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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无忌问道:“可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贺若连城回道:“当时谯国公屏退左右,唯有其军中长史游文芝在场,故而暂且未能知晓其所谈为何,况且那游文芝与荆王府素有往来,不清不楚,吾已盯其许久,许是荆王府的人亦未可知。”

    长孙无忌沉吟未语,实则心里是有些不满的。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玄武门之重要?驻守于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就好似皇宫大内的两把锁,锁起来的时候如山如岳,莫可进其半步;可一旦将这两把锁打开,玄武门便毫无屏障。

    此等重要之所在,又事先盯着游文芝,居然时至今日也只是得到一个“许是”的猜测……

    或许不是没有认识到这个游文芝足矣在荆王府与左屯卫之间牵线搭桥,而是根本抓不到人家的把柄,无可奈何。

    这就是能力问题了……

    眼前这两人虽然都算是关陇门阀的后起之秀,但是相比于宇文节更差一层。尤其是他曾听闻这两人当初皆被房俊好生教训,窦德威甚至被打断了一条腿,简直颜面扫地……呃,好像这个评价过于苛刻了,事实上,关陇门阀这些素来骄纵的子弟,有几个没被房俊收拾过?

    房俊面对关陇子弟之时,基本可以说是碾压一片,无人能与其相提并论,即便是长孙冲也一并在内……

    这么一想,便觉得是房俊太过妖孽,而非是关陇子弟无能,心里的不满也消减了一些。

    人生于世,总有一些人资质纵横、天赋异禀,旁人再是努力亦难以望其项背,房俊这个妖孽似乎便是那样的存在……

    不过固然对这两个所谓的“关陇才俊”有所不满,但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非是怒极绝不会表露颜色,便微微颔首,道:“一定要盯紧柴哲威,左屯卫但有异动,定要第一时间来报,休要误了大事。”

    贺若连城忙应下,窦德威有些疑惑:“按说先前赵国公您已经亲自登门拜访,谯国公也给了肯定之答复,这会儿不至于投往荆王殿下那边吧?若是如此,那可就等于剥了赵国公您的面子,自此与关陇为敌,那可就太过糊涂。”

    长孙无忌瞅了他一眼,想要教训两句,不过还是忍住,只是淡然道:“与荆王之人私会,并不意味着便是投往荆王那边,毕竟咱们关陇与荆王对他的要求基本一致,那便是出兵攻打玄武门。只要柴哲威按时出兵,你怎能分辨他到底心向哪一方?再者,即便投往荆王那边,也不意味着便与关陇是敌非友,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前一刻的敌人,下一刻有可能成为盟友。而眼下之盟友,却转眼之间便可成为敌人。”

    窦德威听得一脸懵然,瞅瞅贺若连城,同样亦是不解。

    宇文节走后他们连人才进来,故而并不知宇文节与长孙无忌之间发生冲突,甚至领着宇文家子弟退出此次兵谏,所以被长孙无忌一番话语弄得一头雾水,难解其意,还以为是长孙无忌不满他们两个,这才出言敲打……

    想到这一层,两人有些诚惶诚恐,赶紧躬身道:“赵国公教诲,吾等铭记在心,必定追随骥尾,甘效犬马之劳。”

    长孙无忌愈发不满,这两人休说与房俊相比天壤之别,便是宇文节也比他们强得多……

    心底不待见,便失去耐性,随意的摆摆手,道:“下去吧,记得盯紧左屯卫,一旦其有所异动,立即来报。当左屯卫进攻玄武门之时,咱们要在皇城这边予以配合,牵制住东宫六率的兵力,使之不能驰援玄武门。”

    他心中清楚,别看眼下皇城之外打得如火如荼,数万大军奋战厮杀,但是决定此次兵谏胜败之枢纽,却还是要在玄武门。

    若能攻陷玄武门,自可直入禁宫大内,内外开花,彻底击溃东宫六率。

    否则,东宫六率的精锐据城而守,皇城之内又辎重繁多、补给充沛,这一场围城战就会变得旷日持久。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施行这一场兵谏,就是掐准李二陛下驾崩、朝中大将以及数十万大军尽在返程途中,只要长安城内废黜东宫,造成既定事实,待到李绩等人返回长安,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除非他们还想打一场大战,只不过纵然要打,关陇门阀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大义皆在,谁打谁就是叛军。

    李绩也好,程咬金也罢,甚至尉迟恭、张俭、程名振等人,哪一个不是自珍羽毛,精明透顶?

    断不会不顾一切押上身家性命……

    总而言之,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兵谏之成败,大多要在此地呈现。

    “喏!吾等定然盯紧左屯卫,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窦德威与贺若连城齐声应诺,而后见到长孙无忌面色淡淡的摆摆手,便赶紧告退而出。

    出了正堂,走上街巷,窦德威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落雪纷纷,问道:“快天亮了吧?”

    贺若连城估摸一下时辰,颔首道:“此时大抵已经寅时,今日下雪,顾忌再有时辰就要亮天。”

    两人并肩行走,身后忽然一阵马蹄声响,两人赶紧躲向一旁,却是避之不及,一队起兵自身后呼啸而来,毫不减速,猛地从两人身边掠过,碗大的铁骑踏碎路面冰雪,朝着崇仁坊的方向扬长而去。

    “娘咧!”

    窦德威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登时气得须发倒竖,怒喝道:“谁家的狗崽子这般没规矩?他娘的这是你家开的道啊!”

    贺若连城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赶紧拦住暴怒的窦德威,劝阻道:“罢了罢了,小点声!刚才过去的乃是长孙家老五长孙温。你骂他狗崽子,就不怕赵国公找你理论?”

    窦德威愣了一下,忿忿道:“不当人子的东西!”

    贺若连城却瞅着长孙温消失的方向,沉吟道:“这等时候,长孙温何以还要回家一趟?”

    两人这时候已经从延寿坊走出来,站在街道上,北侧便是临街的京兆府衙门,长孙温一行正是沿着街巷进了战火纷飞的皇城前东西走向的大街,一路向东直奔崇仁坊的方向。

    窦德威瞄了一眼,嘿的一声:“管他呢?那小子性情凉薄狼心狗肺,连自己的兄长都陷害,真特么不是个东西!咱们还是赶紧去往芳林门,盯着左屯卫吧!万一没有及时注意到柴哲威那厮的动静,误了大事,长孙阴人搞不好当真能够阵前斩将,将吾等杀鸡儆猴……”

    说到长孙无忌,贺若连城也打怵,连连颔首:“兄长说得对,速去,速去!”

    两人出了延寿坊,汇合各自的部署亲兵,冒着大雪打马向北,直奔芳林门而去。

    *****

    长孙温带着十余名家兵出了延寿坊,径直向东穿越整条皇城大街,路过朱雀门的时候见到城下火光熊熊、震响隆隆,厮杀声搅得漫天大雪都席卷飞扬,无数兵卒吼叫着冲到朱雀门下,却被城上丢下的震天雷炸得支离破碎、惨嚎连天,战况极其惨烈。

    心中不由得冒出对于房俊的忿恨,若非那棒槌鼓捣出这震天雷,阖城义军岂能这般被动,团团围困皇城却攻而不克?

    “驾!”

    马鞭抽打马匹,战马四蹄翻飞,眨眼来到安上门与务本坊之间的地域,这里乃是长孙家的家兵负责攻打的区域。他策骑来到长孙家军队近前,点齐百余精锐,摇旗呐喊着来到崇仁坊。

    坊门处的兵卒远远见到长孙温带兵前来,都知道今夜这阖城叛乱皆是出自关陇各家之手,而长孙家更是关陇领袖,故而谁敢阻拦长孙温?只能打开坊门,放其入内。

    坊卒以为长孙温是回家办事,孰料这百余骑蹄声隆隆的进了坊内,却没有返回长孙家,而是拐了个弯,径直来到梁国公府门前……



    黎明之前的天空阴暗无风,长街之上落雪纷纷,梁国公府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挺胸凸肚、威武矗立,数十名浑身甲胄腰挎横刀的家兵部曲站在门前大雪之中,横眉立目,精壮剽悍。

    历朝历代,大多对于民间藏匿兵刃道具管理松驰,但绝对禁止私藏甲胄,毕竟两军对战之时甲胄的作用要远远大于兵刃道具。

    但也有些朝代对甲胄的管制亦是松懈,甚至鼓励民间私造甲胄,而这些朝代大多是施行府兵制,譬如北周、隋、唐。

    大唐对于兵刃甲胄的管控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毕竟开国之初便承袭隋制延用府兵制,天下青壮闲时为农、战时为兵,且需要按照规定时间番上戍边、为国征战,这些府兵皆是自带兵刃甲胄甚至战马粮秣,如此极大的减少了国家后勤消耗。

    否则,此番关陇门阀所谓的“兵谏”也不能聚拢如此之多的叛军,大部分装备精良,队正以上几乎尽皆着甲。

    ……

    大雪簌簌落下,长街尽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雪夜的静寂,一队骑兵自大雪之中突兀的疾驰而来,马蹄踩踏街上的积雪,冰屑雪沫四下飞溅,气势汹汹的奔腾而来。

    梁国公府门前的家兵部曲神情一紧,纷纷握住腰间横刀的刀柄,凝神向着这群骑兵看去。

    须臾,这队骑兵来到大门前,纷纷勒住缰绳,前边几匹战马人立而起,“希律律”一声长嘶。

    “来者何人?”

    房家家兵部曲见到对方尽皆体型剽悍、跨刀着甲,心知来者不善,赶紧上前喝问。

    长孙温一马当先,立在房府大门前,仰头看着门额上“梁国公府”的鎏金匾额,脑海中不由想起当初因为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两人言语冲突,从而房俊硬闯长孙家的一幕。

    那个时候,长孙家乃是权威赫赫的贞观第一勋戚世家,领袖关陇,威压海内,却被房俊那厮硬生生将颜面剥掉,狠狠踩在脚下,沦为天下笑柄,长孙家上上下下尽皆感受到屈辱!

