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这种事,也是很有讲究的。
屈膝投降很简单,只需放下武器举起白旗,一场大战顷刻间消弭无踪。然而归顺大唐之后呢?能否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是受到大唐的重用,继续委以重任,亦或是投闲置散,剥夺兵权,稍有不慎便遭受屠戮……这其中颇有可运作之处。
最好的运作时机,便是手握重兵、尚未投降之前。
这个时候战局焦灼,战争每继续一刻钟,便会有双方无数兵卒丧命,及早结束战争会挽回极大的损失,故而就算是投降一方提出的条件略高,另一方也大抵会接受。
除此之外,便是向谁投降了。
譬如眼下,乙支继祖已然决定投降,然而是向城内的苏定方投降,还是等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率军抵达之后,向他们其中之一投降?这其中所衍生而出的后果,截然不同。
乙支继祖自有思量。
他虽然有着鲜卑血统,但是先祖早年间便流亡高句丽,即便眼下归顺大唐,也未必能够得到以鲜卑人为主的关陇门阀接纳,即便接纳,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昂贵。
最为重要的是,关陇门阀的势力皆在关中以西,自己若是离得太远无法借力,离得太近又会被架空,成为只能应声的傀儡……
故此,最好的归顺对象其实就是水师。
大唐水师不仅横行大洋,诸多东洋、南洋国家亦在其控制之下,势力几乎遍及北至高句丽、倭国,南至羯荼国、三佛齐,西至林邑国、真腊、暹罗,甚至可直抵遥远的红海沿岸。
可以说,大唐水师控制着所有大唐本土之外的广袤地域,承担着大唐几乎所有的海贸。
唯有在水师麾下,他才有继续掌管兵权的可能,毕竟大唐水师控制着如此广袤的地域,不可能全部由唐军来镇抚各地,还是要笼络、操控当地的土著势力来给他们充当鹰犬爪牙。
归顺于水师麾下,才能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
“既然如此,那便下令即刻停止攻城,派人入城送信,就说吾要与对方主帅见面详谈。”
乙支继祖当机立断,即便决定投降,那就别拖拖拉拉,免得身后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感到之后,横生波折。
毕竟能够迫使自己麾下这数万高句丽精锐铁骑投降归顺,也是不小的一桩功劳。万一唐军将领为了这桩功劳争执不下,甚至相互之间起了龌蹉,那么唯有他夹在中南左右不讨好,里外难做人。
“喏!”
左右将校得令,恭声应命,当即便命人敲响铜锣等物,“哐哐哐”的声音响彻四野,正在攻城的高句丽兵卒见到自家居然鸣金收兵,不少人当场愣住,与面前的唐军大眼瞪小眼,而后丢掉手中兵刃,撒腿就跑。
无数高句丽兵卒退潮一般自城头、城下向后撤退,先前还如火如荼惨烈至极的攻防大战,转瞬间便偃旗息鼓。
城头的唐军爆发出一阵声动云霄的欢呼,还以为是自家的援军抵达,迫使敌军不得不收缩迎敌,当即便要杀到城下去,追击撤退的敌军。好在习君买一直在城头督战,见此情况,连忙下令军队稳守城头,及时救治伤患,不得追击。
他知道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支军队尚在数十里之外,即便骑兵机动性强、进军迅速,却也不能这么快便抵达敌军身后。
明显是敌军自己出了问题,万一下城追击却中了诱敌之计,岂不冤枉?
反正薛万彻、阿史那思摩即将抵达,这一场大战已然胜利在握,毋须冒险……
远处,乙支文德看着城上唐军欢呼之后便即沉默下去,灯火辉煌之下人影幢幢,趁机加固防御、救治伤患,却是连一丝一毫下城追击的迹象都没有,不由得失望的摇摇头,也愈发坚定了投降的决策。
他心里何尝没有试探一下的意思呢?若是唐军急躁,下城追击,说不得自己能够反败为胜,趁势攻下平穰城。然而敌军主将稳如泰山,根本一丁点的机会都不给……
如此,也算是彻底死心了。
城下,高句丽军队撤退回来严整列队,只留下少许兵卒在前边救治伤患,唐军也没有趁人之危,任由高句丽兵卒将伤兵聚拢在一处,尽皆救治。
乙支继祖率领军中将校,齐齐来到七星门外,下马之后站在那里,等着唐军主帅出现。
盏茶功夫之后,七星门城门洞开,一队百余骑的“具装铁骑”自城内呼啸而出,铁蹄踏碎冰雪,气势雄浑,狂飙而至乙支继祖等人面前,这才勒马立定。
兵卒与战马尽皆铁甲附身,黑夜之中犹如乌黑的魔神,待到一盏一盏风灯自这些具装铁骑手中亮起,那种铁甲散发的冷硬光芒颤人心魄。
当中一员大将排众而出,身上明光铠威武闪耀,兜鍪上红缨随风飘扬,居高临下,开着乙支继祖等人:“谁是乙支继祖?”
乙支继祖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乙支继祖,乃鲜卑后裔,早年流亡辽东。如今之高句丽,早已苦于渊盖苏文暴政久矣!大唐皇帝誓师东征,旨在清除高句丽朝堂之奸佞,堪称仁义之师,高句丽举国臣民翘首以待王师!只恨渊盖苏文残酷暴戾,居然弑杀君王、屠戮王室、谋逆篡位。此番唐军攻陷平穰城,覆亡高盖苏文,推翻了压在高句丽各族头顶之铡刀,举国上下,无不为唐军之勇悍振臂欢呼!末将愿率麾下将士,归顺将军!自今而后,任凭驱策,生死穷富,自安天命!”
顶盔贯甲的苏定方略有些意外,这乙支继祖就算要投降,那也得“归顺大唐”才是,怎地却说“归顺将军”?
不过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乙支继祖的心思。
对于这一点,他自然是欣然笑纳,此番覆亡高句丽,接下来的战事必然在南端的百济,国内政局动荡,甚难再次出兵远征。水师固然横行大洋,但若是单独灭亡一国,难免力有未逮。
若是有了乙支继祖与其麾下这数万精锐骑兵,局势将会大大有利。
总不能将这些精锐兵卒拱手推给关陇、山东那些个世家,任他们在军中的势力进一步扩张吧?
心中了然,苏定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握住乙支继祖的手掌,欣然道:“将军深明大义,实乃你我两军数万兵卒之福祉!往后你我同为唐臣,分属袍泽,何需这般大礼?来来来,快快请起。”
乙支继祖顺势而起,两人执手相握,齐声大笑,左右各自麾下将校亦是松了口气。这场仗打下去着实没什么意义,纵然高句丽军反攻平穰城,亦不可能完成复国之望,水师即便守不住,亦不影响大局。且随着唐军的援军抵达,高句丽军的败局已然不可挽回,能够以这般和平的方式结束战争,双方都颇为满意。
固然临阵投降所牵扯的东西着实太多,绝非敌我双方主帅握手言和即可,但只要双方在这个决策上意见一致,其它的事项自然都好解决。
正在两人执手相握、言谈甚欢之时,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各自引领麾下骑兵抵达高句丽军之后,没有如火如荼的大战,没有惨烈至极的厮杀,整个平穰城下数万兵马肃立整齐,唯有风雪从天而降,恣意肆虐。
见到唐军骑兵纤衔尾杀来,高句丽军队倒并没有多少惊惶,阵列维持不动,只是严防唐军冲击,将盾牌手与重骑兵排列在前。
唐军一时间停驻脚步,诧异的望着萧杀肃静的战场。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都有些发愣,这什么情况?
该不会是高句丽军投降了吧?
老子数百里顶风冒雪疾驰而至,却是连一丝半点的功劳都捞不到?
娘咧!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高句丽校尉策骑来到近前,下马施礼,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吾军已然放下兵刃军械,将军正与苏都督商讨投诚事宜,稍候将会退至浿水沿岸,还望贵军稍安勿躁,勿要多疑。”
眼下两军对峙,若是其中一方骤然调动,势必引起对方的警觉,若是误以为另一方有偷袭之嫌,且予以回应,搞不好就是一场混战。
高句丽军队既然已经在商讨投诚事宜,且连军械兵刃都已放下,显然这场大战已经结束,若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这个时候引兵突袭高句丽军队,那可就误会大了。
当然,如果这一幕当真发生,那么究竟是否误会,可就要另说了……
薛万彻自然不会去干那等隐私龌蹉、坑害友军的事儿,更何况此刻平穰城内乃是水师?他自认与房俊虽然差着辈分,却交情莫逆,一起扛过枪、一起瓢过昌……呃,这个没有,只是一起逛了青楼而已……但实打实的关系好。
所以他此前警告阿史那思摩莫要动歪心思,这会儿自然更不会假装不知情况悍然引兵突袭高句丽军队,致使这场投诚半途而终,然后再率军镇压,力挽狂澜……
他在马上略微颔首,对阿史那思摩道:“谨防兵卒有何异动而引发高句丽人之过度反应,咱们撤退一里!”
阿史那思摩无奈,只得颔首,道:“正该如此!”
他心里岂能没有引兵突袭的小心思?大可将一切都以“初来乍到,不明敌情”来搪塞,破坏这一场投诚事宜,而后引兵全歼这些高句丽精锐骑兵,虽然未必可以全功,多多少少也是一桩功劳……
可见到薛万彻对于水师百般维护,便明白若是自己当真动手,那就彻底与薛万彻翻了脸。
这个夯货恼怒之下,说不得就敢引兵冲击他麾下突厥人的阵列……
遂与薛万彻一道,指挥麾下军队后撤一里地,而后看着高句丽军队排成队列向南撤退至浿水岸边,留下数万匹战马、遍地军械,这才各自率着百十亲兵部曲,策骑急急忙忙赶到七星门外。
七星门上灯火辉煌,无数火把、灯笼将城前一箭之地照得通明,唐军具装铁骑、高句丽轻骑兵相隔数十丈列阵,遥相对应、虎视眈眈,两军中间,则有十余人聚在一处,商讨事宜。
待到兵卒上前禀报,得到允许,薛万彻、阿史那思摩这才甩蹬离鞍翻身下马,步行上前。
“见过苏都督!”
