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冷兵器时代,两军对阵之时阵法的布置尤为关键。阵法多种多样、因地制宜,大多相生相克,一种合适的阵法能够极大程度发挥自身战力,同时压制对方,轻易获得战争之胜利。

    李元景与柴哲威估计房俊数千里长途奔袭,其麾下骑兵必然不能携带重装备,只能倚靠骑兵冲阵来冲垮己方阵型达到大规模杀伤之目的。所以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的防御阵法布置,皆是针对此点,将大量长矛兵列阵于前,以抵抗敌军骑兵的冲击之势。

    然而当敌军骑兵自风雪之中陡然奔袭至面前,两人这才骇然发现,这哪里是冲击力天下无双的右屯卫兵卒?

    这些兵卒一个个身穿革甲、披发左衽,奔袭之时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呼喝连连,成千上万如同猛兽一般冲锋而来……

    这是胡族轻骑兵!

    再是坚不可摧的长矛阵,在轻灵快捷的胡骑面前简直就是送人头,因为胡骑从不轻易冲阵,他们只会倚仗高明的骑术在阵前来回穿插奔驰,然后以骑射收割敌人性命……

    “娘咧!怎么会是胡骑?”

    柴哲威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宇文节那厮给的是什么狗屁情报?说好的是房俊率领的右屯卫,这怎地一转眼就变成精于骑射的胡骑?

    而且看对方冲锋的阵势与骑兵衣物、兵刃铁证,很明显这是一支吐蕃骑兵……

    难道是吐蕃趁着长安兵乱自顾不暇,所以陡然出兵攻占河西,而后直扑关中意欲兵临长安?

    李元景急道:“管他胡骑还是汉骑,赶紧调整阵型迎敌!”

    若只是右屯卫,他还有些信心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抵挡三日,可现在面前冲锋而来的乃是数千胡骑,想必房俊的右屯卫尚在其后。先是抵御胡骑之冲锋,而后损失惨重精疲力竭之时再对上房俊的右屯卫……这哪里还有活路?

    然而此刻胡骑已然兵临阵前,即便自己想要逃走亦是不能。战阵之上针锋相对,若是这个时候撤退,此消彼长之下必然被敌人衔尾追杀,阵型一旦被冲乱,无论是皇族军队亦或是左屯卫,唯有被屠杀的下场。

    所以此刻就算是明知必败,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郁愤,令人几欲呕血三升……

    前方,吐蕃胡骑奔弛至阵前,立即从中分开向两翼迂回,同时胡族骑兵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一轮一轮箭矢飞蝗一般落入左屯卫与皇族军队阵中。长矛兵缺乏革甲更无盾牌,只能任由锋锐的箭簇射穿身体,惨呼连连,本就不是那么严整的阵型随着一片一片兵卒中箭倒地愈发显得涣散。

    即便是中原王朝骑兵最鼎盛之时的汉唐两朝,但以骑射之术而论,亦远远不及胡骑,那种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策骑控弦,进而浸淫于基因之中天赋,绝非后天努力便能抵达,更遑论超越。

    他们于奔弛起伏的马背之上双腿控马,弯腰施射,轻松得好似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面对胡骑骑射,长矛阵只能被凌虐的份儿。

    柴哲威眼瞅着自己最后剩下的精锐兵卒在胡骑往复迂回不断施射之下一片一片倒下,急得火烧火燎、目眦欲裂。

    急忙下令:“两侧骑兵冲上去,顶住胡骑!中军保持阵型,不得慌乱,缓步后撤!”

    一旁李元景急道:“这等时候,如何能撤?一旦阵型涣散,岂不是愈发被动?胡骑甚至用不着冲阵,单只如此施射便不可阻挡!”

    他也算有些军事常识,知道这等两军对阵之时,其中一方一旦撤退,此消彼长之下必然使得对方占据先机,败局一定,接下来便是一场大溃败。

    柴哲威怒目而视,喝道:“再不撤下来,这些兵卒皆将沦为胡骑的靶子,咱们撤向箭栝岭上,地形崎岖,胡骑难以接近!”

    “放屁!”

    李元景也怒了,他挥舞马鞭指着柴哲威,怒叱道:“若是房俊在此,咱们撤就撤了,任其攻打长安便是。可眼前这些胡骑乃是吐蕃军队,吾等一撤,其必顺势直抵长安,祸乱关中!若被人得知你我让开道路任凭胡骑长驱直入,届时皆要背负千古骂名,被人戳脊梁骨!”

    未必有多么忠贞,更不愿面对胡骑以命相抵,可他却明白今日一退,那么他与柴哲威就不仅仅是“谋逆反贼”那么简单,而是将会上升至“卖土求荣”的国之奸贼!

    他可以在兵败之后流亡塞外,屈膝于胡族之下,却不愿此刻放开道路,任凭胡骑凌虐关中!