    不过没关系,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长孙家已然控制全城,不久之后房家全力支持的东宫太子亦将废黜,没有了太子作为靠山,房家父子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门前房家部曲出声喝问,长孙温一脸不屑,缓缓道:“今夜义军入城兵谏,受到万民拥戴,不过却又屑小之辈趁乱闯入各处里坊烧杀掳掠,被巡城兵卒追捕却潜入崇仁坊内。坊内各家皆乃朝廷重臣,不好擅自惊扰,故而报于齐王殿下知晓,眼下吾奉齐王之令,阖城搜索贼人,还请房家放开门禁,让吾等入内搜索。”

    房家门前的家兵部曲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惊奇问道:“纵有乱兵掳掠,但追捕乱兵乃是京兆府之职责,何以要报于齐王知晓?”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诡异惊诧,使得他们居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长孙温乃是要进入房家搜捕乱兵……

    长孙温一脸不耐烦,冷笑道:“尔等奴婢之辈,有何资格在此聒噪?速速让你家主人出来说话,否则,吾当怀疑你家私藏乱兵贼子,必破门而入!”

    “娘咧!”

    房家家兵部曲勃然大怒,“呛啷啷”一阵金铁交鸣,纷纷抽出腰间横刀,在门前石阶上凛然相对,雪亮的横刀在门前灯笼光芒的映照下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为首的家兵拦住同伴,道:“稍安勿躁,待吾入内通秉,不过若有人胆敢擅闯,格杀勿论!”

    “喏!”

    一众家兵怒喝一声,目光灼灼的盯着长孙温等人。

    长孙温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身后兵卒超过一百,各个披甲执坚,尽皆精锐,房家固然底蕴深厚,可是这府邸之中又能有多少家兵部曲?大抵连五十人都没有!只要自己硬闯,房家绝不可能拦的住。

    在他眼中,此刻的房府完全就是大门洞开,予取予求……

    那家兵反身进了大门,一路小跑赶到灯火通明的正堂。

    正堂内,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都在座,善德女王已被送往后宅休息,城内战火连绵,时不时有里坊起火,火光映透夜空,三个女主人哪里睡得着?都强撑着坐在这里。

    高阳公主靠在椅子上神情恹恹,眼皮子已经快要抬不起来,原本贪图好玩穿了一身甲胄,此刻却觉得又沉又重,压在身上连喘气都困难,且困顿不堪,甚是难受。

    武媚娘与金胜曼倒是神采奕奕,两人凑在一处紧挨着,时不时的小声说话。

    家兵快步入内,施礼之后禀报道:“长孙温率兵来到府门之外,说是奉齐王之命入府搜捕乱兵贼人,且扬言若是不许,便要硬闯。”

    “混账东西!”

    原本昏昏欲睡的高阳公主温言,登时精神起来,娇叱一声,玉容满是恼怒:“这厮疯了不成?连梁国公府也敢擅闯,当真是不知死!齐王也是胆大包天,真以为本宫收拾不了他……诶?”

    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一脸疑惑:“为何是齐王下令?齐王凭什么下令?”

    那家兵道:“吾亦不知。”

    高阳公主又望向武媚娘。

    武媚娘只是略一思索,便明白缘由,慢条斯理道:“此次关陇各家施行兵谏,纵兵入城,其目的乃是废黜东宫。不过废黜东宫自然不是他们最终目的,一切都是为了扶立晋王上位。但是眼下看来,晋王并没有听从长孙无忌的安排,甚至……连魏王也拒绝了长孙无忌的拉拢,故而他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寻到齐王,将齐王推上去。”

    说到此处,她秀美妩媚的面容绽放出笑容:“若是晋王亦或魏王站出来,号召朝野上下废黜东宫,许是还有几分成事的希望,毕竟陛下属意晋王之事朝野尽知,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之下,慑服于关陇门阀的淫威亦算是识时务。不过晋王、魏王不站出来,仅凭一个齐王,如何服众?说到底,齐王无德无行,且是陛下庶子,越过三位嫡子而扶立一个庶子,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听着武媚娘的分析,高阳公主连连颔首,不过听完却依旧难以释疑:“若是长孙无忌扶立雉奴上位,或许父皇回京之后也能捏着鼻子认下。可齐王上位……父皇断然不会应允,储位也好,皇位也罢,只能在三个嫡子当中选出,否则废嫡立庶,岂非天下大乱?”

    秀美的面容浮现浓浓的担忧。

    不止是父皇不会允许齐王越过太子、晋王、魏王上位,便是天下人也不会允许。若想事后不被天下人诘难指责,且让齐王坐稳储位,唯一的办法便是让“陛下无嫡”。

    如此,父皇才能不得不接受齐王上位之事实,天下人亦是无话可说。

    这等结果自己既然能想到,青雀哥哥和雉奴又怎能想不到呢?可他们固然想到了自己的悲惨下场,却依旧能够坚持本心,顾念手足之义、血脉之情,不向邪恶妥协……

    想到这里,高阳公主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悲伤之余,心中依旧有着疑惑:将太子、晋王、魏王尽皆杀掉,固然能够解决齐王上位的名分问题,可一旦父皇回京,面对屠戮自己三位嫡子的长孙无忌,岂能不将其阖府屠尽、三族尽灭?

    以父皇的心性,莫说眼下文德皇后已死,就算文德皇后还活着,也绝对阻止不了父皇的疯狂报复!

    长孙无忌他怎么敢那么做呢?

    武媚娘面容阴沉,目光闪烁,伸出手去握住高阳公主的纤手,想了想,还是说道:“或许,陛下在辽东有了什么意外,要么短时间内不能理事,要么……已经回不到长安。”

    高阳公主豁然抬头,惊骇欲绝。

    武媚娘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只是猜测而已,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不过眼下如何解决长孙温登门搜捕,才是最为重要的。”



    听闻武媚娘的猜测,高阳公主已然惊骇欲绝、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眼下被长孙家的人欺上家门?

    武媚娘暗叹一声,虽然只是猜测,但她心底却还是很有几分自信,而高阳公主乍闻这等消息,一时间心神失守亦是正常。一个倍受父兄宠爱的金枝玉叶,陡然之间听闻父皇可能已经驾崩的消息,的确会有一种天塌下来的绝望。

    她站起身,柔声道:“殿下且坐在堂中,待妾身出去看看。”

    也不待高阳公主回应,便转身欲走向门口,一旁的金胜曼站起,上前拉住她的手,清声道:“吾陪着你。”

    武媚娘回头看她一眼,见她秀丽的面容满是坚毅之色,便微微一笑,反手握着金胜曼纤长的手掌,联袂走出正堂。

    堂外,大雪纷纷,甬道两侧,数百披坚执锐的兵卒无声的伫立于风雪之中,见到武媚娘与金胜曼走出堂中,这些兵卒齐刷刷单膝跪地,无数甲叶在倏忽间碰撞发出“唰”的一声闷响。

    武媚娘驻足,身后披风迎风鼓荡,风姿绰约的立于雪中,秀眸从这些家将部曲身上一一扫过,红唇轻启,嗓音柔媚:“诸位皆乃房家家将部曲,值此危厄临门之际,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早在房俊西征之时,便从骊山农庄调了一批部曲入府。这些部曲皆是房俊旧部,或是家中一无牵挂,或是因伤退出军队,被房俊收留安排在骊山农庄,分配田地,安享余年。

    固然这些部曲多有残缺之人,但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放在战场上或许难以承受高强度的战斗,若以之戍守家园,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听到武媚娘的话语,这些部曲齐声大喝:“义之所在,百死不悔!”

    数百人黑压压的单膝跪在梁国公府正堂前的空旷场地上,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坚若磐石,数百道声音汇聚一处,一道汹涌澎湃的气势冲天而起,将漫天落雪都搅得翻卷鼓荡。

    武媚娘凤眸之中光芒闪闪,固然是女儿之身,却也被这一股壮怀激烈的气势激得心潮澎湃,微微抿抿嘴唇,清声道:“好!房家世代忠良,乃是朝廷柱石、帝国辅弼,眼下儿郎仍然率军鏖战西域,爬冰卧雪与入侵大唐国境的大食人浴血奋战,直至此刻,生死未知。然而却有蟊贼屑小欺吾房家无男丁,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居然打上门来!吾虽然身为女子,不能持刀握枪与敌死战,却也不愿坠了房家的门楣,便请诸位随吾同去,让那些意欲闯进房家大门的贼子,问问吾等手中横刀是否答允!”

    “喏!”

    数百人再次齐喝,士气暴涨。

    武媚娘展颜一笑,妩媚的面容在风雪之中平添几分坚毅,缓缓道:“贼人欲进入房家大门一步,除非从吾之身躯上踏过去。”

    “吾等誓死追随!”

    所有部曲都红了眼!

    看着武媚娘国色天香的面容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看着她转过身,婀娜的身姿走向大门,看着她红色的披风在身后摇曳翻飞,步履稳定,风姿绰约的背影居然有了那么几分不逊须眉的英武气慨,数百部曲“唰”的一声站起,默然无语,脚步坚定的紧随其后。

    都是热血汉子,都受过房俊恩惠,甚至这些人当中许多家人都托庇于骊山农庄,早已将这条命给了房俊。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女子亦敢亲自面对贼人,若是他们任凭贼人侮辱房俊的女人,将来哪里还有颜面再见房俊?

    他们也都知道眼下阖城上下皆是叛军,一旦长孙家意欲对房家不利,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千军万马踏平房府。

    然而那又如何?

    正如武媚娘所言,想闯入房家大门一步,就只能从他们这些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但凡有一口气在,焉能让房家遭受贼人凌虐?

