚恭,以门下自居。
房俊环视左右,欣然颔首道:“吾初来乍到,对于西域战局并不熟知,岂能越俎代庖、胡乱下令?咱们入城商议一番,拿出一个妥善之战略,定要驱除鞑虏、收复失地,不负太子殿下之殷望才好。”
自家知自家事,他除了“爆装备”一路碾压这一个优点之外,对于行军打仗实在是没甚天赋。薛仁贵固然缺乏历练,但乳虎啸林,头角峥嵘,已然非是他可堪比拟。
放着这样一个军事天才不用,反而自己瞎指挥,那等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的事儿?
薛仁贵却惶恐道:“越国公当面,何来商议一说?您功勋盖世,乃当世名帅,末将不敢僭越!”
房俊哈哈一笑,揽着他的肩膀,温言道:“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蔻羽翼未全,已生四海之心……薛将军固然初出茅庐,却已经独当一面,面对强敌辗转迂回,战略得当、战术适合,放眼军中,又有几人能及?身为将领,最重要提升信心,勿要妄自菲薄!”
按理说,薛仁贵比他年长,这等勉励后进之言不应出自他口,然则他此刻这般说出,却无人觉得不妥。
盖因房俊少年成名,今时今日之地位、资历、功勋,更是罕有人及,能够被他这般褒扬,只有慢慢的激动兴奋。
“喏!末将谨遵越国公教诲!”
薛仁贵心底感动,躬身施礼。
这番话实有吹捧之嫌,若是私底下说还好,可房俊故意这般当着无数人的面前说起,便是有意为他提振名声。
如今之大唐军中,论功勋、排地位,又几人敢厚颜居于房俊之上?房俊的一句肯定,便代表着军中少壮派的意志,由此刻起,他薛仁贵便是房俊“钦点”的青年将领,名望陡然拔高,再也无人敢轻视。
房俊欣然,环视左右一眼,颔首道:“走吧,入城说话。”
“喏!”
周围将领齐声应诺,目视房俊上马,然后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房俊进入弓月城。
弓月城不大,方圆不过三五里,建在伊犁河畔的沙砾上,拔地而起很是突兀,紧扼着伊犁河谷的入口,周围河流众多、水草丰美,乃是往来丝路的重要枢纽之地,自古以来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此刻大雪漫天,站在弓月城的城头瞭望四野,只见苍茫一片,城上城下尚且残留着刚刚历经大战之硝烟血迹,令人倍感压抑。
自弓月城巡视一周,房俊来到城中衙署所在,将一众将校留在门外,只与薛仁贵面谈。
书吏沏了一壶茶,走时将房门掩好。
堂中没有地龙,火盆里的炭火被门缝、窗缝灌进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灰屑夹着火星时不时的飞起。
薛仁贵给房俊斟茶,然后详细的讲述眼下西域之态势。
自弓月城以西、以南,众多城池已然沦陷,可谓大半个西域尽皆落入阿拉伯人之手。但由于开战之初战略得当,安西军兵部一味的与敌死战,而是采取坚壁清野之策略且战且退,故而兵员损失并不大,且粮秣军械每至一处都事先运往后方,即便来不及运走亦放火烧光,导致阿拉伯人一以贯之的“以战养战”之战略尽数落空,空有二十余万大军,却缺衣少粮,境况窘迫。
正是因此,阿拉伯人不得不撒开部队“打草谷”,几乎所有西域之部族尽遭毒手,不仅数十年积蓄被掳掠一空,更有甚者举族被屠戮殆尽……
房俊饮了一口热茶,颔首道:“如此,到也算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以往这些部族桀骜不驯、冥顽不灵,始终认为是大唐侵占了他们的家园,一边享受着丝路带来的财富,一边却极力反抗大唐的统治。这回借着阿拉伯人之手,将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清剿一空,有利于大唐在西域之统治。”
当然,前提是大唐能够击溃强敌、驱逐鞑虏,重新夺取西域的统治权,否则若是唐军一败涂地被赶回玉门关,阿拉伯人也能够彻底占领广袤的西域,消失殆尽的本地势力无法威胁阿拉伯人的统治。
再想夺回整个西域,所要付出的代价将会极大。
薛仁贵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起初之时,敌军势大,难以抵挡,又不能任由粮秣辎重被敌人夺取,故而每一次撤退都将无法带走之辎重尽皆销毁,反倒使得阿拉伯人陷入辎重不足之境地……这行军打仗,不仅要看将领指挥是否得当、兵卒素质是否精悍,更要看后勤辎重是否充足,似阿拉伯人这般,每每指望着以战养战,或许凭借强大之兵力可以得逞一时,却终究非是长久之策,一旦辎重断绝,轻则大败亏输,重则全军覆没。”
打仗也不仅仅是前边冲锋陷阵的军队自己的事儿,若是没有充足的辎重补给,再是悍勇的军队也难以赢下战争。
似阿拉伯人眼下就有些进退维谷,想要一鼓作气的击溃安西军侵占整个西域,却因为辎重匮乏而进取无力,即便是撤军亦要防备唐军沿途追杀袭扰,这等冰天雪地之下,不知将会有多少兵卒葬身于此。
房俊却摇摇头,道:“凡事无绝对,纵然此刻敌军辎重短缺、军心不稳,亦不能疏忽大意。”
几百年后便将有一支军队在没有任何后勤辎重的情况之下,单纯依靠着以战养战便横扫欧亚,骑兵更是突袭几千里将整个欧罗巴打得哭爹喊娘,每至一城,杀人盈城,每至一地,杀人盈野。
当战略战术完全凌驾与地方之上,一些军事常识也就无足轻重,强大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方面的缺陷。
就比如一个壮汉凌虐一个孩童,纵然孩童将三十六计都使上一遍,又有什么用处呢?
壮汉只一拳便可令孩童无法招架……
绝对的战力面前,任何阴谋阳谋都将灰飞烟灭。
薛仁贵虚心受教。
房俊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人家薛仁贵既然能够在历史上闯出那样的名号,必然有其深不可测至天赋,自己一个兵事上的两把刀,一味的给人家灌输这些东西且不说有用没用,万一将薛仁贵给领岔了路,那可真真成了罪人……
饮了口茶,他问道:“对于当前之战局,仁贵有何破敌之良策?”
薛仁贵坐在房俊对面,脸色沉肃,神情凝重,缓缓摇头道:“敌军势大,虽然其辎重补给不足,但阿拉伯人毫不顾忌礼义廉耻,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尽最大之可能补充粮秣。或许随着严冬之深入使得阿拉伯人难以展开以往那般大规模的进攻,但想要将去驱逐甚至击溃,则难如登天。”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盘外招都是白费力气。再者阿拉伯人固然缺乏辎重粮秣,也不可能出征之时一点粮秣都不带。且眼下之西域非是不毛之地,纵然大雪纷飞,可还是有许多部族不愿冒着严寒举族迁徙,心忖侥幸,这就给了阿拉伯人可趁之机,一路烧杀掳掠,抢粮抢马抢牛抢羊,总还是能够维持下去。
三四万安西军要散布开来驻守各处要地,谨防阿拉伯人分兵偷袭,可以调动起来与敌军当面硬撼的不过两人余人,再加上右屯卫的两万人也不过区区四万人,想要将接近二十万的阿拉伯人击溃,难如登天。
房俊道:“行军布阵之事,吾相信仁贵你自有建树,不愿多做指点。但你要记住,军伍最重士气,而士气来源于将帅之信心,所以无论何时何地,身为统帅都要给予部署绝对之信心,即便深陷绝境,亦要斗志昂扬,让麾下兵卒相信你终究能够带领他们杀出重围,获得胜利。”
“喏!多谢越国公教诲,末将谨记。”
薛仁贵心中凛然。
他的确面对强敌有些灰心,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却也不敢奢望能够击溃数倍于己之强敌。而他心中沮丧全无信心,势必会影响到身边的将校,进而使得军中上下充满一种悲观之情绪,士气暴跌。
没有士气的军队,即便战力再强,又岂能打得了胜仗?