    柴哲威楞了一下,从慌乱失措歇斯底里中清醒过来。

    长安兵谏,毕竟是权力之争,名分大义也好,逆而夺取也罢,总之是内斗。而一旦任凭胡骑长驱直入祸乱关中,使得关中百姓惨遭屠戮,那则是另外一个性质。

    从古至今,国人将内外分得很是清楚,但凡能够扬威域外、开疆拓土者,莫不接受后世子孙顶礼膜拜,青史之上不尽赞美,纵然死去千百年,依旧香火鼎盛、名垂千秋。

    可一旦丧师失地,导致外族入寇,那必将遭受无尽唾骂,子子孙孙,遗臭万年!

    逐鹿天下、争权夺利是一回事,这是内斗,即便手段狡诈残酷一些,亦能容忍。但是面对外族之时,若不能做到寸土不让、以命相抵,反而为了保存实力避而不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点柴哲威感触颇深,他本是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纵然并无多少德望,但素来受人尊敬。然而当初吐谷浑入寇河西,他自忖无必胜之可能,故而畏敌怯战、称病不出,导致一世英名尽丧,关中百姓纷纷指责唾骂,名誉尽毁。

    而毅然西征、向死而生的房俊,却受到关中百姓无尽的吹捧与拥戴,待到河西一战击溃吐谷浑铁骑,其声望更是陡然攀升至全所未有的巅峰,朝野上下,俨然以“帝国英雄”相待。

    柴哲威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的扼腕悔恨、羡慕嫉妒,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没有畏敌怯战、称病不出,而是毅然决然的率军西征,为国征战……

    此刻若是撤军,任凭胡骑肆虐关中,自己固然可以保存实力,可事后将会遭受何等唾骂与诘难?最为重要的是,一旦到了那等人人喊打、人人唾弃的地步,还有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容纳自己?

    柴哲威这才惊醒,刚才自己的命令差一点便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便风雪正劲,依旧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容狰狞,咬着牙道:“王爷所言,甚为有理……”

    他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环视左右将校,大声喝道:“吾等身为唐将,身负卫国守土之责,焉能眼看着胡骑肆虐关中、屠戮百姓?今日于此,吾等纵然粉身碎骨,亦要阻挡胡骑前进,勿要让关中父老指着吾等脊梁骨怒骂!”

    “喏!”

    左右将校以及附近兵卒登时精神振奋,齐声应诺,士气暴涨!

    对于兵卒来说,兵谏乃是内战,谁胜谁负不过是高层的利益得失,与他们何干?但面前对战乃是胡骑,这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但凡尚存一丝血性,谁有愿意狼狈溃逃任凭胡骑肆虐关中,残害家乡父老?

    关中儿郎,从来就不曾丧师辱国、畏敌怯战!

    柴哲威见到士气可用,当即下令:“长矛手顶住,后排弓弩手上前远程射杀,骑兵上前阻挠胡骑迂回,刀盾手上前掩护长矛手后撤,各军相互协调,毋须慌乱。若有不尊将令、擅自溃逃者,杀无赦!”

    “喏!”

    身边将校齐声回应,传令兵纷纷前往各部军中传达军令,身后校尉也打出旗语,指挥全军调整阵型,由防御敌骑冲阵,渐渐改为防御敌骑施射。虽然各军运转缓慢,行动滞涩,但直面敌骑却激起了兵卒的血勇之气。

    尤其是两侧骑兵阵型向前,很好的遏止了胡骑的穿插迂回,使其机动性大大降低,难以来回穿插对唐军施以骑射。

    吐蕃胡骑本来就不以冲阵擅长,此刻失去先机,不得不陷入苦战,一时间短兵相接,双方厮杀震天,战况极其惨烈。

    柴哲威抹了把脸,心中暗暗侥幸,回头对李元景道:“幸亏王爷提醒及时,否则微臣铸下大错矣!”

    眼下战况极其惨烈,但好歹算是稳住了阵脚,吐蕃胡骑固然战力强悍,一时之间却也难以突破左屯卫与皇族军队结成的阵列。

    想必宇文节的情报有误,居然将吐蕃胡骑当作房俊的右屯卫,以眼下之战况看来,损失惨重乃是必然,但将其阻挡于此,似乎也并不难……



    吐蕃骑兵迂回骑射的战术失效,不得不正面强攻,如此便陷入与唐军死战之境地,这对胡骑是极为不利的,众所周知,从古至今汉人步卒堪称天下第一,即便对上骑兵,只需扎紧阵势,抵消骑兵冲击之势,从来都是胜多负少。

    赞婆身处军中,不断指挥麾下兵卒自两翼收拢过来,试图自中军破阵,同时心中暗暗后悔。

    噶尔家族太希望能够得到大唐之承认,并且在贸易上予以方便,设立榷场准许一些管制商品进行贸易,所以此番受房俊之邀驰援长安,处处愿意打头阵,以展示噶尔家族的友谊。

    自萧关而入,更是主动请缨为大军先锋,一路扫荡直抵长安。

    他在青海湖畔察汉城时亦曾关切关中情况,了解关中驻军大多随同李二陛下东征,精锐军队所剩不多,更多还是关陇聚拢起来的乌合之众。一吐蕃骑兵之强悍,面对这些不入流的军队,岂不是狂飙突进、所向无敌?