    ……

    房家大门外,长孙温骑在马上,手里摆弄着马鞭,时不时抬头看看飘着大雪的天空,估摸着时辰。

    不过就算他再是迫不及待想要冲进房家打砸一通,将当初房俊赐予长孙家的耻辱加倍奉还,却也不得不忍着脾气。入府搜捕乱兵的借口如同玩笑,但起码也算是一个借口,该给予房家的尊重必须给到,房家父子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无论人脉、功勋都是一等一,朝中、军中拥趸无数,若是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敢冲进入恣意妄为,将来必成为受人诘难之把柄,父亲也绝对不会允许他那么鲁莽。

    不过打招呼也仅只是一个程序而已,无论房家如何回应,今日都非得冲进府去不可。

    父亲倒是未必想着当初被房俊冲入长孙家的那些屈辱,但杀鸡儆猴,以冲击房府给那些不肯服从于关陇的各方势力一个警告却是必须的……

    正自不耐烦,忽然听到府内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长孙温登时变了脸色,胯下战马亦受到惊吓,不安的踩了踩蹄子,转了半圈。

    旋即,两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内,随着渐渐走进,长孙温见到居然是武媚娘与金胜曼这两个防菌的小妾亲自出来……

    看着两女那绰约的风姿,秀美的面容,长孙温狠狠吞了一口唾沫,心里琢磨着若是待会儿冲入府内,趁机将两女掠到一处必经所在,岂非美哉?长安城内觊觎武媚娘美色者不知凡几,那金胜曼更是新罗公主,金枝玉叶,若能尝一尝个中滋味,折寿也无憾呐……

    他这边心猿意马,武媚娘已经与金胜曼挽着手来到门前石阶上站定,居高临下俯瞰着府门前街上黑压压的骑兵,面色不变,柔媚的嗓音提高一些:“何方鼠辈,胆敢擅闯房府?”

    长孙温策骑向前一步,目光贪婪的在两女玲珑浮突的娇躯上巡视,口中嘿的一声:“在下长孙温,奉齐王之命,前来崇仁坊搜捕乱兵贼子,还请武娘子行个方便,免得在下无法交差。”

    武媚娘面容清淡,缓缓道:“要么陛下圣旨,要么东宫诏令,要么京兆府的行文公函,除去这三者,谁也不能进入房家大门半步。”

    长孙温眼睛眯了眯,笑道:“这阖城上下皆是义军,其中不乏一些浑水摸鱼之辈,万一有人趁乱冲击房府,惊扰了武娘子,殊为不美。在下这是在为房府上下着想,武娘子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就过分了吧?废话勿要多说,还请武娘子速速让开,在下这就进去搜捕一番,若是搜不到什么自然退去,可若是这般阻挠在下执法,可就莫怪在下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武媚娘居高临下,一双眼眸看着桀骜嚣张的长孙温,唇角泛起一抹不屑的笑容,淡淡道:“就凭你?也配!”

    不理会勃然变色的长孙温,娇叱一声:“部曲何在?”

    “在!”

    一声沉闷犹如滚雷一般的应和在府门内响起,旋即,数百兵卒潮水一般涌出大门,如狼似虎一般将长孙温极其麾下围住,一柄柄雪亮的横刀在雪中闪烁寒光,更有持火枪者落在后边,远远的端枪瞄准。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武媚娘玉容清冷,缓缓道:“敢有擅闯府门一步者,杀无赦!”

    “杀无赦!”

    数百人齐声大喝,闷雷一般的声响在雪夜长街远远传开,气势雄浑。

    长孙温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一颗心慌成了狗。此番兵谏原本定下的日子非是今日,只不过父亲忽然回到长安,便即刻发动兵谏,就连许多关陇家族都未能反应得过来,不能及时将家中家兵奴仆调入长安,这房家怎地就能事先知道消息,在府中埋伏了这么多人?

    不用问,只看这些房家部曲那剽悍的气势,便知皆是久历战阵之辈,打起来自己这边绝无胜算,眼珠子乱转,心里开始琢磨一个台阶暂且退却,回去调集兵马再卷土重来。

    武媚娘见到长孙温面露惧色,便知道其应当知难而退,正欲出言将其激走,好歹解了眼前危机,稍候必定有人前去长孙无忌面前劝阻他不要对房家下手,到时候或许这场危机便可彻底解决。

    否则府内只数百人,就算将长孙温杀了,随后也必然会有大军前来,到时如何抵挡?

    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叱:“长孙小儿,房家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吃本宫一箭!”

    武媚娘面色大变,却是已然不及……



    固然穿着一身甲胄,但高阳公主娇小的身躯依旧娇俏玲珑,自府门内一个矫健的箭步窜出,手里拿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珠玉华美异常的羊角弓,引弓搭箭,口中娇叱一声:“吃本宫一箭!”

    “嗖”的一声,缀着白羽的箭矢应声而出,自风雪穿过虚空,倏忽之间已经来到长孙温面门。

    长孙温正贪婪的等着门前两女玲珑浮突的娇躯,纠结着待会儿是否要趁机将两女掠到一处僻静所在一逞兽欲,忽然之间高阳公主从门内窜出,张弓搭箭抬手便射,他哪里反应得过来?

    待到那弓矢带着风声飞到面门前,他方才如梦初醒,赶紧在马背上一低头,紧接着左肩胛一阵剧痛,已被箭矢射中,疼得他“哎呀”一声惨叫,差点从马背上坠落地面。

    身后兵卒也都吓了一跳,“呼啦”一下冲上来将长孙温围拢在当中,有人赶紧下马查看长孙温伤势。

    长孙家本就子嗣凋零,死的死散的散,若是长孙温再出了什么意外,长孙无忌盛怒之下,他们这些人性命难保……

    双方对峙的距离本就不远,他们这边百余人“呼啦”一下冲上前,一下子便来到房家部曲门前,甚至距离石阶上一箭射中长孙温正自洋洋得意的高阳公主仅有咫尺之遥,房家部曲唯恐长孙家的人怒极之下伤害高阳公主,也纷纷冲到前边将高阳公主挡在身后。

    双方忽然之间便凑到一处,甚至鼻息可闻。

    都是兵卒,且一方有意挑衅,一方誓死护主,俱是杀气腾腾气势逼人,猛地凑在一起,犹如火星撞地球,顿时爆发出来。

    长孙家的家兵以为房家要伤害长孙温,这都已经射了一箭了,还想要命不成?房家的部曲以为长孙家意欲伤害高阳公主,公主站在石阶之上,石阶下的长孙家家兵一个箭步就可以冲上去,岂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战斗陡然爆发。

    房家部曲是绝对不容许高阳公主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见到长孙家的家兵离得太近,猛地出手推开。长孙家的家兵正围着长孙温查看伤势,被推一下也怒了,拔出刀反手便劈斩过去。

    一个房家部曲被这一刀劈中肩膀,身边袍泽想都不想,一刀便劈了回去,双方猬集一处,根本避无可避,那长孙家的家兵被这一刀正中脖颈,鲜血猛地喷泉一般喷了出来,脑袋耷拉在一边差点被斩掉……

    见了血,自然无法收场。

    长孙家的家兵齐齐大喊一声,抽出刀便扑了上去,房家这边也不示弱,自石阶上俯冲而下,数十人冲在最前,奔跑途中相互依靠结成阵列,数十柄横刀有如刀墙一般,直指的冲入长孙家家兵阵中。

    一时间刀光闪闪、鲜血迸溅,猝不及防的长孙家家兵顷刻倒下十余人。

    双方的战力绝对不在一个层面。

    长孙家的嫡系子弟并无在军中效力者,旁支子弟也难堪大用,故而甚少拉拢得到真正的精锐兵卒投靠家中,为奴为仆。这些家兵大多是自奴仆、庄客之中挑选的青壮,略加操练之后便以之横行乡里。而房家的部曲却皆是跟随房俊南征北战的百战老卒,固然其中大多数身有残疾,但那股精气神却并未泄掉,且平素在骊山农庄以军阵之法严加操练,熟习火器战术,其战力并未比以往身在军中之时差多少。

    一方是乌合之众、豪门刁奴,一方是百战精锐、战力高超,甫一照面,高下立判。

    大雪之中,鲜血迸溅,战斗忽然便爆发,双方兵卒迅速颤抖在一起,原先被家兵围拢的长孙温在马背上暴跳如雷:“杀,给老子杀!一群酒囊饭袋的东西,谁敢退后一步,老子先宰了他!”

    身边家兵闻言,纷纷冲了上去,双方混战一处。

    石阶上的武媚娘赶紧拉住高阳公主的手,疾声道:“殿下,快躲回门内!”

    高阳公主刚刚气盛而来,一箭射中长孙温的时候很是兴奋,但是此刻双方兵卒混战一处,呼喝厮杀鲜血迸溅,登时吓得小脸儿有些发白,哪里见过这般血淋淋的阵势?

    待到武媚娘拉着她的手往回走,便将手里的弓箭一丢,顺势转身。

    武媚娘左手拉着高阳公主,右手拉着金胜曼,刚刚转过身,便觉得右手被睁开,惊骇之下扭过头,便见到金胜曼已经“呛啷”一下抽出宝剑,足尖点地,纤细窈窕的身姿自石阶上猛地窜出去,动若脱兔一般,居高临下俯冲到长孙温马前,口中娇叱一声,手中宝剑猛地刺出,正中长孙温胯下战马的脖颈。

    那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希律律”一声惨叫,将背上的长孙温掀翻在地,然后猛地撒开蹄子向一旁狂奔。

    长孙温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摔得七晕八素,且肩胛之上的箭矢还在,落地之时难免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惨呼出声。

    周边兵卒上位反应过来,便见到金胜曼已经箭步冲到近前,一手持剑将两个意欲上前抢救的长孙家家兵逼退,另一手伸出抓住长孙温的腰带,猛一用力,居然将长孙温给提了起来。

    然后纤腰一拧,转过身便向门前石阶跑去。

    长孙家家兵这才回过神,见到自家五郎居然被房俊的小妾生擒活捉,赶紧冲上去意欲解救,房家部曲却也赶紧扑到金胜曼身后,将长孙家的家兵挡住。

    金胜曼一口气将长孙温拎着跃到石阶之上,手中宝剑横在长孙温脖颈,娇声道:“都住手,否则杀了他!”