事实上别看开展以来军队并未有太多损失,但连续不断的丢城失地、步步后退,却不可避免的使得军中士气下降,产生畏惧心理,觉得敌军不可战胜。
今日若非右屯卫千里驰援马不停蹄的直插敌军中军,激起了安西军的好胜心,怕是难以取得这般大胜。
士气低落,信心丧失,作战之时难免畏首畏尾,不敢倾尽全力……
房俊放下茶杯,笑着宽慰道:“不必沮丧,事实上眼下这般艰难之局势,你能做到始终维持军心不动,稳扎稳打,已然殊为难得。况且历经今日之大败,阿拉伯人的士气只怕跌得更加厉害,西域乃是我们的主场,这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川都尽在我们的舆图之上,甚至每一条山间小径、每一个河畔渡口,亦在掌握之中。经由掳掠粮秣之事,西域各族已然将其视如豺狼虎豹,又如何能够倾力相助?甚至许多原本敌视大唐之部族,如今也已见识到与残暴的阿拉伯人相比,大唐是何等宽厚仁慈,其心已然倾向于大唐。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已然为吾等指明胜利之方向,何惧之有?”
论排兵布阵,自然不是他的强项,在薛仁贵这等军事天才面前不愿献丑露怯,可若是说起对于局势之掌控,放眼天下,却是没有几人敢自称居于房俊之上。
一番话登时将薛仁贵从沮丧之中拽出来,觉得困顿迷茫之局面似乎瞬间明朗起来,如何针对强敌展开战略甚至发起反击都有了计较……
两人便坐在屋内,对着墙壁上的舆图进行了详细的商讨,期间自然不免意见不合从而发起辩论,却是全心沉浸其中,灵感纷至沓来。
直至黎明时分,屋外负责战报梳理、战后统计的元畏禀报战况,才使得两人打断商议。
薛仁贵将斥候叫进来,又让亲兵前去准备膳食,这才与房俊一起听候元畏的回禀。
当着房俊这等中枢有数的大佬面前,元畏有些紧张,见礼之时难免拘谨,不过等到将各种统计之后的数据随口道来,便放松下来。
“回禀越国公、薛司马,敌军主力已然后撤三十里,抵达其位于天山脚下的后军阵营,稳住阵脚,天色黑暗,大雪纷飞,不利于吾军强攻,故而各部追杀一番便即撤军,如今已然返回城内休整。”
“军伍打扫战场,此战阵斩敌军两万余,尤其是越国公身先士卒统御右屯卫猛冲敌军中军,造成极大之杀伤,其精锐兵卒折损无数,实力受损极其严重。”
“吾军阵亡两千余,重伤数百,轻伤无算,可谓大胜。”
“另缴获敌军军械若干,皆是敌军仓惶撤退之时所丢弃,敌军辎重军械本就并不宽绰,此番损失之大,极有可能影响其后续之作战部署。”
……
元畏一条一条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数字明确。
房俊赞赏道:“这么短的时间便将如此之多的信息汇总统计,且所得之数字如此明确,是个人才。”
得到房俊之夸赞自然是一件喜事,元畏却说不上来有多少欢喜,更多的还是诚惶诚恐,躬身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当越国公之赞誉。”
谁不知道房俊素来与关陇门阀敌对,双方闹得连人命都出了好几回,最是看不上关陇子弟?
此刻大抵是不知自己之身份故而有所赞扬,若是知晓自己出身关陇,怕不是要立即打压一番。
以房俊之权势地位,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投闲置散、永无出头之日……
薛仁贵似乎知晓元畏的心思,笑着对房俊道:“此人乃是末将麾下参军,能力不俗,精干非常。其出身关陇元氏,只不过乃是偏房远支,空顶着一个元氏子弟的名头,实则并未受到多少关照,之前也不过是碎叶城一个校尉而已。不过说起来,倒是与长孙家有一些纠葛……”
“哦?愿闻其详。”
房俊登时大感兴趣,他素来与长孙家敌对,既然薛仁贵当着他的面提及这个元畏与长孙家有所纠葛,那不然不会是一般的纠葛……
薛仁贵便将之前长孙淹指使元畏率兵截杀大马士革商贾,结果却误杀长孙濬一事道出。
房俊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等隐情?”
之前他在只是听闻长孙濬意外身故,到底是怎么死的却并不知晓,长孙家在此事上语焉不详,导致长安城内颇多猜测。
却不想原来是这般死在西域,且是被其弟长孙淹误杀……
误杀?
鬼才相信!
他对元畏道:“将当时情形一一道出,不可隐瞒,尽可能的详细。”
“喏。”
元畏心中为难,他不想提及此事,因为房俊与长孙家仇隙甚深,难保不会拿自己出去当作攻击长孙家的筏子。可是眼下当着房俊的面,他岂敢拒绝?
只能将当时情形详细道出。
房俊听完之后,喟然叹道:“真真是清酒红人面,名利动人心……此事若说长孙淹事先未曾谋划,一切皆是误打误撞,绝无可能。长孙濬一死,长孙淹自然成为长孙家家主之继承人,受益最大自然嫌疑最大。幸亏你多了个心眼,没有回去长安投奔长孙家而是跟随仁贵继续在军中效力,否则此刻向你尸骨已寒,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元畏面色惨白,他虽然只是元家的远房子弟,未曾见识过世家门阀背后那等肮脏龌蹉,却也非是蠢货,此刻经由房俊提点,越发认定事实就是如此。
那长孙淹为了争取世子之位,以这等残忍之手段将其兄杀害,自己若是傻乎乎的上门投靠,岂能不被其杀人灭口?
他心中惊惧,对薛仁贵躬身道:“多谢司马护佑!”
当时若非薛仁贵宽宏,接纳于他,只怕他已然走投无路返回长安……
房俊笑笑:“长孙家此番连连犯错,已然激起众怒,说不定就要一蹶不振,那长孙淹更是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你也毋须担忧,只需好生跟着薛司马建功立业,岂能没个前程?最起码此番战报送抵长安,叙功之后,你也要加官进爵。”
他倒是没有以这一点攻击长孙家的想法,非是不愿,实在是那等世家门阀这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早已屡见不鲜。纵然长孙无忌知晓实情,也大抵咬牙默认,别人谁又去管这个闲事?
至于由此打击长孙淹的名声……对于关陇门阀这等以武勋起家的门阀,从来就不在乎这样的名声。
甚至于长孙无忌有可能认为长孙淹之做法足够狠辣,继承了他的风范,视为合格的接班人,能到带领长孙家再创辉煌……
只需安稳住元畏,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作证,给他一个宰掉长孙淹的借口即可。
却也不一定用得上……
见到房俊对自己并无偏见,元畏心中担忧一扫而空,又听房俊这番说话,知道自己这回的功劳算是坐实了。
叙功乃是兵部之职责,而房俊身为兵部尚书,兵部上下早被其经营得铁板一块,谁敢违背他的意志?
看来自己投靠薛仁贵的决定实在是太英明了,这位薛司马身后的大腿粗得吓人……
连忙表态道:“末将定竭尽全力辅佐司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房俊欣然颔首,对薛仁贵道:“此番右屯卫驰援弓月城,携带了大量火器,后续更有补充,所以尽可能的发挥火器优势。敌军眼下猬集在天山脚下后军大营,不宜强攻,但可予以袭扰、挫其士气,使其上下惊惶、军心不稳,再伺机寻找其弱点漏洞。”
想要一口吞下阿拉伯军队是不现实的,但是眼下安西军、右屯卫合兵一处,粮秣军械充足,又有火器补充,不断的袭扰敌军使其兵将疲乏、士气低迷,乃是不错之战术。
只要敌军产生焦躁、厌战之情绪,便会极大的降低战斗力,且容易自乱阵脚,出现差错。
或许只是被唐军抓住其一个漏洞,便有可能扭转战局……
薛仁贵领命道:“越国公放心,末将亲自率军袭扰敌营。”
房俊摇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汝身为都护府司马、安西军统帅,自当坐镇中军调兵遣将,那等冲锋陷阵的粗活儿岂是你应当做的?”
他回头对门口的亲兵道:“将王方翼叫进来。”
“喏。”
须臾,一个身材瘦小的校尉大步而入,施行军礼道:“末将见过大帅,见过薛司马!”
薛仁贵定睛去看,只见此人身材瘦小单薄,一脸稚嫩之气,不由奇道:“你今年几岁?”
瘦小少年闻言,登时挺了挺胸,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道:“在下今年十六!”
房俊摆摆手,笑道:“屁的十六,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五吧?”
