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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自己“送人头”之举,长孙温既是屈辱又是愤懑,只觉得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眼瞅着长孙家就将重拾贞观初年“天下第一勋臣”的荣耀,再度将朝政攥于手中,彻底定鼎天下第一门阀之根基,自己却从此淡出家主传承之序列。

    再想想往后在家中不得不投闲置散、混吃等死,心里愈发憋闷痛惜,扼腕长叹!

    怎地就变成这般模样呢……

    高侃看着郁闷扼腕的长孙温,也觉得有些好笑,这位长孙家子弟暴躁冲动,满以为借着兵谏之机能够大展一番拳脚,自此青云直上成为关陇内部的重要人物,进而在兵谏成功之后顺利于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却不料先欺上房家府门,被两个妇人生擒活捉,继而又率军直直的撞在右屯卫这块磐石上,不仅头破血流,且再度被擒。

    此人既能够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幸运存活,却又一再找错目标导致两度被擒,颜面尽失威望大跌,前程更是一片晦暗,真不知这运气倒地好还是不好……

    不过他没心思跟长孙温扯皮,既然随军郎中医治之后性命已然无碍,那便无妨。

    他挥挥手,吩咐道:“将长孙郎君带下去,严密看守,既不许其逃脱,更不许其自尽,绝不能发生半点意外。”

    话虽如此,可是看长孙温那副颓然丧气的模样,也不像是能够自戕之刚烈……

    待到亲兵将长孙温带下去,高侃再度下令:“敌军骑兵已然彻底溃败,其兵卒已在半途,纵然回撤亦是不及,吾军营中之骑兵当全力出击!具装铁骑冲阵,轻骑兵护卫两翼,迂回包抄,定要将这股叛军全部吃下去!”

    纵然关陇门阀底蕴深厚,动辄聚集十余万叛军围攻长安城,可三万精锐兵卒损失亦要伤筋动骨,甚至极有可能使得关陇门阀的整个作战意图都发生改变。此等良机,高侃怎会错过?

    “喏!”

    身边校尉得令,当即便将命令传达下去。

    须臾,马蹄铮铮,营地内仅余的数千骑兵倾巢而出,卷起漫天风雪冰屑,狂奔出营地,向着前方不远处迎面而来的叛军步卒潮水一般杀去。

    营房内,武媚娘见到营中骑兵尽出,登时空了口气,拍了拍高耸的胸脯,吐出一口气道:“谢天谢地,这里暂时无虞了!”

    虽然对右屯卫有信心,但叛军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依旧令她心中忐忑,万一大营被迫,她们三个沦落叛军之手,几乎不敢想象将会遭遇何等屈辱,恐怕大营沦陷的那一刻,就只能拔剑自刎以全清白。

    高阳公主却是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喝茶水,温言翻了个白眼,哼一声道:“你呀,总是算计太多,所以患得患失。郎君乃天下豪杰、当世俊彦,他既然出镇河西之前将整个右屯卫家底都交给高侃,连裴行俭都带走,足见对于高侃之信任,认为他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守住右屯卫的家底,且不负戍卫玄武门之重任。若是区区叛军都不能击溃,岂不是辜负了郎君之信任?”

    这武娘子整日里运筹帷幄、算无遗策,高阳公主固然对其言听计从,心里却未必彻底服气。就比如对于郎君的看法,武媚娘素来绸缪算计,理智的做出决断,即便是郎君的话也要深思熟虑一番,虽然最后绝大多数时候都证明郎君的正确。高阳公主则不同,她从来不去想那么多,而是对郎君无限信任,郎君说可以,那便是天塌下来都可以,无可置疑。

    而这一点,高阳公主认为是自己除去高贵身份之外唯一能够超越武媚娘的地方,故而甚为骄傲。

    武媚娘微微一愣,若有所思。

    她不是不相信房俊的能力,可是在此之前,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认定只剩下半支的右屯卫能够抵御敌人攻击,且戍卫玄武门无虞?即便是她,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忧心忡忡。

    结果不仅左屯卫骤然突袭被打得落花流水,数万叛军气势汹汹而来,照样一击即溃,营地安稳如山。

    由此可见,房俊不仅自身能力卓越,便是识人用人这一项,亦是高屋建瓴、深谋远虑。

    也唯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武媚娘心甘情愿委身做妾……

    “诶?你们瞅瞅,那人是不是长孙温?”

    一旁安安静静的金胜曼望着窗外,忽然惊呼一声。

    两人急忙去看,见到一队兵卒正将一人五花大绑之后抬着押赴一旁的营房关押,那人兀自挣扎喊叫,看模样,正是长孙温……

    高阳公主好笑道:“当真不知这厮好运还是背运,连续两次被俘,却全无杀身之祸,真是异数。”

    房家阖府上下虽然尽皆迁到这右屯卫大营以求自保,可诺大的梁国公府自然不能彻底放弃,还是留下相当数量的家兵看守丰厚家私,要知道梁国公府数十年积累,一砖一瓦都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一旦叛军侵入,造成的损失难以想象。

    所以有长孙温在手,便可约束叛军不敢肆无忌惮的损毁掳掠房家,算是一个甚有价值的人质,自然不会去害他性命。

    ……

    侯莫陈麟不断的催促麾下两万余步卒快速前进,嗓子都喊哑了,心底的郁闷几乎不可遏止。

    他素来知晓长孙温此人志大才疏,唯恐其轻敌冒进被右屯卫击溃,到时候虽然可以辩解长孙温夺权之举使得他丧失对军队的控制,可是一来这会使得他颜面扫地,毕竟任何一个主将被旁人虢夺兵权都是极大之耻辱,予人难堪大用之印象。再者,就算兵败的主要责任由长孙温来背,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将也休想甩得干干净净。

    况且长孙无忌其人最是护短,只怕到时候会千方百计为长孙温脱罪,却将自己推上去承担狂风骤雨……

    越想越是心急火燎,不断催促军队加速前进。

    “轰轰轰”一震天摇地动也似的轰鸣自前方响起,继而一股一股黑烟在风雪之中飘摇鼓荡,那是火炮轰击之后的硝烟,这令侯莫陈麟心中一沉。右屯卫主力虽然正在中渭桥追击左屯卫溃兵,但是火炮移动笨拙显然留守营地,之前左屯卫气势汹汹突袭右屯卫的经过他也有所耳闻,被其威力所震撼。

    眼下长孙温所率之骑兵明显遭遇炮击,损失惨重是必然的,事实上自从火炮问世之后,就意味着另一方想要突进至近前展开突袭,势必要在一段距离之内经受火炮的轰击,只有挨过这一段距离冲到近前,才能摆脱火炮的威胁。

    损失倒是不怕,关陇子弟从未将这些家奴庄客聚集起来的军队视为袍泽,可一旦损失过大,极易导致军心不稳,万一骑兵崩溃,自己这两万余步卒就要面对右屯卫骑兵的袭扰突击,有败无胜……

    侯莫陈麟对于长孙温信任不足,心中愈发焦虑,再次催促军队加速,然而还未等抵达右屯卫营地,迎头便见到一股骑兵迎面而来,侯莫陈麟心中登时一沉,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还未等那些骑兵来到近前,便见到其身后无数骑兵好似草原上被野狼驱赶的羊群一般四散奔逃,狼奔豸突。

    侯莫陈麟心中再无侥幸,甚至连派遣斥候前去探查情况都免了,当即下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速速撤退!快!”

    没有了骑兵护卫两翼,单纯的步卒会被骑射一点一点的咬掉撕碎吃干净,只有挨打的份儿。眼下长孙温已经溃败,六千骑兵一败涂地尽皆溃散,侯莫陈麟哪里还敢驱兵上前?

    只求能够将这些步卒带回春明门外,得到大队兵马的增援才能幸免于难。

    否则非得全军覆没不可!

    只是想想自己身为主将,非但兵权被夺,甚至连右屯卫兵卒都未见便一败涂地,真真是窝囊透顶,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然而侯莫陈麟似乎忘记了,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他也着实没料到长孙温率领的骑兵会败得那么快,败得那么彻底,大抵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六千骑兵风卷残云一般冲上去,便山岳崩塌、河水倒灌一般败下阵来。

    待到他指挥步卒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意欲赶紧撤离战场返回春明门,身后的关陇骑兵已经溃败如潮水,没头苍蝇一般疾驰着超越步卒向龙首原撤退,而右屯卫的轻骑兵则紧随其后,倏忽而至。

    根本不给侯莫陈麟反应的时间,右屯卫骑兵便已经杀到眼前。

    骑兵之所以在冷兵器时代被称作“战争之王”,就在于其超高的机动性足以对步卒形成碾压。骑射可以远距离杀伤步卒,冲锋则可以分割步卒阵列,破坏步卒的防御,一旦严整的队列被骑兵倚靠强大的冲击力分割开来,往往就意味着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直至战争终结。

    右屯卫的轻骑兵追逐着关陇骑兵的尾巴,待到关陇骑兵仓惶逃窜之后,便将步卒暴露在右屯卫面前。右屯卫骑兵潮水一般涌上来,然而在接近步卒的时候一分为二,向着两侧迂回,同时兵卒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纷纷骑射,箭矢雨点一般落入步卒阵中。

    若是正常时候,步卒面对骑兵只能列阵以待,以弓弩还击,否则越是逃跑越会被骑兵衔尾追杀,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呢?最终的结局便是被骑兵一点一点的啃干净,全军覆没。

    然而这个时候的关陇军队早已军心尽失,骑兵的溃败使得这些步卒毫无恋战之心,只想着赶紧跑回春明门那边大营。尽管侯莫陈麟不断的下令全军稳住阵脚迎战,并且大呼只要顶住一阵就会有援军前来,却毫无作用。

    军队之中一旦溃败之势力形成,即便白起复生、韩信再世,亦是难以逆转。

    两万余兵卒就好似草原上被狼群驱赶的羊群一般,只知道低着头慌乱的奔跑逃窜,毫无再战之心。

    右屯卫骑兵先是不断袭扰步卒两翼,以弓矢射杀步卒破坏其阵型,然后又开始加速冲锋,硬生生往步卒队伍中间的缝隙强行冲击,将步卒一块一块的分割开来,围剿屠杀。

    从玄武门外不远处,直至龙首原,广袤的原野上、漫天的大雪下,关陇军队好似羊群一般彻底崩溃,被右屯卫骑兵追在尾巴后边骑射冲击、肆意猎杀,一路丢下无数尸骸,哭爹喊娘的向着春明门逃窜。

    直至过了龙首池,距离春明门外聚集的叛军太近,右屯卫骑兵这才鸣金收兵,收获满满的扬长而去。

    而等到残余步卒撤回春明门外,所有关陇门阀都惊呆了……

    谁能想到三万余人整装而发、气势汹汹的直扑玄武门,还没到晌午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全军溃败?