军阵之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上前见礼。虽然两人的身份高过苏定方,但军职基本持平,且皇家水师乃是李二陛下私军,严格说来算是天子家臣,两人自不能摆资历、竖架子。
况且人家刚刚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拿下这等煊赫千古之战功,声势鼎盛,更要礼敬三分。
军中虽然也如官场那般明争暗斗、划分派系,但军人自有崇拜强者之传统,只要你勇冠三军、战功卓著,即便是对头亦会尊崇敬服。反之,那等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可以在官场之上左右逢源,但是在军中却寸步难行。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若没真本事,麾下兵卒便时常有兵败丧命之虞,官场之上可以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相互吹捧亦是无妨,面上带笑背里藏刀,就等着你倒霉大家才好占便宜。
可到了军中,谁会将自己的性命交到那等无能之辈手中?
苏定方拱手还礼,给二人介绍道:“此乃乙支继祖将军,今日弃暗投明,愿意归顺大唐,故而鸣金收兵,商讨归顺事宜。”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齐齐看向乙支继祖,面上齐齐抽搐一下,略微拱手,连一句客气话也欠奉。
事实上,两人心中对乙支继祖可谓是冤难深重!你特么追着咱们从平穰城打到鸭绿水畔泊汋城,回头咱们又从泊汋城追着你一路回到平穰城,接过你特娘咧二话不说直接找到苏定方投诚献降,这是有多看不起咱俩?
阿史那思摩面色难看,语含讥讽:“乙支将军也算是高句丽名将,麾下数万铁骑皆乃高句丽精锐,此前衔尾追击吾军,亦是气势汹汹,对渊盖苏文唯命是从,却不想这边渊盖苏文一死,便急不可耐的投诚献降……投诚也就罢了,却又为何舍近求远,放着英国公那边不肯归降,反要回到平穰城激战一番,再某归顺?”
之前唐军北撤,乙支继祖率军追击,他与薛万彻便受命殿后,阻挡敌军。而后苏定方突袭平穰城,乙支继祖赶紧回援,他与薛万彻再度受命追击在后。结果两人都猴子一般溜了一个来回,最终却是眼睁睁的看着乙支继祖向苏定方投诚献降,将这样一桩大功凭白给了苏定方……
心中有些怨气,却也寻常。
苏定方瞥了阿史那思摩一眼,缄默无言。
乙支继祖笑了笑,慨然道:“家父自幼便教导在下,宁为强者奴,不为弱者主,追随强者方能愈强恒强,在下谨记于心。家父率军镇守安市城,坚守数日,死战不溃,最终却被水师攻陷城池,且葬身城中,求仁得仁,全了乙支家忠义之名节,再无亏欠。故而,今日在下抵达平穰城下,愿意向苏都督以及水师投诚,心诚意诚,再无悔改。”
这话说得,让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人家崇拜强者,所以即便是投诚献降,亦要择选强者而降。谁是强者?不是强攻安市城攻而不克、围困平穰城铩羽而归的无能之辈,而是炮轰安市城、大破平穰城的水师!
“宁为强者奴,不为弱者主”,你们两个自己无能,被我溜猴一般溜了一个来回,何德何能有何颜面在这里阴阳怪气?
若非水师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这会儿咱还率军衔尾追击,而你则狼狈北撤呢……
苏定方这才哈哈大笑,拉着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的手,欣然道:“两位雪夜驰援,这份轻易,苏某以及水师上下牢记心中。自越国公初创水师那日起,水师之中便有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之宗旨,对于朋友不吝感激之心,日后但有所用,莫不允从。对于敌人,则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来来来,咱们陪同乙支将军一同入城,商讨战后事宜,同时联名向英国公以及朝廷通晓捷报!”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赶紧客气几句,说什么“吾等来迟一步,未能襄助水师,不敢居功,惭愧惭愧”等语,在苏定方极力邀请之下,这才欣然允诺,一同入城。
虽然自己啥也没干,但苏定方愿意联名奏捷,就算是愿意将功劳分给他们一分,这已经算是胸怀大度了。
总算没有顶风冒雪白跑一趟,两人已经心满意足……
利益就在那里,有时候独吞并不是最好的方式,容易噎着,能够敞开胸怀与旁人分享,或许能够得到更多。
这是房俊的处世哲学,苏定方作为房俊麾下的头号战将,本身亦曾饱受磨砺,见惯人情冷暖,自然深得其精髓。
当然,这也是因为此番功劳太大,水师自己根本吃不下,否则到了水师嘴里的东西,只要水师不愿意,谁敢来抢,就敢跟谁呲牙……
利益分润一些,自然皆大欢喜。
待到自七星门入城,见到城内唐军沿街设立岗哨,高句丽居民尽皆留在房中不得上街,一队队高句丽军俘虏被缴械之后押赴城西被烧成白地的“小长安”集中看管,里里外外秩序严谨,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的钦佩。
若单纯的论起行军打仗,他们两人自认除去当朝极少数的几人之外,余者皆要略逊一筹。然则这般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尤其是攻陷帝国都城,之后一系列的安抚、安置,千头万绪,想想都让人头痛。
似李绩那等半路投降李二陛下的“贰臣”,为何时至今日却能够忝为群臣之首,与曾经的“贞观第一权臣”长孙无忌不相上下?正是因为李绩不仅仅用兵如神,有着李靖之后“第二军神”之称,更因其上马可定国、下马可安民,出将入相,文武并举。
而杜如晦、房玄龄固然内政更优,但军事一途有所逊色。至于秦琼、程咬金、尉迟恭等人,自然又是低了一等……
苏定方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攻陷平穰城,更将城内高句丽残余势力安置妥当,使得秩序井然,一派平稳,这份能力已然隐隐追着那些“出将入相”的贞观名臣,着实令他们两人相形见绌。
若是易地处之,他们两个大抵也只会提起屠刀,哪个不老实就杀哪个,实在不行便一味的杀干净,一了百了……
阿史那思摩愈发收起先前的稍许不满之心,尤其是入城之后见到水师连续历经功平穰、守平穰两场大战,固然浑身浴血、伤创处处,却依旧士气昂扬、军容鼎盛,不得不低调谦虚起来,不敢造次。
他出身突厥王族,自幼耳濡目染皆知骑兵乃天下第一等强军,大唐的步卒也算是勇悍无论,但是海疆之上风波险恶、靠海处尽皆贫瘠难言、人烟稀少,水师又能强到哪儿去?
然则一路东征而来,水师却每每于紧要之初发挥强大之战力,更别说几乎数十万大军的辎重补给皆由水师渡海运来,对于水师的战力愈发敬畏有加,觉得深不可测。
如今更是弃舟登岸,照样攻城掠地、覆亡其国,心里哪还敢有半分不忿之心?
也愈发明白当初东征之时,为何朝野上下一致排斥水师,未将其纳入东征主力之中。以水师之战力,大可开着战船横渡大洋直抵高句丽沿岸登陆,甚至在河流的入海口处溯流而上,然后一路摧枯拉朽、攻城掠地,还有陆上数十万大军什么事儿?
以往他以为这是因房俊之故,是大家在排挤房俊这位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还曾心中讥笑,嘲讽房俊太过恣意妄为,不懂得韬光养晦。眼下方知,根本就是军中各派势力唯恐水师将所有的功勋都给抢走,才不得不联合排斥抵制……
一路走到城中临时设置的帅帐,阿史那思摩都有些神思不属。
水师的强悍,远远超出他的预计。高句丽虽然建国立城,但其祖先由远东而来,至今依旧保存着游牧民族的一些特性,非常注重骑兵的组建与训练。此番数次与高句丽骑兵交战,深知其厉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庞大骑兵部队的国家,却被水师从海边登陆一直杀到国都之下,强攻破城,斩杀国主,覆亡其国。
想象这精悍的高句丽骑兵在水师火器面前如同羔羊牲畜一般恣意屠宰,阿史那思摩心底便隐隐泛起一股惊惶之意。
他是靠着骑兵起家,如今归顺大唐亦掌握着数量可观的骑兵,凭借骑兵的强悍战力才能在大唐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毕竟他不似颉利可汗那般能歌善舞,有娱人之术以博大唐皇帝一笑……
可万一有朝一日,火器在大唐军队当中大规模装备普及,导致骑兵的地位暴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甚至不仅于此,将思维发散开去,是否将来所有以骑兵为主曾经让汉人吃尽苦头的游牧民族,都将在唐军火器面前不堪一击?
难不成,大唐皇帝有朝一日当真能够威加四海、一统寰宇,天下各族都将笼罩在大唐的万丈光芒之下俯首称臣,若干年后忘记了祖先叱诧草原沙漠的威风,只剩下载歌载舞的天赋……
想到此处,阿史那思摩赶紧晃了晃脑袋。
何其荒谬也……
……
事实上,何止使他隐隐感觉到火器威力之强盛,足以使得以往的战争模式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即便是乙支继祖也未曾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故而选择向苏定方投诚归顺,借此拉近与水师的关系,来接触这种甫一问世便震撼天下的新式武器。
已然抵达安市城的李绩捧着手中水师送抵的捷报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方才将其放在桌案之上,轻叹一声,蹙着双眉,喃喃低语了一句:“水师……火器……足以称雄天下。”
他对面的程咬金也摇了摇头,慨然道:“当初房俊那厮鼓捣出火药,大家都以为只是其闲来无事瞎胡闹,弄几个烟花放一放过过瘾而已,可谁能料到,此物居然直接衍生出震天雷、火枪、火炮等利器?真真是惊才绝艳,才具天授!”