王方翼脸孔涨红,扭捏道:“在下生日大,正月里生人,按乡里说法就是十六……”
“行啦行啦,”
房俊道:“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这小子固然年岁不大,但是在军中火器大比武之时成绩优异,是个人才,故而此番西征将其带在军中。率军袭扰敌营之事,便交给他来办吧,这小子鬼得很,最适合干这种偷偷摸摸占了便宜就跑的事儿。”
王方翼一脸不忿,却又不敢反驳。
薛仁贵自然相信房俊,虽然这小子看着实在太过稚嫩,但既然房俊说他行,那就肯定行。
“稍后来吾帐中,吾交待你具体的战术计划,不过敌军势大,在袭扰之同时亦要密切关注敌人之动向,万一被敌人设计埋伏,绝对有死无生。你死不要紧,若是使得军中火器丢失严重,则罪加一等!”
王方翼心中又是雀跃又是紧张,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满是汗水,领命道:“末将不敢轻敌,定全力以赴,不让大帅、司马失望!”
……
待到王方翼退下,薛仁贵道:“年纪轻了一些,不过精气神很好,是个好苗子。”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道:“此子乃是太原王氏子弟,其父王仁表乃是贞观初年岐州刺史,已然故去多年。其主是武德初年隋州刺史王裕,祖母乃是同安大长公主……”
薛仁贵捋了一下这人脉关系,旋即惊愕道:“如此说来,这王方翼与晋王妃岂非堂兄妹?”
房俊颔首道:“正是如此,晋王妃之父,便是王方翼的叔叔。”
薛仁贵欲言又止。
房俊笑道:“仁贵可是再想,既然有这等关系,吾又为何将其带在身边予以栽培?”
薛仁贵点头。
谁都知道眼下晋王正与太子争储夺嫡,且优势不小,不仅这两位明争暗斗,各自麾下的拥趸更是纷争不朽,欲将对方彻底达到,扶持己方的支持者上位,克继大统,以建下从龙之龙。
而房俊却这般栽培晋王的小舅子,这实在是令人不解……
房俊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奔袭百里之后又是一夜未眠,使得他素来强健的筋骨也有些疲惫,笑着说道:“原因只有一个,这小子是个人才。朝堂争斗是一回事,但无论将来谁输谁赢谁做皇帝,大唐依旧还是大唐,吾等依旧是大唐之臣。为国举贤,更是吾等之本分。只要是人才,将来能够为帝国戎马戍边、开疆拓土,那就要好生保护,好生栽培。”
薛仁贵心生崇慕,拱手道:“越国公胸襟磊落、高风亮节,末将钦佩。”
他不知道房俊为何能够看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何就能够成为“戎马戍边、开疆拓土”的人才,但是房俊这种宽广至极的胸怀,却着实令他敬佩不已。
当朝堂上的那些人还在为了各自的利益党同伐异、排斥异己,房俊的目光却早已超越这等权谋斗争,放在帝国未来之上,甚至不惜栽培敌对一方的有为之士,哪怕将来有可能反噬自己。
古之大贤,莫过于此。
房俊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需这等客套?贪财也好,好色也罢,此乃私德,实则并无大碍。只是任何时候都要谨记帝国利益高于一切,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而将帝国利益置若罔闻,否则,便是帝国之罪人。”
薛仁贵起身离座,一揖及地,肃然道:“末将谨记教诲!”
“毋须如此,不过是一时感慨之言而已。”
房俊将其叫起,沉声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收复失地、驱逐鞑虏。之前西域胡族对大唐多有不满,如今被阿拉伯人恣意凌辱,想必也知道大唐宽厚之德,汝不妨派遣一些能说会道之人前往各处胡族之地,极力劝说其派出族中精壮之士,协助大唐退敌。另外,回纥人此番必将南迁,用不了多久回纥可汗吐迷度将会率领族中青壮前来驰援,若是再加上那些对阿拉伯人怨恨甚深的胡族,咱们势力暴涨,又多了几分胜算。记住,勿要因为以往那些胡族对大唐多有不敬,此刻便盛气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才是首要之务,毕竟咱们最大的目的乃是收复失地、驱除鞑虏,至于那些胡族是否另有不合时宜之述求,那也要暂且搁置,等到胜利之后再说。”
在统一阵线的内部,则需要分情况区别对待,在区别上建立对待胡族的政策……
薛仁贵略微一琢磨,便明白了房俊意思,虽然不愿被房俊当作一个阿谀奉承之辈,却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听越国公一席话,岂止胜过多读十年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这般精辟之言论,非但适用于眼下,即便是朝堂之中、各地府衙,皆有拨云见日之感!”
房俊嘴角抽了抽,心忖这等伟人之言你当然觉得厉害,只不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
为了理想也好,为了利益也罢,人们总是在不断的斗争中推动着社会的前行,并肩作战的亲密袍泽如此,一母同胞的血脉兄弟亦然,很多时候并不考虑前方是光明亦或黑暗。
世间所有的生物本性如一,从来都不曾停歇斗争,或是争权,或是夺利,或是繁衍后代的交配权……
人与动物的区别只在于人类会利用这种理论去创造更好的优势,然后将优势扩大化。
……
当夜,千里驰援的右屯卫终于在弓月城睡了一个安稳觉,翌日清晨,王方翼集结军队,准备出城。
唐军编制一军设二百五十队,一队有十伍,一伍有五人,故而一军之人数为一万两千五百人。不过这虽然是军中规制,但实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每军之人数或多或少。
整整二十队骑兵集结与城内校场,人马雄壮,旌旗招展。
唐军纪律严明、规制完备,军队出征时,每队有一面队旗,行则引队,住则立于队前。
若是大总管及副总管,则立十旗以上,子总管则立四旗以上,行则引队,住则立于帐侧。各支部队的统领分别给不同颜色的军旗,好在战场上则辨其进退。各支驻军等旗帜,别样别造,每营各别画禽兽,自为标记亦得。唯须营营自别,务使指麾分明。
自古以来,将兵事与祭祀并列,视为国之大事,故而规矩森严,非常讲究天时。如果在出征之时,军旗倒斜或旗杆折断,乃败军之象,为兵家之大忌,但凡立旗的将士,其旌旗必须坚牢,不得倾侧,否则处罚极其严厉。
唐军法其中的一条便是:行列不齐,旌旗不正,金革不鸣,斩之。
……
安西军兵卒围拢在校场周围,看着等待出征的右屯卫将士,心底既有郁闷,又有感激,更多却是艳羡。
西域本是安西军之防区,如今被胡虏打得步步后退,害得依靠右屯卫千里驰援,任何一个有荣誉感的安西军兵卒都觉得这是羞耻之事。甚至眼下因为右屯卫有着火器上的优势,故而前往敌军袭扰之重任亦要由右屯卫担当,愈发令安西军上下郁闷难堪。
看着整装待发的右屯卫将士,一个安西军兵卒忽然出声,大声道:“诸位,吾等生火温酒,待诸位凯旋,共谋一醉!”
周围兵卒立即纷纷鼓噪。
“斩杀胡虏,壮我军威!”
“都活着回来!”
右屯卫将士坐在马上,面容肃穆,心内却是火热。
王方翼顶盔贯甲,瘦小的身形端坐马上,待到听闻校场一侧响起“呜呜”的号角,一声声战鼓震动耳膜,便握紧缰绳,大喝一声:“出征!”
一千精锐虎贲齐声应和:“出征!”
雄浑的声量掩盖号角战鼓,在弓月城内激荡回旋,震动云霄,声势赫赫。
战马迈动四蹄,队伍行出校场,沿着南门鱼贯而出,到了城外集结,而后策马扬鞭,沿着伊犁河向着西南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隆隆,刺骨的寒风迎面刮在脸上有若刀割,却不能熄灭唐军兵卒胸中燃烧着的火焰。
自大唐立国之日起,除去颉利可汗兵临关中逼迫李二陛下签署渭水之盟,大唐虎贲何曾如眼下这般丢城失地、被敌寇打得步步后退?
这不仅仅是安西军的耻辱,更是所有大唐兵卒的耻辱!
既然是耻辱,那就只能用敌寇之鲜血来洗刷,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昭告天下——大唐虎贲,天下无双!