    这右屯卫的战力也太过惊人了,火炮、火枪、震天雷,具装铁骑、陌刀阵,只要拥有其中一个兵种就算得上当世强军,右屯卫却是完全齐备。尤为重要的是,这还是被房俊带走半支精锐之后剩下的半支右屯卫。

    若是右屯卫齐编满员,会是何等凶猛的战力?

    侯莫陈麟狼狈不堪的逃回春明门,见到身后右屯卫骑兵早无踪影,这才放下心,刚才的溃逃实在是太惨了,数万大军连一个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对方骑兵肆意屠杀。

    然而未等他松一口气,便见到聚集在春明门附近的关陇子弟们一个个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虽然也有人上前安抚劝慰,但是那一个个勾起的嘴角,嘲讽的言辞,幸灾乐祸的姿态,使得他心底嫉妒愤懑。

    他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态,这次兵谏不仅仅是关陇重夺朝政的关键之战,更是关陇门阀青年子弟一次上位的绝好时机,但凡有一点志气、有一点追求,谁不想在这场战争之中立下功勋,从此之后跻身朝堂,成为门阀家族的后起之秀?

    然而他侯莫陈麟之前不过区区一个守城校尉,却被长孙无忌委以重任,统帅数万兵马,嫉妒之情自然无需赘述。

    此刻见到他灰头土脸、大败而回,自然是各个心情舒畅、幸灾乐祸。

    侯莫陈麟满腔愤懑,若是他当真是扶不起的废物也就罢了,可分明是长孙温夺权在先,溃败在后,这才导致他率领的步卒被右屯卫骑兵冲散围杀,自己这黑锅背的有多怨?

    诶?

    长孙温……

    他这才想起似乎自从溃败开始就再未见过这个混蛋,心中一紧,连忙向左右问道:“可有谁见过长孙五郎?”

    左右面面相觑,都摇头不知,那等兵荒马乱一路溃败的情形,各个都是亡命奔逃,唯恐慢上一步就被右屯卫射杀劈砍,谁还顾得上什么五郎六郎?可眼下长孙温不见踪迹,大家都提心吊胆起来。

    这可是长孙家的嫡子,长孙无忌的儿子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的惨遭横死,就只剩下那么几个歪瓜裂枣,若是再横死军中,所有人都得承受长孙无忌的怒火……

    侯莫陈麟急忙派自己的亲兵部曲下去收拢溃兵,探查长孙温踪迹,结果问了一圈,有人说道:“溃逃之时,好像长孙五郎意外坠马,只不过那等情形吾等也没法回头救援,眼下却是生死不知……”

    侯莫陈麟只觉得手足冰冷,一股寒气自脊椎骨升起,蔓延全身。

    哪里有什么生死不知?千军万马之中若是不甚坠马,几乎必死无疑,尤其是那等兵荒马乱的溃败之时,每一个兵卒都拼着命逃窜,根本无暇他顾,一匹马四条腿,随随便便哪一条踩上去,都是个脑浆迸裂骨断筋折的结局……

    这下可完了,不仅仅三万兵马损失殆尽,连长孙温都横死军中,长孙无忌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可问题在于这本不是他的无能所导致,若非长孙温抢夺兵权又贪功冒进,何至于此?

    然而长孙无忌根本不会听他的解释,只能将丧子之痛一股脑的倾泻在他身上。想想长孙无忌那个“阴人”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

    然而事已至此,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这是要大祸临头啊!

    只能长叹一声,叮嘱亲兵部曲继续收拢溃兵,自己则策骑入城,硬着头皮前往延寿坊觐见长孙无忌。

    ……

    天上的雪虽然未停,但阴云消散不少,延寿坊附近挤满了兵卒,各种攻城器械也都运到城中,正在一刻不停的围攻皇城。只不过东宫六率早有准备,军械精良辎重充足,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名帅坐镇指挥,一时片刻还见不到分出胜负的形势。

    或许只有等到某一个契机出现,才会使得眼下这般鏖战的局面被打破……

    侯莫陈麟抵达延寿坊,来到那座高大的商铺之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上前的兵卒,来到门口,看着出出进进形色匆匆的文吏武将,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忐忑的心情,迈步走入堂中。

    堂内光线有些昏暗,侯莫陈麟径自来到靠里的地方,见到长孙无忌正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处理军务,急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垂首道:“末将有负重托,铩羽而归,恳请赵国公责罚!”

    堂内众人温言都是一愣,往这边看了一眼,旋即各司其职,只是心中未必没有几分幸灾乐祸。

    还是那句话,大家原本都是寻常的关陇子弟,手下没几个兵,更无多少权,你这边骤然崛起麾下兵马数万,眼瞅着就将青云直上建功立业,大家心里岂能没有羡慕嫉妒恨?

    自然是见不得你好的……

    一夜未睡的长孙无忌双眼熬得通红,听闻侯莫陈麟告罪之声方才手中微微一顿,将毛笔与文牍放下,抬起头看着跪在书案前的侯莫陈麟。



    长孙无忌双眼通红,形容憔悴。

    倒地是岁月不饶人,此番从辽东万里奔波一路赶回,已然快要折腾得散了架。回到长安之后便开始居中粗串联、绸缪一切,其间变故不断极其耗费心血,至此已然有些熬不住,渐有油尽灯枯之感,只不过心中壮志尚且高昂,还能勉力维持而已。

    此刻听闻侯莫陈麟之言,他抬起头,紧紧蹙眉,看着面前头都不敢抬起的侯莫陈麟,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脸,努力将语调平缓,淡淡问道:“战况如何,详细道来。”

    “喏!”

    侯莫陈麟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关,更不敢胡言乱语推卸责任,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明。不过他深知长孙无忌护短之性情,哪怕此次兵败的主要责任的确在于长孙温,却也没有推得一干二净,反而主动将责任揽于己身。

    “都是末将疏忽,没想到右屯卫的火炮如此凶猛,致使骑兵损失惨重,尚未抵达右屯卫营地便士气已泄。再遭遇陌刀阵的反击,登时士气崩溃军心涣散,回天无术。骑兵溃败得太快,步卒根本来不及应对,只能回撤,却被右屯卫衔尾追杀,损失惨重。”

    长孙无忌手扶额头,默然无语。

    此番出兵攻伐右屯卫,他是抱定了必胜之心的,右屯卫固然强悍,可是已经分兵追击左屯卫至中渭桥,营中势必空虚,怕是连一万人都没有,三万兵马汹涌而至,必然势如破竹将其击溃。

    只要击溃了右屯卫,玄武门便是关陇军队的囊中之物,城上的北衙禁军再是精锐,也吃了人数太少的愧,关陇军队不计损失的予以强攻,迟早将其攻陷,进而进占整个太极宫,破除东宫六率的防御阵地,鼎定乾坤。

    然而三万兵马却连人家大营都未曾进入便被杀得大败而回,损兵折将,白白将战场的主动权丢失。

    虽然眼下关陇军队团团围困皇城,形势极其有力,但限于这些年关陇各家在军中的势力遭受李二陛下不断打压排斥,军权极少,能够聚集起来的军队也多是乌合之众,看是气焰滔天,实则能战之卒并不多。

    三万兵马的损失的确令他深感痛心,但比这更为沮丧的,却是对于局势的失控。

    自眼下开始,关陇军队不仅无余力忽然爆发突破皇城,更无力击溃右屯卫,攻陷玄武门……

    丧失了局势的主动,就只能一点一点的磨,希望可以尽早磨掉东宫六率的军心士气,否则看似轰轰烈烈的局面,随时都有倾覆之厄,要知道几十万东征大军正在日夜兼程赶回关中。

    若是不能在东征大军返回之前攻陷皇城、废黜东宫,将一切造成既定事实,那么关陇的这一次兵谏就注定要以失败而告终。

    而兵谏失败的下场,简直不敢去想……

    侯莫陈麟跪在下边,心中忐忑难安,长孙无忌越是这般沉闷无言,他越是担惊受怕,唯恐这就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他绝对无法接受的狂风骤雨。

    然而等了半天,却依旧不见任何动静,他忍不住微微抬头,见到长孙无忌蹙眉坐在那里,一只手在书案上慢慢叩击,赶紧又低下头去。

    良久,长孙无忌才涩声问道:“长孙温呢?让那个逆子来见我!”

    所谓知子莫若父,他岂能不知自家儿子什么德行?虽然侯莫陈麟言辞之中并未有过多埋怨愤懑,但是只从其中一二细节,就可得知必然是长孙温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侯莫陈麟甚为主将,岂能放任长孙温率领骑兵先行一步攻打右屯卫,导致步骑分离,这才种下溃败之因?

    况且眼下唯有侯莫陈麟一个人前来复命,自己那个儿子却连影子都不见,无非是做贼心虚罢了。

    哼!逃得掉初一,还能逃得过十五不成?

    真是蠢货!

    侯莫陈麟头吹得愈发低了,嗫嚅道:“这个……末将死罪,参军撤回来之后,末将遍数军中,却不见五郎之身影……”

    “当啷”一声,书案上的镇纸被长孙无忌失手扫落地面,掉在地上弹了一下,正巧落在侯莫陈麟手背,疼得他一呲牙。

    长孙无忌面色惨白,瞪着侯莫陈麟,一字字道:“此言何意?”