李绩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当年房俊鼓捣出火器之时,世人只知其威力强大,却并未认识到这项武器将会带来如何的震撼,反正每逢年节之时那漫天烟花倒甚是好看……
甚至当初陛下组建“神机营”,由房俊统御,不仅大规模研制火器,更正式将火器装备军队之时,军中那些个巨擘们也纷纷不以为然。
直至房俊随同侯君集西征,于莆菖海之畔力战突厥狼骑,这才算是惊艳了一回,使得军方正式认可了火器在实战当中的威力。
及至之后房俊率领麾下右屯卫兵出白道、直入漠北,一路横冲直撞打得薛延陀铁骑丢盔弃甲、狼奔豸突,甚至直捣龙庭、勒石燕然,这才使得中外军方尽皆震撼于火器之强悍。
更不用说之后房俊一力组建皇家水师,军中上下尽皆装备火器,以之横行四海、肆虐外洋,区区水师数万兵卒,便对东洋、南洋数十个番邦威压慑服,甚至胁迫其望、干涉内政,攫取庞大的利益。
尽管心里不愿承认,但这一回李绩算是彻彻底底明白时代已经变了,随着火器的制作越来越精良,威力自然越来越大,使用也越来越便利。一个骑兵需要长年累月不间断的训练,耗费巨大的资源才能培养成材,但是火器的操控太过简单,即便是坊市之间的愚夫愚妇、老弱病残,只要短时间的操练,即可仓促上阵,照样发挥战力。
这其中的差距,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某种程度来说,只要有足够的人口、有充足的供给,以火器为主的军队就可以横行天下,侵占任何一方领土。
叹了口气,李绩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揉了揉连续起码赶路而酸疼的腰身,打趣道:“或许回到长安,待局势稳定之后,吾等皆要去那‘贞观书院’的讲武堂进修一番,否则等到火器大行其道,吾等不通其战术,怕是从此之后被年青人一举超越,再也带不得兵了。”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却极有可能成为事实。
火器的横空出世,不仅仅代表着一种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更使得战争的模式得到彻彻底底的改变。以往指挥步卒、骑兵作战的那一套战略战术,已然完全不能适用于装备了火器的军队。
谁若是不能与时俱进,就将会时代的潮流所抛弃。
似他们这些打了一辈子仗,更取得过辉煌成就的一代名将,思维已然固化,很难接受全新的战略战术。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年青人差得太多,等到“讲武堂”内一批一批年青人带着最先进的战术充斥到军中,他们这些长官难道就只能依靠地位与资历去颐指气使?
时代的洪流轰轰烈烈、势不可挡,要么借势而行,要么被碾压得粉碎……
李绩也好,程咬金也罢,虽然已过壮年,但身体尚未衰老,岂肯轻易便交出兵权,自此远离中枢,悠游林泉?
程咬金也喝了口茶水,扭过头,目光似乎能透过墙壁看到不远处那间停放李二陛下灵柩的房舍,心底如铅坠一般沉重。
“此番东征,导致陛下驾崩,吾等皆乃死罪也。待回到长安之后,还不知将要面对何等样的危局,社稷是否倾颓,帝国是否崩离……纵然拼却这条性命,亦不知能否力挽狂澜,哪里还有工夫去想那些遥远之事?”
屋外风雪漫天,北风呼号,而关中的局势,只会比这辽东的风雪更加严酷。
简陋的房舍,寒风自门窗缝隙钻入,吹得桌上烛火飘摇闪烁,映得李绩与程咬金面色阴沉明灭,皆是愁眉不展。
即便时至今日,亦很难让人相信陛下已然驾崩这等事实,实在是太过突兀,也太过匪夷所思。李二陛下非是长于深宫、娇生惯养的天子,虽然出身名门,但礼贤下士、事必躬亲,以唐国公次子之身份支持父亲反隋自立,于晋阳起兵,之后更是身先士卒,平灭各路豪杰,定鼎江山。
期间自然也有负伤之时,可谁能想到当年血火战阵之中九死一生尚且无事,如今却在数十万大军簇拥之下龙驭宾天……
除去伤心难过之外,尚有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回到长安之后,如何向李唐皇室、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待?
皇帝御驾亲征,驾崩于数十万大军之中,你们这些臣子却各个生龙活虎……总归是要有人担起责任,给天下一个交待的。
李绩一手拈着茶杯,面色沉静肃穆,缓缓道:“眼下,最为要紧便是保持局势稳定,回到长安之后,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太子顺利登基。非是吾倾向于东宫,实在是此等情形之下,唯有太子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否则必将天下大乱。待到太子登基,天下平顺,吾将自绝以告罪陛下,死后当以发覆面,残躯葬于昭陵山脚,伏惟谢罪。”
“懋功!三思啊!”
程咬金心中震惊,喊了一声李绩的表字,有些真情流露。
谁都知道,陛下驾崩必然有人要承担罪责,甚至不止一人。事实上,此等弥天大错,甚为副帅的李绩固然罪责难逃,可是军中主将又有谁能置身事外?若将来李绩一宰辅之首的身份一力担之,甚至以死谢罪,便等同于提大家担起了这份罪责。
死倒还是小事,若此事确凿,那么李绩将会蒙受千古骂名,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难翻身!
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李绩倒是平淡得很,将杯中茶水饮尽,茶杯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此事,吾心中已定,汝毋须规劝。只是眼下风波险恶,社稷飘摇,还需汝鼎力相助扶保江山,否则,吾等万死难赎其罪!”
大错已然铸成,多说亦是无益。唯有倾尽全力使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才算是将功折罪。否则一旦由于李二陛下驾崩使得人人皆欲染指皇位,造成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则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程咬金面容凝肃,重重颔首,沉声道:“懋功放心,自今日而始,吾定然以你马首是瞻,若有私心,天打雷劈!”
他明白李绩的意思,无论太子也好、甚至魏王晋王也罢,最重要是尽早确定新皇登基,使得其余有资格觊觎皇位者偃旗息鼓。而这,就需要朝中所有力量都尽可能的聚集起来,强势推动新皇登基。
李绩轻叹一声,愁眉不展:“只是陛下驾崩的消息怕是隐瞒不住,此刻长安城中,大抵已经是风起云涌。吾等远水难救近火,也不知回到长安之时,能否赶得及力挽狂澜。”
赵国公长孙无忌失踪,已然给当下局势蒙上一层阴霾。且不问李二陛下之驾崩是否与长孙无忌有关,单单其私自脱离军中不知所踪,就意味其人心怀叵测。尤为重要的是,他此刻若潜返长安,谋划不轨之事,在旁人尚不知陛下驾崩的情况下,很有可能有心算无心,被他偷袭得手。
偏偏李绩还不能将陛下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
只希望东宫得了自己的示警,能够有充足的准备,并且有足够的实力能够稳定局势,击溃一切颠覆之阴谋。
否则一旦被长孙无忌谋划成功,他们这些跟随陛下东征的大将,除去极少数长孙无忌的心腹之外,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一旦太子被废,晋王上位,等同于颠倒伦常、谋朝篡位,由此必将引发天下不满,神州板荡已是必然……
程咬金自然也知晓这等局势,不仅喟然一叹,道:“若是房俊此刻仍在长安,想必能够力挽狂澜,震慑局势不至于崩坏。”
李绩默然片刻,缓缓颔首。
曾几何时,那个横行长安、恣意妄为、被称作“长安害虫”的纨绔子弟,已经功勋盖世、能力卓绝,可以震慑朝局、扶保社稷,悄然成为一方巨擘,有成为中流砥柱之能力。
虽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但是如房俊这般如彗星一般崛起,继而散发出璀璨夺目之光辉,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正如程咬金所言,若是此刻房俊依旧身在长安,那么以其之能力、手段,固然无法震慑不臣之人谋划不轨之举,却也有足够的能量扶保东宫,挫败贼子之阴谋。
如今房俊身在西域,独自力抗大食人的侵略,宽厚仁爱的太子殿下面对险恶危局,能否守得住东宫不失,守得住社稷不乱?
李绩心里着实没底。
太子殿下固然有可能是一位仁君,却绝无可能成为一代英主,对于臣子来说性情柔顺懦弱的君王是一件好事,不至于如隋炀帝那般乾纲独断祸乱朝政,可以给予臣下更多发展空间。
却也意味着难以独当一面,面临困局不能杀伐决断。
……
程咬金自李绩的房舍走出,风雪迎面而来,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激灵灵的打个寒颤,精神一振。
拒绝了亲兵递来的马缰,踩着厚厚的积雪,负手行走在风雪之中。
与李绩一番详谈,令他心底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从李绩所表达出来的愿意一力承担罪责的坚定,令他感受到对方的决心,自然也心生钦佩,毕竟那等后果可不仅仅是一句“自戕以谢天下”而已,换了旁人,很难做到。
但是他说不好为什么,总觉得李绩的神情之中甚为淡定,似乎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嘴上说得很严重,实则却有着十足的把握……到底是谁给他的信心?
陛下驾崩,此乃天崩地裂之噩耗,所引发的后果绝不仅仅只是皇位之争。时至今日,江南那些士族也未必对大唐有多少忠心耿耿,只是摄于陛下之威势,大势难逆,这才俯首称臣。一旦陛下驾崩,关中动荡,整个江南都有颠覆之虞。
更别说被大唐打得向西逃遁的突厥人,得闻陛下驾崩、局势动荡,卷土重来几乎是必然之事。
还有西域,陛下驾崩的消息会对军心士气产生无以估量的打击,固然有房俊坐镇,但原本面对大食人的二十万大军便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一旦军心不稳,可想而知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将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而爆发,最终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整个帝国席卷其中。
他李绩就算是天纵之才,又有何信心敢在这样的局势下说上一句“待到平顺天下,当自戕以谢罪”?