一千人策马奔腾,行至距离弓月城五十里之处才放缓脚步,军中斥候纷纷前出刺探敌情,不停的将前方消息传回。
黎明之时大雪已然停歇,但依旧乌云密布,天色阴沉。
远方的山脉只是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肆虐的北风在天地之间恣意呼号,卷起地上的积雪,雪沫颗粒随风鼓荡,吹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
军队缓缓前行,斥候将情报带来,回禀于王方翼之初。
王方翼初次领军,倒是没有多少紧张,更多的是欢欣雀跃。他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有着晋王府的印记,能够得到房俊的信赖实属不易,不敢轻忽导致这样的机会错过,往后投闲置散再无领军之机会。
故而压抑着心中的兴奋,谨慎的汇总各条信息,将敌军在大营周围兵力布置谨记在心,脑海之中已经有了一幅简略的舆图,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形势尽在心中,如观掌纹。
待到晌午过后,王方翼勒令全军下马歇息,每一伍为单位以战马围拢挡风,简单的用了一些携带的干粮,饮了几口清水,纷纷检查装备武器,之后齐齐上马,向着东南方向全速前进。
奔出二十余里,冰封的伊犁河道之北,一座阿拉伯人的营地盘亘在那里,唐军没有前去袭扰,而是又向前奔出数里,避过那处军营之后再折而向南,踩着坚冰越过伊犁河,斜斜的插向军营后方。
军营之中,数百阿拉伯兵卒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站立在寒风之中,紧张兮兮的等着唐军发动冲锋。
只看唐军千余人的规模,便知道不可能硬攻,而是派出来袭扰之军队。
然而这支唐军却过门而不入,再目光所及之远处绕过,向着己方身后奔去……
驻守此处营地的将领有心追击,使唐军不能恣无忌惮的向后方囤积军械的营地发动攻击,可是看看麾下兵卒衣甲不整、士气低迷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兵卒各自回营。
非是无力杀敌,实在是力有不逮,总不能白白送死吧?
至于后边囤积军械的营地,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
叶齐德率领中军狼狈不堪的逃回天山脚下的后阵营地,此时天尚未亮,营地之中灯火点点,人影幢幢,乱成一团。
开战之初,阿拉伯人以绝对之优势强攻碎叶城,非但被唐军一场大水淹死了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更被偷袭烧毁了大量辎重粮秣,导致大军粮草短缺、军械匮乏,始终不能发挥十成战力。
眼下听闻前方中军大帐被唐军突袭,吓得后阵营地的守将赶紧安排重兵保护所剩不多的粮秣辎重以及药物军械……
营地这种兵员调动,叶齐德又率领中军撤回,两方人马撞在一起顿时乱糟糟不分彼此。
叶齐德赶紧下令,自己带回来的军队绕过营地向后撤退,暂且安置在更后方的地方,免得两军混杂一起互不统属。
万一唐军丧心病狂的追杀而来,这般乱糟糟的阵营如何抵挡?怕不是得被狠狠的屠戮一番……
如此,一直折腾到天亮,好不容易将大军安顿下来,唐军也没有追杀过来。
只是无意之间,使得原本为后阵的营地莫名其妙的成为前阵……
等到叶齐德意识到这件事,意欲赶紧将粮秣辎重都撤回,唐军虽然兵力不多,但极其精锐,尤其是骑兵战术来去如风,倚仗火器之利极其凶悍,万一再被偷袭一波,自己难不成要将这十余万大军饿死在这西域?
然而未等他下令,此战损失清点便报了上来,听闻那一个个数字,叶齐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没晕过去。
将近一万人阵亡,数千人重伤,失踪者更是多达两千人……以阿拉伯军队的医疗水平、药物数量,基本轻伤只能扛着,重伤等同阵亡,而那些失踪者更是毋须寄予奢望,这等冰天雪地之下,四周又尽是对阿拉伯人恨之入骨的胡族,生还归队的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与损失相比,更为严重的是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以及主帅叶齐德自信心大受打击。
想想开战之初,叶齐德率领二十万精兵倾巢而来,骑兵如云步兵如雨,雄心万丈的踏入西域之地,畅想着征服这块祖宗神灵从未征服的土地,占据丝绸之路,兵锋直至东方的玉门关,建立一番旷世伟业,奠定自己帝国接班人的根基。
然而命运却与梦想相悖,没有预料之中的摧枯拉朽。
碎叶城下一战,便使得父亲最为倚重的“阿拉之剑”葬身洪水波涛之内,携带的粮秣辎重更是被偷袭焚毁,军心受到重创。
继而大军虽然强势挺进,攻陷的却只能是一座座空城,没有俘虏,没有牲畜,没有粮食,没有草秣……唐军将一切能够搬走的辎重尽皆搬走,搬不走的便在撤离之时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
对于素来以战养战的阿拉伯军队来说,这样“坚壁清野”的战术顿时令他们陷入困境。
为了筹措足够的粮秣,不得不向那些居于西域各地的胡族下手。
叶齐德不是不明白如此杀鸡取卵之行为会使得整个西域都将阿拉伯人视为豺狼虎豹,然则若是没有足够的粮秣,二十万大军便会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哪里还顾得上以后阿拉伯人在西域的统治是否稳固?
不过终究占据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使得阿拉伯人一路势不可挡,任凭安西军再是狡猾如狐,也无法抹平双方的实力差距。
眼瞅着只需攻陷弓月城,扒掉安西军在天山以西最后一个据点,将其彻底驱赶至天山以东,那么阿拉伯人就可以紧紧扼守伊犁河谷,掐断东西交通之咽喉,皆是进可攻退可守,哪怕是不思进取划地为界,这份功勋也足以使得他冠盖大食国内,以往损兵折将之罪责与之相比亦是无足轻重。
然而谁又能料到,区区一支千里驰援而来的右屯卫,居然猝不及防之下给予自己如此之大的伤害?
……
叶齐德不觉得是阿拉伯兵卒战斗力差,更不认为是自己指挥无能,他将受挫失利之原因归咎于唐军火器太过犀利。
火器……实在是改变他对于战争的固有认知。
那等威力巨大的铁疙瘩投掷入阵营之中,轰然爆裂所释放的巨大能量不仅可以轻易将一个壮汉连人带马掀飞,甚至其爆裂的外壳瞬间变成无可计数的短小箭矢,锋锐无匹,无坚不摧,即便是身着重甲亦要被轻易洞穿。
此等利器,如何抵挡?
而且相比于火器强大的杀伤力,其爆炸之时所产生的轰鸣、火光、硝烟,使得笃信神灵的阿拉伯兵卒以为是天降神罚,惊慌失措军心动摇,无论如何解释亦难以使得那些愚蠢的兵卒相信这只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人世间怎可能创造出如此神力呢?
战局发展至此,阿拉伯军队空有兵力之绝对优势,却始终无法在战场之觅得良机与唐军决一死战。唐军战术灵活、单兵战力强悍,往往能够通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战术在局部制造战斗,进而取得胜利,一点一点蚕食阿拉伯军队的兵力以及士气。
如若一直这么打下去,怕是等不到来年开春,这二十万大军就要全部葬身西域的冰天雪地之中。
嗯,眼下已经没有二十万了,碎叶城死伤无数,此番又是折损严重,算下来精锐部队能省下十五六万就不错了……
叶齐德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后,愁眉不展,四处窗框门缝吹进来的冷风也无法消除心底的郁闷。
正自琢磨着如何一挽颓势,打几场胜仗提振一下士气,便见到亲兵慌慌张张入内,疾声禀报道:“大帅,大势不好!唐军一支骑兵突袭而至,已经突破外围之防御,直冲着囤积军械的营地而去!”
叶齐德“腾”的一下站起,急问道:“来了多少人马?”
“大概一千人,兵强马壮,很是剽悍。”
“哦……”
叶齐德松了口气,反身坐下,道:“不必大惊小怪,想必只是唐军派出的袭扰部队而已,佯装强攻,实则只是为了扰乱吾军之士气,并不会当真发动猛攻。况且这么点兵力,就算发动猛攻亦是有来无回。”
对于唐军的袭扰战术,他算是深恶痛绝。
自踏足西域之时其,便一直面对唐军这种袭扰战术。每一次来的都是千把两千人,你若派人阻击的话少了打不过,多了追不上,总不能派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去追击吧?那样反倒正好中了唐人的奸计,使得自己这边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就只能任由他装模作样的袭扰一番,不理他,他自己便会退去,毕竟只是那么一点兵力,稍有不慎就要落入阿拉伯军队的包围,插翅难飞。
叶齐德回了亲兵一句,松了口气,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蹙眉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唐军直冲着囤积军械的营地而去?”
那亲兵道:“正是。”
叶齐德奇道:“囤积军械的营地不是在后军吗?难不成唐军已然绕过前军、中军,直抵后军所在?不可能吧!”
千余人的部队,就算再是精锐,又岂能绕过十余万大军的阵地,偷偷摸摸的抵达后军?
那亲兵嘴角抽了一下,道:“大帅有所不知,昨夜撤军紧急,来不及构筑营地防御,所以直接绕过后军撤至此处,将后军营地作为抵挡唐军攻击之阵地。故而,之前之后军,此刻已然成为前军,咱们所在之处,乃是后军……”
原本囤积在后军营地的军械,理所当然的暴露在唐军攻击范围之内……
“啪!”