    他以为长孙温已然遭遇不测、丧命乱军之中,侯莫陈麟这个说法只是安抚他,心中痛楚难当。再是无能,那也是他长孙无忌的儿子,还是嫡子。这些年儿子们接连惨遭横死,一次又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已使得他内心痛苦不堪,此际闻听这个消息,岂能好受?

    侯莫陈麟忙道:“暂时并未有噩耗传来,末将已经命人查探了好几遍,都无五郎之影踪,可见必是骑兵溃逃之时将他甩下,未必便遭遇不测。”

    他这其实只是安抚长孙无忌的说法,将事情说得没有那么言重,给长孙无忌一个缓冲,待到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纵然随后知晓长孙温丧命之消息,也未必会不能接受。

    这样他所遭受的责罚也会轻一些……

    可长孙无忌又不是傻子,年青时候历经战阵素有经验,知道这等大军攻伐之中,一旦有人于千军万马之中失踪不见,几乎必死无疑,能够生还的可能十不存一。

    不过他并未如同侯莫陈麟担忧那般怒火冲天,而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事,老夫会详细探查。该是你的责任,休想逃脱,不是你的责任,老夫也断然不会冤枉了你。但无论如何,你身为主将,这场兵败都无可推托,若非眼下乃是用人之际,老夫定要将你推出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侯莫陈麟心底一松,忙道:“赵国公英明烛照、明察秋毫,末将自知有罪,不敢辩驳。”

    在长孙无忌这等“阴人”面前,狡辩只会令其愈发反感,也根本不能瞒过人家的智慧,唯有将态度诚诚恳恳的表现出来,一副认打认罚替你儿子背黑锅的态度,才有可能蒙混过关。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事暂且记下,待到兵谏成功之后,再行论处。你且回去收拢溃兵、整顿兵马,严查长孙温之下落,不可懈怠。”

    “喏!”

    侯莫陈麟连忙领命,见到长孙无忌再无吩咐,这才起身退出。来到堂外,看着漫天飘雪,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风雪之中巍峨壮观,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堂内,长孙无忌面容阴沉。

    侯莫陈麟的心思他自然洞若观火,只不过他想的更深一层。眼下关陇各家虽然尽皆起兵响应他的兵谏之策,但实则彼此之间的裂痕早已不可弥补,如独孤家更是摆明车马不肯参预其中,宇文家更是嫌隙渐深,彼此猜忌。

    他固然恨不能将侯莫陈麟这个导致他儿子丧命军中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却也不得不强自忍耐,否则一旦他重惩侯莫陈麟,势必引发侯莫陈家的不满。他先前为了瞒天过海而将侯莫陈虔会抛出来吸引东宫火力,侯莫陈家就算是后知后觉,此刻也必定多有怨言,若是再添一把火,分道扬镳也未必不可能。

    此刻局势叵测,若是关陇内部尚且不能团结一致,此次兵谏只怕是凶多吉少……

    论起“隐忍”之术,这世间没人比得过他长孙无忌,只要能够促成此次兵谏,任何事情他都能忍。

    心里强自压下丧子之悲怮,凝滤心神绸缪着如何打破眼下之局面,忽然见到一个校尉从外大步走来,到了近前施礼道:“启禀家主,右屯卫派人送信过来,言及五郎如今正在他们手中,性命无虞,请家主毋须担忧。”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旋即心神一松,原来虚惊一场……

    此前他甚至想过干脆纵兵将梁国公府一把火烧个干净,以稍泄丧子之恨,此刻也立即明白右屯卫之所以这般及时将长孙温被俘的消息送来,就是担忧他怒火滔天之下不管不顾,毁了梁国公府。

    毕竟那可不仅仅是一处庞大的家业,更是房家父子的颜面象征,不容亵渎。



    既然右屯卫让人送来口信,那就说明他们无意伤害长孙温的性命,只是以其作为人质,提防自己毁掉梁国公府。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吩咐道:“即刻派人前往右屯卫,就说老夫要确认五郎依旧活着,若是见不到人,老夫必然不死不休!”

    “喏!”

    那校尉领命,赶紧转身退出,安排人前往右屯卫确认长孙温之情况……

    长孙无忌坐在书案之后,感觉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袭来,向后靠在椅背上,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调的厉害,伴随着一阵阵眼花目眩,用手指狠狠按压,方才能够略微缓解。

    心底甚是愤懑。

    曾几何时,关陇门阀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一手缔造了一段辉煌至极的岁月,把持皇朝中枢长达百余年,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此等权威。然而时至今日,自己为了关陇门阀之未来殚精竭虑,甚至不惜赌上身家性命,一力推动此次兵谏,结果眼下关陇各家的家主却唯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奋力挣扎。

    毋须揣测,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身陷囹圄,长孙家门楣倾倒,这些往昔曾一起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盟友们,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将长孙家的血肉一口一口吞噬干净……

    然而即便如此,长孙无忌却也无法。

    此次兵谏单凭长孙家的力量不足以实施,甚至即便是整个关陇门阀尽皆出兵,也只是勉强维系、强行推动,眼下先是低估了东宫六率的战力,导致无法攻陷皇城,又在玄武门外连番铩羽,意欲效法当年“玄武门之变”的企图彻底落空,形势极为严峻。

    若是这个时候再使得关陇内部分裂,则再无回天之术。

    所以,哪怕他心底怒火滔天,却也只能忍着……

    *****

    弘文馆内,太子李承乾将一众文臣武将请来,用过午膳,正饮茶小憩。

    皇城外厮杀鏖战,玄武门外炮火连天,看似战况正酣,实则局势已然趋于稳定,东宫六率死守皇城不退,关陇叛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难以奏效,不能突破皇城防御,玄武门外右屯卫更是大发神威,将左屯卫打得落花流水,短期内想必不会再有军队挑战右屯卫的战力,前后稳固,整个皇城固若金汤。

    当然,东宫六率困于皇城之内,眼下只有防御之功,并无反击之力……

    不过总算是局势平稳下来,东宫从上到下都能稳当当坐下来吃顿饭,喝喝茶,商讨一下接下来的局势。

    李靖作为事实上的东宫军方统帅,得到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因此压力很大,一夜之间额头的皱纹便深了几分,容颜憔悴,拈着茶杯沉声道:“眼下还是兵力不足的问题,吾等困于皇城之内,毫无支援,叛军却可以从容自关中各地抽调青壮,势力不断增强,长久下去,麾下兵卒难以持久。”

    他虽然自信兵事天下无双,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的形势便是东宫六率被困于皇城,再无外援,而关陇叛军却可以持续不断的增援。这边拼掉一分就少一分,那边却可以一直补充,此消彼长,皇城陷落乃是迟早之事。

    尤其是考虑到军心士气,东宫六率一直被团团围困,只能被动防御,这对于兵卒士气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眼下还好,可一旦迁延日久,必定导致士气低迷、军心不稳,局势岌岌可危。

    李道宗却是乐观,执壶给在座几人续水,随意道:“卫公不必如此悲观,吾等固然再无外援,只能坐困愁城,可叛军亦是难熬。不过是些家奴、庄客临时聚齐起来的乌合之众,战力低下,且纪律涣散,开头的几天还好,凭着一股子心气儿猛冲猛打,可是一旦战局陷入僵持,势必士气低迷。况且东征大军正在日夜兼程返回长安,只需踏入关中地界,叛军必定望风而散,危机自解。”

    在座几人尽皆颔首。

    说到底,叛军虽然眼下占据主动,但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再是“周上欺下,文言饰非”,也难掩其叛逆之事实。大义名分不在,就只能希望速战速决,废黜东宫推举齐王上位,造成既定事实,待到李绩等人自辽东返回,只要不想爆发内战将整个帝国拖入烽火连天之境地,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一旦战局不顺,未能达成废黜东宫的目的,叛军便陷入被动之境地。

    李靖亦是微微颔首,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东宫只要坚守皇城不失,便能反败为胜,而关陇叛军却必须攻陷皇城废黜东宫,他们拖不起。

    故此,占据对于东宫来说还是颇为有利,但李承乾却开心不起来……

    他叹息一声,忧心忡忡道:“眼下叛军围困皇城,咱们根本不出去,亦不知城内之情形。长孙无忌一力推举齐王上位,可见魏王、晋王必是先后拒绝被其立为傀儡,以长孙无忌之心狠手辣,岂能容得他们俩个?孤甚为担忧。”

    齐王李祐非是李二陛下嫡子,再太子、魏王、晋王皆在的情况下,并无继承储位之资格,除非李二陛下的三位嫡子尽皆不在,李祐才能名正言顺的上位。

    众人尽皆默然。

    既然齐王李祐同意继承储位,甘当傀儡,那么魏王、晋王的性命势必危若累卵,甚至眼下已经命赴黄泉……

    弘文馆值房内一阵沉默,良久,一阵脚步声将众人惊动。

    一个内侍未及禀报便快步入内,来到李承乾面前,疾声道:“启禀殿下,方才玄武门送来急报,叛军纠集了数万步骑猛攻右屯卫营地!”

    诸人大吃一惊,李承乾忙道:“形势如何?”

    内侍道:“尚未得知,想必稍候还会有战报送来。”

    李承乾道:“速速前去打探,一旦战局有变,定要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喏!”

    内侍急忙转身离去。

    李承乾面色忧虑,其余几人也心情沉重。

    先前左屯卫与皇室军队突袭右屯卫大营,被右屯卫击溃,眼下右屯卫一部正在权力追击溃军,鏖战于中渭桥,一时半会儿很难撤回大营。这个时候正是右屯卫军营空虚之时,叛军算是捏准了时机,力求一击奏效。

    右屯卫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余人,分出一部鏖战中渭桥,剩下一万人顶了天,叛军三四万步骑突然发动,局势必定万分紧张。尤其是高阳公主已经带着房家人正在右屯卫安置……

    李承乾愁闷非常,叹息道:“孤当真是尸位素餐、无用之极,面对危厄只能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越国公为国征战、鏖战西域,戍卫国土浴血疆场,万一房家人有个三长两短,孤要如何面对越国公?”

