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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番关陇各家集结军队入城兵谏,虽然以长孙家为尊,听候调遣,但各自出兵的比例却是长孙家有所单薄,曾经煊赫一时的“贞观第一勋臣”之家,已经渐渐呈现出日薄西山之式。

    此消彼长,也难怪长孙无忌会不管不顾,悍然发动兵谏意欲废黜东宫,否则若是任由此等局势发展下去,用不了三五年,房俊将会彻底成长为大唐军方的中流砥柱,不可遏止。

    以长孙家与房家的恩恩怨怨,只要将来太子顺利登基,房俊以军功晋位宰辅,必将遭受残酷的打压,似长孙无忌这等野心勃勃心高气傲之辈,焉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发生?

    *****

    房府正堂门前,高阳公主一身戎装英姿飒飒,宇文士及推开身边仆人,上前两步,躬身施礼:“老臣见过殿下。”

    高阳公主娇小的身躯如标枪挺立,甚有几分英武之气,略微颔首道:“郢国公无需多礼,天寒地冻,还请入内饮杯热茶,再叙谈不迟。”

    宇文士及恭声道:“多谢殿下!”

    高阳公主转身入内,宇文士及紧随其后进入正堂,待到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退于一旁,高阳公主这才问道:“听闻郢国公最近身染微恙,称病不出,本宫还想着派人送去一些滋补药品,却不想这等天气之下国公还能四处走动,真是可喜可贺,倒是让本宫白担心了。”

    宇文士及捋了捋胡子,心底感叹一声,这一上来就唇枪舌剑夹枪带棒,着实不好相与。

    这分明是嘲讽他这个老棺材瓤子不乖乖的在家等死,却偏要掺和进兵谏这件事……

    微笑道:“多谢殿下挂念,老臣又岂不知颐养天年呢?只不过眼下局势叵测,许多时候还需要老臣这张老脸出来镇一镇,否则年青人冲动易怒,搞不好就会闹出不可挽回之大事。”

    高阳公主嘴角一挑,这是警告本宫别冲动坏了长孙温的性命,以免不可收拾?

    她明眸皓齿,似笑非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年纪大了,自该纵享天伦,何必事事操心呢?只怕您拼了面子救了某些人的性命,却未必就能得到感激,反而遭受埋怨。”

    她自然清楚宇文士及登门之意,只不过长孙家与房家的恩恩怨怨可不是今日才种下,纵然今日看在宇文士及的面子上放了长孙温,长孙家也未必就对他感恩戴德,回头翻过脸来,还是要与房家作对。

    宇文士及就觉得很是意外,素来传闻这位高阳殿下骄横跋扈、恣意妄为,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可是眼下这几句话明里暗里分寸把握得甚好,可不是一般人说得出来。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当然,高阳公主语气之中那股骄傲坚韧却是清晰可见,今日未必就会给他的面子释放长孙温。

    宇文士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殿下金枝玉叶,尊贵至极,纵有妄人些许不敬,却又怎敢当真伤了殿下一根手指?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万不可以身犯险,更不必一般见识。”

    您是玉器,岂能与一个瓦罐置气呢?万一弄得玉石俱焚,吃亏的还是您。

    高阳公主背脊挺直,娇美的面容满是英气,浅笑道:“郢国公此言差矣,所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本宫既然下嫁于房家,便是房家之人。家翁为国操劳一生,如今卸下重担人走茶凉,郎君功勋赫赫,先是出镇河西,继而鏖战西域,浴血奋战为国戍边,结果家中腐儒却要遭受羞辱……此等情形之下,若本宫退缩忍让,任凭贼子践踏房家门楣,又怎算得上房家媳妇,怎对得起家翁与郎君之嘱托?房家诗礼传家,满门忠贞,想要踏平房家的宅邸容易,但若想践踏房家的脊梁,唯有踩在房家人的尸体上!”

    你们关陇当真以为这天下已然是你们的囊中之物?前脚带兵打上门来意欲践踏羞辱,后脚却又想凭着一张面皮再将人领走?

    想滴美!

    一番话语气铿锵、神情决绝,说得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若非他一辈子沉浸官场早已练就一张厚脸皮,怕是此刻就得无地自容,掩面而走。

    正如高阳公主所言,人家男人为国征战血染西陲,结果你们就这般肆无忌惮的上门来欺负一堆老弱妇孺,也好意思?!

    轻叹一声,宇文士及推心置腹道:“殿下之言,老臣羞愧。然而今日登门,的确是为了消弭这场祸事。长孙温所行所为,着实混账透顶,只不过眼下之局势毕竟如此,殿下巾帼不让须眉,老臣钦佩,可若当真坏了长孙温性命,与关陇之间便再无转圜之余地,如今阖城皆是关陇军队……”

    高阳公主冷冷打断:“是关陇叛军!”

    宇文士及:“……”

    虽然这些年已经逐渐淡出权力中枢,但是毕竟身份资历摆在那里,多少年都不曾有人这般与他说话,更何况还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

    他深吸口气,续道:“义军也好,叛军也罢,其实对于眼下的房家无甚要紧。这阖城军队皆乃关陇门下,一旦长孙温丧生于房家的消息传出,势必引起关陇愤怒,皆是军队不受控制直接冲击房家,所产生之后果,殿下可曾想过?”

    高阳公主气定神闲:“房家人宁折不弯!”

    宇文士及:“……”

    娘咧!

    这丫头的脾气怎地与李二陛下这般相似?看似又倔又犟,实则不见兔子不撒鹰……

    很明显,高阳公主对于眼下的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长孙家固然意欲折辱房家以平息这些年来积攒之怒火,但绝对不敢当真对房家下死手。

    毕竟房玄龄、房俊父子的地位非同小可,在朝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尤其是房玄龄担任宰辅多年,门生故吏无数,一旦房家遭受屠戮,关陇门阀发起的此次兵谏便会被蒙上一个“恣意杀戮”“公报私仇”的名声,受到天下唾弃。

    当然,若是长孙温当真死在房家,对于长孙家的威望也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长孙无忌难道真的就敢屠戮房府,既给长孙温报仇又找回丢掉的威望?

    换了别人或许冲冠一怒,保不齐真就那么干了,可宇文士及极为了解长孙无忌,任何情况之下那“阴人”都会保持冷静,即便是儿子死了亦会前思后想、权衡左右,未必就肯图逞一时之快,种下屠戮房家的祸根,使得长孙家受到天下指责。

    大抵还是表面宽容大度,背地里寻摸着机会下狠手……

    如此一来,只要不是大规模的叛军冲击府邸,以房家府内目前的力量足以拒敌于门外,所以高阳公主才会这般好整以暇,胸有成竹,等着自己开出条件,才会斟酌是否释放长孙温。

    宇文士及不禁暗暗叹气,现在的年青人当真是了不得,一个个的粘上毛儿都猴子都精……

    可他已经在长孙无忌面前做下承诺,况且就算长孙无忌愿意背负屠戮房家的骂名,宇文家也绝对不甘与其同流合污,再者他与房玄龄、房俊父子皆是交情莫逆,怎好眼睁睁看着房家遭遇叛军凌虐屠戮?

    权衡一番,遂颔首道:“殿下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老臣敬佩不已。只不过眼下局势危厄,殿下千金之体固然不虞安危,可又怎忍阖府上下在这兵凶战危之中遭受不测?如今玄龄南下,房俊西征,殿下便是这房府上下的主心骨,切不可徒逞一时之意气,而应周全思虑,顾全大局。”

    高阳公主略一沉默,缓缓道:“那若是以郢国公之见,本宫该当如何?”

    这是之前便与武媚娘议定的策略,先展示自己强硬的态度,料想长孙家也不敢两败俱伤,而后再适当的退一步,努力争取阖府上下的安危。

    眼下一切都按照既定发展,令她心神大定,故而游刃有余……

    宇文士及自然不知房府此刻有一位“女诸葛”在背后出谋划策,然后高阳公主冲锋在前,只觉得自己甚是被动,一切都被牵着鼻子走,却也无可奈何。



    宇文士及觉得自己有些失算,本以为房玄龄父子不在京中,剩下一群妇孺自是好应对,孰料此刻面对高阳公主却是束手束脚先机尽失,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到底还算是个有担当的,轻叹一声,道:“还请殿下释放长孙温回去,老臣向您保证,绝无关陇军队敢于冲撞房府,惊扰殿下。”

    以他的身份地位,许下的诺言无人敢于反驳,否则便是质疑他的人品。

    虽然他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品……

    不过高阳公主却只是轻笑一声,一双美眸殊无半分笑意,淡然道:“非是本宫信不过郢国公,只不过赵国公刚愎自负、骄横跋扈,若他决意与房家为敌,您自认为可以加以约束么?”

    宇文士及面色阴沉,沉吟不语。

    按说,高阳公主此言殊为不敬,简直就是当面质疑他的份量,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如此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他能够约束长孙无忌么?

    扪心自问,肯定是不能的。若是放在以往,以长孙无忌城府甚深的性格,自己出面加以规劝,对方或许会听从一二,不会与他交恶。然而现在,长孙无忌一手策划了这场兵谏,早已将阖族性命押上去,所谓不成功、便成仁,此等压力之下,若是一意孤行,谁的劝阻都不会听。

    只要长孙无忌想要纵兵屠戮房府,没人可以劝阻。

    自己总不能这边说动房家放了长孙温,回头长孙家继续找房家的麻烦却又无计可施吧?

    那自己这张老脸可就丢尽了……

    沉吟少顷,他觉得高阳公主其实也不是非得跟长孙家死磕,遂问道:“那么以殿下之见,该当如何?”

    高阳公主早有预案,此刻也不故作矜持,直言道:“烦请郢国公亲自护送房府上下前往玄武门进入右屯卫营地,之后无论局势如何,纵然身死军中,亦会牢记郢国公此番恩义!”

    宇文士及愣了一下,捋着胡须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颔首:“殿下英明果决,颇有陛下之风,老臣钦佩。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即刻召集府中上下,待老臣召集家兵亲自护送,抵达右屯卫营地之后,将长孙温带回。”

    高阳公主微微一笑,柳眉微挑,脆声道:“一言为定!”