叶齐德一脚踹翻身边的一张案几,怒目圆瞪,喝骂道:“怎地现在才说?”
亲兵无语,垂头不敢反驳,心中却疯狂吐槽:您是大帅啊,整个营地之形势分布难道不应该早在心中么?况且刚才已经说了唐军即将抵达囤积军械的营地,是您自己没反应过来……
叶齐德顾不得鞭挞这个“慢三拍”的亲兵,来不及穿戴甲胄,拎着一把弯刀便大步出了营帐,高声呼喝着让亲兵牵来战马,翻身上马之后带着百余名亲兵便直奔囤积军械的营地。
只是未等他抵达地方,远远的便瞧见一股股黑烟在阴暗的天色之下腾空而起,继而被狂暴的北风扯碎吹散……
……
王方翼率领麾下兵卒顶风冒雨,狂飙突进。
寒风夹杂着雪沫迎面吹来,打在脸上针扎一般,军队绕过前方那处军营的后方,一骑快马从一处山坳之中冲出,眨眼汇合在一起。
王方翼略微降低马速,对方靠上来,将一个羊皮口袋丢给王方翼,然后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又向着来路跑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唐军毕竟统治西域多年,虽然大多数胡族不满唐军之统治,但也有不少倚仗唐军之庇佑,此番很多胡族或是主动或是迫于无奈依附于阿拉伯人,跟随其作战,自然有人事先联络了唐军斥候,愿意提供阿拉伯军队之信息。
说到底,不管那些胡族如何抵触唐军,却始终认同西域乃是唐军之统治。
这就是主场之利……
王方翼在马背上自皮袋之中逃出一块羊皮,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附近的地形,更将阿拉伯人的阵营布置清除的勾勒出来,各处屯驻之军队、人数之多寡,一目了然。
从昨夜叶齐德率领大军仓惶撤退,直至眼下也不过十个时辰,便已经将阿拉伯军队的布置摸得一清二楚,倒也的确不容易……
看清楚羊皮上的地图,王方翼在马背上手递手的递给身边一个队正。那队正拿起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入怀中,双腿加紧马腹,战马陡然加速跑到最前头,旋即打起一杆旗帜,调转马头向南,沿着伊犁河直直奔出。
旗帜打出,便是号令,一千骑兵迅速跟随其后,打马狂奔。
围点打援这种事,但凡一个优秀的将领都会施展……
不远的前方,一处营地正扎在起伏的山丘下。
唐军此刻自然不知阿拉伯军队昨夜一会儿前阵变后阵、一会儿后阵成前阵的狠狠折腾一通,只知道羊皮地图之上明确标示此处乃是阿拉伯军队囤积军械之初,便理所当然的将其当作此行之目标。
骑兵袭扰,素来不已杀伤敌军为主,因为想要进退自如就必须派遣少量骑兵,不能与敌人正面接战,否则一旦困住便要全军覆没。
顾名思义,最终在一个“扰”字,不断的扰乱敌军,使其疲于应付、军心不稳。
可若是能够误打误撞的袭扰至敌军要害之初,那可就真真是意外之喜了……
阿拉伯人横行西域,所至之处烧杀掳掠,西域胡族对其恨之入骨。虽然迫不得已依附其后,心中却也深怀怨恨,加之阿拉伯人在军制组织上极其落后,几乎处处漏洞,后来依附之胡族想要将消息自其内部传出,简直轻而易举。
……
敌军营地就在前方不远,一千唐军追随着旗帜快马加鞭,在空旷的原野之上策马奔腾,蹄声如雷,奔腾如虎,眨眼功夫便来到那处军营之前。
营地显然已经发现唐军奔袭而来,里里外外乱糟糟一片。
千余兵卒被将领驱策着跑出营外,试图列阵抵挡唐军之突袭,可是这等阵势哪里放在右屯卫眼中?
奔至距离敌军一箭之地,唐军队列轰然散开,以免被敌军箭矢覆盖大规模射伤,然后非但不停,反而再次加速,迎着敌军射出的箭雨一往无前的冲锋上去。
轻骑兵虽然没有护甲,无法抵御箭矢施射,但是胜在速度够快,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敌军只来得及射出两轮箭矢,唐军便杀至眼前。
“轰!”
无数战马冲撞身体的声音响起,在一瞬间汇聚成一声巨大的闷响,无数阿拉伯兵卒被战马撞得倒飞而出,骨断筋折。
并未来得及布置拒马的阿拉伯兵卒一瞬间便阵型涣散,唐军兵卒手里的横刀闪烁着寒光,借着战马冲击之势四下劈斩,鲜血喷溅残肢横飞,硬生生将千余人的阿拉伯兵卒冲散、杀散,然后毫无阻碍的冲入营地之中。
营地之内敌军稀少,这本就是一处囤积军械的营地,兵卒皆非精锐战士,若是负责运输的辎重兵,战斗力差,士气更差,眼看唐军如狼似虎一般冲进营地,其余阿拉伯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唐军兵卒策骑冲入营地,眼看着营地之后堆积如山的军械,在马背之上取下身上携带的火油弹,点燃之后四下投掷。
这种火油弹与水师所用之物类似,一层铸铁壳子里包裹着以火油浸泡的易燃物,点燃引线之后投掷出去,火线燃尽之时引燃铸铁壳子里的火药,火药爆炸将整个铁壳子炸开,内里的易燃物同时被引燃,随着爆炸四散抛飞。
这种易燃物沾染着火油,所至之处顷刻间将一切物体点燃,即便是砖石等物,亦要等到火油完全燃尽之后才会熄灭。
火药爆炸之时威力巨大,故而一枚火油弹可以轻易覆盖十丈方圆的地面,一经点燃,水泼不灭。
唐军在敌军营地之内呼啸而过,一枚枚火油弹被点燃随处投掷,整个营地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浓黑的烟雾冲天而起,却又被凛冽的北风扯碎吹散,天地之间蔓延着火油的味道。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唐军由营地南门而入,自北门而出,身后是燃烧着的军械营帐。
王方翼一击得手,却不满足。
他并未及时率军撤离,反而带领麾下骑兵向北狂奔,至一处山坳之前方才停下脚步。
千余人马肃立在寒风之中,除去战马时不时的打个响鼻之外,寂然无声,唯有呼呼的北风在天地之间恣意鼓荡。
王方翼将那张羊皮地图要过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然后抬头对照四周地势,心中笃定。
此地已然接近天山,山岭起伏沟壑众多,虽然并无天堑之初,但地势极其复杂。阿拉伯人昨夜临时撤退,十余万人便散布在这纵横交错的山岭之中,互为倚角,相互支援。
囤积军械的营地与敌军临时中军大帐之间足有二十余里之遥,可见昨夜一战打得叶齐德是何等惊慌失措,不得不将军队藏在山岭之后,使得与唐军之间有这样一道山梁阻碍骑兵突袭。
但是想要救援军械营地,却也必由此处经过。
而且二十余里的距离,想要及时救援就不可能动用弓兵、长矛兵这些个步兵兵种,只能是机动性更快的骑兵……
未几,便听得山坡之后蹄声隆隆,敌军的救兵到了。
千余唐军骑兵列成一队,随着王方翼的手臂狠狠挥动,一千人同时策马疾驰,如同一朵乌云一般飘上山梁,越过山梁之后毫不减速,向着山梁背面冲去。
……
叶齐德眼见军械营地腾空而起的黑烟,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唐军这等袭扰之手段当真是防不胜防……
他心急火燎,当即带着亲兵召集数千骑兵紧急驰援,让副将集结兵卒随后赶至。虽然明知唐军前来袭扰之军队不能太多,可是早已被唐军杀得胆寒的叶齐德哪里敢大意?
策骑向北狂奔之时,迎面的寒风吹得面如刀割,终于将叶齐德心中的郁火稍稍止歇。
然而等到率领骑兵行至距离军械营地尚有二十余里之时,耳边陡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令叶齐德面色大变。
“敌袭!敌袭!”
虽然身份高贵,但他常年身在军伍,焉能听不出战马奔袭之声?