    萧瑀劝慰道:“局势如此,非一时所能扭转,殿下纵然颓丧亦是无益,纵有不测,想必越国公亦能理解。”

    只是这话说得他自己心里都不顺。

    当初吐谷浑尽起精骑突袭河西,朝野上下畏敌怯战者众,太子诏令颁布之后却无一人应命带兵出征。最终还是房俊挺身而出,只带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于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

    紧接着,便是西域烽烟骤起,房俊又马不停蹄奔赴西域,冰天雪地之下辗转数千里,卫国戍边。

    人家眼下正在西域为国戍边、浴血奋战,这边却是一场兵谏危及家人,朝野上下尽皆束手无策……

    实在是说不过去。

    闷了一下,萧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双目湛然的看着李承乾,疾声道:“殿下,既然眼下之局势大概率形成僵局,一时片刻难分胜负,何必干脆一纸诏令送往西域,调越国公统御麾下精兵良将回京勤王?右屯卫战力强悍,先是击溃吐谷浑数万精骑,又歼灭大食、突厥联军于阿拉沟,更大败大食军队于弓月城,只需右屯卫回京,叛军乌合之众必定一击即溃,挽狂澜于既倒!”



    十六卫主力尽皆随李二陛下东征,关中兵力空虚,这才导致关陇门阀拉起一支乌合之众一般的军队依旧可以趁势突入长安城,围困东宫。东宫六率勉强可以自保,若想反击则必须有外援,右屯卫又承担戍卫玄武门之责,不敢擅动,哪里还有兵力作为外援?

    唯有跟随房俊西征的半支右屯卫,以及戍卫西域的安西军。

    这两支军队皆是百战精锐,任调其一,足以平灭关陇叛军,拨乱反正、反败为胜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萧瑀话音刚落,李承乾便立即摇头,断然道:“绝对不行!眼下之兵谏,说到底不过是皇权之争,争来争去,皆在帝国之内,固然有名分大义,更多亦是个人利益。但越国公与安西军鏖战西域,乃是为国而战,多少汉家儿郎爬冰卧雪、血染疆场才保得住国土不失,若此刻将其调回京中平叛,大食人于突厥人势必趁势进占西域,日后再想将其赶走,难如登天,所付出的代价亦将是更多汉家儿郎之鲜血性命!此事断不可为。”

    此番言语一出,在座诸人尽皆精神一振。

    诸人皆是当世人杰,胸中自有一番报复,否则亦不会在此等危难时刻依旧拼力护卫东宫,以他们的才能、资历、地位,纵然是关陇门阀最终得势,亦难以将其投闲置散,还是要予以重用。

    可他们却拼着身家性命,站在东宫阵营之中与关陇刀对刀、枪对枪的以命相搏,所为何也?

    无外乎名分大义而已。

    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便是大唐帝国名正言顺的帝位接班人,在李二陛下很有可能已经驾崩的情况下,维护太子,便是维护李二陛下意志,便是维护天下正统。

    此不仅人臣本分之所在,更是道德底线之约束,纵然今日一死,亦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古,成为忠臣义士之典范。

    同样的道理,李承乾能够舍却身家性命,宁愿为逆贼所亡丢失江山王座,亦不愿调回戍卫西域的精锐军队,导致丧失一分一寸国土,此等情怀亦可称得一声壮烈!

    平素这位殿下性格软弱、妇人之仁,颇受诟病,然则此等生死胜败之关头却能够有这般坚持、这般气魄,让这些追随他的文臣武将们心潮涌动,颇感自豪。

    马周起身,略整一下衣冠,一揖及地,慨然道:“殿下坚贞执著,实乃明君风范,微臣可以追随殿下左右,三生有幸!此生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士为知己者死,士亦为雄主而生,身为人臣择一刚烈之明君,纵死何憾?

    萧瑀、李靖、李道宗等人亦一齐起身,一揖及地,齐声道:“愿为殿下赴死!”

    太子妃与李象在后堂听到动静,不明所以,很是惊奇,李承乾虽为太子,以往可从未有过臣下用这等慷慨壮烈之语气与其说话。李象忍不住好奇,偷偷从后堂门口探出头来,见到几位大臣尽皆拜伏与父亲面前,就好像往常这些大臣拜伏祖父那样,这令他心中自豪油然而生,无限向往……

    李承乾亦是心潮激荡,他赶紧起身上前,一一搀扶,口中道:“诸位爱卿皆乃国之栋梁、当世人杰,纵然再是艰苦之局面亦曾趟过来,何以轻言生死?吾等定要上下一心,挫败逆贼之图谋,维系江山国祚。待到来日功成,再与诸位共创宏图、继往开来!”

    诸人尽皆神情激荡,连声附和。

    待到重新落座,堂中气氛已然大为不同。李承乾明白,之前虽然这些人都跟随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维护自己,但更多还是因为他占据了名分大义,大家支持的是大唐储君,而非是他李承乾。

    但是眼下,他却已经收获了诸人之认可,这些人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毫无保留的簇拥在东宫周围,襄助他成就大业,一起开拓一副盛世宏图!

    说到底,有的人重义,有的人重利,有的人重名,而有的人重志向。重名利之人趋利避害,动辄反覆无常,重义气之人性情耿直,往往不分是非对错,唯有重志向之人才会胸怀远大,遇到志同道合之辈,往往可托生死、百折不挠。

    眼前这些人,便是东宫之肱骨,大家不为名利、不为权势,只为了江山正统、盛世宏图!

    再是凶险之局面,亦不能使这些人背弃东宫,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们背弃了自己的志向,虽生犹死。

    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与志向而活,功名利禄不在眼中,生死荣辱甘之如饴,他们在困难的局面之中挣扎求存,心头志气高绝,不向邪恶妥协低头,纵然刀斧加身、严刑苛虐,亦不能夺其志。

    ……

    君臣几人正在说话,门外脚步声再次将几人惊动,纷纷住口,目光都看向门口处。

    很有可能是玄武门的消息传来……

    果不其然,这次非是内侍前来传信,而是李君羡再次返回,一进门,先是上前施礼,将一份战报呈递给李承乾,继而喜动颜色道:“右屯卫将军高侃奏报,长孙温、侯莫陈麟两人率领三万步骑欲趁着右屯卫追击左屯卫之机突袭其营地,被其击溃,以骑兵追击,阵斩数千叛军,溃者无数,大获全胜!”

    话音刚落,李靖便拍案而起,振奋道:“高侃有大功矣!这一战叛军损兵折将,士气大落,且如此之损失即便他们拥兵数万也难以承受。经此一战,叛军势必有所收敛,形势将大为改观!”

    在座即便是萧瑀都熟读兵书,虽然没带过兵,理论却不差,都意识到这一战几乎等同于在叛军的脊梁骨上狠狠的敲了一记,致使其伤筋动骨,再不敢似以往那般肆意狂攻。

    一旦再有一次这样的失败,叛军的主力就将损失殆尽,只靠着那些家奴、庄客,岂能攻陷东宫六率把守的皇城?

    危急之局势顷刻间扭转,眼下东宫六率只需稳守皇城,以待东征大军回京即可,关陇叛军却要想法设法尽早破城,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再败一次便万劫不复……

    李君羡情绪高昂:“末将与虢国公在玄武门上观敌瞭阵,见到右屯卫固然兵力处于劣势,但阵列严谨,进退有距,且装备精良,兵卒更是勇猛善战,先退左屯卫、再败叛军,高侃打得游刃有余,可谓当世名将!”

    他一直在玄武门上观战,对这两场战斗印象尤其深刻。火器强大无匹之威力,具装铁骑勇猛无俦的冲击力,步骑之间的协同、阵列之间的转换,乃至于单兵素质的强悍,对他与张士贵带来极大的冲击。

    就是这样两万人的半支军队,戍卫于玄武门外却温若磐石一般,非但防御严密滴水不透,甚至面对强敌还能犹有余力予以追击,此等强军之模式,在此战之后注定要震惊大唐军方,几乎每一支军队都将朝着右屯卫的模式、编制、装备去发展。

    若是十六卫大军尽皆如右屯卫这般战力强横,当世还有谁能够阻挡大唐虎贲开疆拓土之脚步?

    李靖起身,躬身道:“军中最重赏罚分明,高侃连续击败左屯卫与关陇叛军,稳守玄武门确保不失,实乃大功一件,殿下当恩出于上,予以赏赐,使得三军用命,军心稳固。”

    此等大功,正该重赏。尤其是此等局势危厄之际,军中难免人心浮动、士气低迷,此刻重赏于高侃以及右屯卫,必能提振士气。

    李承乾欣然道:“孤亦有此意!”

    他略一沉思,开口道:“高侃稳守玄武门,劳苦功高,当赐勋轻车都尉,官拜云麾将军,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靖道:“正该如此!”

    这可以说是超格重赏了,轻车都尉的勋阶、云麾将军的官职都对应着从三品,而十六卫大军才是正三品。一般来说军中副官对比主帅要降低两到三个等级,否则主帅令行禁止,极易导致副官掣肘主帅之情形发生。

    不过右屯卫情况好一些,毕竟房俊爵位乃是正二品开国郡公,勋阶更是从一品的柱国,朝中除去寥寥几位开国名将之外,无人居于其上,所以他的副官勋阶高一些倒是无妨。

    马周略有迟疑,道:“按说以高侃之功绩,如此封赏的确应当。只不过他之前虽然忝为右屯卫将军,但勋阶仅只是从五品的飞骑尉,骤然跃升四阶,有些太过。”

    乱世当中重赏,马周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但是一下子官升四级,着实太过震撼,极易导致高侃以及右屯卫受到其余军卫之嫉妒排斥,首先血战皇城的东宫六率便心中不爽,万一使得军中失衡,人心攀比,值此局势之下恐怕平添波折。



    听闻马周之言,诸人尽皆沉思。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右屯卫固然立下大功,但这份赏赐却要恰到好处,过轻,则难酬其功;过重,则人心难服。

    总而言之,正是眼下东宫所面临的困境,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在意,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内部之动荡,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李承乾知道马周这是为了右屯卫着想,不想其成为众矢之的,可思来想去也没了主意,只好说道:“诸位爱卿帮孤那个主意吧,如何才能恰到好处?”