    房府门前的混战顿时一滞,长孙家的家兵仓惶退却,房家部曲却也没有乘胜追击,退回到石阶之下,双方重新拉开距离。只是纷纷大雪之下,方才混战的街巷中央,数十人倒在血泊之中,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辗转哀嚎。

    战况极其惨烈。

    武媚娘与高阳公主手牵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英姿飒飒的金胜曼将宝剑搁在长孙温脖颈,都有些懵……

    方才金胜曼这几下兔起鹘落,不仅干净利落,更出其不意,“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可谓深谙兵法宗旨,一下子便将战斗制止。

    金胜曼英姿飒爽,握剑的手甚是稳定,只是胸甲之下的胸脯起伏剧烈,方才这几下看似迅速快捷,实则消耗极大。心里不仅暗暗警惕,自从嫁入房家之后,耽于闺阁之享乐,却是懈怠了打熬筋骨,体力比之前差了许多,以后还需多多训练才行……

    秀美的面容上神情坚毅,清声道:“尔等速速退去,否则吾现在便一剑杀了他!回去告诉你们家主,若是再有乱兵前来袭扰房家,吾便将此人扒皮抽筋杀来祭旗,然后阖府上下,与尔等决一死战!”

    长孙家的家兵吓得魂不附体,互视之间面面相觑,他们自是不敢冲上去试图将长孙温救回,这女子身手矫健一看便是女中豪杰,杀个人估计没什么心里障碍。可他们也不敢走,今日上门来寻房家的麻烦,却将五郎陷在这里,回去之后如何跟长孙无忌交待?

    长孙家如今子嗣凋零,已经死了好几个,这长孙温虽然不是嫡子,但到底也是家主血脉,万一丢了性命,他们这些人都得陪葬。

    金胜曼招手,让几个部曲上前接过长孙温,宝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之后入鞘,吩咐道:“严密关押此人,若再有乱兵贼子登门袭扰,不管是否长孙家的家兵,便先将此人点了天灯挂在府门前,以儆效尤!”

    “喏!”

    几个部曲恭声应命,将长孙温接过去,目光崇拜的看着金胜曼。

    军中最敬强者,即便二郎的这位小妾看上去娇滴滴沉鱼落雁,可方才那几下却是功力尽显,兔起鹘落之间生擒贼酋,制止一场血战,实在是太厉害了!

    (本章完)



    金胜曼这才颔首,眸光扫了一眼门前街巷上诚惶诚恐的长孙家家兵一眼,在房家部曲崇敬的目光之中转过身,上前拉着武媚娘的手,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姐姐,咱们进去吧。”

    “啊……哦。”

    武媚娘这才回过神,三女联袂走入府门,回到正堂。

    身后,被房家部曲用绳索捆绑之后拎进府门的长孙温兀自狂呼乱叫:“放开老子,否则一会儿大军开到,将你房家满门抄斩!”

    “哎呀!莫要碰触老子伤处,想疼死老子么?”

    “呜呜,老子认栽了,能不能先给治伤?你看看一直流血呢……好歹也得先把箭杆取出吧?很疼啊……”

    风雪正盛,长孙温呜呼哀嚎渐渐熄灭,府门前的长孙家家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等时候自然最该赶紧回去禀报,让家主想办法营救,可是事情弄到此等境地,谁有胆子回去见长孙无忌?

    可无论心底再是害怕恐惧,此事却隐瞒不住,百余人只得上前将负伤、阵亡的袍泽带上,垂头丧气的沿着街巷退出崇仁坊。

    坊卒老早便躲了起来,此刻见到这些长孙家的家兵来时嚣张跋扈气焰熏天,走时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甚至连长孙温都给陷在房家……不由得暗呼一声“爽快!”

    阖城百姓,无论军民商贾亦或贩夫走卒,谁人不知此次兵乱乃是长孙家一手挑动?对于这些人来说,谁当太子甚至谁当皇帝都无关紧要,他们需求的只是一个安定的环境,然后依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幸福的生活。

    可正所谓“兵过如篦”,有些时候兵与匪对于普通民众的伤害并无差别,只要局势动荡,倒霉的便永远是底层的人民,且只能是底层的人民,那些豪绅贵族高高在上,他们所追求的权力根本与底层人民无关,却要底层人民为了他们的野心付出代价。

    所以阖城上下尽皆敢怒不敢言,此刻见到长孙家在房家门前撞得头破血流,自然拍手叫好……

    *****

    房府正堂之内,高阳公主与武媚娘两双美眸上上下下打量金胜曼,口中啧啧称奇。

    金胜曼被她俩看得秀面粉红,浑身不自在,微嗔道:“别那么看啦,好像看怪物也似。”

    武媚娘笑道:“却不知吾家居然还有这等巾帼英雄,居然不让二郎专美于前,英姿飒飒宝剑红装,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方才府门外那一幕,当真将她给震了一下,平素虽然金胜曼亦是英气勃勃的模样,有别于萧淑儿那般弱质纤纤,可谁能想到居然有这么俊的身手?两军混战之中生擒敌方上将,那可是戏班子里才有的故事……

    金胜曼自从嫁入房家以来,一直未能真正融入,各种原因导致或多或少总是有些隔阂,倒也非是她故作清高,亦或对嫁给房俊有所不甘,而是双方的文化差异太大,平素衣食住行都极为不同,兼且新罗已亡,她随着姐姐内附为臣,不可避免的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屈辱,这都使得她非常敏感,又有些自卑。

    房俊房中,高阳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但看上去娇小的身躯,行事却甚为大气,绝无半分以正室大妇欺压妾室甚至寻衅打压之事,热情开朗之处令人颇有好感。而武媚娘才算是房俊屋内真正的核心,即便是高阳公主亦对其信赖有加、言听计从,金胜曼更是佩服武媚娘的计谋眼光。

    此刻得到武媚娘的夸赞,金胜曼便有些羞赧,脸儿红了一下,轻声道:“不过是些粗鲁的武技,不登大雅之堂,姐姐见笑了。”

    高阳公主则抚掌娇笑道:“却不知你武技这般了得,待到二郎返京,不妨切磋一番,若是能将他打翻在地,看他还敢不敢整日里混世魔王一般张牙舞爪!哈哈,到时候估计那张黑脸愈发黑了……真是期待呀!”

    武媚娘:“……”

    这位殿下还真是任性啊,哪里有小妾将郎君放翻在地的?若是那般,那可就不是脸黑不黑了,怕是没脸见人。

    金胜曼想要说什么,但是却羞红了脸,垂下头去。

    想到自己倒也有几次于房中欢好之时承受不住,意欲逃脱,却被郎君死死摁住无力反抗的样子。要害部位被碰一下便浑身酸软提不起劲儿,还谈什么切磋?

    在郎君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被动承受……

    武媚娘嗔怪道:“殿下莫要胡闹,就如方才一样,您乃是金枝玉叶之体,岂能那般鲁莽的冲到门外一箭射去?万一有什么损伤,那可就了不得了!”

    想想方才的境况,武媚娘犹自心有余悸。

    高阳公主却不以为然,撇撇嘴,娇声道:“借给他长孙温两个胆子敢动本宫?他们长孙家豪横惯了的,吃软不吃硬,你若一味谦让,他自是蹬鼻子上脸,可若是如本宫这般二话不说给他一箭,他保准乖乖的。再者说来,他们都欺上门了,你还指望他能良心发现退去不成?迟早要给他点苦头吃才能知难而退,自是要先下手为强!不过本宫虽然箭术如神,却也比不得胜曼妹妹,那几下子是真的帅啊!”

    说着,又一脸崇拜的看着金胜曼,好似迷妹一般……

    武媚娘瞪了她一眼,微嗔道:“殿下总是这般任性,方才吾本可让长孙温知难而退的,可殿下却冲出来便是一箭,可知这冲突一起,局势便不可挽回么?若非胜曼将长孙温生擒活捉,或可令长孙无忌投鼠忌器,这会儿已经有大军前来围住府邸,要么任凭对方入府搜捕,要么府中兵卒死守府邸恶战连连,最终死伤殆尽,仍是要被对方侵入府中。”

    她之所以亲自出面,就是想要安抚住长孙温,让他明白即便想要杀鸡儆猴,也应当换一只鸡,而非是与房家死磕,否则房家必定死战到底、鱼死网破。但鱼死网破这种话却只能说说,当真那么去做了,长孙无忌会否遭受诘难暂且未知,房家却势必颜面尽失、严重受损。

    所以高阳公主陡然窜出射了长孙温一箭,当时武媚娘心都凉了半截儿,想着这一战势不可免……

    却不料金胜曼大发雌威,乱军丛中居然将长孙温生擒活捉,有了这么一个人质在手,长孙无忌投鼠忌器,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劝阻两句,说不定即可就坡下驴,不再针对房家。

    所以她微嗔了高阳公主两句,便转过身牵着金胜曼的手,笑道:“今日胜曼之所为,乃是为房家立下大功,吾等皆要感恩戴德才是。”

    金胜曼小脸儿微红,甚是羞赧,全然不见方才府门之外三军阵中生擒敌军上将的飒爽英姿,小女儿一般扭捏道:“哪里敢当这样的评价?姐姐快别说了,妹妹快要无地自容了。只不过见到那厮太过嚣张,且言语之中对姐姐不敬,故而出手擒住,想要交给姐姐出出气。”

    武媚娘凤眸之中闪过寒光,唇角微微勾起,冷哼道:“这厮狂妄无礼,纵然此番不能当真杀他,却也决不容他轻易脱身,定要他记住教训才行!”

    高阳公主登时来了兴趣,也不顾得刚被武媚娘奚落了两句,先前的紧张也消失无踪,娇笑道:“媚娘打算如何惩治他?”