然而径直向前的冲锋的骑兵部队想要转弯甚至撤退,简直难如登天,故而他命令下达之后队伍也只是堪堪降速,待要有所动作之时,已经见到左侧山梁之上,乌云一般的唐军骑兵借助地势俯冲而下,奔腾之时雪沫冰屑冲天而起,气势汹汹。
此等时刻,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若是此刻掉转马头向后撤退,怕是还没等提起速度便被唐军衔尾追上,届时再想回身迎战却是如同自杀无异,骑兵一旦将速度提起,其强大的冲击力将无可抵御,即便是同为骑兵也一样。
这一刻,叶齐德只恨自己为何这般心急,明知唐军袭扰军械营地得手之后必然付之一炬,敢去救援也多半来不及,却依旧这般无头苍蝇一般急急赶来。
若是弓兵或者长矛兵带上,何至于此?
眼看唐军风卷残云一般杀到面前,叶齐德只能咬牙大喊:“列阵!迎敌!”
“喏!”
麾下骑兵赶紧聚拢至叶齐德身前,列阵以待,一个个面色苍白。
身为骑兵,焉能不知一旦骑兵彻底冲起来之时会有着怎样强大的冲击力?以血肉之躯去抵挡这样的冲击力,简直与引颈就戮无异……
顷刻间,唐军已然自山梁之上冲下,然而就在阿拉伯兵卒绝望的目光里,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狠狠冲入阵中近身搏杀,而是至阵前十余丈处一分为二,贴着阿拉伯兵卒阵前向着两翼奔去。
与此同时,无数黑疙瘩自唐军阵中飞起,直直落入阿拉伯军阵中。
“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枚枚震天雷在阿拉伯骑兵阵中轰然炸响,硝烟随着火光冲天而起,无数弹片被狂暴的能量四面抛射,轻而易举的射入阿拉伯兵卒、战马的身体,挡者披靡。
兵卒的惨呼、战马的惨嘶,阿拉伯阵中尸横遍地,阵型瞬间崩溃。
唐军一分为二,自两翼奔出,将阿拉伯人围在当中,无数震天雷被点燃投掷入阿拉伯阵地之中,轰然炸响之时伴随着血肉横飞。
叶齐德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亲兵奋不顾死的围拢在身前,急忙挥动马鞭抽过去,大骂道:“散开,都散开!”
这么多人围拢过来,是想要告诉唐军老子是一条大鱼,然后冲上来将老子干掉么?
所幸身后不远处喊杀震天,步卒及时赶到。
王方翼眼见敌军已经被彻底摧毁,后方敌军的援兵已经赶上来,不敢恋战,率先策马脱离战圈,向着北方疾驰而去,身后兵卒纷纷策骑跟上,蹄声轰鸣之间,迅速远去。
他哪里知道这样一支千余人的驰援队伍之中,居然藏着敌军主帅?
若是知晓自己距离名震天下、加官进爵之有那么毫厘之差,怕是王方翼能活生生的悔青肠子、呕血而死……
待到后边的步卒赶到,唐军早已呼啸而去,北风席卷着雪粒在天地之间呼呼作响。
叶齐德惊魂甫定,很是咽了一口唾沫,将弯刀收入鞘中,面色阴沉的打量周围。入目之惨状,令他素来冷硬的心脏也禁不住强烈收缩,一股极致之屈辱袭上心头……
兵卒战马残破的尸体横七竖八遍地都是,黑色的火药残留,红色的鲜血流淌,尚未咽气的兵卒与战马在血泊之中辗转哀嚎,一声声抓心挠肺,令人不忍目睹。
堂堂帝国接班人、一军之统帅,居然就在自己大营不远之处受到敌军突袭,伤亡惨重狼狈不堪,这让素来桀骜的叶齐德如何接受?
步卒走到近前,先是被眼前之惨状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又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搜寻叶齐德。
万一这位惨死此地,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幸叶齐德虽然狼狈不堪、盔甲歪斜,只是胳膊、肩胛等处被震天雷碎片擦伤,并无大碍。
面对麾下将领的问询,叶齐德羞愧无地,吩咐人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便带着步卒加快速度赶到前边囤积军械的营地。
只是到了近前,原本意欲指挥兵卒救援的叶齐德一口郁气凝结在胸,最终化作颓然一声叹息。
整个营地都被熊熊大火所笼罩,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滔天大火将所有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尽皆点燃,火势冲天的同时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令叶齐德明白唐军必然是放火之时添加了什么助燃之物,这种大火只能等它将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烧完,否则是很难扑灭的。
此刻负责追击的骑兵返回,禀报道:“敌军轻骑简装,一击得手已然远遁,吾等追之不及,又恐敌军半途设伏,只能返回。”
叶齐德颔首,呆立在营地之外,有些六神无主。
他自然不会责备追兵为何这般轻易放弃追击,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对唐军层出不穷的诡计心生惧怕,又何况麾下那些兵卒?而且他几乎可以确信,若是这么一路追下去,十有八九会在此掉进唐军的陷阱。
唐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毕竟是千余年来始终与战争相伴的民族,将战争之中领悟的计策战术写就了一本本传世兵书,无数的战争经验传诸于后人,甚至屡次将自己人杀得几乎濒临亡族灭种。
太狠了……
亏得自己之前还信誓旦旦能够在数月之间征服西域,甚至有机会直抵玉门关下觊觎大唐的江山社稷,此刻想来,真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
然则固然对唐人生出惧怕之心,可是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难不成自己还能率领大军夹着尾巴逃回大马士革?
打肯定还是要打的,只是战略应当予以转变,再不能如以往那般轻敌冒进。
所幸自从碎叶城之战过后,他便严令将粮秣放置中军,否则若是依照以往之惯例依旧放在后阵,眼下怕是已经全部随着这些攻城军械一把火烧个精光,别说继续打下去了,十余万大军能否逃回大马士革都是问题……
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叶齐德勉励控制着声调尽量平缓,给予麾下一个安定的态度:“唐军已然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此等袭扰之策乱我军心,汝等不必担忧,尽量安抚兵卒,勿使军心动摇。”
副将问道:“若是唐军依旧袭扰不断,吾等该当如何?”
有千日做贼的,可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是不拿出一个章程,万一唐军继续这般袭扰,人人都担忧夜半之时被唐军袭营搞不好睡梦之中便丢了脑袋,谁能受得了?
可是叶齐德此刻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出方法杜绝唐军袭扰?
只得说道:“勿要夸大敌军之战力,加强戒备即可,夜间巡逻之兵卒增加一倍,若发现谁敢妖言惑众、惑乱军心,定斩不饶!”
一众将校连忙领命,心里却忍不住腹诽:就这?!
人家唐军来去如风,且有火器之利,除非误入己方长弓兵或者长矛兵的阵列之中,否则大可恣意袭扰,一击即中、远遁百里。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袭扰成为常态,军中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这军心士气如何能够保持?
固然心里难掩失望,觉得叶齐德空有尊贵之身份,带兵打仗的能力却着实有限的紧,却也不敢当面质疑。
阿拉伯人的世界阶级分明,贵族永远是贵族,奴隶永远是奴隶,上下高低之界限不容逾越,若是惹恼了叶齐德,干脆将谁就地斩首,那可就冤死了……
昨夜又惊又怒折腾了一宿,今日又被唐军袭营憋了一肚子气,站在寒风中又冷又饿,叶齐德觉得有些受不了。粮秣虽然带在中军,但是随军携带的极少量的药物却是放在这军械营地之内,此刻也已随着军械化作飞灰,万一自己染了风寒,却无药可医,难不成还得似那些奴隶一般放血治病?
若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未能立下功业不说,反倒会成为整个大食国竞相嘲讽之对象……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叶齐德道:“留下一些人打扫一下,看看能否收拢一些有用的军械,吾暂且回营,考量对策。”
言罢,便在亲兵簇拥之下,策骑向北返回中军大帐。
一众将校也很是无奈,留下一人负责打扫残破的营地,其余人则纷纷返回各自的营地。
士气低落至极点。
大家都有些想不通,本就是纵横欧亚所向无敌的阿拉伯帝国,打这样一场几乎是十拿九稳的战争,怎地就一步一步的沦落至眼下这般窘迫之境地?