    这等时候最是彰显政治智慧,诸方考量权衡利弊,他还是嫩了一些。

    几人沉默片刻,萧瑀捋着胡须道:“玄武门之重要,人尽皆知,所以右屯卫之功,堪称擎天保驾。以老夫之间,云麾将军的官职还是要的,不然不足以酬其功,轻车都尉不妨降一降,便赐予其骑都尉之勋阶。如此也好鼓励高侃再立新功,待到此战之后,再有新功亦可另行简拔。”

    唐朝勋阶十二转,对应自正二品至从七品,勋阶并无实职,更无实权,只是一种军功的等级,并依此予以授官。

    他的意思很清楚,勋阶降一降无妨,反正并无实职。但再无实职,也是军功荣誉之象征,更是朝廷授官之依据,若是眼下便授予高侃七转轻车都尉之勋阶,待到破贼之后大肆封赏,恰好高侃再立新功,又要如何奖励?

    须知勋阶之授予亦要考量出身门第,自八转上轻车都尉开始便只能授予勋戚贵族,高侃不过是渤海高氏一个偏支子弟,在人家申国公高士廉门前牵马坠蹬的资格都没有的远房……

    所以如无意外,轻车都尉的勋阶便是高侃的上限,若现在一步到位,将来再立新功如何封赏?还不如留下一些余地,既能给东宫体系之内的武将一个安抚,亦能留下空白,留待日后升迁。

    李道宗颔首道:“宋国公老成谋国,如此甚好。”

    这种权谋智慧,他们的确比不得纵横三朝屹立不倒的萧瑀……

    李承乾欣然道:“既然如此,便依照宋国公之建议,如此封赏吧。”

    萧瑀捋了捋胡子,啧啧嘴,觉得有些不大对。按说高侃之功绩对于东宫来说几乎可称得上擎天保驾。毕竟“玄武门之变”殷鉴不远,世人皆知玄武门对于太极宫的重要,堪称“咽喉”亦不为过,以半个军卫之兵力连续挫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与三万叛军步骑,一己之力戍卫玄武门不失,使得东宫在整个战略上由被动转为僵持,再是如何破格封赏亦不为过。

    可是眼下等到太子诏令颁布,认为封赏不足的人一定大有人在,事后再了解到是自己“从中作梗”,故意压下了高侃的封赏……这不是得罪人么?

    兰陵萧氏虽然与房俊联姻,但自己在此之前并未彻底站在房俊一边,时常因为利益的缘故左右摇摆、反复横跳,房俊虽然面上一如既往不见半分不满,可是以其强势之性格,心中岂无想法?

    再传出是自己打压他的人……

    摇了摇头,心底不禁苦笑两声,眼前这位太子虽然软弱了一些,手段也还稚嫩,但是身为君上那种平衡臣子之间关系的心思却是与生俱来,谈笑之中便给自己与房俊之间钉下一颗钉子,还是这般不着痕迹,全然不会影响当下东宫一系并肩作战、同心协力的局面,当真高明。

    厚道人也有小心思啊……

    然而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呢?

    当即,便有内侍取来太子玺印,李承乾挥毫写就封赏诏令,加盖玺印,着令内侍出城传旨。

    李道宗伸手将诏令拦下,笑道:“军中武将升迁任免,本是兵部之权责,眼下既然兵部尚书远在西域,不妨由微臣这个吏部尚书跑一趟吧。右屯卫之功,若仅只内侍前往宣读诏书,未免轻慢了一些。”

    萧瑀抬头看了李道宗一眼,心中赞许。

    虽然房俊此刻不在长安,就算高侃心中认为是他萧瑀压下了右屯卫该得的功勋,有所不满,却也不至于影响协力抗敌的局面,但终究算是一个隐患。此刻虽然局势僵持,但被动的一方依旧是东宫,稍有差池就可能万劫不复。

    李道宗亲自前往宣读诏令,显然是要做一番解释……

    做事很稳。

    李承乾欣然颔首:“郡王不仅是吏部尚书,更是孤之皇叔,身份尊贵,如若亲自前往,更能体现孤之重视,有劳郡王。”

    李道宗忙道:“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当即,李道宗带着太子诏令随同李君羡一起前往玄武门,向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宣读太子封赏。李承乾见到萧瑀神情憔悴、疲惫不堪,知道他熬了一宿已然挨不住,让人带他去了一侧的房间稍事休息,李靖与马周则起身告辞,前往太极殿处置事务、主持大局。

    待到诸人散去,李承乾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拈起茶杯呷了一口。

    李象从后堂蹦蹦跳跳的跑出来,来到李承乾面前,小手拿起茶壶意欲给父亲斟茶。

    李承乾放下茶杯,宠溺的抚摸儿子的头顶,心中滋味万千。若是此番兵败,被叛军攻陷皇城,自己的太子之位固然不保,性命亦难保全,便是这妻儿家眷亦要惨遭屠戮。

    父皇当年“玄武门之变”成事之后对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所做的那些罪孽,必将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

    为人父、为人夫,却不能保全妻儿家眷,身为男人是何其屈辱?

    太子妃苏氏紧跟着从后堂出来,上前轻轻打了一下李象的手,嗔道:“茶水都冷了,怎么能喝?快去一边玩儿吧,不长眼色。”

    说着,将茶壶中茶水倒掉,重新放入茶叶,又取过水壶注入开水,略微等了一下,给李承乾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

    李承乾笑眯眯的看着,儿子不忿而撅起的嘴,妻子秀美的面容恬淡雍容,那一双欺霜赛雪的纤手姿态优雅的沏茶,玲珑纤细的娇躯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与茶香混在一块儿,令他心中宁静安乐。

    这份幸福,他誓死守护……

    太子妃苏氏看着李承乾将茶杯放下,执壶续上茶水,忽而幽幽一叹,轻声道:“还是多亏了越国公呢。”

    “嗯?”

    李承乾一愣,不知妻子何以冒出这么一句话。

    苏氏解释道:“叛军骤然发动,东宫仓促应战,最终退守皇城,形成僵持之局面……可殿下有否想过,当初正是越国公极力主张将东宫六率从父皇手中讨来,又加大力气予以整编,更力荐卫国公主持大局,否则,怕是叛军起事之处,咱们已经落入贼手,哪里还有反抗之力?更别说剩下的半支右屯卫硬生生的连续击溃强敌,力保玄武门不失……这一桩桩一件件,皆赖越国公未雨绸缪,咱们有眼下之局面,甚至还有反败为胜之希望,自然应当感激越国公。”

    自从上一次意欲染指东宫权力而被房俊敲打一通,使得她彻底人情了局势,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不敢干涩朝政。但也因此使得她有一种“身在局外”的清醒认知,能够深刻意识到东宫之所以有今日,亦或说太子之所以有今日,皆要仰仗房俊之功。

    对于这样一位忠肝义胆之臣下,她又岂能不心存感激?原本稍稍升起的那么一点幽怨,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心中唯有好感,再无半分不满。

    而她所言这些,李承乾又岂能不知?

    轻叹一声,道:“二郎于我,实有再造之恩,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顿了一顿,他续道:“方才宋国公言及将二郎调回京师,万里勤王,孤当场拒绝。且不说孤不能为了储位而将西域拱手让于大食与突厥,但说二郎远征数千里,兵力处于绝对劣势,此刻正是殚精竭虑与敌周旋,又岂能忍心令其放弃浴血鏖战之国土,奔波数千里返回长安?”

    太子妃苏氏感受到太子心中那一份坚持,遂轻轻一叹,扭头看着窗外依旧飘扬的大雪,幽幽道:“西域环境苦寒,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当初吐谷浑兴兵犯境,满朝文武畏敌怯战,唯有房俊主动请缨,这份气魄当得起“伟男子”之赞誉,而女人从来都崇拜强者。

    一枝红梅在窗外斜斜伸来,枯瘦的枝桠上朵朵浅红在寒风之中摇曳颤动,迎寒怒放。



    自隋而始,中原王朝便注重西域的地理位置,联络此间各部胡族的同时,也修建了诸多坞堡要塞,于此长期驻军,一方面镇压各胡族之反抗势力,一方面护送商队之安危。

    漫天大雪之下,明月清辉,弓月城西南一处山岭上,一队兵卒进驻一座坞堡。

    这队骑兵足有数千之众,窄小的坞堡难以容纳,一大部分便都宿营于坞堡之外,幕天席地,大雪如棉。

    坞堡内,房俊脱去身上冷硬的山文甲,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手,一边大量四周。整座坞堡以土坯筑城,显然荒废已久,未经修缮,各处墙皮都开始脱落,露出内里整整齐齐的土坯。

    前隋开始不断向西域派兵驻守,修筑了很多此类坞堡用以屯兵,只不过很快强盛一时的大隋便陷入内忧外乱,帝国轰然崩塌,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但凡手里有点兵马都忙着抢班夺权,致使西域之经营陷入停滞,突厥人趁机而入,将隋军势力彻底赶出西域大部分地区。

    及至大唐立国,国内尚未真正平定。

    玄武门之变后李二陛下逆而夺取,定鼎天下,帝国军政各方面迎来一波强势爆发,曾经荒废的西域战略也摆上桌面,重新拾起。将近二十年来,凭借充裕的国库、强悍的战力,唐军一点一点将当年隋军放弃之故地夺回,再一次掌控了对于西域的主导权,使其置于帝国统治之下。

    ……

    王方翼快步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一对不知从何处猎来的兔子,只是这兔子奇形怪状,长得像兔也像鼠,长长的耳朵被王方翼捏在手里,灰色的皮毛上散落着些许棕色斑点。

    进来之后,王方翼先是向房俊颔首致意,然后将兔子放下,自怀中取出一柄锋锐的匕首,手脚麻利的给兔子开膛破肚。然后取下火堆上烧着的开水,将兔肉清洗一番,再削了两根木签子将兔肉串好,放在火堆上烘烤。

    手脚极其麻利。

    房俊在一旁烤着火,奇道:“这什么东西?”