擎天保驾、力挽狂澜之后,以一死以谢天下,那叫高风亮节,可以消弭罪责,得到世人宽恕。
风波涌荡、乱战当前却最终一败涂地,被人以罪臣之名明正典刑,那便是罪有应得、乱国之贼……
眼下还在辽东,尚未入大唐国境之内,长安那边怕是已经风起云涌,这数十万大军鞭长莫及。况且就算回到长安,这数十万大军分属不同派系,都有着各自的利益,他李绩莫非以为凭借他的威望,就能够震慑这数十万大军任凭驱策?
若是换了旁人,程咬金会讥讽一句“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可若是李绩,那就不得不深思其中是否有自己目前尚未得知的内幕。李绩此人素来谋定后动,甚至谋定也不动,性情简直沉稳至极点,若无十足之把握,绝无信口开河之时。
能那样想,并且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不符合李绩一贯予人之认知。
所以问题还是那一点:李绩凭什么那么自信,待大军回到长安便能涤荡污秽、拨乱反正?
风雪迎面而来,程咬金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心底的疑惑犹如眼前飞舞的雪花一般纷乱无序。
长安城。
今日无雪,傍晚时分,凛冽的寒风自行人罕至的长街上自虐刮过,发出呜呜的鸣响,街道两侧坊墙上的积雪被寒风裹挟席卷,在空中恣意飞舞,打在脸上,刀割一般又冷又痛。
长孙冲穿着厚重的皮裘,策骑自朱雀大街一直南行,马蹄“嘚嘚”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放眼而去宽阔的长街笔直延长,穿行其间,令人有一种天地万物唯我独尊的惬意。
就是天有些冷,北风刮起街道两侧坊墙上的积雪直往脖颈里钻……
长孙冲缩了缩脖子,一夹马腹,催动胯下骏马加速向长安城南明德门奔去,身后数十家兵簇拥而至,如同一阵风一般掠过长街。
出了明德门,沿着官道径直向南进入终南山。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终南山被冰雪覆盖,白雪皑皑,倒也尚能看清路途。只是山路之上铺满冰雪,马匹只能缓缓前行,否则稍有不慎导致马匹失蹄,就会滚落路旁的沟壑之中。
直至酉时末,一行人方才绕过一处山包,抵达一处密林之外。
驻足山路之旁,远近皆是皑皑白雪,透过或疏或密的林木,可见一座小巧的道观掩映于密林之后,灯火点点,红墙黛瓦,令人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自心底透出一丝暖意……
长孙冲狠狠吐出一口白气,向身后家兵摆了摆手,自己翻身下马,向着前方小跑过来的禁卫迎去。
“此地乃是皇家禁苑,尔等速速离去!”
几个禁卫远远见到一队人马在道观附近停下,当即便迎上来予以驱逐,毕竟几年前长乐公主遭人掳掠差一点命丧深山的事儿影响太大,事后不知多少禁卫受了牵连。
而且最近京师局势不稳,这些禁卫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长孙冲不行上前,拱手道:“在下受人之托,有重要之事要面见长乐殿下。这里有封书信,烦请诸位呈给殿下过目,若是殿下不肯接见,在下便即离去。”
他化了妆,与本来面目大相径庭,这些禁卫自然认不出他,其中一人上前狐疑的接过书信,正反两面看了看没瞧出什么名堂,便道:“那就在此止步,吾入内通秉,若吾传见便擅自接近道观,杀无赦!”
长孙冲忙躬身,一脸惧意:“喏!必不敢逾距半分。”
那个禁卫与身边袍泽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入道观请示,余下几人则手摁腰间横刀,将长孙冲等人斥退几步,虎视眈眈的盯着。
长孙冲神态自如,负手而立,颌下三绺长须飘飘,颇有几分儒雅风致。
……
白雪覆盖道观房舍,自窗户望出去,屋顶、墙头、远处的山脊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一片灰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整齐的方砖。
丹室之内烧着地龙,屋外寒风凛凛、白雪飘飘,屋内倒是温暖舒适。
茶几旁放着一个红泥小炉,路上放着茶壶,正“咕嘟咕嘟”的煮着一壶茶,壶嘴白气喷出,茶香四溢。
一身清布道袍的长乐公主斜倚在茶几旁的软榻上,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捧着的一卷《冲虚经》。茶几上燃着灯烛,烛火摇曳,光晕映照在长乐公主完美无暇的侧脸上,秀致的五官勾勒出明灭光影。
茶壶嘴发出“呜呜”的连续响声,白气喷出一条线,长乐公主这才放下书卷,坐直腰肢,先深了一个懒腰,清布道袍下秀美的曲线尽展,而后方才伸出纤纤玉手,将茶壶自红泥小炉上提了下来。
壶嘴倾斜,一道茶水倾注而下,注入白瓷茶杯之中,汤色杏黄澄亮,香气微熏。
放下茶壶,拈起茶杯,凑到粉润的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滋味清淡,回甘无穷。
这是岭南道长溪县山区里的一种茶叶,新近被房家的茶厂发现。只是这种茶平素不为人知,欲想推广天下,必先彰其名目,便精致采制之后赠给故旧亲朋、社会贤达,借之推广。
据说送到她这里的茶叶乃是房俊临行之时特意叮嘱,选取的是山崖上最好的茶树。呷着清香的茶水,听着窗外寒风肆虐,红泥小路里火光映着俏脸泛着红晕,响起那人此刻身在冰天雪地的西域浴血奋战,亦不知在夜半衾冷之时,能否感受到远在长安的这一缕相思之念……
想到此处,茶水愈发甘甜,脸颊愈发红润。
只可惜这等好茶仅仅饮了一口,门外响起的脚步声便打破了饮茶的意境……
侍女自门外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封书信,双手呈递给长乐公主,低声道:“外头有人求见,说是受人之托有要事相告,殿下若看过书信,自然知晓究竟。”
“嗯。”
长乐公主放下茶杯,接过信封,封口并未封死,打开来取出信笺,展开在灯烛之下,一目十行,便变了颜色。
长孙冲居然又回了长安?!
心中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此番身在高句丽历经生死,感悟了不少道理,自觉以往所作所为对长乐伤害太甚,心中甚为不安,愿登门致歉、负荆请罪,且有一件天大之事要当面告知……
静谧美好的心境瞬间破碎,长乐公主将信笺放在茶几上,下意识的挺直腰肢,想了想,问道:“前些时日,你随本宫前往太子处,是否记得太子曾经提及长孙冲如今身在平穰城,为大唐‘死间’,欲戴罪立功,求得父皇宽恕可重返长安?”
侍女微微歪头,仔细想想,颔首道:“确实有这么回事儿,奴婢还曾私下抱怨,那人犯下那等滔天大罪,怎地陛下还会宽恕他呢?”
长乐公主秀眉紧蹙。
既然长孙冲身入平穰城愿为大唐之“死间”,协助大唐攻陷平穰城,那么在平穰城尚未攻陷之前,他断然是不可能离开平穰城的。
可是此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终南山中?
若说平穰城已然攻陷,东征已经结束,那么为何朝中毫无半丝波动,竟无一人对此欢呼雀跃、歌功颂德?
深吸一口气,她清声道:“告诉门外禁卫,让那人入内,本宫亲自接见。”
“喏。”
侍女不知发生何事,更不知来者是谁,欣然出去通知。
长乐公主坐在丹室之内,看着红泥小炉内通红的炭火,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染上了一片橘红之色,心内狐疑不定。
或许长孙冲此番前来,当真意识以往之过,决定痛改前非,并且向她述说辽东之战事?
毕竟他此刻出现在平穰城,实在是于理不符。
至于派人通知京兆府前来缉捕长孙冲,甚至自己下令让禁卫将其擒获,她倒是没这么想过。好歹夫妻一场,固然早已恩断义绝,那人当初甚至要置他于死地,可毕竟都是一时冲动,哪怕恩义不再,却也不好亲手将其送到铡刀之下。
或许,长孙冲也就是算准了她这般情深意重的性格,才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登门求见……
半晌,门外脚步声响起,侍女在门外低声道:“殿下,那人来了。”
长乐公主心中一紧,故作平淡道:“请他入内觐见。”
曾几何时,她对长孙冲早已心灰意懒,自觉无论任何情况之下相见,都能难让她感受到以往的那种不堪与愤懑,与房俊相好之后,芳心之中慢慢的皆是他的影子,更装不下其他人的一点一滴。
然而此刻,即将面对这位前夫,却令她有一种心悸的惶然。
对于自己的反应,她也有些不解,这甚是没来由啊……
须臾,房门打开,先是侍女入内站在长乐公主右手边,继而一个络腮胡子、身材修长的男子走进来,一双明亮的眼眸与长乐公主略微对视,一瞬间眼眸之中仿佛有无限感慨浮现,继而消失一空,躬身施礼,一揖及地:“在下见过长乐殿下。”
虽然长孙冲已然易容,但是同床共枕多年的长乐公主焉能认不出?只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长乐公主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股惊悸惶然的感觉从何而来。
昔日温润谦逊的世家子弟,倍受宠幸地位超然,人人皆要赞一句“公子如玉”,然而如今,面前这人却好似一条毒蛇一般,举手投足、眼眸闪烁之间,都透着一股令人彻骨的寒意。
长乐公主立即便后悔接见长孙冲,这个男人已然被恨意占据了身心,那股恨意更是已然化作无形的毒蛇猛兽,仿佛择人而噬。
长乐公主心底暗暗后悔接见长孙冲,秀美的面容上却是清冷依旧,眼眸微微向下,睫毛微颤,清声道:“汝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长孙冲看着烛光之下这张秀美无匹的俏脸,那清冷淡漠好似一切已然不萦于怀的神情,心中猛地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曾经有过多少爱慕,如今就有多少忿恨!