身在西域非是主场作战,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或许防御比进攻更难,唐军打定主意以袭扰为主,打击阿拉伯人的军心士气,不肯正面交战,叶齐德思来想去根本毫无办法阻止。
更何况眼下西域酷寒,大雪纷飞,斥候派出去稍远一些就有可能遭受唐军之围剿,甚至附近胡族遇到落单的阿拉伯军斥候亦会偷偷下手……
故而叶齐德坐在中军大帐一筹莫展之时,唐军不分日夜、毫无规律的袭扰连续不断接踵而至。
整个阿拉伯军大营鸡犬不宁、风声鹤唳,兵卒们草木皆兵、疲惫不堪。
……
弓月城衙署之内,房俊穿了一身棉袍,身边放着一个炭盆,正伏案批阅战报。
薛仁贵亦是一身常服,却一丝不苟的坐在一侧,手里捧着个茶杯慢慢的呷着茶水,感受着丝丝暖意,赞叹道:“大帅于奇淫技巧一道之造诣独步天下,经您之手发明出来的玩意儿数不胜数,每一件皆是巧夺天工。但是在末将看来,唯有这火药与棉花,作用之大无出其右。”
火药也就罢了,这等利器横空出世,使得原本战力便足以碾压群雄的唐军更加如虎添翼,简直就是跨维度打击。
而往昔那等人们不屑一顾的白叠子,脱籽之后居然能够变成这般轻便柔软保温挡风的棉花,使得人们能够在冰天雪地之中不畏严寒,实在是造福亿万。
可以想见,如今有多少贫苦人家能够穿上这等便宜又保暖的棉衣渡过凛冽严冬,功德无量。
怪不得关中百姓口中时常将房俊称作“万家生佛”,此等造化万民之功,的确比开疆拓土更为百姓所推崇……
“呵,”
闻言,房俊放下手中毛笔,将战报合起放在一旁,笑道:“你薛仁贵可不是那等阿谀逢迎之徒,怎地此番在西域待了一些时日,便被河间郡王给带坏了?那老郡王虽有几分本事,可贪财好色之性格极为无耻,你可莫要学他。”
堂中其余书吏面色古怪,纷纷低头,恨不得将耳朵给给塞起来,只当没听过这话。
那可是有着“宗室第一名帅”之称的河间郡王啊,这房二居然这般恣无忌惮的调侃……
此间多是安西军书吏,河间郡王乃是他们顶头上司,这般受人诋毁,却又不敢替自家长官“仗义执言”,只能充耳不闻,但愿这话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房俊固然没事,他们这些人却难免被河间郡王迁怒。
薛仁贵也笑起来,他知道房俊与李孝恭之间公私难分的深厚关系,此等调侃之言自然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一身甲胄的王方翼从外头大步走进来。
短短数日之间,这个瘦弱的少年似乎更瘦了一些,颧骨高耸,甲胄在身上有些晃荡。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风尘仆仆满是冻疮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风霜之色,看上去很是精悍。
上前躬身施礼,朗声道:“末将前来复命!”
房俊上下打量一番,欣慰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番袭扰敌军固然极为艰难,却也是难得之历练,躲在长安成内读上一百本兵书,也未必记得上这几日餐风饮雪、真刀真枪。”
王方翼虽然是太原王氏子弟,阵营与房俊不同,但是对于房俊之提鞋栽培却是感激不已,自然甚为尊敬,抱拳施礼道:“多谢大帅栽培,末将定当唯令是从,追随大帅立下功勋!”
大唐立国以来,最终军功,似他这等世家子弟固然可以凭借门庭顺利入仕,但是若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一展抱负,登上更高的位置,就必须有从军之履历,若有军功在身,更可平步青云。
房俊听他言及“立下功勋”,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回身自桌案之上翻出一份战报,丢给王方翼道:“此乃依附于阿拉伯人的胡族传回来的信息,那日你袭扰敌军、火烧军械之时,叶齐德曾率军救援,只不过半途被一支唐军设伏突袭,差一点全军覆没,叶齐德自己更是身受轻伤……”
王方翼懵了一下,旋即眼珠子一下瞪圆,赶紧翻开手中战报仔细观看,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呀,悔死我也!”
他哪里知道自己那日设伏的那一股阿拉伯援军之中,居然有叶齐德这样的大鱼?
若是自己略微仔细一些,即便不能将叶齐德生擒回来,哪怕弄死他亦是一桩天大的功劳啊!
二十万阿拉伯军队之统帅,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亲儿子……
娘咧!
那等是何等功勋?
本是唾手可得,自己却任凭其自手边溜走……
眼见王方翼肠子都悔青了的模样,房俊似乎也猜中他心中所想,笑呵呵道:“若是活捉叶齐德,起码一个子爵是跑不掉的,功勋最少亦是七转,便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在军中担任一军之副将是没什么问题的。”
王方翼到底年青,城府不足,此刻掩饰不住自己心中悔意,难免扼腕长叹、捶胸顿足。
薛仁贵也有些好笑,宽慰道:“战阵之上,生死系于一线,每一个决定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不可有一丝一毫之懈怠大意。此番虽然与大功擦肩而过,却使得麾下兵卒毫无风险的安全撤走,若是当时贪功,说不得就有可能被支援而来的敌军弓兵缠住,伤亡惨重。故而,你当时之决定十分正确,毋须后悔懊恼。”
王方翼揉了揉脸,苦笑道:“末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那等功勋白白从手边溜走,这心中难免郁闷懊悔……”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此刻得知敌军主帅就曾在自己的攻击范围之下,只需再耐心一些,多冒上一丝丝的风险便可撷取一桩滔天功勋,怕是任谁都难以心平气和。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当时能够生擒叶齐德,他王方翼这辈子起码少奋斗二十年……
房俊说笑一阵,便板起脸,教诲道:“固然曾与大功擦肩而过,但此事已然过去,不能深陷其中,影响了心态。往后行军之时依旧要谨慎处之,不能贪功冒进将如山军令、袍泽性命尽皆弃之不顾,否则,本帅军法从事之时,勿怪无情!”
王方翼心中一凛,忙道:“喏!末将遵命!”
他刚刚心中的确起了别样的心思,觉得整日里打生打死何如这样一次侥幸的功勋?只需当时略微注意一下,便能够少奋斗二十年,岂不是比起在军中苦苦熬资历强得多?
然而轻浮之心刚起,便被房俊当头棒喝,登时有些面红耳赤。
薛仁贵虽然治军严谨,但是性格宽厚,对待部署更是视若手足,见到王方毅窘迫羞愧,便含笑道:“如此大功字手边溜走,任谁都得喟然懊悔,此乃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只要意识到如何做是对的,并且坚持去做,足矣。”
王方翼心中一松,却又偷眼去看房俊,唯恐房俊怒气未消。
房俊见到他神色,焉能不知他心中如何想?
笑骂道:“吾又何曾苛责于你?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人间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为人处事,有些事情看你如何去做,有些事情则看你如何去想,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做的别做,如此才能安身立命,才能建功立业。”
一个人无论是想安身立命,亦或是事业有成,最重要之素质便是意志力。
人非圣贤,谁又不曾在某一刻心中浮起邪恶之念呢?只不过有些知其不可为而以强大之意志力约束自己,有些人贪图其欲意志力薄弱从而放纵自身,潜移默化之间坠入污秽。
王方翼乃是世家子弟,这些道理自然懂得,只是事到临头缺乏经验不知如何面对,听闻房俊之言,登时醍醐灌顶一般,肃然道:“末将领受教诲!”
房俊便欣然队薛仁贵道:“瞧瞧,孺子可教也。”
薛仁贵则道:“那也得有这个天分才行,世间亿兆黎庶,天资卓越者寥寥无几,大帅能够慧眼识珠,将此子简拔而起,这份眼力才更让末将钦佩。”
房俊失笑:“你这家伙最近嘴上抹了蜜一般,果真是跟着郡王学坏了,放在安西军有些委屈你,改日给你调回书院,去跟许敬宗那厮搭伙共事才好。”
薛仁贵也笑起来:“许主簿才思敏捷、天下文宗,末将一介匹夫,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大帅谬赞。”
“哈哈!”
房俊大笑。
这薛仁贵办事一板一眼,沉稳有度事事精心,最是让人放心,可是这说话做人却并不迂腐,是个人才。
但凡能够名垂青史的人物,又岂能没有独特之素质呢?
无论忠奸善恶,每一个都是一时之人杰……
……
虽然袭扰战术取得显著之成果,使得阿拉伯军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此等战术不能伤及阿拉伯军队之根本,只能乱其军心、伤其士气,不能输出实质之伤害。
然则眼下固然有右屯卫驰援,兵力对比之上依旧处于绝对劣势,贸然与敌接战实乃不智之举。
且阿拉伯军队因为数次误中唐军之计,导致损兵折将士气低迷,眼下猬集在天山脚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躲避风雪,十余万人集结在营地之中以守为主,即便唐军想要出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缺口。
袭扰战术还得继续,非但要偷袭敌军之军营持续打击其士气,更要扩大范围袭扰其外出掳掠粮秣之军队,将其困于营中不敢擅自出动。粮秣始终是阿拉伯军之心腹大患,若是不能出迎掳掠粮秣以供大军食用,难不成要将战马尽皆宰杀,以充军粮?