    王方翼道:“刚才出去小解的时候,发现树下有两个洞穴,便将这两个小东西揪了出来。这东西好像叫什么鼠兔,只本地才有,数量也不多,但肉质鲜美,烧烤极佳。”

    房俊赞道:“好身手。”

    这种野外生存的能力是最为难得的,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各类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据他所知,几乎大唐所有边疆的折冲府,都需要不同程度承担自身军械粮秣的筹集,因为距离中枢太远,道路不畅,补给实在是太过困难,既不足量又不及时。

    只不过似王方翼这种出去撒尿的功夫就能捉回来一对兔子,也是极为少见,毕竟刚刚数千人的骑兵进驻此处坞堡,大多野兽早就吓跑了,唯有这等蛰伏于洞穴之内的小兽躲避不及。

    然而,房俊忽然目光怪异的在地上残留的兔皮与火堆上的兔肉之间巡视……

    王方翼察觉到房俊的目光,先是一愣,旋即苦笑道:“大帅何至于此?末将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将沾上尿的兔子给您吃啊……”

    房俊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难说得紧。”

    由古至今,下属对于上司总是充满了怨念,即便便面再是如何恭顺,心底未尝就没有一丝不忿。偷偷往上司的饭菜茶水吐口水这种事,任何年代都绝不希奇……

    王方翼被逼无奈,只得指天立誓,绝没有干过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房俊这才放心。

    坞堡的窗子早已腐朽掉落,寒风席卷着雪花自窗户倒灌进来,吹得篝火明灭变幻。这还是整个坞堡最完整的一间屋子,其余房间可以想象是何等残破简陋。不过野外行军,能够寻到这样一处遮风挡雪的地方已是邀天之幸,房俊身为满足。

    没一会儿的功夫,兔肉的香气便弥漫出来,一滴一滴油脂滴落在篝火里,发出呲呲的声响。王方翼自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的小包,小心谨慎的打开,里边是一小撮雪白的精盐。他捏了一小撮仔仔细细的均匀洒在兔肉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小撮,而后将油布包好,珍而重之的放入怀中。

    这个年代的西域并不缺盐,各种盐湖、山盐遍布在广袤的地域之内,但是因为缺乏提纯过滤方法,导致品质低劣,绝大多数难以食用,故而来自于大唐的食盐便令西域胡族趋之若鹜,尤其是细密如雪的精盐,更是价比黄金。

    也就难怪王方翼这般视若珍宝……

    过了一会儿,王方翼将兔肉从篝火上取下,递给房俊。自己则摸出两个硬梆梆的馍馍,在火上烤热,然后狠狠咬了一口,大口咀嚼。

    房俊将一只兔肉放在口中咬了一大口,同时将另一只兔肉递回去。

    王方翼一愣,连忙摇头:“这是给大帅调制的,末将不敢享用。”

    军中最重上下尊卑,而不同的待遇最能体现这种上下之别,一个小小的斥候队正岂敢与一军之主帅共同享用美食?

    房俊却不以为意,口中咀嚼着香喷喷的兔肉,含糊不清道:“规矩固然重要,可是军中袍泽除去同生共死,亦当有福同享。某可不是那种需要尊卑来凸显地位的庸才,给你,你就吃。”

    王方翼不敢推辞,赶紧伸出双手接过,咬了一口兔肉在口中,嚼得香甜,抬头看着房俊,心中温暖,露出一个自以为可爱的笑脸。

    似房俊这等当朝权贵、天之骄子,在年青人心目当中有着更甚于上一辈开过功勋的份量。能够得到房俊亲口承认的“袍泽”之言,与其一同享用美食,其中之肯定足以令王方翼自信爆棚,崇敬之情无以复加。

    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将骨头上最后一丝肉屑啃噬干净,随手将骨头丢进篝火,房俊打个嗝,自褡裢中取出一个竹罐,捏了一些茶叶放入水杯,注入开水,捧着呷了一口,感叹道:“往昔在长安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此刻却觉得这一只兔子才是世间珍馐,这人呐,果然要离开舒适圈,才能体会更多的乐趣。只可惜有肉无酒……”

    王方翼虽然也算是世家子弟,但属于偏支远房,家道中落已久,倍受贫困之侵袭,不大能够理解房俊的感慨。将兔肉啃干净,骨头丢进火堆,擦了擦手,便见到房俊将竹罐丢过来,赶紧接过,取出一点茶叶泡了一杯茶,又赶紧将竹罐放回房俊的褡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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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捧着铝制压缩而成的水杯,喝了一口馨香滚热的茶水,忍不住问道:“听闻这水杯乃是大帅所研制?”

    房俊闻言,也看着手中水杯,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之前身为兵部尚书,坐镇中枢,不能身临一线与弟兄们并肩杀敌,却也不能尸位素餐,便琢磨着如何提升兵卒的装备,使得兄弟们平素的战斗生活更便利一些,这水杯只是其中之一。”

    这东西制造起来甚为方便,一块薄铝片以水力锻锤一次冲压成型即可使用,而且铝矿很多,这年代的铝基本毫无用处,便宜得很,只是提炼有些麻烦,却也比炼钢轻省得多。

    置于铝制品有毒,但以其作用容器而被人体摄入的含量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在那个到处鼓吹铝制品有毒的年代里,铝制的易拉罐也从未消失过……

    两人喝完水,和衣躺在篝火旁,闭着眼睛强制进入睡眠,这等天气在极其恶劣的地域环境下跋涉行军,天明之后还要进行一场大战,不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极好是万万不行的。

    一夜无话。

    待到天明时分,两人相继醒来,篝火已然燃尽,简单的用冰雪融化的水洗了一把脸,吃了一些干粮,便穿戴整齐,走出来的时候,军队已然集结完毕。

    房俊翻身上马,环侍左右,见到一张张亢奋的面容,沉声喝道:“出发!”

    一马当先自山坡上疾驰而下,身后数千骑兵紧随其后,风卷残云一般向着不远处一道山岭背后的大食人营地奔弛而去。



    大雪纷纷扬扬,旷野之中积雪甚深,不过却丝毫不能阻挡战马奔弛的速度。房俊略微靠后,被亲兵部曲护卫在中间,王方翼则一马当先奔上远处那道山岭,而后拼命催动战马,随着山坡疯狂加速。

    山岭之下,一处诺大的大食人营地搭建在背风处,骑兵自山坡顺势而下冲锋的动静将营地之内惊动,无数人影慌乱自营帐之中钻出,惊惶喊叫,有人返回营帐拿取兵刃,有人奔向马厩牵出战马,陡然出现的突袭让整个营地乱作一团。

    唐军自山坡上奔弛而下,马蹄卷起积雪,整支队伍好似一条奔腾的雪龙一般席卷而来,在大食人慌乱之中倏忽而至。

    冲在最前的兵卒将身体贴伏在马背上,躲避着零星射来的弓矢,而后一夹马腹,提着缰绳,战马四蹄腾空,径直跃入大食人营地之中,挡在面前的胡人被狠狠撞飞出去,余者惊慌失措四散躲避,战马自身边驰过之时一柄横刀已经在他们身体上划过。

    蹄声隆隆,鲜血迸溅,猝不及防的大食人未能来得及组织队列对唐军实施阻击,被唐军骑兵突入营地,惨遭杀戮。

    没人知道唐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大食人军官触不及防,根本来不及组织军队防御,返身回到营帐拿起弯刀刚刚走出来,便见到唐军骑兵自身前呼啸而过,铁蹄溅起的冰雪打在脸上沁凉,却不及脖子上利刃划过的冰冷刺痛,不等他捂住自己的脖子,斗大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沸腾的热血冲天而起,再溅落脚下,融化冰雪。

    唐军自营地前门而入,数千人马奔腾肆虐,铁蹄踏处敌军惨呼哀嚎,倏忽之间便自后门而出,杀了一个通透。然而唐军并未迅速遁走,反而折返回来,队形散开,将漏网之鱼一一屠杀,而后割下首级挂在马鞍上,这才引火将营帐粮秣点燃,待到火焰冲天而去,方才从容退走扬长而去。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闻讯而来的大食人军队方才抵达此处营地,看着遍地尸骸,军官急忙下令搜寻粮秣,待到得知粮秣早已被一把火化作焦土,登时面色阴沉,暴怒不已。

    天气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开春却是遥遥无期,因着唐军继二连三的偷袭导致粮秣辎重被焚毁无数,大食军队难以维系十余万人的日常口粮,战马的草秣更是言重匮乏,持续掉膘。

    若是再不能补充粮食,军中就不得不宰杀战马充作口粮,而若是没了战马,大食军队又拿什么去抵挡唐军铁骑?

    叶齐德只能不断派出军队,前往西域各部胡族聚居之处抢掠粮秣,以此维系大军的日常供应。

    这一招害得西湖胡族苦不堪言。

    大食人进入西域之初,安西军节节败退,早就不满唐人统治的西湖胡族暗地欢喜,就差没有燃放爆竹欢迎大食人的入侵。在他们看来,大食人的掌控力远逊于大唐,纵然被他们侵占西域,大抵也只是注重丝路的利益,未必对整个西域的控制有多达的兴趣。

    而唐人则不同,唐人要的不仅仅是丝路的利益,更要这西域划入大唐版图之内,所有的胡人都要遵循唐人的户籍制度,按人头缴税,这让各部胡族极为反感,只是忌惮唐军兵锋之盛,不得不委曲求全。

    眼下大食人势如破竹,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即便后来大食人的辎重营被安西军偷袭,导致粮秣严重匮乏,不得不向各部胡族征缴、掠夺,但依旧有大部分胡族宁愿被大食人盘剥掳掠,亦全力支持,希望大食人能够彻底将唐人赶出西域。

    而这一处被唐军踏平的营地,正是一支奉命前往附近胡族征缴粮秣的军队。如今不仅全营被唐军屠戮,连刚刚征缴来的粮秣都付之一炬,这要回去如何向叶齐德交差?