    武媚娘道:“这等时候,还能如何惩治呢?左右也不能让他死了,先饿着吧,水也不给,大解小解就在一个房间里吧。”

    弄死弄残是肯定不行的,毕竟是长孙无忌的儿子,世家子弟,若是虐待太甚,对房家的名声也不好。

    高阳公主则想到不给吃喝也就罢了,让人家大解小解都在一个房间还不让人给收拾,那种屈辱可当真比杀头也强不了多少。尤为要紧的是,听闻挨饿的时候最是煎熬,人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恨不能抓把土塞嘴里,若是到时候长孙温拉了一屋子,又没有饭没有水……

    想到那等恐怖场景,公主殿下激灵灵打个寒颤,胸腹之间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瞪着武媚娘道:“怪不得二郎总说你这娘们儿心肠硬,要本宫说呀,何止是硬?简直歹毒!”

    反倒是武媚娘一脸莫名其妙:“不过是饿他几顿,然后羞辱他一番,怎地就歹毒了?”

    *****



    延寿坊。

    长孙无忌虽然以权谋著称,但其本身学识渊博,文武并举,对于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亦是深有研究,只不过李二陛下身边有李绩、李孝恭、李道宗、秦琼、程咬金、尉迟恭这些名将名帅,一般也用不到他率军出征,所以军事才华一直不显。

    此刻坐镇延寿坊指挥叛军攻打皇城,却是有条不紊、战术得当,麾下关陇各家尽皆折服。

    只不过东宫六率皆是精锐,据守皇城占尽地利,军械辎重又甚是充足,所以一时半会儿却也难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然而战争一向如此,哪里有那么多的摧枯拉朽、狂飙突进?大多数时候都是这般相持不下、占据焦灼,双方一味的拼消耗,消耗兵卒、消耗辎重,然后某一刻其中一方或是指挥失误被对方抓住漏洞,或是消耗太大难以为继,便陡然迎来战争的转折点。

    对此,长孙无忌倒是很有耐心。

    远征辽东的数十万大军长途跋涉返回关中,马匹车辆粮秣辎重不知凡几,行军速度严重缓慢,无论如何也需要将近一月的时间。

    他可不信东宫六率能够在关陇各家的猛攻之下坚守皇城一个月,况且只要左屯卫发动,危急玄武门,战局必将迎来变数。

    让他担忧的是柴哲威的立场,自己亲自前去拜访,那厮的确给出了明确的答复,然则自己一走,荆王李元景又派人前去,却不知此刻的柴哲威是否投靠荆王,到底站在哪一方。

    不过无论柴哲威的立场如何,其目标势必都是玄武门,只要玄武门攻破,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预备队将会直捣荆王府,擒贼先擒王,将荆王一党尽皆消灭。

    荆王李元景,不足为虑。

    正自绸缪未来前景,斟酌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并且一一予以应对,忽然见到先前派去房家的奴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到了近前正欲说话,长孙无忌便抬手将其制止。

    那奴仆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上前两步,来到长孙无忌身边,附耳低声道:“五郎被房家捉去了!”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不过面上却镇静如常,只是淡淡道:“小声些,详细道来。”

    “喏。”

    那奴仆这才小声将前后经过说了。

    长孙无忌脸上云淡风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心里却泛起一阵浪涛,只觉得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处,憋得他有些头晕。

    娘咧!

    自己这几年到底是走了什么背运?

    长子犯下谋逆大罪被迫流亡天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进入大唐仕途,一身才智无用武之处。此子自绝于府门之前,三子命丧西域,四子阴险恶毒如今又投靠了东宫被软禁于家中,六子更是早早被奸贼所害,至今尚未寻到凶手,如今五子又落在房家手中……

    尤为可恶的是,五子长孙温不仅仅是落入房家手中那么简单,还是被房俊的正妻一箭射伤,而后被房俊的小妾生擒活捉……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自己本欲杀鸡儆猴,即报了以往受到房俊之屈辱,又能震慑朝野上下文臣武将,这般不顾颜面的去欺辱房家老弱妇孺,结果自己的儿子却陷入房家之手!

    这让满朝文武如何看待自己?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而更为重要的是,既然长孙温落入房家之手被人生擒活捉,那么杀鸡儆猴的手段还要不要继续?若是继续,是依旧对房家下手,赌一赌房家不敢杀了长孙温,还是换一只“鸡”?

    长孙无忌一阵头晕目眩,若是长孙温此刻在他面前,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酒囊饭袋!

    这么点小事儿干不好也就罢了,还将局面推至最为不利之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却见有人来到近前,禀报道:“启禀家主,郢国公求见。”

    长孙无忌一愣,捋着胡须略作沉吟,道:“速速请进来。”

    “喏!”

    那人出去请郢国公宇文士及,长孙无忌吩咐奴仆道:“此事先放一放,稍安勿躁,稍候老夫自有安排。”

    “喏。”

    那奴仆闻言,赶紧退出。

    须臾,一身常服、体态微胖的独孤览大步入内,长孙无忌不敢怠慢,起身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道:“郢国公驾临,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宇文士及已然老态龙钟,身子瘦弱的一阵风都能吹走,走路亦是颤颤巍巍,精神倒是不错,笑着回礼,道:“此等要紧时候,何需这等繁文缛节?反倒是老朽前来扰了你的正事,心中惴惴啊。”

    长孙无忌好似听不懂这等夹枪带棒的话语,圆脸上满是笑容:“来来来,郢国公请上座。”

    论辈份,宇文士及比长孙无忌高了一辈,论年纪更是比他大得多,尽管双方掌握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但长孙无忌依旧需要在宇文士及面前执子侄礼,不敢有丝毫托大。

    当然,面上的恭敬礼数是一回事,真正的权力地位又是另一回事……

    两人入座,长孙无忌也不客套寒暄,直言问道:“郢国公已然于府中修养多日,此番是何事使得您顶风冒雪出府而来?”

    宇文士及年纪大了,身子骨早已油尽灯枯,此前曾数次病危,但好歹都缓了过来,只是精力已然大不如前。否则以他的辈分、资历,甚至比侯莫陈虔会更适合做关陇门阀的领袖。

    宇文士及喘了两声,苦笑道:“人老了,这儿孙辈的债却是还不完……方才,宇文节那个混账回到府中,言及此间之事,被老朽怒叱一番,令其闭门思过。咱们关陇各家虽然算不得诗礼传家,但却是最重辈分、规矩,他区区一个小辈,岂能驳斥您这位关陇领袖的颜面呢?老朽在家坐立难安,故而亲自跑这一趟,给辅机你赔礼道歉,免得世人说我宇文家后继无人、子孙狂悖妄为。”

    长孙无忌啧啧嘴,咀嚼着宇文士及话中之意,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在提点他长孙无忌也要“尊老”,但对于宇文节率领宇文家子弟愤而退出之事,却显然是肯定态度。

    否则这会儿便不该是宇文士及一个人前来,说些没营养的话语,而是应该将宇文节以及宇文家子弟一起带来才对……

    心中转着念头,缓缓道:“郢国公言重了,什么‘关陇领袖’之言,亦是不敢当,不过是旁人笑谈耳。且对于宇文节也并无恼怒,年青人嘛,有能力的自然棱角分明、锋芒毕露,而不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这是好事。只不过先前当着这么多关陇子弟的面,此刻又是需要大家同心协力之时,万不能起了内讧,导致大事功败垂成,所以吾之态度也过于严厉,还望郢国公勿怪。”

    宇文士及便笑起来。

    他活了这一辈子,没什么显赫功勋,也不曾执掌大权,但却是心思灵动,最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否则何以被魏徵称做“贞观朝第一佞臣”?即便是李二陛下那等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的明君,面对他的逢迎阿谀亦是喜不自禁……

    对于长孙无忌的话语,又岂能听不明白?

    一句话,宇文节“锋芒毕露”,导致关陇各家起了“内讧”,若是最终“功败垂成”,那便全都是宇文家的错……

    宇文士及笑了两声,神情便寡淡下来,淡淡道:“宇文节固然有失礼数,不该那般莽撞,但究其本心,却是没错的。眼下咱们关陇各家发起兵谏,虽然用心乃是顾念天下黎庶,使得储位能够落在一位雄才大略的储君手中,而不是如太子那般妇人之仁、宠信奸佞……纵然心正无私,却难免朝野上下之非议。”

    长孙无忌道:“世间之事,何来理所应当、公平公正,吾辈筹谋大事,只需内心无愧,自然不惧流言蜚语。况且只要他日朝纲大振、盛世繁荣,世人自然明白今日吾等之所为。”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此而已。

    宇文士及捋着胡子,抬了一下眼皮,缓缓道:“这话是没错,可辅机你还是要稳一稳,莫要太过急功近利。房家那是什么样的门楣阀阅?房玄龄温润如玉,固然权势、地位上不如你,可名声却比你好得多。如今房玄龄已经撂下朝政前往江南悠游林泉之下,房俊更是率军于冰天雪地的西域力战兵力十倍于己的强敌,这等时候让人去袭扰房府,欺辱一家子老弱妇孺,你让朝中文武怎么想?你让天下百姓怎么想?凡事有度,进退有距,辅机,此举大大不妥。”

    都是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狐狸,长孙无忌为何去袭扰房家,其背后隐藏着怎样歹毒的心思,宇文士及岂能不知?

    分明就是想挑起关陇与江南、山东之间的彻底对立,甚至达到非此即彼的目的,将关陇各家都牢牢的绑在长孙家的战车上,一起去面对江南、山东的仇恨与反扑。

    然而如今的关陇,早已不是贞观初年的关陇,各家之间虽然还有这松散的联盟,但更多却是彼此之间的猜忌与提防。此次兵谏,算得上是各家家主、族老们最后一次响应长孙无忌的号召,结果这种亲密无间彼此信赖的局面却被长孙无忌亲手打破。

    你想将关陇各家都绑架起来,可也得问问各家愿不愿意吧?