    宇文士及便明白了高阳公主的用意,摇摇头,轻叹道:“这又是何必?眼下关陇大军将近十万蜂拥入城,围攻皇城,破城也只是旦夕之间。若是留在府中,或许不被牵连在内,可一旦进入右屯卫营地,便再难幸免,还望殿下三思。”

    房家父子今时今日的影响力已然遍布军政两界,若是阖府上下遭遇不测,势难罢休,尤其是房俊桀骜不驯霹雳火爆,岂肯咽下这口气?其后必与关陇门阀不死不休,朝局跌宕、天下飘摇几乎必然。

    高阳公主面带浅笑,却是神情坚毅:“房家上上下下皆为国尽忠,愿为父皇效死。如今父皇远征辽东,留下太子监国,却又逆贼意欲废黜东宫、颠倒伦常,房家即便死个干净,亦不肯与奸贼同流合污!只恨本宫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提刀跃马斩杀敌寇,深以为憾。”

    宇文士及无语,那长孙温可正是被您一箭射落马下这才被俘,您这也叫手无缚鸡之力?

    他着实不愿意长孙无忌与房家起冲突导致局面彻底崩坏,自然也不介意高阳公主夹枪带棒的嘲讽:“那老臣便候在这里,派人回去叫来家兵护卫,也请殿下速速打点行装,莫要过多耽搁。”

    高阳公主道:“如此,有劳郢国公了。”

    起身盈盈万福,而后命人重新奉上一壶香茶,自己则退回内宅。

    内宅之中,武媚娘与金胜曼相对而坐,皆有些焦虑,不知高阳公主在外头与宇文士及商谈的结果如何。虽然事先武媚娘已经尽可能的猜测宇文士及的立场,并定下应对之策,可任何事都不能谋算无误,万一宇文士及干脆抽身而走,房家便失去了退出长安城的机会。

    此等兵凶战危乱兵围城之时,即便是长孙无忌,亦不可能掌控每一个细节,一旦有所疏忽,便会酿成大祸。更何况长孙无忌对房家父子积怨甚深,难保不会一时冲动不管不顾。

    只要留在长安城中,便始终处于叛军威胁之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便有叛军冲入府邸逞凶。

    府中家兵再是强悍,也不可能抵挡数万叛军的冲击……

    须臾,堂前脚步声响,高阳公主快步而入,武媚娘与金胜曼急急起身,武媚娘上前问道:“殿下,宇文士及怎么说?”

    高阳公主微笑道:“媚娘运筹帷幄,本宫决胜千里!”

    武媚娘与金胜曼闻言齐齐松了口气,前者忍不住嗔道:“殿下当真好心情,这般恶劣之局势,也好开玩笑?”

    言罢,冲着门口喊道:“来人,通知下去,阖府上下全部集结,只需携带随身衣物,即刻出城躲避战乱,前往右屯卫军营。”

    “喏!”

    事先早已得到命令的管事、侍女们齐齐行动,阖府上下一阵鸡飞狗跳。然而即便武媚娘一再强调轻装简从,只将家中贵重的财物装了几大车,其余只是带了一些日常用品,却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待到收拾停当,将五花大绑的长孙温塞进一辆马车,宇文家的家兵也正好赶到。

    宇文士及留下数十家兵驻守梁国公府,下令手持自己的名帖印信把守各门,任何人等不得擅闯,以免府中被乱兵掳掠。

    一切安置停当,一长串车驾自梁国公府辚辚而出,数百全副武装的家兵随行,前后则皆由宇文家的家兵护卫,宇文士及更是亲自乘车护送,浩浩荡荡的车队自崇仁坊驶出,向东直奔春明门。

    街巷之上,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叛军,不远处的皇城下厮杀震天,时不时有震天雷的轰鸣响起,激战正酣。

    往来叛军都奇怪的注视着这长长的车队,待见到有些车上装满了箱笼,忍不住目露贪婪,但是等到看清了前后随行的宇文家家兵,便只得按耐住一拥而上的冲动,乖乖让出道路。

    春明门早已被叛军占领,城上城下皆是叛军守卫,宇文家的家兵手持宇文化及手令上前,叫开城门,车队顺利出城。

    此时天上的大雪依旧未停,落雪纷纷寒风凄冷,武媚娘伸出纤手挑开车帘,看着外头空旷四野白雪漫漫,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庆幸道:“幸亏有郢国公前来,否则咱们绝难出得城来。”

    金胜曼则有些担忧:“万一城内战局变幻,有乱兵不可约束进而冲入府中可怎么办?咱们此番出城太过匆忙,许多东西都未能收拾,若有乱兵进入,怕是要引起哄抢打砸。”

    诺大梁国公府,钟鸣鼎食气象恢宏,更别提房俊敛财有术家资亿万,处处都是奢侈华美,哪怕一套茶碗、一张书案,都是价值不菲,阖府上下带不走的东西实在太多。

    高阳公主轻叹道:“此番能够顺利出城,便已经是邀天之幸,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东西?只要咱们家人都平平安安,随着他们去抢好了。”

    兵灾当前,再是富可敌国的财富也只是镜花水月、白沙垒塔,稍有不慎便会遭遇哄抢。再多的钱也没有人重要,只要人在,钱财散去自会重聚,若人不在,纵然金山银山,亦不过是为他人嫁衣。

    当然,被逼无奈只得放弃自家府邸,说不得就要任凭乱军肆虐,心中自是黯然憋屈。

    车轮碾过冰辙,马车晃晃悠悠,三人心思复杂,坐在车内一时无言。

    好半晌之后,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金胜曼撩开车帘去看,只见远处玄武门的方向一队骑兵席卷着风雪疾驰而来,疏忽而至,将车队团团围住。



    这支陡然出现的骑兵使得整个车队都紧张起来,房家家兵赶紧护卫在自家马车周围,弓上弦刀出鞘,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厮杀。宇文家的家兵也吓了一跳,毕竟眼下长安内外兵荒马乱,谁也不知各方暗地里都藏着些什么心思,此刻长安城外冰天雪地,万一见到这一队马车载满箱笼钱帛欲下狠手掳掠,也非是全无可能……

    好在那队骑兵来到近前之时,队伍中的旗帜随风飘舞烈烈飞扬,上面斗大的一个“房”字,令车队安下心来。

    这是右屯卫兵卒。

    前来的右屯卫兵卒也有些发懵,军中主力一惊追逐左屯卫溃兵沿着渭水向着上游而去,此刻双方正争夺中渭桥,玄武门附近转危为安。却有斥候来报说是浩浩荡荡一个车队冒雪而来,当即紧急出动一队骑兵前来拦截,探明情况。

    毕竟眼下玄武门乃是各方瞩目之重点,高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哪怕是一只兔子这个时候靠近玄武门,亦要将之驱除,避免任何危险。

    这队骑兵抵达近前,见到这车队浩浩荡荡数十辆大车,载满箱笼货物,这本已经令人惊奇,毕竟此刻长安城已然被叛军占据,各处城门都派兵驻扎,不可进出。

    尤为惊异的是,这些马车上绝大多数居然嵌着房家的家徽标记……

    房家的车队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为首的一个校尉策骑上前,大声喝问:“敢问车中何人?”

    早有房家的家兵迎上前去,抱拳道:“车中乃是公主殿下与武娘子、金娘子。”

    房家仆人通常并不称呼金胜曼为公主,毕竟一家两个公主不好分辨,称呼之时若带上公主封号又有所不敬,故而便称呼金胜曼为金娘子,金胜曼无意与高阳公主一争短长,且对这个称呼感觉蛮新鲜,倒也默许。

    那校尉一听,吓得赶紧翻身下马,小跑着来到车队中最为华美的四轮马车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末将右屯卫校尉王孝杰,觐见公主殿下!未知公主驾临,不曾远迎,伏请宽宥!”

    高阳公主撩开车帘,秀美的面容出现在车窗,看着单膝跪在雪地里的校尉,见其面容青涩观之尚未及弱冠,年青得很,却也并不奇怪。右屯卫施行募兵制,打破了隋唐两代军队的混资历、拉帮派等等陋习,不仅使得能者上、庸者下,更大力提拔培养年青将领。

    她开口道:“免礼吧,此番本宫出城,亦是迫不得已,事先固然不会通告,汝等何罪之有?不知军中情况如何?”

    房家若是继续留在长安城中,危险实在太大,即便她是公主之尊,可那些叛军一旦失序,所造成的危害不可估量。皇城又进不去,也只能将阖府上下都待到右屯卫营地暂避,毕竟这里是自家的军队,军中上下皆是郎君心腹亲信。

    然而玄武门必定成为各方争夺之焦点,右屯卫能否固守大营、戍卫玄武门,她心里也没底。

    毕竟郎君出镇河西之时带走了半支精锐……

    王孝杰恭声道:“先前左屯卫叛乱,勾结了一支皇室军队欲突袭吾军大营,现已被吾军击溃,正顺势追击,鏖战于中渭桥附近。故而殿下放心,大营之内固若金汤!”

    高阳公主顿时一惊:“左屯卫反叛了?”