他心中有如被毒蛇啃噬锥心刺骨,面上也有些僵硬,深吸口气,才略笑着问道:“殿下别来无恙?”
长乐公主秀美蹙起,冷然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今日并未让禁卫将你擒获交付有司问罪,已然是法外开恩。若确有要事,不妨直言,若只为叙旧,还请速速离去。”
长孙冲咬牙暗恨。
固然两人新婚燕尔最为亲密之时,这女人亦是这种清冷自若、凛然不可侵犯之神情。那时候自己以为这便是女子最为珍贵的矜持,也是良好的教养,还曾为此沾沾自喜,愈发宠爱。
真真是年少愚笨、懵懂无知啊!
直至后来,他才明白女人在自己真正喜爱的男人面前固然有所矜持,却也懂得撒娇刁蛮,会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男人面前,而不是这种以矜持与教养构筑成一道防线严防死守,不使自己的内心有丝毫的暴露。
所以,在房俊面前的时候,这个女人又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是撒娇刁蛮,天真无邪?还是艳若桃李、婉转承欢?
李丽质,你还真是一个贱人呐!
……
长乐公主看见长孙冲神情变幻,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心绪变化,心中愈发惊惶,却也不敢将外头的禁卫喊进来,以免刺激到这个畜牲,促狭狠手对自己不利。
毕竟这人极端自私,丝毫不念往昔夫妻情份,当初若非房俊舍命搭救,自己已然被他害死在这终南山上……
长孙冲沉默少顷,将心头怒火压制下去,缓缓道:“如今你我虽然形同陌路,但往昔情份我却不曾忘记半分。听闻殿下已然觅得有情郎,如胶似膝、情投契合,当恭祝殿下快乐如意。”
“呵……”
长乐公主忍不住冷笑一声,抿了抿嘴唇,淡淡道:“道听途说之言,唯有愚者方会当真。不过无论本宫往后如何,亦与阁下毫无关系。若非当年母后对你甚为宠爱,今日本宫定当将你绑缚有司问罪,以正国法!若只有这些话语,那便不必再说,速速离去为好,免得本宫改了心意。”
言罢,正襟危坐,眼眸下垂。
一旁的侍女都呆住了,上上下下打量长孙冲,心想这人的相貌变化怎么这么大?居然看不出往昔分毫……
便一直瞪大眼睛使劲儿的盯着长孙冲,毕竟这人可是曾经谋害过公主的,万一言语相激恼羞成怒,再做出伤害公主的行为来,那可万万不妥。
这会儿听闻长孙冲之言,心中已然恼怒,待到长乐公主下了逐客令这人却已然不走,实在按耐不住,冷着脸讥讽道:“您还真是顾念往昔情份呢,上次差一点害了殿下……殿下宽厚,不忍命人将你当场缉捕,已然给你留了颜面,何必还在这边喋喋不休,好似市井泼妇一般问长问短?”
小侍女自有跟随长乐公主身边,深得信任,自然心中也没那么多的规矩,此刻见到长孙冲咄咄逼人,忍不住出言叱责。
居然还有脸说你“顾念往昔情份”,当初差点将公主一刀捅死,就是那样顾念情份的?
是不是死在你手里还要感激你?
真真是混账啊,这人以往看上去丰神俊朗的样子,实则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之相比,越国公似乎没那么帅,但是英气挺拔、阳刚十足,而且极重情义,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只可惜已然是高阳殿下的驸马……
长孙冲面色陡然阴沉,眼睛死死的盯着小侍女看了好几眼。
他被那一句“市井泼妇”给刺激到了……
堂堂七尺之躯,却不能行人伦之道,这是长孙冲心底无法拔除的毒刺,一经撩拨便痛不欲生!
这个奴婢是在讥讽自己残废之躯,不能人伦有如妇人一般么?
再想到或许房俊成为长乐公主入幕之宾以后,每行苟且之事,大抵这个侍女便在一旁侍候。自己当年与长乐公主名属夫妻,却因身体残疾只能“相敬如宾”,而今长乐与房俊**苟合,却能尽享鱼水之欢……
那种嫉恨使得长孙冲几欲发狂,恨不能冲上前去将这个伶牙俐齿的侍女生生掐死!
好在他终还记得自己此番重返长安这责任重大,固然以他对长乐公主的了解当不会将自己抓捕送官,却也不能太过妄为。
他转过头,死死瞪着长乐公主,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情义,满满的妒恨之火似要喷薄而出,恨意滔天!
想自己堂堂世家子弟,本有着锦绣前程,却因为李承乾那个废物的一时失手导致身患残疾,一生幸福全然葬送。更因此满含屈辱,致使夫妻不睦,娇妻冷落闺房,最终红杏出墙……
此事之因在于李承乾,李丽质又给予自己深入骨髓的伤害,可最终背负骂名的却为何是自己?
自己背井离乡流亡天涯,她李丽质却在长安城内豢养面首,尽享鱼水之欢……
凭什么?!
长孙冲双眸泛红,妒恨之火在胸膛之内熊熊燃烧,勉力维系着镇定,咬着牙缓缓说道:“吾今日前来,非是自取其辱。而是要告诫殿下,人在做、天在看,殿下将吾弃若敝履,却与旁人暗通款曲,非但有违人伦,更悖逆天道。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只希望报应临身之时,殿下能够自省往昔,有羞愧之心!言尽于此,在下告退。”
言罢,再不看已然气得粉面涨红、秀眸圆瞪的长乐公主,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呸!谁给他的胆子敢这般对待殿下?殿下,奴婢这就让人去将他抓捕起来,送去刑部大堂,定要斩了他的头不可!”
小侍女气愤填膺,看着长乐公主,只待公主一声令下,她便出去下令拿人。
长乐公主气得胸脯起伏、银牙暗咬,不过略微冷静,却摆摆手,轻叹道:“说到底亦曾夫妻一场,他如今流亡天涯颠沛流离,人不人鬼不鬼,又怎能忍心将其送上绝路,万劫不复?”
她与长孙冲曾同床共枕多年,对于对方的心性脾气甚为了解,知其心胸狭隘、易怒好妒,虽然此番偷偷返回长安所谓何事暂且不知,但定是局势有所变化,且必然对她或是对房俊不利,故而长孙冲才忍不住心中妒火,登门而来羞辱她一番。
若是日后局势当真有变,他更会得意的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以满足他狭隘龌蹉的本性……
可是到底局势会发生何等变故,才能让长孙冲认为她或者房俊会倒霉?
长孙冲身在平穰城作为“死间”协助大军攻城,那边战事尚未结束,半点风声亦没有传回,为何长孙冲却已然重返长安?
长乐公主坐在哪里神色变幻,越想越是一头雾水,却有一种惊悸的感觉袭上心头,驱之不去。
有一点可以肯定,固然尚且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必定是有事即将发生……
她有些坐不住,害怕是否有人意欲谋害房俊,心里好似猫抓一般难耐,遂起身道:“摆驾,回城!”
“啊?殿下,现在已经是申时末,外头天色尽黑,这个时候走山路的话很危险……呃,奴婢这就去准备。”
小侍女本欲规劝,但是见到长乐公主焦急的神色以及不耐的眼神,不敢再说,赶紧出去准备车驾。
她服侍长乐公主多年,知晓公主殿下清静贤淑的性情,便是天大的事儿亦会冷静相对,很难心境失守。似这般火急火燎、心神不定的模样极为少见,
她服侍长乐公主多年,知晓公主殿下清静贤淑的性情,便是天大的事儿亦会冷静相对,很难心境失守。似这般火急火燎、心神不定的模样极为少见,上一次见到她这般,大抵还是那日越国公未曾出征之前,前来道观与殿下两人在丹室之内相处多时的时候……
待到车驾备好,侍女入内服侍长乐公主换了一套宫裙,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愈发衬得身姿窈窕姿容秀丽,这才一同自丹室中出来,又出得山门,登上四轮马车,在数十禁卫簇拥之下,沉沉夜色之中沿着山路下山,返回长安城。
此时天色全黑,北风呼啸,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野兽的咆哮,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原本便满是积雪的山路愈发滑溜难行,四轮马车还好一些,禁卫胯下战马则需小心翼翼,谨慎前行,稍后不慎便会马蹄打滑,摔倒路上还好一些,若是跌入路旁沟壑,那可就丢掉半条命。
一行人马车驾小心翼翼,速度甚是缓慢。
行至一处山坳旁的小路之上,路旁密林中栖息的鸟雀忽然“扑棱棱”振翅飞起,啾啾鸣叫,寒风之中倒也甚为清晰。
禁卫们登时心中一紧,首领大叫:“注意警戒!”
山林中飞鸟惊起,必是有人或野兽从中穿行,若是野兽也就罢了,可若是人……这等天寒地冻、三更半夜,谁没事儿在这野兽出没的山林之中穿行?想也知道非是良善!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崩崩崩”一连串弓弦震响,数支箭矢拖着一道残影自密林之中射出,瞬间穿透风雪,抵达近前。
“警戒!”
禁卫首领大喝一声抽刀在手,一刀将飞至面前的一支箭矢劈飞,而后策骑来到四轮马车旁,以自己的身躯挡住马车,严防有箭矢射中马车,伤了车内长乐公主。
这些禁卫训练有素,面对陡然来临的偷袭除去一开始的惊诧,很快便镇定下来,要么上前围拢一圈挡住马车,要么飞身下马,猫着腰蹚着齐膝厚的血冲入密林,寻找敌人予以击杀。
只是未等他们进入密林,便听得有人大呼一声:“娘咧!谁让你们射箭的?坏了公子的大事,着实该死!撤撤撤,赶紧撤,别让那些禁卫给追上了!”