等到阿拉伯军队坚持不住,不得不主动出击之时,那才是唐军寻隙而入、破敌之时。
与粮秣严重短缺的阿拉伯军队相比,唐军粮秣辎重极其充足,自碎叶城撤退开始,这一路每至一城,薛仁贵便将城中粮秣集中起来,不管是私人之物亦或是商贾之物,尽皆一纸白条充作军资。
想要钱款,自去长安兵部讨要便是……
故而,唐军除去兵力不足之外,军心稳定、士气高涨,粮秣军资更是无比充足,足以打一场由冬至春,甚至再由春至秋的消耗战。
抵抗住开战之初阿拉伯军队强势突进之后,唐军逐步稳住阵脚,慢慢扳回劣势,战争从双方兵力对比已经转会其本质之上——后勤辎重之战。
甚至只要将战争拖到东征之战结束,将会有数十万精锐大军返回关中,只需调拨十万人驰援西域,阿拉伯人也将必败无疑。
所以唐军在时间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动,相反阿拉伯人则亟待破局。严冬既拖延了阿拉伯人进攻的脚步,却也是阿拉伯人最后的机会,若是不能在这个冬天击溃安西军侵占整个西域,那么在春季来临之后,唐军大规模增援,留给阿拉伯人的路就只能是撤军。
眼下,阿拉伯人进退维谷,手足无措。
……
数日之后,吐迷度率领一万回纥青壮顶风冒雪驰援西域,与房俊会师于弓月城,使得唐军实力大增。
弓月城衙署之内,吐迷度摘下帽子丢在一旁,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捞了一筷子羊肉塞进嘴里咀嚼咽下,然后灌了一大口烈酒,火辣辣的酒气顺喉入腹,将一身寒气驱散干净,爽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黑红的脸庞满是汗水:“好酒!此等严寒之天气,一锅羊肉,一壶烈酒,坐看风雪漫天、敌寇束手,大帅当真好享受!”
他是真的佩服汉人,能够忍受最为艰苦之条件,却也能在大敌当前之时想尽办法提升享受,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一壶并不如何美味的烈酒,放在平素最是简单的东西,却硬生生被房俊鼓捣出一种“珍馐佳肴”“钟鸣鼎食”的高格调……
一旁薛仁贵执壶斟酒,笑道:“西域苦寒,条件简陋,慢待了可汗,还望不要介怀才是。待到此番凯旋,回去长安叙功之时,末将定然好生招待可汗。”
房俊也道:“一锅羊肉而已,连块蘑菇都没有,着实慢待可汗了……此时若是在长安,黄瓜苦苣菘菜翠绿的蔬菜佐以羊肉,又新鲜又解腻,那才叫美味。”
水师自南洋带回不少新式蔬菜瓜果,苦苣便是其中一种,皆放在骊山农庄的温室内反季栽培,如今硕果累累,使得长安冬季餐桌上的菜肴品类愈发丰盛,房家也因此又多了一笔进项。
毕竟此时冬季的蔬菜才是最顶级的奢侈品,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予以培植,只有那些权贵才能吃得起这些“绿色黄金”,价格高出天际……
吐迷度不知被热气蒸腾亦或是烈酒熏染的脸庞黑里透红,闻言一脸向往:“每一个胡人最终极的理想,便是能够余生生活在长安。原以为此等理想只能是奢望,一辈子也难以踏足长安城门,却不料世事变幻,如今当真有了前往长安之资格……没说的,此番前来驰援,但有所命,莫敢不从,大帅只需下达命令便是,回纥人个顶个的骁勇善战,若有一人后退一步,吾提头来见!”
他是个聪明人,别管当初主动还是被动,既然已经彻底依附大唐,那就要一心一意依附得彻底,不能嘴上喊着依附,私底下却依旧打着小算盘。一旦将房俊给激怒,回纥人前途叵测……
况且事已至此,回纥人被突厥人恨之入骨,此番若非裴行俭临时坐镇轮台城,派出一队骑兵威慑突厥牙账,怕是乙毗射匮可汗早已派出帐下狼骑千里追杀,将回纥人杀个干干净净。
既然不能回头,自然要死心塌地的效忠于大唐。
起码眼下之局势必须如此……
房俊欣然道:“大唐胸怀四海,陛下气量恢宏,愿意与四方胡族结为睦邻,友好互助,携手共进。陛下如今正御驾亲征高句丽,若是听闻可汗弃暗投明,依附于大唐,必然兴高采烈,龙心甚慰!”
“哈哈!不敢扰了陛下心境。”
吐迷度嘴上说着客气话儿,心里却疯狂吐槽:大唐胸怀四海是一定的,可那只是胸怀四海之土地,却绝非胸怀四海之胡族。唐人最是骄傲,只从那个不准许唐胡通婚尤其是坚决不许唐人女子外嫁异族的规定就能看出来,什么突厥人吐蕃人阿拉伯人还是回纥人,在唐人眼中尽皆低了一等。
这令人恼火的歧视啊……
闲聊一阵,酒足饭饱,亲兵入内将火锅撤走,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桌案上,出去时将房门带上,几个亲兵伫立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眯眼感受着茶水的滋味,少顷才问道:“突厥那边,反应如何?”
吐迷度婆娑着茶杯,叹息一声道:“这回算是将乙毗射匮可汗给得罪死了,吾偷偷潜回族内,封锁消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举族南下,一些不能携带的东西尽皆抛弃……即便如此,未等吾抵达轮台城,金帐狼骑便追踪而来,幸亏裴长史率军及时出城五十里接应,突厥人不愿贸然与大唐开战,故而吾等才有惊无险的抵达轮台城。”
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幽怨的瞄了房俊一眼。
若非这厮冒坏水儿,关键时刻不予支援导致阿史那贺鲁冲破防线逃回突厥,又岂能出现那一幕被金帐狼骑追杀的场面?
房俊最是聪慧,只看了一眼吐迷度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必定埋怨,便笑着问道:“可汗以为,当时阿拉沟大战吾故意不予增援,放任阿史那贺鲁逃跑,这才造成了回纥人眼下之困局?”
吐迷度干笑两声,违心道:“大帅说得哪里话?吾既然决定依附大唐,便绝不会做出首鼠两端之事,否则人神共弃之。”
房俊摆摆手,道:“可汗不必如此,若是誓言管用,这世上为何那么多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之辈活的有滋有味?”
见到吐迷度一脸尴尬,手足无措,这才解释道:“一个强大的突厥,不仅是大唐不愿见到了,更是回纥以及诸多胡族都不愿接受的。突厥人凶残暴戾,一旦实力强盛,便是周边各族之噩梦。所幸,突厥并非铁板一块。欲谷设可汗虽然逃奔吐火罗,可至少名义仍在,乙毗射匮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慑服族内各方部落。如今阿史那贺鲁回到突厥,必然受到乙毗射匮之猜忌,以阿史那贺鲁之心性、能力、根基,岂能束手就擒?若吾所料不差,眼下突厥内部便已经开始内斗,乙毗射匮必然要将阿史那贺鲁处以极刑,但是那些心向欲谷设可汗的部落,却一定会维护阿史那贺鲁。”
吐迷度细细一想,不由得愈发惊惧。
汉人有言“多智近乎妖”,这房俊看上去粗枝大叶豪爽雄迈,在长安更是被称作“棒槌”,却能够一手设计一条计策,故意释放阿史那贺鲁造成突厥内斗之根源,这也太可怕了吧?
这还是不善于计谋的房俊,若是长安朝堂上那些整日里勾心斗角的大臣们玩起阴谋诡计,那得是何等可怕之模样?
自己这样一个榆木脑袋,将来若是到了长安,还不得被人给生吞活剥了去?
倏忽之间,以往崇拜向往的长安城,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房俊哪里知道吐迷度的想法?见他一脸惊惧的神色,还以为听进了自己的话语故而心生凛然,愈发感到满意,颔首道:“眼下虽然敌人依旧势大,但局势已经悄然逆转,自今而后,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需死死的守住弓月城,占据这天山以西的最后一个据点,便随时可以转守为攻。”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肃容道:“诸位,西域之安危攸关国本稳固,乃是生死之大事,断不可有一丝一毫之疏忽大意,稳住,别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