    王孝杰道:“正是。”

    犹豫了一下,提醒道:“虽然左屯卫已经被击溃,但此间非是久留之地,还请殿下速速前往大营安顿,末将先行派人回去通秉。”

    他虽然不知长安城内发生何事,导致高阳公主这般拖家带口出城,但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万不能出现意外。眼下长安内外皆是叛军,万一长孙无忌那边听闻左屯卫已被击溃,再派出一支军队前来攻打玄武门,必然经由此处经过。

    高阳公主颔首道:“正该如此,那就劳烦王校尉了。”

    “此乃末将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王孝杰这才起身,安排了一伍兵卒先行返回大营统治高侃,做好迎接准备,又分出一些兵卒往长安城方向探索是否有敌踪,而后护卫着车队前往右屯卫大营。

    约莫一盏茶时分,听闻消息的高侃赶紧率领千余骑兵前来迎接,宇文士及从马车上看去,见到右屯卫矫健的骑兵在风雪之中阵容鼎盛、杀气腾腾,浑然不似刚刚历经一场大战的疲累模样,显然左屯卫的突袭并未对右屯卫造成太大损失,心底不仅暗叹一声,柴哲威这一步算是走错了,即便此战之后仅以身免,却也将彻底被逐出中枢,再无可能执掌兵权。

    其国公爵位被虢夺亦已注定,柴氏一门自此将泯然众人矣……

    局势紧迫,高侃并未上前觐见,而是一路护卫车队抵达右屯卫大营,这才下马上前,单膝下跪,施礼觐见。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携手下车,左右张望,顿时心惊。

    营门前一片焦黑,地上坑坑洼洼,更有黑红的鲜血凝固冻结,一队队兵卒正在打扫战场,不远处残肢断臂堆成了一座小山更是触目惊心,可见此地刚刚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高阳公主看着面前的高侃,柔声道:“高将军戍守玄武门,劳苦功高,朝廷定会予以嘉奖。只是此番城内叛军云集,本宫唯恐叛军冲击府邸,不得不将阖府上下迁出城来抵达右屯卫大营暂且安顿,还望将军予以安置。”

    高侃忙道:“殿下放心,末将已然命人腾空了一片营房,大可安置府中家眷。只不过军营之中苦寒简陋,慢待了殿下,还望恕罪。”

    高阳公主盈盈上前两步,伸出手掌虚扶,感慨道:“兵连祸结,局势板荡,将军与麾下儿郎舍命相搏、戍卫宫禁,实属不易。这等时候本宫岂能讲究什么艰苦简陋?将军大可放心,只需有安顿之处足矣,定不会给将军的防务增添麻烦。”

    “多谢殿下体谅!”

    高侃心里松了口气……

    他虽然是房俊一手简拔于微末,临行之时更委以重任,算得上是房俊的心腹亲信,但平素并未与高阳公主打过交道。只是时常听闻这位殿下骄横跋扈,不好相与,万一骄纵之气甚重,自己又要防御玄武门,难免有所慢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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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听闻高阳公主言辞态度,倒是通情达理,可见坊市之间以讹传讹……

    另一边,宇文士及也自马车上下来,凝眉瞅着那如山一般的左屯卫阵亡将士尸骸,心底震惊不已。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左屯卫齐编满员、战力强横,谁能够将柴哲威拉拢至麾下,便等同于掌握了玄武门,在这一场竞逐权力的兵变之中占据绝对优势,废黜东宫更是翻掌之间。

    可谁能想到,荆王李元景悍然攻打玄武门,说动柴哲威与其结盟,却一头撞在右屯卫这块磐石之上,头破血流。

    可以想见,原本野心勃勃的李元景与雄心壮志的柴哲威此刻损兵折将,更被右屯卫衔尾追杀,不仅所有的野望尽付东流,怕是连个下场都没有,会是何等的懊悔愤懑,狼狈不堪……

    高阳公主上前,万福施礼,道:“此番能够顺利出城,幸亏郢国公护送,此番恩义,房家没齿不忘。”

    宇文士及摆摆手,望着面前惨烈至极的战场,轻叹道:“不过是居中调解而已,说到底,老臣亦是不愿见到长孙家与房家不死不休,导致俱是彻底崩坏不可收拾,殿下毋须言谢。”

    高阳公主温言道:“无论如何,房家都会承情。”

    言罢,摆手让家兵自一辆马车内将五花大绑的长孙温押送过来,淡淡的瞅了一眼狼狈至极的长孙温,淡然道:“此獠便交由郢国公,只是此番长孙家意图不轨、心黑手狠,待到郎君回京之后,房家必有后报。”



    宇文士及便叹息一声,这回也怪不得房家记仇,长孙温说是入府搜查,可一旦纵兵入府,后果着实难测。房家颜面扫地不说,更有可能背负屈辱,这如何能忍?

    且以房俊至脾性,将来两家怕是就要不死不休……

    他颔首道:“老臣此番将这混账带回,已然仁至义尽,至于往后如何,也无心插手。老臣这就回城,还望殿下多多保重。”

    躬身施礼,与高阳公主告别,反身登上马车,却是看都不看五花大绑的长孙温。自有身边仆人上前将长孙温身上绑缚的绳索解开,又将堵着嘴的破布取出,长孙温得到自由,大口呼吸几下,指着高阳公主怒喝道:“长孙家必不忘今日之羞辱,还望殿下好自为之!”

    他先是被高阳公主猝不及防的射了一箭,后又被那个新罗公主生擒活捉,连续陷于妇人之手。此事必然已经哄传长安,使得他颜面尽丧,沦为笑柄,更会令父亲失望透顶,极大影响他在父亲心目当中的地位,为将来继承家主之位埋下巨大的隐患。

    此等仇怨,如何能够一口吞下?

    看着高阳公主精致秀美的面容,纤细飒爽的身姿,忍不住怒气升腾口出恶言,恨不能当即便将这个毒妇以残忍之手段恣意凌虐,使其哀呼求饶,方消心头之恨!

    高阳公主却是秀眸一瞪,雪白的纤手一张,娇声叱道:“箭来!”

    旁边一个房家家兵当即自马背上跃下,双手捧着一张镶嵌着珍珠金丝的小弓小跑向高阳公主。长孙温吓了一跳,之前他就被高阳公主一箭射落马背,颜面无存,知道这位殿下看似娇俏玲珑实则心狠手辣,先前在长安城中尚且敢射他一箭,此刻身在右屯卫大营更是毫无顾忌,搞不好当真会一箭取了他的性命……

    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一转身,一溜烟的钻上一辆马车。

    高阳公主却不依不饶,结果弓,搭上箭,“嗖”的一箭便射出去,“夺”的一声正中马车车厢。

    躲在车厢里的长孙温魂儿都快飞了,他算是怕了这个疯婆娘,连声催促:“快走,快走!”

    宇文家的家兵尽皆无语,这位长孙家的郎君也太怂了吧?高阳公主那张弓看上去镶金嵌玉华美异常,但稍微有点经验都可看出其实没多少张力,装饰更多过实用,只要不是射中咽喉那等要害,顶多也就是皮肉之伤……

    不过此行之目的便是护送房家人安全抵达右屯卫大营,再将长孙温全须全尾的带回去,眼下任务完成一半,自然不会任由高阳公主将长孙温给杀了。可此地到底乃是高阳公主说了算,万一恼怒之下指使右屯卫兵卒杀人,他们这些家兵可拦不住,赶紧掉转车头,向着来路驶去。

    宇文士及坐在马车里忧心忡忡,看着右屯卫兵卒时不时的成群结队在塬上疾驰而过,一个个士气鼎盛杀气腾腾,心中愈发焦躁。

    当下的局势很是清晰,此次兵谏虽然陡然发动,但东宫六率显然早有准备,早早退入皇宫之内固守,粮秣充足军械齐备,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名将坐镇指挥,以关陇军队之战力想要攻破皇城,难度太大。只能依靠兵力之优势不断予以消耗,但这就需要更长的时间。

    原本玄武门乃是最佳结束僵局之契机,朝野上下的目光也几乎都放在这里,却不料即便是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亦在此地撞得头破血流,非但未能攻陷玄武门,反而被右屯卫杀得大败……

    左屯卫固然令人失望,可到底还是正规军,关陇各家临时凑起来的军队难不成还能比左屯卫战力更强?

    左屯卫打不下玄武门,甚至连右屯卫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么关陇各家也休想复制当年“玄武门之变”,由此进入禁宫大内彻底扭转局势……

    一旦战局迁延日久,则关陇门阀将大大不利。

    朝野上下的舆论指责,关陇军队内部的士气跌落,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正在兼程自辽东返回的东征大军,更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压力。只要东征大军回归关中,眼前的乱象都将彻底终止,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废黜东宫,推齐王上位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那么此次兵谏就将完全失败。

    而失败的后果,必然是关陇门阀成为“叛逆之臣”……

    宇文士及之前觉得宇文节率领家中子弟退出这次兵谏是有些草率了,可是如今右屯卫固守玄武门固若金汤,他又觉得或许如宇文节那般彻底退出,与此次兵谏断的干干净净,也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因为只看眼下,这场轰轰烈烈的兵谏实在是前途叵测,动辄有倾覆之祸……

    “轰!”

    就在宇文士及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之际,一声沉闷的轰鸣在耳畔炸响,似乎四周的空气都被这声轰鸣所牵引搅动,变成一股激流狠狠的击打在心窝里,宇文士及心中陡然一紧,一把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驾辕的健马仰首放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刨动地面,显然慌张恐惧。车边的家兵更是纷纷惊呼出口,扭头向南看去,满脸不可思议。

    宇文士及赶紧挪到车厢另一边撩开窗帘,入目便是那红黑相间的巨大蘑菇状云朵冉冉升起,遮天蔽日予人无限的恐惧与压迫。

    *****

    房家人驱赶马车进了右屯卫大营,在兵卒引领之下将带来的贵重物品卸在几座营房之内,高阳公主与武媚娘、金胜曼正随着高侃来到一处宽敞的营房,脚下猛然一震,继而巨响在耳畔响起,骇然抬头,正好见到巨大的蘑菇云升空而起,尽皆变色。

    高阳公主小手紧紧攥住,俏脸苍白,惊愕道:“地龙翻身?”

    一旁的高侃疑惑道:“不太像,地龙翻身岂会有这等异象……”说到此处,他猛地惊呼一声:“不好!看方向好像是铸造局那边,眼下书院学子奉命前往铸造局驻守,这等异象该不会是铸造局库房内的火药爆炸吧?”

    武媚娘奇道:“火药爆炸会有此等威力?”

    她也是讲过火药的,甚至火枪也摆弄过,震天雷的威力也见过,实在是难以想象会有此等威力。

    高侃解释道:“武娘子有所不知,火药之威力本就巨大,且数量一旦达到某一个阶段,威力便会跃升一个层次,达到匪夷所思之地步,开山裂石、毁天灭地亦不在话下!铸造局库房之内存贮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火药,一旦悉数引爆,足以震惊世人!”