旋即,便见到密林之中人影幢幢,数不清多少潜伏其中的刺客纷纷自藏身之处跃起,迅速撤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穷寇莫追,保护殿下要紧!”
禁卫首领将禁卫都召回,亲自上前贴在马车车窗旁,惭愧道:“还请殿下恕罪,贼人设伏偷袭,末将应对慌乱,未能予以擒获,罪该万死。”
马车内,长乐公主拍了拍吓得浑身发抖的小侍女,冷着脸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她在车内,有车帘遮挡,只能听到一些声响,却是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禁卫首领将情况简略说明,又将密林内禁卫听到的贼人话语叙述一遍,长乐公主银牙暗咬,双眸喷火,粉拳紧紧攥起,气道:“此獠着实可恶!当年差点害了本宫,今日还想要故技重施么?亏得本宫念及往昔恩情,不欲检举揭发于他,他却这般狼心狗肺!”
娇叱几声,压了压怒火,吩咐道:“贼人既然已经撤走,必不会再回,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的,速速赶回长安。”
她这回算是动了真火,再不顾念往昔夫妻情分,誓要将此事告知太子,请太子将此獠捉拿归案!
“喏!”
禁卫首领奔向折返道观,明日天明再行入城,可是听长乐公主的语气,大抵已经猜出贼人之身份,故而急着回城算账。因而不敢再说,一边严令加强警戒,缓缓向前进发,一边派人回去道观,将留守的人手尽皆调来,以防万一。
所幸果然如长乐公主料想那般,贼人仓促行刺不成,便即遁走,直至来到明德门下叫开城门,也再未发现贼人之踪影。
……
风雪之中的少陵塬上,一处庄园之内,灯火辉煌。
蒋王李恽坐在案几之后,斜倚在一名容貌娇俏、身子纤弱的侍女身上,正张开嘴,任由侍女将一盅佳酿喂入口中。
在他对面,长孙溆则面带忧色,时不时望向门外。
门外,风雪交加,天寒地冻。
李恽见到长孙溆神思不属、坐立难安的模样,啧啧嘴,不屑道:“你小子到底是不是你爹的种?你爹胆子大的敢跟父皇吵架,敢跟皇权对抗,你小子却做下一点小事便患得患失,真是没出息!”
长孙溆这才稳了稳心神,没好气道:“这般算计大兄,谁知道会有何等后果?大兄这些年颠沛流离、流亡天涯,性子愈发偏激刻薄,戾气甚重,万一将他激怒,还不得将我打个半死?”
曾几何时,长孙冲几乎就是“世家子弟”的代表,所有美好的赞誉都可以加诸于身,任谁都说此子前途无量。
然而现在,历经诸多磨难,长孙冲的性格再无半分往昔之温润,唯有刻薄阴狠、偏激暴戾,长孙溆甚至担忧若是大兄知晓自己与李恽在背后算计于他,会不会一刀将自己给宰了?
蒋王李恽将侍女推开,翻身坐起,拢了拢发髻,笑道:“真真是杞人忧天!即便你不敢得罪大兄,吾亦不敢将其行踪告官,可咱们难道还不会借刀杀人?先前让你那般在长孙冲面前渲染夸大长乐姐姐与房俊之风流韵事,就是要引起长孙冲那厮的嫉妒之心。一旦妒火升腾,盖过理智,他一定会寻机会面见长乐姐姐质问一番。这倒也非是长孙冲偏执,但凡一个男人都守不住这等事吧?既然他与长乐姐姐已然和离。”
夫为妻纲,此乃天伦,无可更改。
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甚至眠花宿柳,世人皆言其“生性风流”“倜傥不羁”,若是再有一二趣闻,当可传为佳话。
然而女子若是不忠,那便是“失贞”,不仅遭受世人唾弃,更会使得丈夫受尽白眼、饱受耻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和离又能怎样?说是“一别两宽”,可终究曾是夫家的人,若被其余男人所染指,依旧会有无穷无尽的闲话流出。大唐律虽然规定男女若是不合可以和离,但这世上和离者又有几人?
除非男方横死,女子改嫁,这才能为世人所容……
以长孙冲之骄傲自负,听闻长乐姐姐与旁人有染,且失身之男子更是他的仇人,如何还能按耐得住?必然要去寻长乐姐姐闹腾一番的。
只要他露面,长乐姐姐必然将其检举揭发。
他母族乃是关陇一系,自不敢跑去揭发长孙冲潜返长安之事,若是坏了关陇门阀的大事,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即便派下人手去做,已然隐患很大,一旦事情败露,后果堪虞。
但是这般撩拨长孙冲,使其耐不住性子去见长乐公主,然后由长乐公主将其揭发,那就完全没问题。
谁还敢去质问长乐公主其中细节不成?
长孙溆却是一脸嫌弃,拆台道:“你倒是诸般谋算,好似那诸葛孔明一般,信誓旦旦长乐公主会将大兄揭发检举,然而长乐公主却没有。”
李恽就有些尴尬。
他以为只要长孙冲出现在长乐公主面前,长乐公主必然将其揭发,毕竟两人当初和离之时闹得满城风雨,之后长孙冲更是在终南山劫持长乐公主,差点还得长乐公主丧命,怎么说也算是恩怨义绝、反目成仇了吧?
孰料,自己派去监视的人回来告知,长孙冲离去之后,长乐公主居然亲自驾车回城。
这必然不是揭发检举长孙冲,否则何需亲自出面?
好在他及时布置,安排人于半途之时施放冷箭营造袭杀长乐公主之假象,并且命人故意大声说话,将长乐公主相信此事乃是长孙冲所为……
幸好结局还算不错。
固然李恽设计的颇为巧妙,事后绝对无人能够怀疑到他们头上来,可长孙溆依旧心虚不宁、忐忑不安。
“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外泄,否则等到父亲返回长安,吾死无葬身之地矣!”
长孙溆绷着脸,连连叮嘱。
近些年,长孙家风波跌宕、噩运连连,先是六个长孙澹死于非命,时至今日仍不知是何人下手,继而大兄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之后二兄自绝于府门之前,使得父亲悲怮不已。再下来,三兄长孙濬更是亡命西域,死状悲惨……
长孙家固然儿子多,可是这般一个接一个的死掉,父亲哪里守得住?若非父亲心志坚韧,如此接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非得把他老人家自己也给送走不可……
若是被父亲得知是他背地里将大兄出卖,导致被捕入狱,甚至明正典刑、人头落地,还不得活生生将他掐死?
反正已经死了那么多的儿子,不差多他长孙溆一个……
李恽斜眼窥他,冷笑道:“既然这般胆怯,那又为何胆敢做出此等事?”
长孙溆叹息一声,揉了揉脸,颓然道:“殿下根本不知大兄此番偷偷潜返长安,所谋划者到底何事。”
有些事情,即便亲密如蒋王李恽,他也不敢尽皆泄露。
长孙冲此番潜返长安,其目的虽然他并不知晓,但他又不是傻子,只看长孙冲整日里来往于关陇门阀各家之中,串联一众关陇出身的统兵将领,行踪神秘目的诡异,哪里还猜不出几分?
长孙冲如今偏激暴戾,手段阴狠,若是任由其恣无忌惮的行事,势必将长孙家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已经被仇恨与妒火蒙蔽了心智,一心只想以非常之手段翻身,历经平穰城功败垂成之后,居然还想着通过兵变的方式推翻东宫。
无论成败,长孙家都要遭受极大之风险。
只可惜长孙溆私自派人前往辽东,给父亲送了好几封信言及大兄所作所为,更阐述其中之风险以及恶劣之后果,但这些信笺皆如石沉大海,根本不曾受到父亲的回信。
长孙溆也只能以此等方式来阻止长孙冲的愚蠢行径,只要长孙冲被捕入狱,无论生死,没有了他在中间牵线搭桥,所谋划之兵变势必中途夭折,一场巨大的风波尚未形成,便戛然而止。
他长孙溆也算是为了家族、为了长孙族人大义灭亲了,想必父亲回到长安之后,必然因为他勇于担当、杀伐果断而感到欣慰。
甚至再见到几位兄长难当大任的情况下,属意自己成为族长继任者也说不定……
李恽一听,登时竖起耳朵,急问道:“令兄到底谋划何事,令你不惜冒险背负骂名亦要将其检举揭发?”
长孙溆只是摇头:“具体如何,吾亦无从得知,但大兄性情大变,偏激暴戾,行事根本不考虑后果,若是任由其恣意妄为,岂非拖累家族?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万勿外泄,切记切记。”
“娘咧!本王素来口风严谨、人品正直好不好?”
李恽骂了一句,见到长孙溆坚决不说,也不再问,只是心里觉得自己此番大抵是有些鲁莽了。
原本的计划之中,他此刻应该赶去房家向高阳公主报讯,通知她长孙冲已然回到长安,欲对长乐公主不利。如此,既不用自己出面出卖长孙冲,免得事后被关陇门阀记恨,又能够卖给房俊一个面子,得其好感,为自己求娶房小妹增添几分筹码……
但是现在看来,此举却大为不妥。
只看长孙溆宁肯背负出卖兄长之骂名,更不惜担着被其父打断腿的风险,亦要将长孙冲检举揭发,使其谋划无以为继、中途夭折,就知道此事必然非同凡响。
万一自己坏了关陇门阀的大事,那帮家伙不依不饶的追究起来,自己从中使坏做下的这些事,又岂能天衣无缝?