    宇文节当场便表示了反对,且因此率领宇文家子弟愤而离去。眼下宇文士及之所以不顾病体亲自前来,不过是不想与长孙无忌彻底撕破面皮而已,但这也是有底线的。

    若长孙无忌一意孤行,那么宇文士及便会拂袖离去,自此而后宇文家与关陇门阀彻底划清界限,不与同谋。

    若长孙无忌从谏如流,那么他亲自前来就算是给了长孙无忌转圜的机会,两家再无隔阂,一起共谋大事。

    长孙无忌也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若是老老实实攻打皇城、废黜东宫,而后扶持一位对大家的利益有所保障的储君,那么宇文家还会与他同进同退,竭力相助。

    若是再玩其它心思,那么宇文家就会彻底退出,从此分道扬镳。

    长孙无忌心中踌躇,因为一旦宇文家彻底退出这件事由宇文士及口中道出,那么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将受到影响。

    先前宇文家的军队进入长安城时意欲自独孤家的防区入城,结果独孤览亲自坐镇予以拒绝,导致宇文家不得不改道金光门才能入城。

    这说明独孤家已经独善其身,彻底退出了这一次的关陇联盟。

    宇文家若再行退出,等若抽走了关陇联盟的一块基石,这个看似庞大的建筑或许下一刻便轰然倒塌,而最终被残垣断壁彻底掩埋的,只能是倡导此次兵谏的长孙家……

    更何况,长孙温眼下落入房家之手,此子纵然再是不济,那也是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房家点了天灯挂在府门前示众吧?

    他心里斟酌一番,以及有了妥协之想法,不过却不能这般轻易低头,否则长孙家的主导权将会丧失。

    想了想,他沉吟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先前是吾欠缺考虑,险些铸成大错。想当年,咱们关陇各家自北魏六镇而起,时至今日,依旧占据天下权力之中枢,所凭恃的非是子弟骁勇,亦非是谋略深远,而是团结!咱们各家相互联姻,合则力强,这才能将权势富贵一辈一辈的延续至今日。而今日吾之所为,亦是为了将这份权势富贵传给下一代,不会因为改朝换代,而使得关陇子孙渐渐疏离于中枢权力之外,累世积攒之财富遭受掳掠,子孙后代沦为贱民……如此,吾听从郢国公之建议。”

    宇文士及呵呵一笑,一双昏黄的老眼微微眯起。

    这个长孙无忌,“阴人”之绰号实至名归。这番话看似宽宏大度的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却将一切都推到“团结”这两字之上,并且将他自己安置在了“引领团结”的地位。

    自今而后,关陇各家谁若是不听从他的号令,谁便是破坏团结,必将受到其余关陇门阀之排斥、憎恨,甚至打击报复。

    又听得长孙无忌唏嘘一声,感慨道:“不瞒郢国公,先前犬子前去房家,虽然乃是奉吾之命,却不敢太过唐突,去到房家之后恭恭敬敬,却被高阳公主一箭射落马下,又遭真徳公主生擒活捉,扬言因其冲撞房家府门,要将犬子点了天灯,再挂在门前示众……吾心急火燎,正欲派兵前去解救,不过听了郢国公这番话语,吾深切认识到关陇门阀团结之重要,绝不能前去房家讨要犬子,以免被朝野上下误会对房家凌虐羞辱,进而使得关陇各家以为吾借机生事……如此,便任由犬子落在房家手中吧,说到底他也是关陇子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宇文士及:“……”

    他瞅瞅长孙无忌的面色神情,觉得长孙温落入房家之事不像扯谎……

    老子前来是为了占据一个大义名分的位置,将“劝谏长孙无忌”之功劳坐实,以便事成之后使得宇文家能够更加主动的分润利益。却不想忽然一下被长孙无忌推到一个尴尬的地方,人家为了不被自己怀疑是故意将关陇门阀与山东、江南势力对立起来进而裹挟大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而他宇文士及却是为了关陇之团结以及宇文家之利益,逼得长孙无忌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得不放弃……

    娘咧!

    果真是笑里藏刀的老狐狸,滑不留手不说,稍有不慎便被反咬一口。

    话说到这里,宇文士及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说道:“辅机放心,老朽在房家还有几分颜面,这就登门求情,定要将令郎全须全尾的讨要回来。”

    长孙无忌忙道:“如何敢劳烦郢国公?您老身子骨差,眼下又天寒地冻大雪滔天,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吾如何过意得去?总之为了大局着想,为了关陇之后世子孙,纵然舍去一子,亦是心甘情愿!”

    语气铿锵、正气凛然!

    堂中不少人都听到长孙无忌的话语,纷纷侧目凝视,心生敬佩。

    宇文士及无语,你这还演起来没完了?

    登时没好气道:“老朽既然来了,又岂能令郎在房家遭受什么意外?你这厮心眼儿太多,油滑得紧,不过似这等言语却大可不必。”

    他辈份高、资历老,这般半真半假的说长孙无忌几句,长孙无忌也不能翻脸,反而笑呵呵的道:“父子连心,虽然犬子是个不成器的,可又怎忍心看他惨遭毒手?房玄龄固然温润如玉、宽厚仁恕,可房家自房二往下,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尤其是高阳殿下对犬子误会甚深,既然能够一箭将其射落马下,说不得也能让他遭受一番酷刑。这朝野上下,能够让高阳殿下给面子的人不多,郢国公您算一个,故而吾不得不出此下策,激一激您,让您落力办事才好。”

    宇文士及苦笑摇头,手指头点点长孙无忌,道:“你呀你呀,这一肚子的锦绣韬略,确是无人能及。”

    若无长孙无忌这般谋略,关陇门阀何以能够在隋末乱世之中择选李二陛下,并且逆而夺取皇位,一路走到现在?当然,关陇门阀的强悍实力也反过来将长孙无忌推上“贞观第一勋臣”的地位。

    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昔日成就长孙无忌丰功伟业的关陇门阀,如今却成了他割舍不掉的负担。若非为了笼络关陇门阀,让各家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又何必甘冒奇险,策划眼下这次兵谏?

    然而如今的关陇门阀却早已离心离德,紧靠着利益予以维系,实在是牵强得很。

    顺风顺水之时自然亲密无间,可一旦遭遇逆境,顷刻间便有倾覆之祸……



    长孙无忌亲自将颤巍巍的宇文士及送到门口,看着他在奴仆搀扶之下登车,而后在漫天大雪之中远去,这才返回大堂内,让人沏了一壶热茶,喝了一口,叹了口气。

    宇文节带着宇文家子弟撤走退出,让他看到了关陇门阀岌岌可危的同盟关系随时都能分崩离析。宇文士及此番前来,表面看固然是给足了他长孙无忌颜面,也确立了他继续领袖关陇的地位,然而内里的用意,却是不愿将关陇内讧甚至分裂的罪名落在身上。

    既想跟在他长孙无忌的身后攫取更大的利益,又时刻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与距离,以便能够局势颠覆之时及时抽身而退,不至于全部陷入不可自拔,这就是眼下关陇各家最为真实的想法。

    没有人如同当年那般不遗余力的给予他支持,有的只是利用与算计。

    甚至于,若是将来局势当真一朝倾覆转胜为败,这些祖祖辈辈牵绊在一起的盟友,会调转刀口指向他长孙无忌……

    当年关陇各家倾尽全力谋求权力,无数子弟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让家族子孙永享富贵。却没想到,先辈们孜孜不倦终于拼搏得来的富贵,却让子孙腐蚀了心志、消磨的锐气,不仅再不肯为了前途去拼命,甚至忘记了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依靠团结得来。

    没有了团结一致、砥砺奋进的精神,关陇门阀将成为一团散沙,随时随地都能被政敌扑上来撕咬成碎片。

    可悲的是,即便是宇文士及这等族中宿老,却也不能看透这看似平静的局势下隐藏的凶险,不能预见一旦太子登基,关陇必将成为阻碍皇权的拦路虎,各家被新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

    灰心丧气了一阵,长孙无忌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长孙家子弟之中后继无人,想要让家族始终占据着权力中枢的地位,就只能依靠他用余生去苦苦经营,给子孙后世打造一个永不破碎的金饭碗。

    趁着关陇门阀之间的联盟还残余着最后的几分力量,一定要将长孙家推到一个不可撼动的位置。

    将茶水饮尽,他招来一个子侄,吩咐道:“持吾之印信,前往玄武门外,催一催柴哲威,让他尽快起兵。”

    无论从柴哲威心向哪方,都必须让他尽快攻陷玄武门,进入禁宫大内,将东宫六率的阵势彻底破掉。只要东宫六率溃败,太子被废,纵然长安城陷入混乱之中,他相信最终取胜控制局势的依旧是关陇门阀。

    可若是任凭皇城之战拖延下去,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预测将来发生什么,尤其是东征大军正在兼程返回,时不我待。

    “喏!”

    那子侄闻言,赶紧领命而去。

    长孙无忌又拿起茶壶,却发现茶壶已空,想了想,叫过来一个家中奴仆,道:“立即回府,将七郎带来。”

    虽然眼下战局之一切都需要他坐镇指挥、一言而决,但这样的机会能够培养子嗣的能力,最起码也可以增强存在感,提升威望。但长孙淹心性凉薄,又投靠了东宫,自然是不敢委以大任的,长孙温很黑手狠倒是适合掌家,只不过眼下被房家俘虏。

    剩下的长孙溆、长孙泽、长孙润年纪都太小,性格不够沉稳,算来算去,也就七子长孙净勉强合适。

    当然,合不合适,还需观察一番,看其身处乱局之中的表现才能确定……

    “喏!”