    言罢,来不及解释更多,对身后校尉道:“若这异象当真是铸造局传来,必然是发生了重大变故,汝等速速派人前往探寻,若遇上书院学子,当几时接应将其带来营地安置,切不可任由学子遭受叛军屠戮!”

    虽然早已接到铸造局恶战连连的消息,但因为玄武门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要防备着左屯卫猝然突袭,所以高侃不敢分兵前去救援。眼下左屯卫已经被击溃,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在此遭遇恶战,便必须分兵前往救援。

    书院乃是房俊一手创立,在一众学子当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学子们将其视作亲长,尊崇备至。右屯卫更是房俊的嫡系军队,与书院之见看似八杆子打不着,实则彼此之间却始终联系紧密。

    书院学子遭受危难,右屯卫不可能不救。

    “喏!”

    几个校尉得令,迅速退下,召集麾下兵卒,往铸造局所在方向前去搜寻。

    高阳公主叮嘱道:“书院不仅是帝国人才汇聚之所,更是郎君心血所在,每一个学子都价值千金,将军定要努力救援,但凡有一丝机会,也勿要轻言放弃。”

    “诺!”

    高侃躬身应命:“末将不敢有半点懈怠,请殿下放心。”



    高阳公主一行进入营房之内,举目四顾,见到此地固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清爽,墙角处燃了几个炭盆,温度也算适宜,便颔首道:“此番阖府前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有劳将军了。”

    高侃忙道:“殿下毋须如此,军卫上下,皆乃大帅拥趸,随时愿为大帅效死。”

    自古以来,兵视将为父、将视兵为子,一军上下利益牵绊、袍泽情深,故而战时才能奋勇争先、生死与共。而正是这种特质,往往使得朝廷军队成为将领的私兵,只遵将令而不知王命,逐渐演化成一方军阀。

    所谓“宝剑有双锋”,正是如此。

    房俊不仅是右屯卫大将军,这支军队更是以他的意志所重新组建,改府兵为募兵,每一个兵卒的选拔、每一个官职的任命、每一个将领的晋升皆由他一手掌控,军中上下,又岂能不以他唯命是从?

    以房俊的威望,加上他对于这支军队的掌控,也就难怪高侃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本是朝廷武将,却处处以房家家将自居……

    高阳公主缓缓颔首,道:“要将本宫抵达此间之消息送入宫中,以免太子哥哥担忧。”

    高侃道:“喏!末将这就派人入玄武门传递消息……”

    顿了一顿,他轻声道:“此间虽有重兵驻守,可玄武门毕竟是众矢之的,必然还会有叛军前来袭扰,终究还是有危险。殿下可否想过入宫暂避?”

    高阳公主沉吟未语,拿不定主意,一旁的武媚娘清声道:“大可不必,此间固然危险,可宫中也未必就安全。如今叛军逾十万人蜂拥入城围攻皇城,或许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左屯卫乃是关中附近建制最完整的军队,依然无法撼动右屯卫的营地,料想那些叛军不过乌合之众,又有何惧?留在这里,咱们上下一心共同御敌,即便结果不好,亦是甘心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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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虽然是房俊的妾室,但高侃可不敢有丝毫轻视,甚至某种程度来说,武媚娘的意见几乎就是房家的意见,即便是房俊在此,亦不会轻易驳斥……

    他听得出来,武媚娘言语之中不仅对右屯卫的战力甚为信任,更毫无隔阂,视军中上下为自己人,当然这一点从放弃城中府邸出城前来避险就可见一斑。

    这令高侃心中既是温暖荣幸,又深感责任重大。

    赶紧道:“武娘子放心,只要右屯卫尚有一人活着,便一定挡在敌军面前,不使诸位贵人伤到一根毛发!”

    武媚娘笑道:“将军言重了,生死由命成败在天,纵然当真力有不逮之时,亦不过是命该如此。还请将军速速给宫中传信,以免太子殿下挂念吾家殿下,然后多多看顾仆人们安顿下来才好。”

    “喏!”

    高侃再不多言,起身施礼告退,命人即刻入玄武门向宫中报信,一边亲自监督麾下兵卒协助房府仆人安置家私财货,绝不容许弄出半点疏漏。

    营房内,侍女们忙里忙外,将家中带来的花瓶茶具尽皆摆上,鎏金丝帐挂在床铺上以金钩拢起,锦缎的被褥尽皆铺好。又取出鎏金带着兽形纹的香炉,放入檀香点燃,原本还简陋务必的营房顷刻间便华美舒适起来。

    三女坐在靠窗的茶几前,一个拈着一只茶杯,杯中热气袅袅、茶香氤氲,却都抬头看着窗外大雪之中来回奔波的兵卒,愣愣的出神。

    良久,武媚娘方才轻声道:“也不知郎君身在西域,情形如何……”

    再是强势的女子,心底的柔软也比男子更多一些。少了命中那些黑暗的经历,尤其是初入皇宫挣扎求存最终却被圈禁在感业寺的悲惨遭遇,武媚娘尚未能完成进化,还不是那个冷血无情将天下男子踩在脚下的则天女帝。

    当眼下局势愈发凶险,自然想着身边能够有一个坚强宽厚的肩膀予以倚靠……

    高阳公主将茶杯凑在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淡然道:“郎君为国征战,面对十数倍之强敌浴血鏖战,那帮子乱臣贼子却意欲谋害吾家,简直狼心狗肺、丧心病狂。区区大食不过茹毛饮血之番邦异域,又岂能困得住郎君那等盖世英雄?且让朝中这些奸贼逍遥几日,待到郎君回京,必然有他们好受。”

    一旁的金胜曼呷着茶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安静的没有做声。

    说实话,她如今虽然嫁入房家,也将自己视作房家的一份子,更多是因为双方政治方面的需求,对于房俊固然有些好感,却还谈不上情根深种、相思成疾,甚至两人相处之时更多还是尴尬。

    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尽皆情丝万缕、心神恍惚,金胜曼坐了一会儿,遂起身道:“吾去看看姐姐是否安顿下来。”

    便脚步轻盈的走出营房。

    *****

    自城南铸造局探视之后,长孙无忌返回延寿坊,难免心事重重。

    青史之上,似眼下这等以兵谏之名攫取权力、利益之举措不胜枚举,大抵只要造成既定事实,取得朝野上下的默认,便算是大局已定,纵然有一二顽固之辈冥顽不化,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毕竟权力就只有这么多,当朝野上下经过一番激烈的对抗、妥协、融合,局势稳定下来之后大家便都是既得利益者,那个时候谁想恢复原状,那便是与所有人为敌。

    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既得利益阶层,又岂有胜算?

    然而在刚刚目睹铸造局原址的废墟残骸之后,长孙无忌心头长久以来认定的规则出现了不可弥合的漏洞——掌握了火器之威的房俊,若是一意孤行誓要推翻这次兵谏成功之后营造的局面,谁能抵挡?!

    或许仓促之间房俊难以对抗关陇大势,但只需其择选一地潜隐数年,大力制造火器,再募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大可长驱直入直抵长安。到那个时候,坚厚的城墙、深邃的护城河甚至数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抵御拥有火器之威的房俊。

    火器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已经完全超越了长孙无忌对于世间力量极限的认知!

    所以,纵然眼下兵谏成功,废黜东宫又取得朝野上下之默认进而扶持齐王上位,关陇攫取最大的权力把持朝堂……那又如何?

    只要房俊存在一天,火器的威胁便笼罩在关陇门阀的头顶,一旦房俊率军杀回长安,关陇必败。

    一方掌握了这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武器,而另一方却没有,导致力量对比完全失衡,这太不公平了……

    正自愁思紧锁,却见到长孙温疾步走入堂中,来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父亲,孩儿未能完成您交待的事情,致使长孙家声誉受损,实在该死!只是那房家上下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如今更是躲到了城外右屯卫军营,还望父亲速速发兵予以剿灭!”

    长孙无忌太阳穴“突突”跳动,咬着牙看着面前这个儿子,忍了忍,到底没有一脚将其踹翻使其颜面尽失……

    不过心中恼火却是无法平息,冷声道:“为父命你去办事,你却被妇人所擒,导致为父不得不倚重郢国公出面将你救出,你还有脸来为父面前哭诉?赶紧回府去吧,莫要在此丢人现眼。”

    长孙温心底惊惧,害怕父亲责罚,可他更知道此刻万万不能回府,否则从今往后他再也休想继承家主之位。

    当即膝行上前,跪在长孙无忌脚前,仰起头道:“父亲,孩子该死,却不敢坠了长孙家的威名!恳请父亲调派一支兵马予孩儿指挥,定要出城歼灭右屯卫,将房家上下擒获,一雪前耻!”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没有答允,可也没有拒绝,心中盘算着得失。

    目睹火药神威之后,他心里对于房俊的忌惮前所未有的超越了所有人,远在太子、李绩等人之上,因为他知道火药神威无可抵御。既然如此,若是能够将房家阖府上下尽皆掌握在手中,岂不是可以颇得房俊投鼠忌器,唯有俯首称臣?

    否则若是毫无制约,迟早一败涂地……



    长孙无忌沉吟良久,招手将肃立一侧的侯莫陈麟叫到眼前,下令道:“速速点齐三万人马,前往玄武门外,突袭右屯卫大营!”

    “喏!”

    侯莫陈麟眸中兴奋之色尽显。

    长孙无忌起身来到墙壁一侧的舆图之前,仔细观察局势,缓缓道:“眼下左屯卫溃败,正沿着中渭桥强渡,右屯卫随后追杀,双方正混战一处。固然右屯卫占据上风,但此刻正在追击左屯卫,营中势必空虚,汝等当以雷霆万钧之势长驱直入,切不可给予对方回援之机会。”

    “喏!”

    侯莫陈麟恭声应命。

    之前他不过区区一个守城校尉,麾下数百守门兵卒,如今摇身一变便要统御数万兵马,这其中之差距岂是一句“平步青云”可以描述?