此事到此为止,断不可再掺合其中。
想到这里,他有些暗恨,长孙溆这个小绵羊一般的家伙居然跟自己耍心眼儿,将自己当刀子使,着实可恨……
*****
长乐公主一行车驾叫开城门,入城之后径直前往兴庆宫,到了宫门前递上印信腰牌,向门前禁卫言明求见太子殿下。
禁卫不敢怠慢,一边将长乐公主请入门厅稍候,一边赶紧入内,通知太子。
须臾,禁卫回转,后边还跟着一个内侍。那内侍见到长乐公主,赶紧上前,躬身施礼道:“奴婢见过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正在南熏殿内处置朝务,请殿下前往觐见。”
长乐公主起身,将身上狐裘脱下,递给一旁的侍女,身着宫装体态窈窕,随着那内侍出了门厅,前往南熏殿。
南熏殿内,太子李承乾正埋首案牍,批阅奏折,长乐公主入内,敛裾施礼:“妹妹见过太子哥哥。”
李承乾这才放下手中毛笔,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边自书案之后走出来,上前亲手将长乐公主搀扶起来,笑道:“私下无人之时,何需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快快起来,为兄已经让人煮了参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长乐公主起身,露出笑容:“多谢太子哥哥。”
尽管外界对于李承乾褒贬不一,更多人都诋毁他才具不足、性情懦弱,非是英主之相。但是在一众兄弟姊妹们看来,太子素来对待他们优容宽厚,从不忍苛责半句,关怀之情更是无微不至。
这样一个太子,那可必英明果敢、杀伐决断的英主强的太多……
两人入座,李承乾问道:“妹妹不是在终南山修道么?这等天气,山路难行,什么事儿非得连夜入城?万一雪大路滑出了点意外,那可大大不妙。你年岁也不小了,这等细节方面应当多多注意才是,遇事沉稳一些,莫要任性。”
“嗯。”
长乐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见到太子面容憔悴、眼泛血丝,显然忙于政务难得休憩,便温言道:“太子哥哥亦要注意身体才是,朝务是忙不完的,这件处置完了还有另一件,无尽无休。若是将身体熬坏了,谁来帮助父皇分忧?”
李承乾心里登时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股浓重的悲伤浮上心头。
李绩身为大军副帅,又岂敢对太子隐瞒李二陛下驾崩之消息?消息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天都塌了……
固然这些年储君之位几经动荡,甚至一度距离被废黜唯有咫尺之遥,使得李承乾心中不可能不滋生怨气,但却也绝对不希望见到父皇出事。说到底,这天下是父皇的,他想给谁就给谁。
李承乾的怨气大抵是因为自惭羞愧,觉得自己妄为父皇的嫡长子,天然的占据了储君之位,却没有与之相应的能力……
但是眼下,绝不能让父皇驾崩的消息泄露分毫,否则江山板荡、社稷倾颓,那等后果是他绝对无法承担的。
强自压抑心中悲痛,缓缓摇头,道:“如今局势不稳,孤自然不能懈怠,父皇授予孤监国之权,那不仅仅是权力,更是责任,不敢不全力以赴。”
说到这里,他将话题岔开,好奇问道:“说了半天,你夤夜入城前来觐见,到底所谓何事?”
长乐公主面容紧绷,清声道:“长孙冲潜返长安了!”
“啊?!”
李承乾登时一惊,忙问道:“你如何知晓?”
长乐公主便将不久之前长孙冲易容乔装前往终南山面见自己的经过说了,末了,咬牙道:“此人着实可恨,居然在半途设下埋伏,意欲劫持我,当真是狼心狗肺!”
她怒不可遏,李承乾却是震惊异常。
根据辽东送回的战报得知,那长孙冲之前一直身在平穰城,潜伏在渊盖苏文身边,作为大唐的“死间”,结果功败垂成,在打开七星门之时被渊盖苏文察觉,进而将计就计,使得数千唐军陷身城中,遭受屠杀。
在此之后,长孙冲便有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其踪迹。
孰料此人下一次现身,居然再度潜返长安?
七星门功败垂成,东征铩羽而归,父皇于军中驾崩,长孙冲却神秘潜返长安……
李承乾果断对门外内侍道:“速速将李君羡将军请来,孤有要事详询!”
待到内侍离去,长乐公主方才惊诧道:“太子哥哥,这是为何?”
自己前来检举揭发,只需派人前往长孙家拿人即可,何以这般郑重紧张,且还要“百骑司”出马?
李承乾摆摆手,面色阴沉郑重,缓缓道:“此事牵扯甚广,长孙冲先前在平穰城还得数千精锐兵卒丧命,之后杳无音讯。此时都陡然潜返长安,暗中必有所图,不能等闲视之。”
“百骑司”掌管维系皇权之责,一直以来李二陛下都对其颇多压制,使其发展极为有限,故而一旦出了长安城,“百骑司”便没有多大用处。这是李二陛下对这个暴力机构的限制,既却不得,又不能放任行事,否则必将遭受反噬。
最近“百骑司”屡有奏报,言及长安城内关陇各家行踪诡秘,似在预谋什么大事一般,相互间不断串联……
先前也只是担忧关陇门阀欲策划兵变,故而多方防御,倍加小心。
不过现在既然知晓长孙冲秘密潜返长安,那么关陇门阀欲图兵变之事几可板上钉钉,且居中策划、组织之人,必是长孙冲无疑。
也唯有长孙家的嫡长子,才能有这等份量号令关陇各家……
关中局势,即将风波跌宕、烽烟骤起!
长乐公主一时间有些无措,不过是检举揭发长孙冲而已,怎地便牵扯到更大的事情上去了?
李承乾见她有些不安,遂温言安慰道:“妹妹放心,无论如何,这回孤都要狠狠收拾这个逆贼,断不会让他再逍遥法外。今日天冷,况且时辰已晚,就某要回宫了,在这兴庆宫留宿吧,让太子妃陪陪你。”
他一贯心疼这个妹妹,知道她今日受了长孙冲骚扰,必然心中惶然难安,便想着将她留下,让太子妃苏氏好生宽解一番。
长乐公主正欲说话,便见到顶盔贯甲的李君羡已然大步入内,来到殿中躬身见礼,道:“末将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承乾颔首,道:“将军请入座。”
“喏。”
李君羡应了一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因甲胄在身,也只是虚虚的坐了。
长乐公主遂起身对李承乾道:“那我先去后殿与嫂嫂聊聊,太子哥哥且忙正事要紧。”
李承乾一脸宠溺之色,笑道:“毋须在意,妹妹且放心便是。”
李君羡起身施礼:“恭送殿下!”
长乐公主冲他略微颔首,莲步轻移,去往后殿。
李君羡待到长乐公主身影消失在后殿门口,这才直起身入座。孰料刚刚入座,便听得李承乾缓缓说了一句:“长孙冲已然潜返关中,此刻就在这长安城中,将军可曾知晓?”
李君羡屁股刚刚贴上椅子,闻言吓得一个激灵,坐上弹簧一般站起,一脸惊诧:“殿下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末将全然不知!”
这事儿如果是真的,他还真就不好交代了。
执掌“百骑司”,监视全城护卫皇权,却连长孙冲偷偷潜返都不知道,这是极为严重的失职。
尤有甚者,若是太子殿下认为他无能也就罢了,可万一被认为他明知此事却有意隐瞒,那可就离死不远了……
李承乾摆摆手,神情淡然,道:“先前,长孙冲居然跑去终南山面见长乐,且言语之间殊为不敬,着实可恶。”
李君羡便知道此事必然不假,赶紧单膝跪地,请罪道:“末将疏于职守,贼人潜返关中居然毫不知情,实在是罪该万死。恳请殿下罢黜末将之职务,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其实说起来,他自己也憋屈得紧。
“百骑司”的名头听上去很是威风,职责更是“护卫皇权”,乃是天子麾下第一号鹰犬走狗,本该横行无忌,令朝野上下谈之色变才对。
实则却绝非如此。
李二陛下得位不正,时至今日朝野之中依旧不乏不服统治之人,明里暗里与陛下作对。故而,陛下需要“百骑司”监察百官,打探消息,将所有可能颠覆皇权的危险消除在萌芽之中。
然而李二陛下也明白,一旦“百骑司”权力过大,极易成为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豺狼,帮助自己巩固皇权的同时,亦能够祸乱朝纲、为非作歹,所以对于“百骑司”甚为防范,屡屡约束“百骑司”的权力,不准其将势力渗透至关中之外便是其中一项。
如此,就好似一头猛兽被戴上嚼子,不能恣意妄为择人而噬的同时,也就限制了“百骑司”的能力。
可偏偏自从陛下御驾亲征、太子监国以来,朝局跌宕起伏、巨变频仍,太子殿下将“百骑司”视作得力之臂助,委以重任。但“百骑司”自身能力有限,仓促之间如何能够渗透进关陇那些个传承百年甚至数百年的门阀之中?
但是关键时刻不能发挥作用,未能为太子殿下分忧,对社稷稳固毫无贡献,却是毫无疑问的失职之罪。
讲实话,若是换了一个残酷暴戾的太子,此刻将李君羡斩首以泄愤都是寻常……
所幸李承乾宽厚仁爱,见到李君羡惶然无措的模样,赶紧安抚道:“将军毋须如此,关陇传承久远,势力根深蒂固,又岂是‘百骑司’欲仓促之间可以对抗?孤请将军前来,是要商讨如何行事,非是问罪,还请将军放心,速速入座。”
“多谢殿下宽宥!”
李君羡松了口气,起身入座,道:“是否需要末将即刻带兵封锁赵国公府,入内捉拿长孙冲?”
李承乾颔首道:“这是必然,此獠犯下谋逆大罪在先,平穰城七星门又害得数千将士葬身火海,其罪当诛,罪不容恕!不过更为重要的是,是长孙冲此番潜返长安所谋划之事到底为何?有多少人参预其中,又将通过何等方式来达成目的?”