    尤为重要的是,此地距离弓月城足有两百里之遥,天降大雪道路难行,唐军却陡然出现于此,可见往后这等偷袭必然成为常态,大食军队再想向附近胡族征缴粮秣就将极为困难,稍有不慎就要被屠戮一空。

    甚至还有更重要的,若是唐军在周围不断派出骑兵部队其扰各部胡族,威胁其不得为大食军队供应粮秣,那大食军队更加举步维艰……

    ……

    唐军突袭大食人营地,得手之后一路向北撤退,疾驰百里,抵达图伦碛边缘的一处部落。

    大批骑兵气势汹汹而来,顿时将整个部族惊动,男人纷纷拿起弓箭刀叉,女人则带着孩子躲在简陋的窝棚内。待见到骑兵身上精良的甲具,手中的横刀、背后的弓弩,以及在风雪之中跳跃晃动的兜鍪上的红缨,整个部落在惊诧之余,不仅暗暗叫苦。

    昨日大食人才将部落里大半粮秣掳掠而去,今日唐兵便气势汹汹而来,所图为何,昭然若揭……

    待到数千唐军骑兵将千余人的部落团团围困,部落首领只得喝叱族人放下武器,亲自出去面见唐军将领。

    抵抗是绝对不能抵抗的,唐军虽然不似突厥、大食那般凶残,动辄屠族,可一旦违背他们的命令,惩罚亦是极为严厉。尤其是唐军战力强悍,面对突厥、大食的时候或许还能边打边逃,但是对上唐军骑兵,绝无幸致之理。

    好在这支唐军只是将部落包围,并未第一时间大开杀戒,那就说明还有得谈……

    部落首领来到唐军面前,以唐人之礼仪一揖及地,开口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不知哪位是将军?这般天寒地冻风雪满天,天军远道而至,还请入内喝一杯热奶茶,暖一暖身子。”

    随着大唐越来越强盛,丝路上的货物每日里流量几乎是以往十数倍甚至数十倍,庞大的财富在这条丝路之上流淌。居住与丝路两侧的胡族自然趋之若鹜,纷纷习练汉话,学习汉礼。

    威武雄壮的骑兵往两侧散开,一骑自后阵缓缓而出,马上将领身穿山文甲,头戴兜鍪,只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眸露在外头,目光锐利,来到近前居高临下冷冷注视部落首领,却一句话不说。

    部落首领只觉得冷汗在脊梁处涔涔而下,唯恐这位将领一声令下,便屠尽全族。

    毕竟整个西域都知道大食人粮秣匮乏难以为继,资助大食人这种事乃是大忌,甚至比派出几个族中青壮编入大食军队更为唐军所痛恨……

    良久,就在部落首领如芒刺背之时,那唐军将领才掉转马头往回走,一边缓缓开口:“给他们看看!”

    “喏!”

    身后兵卒得令,齐齐纵马上前,数百人自部落首领面前驰过,卷起一阵冰雪,然后便是一颗一颗人头丢掷过来落在部落首领脚下。

    人头上黑色的血迹已然干涸冻结,各个面目狰狞,俱是大食人之特征,无需多问,唐军必然是屠杀了昨日前来征缴粮秣的大食军队,而后来到这里给予威慑恐吓。

    无数人头堆了一座小山,有的滚落下来堆在部落首领脚下,将他两腿都给湮没……

    部落首领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挣扎着从人头中走出,来到唐军将领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心胆俱裂、涕泗俱下:“将军明鉴,这些大食人昨日纵兵前来,入部落内掳掠,吾等不敌,只能任其将粮秣搬走,绝非私下勾结贼寇!还请将军网开一面,留吾族一条生路!”

    唐军将领坐在马上,看不见兜鍪遮盖的脸颊上的表情,只冷冷道:“族中可还有粮秣?若有,一并取出,汝等举族迁往弓月城,唐军自会供应汝等所需之粮食;若无,某派人入内搜查,只要发现一粒粮食,老少妇孺,尽皆枭首,以对汝等资助敌寇之惩罚!”

    部落首领登时面如土色。



    部落首领面如土色,嘴唇嗫嚅几下,看着面前雄壮威武杀气腾腾的唐军铁骑,迟疑半晌,试探着说道:“这个……眼下天气寒冷,路途难行,兼且吾族在此繁衍生息已数百年,忽然举族迁徙,怕是死伤难免……”

    话未说完,已被那唐军将领抬手打断。

    唐军将领的话语比这漫天大雪还冷冽几分:“汝等皆乃大唐治下,如今却勾结贼寇,予以资助,罪不容恕。本帅有好生之德,不愿汝族阖族皆亡,故而给汝一条生路,居然还这般推三阻四,不知好歹!来人,列阵,一炷香之内,将此族屠尽,房屋焚烧,一口不留!”

    “喏!”

    左右兵卒轰然应命,继而便是铁骑铮铮、调兵遣将,片刻功夫已经列好阵势,只等着将领一声令下,便开始冲锋。

    那部落首领跪在地上,惊骇欲绝,急忙膝行上前几步,大呼道:“将军勿恼!使不得啊!”

    只看这支骑兵的装备,便知必然是安西军精锐,且数量众多,一个冲锋之下,自己这千余人的部族怕是就要鸡犬不留……

    那将领问道:“最后一次机会,可愿举族迁徙至弓月城?”

    钢刀加颈、肉在砧板,部族首领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无奈点头:“愿意,愿意!”

    将领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即刻将汝族人等集结与此处,同时将所有粮食拿出。”

    “这个……”

    部族首领面色又是一变,迁往弓月城尚可接受,可若是将族中仅余下的粮食都上缴,这冰天雪地的哪里还有活路?

    唐军将领再不说废话,举起一只手:“准备!”

    “哗啦”左右骑兵尽皆横刀出鞘,杀气腾腾,战马的蹄子刨动地上冰雪,暴躁异常,只待一声令下便开始冲锋。

    “交交交!”

    部族首领一迭声大呼,回头冲着部落里大喊几声,不一会儿,便有十余个青壮抬着一袋一袋的粮食出来,放在雪地上。

    部族首领道:“昨日大食人纵兵掳掠,抢走了大部分粮食,这里是老朽事先藏起来的,只有这么多了。”

    唐军将领倒也不多问,喝令道:“传令下去,汝族即刻动身迁往弓月城,半个时辰之后某将派兵入汝部落之内查探,但有活口,一概不留。”

    言罢,转身打马自去后阵,下马歇息。

    部族首领满嘴苦涩,这等天气之下跋涉几百里迁往弓月城,青壮还好一些,老弱妇孺哪里扛得住?他知道不迁徙是不行的,只想夺争取一些时间,但是那唐军将领径自走了,左右兵卒只是摇头:“大帅言出法随,没有商讨之余地,奉劝汝等还是速速迁徙,否则大难临头。”

    部族首领跺脚长叹,悔之不及,怎地就鬼迷心窍将粮秣给了大食人呢?如今唐军找上门来,没有一股脑的屠杀殆尽已经算是宽容了,再啰嗦下去,当真将那位将领惹恼了,怕是一声令下自己的部族便被屠尽。

    只得返回部落之中,安抚族人,然后拖家带口携带简单的行礼衣物,在风雪之中哆哆嗦嗦走出部落。

    一个唐军校尉上前,吩咐左右兵卒:“每人给予五天口粮,余下的全部抄没。”

    又对部族首领道:“自去弓月城报备,有专人会拨发粮食以供口粮,大唐乃天朝上国,断不会让治下之子民饿死。若是汝等半途走脱,往后这西域之地便不可再待了,否则每一个唐军兵卒皆有斩杀之责,汝族上下,皆是死罪!”

    而后,不待部族首领答话,大手一挥,数百骑兵发起冲锋,径直冲入部落之内,根本不去搜查,而是处处放火,片刻之后大火冲天而起,部族聚居百年之地,只因为向大食人供应粮秣,便被焚烧一空。

    这些族人战战兢兢的看着烟火冲天的家园,敢怒不敢言。部落首领更是面色苍白,他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将所有粮食都交出来,那可是阖族上下的命,只是眼下这一把大火却将隐藏起来的粮食烧得干干净净,心中再无半分侥幸,只得满心悲怆懊悔,带着族人拖家带口,踩着厚厚的大雪向着东边数百里之外的弓月城迁徙……

    ……

    自弓月城外一战,大食军队大败亏输,被迫后撤数十里,依据天山山麓扎下营寨,与唐军对峙。

    彼时大食军队士气低迷,唐军数量处于劣势,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谁也奈何不得对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僵持不下。

    不过唐军的优势在于主场之利,尤其是之前薛仁贵一路后撤,将数座城池的军械辎重尽皆向后运输,运不掉的便一把火烧干净,导致唐军粮秣军械充足,大食军队却失去以战养战之目的,陷入粮秣匮乏之困境。

    不能坐以待毙,大食军队只能在叶齐德命令之下四处掳掠,或买或抢,向周边胡族部落征缴粮秣。这一招固然使得原本一些欢迎大食人的胡族部落怨声载道,但是更多部落却竭力资助,拿出粮秣供应大食军队,只求将唐军赶出西域,大家能够分润丝路之财富。

    唐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房俊下令并且亲自带领一军,出城绕道敌后对大食军队的“征粮队”进行突袭歼灭……

    此举甚为奏效。

    大食军队初到西域,地形不熟,虽然不少胡族暗地里都支持大食人,但忌惮于唐军战力,明面上绝对不敢有所瓜葛,资助一些辎重粮秣也就罢了,若是派出族人给大食人引路,一旦被唐军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故此,唐军轻骑四出,将大食人一股一股“征粮队”予以剿灭,使得大食军队原本就困顿的辎重粮秣愈发雪上加霜。

    军心士气一日低过一日,急得叶齐德满嘴燎泡,却又无法可想。

    他始终弄不明白,为何自己率领二十万大军开赴西域,兵力数倍于安西军,足以碾压西域任何武装力量,却从一开始便处处陷入被动,被唐军牵着鼻子走,不仅想要谋求决战而不得,反而被唐军且战且退的打法拖得精疲力竭,直至眼下安西军迎来强援,骤然便给了大食军队当头一棒。

    到了如今这等境地,自己这边优势已然不复存在,甚至要为了兵卒战马的粮秣焦头烂额……

    这仗打得着实憋屈。

    *****

    两天之后,房俊带领麾下骑兵返回弓月城,裴行俭亲自至城外迎接。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房俊看了一眼城头随风猎猎作响的旌旗,又瞅瞅裴行俭严峻的面色,心中忍着没问。

    待到回到城中衙署,亲兵打来热水服侍房俊洗了脸,又泡上一壶热茶退出去,堂内只剩下房俊与裴行俭两人,房俊这才问道:“发生何事?”