    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若非此次兵谏,焉能得到此等机会?故而对于长孙无忌言听计从,感恩戴德。

    只不过他虽然态度恭谨,但长孙无忌知道一个守城校尉陡然统御百倍兵马,实在是勉为其难。只不过眼下关陇子弟当中虽然身在军中者不少,却并无出类拔萃之将才,大多都是这等下级军官,揠苗助长亦是无法,否则何以担当大任?

    不得不用关陇子弟,他却委实难以放心,不厌其烦的叮嘱:“千万莫要轻敌,左屯卫五万兵马枕戈待旦,一朝突袭,却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豸突。虽然此刻其营中兵力空虚,却依旧要以狮子搏兔之气势全力以赴,一旦攻破其营地,勿要贪功,将房家主要人物劫掠而回,切不可拖延耽搁,否则其追逐左屯卫的主力一旦回援,汝等必败无疑!”

    连左屯卫那样的精锐军队都不堪一战,可见右屯卫之战力何等强横,关陇军队皆是临时聚集,缺乏训练,装备不足,几乎可以称得上“乌合之众”,唯有趁着右屯卫大营空虚的时候以绝对数量之人马予以偷袭,房有可能成功,若是与其主力决战则凶多吉少,纵然侥幸取胜,亦是一场惨胜,得不偿失。

    侯莫陈麟赶紧道:“赵国公放心,末将一定遵从命令,绝不恋战,只要攻陷右屯卫大营,掠回房家诸人,即刻撤回城内。”

    长孙温在一旁忙道:“父亲,吾先前在右屯卫营地之中回来,熟悉其营地布置,愿一同前去!”

    长孙无忌蹙眉,沉吟未决。

    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己这个五子虽然也算聪慧,可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关键时刻也很难撑得起来。可即便如此,也是几个儿子当中的佼佼者,若是予以拒绝,怕是伤其自尊,万一一蹶不振,又着实可惜。

    侯莫陈麟见到长孙温一直给他使眼色,只好硬着头皮道:“赵国公明鉴,此番突袭右屯卫大营,既然要速战速决,将房家诸人掠回,有熟知其营地布置之人带路自然事半功倍。五郎刚从右屯卫出来,必然能够发挥作用。”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次突袭,以你为主,莫要受旁人左右,切记速战速决,若事不可为当尽早撤退,万勿将这三万人马折损,否则莫怪老夫军法从事!”

    “喏!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那就快去吧,于春明门外点齐兵马,速战速决。”

    长孙无忌写下一道军令,连同自己的印信一同交给侯莫陈麟,若无此物,任谁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他虽然算不得纯粹的武将,但却熟知兵事、深谙兵法。

    ……

    春明门外,大雪纷飞,无数身穿简易革甲、自带兵刃武器的青壮汇聚于此。这次兵谏乃长孙无忌发起,关陇各家自然尽皆相应,便是其余居住于关中的门阀亦是纷纷依附,听说就连陇西等地的门阀前些时日便开始蠢蠢欲动,只要长安兵变的消息传过去,想必亦会组织军队前来支援。

    毕竟,起码在眼下看来关陇有着绝对的优势,已经将东宫逼入皇宫之内团团围困,成事只是迟早。一旦成事,这就将是一场丰盛的权力盛宴,谁都想扑上来分一杯羹,不愿被排除在外。

    因为若无意外,这场兵谏所引发的权力变革,将决定往后数十乃至于上百年帝国最高层的权力构架,所有的世家门阀都不愿在这场饕餮盛宴之中掉队,导致家族在以后的岁月里沉沦不起。

    参预兵谏,依附关陇,这是政治站队,不可或缺。

    长孙温、侯莫陈麟带着各自的亲兵风卷残云一般出了春明门,迎面便见到冬日旷野上连绵如海浪松涛一般的营帐,绵延数十里,大雪之下一望无际。

    当然,看似连绵不绝的营帐实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多的兵卒,其间归属不同、协调不顺,更且各自为政,分属不同门阀的兵卒各自抱团,导致这些营帐一撮撮、一块块,杂乱无章混乱无序。

    两人直接抵达其中最为宽大的一个营帐,看着周围出出入入的兵卒以及世家子弟,命令亲兵留在外头,两人联袂进入帐内。

    固然此地十余万兵卒归属各不相同,但长孙无忌绸缪此次兵谏已久,自然早已制定了相应的管理章程,选出几位世家贵族坐镇中央协调管理,免得人员混杂生出是非。

    负责管理此间事务的便是太穆皇后的侄孙巨鹿郡公窦德明。

    窦德明的祖父窦照是太穆皇后的兄长,世袭巨鹿郡公。当年高祖皇帝晋阳起兵之后攻无不克,一路打入关中兵临长安,而陇西李氏的宗室李孝基、李神符、李道宗及窦诞、赵慈景等都囚禁在长安狱中,隋将卫文升、阴世师欲杀了他们,窦德明劝谏说:“罪过不在这些人身上,杀了他们对那些反叛的人没有任何伤害,只能增加怨恨,不如放了他们”,这才救下这些人的性命。

    其后又曾跟随李二陛下出征王世充,算是颇有功勋。故而虽然声名不显,却算得上是关陇门阀的元老,既有能力,又足以服众。

    只是年事太高,这也是关陇门阀眼下最大的困境,族中子弟不堪造就,后继无人……

    长孙温与侯莫陈麟进入营帐,将长孙无忌的手令印信奉上,窦德明仔仔细细勘验无误,这才让身边校尉手持将令出去召集兵马,却将二人留住,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疲惫不堪道:“兵凶战危,二位皆乃吾关陇后起之秀,行事且要多加小心。眼下局势已定,胜利不过是迟早而已,切勿贪功冒进,致使损兵折将,动摇大军士气。”

    他是个有见识的,知道眼下关陇军队看似兵力强盛、气势滔天,实则互不统属、各自为政,说是一盘散沙亦不为过。若是一路顺风仗打下去,自然胜利可期,可一旦遭遇挫折,各个门阀便极易自有盘算,相互之间猜忌防备,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大好局势付诸东流。

    而面前这两个小子虽然也算是关陇门阀当中的后起之秀,但是面对眼下这等局面,能力却有待商榷。

    不过既然长孙无忌已经委以重任,他自然不会公然反对,只是不厌其烦的叮嘱几句却是必然……

    长孙温性格叛逆,在自家老子面前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可在旁人面前却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虽然窦德明资历老、功勋足,但是辈分却不够,皓首白发也只是随意的称呼一声“表兄”,自然不将其放在眼中。

    故而随意的摆摆手,不耐烦道:“先前家父已然叮嘱多次,表兄毋须多言,耽搁了时候谁也吃罪不起!”

    窦德明是个绵软性子,温言叹息一声,也不多言,颔首道:“那老夫便不多说了,二位自去提兵便是。”

    言罢,摇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埋首案牍处置事务。

    长孙温不以为意,兴冲冲的对侯莫陈麟一摆手:“咱们走!”

    侯莫陈麟随他走出营帐,心里却甚是不爽,分明自己乃是此次出兵的主将,可眼下好像被挤到一旁……



    看着长孙温在前头兴致勃勃,冲着一众校尉颐指气使,侯莫陈麟心中愈发不满,想要提醒长孙温两句,心中却有顾忌。

    他摸不准长孙无忌命他率兵前去突袭右屯卫的用意,当真是抬举简拔他这个关陇子弟,还是未免旁人说他长孙无忌任人唯亲所以只是将他当一个幌子,真实负责之人乃是长孙温?

    万一是后者,那么自己此刻以长孙无忌的命令为由勒令长孙温消停一些,岂不是看不出火候,让人笑掉大牙……

    恍惚之间,数万兵马已然聚集,虽然阵容混乱军容涣散,可毕竟人数放在这里,数万人在大雪之下黑压压看不到边,尽管服色各异、兵刃不整,看上去依旧予人强大的压迫力。

    风雪漫卷旌旗,数位校尉纷纷策骑来到近前,大声禀报:“启禀将军,兵马集结完毕!”

    未等侯莫陈麟出声,一旁的长孙温已经一夹马腹,催动战马向前两步,“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一手拽缰,一手举刀,面目狰狞狂呼道:“诸位,且随吾前去立下一桩定鼎乾坤之盖世功勋,自今而后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决不食言!”

    “威武!威武!”

    “愿追随将军!”

    一句话,将眼前这些关陇兵卒的士气便给激发出来,各个振臂欢呼,仿佛胜利已然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只等着论功行赏,走上人生巅峰……

    侯莫陈麟在一旁面色阴沉。

    此次出兵他才是主将,却完全被长孙温抢去风头,心中郁闷难以言表。可毕竟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眼下之局面皆是长孙无忌一手缔造,自己若是硬着与长孙温争权,是否会彻底得罪长孙无忌?

    要知道一旦此次兵谏成功,长孙无忌便可重现贞观初年“天下第一勋臣”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执掌军政大权,甚至连皇权都可压制。若是眼下恶了长孙无忌,往后非但自己落不下好,便是侯莫陈家亦要受到迁怒。

    那个“阴人”最擅长的便是排斥异己、打击报复……

    心中犹豫的功夫,长孙温已经大吼一声:“随吾杀敌!”拍马舞刀一骑当先,向着北边冲了出去。身后长孙家的亲兵以及数名校尉紧紧相随,旌旗招展蹄声如雷,顺着长安城墙犹如潮水一般翻滚涌动,直奔城北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

    侯莫陈麟差点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有心干脆撂杆子不干了,自己返回城中复命,可又想起自己乃是此次出兵名义上的主将,兵权被夺固然为人耻笑,可万一长孙温轻敌大意吃了败仗,责任也得他侯莫陈麟来背负……

    娘咧!

    长孙家老的老小的小怎地都特么不是东西?!