一连串的问题,使得李君羡沉默。
关陇门阀最近动作频频,其发动兵变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只不过尚无确凿之证据,在此等局势之下,太子也只能加强防范,却不能在其未有确凿证据之前先发制人。
太子毕竟不是皇帝,不能“不教而诛”,更不能在对方并无反迹的情况下悍然派兵剿杀。若是那样,关陇门阀随后发动兵变便是名正言顺,而李承乾就要背负“屠戮功勋”“祸乱朝纲”的罪名,甚至于若是使得天下板荡、烽烟四起,更要背负千古骂名!
捉拿长孙冲容易,既然知晓此人就在赵国公府,闯进去拿人即可。问题在于长孙冲在此次关陇门阀的谋划之中居于何等地位?一旦将长孙冲拿下,是会导致关陇门阀的所有谋划胎死腹中、戛然而止,亦或是反倒促使其心生惊惧、提前发动?
李君羡斟酌良久,方才说道:“非是末将不肯为殿下效死,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以末将看来,不妨将东宫诸位重臣召集而来,群策群力,方才稳妥。”
这的确是稳重之举,但李承乾眉毛挑了挑,缓缓道:“可是一旦消息走漏,长孙冲畏罪潜逃,事情岂不是更糟?”
别说什么“既然其身在长安,当无可逃脱”这种话,长安城不仅是大唐的长安城,更是关陇的长安城。关陇的祖辈在此经略数十上百年,势力早已渗透至长安城的方方面面。李承乾敢拍着胸脯保证,即便此刻派兵围住赵国公府,不需半个时辰,长孙冲必然上天入地,消失无踪。
关陇门阀就是有着这样的能耐……
东宫那些个重臣看似愿为东宫效死,可是各个背景复杂、利益纠葛颇深,若是东宫倒台,摇身一变成为关陇的座上客,甚至甘为晋王府的鹰犬走狗,亦是毫不为奇。
人心难测,除去房俊这等曾在他山穷水尽之时鼎力相助的肱骨之臣,余者还有谁可以完全信任?
若是傻乎乎的将所有人都当作可以托妻献子的忠臣,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看似局势明朗,只需将长孙冲抓捕即可消除隐患,实则凶险处处,颇为棘手。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最重要便是长孙冲到底在这一次关陇谋划之中占据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是居中联络,还是号令群雄。
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君王要始终对周边保持警惕,即便是面对那些臂助之臣。
不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试探臣子的忠心程度,一旦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李君羡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闭口不言,不敢给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建议。这个主意只能李承乾自己拿,事后无论后果如何,也都只能他自己去承担。
李承乾斟酌良久,方才缓缓说道:“带人前往赵国公府缉拿长孙冲,与此同时,派人通知宋国公、卫国公、江夏郡王、京兆府尹前来东宫议事。”
抓人肯定是要的,长孙家对于此次谋划显然蓄谋已久,长孙无忌此刻尚在辽东,家中主持大局的必然是长孙冲。只要将其抓捕,最底限度亦能够使得长孙家瘫痪。
没有了长孙家这个“关陇领袖”的领导,其它关陇门阀联合起来的威力便抵消大半。
但是甚为储君,却不能私自行事,对于身边近臣完全隐瞒,一边抓人一边通知臣子们前来商议后续事宜,正合适……
李君羡心中折服,起身道:“末将尊令!”
李承乾又叮嘱一句:“一定要将长孙冲缉捕归案,万勿使其逃脱。”
可以预见,一旦“百骑司”冲入赵国公府拿人,便预示着其暗中谋划已然暴露,要么老老实实将长孙冲交出,之后偃旗息鼓,所有谋划尽皆报废。要么便铤而走险,即刻发动。
即便是发动兵变,有长孙家与没有长孙家的关陇门阀,势力截然不同。
李君羡重重颔首:“殿下放心,末将就算是死,亦要将长孙冲缉捕归案!”
眼下便是东宫生死存亡之际,也正是东宫麾下文武群臣效力之时。若这个坎儿一步迈过,自此储君之位稳若泰山,今日效力之人,便尽是东宫心腹,待到来日登基为帝,都将成为朝堂柱石。
自然,若是眼下未能奋尽全力,亦或能力不足,甚至别有心思,将会立即淡出东宫的权力核心……
待到李君羡领命而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南熏殿,抬眼看着雕花彩绘的房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可以说,眼下乃是他一生人最为凶险的时刻,守得住这兴庆宫、长安城,那便是鱼跃龙门、扶摇万里,自此而后再也无人撼动他的储君之位,待到东征大军归来,自己便顺理成章的登上大位,君临天下。
然而若是失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结局,自己身边的正妃侧妃儿女亲眷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于那些平素支持东宫的文武官员,亦不知将有多少遭遇清洗,或是贬斥出京发配千里,或是抄家下狱身首异处。
成或败,生或死,就在这长安城内一触即发。
一个人在殿内发了一会儿呆,心中各般感触纷至沓来,有兴奋有感慨有茫然,但奇怪的是最应当产生的恐慌情绪却偏偏未曾感受……
过了一会儿,萧瑀、李道宗、李靖、马周等人在内侍引领之下,快步进入殿内。
“臣等觐见殿下!”
众人齐齐施礼,李承乾四平八稳的坐在书案之后,抬起手:“诸位爱卿,毋须多礼,快请入座。”
“多谢殿下。”
众人入座,内侍奉上香茗。
萧瑀看着李承乾,问道:“殿下夤夜相召,不知所谓何事?”
这大半夜的,众人皆以入睡,但是听闻太子召见的命令,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胡乱套上一身衣服便出门坐车直抵东宫,不敢有丝毫耽搁。
能在这个时候召集大臣,显然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李承乾将长孙冲秘密潜返长安一事详细说明,而后道:“可以想见,待到‘百骑司’进入赵国公府拿人,关陇门阀势必立即予以回应,若是其背地里当真有所谋划,此刻要么彻底放弃,要么时间提前,立即发动。诸位乃是东宫肱骨,孤急召前来,希望诸位能够鼎力相助,助孤抵挡屑小、剪除不臣!”
众人面色登时一变,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自当为殿下效死!”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已然驾崩,眼下固然将消息压住不曾外泄,但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之日,便是李承乾登基为帝之时,这已经是共识。
当然,前提是能够等得到李绩率军赶回关中的那一天……
李承乾请众人重新入座,问李靖道:“卫公对于眼下形势,有何看法?”
见到李靖沉吟未语,知他心中之忌讳,便温言道:“卫公毋须有所忌讳,此刻说是生死存亡之际亦不为过,诸公皆乃当世人杰,自当襄助孤稳定社稷、剪除奸佞,创下一番赫赫功勋,留名青史。放眼朝野,卫公之军法造诣首屈一指,无人能出其右,您但请直言,孤虚心受教。”
李靖这才捋着雪白的胡子缓缓说道:“如此,老臣便直言了,以老臣之见,实在不必心忖侥幸。无论殿下是否派‘百骑司’去赵国公府缉拿长孙冲,也无论到底能否将长孙冲当场捉拿,关陇门阀也必然会发动,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况且殿下认为长孙冲或许是此次关陇门阀所谋划大事之核心,老臣却认为有些草率,长孙冲虽然是长孙家的长子嫡孙,但犯下谋逆大罪在先,流亡天涯在后,公德、私德尽皆有亏,这样轻率虚浮之人,焉能成为领袖关陇之人选?要知道,纵然近些年因为陛下的打压,关陇门阀渐渐销声匿迹,但是各家的那些个老狐狸却大多还活着。这些人最擅运筹阴谋、反转局势,前隋之时如此,眼下亦是如此,断不会听从长孙冲一个黄口孺子的指令行事。”
他的意思很简单,长孙冲的身份、德行,难以服众,纵然他被缉捕入狱甚至明正典刑,都不会影响到关陇门阀的谋划,顶了天也就是逼得关陇门阀以为东宫已然知晓他们的谋划细节,故而提前发动而已。
至于因为长孙冲的被捕而导致关陇放弃谋划,基本不可能。
一旁的萧瑀颔首,附和道:“药师此言,老夫甚为赞同。长孙冲或许只是名义上串联各家,实则其背后尚有一人或者多人。这一人或多人也许并不会参预细节的设定,但最底也要是一个能够一呼百应、德高望重、深得关陇各家敬服的人物。”
李承乾蹙眉问道:“这个人又会是谁?”
萧瑀与李靖对视一眼,后者道:“赵国公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一个,这么多年身为关陇领袖,一心为了关陇之利益谋划,甚至不惜与陛下相争,关陇门内,谁不敬服?只不过如今赵国公身在辽东,即便仓促之间潜返长安,也不可能那么快抵达。只要晚上那么一两日,届时大局已定,纵然赵国公亦不能力挽狂澜。既然不是赵国公,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人……”
萧瑀见到李靖与他想到一处,遂点点头,道:“没错,必然是侯莫陈虔会!”
侯莫陈虔会……
非但李道宗、马周两人有些不解,便是李承乾亦是一脸茫然,下意识道:“谁?”
这个姓氏在鲜卑人当中不算是大姓,但因为侯莫陈一家自北周开始便始终与军中自成一系,故而名垂天下。
但是侯莫陈虔会却实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萧瑀叹息一声,道:“殿下不记得他,自也难怪,毕竟此人已然隐居在大庄严寺数十载……不过当年大隋初立之时,此人名声显赫、文武双全,其父侯莫陈颖更是隋文帝帐下统兵大将,备受信任。而侯莫陈虔会乃是其父幼子,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声名远播,被视为侯莫陈家下一代家主的不二人选。”
李道宗奇道:“此等俊杰,为何吾却连这个名字都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