    那奴仆快速离去。

    长孙无忌又拿起茶壶,这才想起方才便已经发现壶中没水,这么短的时间却是忘了……

    不由幽幽叹了口气,看着满堂吵杂来回奔走的人群,神思有些飞越……

    *****

    荆王府。

    李元景一身锦袍立于窗前,负手看着窗外灯光晕黄、纷纷落雪,强自镇定神情,心内却已然近乎沸腾。

    谁能想到苦苦等候的良机,居然就这么突兀的便出现?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等不到了……

    帝国越来越强盛,李二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当年那些前隋旧臣也好,李建成的死忠党羽也罢,如今已然死的死老的老,再也无人提及当年玄武门之旧事,什么杀兄弑弟,什么逼父退位,在皇权力量面前渐渐不值一提。

    没有人敢于挑战李二的权威,况且如今的李二春秋鼎盛、龙精虎猛,李元景觉得就算等到他死了,李二都未必会死……

    可谁曾想,忽然之间便拨云见日、峰回路转。

    如今朝野上下、长安内外皆在议论长孙无忌怎么敢这般恣无忌惮的发动兵谏废黜东宫,疑惑于纵然成功却又如何向陛下交待,如何承受陛下的怒火……

    但李元景却知道,陛下很可能已经回不到长安了。

    先是“陛下坠马,身负重伤”的消息在长安城内流传,朝廷却一直未曾出面辟谣,继而东征大军半途而废,未能攻克平穰城的情况下忽然撤军,再接着长孙无忌潜返长安主持兵谏……这些事串联起来,几乎便指向一个不争之事实。

    那便是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当真在军中身受重伤、且伤重不治,已然驾崩,只不过李绩等人为了稳定大局着想,一直隐瞒不报,只是兼程返回长安。

    否则,他长孙无忌岂敢这般纵兵入城施行兵谏,意欲废黜李二陛下一手册立之太子?

    以李二的霸道性格,他册立的太子再是不堪,也只能由他一手废黜,旁人僭越皇权越俎代庖,岂是他能忍受?

    “王爷,派去玄武门的人回来了。”

    董明月一身锦绣宫装,烛光之下冰肌玉肤、貌美如花,身姿盈盈眉目婉约,仿若月宫仙子一般。

    “哦?速速召见!”

    李元景这会儿没心思欣赏美色,急不可耐的走回书案之后落座。

    董明月来到门边,对外边的人略微颔首,便退到书案一侧,一人自门外疾步而入,上前见礼,道:“参见王爷!”

    正是纥干承基。

    李元景摆摆手,急不可耐道:“毋须多礼,柴哲威怎么说?”

    董明月在一旁沏了一杯茶水,放在纥干承基面前的茶几上,纥干承基盯着那双纤白秀美的玉手,目光掠过那张闭月羞花的绝世容颜,心头砰的一跳,赶紧移开目光,以免失态,先说道:“多谢董姑娘……”

    继而才对李元景道:“谯国公已然答允,一旦时机成熟,即刻起兵攻陷玄武门。”

    “嘿!”

    李元景先是难言兴奋的击掌,随后又恼怒道:“这小子太过油滑,且毫无魄力,眼下叛军围攻皇城,东宫六率根本无暇他顾,他若是这时候起兵攻打玄武门,定可轻易击溃右屯卫与玄武门内的张士贵北衙禁军!却说什么等到‘时机成熟’,当真时机成熟了,人家长孙无忌已经攻破皇城直入禁宫,哪里还有咱们的机会?真真是个废物!”

    所谓“干大事而惜身”,这几年朝野上下给他李元景的这句评语,他倒是觉得柴哲威更合适。

    眼下起兵攻打玄武门固然风险很大,可风险高低也意味着收益大小,等到人家长孙无忌已经攻破皇城胜券在握,你再起兵攻打玄武门,即便胜利又能有什么好处?

    可这个时候只要攻陷玄武门,无论选择他李元景还是选择长孙无忌,都有绝对的资格去要求更多的利益……

    皇城那边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震天雷隆隆的轰鸣声,一声一声震颤着李元景的心弦,是他急不可耐、如坐针毡。

    董明月在一旁察言观色,轻声道:“既然柴哲威犹豫不决,王爷何妨亲自前往右屯卫大营,敦促其即刻起兵攻打玄武门?只看眼下的局势,叛军固然势众,但东宫六率尽皆精锐,一时片刻叛军不可能攻入皇城。打破僵局的地方,一定在玄武门,谁掌握着玄武门,谁就是最终的胜者。”



    李元景面色变幻,犹自不决。

    他嘲笑柴哲威“干大事而惜身”,实际上这句评语最早乃是房俊评价他的……他虽然得到宗室之内不少人的拥戴,麾下也聚集了万余兵马,可这些人放在右屯卫面前如何够看?他若是亲自前往右屯卫,万一柴哲威翻脸不认人,岂非羊入虎口?

    董明月见他犹豫,心底哂笑不屑,面上却温柔贤淑,向前两步站到李元景身边,一双柔夷搭在他肩头轻轻揉捏两下,柔声道:“这等时机,稍纵即逝,先前长孙无忌已然亲自前往拜会柴哲威,双方必然达成某些协议。王爷若是安坐于此,只想着给柴哲威口头承诺让他望梅止渴,他又岂能心动?万一彻底倒向长孙无忌那边,王爷的机会必将渺茫。妾身麾下有两位剑术高手,便交予王爷带在身边,若柴哲威不识时务,可当场将其挟持,逼迫他起兵。”

    说着,她抬眼看了一眼纥干承基,声调快要甜出蜜来:“纥干将军,以为如何?”

    纥干承基被董明月这一眼看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登时色授魂与,身子都酥了半边,连连点头:“董姑娘此言甚是,所谓富贵险中求,王爷虽然占据名分大义,可若是不能先行进入太极宫主导局势,胜算实在是太小。柴哲威胆小懦弱,顾惜性命,定然不肯鱼死网破,此计极有可能使其就范,乖乖站在王爷这边。”

    李元景对纥干承基是极为信任的,董明月更是他的左膀右臂,现在身边最为信重的两个人都建议他这么做,不免沉吟起来。

    害怕肯定是害怕的,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但仔细想想,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柴哲威若是投靠自己当然最好,否则亦可将其挟持,逼迫其起兵攻打玄武门,进占太极宫,将胜利的果实紧紧攥在手心。其后纵然关陇门阀再是嚣张,但失了先机,也只能与自己谈判。

    随便退让一些,想来足矣让关陇门阀支持自己登上皇位……

    这么一想,李元景又觉得好像纵然身入左屯卫,也没有之前想象那么危险。况且就算风险还是有一些,但是与事成之后的收益相比,也完全可以承担。

    一股底气自心中升起,他拍了拍面前的桌案,慨然道:“先皇打下的这天下被皇兄弄得乌烟瘴气,吾身为宗室子弟、先皇之子,焉能视若无睹?此番纵然甘冒奇险,亦要拨乱反正!纥干承基,即刻召集兵马,咱们一起前往左屯卫!”

    “喏!”

    纥干承基兴冲冲的下去召集兵马。

    董明月莲步轻移,上前两步轻轻给李元景整理一番衣冠,双眸掩饰不住的崇拜与爱慕,柔声道:“王爷乃是当时英雄,就是应当这般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亲手打造自己的盖世功业!妾身预祝王爷潜龙腾渊、马到功成!”

    “哈哈!那就承爱妃之吉言!”

    李元景伸手揽住佳人瘦削的肩头,在滑腻的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志得意满道:“待到本王成就大事,必不忘当日之承诺!好生守在府中,等着本王凯旋而归!”

    “是……”

    董明月娇娇柔柔的应了,而后依依不舍的送了李元景出门,待到李元景与一众王府侍卫、家将的身影消失在内宅的门口,看着庭院里落雪纷纷,一张如花似玉俏脸之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

    旋即掩上房门,回到堂中,坐在先前李元景坐着的书案之后。

    一个内侍自后堂走出,弓着身子来到董明月身侧,轻声道:“下一步如何安排?”

    董明月不语,素手把玩着书案上一方黄铜镇纸,清澈的目光幽暗深邃。

    那内侍便一直弓着身子,侍立一侧。

    良久,董明月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轻柔,却有些落寞:“此次过后,吾等便归隐林泉之下,结庐而居,不问世事。不知为何,以往做梦都想着这一天,能够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桎梏,无拘无束,率性而活,但是当真走到了这一步,心里居然有些空落落的。”

    身似浮萍,飘荡红尘,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并非本性,只不过是一手将她抚育成人的董先生所强加在她身上。

    无论是当初平康坊中艳盖群芳,以及之后委身于山越,亦或是眼下潜居于王府,她从来都没得选。

    或许自此之后,自己能选一选如何活下去?

    不知怎的,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当年身在平康坊中夜夜笙歌、鲜花着锦的一幕,以及那一张微黑的面庞强健的体魄,压住自己时霸道的气息……

    那内侍见她有些晃神,犹豫一下,询问道:“那么……接下来要如何做?”

    董明月忽然笑起来,绝美的面容犹如盛放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彷如瑶池仙子一般,红唇之中吐出来的话语却比恶魔还要狠毒:“李元景一介莽夫,若非利用其祸乱李唐江山,何德何能享用本姑娘的身体?既然被他享用了这么久,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她盈盈起身,华美的宫裙在烛火映照下锦绣辉煌,她却半点都不留恋,轻松的将其脱去,只穿着内里雪白的中衣,身子窈窕玲珑,肌肤莹白如玉,幽幽道:“李元景攻打玄武门的那一刻,便屠尽府中上下,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李元景不是做梦都想当皇帝么?自古皇帝皆是孤家寡人,且不管他能否登上皇位,先让他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也好。”

    前一刻还是恩爱缠绵,一转眼便冷酷暴戾。

    那内侍却未觉得有丝毫不妥,微微颔首,轻声道:“那奴婢这就下去准备。”

    董明月不理他。

    窗外灯光如橘,落雪纷纷,视线所及之远处,一片浑沌黑暗。

    *****

    城北,玄武门外左屯卫。

    柴哲威在营房之中来回踱步,心中犹豫不决。

    长孙无忌与李元景先后拉拢于他,都想要将他拉到各自的阵营之中,增添几分胜算。柴哲威自然明白自己眼下之所以“奇货可居”,不仅仅是因为手中这数万精锐兵马,更因为他戍守玄武门,手握皇宫大内的钥匙,只要将他拉拢过去,再攻陷玄武门,则可一举奠定胜局。

    可正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重要性,自然想要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按理说,眼下关陇门阀势大,阖城内外皆是关陇叛军,已呈围攻皇城之势,固然东宫六率精锐剽悍,可是这般死守又能守得住几天?恐怕关陇攻破皇城乃是迟早之事。

    到那个时候,只需拥戴晋王上位,关陇门阀便可攫取从龙之功,最起码亦会重现贞观初年执掌朝堂之权势。

    但是话说回来,关陇门阀下了这么大的力气方才获得相应的回报,又能施舍给自己多少?