    心中郁闷非常,却也不得不招呼身后亲兵部曲,打马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如潮水一般涌动,沿着龙首渠与城墙之间的道路一直向北,过了通化门,绕过长安城的东北角,踏上龙首原之后面前陡然开阔。

    长孙温倒也不蠢,招呼军中校尉来到近前,下令道:“赶紧约束军队,保持阵型!”

    龙首原地势略高,四野空旷,这等地形之下若是军队不加约束,很快就会阵型彻底涣散,犹如放养一般漫山遍野。

    “喏!”

    自有校尉前去传令,身上一杆大旗猎猎飞舞,在千军万马之中纵横驰骋,将那些散开的兵卒聚拢,虽然军队行进的速度因此略缓,却总算有了一点整容严谨的样子。

    长孙温又问道:“军中骑兵几何?”

    有校尉道:“不下六千之数!”

    长孙温颔首,满意道:“右屯卫主力正在中渭桥附近与左屯卫激战,营中空虚,吾等定要抓紧时机。可令骑兵先行,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右屯卫营地,只需破去其外围防御,后续步卒自可长驱直入,胜利唾手可得!”

    左右校尉齐声道:“喏!”

    “不过听闻之前左屯卫被右屯卫杀得大败,咱们是否小心一些?”

    “小心个蛋啊!柴哲威那厮胆小如鼠、畏敌怯战,如何是右屯卫对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没错,咱们这么多兵马,一顿猛冲就行了!”

    ……

    长孙温急忙催动战马上前,来到长孙温身边,劝谏道:“五郎,不可如此儿戏!出来之时赵国公千叮咛万嘱咐,切勿轻敌大意,咱们还是应当稳扎稳打,步骑齐齐抵达右屯卫大营之后,再一齐发动攻势!”

    人家左屯卫数万精兵都被右屯卫神威火器一战击溃,咱们这些乌合之众难不成比左屯卫战力更强?若是骑兵率先冲击,万一陷入敌阵之中,则极易导致大军首尾难顾,单凭步卒想要硬撼右屯卫大营,怕是不容易。

    长孙温却不以为然。

    他先前被绑缚在房府之中,虽然知道左屯卫大败,却不知其中详细,但在他看来无非是柴哲威名不副实、绣花枕头,否则以一倍之兵力骤然突袭,怎么可能不胜?

    此刻见到侯莫陈麟反驳自己,登时不悦道:“你也记得父亲的嘱托?他老人家说了那么多,最重要可不是什么轻敌不轻敌,而是要速战速决!否则一旦贻误战机,等到右屯卫全军龟缩营地,再想将其攻陷就得死拼,到时候损兵折将算谁的?”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校尉们纷纷出言赞同。

    关陇各家合兵一处,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战,可毕竟相互之间归属不同,保存实力乃是必然。若是如同长孙温所言,贻误战机导致兵卒折损严重,他们这些校尉也不好向各自的家主交待……

    侯莫陈麟气得发疯,自己稳扎稳打,反倒受到所有人的排挤?

    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他再是生气也不敢撂挑子不干,只得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五郎统御骑兵冲阵,吾率领步卒加快步伐,争取相互协同。若敌军火力太过猛烈,还请五郎暂缓进攻,待到合兵一处再做计较。”

    长孙温不愿跟他磨蹭,这么多人都簇拥在自己这边赞同自己的决定,如何还将侯莫陈麟放在眼中?

    所以一扬马鞭:“就这么办!”

    而后招呼左右校尉:“兄弟们,骑兵出列,随吾进攻!”

    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喏!”

    数千骑兵接到命令,登时加快速度,从大队之中脱颖而出,紧随在长孙温身后,六七千匹战马铁蹄铮铮,风卷残云一般向着右屯卫大营杀去。

    侯莫陈麟赶紧传令组织军卒加快速度,怎奈这些兵卒归属不同,相互之间缺乏协调,你快我慢、你慢我快,在宽阔的龙首原上宛如一群失去控制的绵羊,乱哄哄难以协同,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侯莫陈麟急得火烧火燎,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设立督战队,对那些乱哄哄不守阵列的兵卒杀一儆百吧?

    这些个乌合之众非是正规军,只怕自己杀掉一个,就会立即引发大面积的恐慌,万一有人临阵脱逃,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场大溃散……

    他在后边愁的不行,前边的长孙温却是快意非常。

    任何一个男人都曾憧憬过麾下千军万马,手指所向死不旋踵的霸气威风,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实现。眼下这数千骑兵看似不多,但是在龙首原上奔弛起来却好似铺天盖地一般,席卷着狂风飞雪气势如雷,身先士卒的长孙温任凭冷风从脸上刮过,只觉得意气风发!

    很快,右屯卫的营地便出现在远处,再远一些的玄武门也在风雪之中显露出巍峨雄壮的身影,长孙温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挥舞横刀,声嘶力竭的大吼道:“冲上去,踏碎右屯卫的阵营,吾等便是天大的功臣!”

    身后数千骑兵亦是士气高昂,一个个将马速提升至极限,身在马背之上抽刀在手,双眼死死的顶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右屯卫大营,只等着到得近前,便猛冲而入,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本章完)



    六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铁蹄踏碎地面冰屑席卷风雪,如同滚雷自天际铺天盖地而来。

    眼看着右屯卫营地之前兵卒忙碌的搭设拒马,长孙温大声下令:“冲上去!冲上去!”

    拒马的确是骑兵的克星,可以迫使骑兵减缓冲锋速度降低冲击力,而骑兵一旦失去机动性,未必就能够给步卒带来更多杀伤。所以一般情况下,骑兵冲阵之时根本无视拒马,硬生生以兵卒与战马的身体将拒马撞开,甚至以尸体填平这一段道路,只要跃过拒马,骑兵突入步卒阵中,强大的冲击力无可匹敌,一般来说战斗就将结束了。

    毋须感叹,冷兵器的战场就是这么残酷,不仅将领下达命令时不会去考虑如此冲击拒马会给兵卒带来什么样的损失,即便是兵卒自己也有这样的觉悟,会毫不犹豫的撞上去。

    战争不是儿戏,是生与死的搏杀,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最终的胜利,人命在此其间有若草芥,别人的命如是,自己的命亦如是。

    只不过关陇军队的兵卒虽然已经抱定必死之志,红着眼睛不断催动战马加速,对面的敌人却不断算让他们就这么撞到拒马之上。

    “通通通”

    一声声沉闷的轰响在右屯卫营地之中传来,继而便是一片烟雾升腾而起,无数炮弹穿透漫天风雪迎面飞来。

    “火炮!火炮!”

    “注意,散开阵型!速度不降!”

    长孙温一连串下令,自己首先猫着腰将身体紧紧贴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身体的横面,躲避有可能来临的炮弹碎片。

    然而他身后的骑兵却根本散不开阵型,这些骑兵归属不同,相互之间根本不曾协同训练过,这个时候接到命令散开阵型,却是彼此慌乱的撞在一起,高速奔跑之下略有碰撞便倒下一片,跌落地面的兵卒来不及起身,便被后边袍泽的马蹄才成肉泥。

    惊惶之下,这些骑兵不敢向两边扩散,只能硬着头皮冲锋。

    毕竟炮弹砸在身上的概率还是很小,死不死的很难说,而略微向外扩散便会与身边袍泽撞在一处,必死无疑……

    “轰轰轰!”

    一枚一枚炮弹拖曳着长长的烟火一般的尾巴从天而降,斜斜的撞入骑兵冲锋阵中,落地之后迅即爆炸,弹片四溅飞射收割周围一切。

    一片惨呼嘶叫、人仰马翻。

    尚未等关陇骑兵感受到弹片破开革甲洞穿身体的痛楚,右屯卫营地之中第二轮齐射已经完成,无数炮弹再次落在骑兵阵地之中,奔跑之中的长孙温回头去看,血火地狱一般的惨状令他心底寒气直冒,所有的亢奋豪情都不翼而飞。

    他又看向前方,跑在最前边的骑兵距离右屯卫大营尚有足足数百丈之遥,等着大队跑到营地之前,岂不是还要遭受两到三轮火炮轰击?

    就算不会都被炸死,也必然阵型涣散,难以发挥冲锋优势。

    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容得他回头?

    自己将兵权从侯莫陈麟手中夺来,那厮心里指不定如何忿恨呢,自己若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颜面尽失不说,回去之后那厮势必在父亲面前狠狠的告自己一状,想想父亲有可能的责罚,依旧彻底无望的家主之位,他便心头发狠。

    “冲冲冲!冲到近前,敌人的火炮便成了摆设!”

    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希望这几轮火炮轰击只是右屯卫为了掩饰外强中干的本质,只要突破炮火覆盖,杀入敌阵,空虚的兵力将不能阻挡自己麾下骑兵的冲击。

    六千骑兵再次加速,拼了命向前冲锋以躲避从天而降的炮弹。

    待到了营地之前数十丈,冲锋在前的长孙温偷偷减缓马速,手里的横刀却狠狠挥舞,大喊道:“冲上去,踩死它们!”

    身边兵卒红着眼睛冲着高大坚固的拒马便冲了上去,“轰轰”高大的拒马被骑兵强大的冲击力撞得东倒西歪,而冲锋的骑兵则连人带马撞成肉泥,身后的兵卒顾不得上前救援,顺着拒马之间被撞开的缝隙便一阵风也似的冲了进去。

    “砰砰砰”

    右屯卫的火枪早已排成密密麻麻的阵列,无数枪口喷吐着硝烟,一轮一轮循环往复,很快硝烟便凝聚成巨大的一团,随着北风升腾飘散。

    冲在最前的关陇骑兵已经清清楚楚的看到右屯卫兵卒的面容,却被这一轮一轮的火枪所击倒,弹丸打在身上好似被重锤狠狠的锤了一下,浑身气血瞬间消失一空,一时间人马皆被打成了筛子,重重跌倒在地。

    无数弹丸组成一道钢铁城墙,冲在前边的骑兵好似被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浑身浴血狼狈倒地。这给了后边的骑兵极大的心理压力以及恐慌,忍不住减慢了冲锋速度,更有胆怯者发一声喊,掉转马头试图往回跑。

    长孙温怒从心头起,策骑冲上去一刀将一个扭头逃跑的骑兵劈落马背,喝令身后的亲兵充当督战队:“胆敢退缩者,杀无赦!冲冲冲,都给老子往前冲,只要冲进他们的阵地,自可恣意斩杀!”