    他知道裴行俭素来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能够使得他控制不住绷着脸的事情,断然不会是小事。

    只不过眼下大食军队为了筹集粮秣疲于应付,暂时应该没有余力针对弓月城做出军事行动,那么事情必然是长安那边传来。

    果不其然,裴行俭从怀中逃出一封书信,递给房俊,长叹一声道:“长安传来消息,陛下于辽东军中坠马受伤,东征之战草草终结,数十万大军日夜兼程返回关中。同时,长孙无忌脱离辽东大军,偷偷潜返长安,暗中主持关陇各家举兵起事,意欲废黜东宫,目前已经围困皇城达一月之久,皇城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陷落。”

    接到这份书信的时候,裴行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的东征高句丽,志在必得。当然,前隋殷鉴不远,从来没有必胜的战争,若是东征失败亦可接受,但是李二陛下军中坠马身负重伤,居然昏迷不醒,这就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尤其是关陇门阀居然敢在这个时候举兵起事,悍然围攻皇城意欲废黜太子,这又于谋反何异?



    房俊面容阴沉,将书信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这是李承乾手书的信笺,其中将辽东以及长安之事详细叙述一遍,最后言及无论何等情况,万不能班师回朝致使西域沦陷,否则他日汉家子弟将要以数倍甚至十数倍的牺牲再去开拓西域,他们君臣就将成为大唐的罪人……

    房俊轻叹一声,心中愤懑,同时也有更多不解。

    “长孙无忌怎么敢那么做?”

    这是房俊最为疑惑不解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的威望,贞观群臣之中,即便桀骜如秦叔宝、浑不吝如程咬金,尽皆对李二陛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逆。贞观一朝,野心勃勃的长孙无忌固然小动作不断,但是搬上台面的举措几乎半点没有,一切皆以李二陛下马首是瞻,直至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方才试图攫取朝政,挑起关陇与皇室的对立,却又败于李治与武媚娘这两夫妻之手,万劫不复。

    故而,若李二陛下只是坠马重伤,哪怕昏迷不醒,却也终有苏醒之日,眼下长孙无忌悍然废黜李二陛下金典册立之太子,欲另外扶持其余皇子承继国祚,李二陛下怎么可能答允?

    休说什么“造成既定事实,李二陛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等蠢话,李二陛下是什么样人?若是给千古以降最为刚愎自负之帝王列一个排名,李二陛下绝对位列前三!

    一个雄心壮志气魄如海的千古圣皇,岂能任由臣下僭越皇权?

    仔细推敲良久,房俊又将信纸展开,逐字逐句的品读……

    裴行俭在一旁张张嘴,欲言又止,只是神情却极为复杂。

    良久,见到房俊拿起茶杯喝水,方才往前挪了挪,低声道:“大帅,末将觉得太子殿下之意,或许不尽是这封信上流于表面的意思……”

    房俊颔首,没有说话,心如铅坠一般沉重。

    如论如何都难以解释长孙无忌敢于肆无忌惮举兵起事围攻皇城的举措,除非他当真老年痴呆昏了头,意欲将阖族上下的性命都添在李二陛下的刀口之下。

    唯一的解释,便是最坏的情形……

    历史上,李二陛下此次东征极不顺利,数十万大军进入辽东之后举步维艰,最终重蹈前隋之覆辙,不得不仓促撤军。不过当时国内前隋之势力早已涤荡干净,李二陛下对于朝政之掌控臻达巅峰,故而并未引发严重之内患。

    至于高句丽人鼓吹什么“射落李二陛下一目”,纯粹是无稽之谈,夜郎自大、虚伪狂妄乃是高句丽人的光荣传统,自吹自擂一番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但是眼下看来,李二陛下当真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长孙无忌断然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僭越皇权。

    好在大唐立国已久,这些年更是励精图治、百业俱兴,李唐皇族的统治早已深入民心,得到万民拥戴,想要谋朝篡位必将受到天下抵制,故而关陇门阀也只能以“废黜东宫,另立储君”的手段来达到攫取朝政大权的目的。

    否则,野心勃勃的关陇门阀必然掀起一场波及整个神州的剧烈动荡,再现前隋末年天下板荡、烽烟处处之末日景象……

    沉吟良久,房俊问道:“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裴行俭道:“大帅放心,末将知晓轻重,这封信送抵之后便由末将随身保管,连衙署之中都不敢放,唯恐旁人瞧去,扰乱军心。”

    眼下西域之局势虽然看似平稳,两军进入僵持阶段,但依然是大食军队战局兵力优势,且有许多西域胡族暗中帮助,下一次大战爆发之时,敌我力量已久悬殊。

    这个时候若是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入军中,势必动摇军心,导致士气低迷。

    房俊赞许道:“正该如此,另外传下令去,封锁军中与长安的一切联系方式,万不可让长安叛乱的消息传进来。稳定军心,提振士气,寻找机会与大食人一战决胜负!”

    裴行俭吓了一跳,忙道:“还是应当稳重一些,大食人眼下虽然缺乏粮秣辎重,但毕竟兵力优势摆在那里,若是仓促决战,后果难料。殿下信中已然提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准吾等回京勤王,他宁肯承担最为恶劣之后果,亦不愿大唐领土丢失一分一寸,吾等若是不甚败退,岂非辜负殿下宽广坚毅之胸怀?”

    信中,李承乾明言朝中有人谏言调房俊与安西军回京勤王,却被他一口否决,并且要求房俊与安西军无论何等情形绝不可班师回朝,致使大食人长驱直入攻陷整个西域。

    西域对于大唐的安危太过重要,一旦西域为外族所侵占,兵锋可直抵玉门关下,这对于关中防御会造成极大的压力,稍有不慎便会使得外族叩关而入,危及江山社稷。

    所以无论何时,西域都必须在大唐掌控之下,今日丢了,明日誓死亦要夺回。

    房俊摇头道:“殿下固然气魄如山,将江山社稷放在首要之位,远远超过自身之生死荣辱,令天下臣民敬服钦佩,却并不了解西域之实情。眼下虽然大食人依旧在兵力上占据优势,却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狠狠给予其一次强烈的打击,定会使其本就低迷的士气彻底崩溃!”

    裴行俭依旧担忧:“实情的确如此,可是眼下敌我僵持,谁也没有能力给予对方重击,这一点太难,甚至稍有不慎会被敌人趁势反击,招致一败涂地。”

    眼下双方在弓月城、天山一线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通过袭扰粮道、袭杀斥候或者偷袭边缘营寨的方式不断打击对方的军心士气,若想毕其功于一役,根本不可能。

    眼下比拼的便是耐心,谁先忍不住,谁就落入下风。

    房俊没有多言,起身走到墙壁一侧,负手看着墙壁上巨大的舆图,上面弓月城的方位以朱笔标记,百里之外驻扎于天山脚下的大食军队则以黑笔画圈,双方的外围营地围绕着主营星罗棋布,布置成严密的防御圈,最近的地方敌我也只相距十余里。

    看似僵持的局面,只是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小股兵卒的战斗却从不曾停歇。

    房俊指着天山脚下连绵不绝的大食军队营地,沉声说道:“叶齐德被咱们几次反击打得灰头土脸,心底一定胆怯,故而将十余万军队龟缩于如此狭小之地域之内,就是为了防备咱们一而再的偷袭。”

    裴行俭也起身来到旁边,颔首道:“大食人虽然兵法战略不行,但毕竟纵横多年,战火连绵几百年,经验还是有的。如此布阵,首尾相顾左右互倚,咱们再想如弓月城外那般偷袭,难如登天。”

    之前房俊抵达弓月城便迅即展开突袭,一击得手,正是犹豫大食军队前后脱节、首尾难顾。叶齐德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屯兵于天山脚下,背倚高山峻岭,将各处营地尽量靠在一起,若遇唐军偷袭,可以立即自其它营地及时救援,纵然有所损失,也不至于似弓月城下那般大败亏输、狼狈溃逃。

    房俊却道:“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利必有弊,此世间至理也。大食人以为这般将十余万军队猬集于一处,可以首尾相顾,杜绝再被吾军偷袭,却并未考虑过一旦遭遇猛攻,各军之间连相互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会瞬间乱作一团,全军崩溃不可避免。”

    裴行俭一脸不解:“道理是如此,可问题在于大食人的营地背倚高山,坚若磐石,毫无破绽可循。纵使吾军兵力再多一倍,亦很难予以突破,大食人自然不虞全军混乱之危险。”

    想要使得大食军队崩溃,彼此之间犬牙交错相互影响,进而全军混乱,就需要一次迅雷不及掩耳之突袭,可是眼下唐军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房俊却一脸淡定,手指在舆图上天山的位置点了点,轻声道:“不,只需要眼下这场北风停一天,就能做到。”

    “北风?”

    裴行俭看看房俊,又望望窗外,陡然间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