    有关陇门阀执掌朝堂,晋王会否有魄力权力支持自己以对抗威胁皇权的关陇门阀?

    就算晋王支持自己,自己又是否有能力与整个关陇门阀去抗衡?

    而投向荆王李元景,隐患同样很大,最大的问题便是以李元景之能力,究竟能够拉拢多少宗室站在他身后?他又是否有能力解决关陇门阀,抢先一步坐稳皇帝的位置?

    当然,固然关陇门阀宣告其目的只是为了废黜东宫,然后逼迫李二陛下不得不承认晋王成为太子,但是想必如今朝野上下也都猜得到,李二陛下或许当真出现了意外,甚至有可能永远也回不到长安……

    否则无论是长孙无忌亦或是李元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干!

    一旁的游文芝看着自家大帅踱来踱去、犹豫不决,心底不禁甚是无奈,之前便曾纠结一番,等到长孙无忌亲自前来拜会之后,看上去似乎已经打定主意投靠关陇门阀。但是自己一番劝说,恰好荆王又派了人过来,结果大帅又开始犹豫不定,拿不准主意。

    他不禁暗暗担忧,这样一个左右摇摆、心志不坚之辈,当真能够协助荆王殿下成就大事?

    门外有兵卒入内,游文芝迎上前去,兵卒附耳禀告几声,游文芝神情一喜,反身来到柴哲威身前,低声道:“大帅,荆王殿下亲自前来拜会!”



    对于柴哲威的犹豫摇摆、进退不定,游文芝早已无力吐槽。

    论实力,不仅眼下缺兵少将的关中地区以左屯卫为尊,即便是放在以往十六卫皆戍卫京畿之时,驻守玄武门这等战略要地的左屯卫依旧是一等一的强军,结果正是柴哲威这等犹犹豫豫顾惜利益的性格,导致左屯卫不但被左右武卫这等天下强军压制,连一墙之隔的右屯卫都爬到头上去。

    论家世,当年高祖皇帝晋阳起兵之后,其母平阳昭公主聚拢关中豪杰,发动司竹起兵,统领“娘子”建功立业,挑选精兵与秦王李世民会师于渭河北岸,共同攻破长安,功勋赫赫……

    然而时至今日,柴哲威却一再受到李二陛下之猜忌,若非托庇于其母当年之功勋,焉能使其驻守玄武门?

    性格决定成就啊……

    但是游文芝也明白,柴哲威再是不堪,亦是荆王李元景成就大事不得不倚重的助力,若是没有柴哲威率领左屯卫攻陷玄武门,以李元景为首的一干宗室非但不能染指皇位,甚至连关陇门阀都打不过。

    游文芝正欲上前劝说,便见到外头兵卒快步入内,低声道:“启禀大帅,荆王殿下辕门之外求见。”

    柴哲威一愣,终于站住脚步,双眉紧蹙,一时间未予回应。

    游文芝急忙上前,说道:“大帅眼下算得上是‘奇货可居’,无论哪一方欲成就大事,都离不开大帅的鼎立支持,故而先有赵国公夤夜造访,眼下又有荆王殿下亲自前来。不过正所谓货比三家,咱们还是应当追逐最大利益,再做抉择。”

    柴哲威瞥了游文芝一眼,冷哼一声:“荆王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使得你这般替他说话?”

    他的性格的确有问题,但却不傻。

    眼下优势最大的一方自然是关陇门阀,毕竟十万叛军已然进驻长安城内,阖城上下除去皇城之外已然尽皆在其控制之下,只需攻陷皇城便可废黜东宫,成就大事。

    而荆王李元景看似笼络了一部分宗室,但势力相去甚远。

    正常来说,自然应当投靠关陇门阀才最为稳妥,但游文芝自始至终都在其中替荆王争取,若说他没有收受荆王的好处,绝无可能。

    游文芝却是一脸正气,肃容道:“末将岂敢在大帅前程之上犯糊涂?无论如何,大帅还是应当见见荆王殿下,听听他怎么说,看他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权衡之后,再做决定。”

    柴哲威觉得有道理,便道:“也好,让他进来吧。”

    言罢,回到书案之后坐下。

    至于游文芝到底有没有收受荆王的好处,其实他并不太在意。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等攸关帝国江山之紧要时刻,只要不是无视他柴哲威的利益一味的哄骗他去做出错误的抉择,受一些好处并不打紧。

    事实上,他柴哲威自己不也是待价而沽?

    人之常理,不必苛责……

    须臾,一身锦袍的李元景大步入内。

    柴哲威起身上前,躬身见礼:“末将见过荆王殿下。”

    “哈哈,咱们叔侄之间,何需这般客套?快快起身!”

    李元景一脸亲热慈爱,上前伸出双手将柴哲威搀扶起来。

    待到两人落座,柴哲威也不客套,开门见山:“殿下此番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李元景见到柴哲威这般直接,便颔首道:“正是如此。眼下时局紧迫,关陇叛军已然占据长安城,围攻皇城,一旦皇城失守,叛军当可直入太极宫,动摇社稷、倾覆江山!吾等乃忠臣良将,焉能坐视叛逆祸乱朝纲、动摇江山国本而视若无睹?本王已然联络宗室诸王,凑齐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欲从玄武门而入,匡扶社稷、拨乱反正,不知谯国公意下如何?”

    柴哲威啧啧嘴,心说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好处啊,这般直不楞登的开口就问我干不干,你让我怎么回答?

    游文芝在一旁察言观色,忙道:“启禀荆王殿下,实不相瞒,早些时候赵国公亦曾前来,恳请吾家大帅率军入城、攻破皇城,但是他的说法,却与殿下大为不同。”

    李元景惶然醒悟,明白这是长孙无忌给柴哲威许了愿,虽然暂且不知是什么,但自己必须拿出自己的诚意,才能打动长孙无忌。

    毕竟,关陇门阀眼下势大,自己的条件若是不能超出长孙无忌一大截,人家柴哲威凭什么跟着自己干?

    他早有腹案,只不过方才一时疏忽给忘记了,连忙说道:“此番帝国存亡、社稷飘零之际,吾等出兵辅助江山,乃是泼天之功!事成之后,谯国公当晋位宰辅、兵部尚书,功勋置顶,上柱国!”

    柴哲威怦然心动。

    如今的兵部尚书之职,因为房俊的存在而权势大增,直入中枢宰执天下,掌管天下兵马后勤,权势极大。且一旦成为宰辅,那便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宰执天下”之权势,谁能能够抗拒?

    更不用说“上柱国”乃是武勋之顶,非开疆拓土、覆灭敌国之战功不能授予……

    虽然李元景只是在这里画大饼,但即便是成就大事之后,自己麾下的左屯卫依旧是可以左右关中局势的力量,李元景又岂敢自食其言?

    不过柴哲威心中纠结一番,为难道:“东宫暴戾,非是国主之相,关陇直入京师动摇社稷,更是乱臣贼子。然则其目的只是废黜东宫,推晋王上位,这一点是极有可能得到陛下默许的,所以其成事之几率甚大。但殿下您却不同,您此番纵然扭转乾坤、拨乱反正,但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性质却截然不同。”

    话中之意并未挑明,但已经全无遮掩。

    说白了,人家长孙无忌只是废黜一个太子另立一个太子,这种行为是极有可能得到李二陛下默许的,毕竟李二陛下对太子不满、属意晋王为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天下皆知。

    可你荆王殿下若想更进一步,那就只能篡夺皇位……你这可是造反啊!

    “呵呵……”

    李元景冷笑一声,看着柴哲威,缓缓道:“怎么,谯国公当真以为长孙无忌敢于兴兵直入长安围攻皇城,乃是为了赌一赌陛下之心胸,最终可以默许他们之行为?”

    柴哲威不解:“难道不是?”

    “打错也错!”

    李元景声色俱厉:“你简直糊涂!长孙无忌那等阴人,城府深沉深谋远虑,岂能将关陇上下之性命尽皆托付于陛下之喜怒?他之所以敢这般恣无忌惮的纵兵入城,必然是有十足之把握,事成之后不会受到陛下暴怒之责罚!试问,何等情况之下,才能确认陛下一定不会责罚臣子擅自纵兵废黜东宫,将皇权视若无物?”

    柴哲威面色大变:“王爷是说……不会吧?!绝无可能!”

    李元景重重一拍桌案,怒声道:“怎么不可能?陛下必然已遭不测,否则就算借给长孙无忌一个胆子,他敢这么干?你只看辽东大军至今声息全无,只是一味的兼程赶路返回关中,便可窥一斑。”

    柴哲威整个人都懵了。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时,龙精虎猛,却已然在辽东驾崩?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仔细想想,也的确有几分可能,否则长孙无忌岂敢这般僭越皇权,纵兵祸乱长安?

    李元景见到柴哲威意动,再接再厉道:“若陛下无恙,吾等击溃叛军,便是扶保社稷,乃是擎天保驾之功,他日陛下返回长安,自然对吾等论功行赏;若陛下当真遭遇不测……则本王乃陛下手足,兄终弟及,乃是礼法所许!”

    自殷商而始,“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便作为王位承袭的原则一直存在,所以在“复古周礼”的舆论极盛之大唐,承袭殷商之制度,起码在法理上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