    身后亲兵纷纷上前散开,但凡有临阵退缩或是畏敌不前者,冲上去就是一刀,凶悍暴戾。

    骑兵无法,知道这位长孙家子弟发了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

    ……

    右屯卫营地之内,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三人站在营房窗前,不远处便是右屯卫的火炮阵地。

    兵卒自木箱中取出炮弹、发射药包,先用一个长杆刷子将炮膛中清理一番,而后塞入发射药,再塞进炮弹,另外有人点燃引线,便听得“通”的一声震响,炮口喷出一团火焰连带着浓浓的硝烟,而后又开始重复这一番操作,炮弹一轮一轮的打出去。

    数十门火炮排成一线,齐射之时那种惊天动地的威势,使得三女俏脸煞白,心内震撼。

    此等炮火覆盖之下,简直不敢想象敌人遭遇的会是何等毁天灭地的打击……

    高侃顶盔贯甲,自远处大步而来,先是在门外通秉,得到召见之后才推门而入,见到三女皆在窗前观望,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启禀殿下、二位娘子,叛军又派来一支军队,前来攻伐大营,据斥候探报,人数大抵在三万上下,其中骑兵六千余,已然先行抵达接战。吾军以火炮还击,声势太大,唯恐惊扰三位,末将特来说明,还请三位安心。”

    武媚娘笑道:“将军真以为咱们三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不成?要知道,殿下可曾一箭将敌人射落马被,真徳公主更是将其生擒活捉,连郢国公亦要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呢!”

    高侃自然知晓之前活捉长孙温之事,哈哈一笑,钦佩道:“殿下百步穿杨,金娘子身手矫健,武娘子亦是韬略万千,末将钦佩之至。对了,此番关陇叛军前来,主将便是长孙温与侯莫陈麟,许是长孙五郎自知颜面扫地,故而意欲找补回去,只可惜其麾下皆是乌合之众,非但找不回颜面,搞不好还得葬身阵前。”

    金胜曼不在乎什么长孙温,手下败将而已,倒是更对火炮感兴趣,兴致勃勃问道:“火炮威力如何强悍,为何不在敌人现出踪迹,进入射程之时便一直开炮轰击?若是那般,纵然敌军有十万、二十万,亦不过是土鸡瓦狗,一击即溃。”

    高侃恭声解释道:“金娘子有所不知,火炮神威足以开山裂石,非人体可以抵挡,乃世间第一等威力强悍之武器,只不过亦有其本身之缺憾,那便是炮膛再发射炮弹之后,温度极高。故而每一门火炮的炮膛都有一个承受之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极限,会使得炮膛耐受力急剧下降,继续发射的话很可能导致炸膛。所以九需要不断更换炮管,但炮管的造价极高,普天之下唯有铸造局可以铸造。可以说,每一发炮弹打出去,都是黄橙橙的金子,大帅曾经有过非常贴切的描述,‘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由此可见一斑。”

    火器的确威力巨大,远胜之前的刀枪剑戟,可缺点也同样明显,那便是太费钱。无论火药的配置、火枪火炮的研发铸造,都需要海量的金钱以支撑,等闲小国怕是只今天这几轮炮战便要倾家荡产,所以水师才会满天下的跑马圈地,甚至支持走私,以便获取庞大的财富来支撑大唐的火器体系。

    (本章完)



    金胜曼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轰鸣的火炮,忍不住心旌摇曳,亦有一些伤感。这世间人与人、国与国看似标榜着道德仁义,实则与弱肉强食的野兽并无本质之区别。

    大唐不就是倚仗戈甲之利,这才使得新罗内附为臣么?大唐本就强盛,如今有了火炮这等天威利器,愈发捭阖无敌、纵横不败,能够吞并更多的土地,征服更多的民族。

    土地更广、人口更多,自然拥有更多的资源与财富,能够供养更为强大的军队。

    这就是强者恒强的道理,不然就算给于新罗这样无敌的火炮,难不成就能匹敌大唐了?

    连养都养不起……

    弱者,要么依附于强者,要么被强者吞噬,这就是世间的悲哀。

    武媚娘不知道金胜曼这么一会儿心里居然冒出如此之多的念头,笑着对高侃道:“这话吾也从郎君口中听过,不过据他所言,却是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高侃哈哈一笑,道:“这正是大帅厉害的地方,既然火炮每发射一发炮弹都要耗费大量的金钱,那么自然不能白白浪费,总是要打在有用处的地方,起码要将这笔钱赚回来才行。”

    “火炮一响,黄金万两”,研发养护火炮固然花费不菲,但能够用得着火炮的地方,总能够在战后回本。

    只不过眼下这一场炮战,却是妥妥的亏本……

    安抚了几位娘子,高侃道:“昨天半夜与左屯卫迎战,再加上眼下这波敌人,火炮使用过量,在这么打下去怕是炮管都要废掉。末将这就率军出营迎战,还望几位娘子安心。”

    高阳公主担忧道:“咱们大部分兵力都前去追击左屯卫,眼下若是主动出击,岂不危险?”

    高侃信心百倍:“殿下放心,若是再来一支十六卫军队,末将或许还有些担忧,不过关陇叛军皆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纵然起兵力是吾十倍,亦可破之!即便力有不逮,局势危厄,末将业已安排好人手,随时可护送殿下及两位娘子进入玄武门,安全无虞。”

    从叛军步骑分离、骑兵不等步卒抵达便悍然突袭,就可看出长孙温这个主将一无是处,完全不懂兵事,再加上关陇叛军皆是门阀豪奴、闲散庄户以及少量军队组成,互不统属军心不稳,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全无威胁,只需从某一点予以打击突破,顷刻间便会使敌人溃败。

    武媚娘微微一笑,风姿绰约:“那长孙五郎也怪可怜的,先前被殿下与金娘子生擒活捉,颜面尽失。好不容易被郢国公搭救出去,可惜没过半天的功夫又来,简直就是送人头。”

    金胜曼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高侃低眉垂眼,不敢多看武媚娘那明艳妩媚的俏脸,沉声道:“武娘子放心,末将定会叮嘱麾下兵卒,尽量不伤长孙温的性命。只是两军交战,刀箭无眼,也不敢做下保证。”

    武媚娘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笑着道:“吾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何敢插手军务?只是长孙温到底是长孙无忌的儿子,若是使其毙命军中,必然引发波澜。不过也毋须过多在意,眼下这等形势,咱们房家与长孙家也算是仇隙甚深,不可化解,纵然长孙无忌怒不可遏、竭力报复,咱们也未必就怕了他。”

    “喏!末将晓得了,暂且告辞,待退敌之后,再来复命。”

    高侃应下,告辞离去。

    高阳公主叮嘱道:“高将军乃三军之主,定要注意自身之安危,若事不可为莫要逞强,总要留得性命才好。”

    高侃再次施礼,感动道:“多谢殿下挂念,末将心中有数。”

    而后转身,在三女目光之中走出营房,到了门外驻足,抬头看了看天上绵密的雪花,总算是冷静了一些。

    三女各有姿色,容颜姝丽,每一个都称得上人间绝色,甚为下属却又不敢有一丝一毫眼神上的亵渎,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带着亲兵回到中军帐前,大喝道:“陌刀何在?”

    “在!”

    营帐一侧的军营之中,陡然爆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大吼,千余身材健硕的兵卒跑步而来,气势雄浑。

    “陌刀阵”乃是唐军的杀手锏,因为陌刀体重,且需要身披重甲,故而对于兵卒的要求甚严,每一个陌刀手都是千挑万选而出,堪称精锐之众的精锐,所以很少有军队装备这个兵种,即便有也只是少量。

    右屯卫则不同,因为当初舍弃府兵而选取募兵制度,特意为了组建自己的陌刀阵而大量招募身强力壮的青壮,入伍之后给予兵卒之中最高的军饷、最好的伙食,配以强大的训练量,训练出百里挑一的精锐,披坚执锐,勇冠三军。

    高侃道:“披甲!”

    “喏!”

    陌刀手的甲胄皆是遮护全身的山文甲,单只这一身甲胄便价值不菲,再加上精钢打制的陌刀,一身装备造价仅次于具装铁骑,养护之费用着实惊人。因为甲胄太重,寻常时候并不穿在身上,只有等到确定出动之时才会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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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余陌刀手飞快的将甲胄穿好,宽大雪亮的陌刀握在手中,一个个瞬间变身战场之上勇猛无敌的杀神。

    高侃手指正向着营地不断冲击的关陇叛军,大吼道:“出击!”

    “喏!”

    千余浑身甲具的陌刀手队列严整,步伐一致,手中陌刀斜举,如墙而进。

    ……

    关陇骑兵在长孙温鞭策之下不断向着右屯卫营地发动冲击,终于避过了漫天炮火狂轰滥炸,却又遭到火枪射杀,倒在营地前的骑兵不计其数。兵卒深感恐惧,士气低迷,只不过身后长孙温亲自率领督战队殿后,胆敢后退者尽皆斩杀当场,逼得他们只能冒死冲锋。

    这些叛军大多是关陇各家的家奴、庄户,等同于奴隶,身契都握在主家手中,生死操之人手,纵然此刻不被长孙温杀了,待到战后追究起来,一样讨不了好,还会连累家中父母妻儿。

    还不如干脆死在冲锋路上,还能混一些抚恤……

    只不过熬过了火炮的轰击,熬过了火枪齐射,终于冲到了营地边缘,眼瞅着就将冲杀进去,却又陡然见到漫天风雪之中,敌人营地之内一群浑身铁甲的钢铁怪物迈着整齐的步伐逼上来。

    “陌刀手!”

    “是右屯卫的陌刀手!”

    关陇骑兵发出一阵阵惊呼,大唐之所以能够肆虐边疆、凌虐胡族,在火器之前,最大的倚仗便是陌刀阵。

    宽大厚重又锋锐无匹的陌刀可以轻易破开敌人的革甲,纵然是健硕的马匹亦可一刀两断,虽然机动性是硬伤,却是专制骑兵的克星。此刻这些关陇骑兵见到以往肆虐胡骑的陌刀阵出现眼前,被拿来对付自己,岂能不惊骇?

    只不过数千骑兵的冲锋之势已经发起,每个人都裹挟其中,却也不是想避开就避开,只不过倏忽之间,骑兵便奔至陌刀手面前,两军接战。

    “轰!”

    战马巨大的动能狠狠撞在第一排陌刀手身上,固然有铁甲护身,但巨大的力量依旧将陌刀手撞得倒退几步,若非身后袍泽搀扶协助,怕是就得倒飞出去。不过即便如此,也受下轻重不一的内伤。

    只不过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冲撞之后,前排陌刀手顿住脚步就地缓一口气,身后的袍泽则从身边一步上前,手中宽大雪亮的陌刀举起,斩下,刀刃划过敌军身体,破开革甲,骨肉分离。

    一刀将兵卒劈开,刀势未竭,又顺带着斩在马首之上,硕大的马头几乎被劈成两片,战马希律律惨呼长嘶,鲜血迸溅。

    一刀斩出,上前一步,就地收刀半蹲,以刀刃向外,谨防敌军冲击,身后的袍泽再次冲到前边,翻滚的刀刃好似一道城墙一般向前推进,挡在面前的敌人身首异处、开膛破肚,无可抵御!



    漫天大雪,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陌刀如林,人马俱碎。

    即便是胡人弓马娴熟、性情骠悍,面对陌刀阵之时亦要一败涂地、狼狈遁逃,更何况是临时凑起来一群乌合之众的关陇叛军?

    只是一个照面,陌刀阵便如同一堵刀墙一般屹立于风雪之中,关陇骑兵一头撞上去,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关陇叛军何曾遭遇此等惨烈至极的屠杀?先前被火炮轰击、火枪齐射几乎已经将他们的士气彻底打崩掉,此刻又面对如此局面,士气彻底崩溃。也顾不得身后的督战队,最前边的骑兵见到雪亮如林的陌刀迎头而来,心底的恐惧无以复加,再也坚持不住,歇斯底里的发一声喊,掉转马头就跑。

    人有从众之心,若万众向前,固然心中恐惧却也裹挟着向前;可一旦有一人后退,便会瞬间将这股恐惧传递出去,整支军队的士气有如雪崩一般顷刻坍塌崩溃,狼奔豸突。

    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大雪之下,数千关陇骑兵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有的在督战队胁迫之下继续向前,有的被陌刀阵吓破了胆一个劲儿的向后,前后交差,左右失衡,乱作一团。

    长孙温举着刀带着督战队督战,根本看不到前方何等情形,尚未等到斥候过来禀报,便被前边回头溃逃的骑兵湮没。无数骑兵将其裹挟其中,长孙温大惊失色,连连大呼:“督战队准备,溃逃者杀无赦!”

    此次出兵,原本侯莫陈麟乃是主将,是他硬生生将兵权从侯莫陈麟手中抢来,自然要承担相应之责任。若是一场大胜,胜果自然归他所有,自此在关陇门阀之中声名鹊起,证明自己有继承家主之位的能力。

    可若是一败涂地,这等恶果也非得他吞下去不可,想要甩锅给侯莫陈麟,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他绝对无法接受失败,即便这些骑兵都死个精光,也要将右屯卫大营踏平!

    督战队皆是长孙家家兵,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得令之后自然奋力组织兵卒溃逃,挥刀劈砍毫不留情。

    只不过数千人的军队一旦溃败之势已成,又岂是区区几个督战队可以阻挡?更多的兵卒掉头回来,开始的时候遇见溃逃兵卒被督战队杀死还瑟瑟发抖心中惧怕,可是人数越来越多,胆气便越来越壮。

    终于有人面对督战队的横刀举起手马槊,一槊便将那督战队兵卒扎个透心凉,继而便是大规模的反抗。无数骑兵野蛮冲撞,将督战队顿时冲散,长孙温声嘶力竭的呼喊喝令,却冷不丁觉得胯下战马一个趔趄向一旁栽倒,吓得他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急忙攥紧缰绳,希望能够稳定战马。

    此等兵荒马乱之地,一旦坠马落地,必然被后边的骑兵撞倒,只需要一只马蹄落在身上,那便是骨断筋折,绝无幸免。

    然而未等他将战马稳住,身后忽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登时连人带马彻底倒向一旁,“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哎呀!”

    长孙温惨叫一声,一条腿踩在马镫之中未及抽出,被战马庞大的身躯死死的压住,那战马兀自挣扎,愈发疼得长孙温冷汗直冒。好在那战马挣扎几下终于站起,随着大队疯狂逃窜。

    然而长孙温只觉得那条腿疼入骨髓,根本无法活动,更遑论站起,想要呼叫亲兵将自己扶起,刚一抬头,便见到一匹战马正前蹄腾空迎面而来,登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就地一滚,险之又险的躲过了马蹄,没被才成肉酱。

    可是大军溃败已成,无数战马掉头往回跑,谁还顾得上地上的人?长孙温就那么迎着无数马蹄在地上滚来滚去,居然奇迹一般没有被马蹄踩到,待到精疲力竭大呼吾命休矣之时,陡然觉得眼前一亮,无数骑兵就那么在他面前奔弛而过,而他却毫发无伤。

    这简直就是逆天的运气啊!

    长孙温心中狂喜,拖着大抵断掉的腿挣扎着想要站起,忽然眼前再度一暗,愕然抬头,正巧与一个浑身甲胄手中陌刀如雪的陌刀手四目相对,两人一时呆住。

    他陌刀手吓了一跳,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等战马狂奔的战场之上居然还有人生还,就那么直愣愣半坐着与自己大眼瞪小眼,亦是错愕使得他手中陌刀居然没有一刀劈下去……

    不过待到他反应过来,手中一紧,举起陌刀就要将这叛军一刀两断。

    长孙温魂飞魄散,一边挣扎着一手撑地往后退,一边大叫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吾乃长孙家子弟,杀不得!”

    那陌刀手一愣,迟疑着看向身边同伴,若当真是长孙家子弟那的确杀不得,因为俘虏比尸体值钱。

    身边袍泽道:“将军倒是说过若是遇到叛军主将不可一刀杀了,尽可能的活捉……可是没那么巧吧?这人千军马万从头上过去,却没有一只马蹄子踩到他,简直运气逆天。”

    那陌刀手干脆放下刀,闷声道:“或许咱们兄弟俩也运气逆天呢?若此人当真是叛军主将,那就活该咱俩升官发财。”

    长孙温先是半夜前往房家,继而被生擒活捉,清晨释放之后旋即便带兵前来,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一件,而且肩头有伤,不能穿戴甲胄只是披了一件革甲,看上去与寻常军官无异,实在是难以分辨其真正身份。

    此刻他必须尽量争取自己成为俘虏,否则万一被一刀杀了那得多冤?

    成为俘虏固然丢人,可总归能活命……

    他连忙大声道:“我就是长孙温,此次出兵的主将,莫要杀我,将我捉回去必定是大功一件,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两个陌刀手互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刀尖指着长孙温,喝道:“脱下腰带!”

    长孙温一听,这是要用腰带捆住自己双手,这固然没什么,可没了腰带随时都会掉裤子,这是何等屈辱?

    赶紧道:“放心,我不会逃跑,这个可以免了。”

    “娘咧!”

    另一人上前便是狠狠一脚,骂道:“磨磨唧唧的,不听话就一刀杀了!”

    长孙温只得忍着羞愤,自己将腰带抽出,被对面这个陌刀手将自己双手绑缚在后背,牵动肩胛处的箭创,疼得呲牙咧嘴。这倒也能忍了,可是对方喝令他起身前往大营,这却着实为难了他,哭丧着脸道:“非是我不肯配合,实在是这条推大概是废了,站不起来……”

    陌刀手上前查看,发现长孙温的左腿果然已经断掉,甚至扭曲为一个诡异的造型,怕是已经彻底废了。

    两人只好等在原处,好在敌军溃逃,陌刀手机动性差并不需要承担追击任务,待到后边步卒上来,叫了几个医务兵弄了一副担架,将长孙温抬回了大营。

    一回到大营,两人便赶紧向校尉禀报,校尉上前查看,之前郢国公将长孙温带走的时候他是见到过的,一看果然是长孙温,登时大喜,急忙跑去向高侃禀报。

    高侃听闻抓捕长孙温的过程也愣了一下,这兵荒马乱的居然还能生还下来,这混蛋命够大的……

    他急忙前去,见到果然是长孙温,登时哈哈大笑:“长孙郎君当真是义薄云天,唯恐咱们担心城中府邸遭受乱军掳掠,故而将人头送来充当人质,颇有孟尝之风!”

    长孙温羞愧无地,此刻也顾不得高侃的挖苦侮辱,只是忍着痛哀求道:“让随军郎中来给我诊治一番,否则这条腿就要废掉了。”

    高侃还要将他当作人质,以胁迫城中叛军不至于袭掠房家府邸,自然不会任由他瘸着一条腿,毕竟若是腿骨断裂极易引发感染,一旦发烧基本必死无疑。便让人叫来随军郎中,查看一番发现果然是腿骨断裂,且拉伤了筋络,固然无性命之忧,可即便治好这条腿也算是彻底废了。

    长孙温神情沮丧,心灰意冷。

    谁能料到接连争取一个好的表现,希望能够在父亲眼中多多加分,为以往继承家主之位打下根基,却接二连三遭遇意外,两度被擒颜面无存不说,如今还废了一条腿……

    早知如此,便让侯莫陈麟统领军队好了,自己何必巴巴的抢过兵权,导致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

    眼下不仅坏了父亲的绸缪部署,更废了一条腿,往后不仅继承家主之位无望,怕是连家中一个重要的地位都保不住,真是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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