    所以他抓住这样一个机会,率领麾下骑兵当先一步,为大军先锋。

    孰料自萧关过来,刚刚进入关中地界,迎头便遭遇了一块硬骨头……

    他自是不知眼前这支军队乃是左屯卫与皇族军队联合而成,都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正规军,与关陇的乌合之众有着本质区别,战力在唐军之中亦是属于一流。

    之前固然在玄武门外被右屯卫击溃,但此时收拢溃兵重新列阵,都是对上胡骑使得军中兵卒士气大振,爆发出来的战力着实不弱。尤其是柴哲威虽然胆怯懦弱畏敌怯战,但毕竟家学渊源,行军布阵的本事还是有一些,在唐军众将之中能力不显,可是对上胡骑,却于战术上全面占优。

    赞婆勇则勇矣,但论起行军布阵之法,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眼见麾下胡骑陷入苦战,赞婆又惊又怒,若是不能冲破敌阵为大军清扫障碍,岂不是要在房俊面前颜面尽失?没面子倒也罢了,他也不是愣头青,为了颜面便驱策麾下兵卒死战,可万一被房俊轻视了噶尔家族的力量,从此对于设立榷场之事再不上心,那可就麻烦大了。

    此次应邀出兵,一则是为了交好房俊以及其背后代表大唐皇统正朔的东宫,再则亦是要借机宣示噶尔家族的实力,让大唐东宫相信噶尔家族是一个可以借助的盟友,能够帮助东宫在大唐皇位传承之中更为强势。

    所以他怎肯失败?

    赞婆一把撤下头上的尖顶毡帽,面容狰狞的挥舞弯刀,大吼道:“冲上去,冲上去!吾吐蕃勇士冲锋陷阵,何曾畏惧?冲破敌阵,让他们知晓我们的厉害!”

    吐蕃兵卒本就生性凶悍勇猛,早已杀红了眼,听到赞婆这般大吼,当即咬着牙悍不畏死的向前冲锋。轻骑兵不利于冲阵,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眼前这支唐军虽然战力不低,但显然士气不高,且阵型涣散,只需一鼓作气杀入其阵中,必定是一场大胜。

    两支军队都咬紧牙关,一方寸步不让,一方勇猛冲击,一时间箭栝岭下撕杀震天,血流成河。

    柴哲威见到战局堪堪稳住,有些无力的握紧手中横刀,长长吁出一口气,然而未等他彻底放下心,便有斥候策骑疾驰而来,疾声禀报道:“启禀大帅,高侃率一支骑兵自中渭桥横渡渭水,径直向吾军后阵杀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眼前堪堪挡住吐蕃胡骑,高侃再来,这仗还怎么打?即便是左屯卫齐编满员之时再加上一支皇族军队尚且大败亏输,眼下损兵折将又面对强敌,跑都跑不了……

    柴哲威红着眼睛,气急败坏,怒叱道:“娘咧!他高侃是不是疯了?老子这边抵挡吐蕃胡骑,乃是为国而战,他却要趁机抄了老子后路,想要里通外国不成?”

    他好容易鼓起勇气与胡骑堂堂正正一战,不惜死伤亦要将胡骑挡在长安之外,结果眼瞅着要被大唐军队抄了后路,心中郁愤可想而知。

    李元景也慌了神,疾声道:“事不可为,咱们赶紧撤吧!”

    柴哲威怒道:“撤撤撤,撤个屁啊!”

    先前极力抵挡的是你,现在头一个喊撤的还是你,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主见?

    最重要是就算撤又能撤到哪里?一旦高侃率军抵达,前后夹击之下哪里还抵得住?兵败如山倒都是轻的,这箭栝岭下一面靠山、一面临水,狭长空旷的土塬之上绝对跑不过吐蕃胡骑,搞不好就是一个全军尽墨……

    正自六神无主,前方占据陡然之间又生变化。

    之间原本猛冲猛打打吐蕃胡骑忽然之间便向两翼分散,另外一支骑兵自风雪之中骤然出现,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疾驰而来,蹄声如雷、杀气腾腾,眨眼之间就直直的冲入左屯卫阵中。

    这支骑兵与吐蕃胡骑不同,胡骑以骑射为主,面对唐军阵列冲阵之时却难以尽显骑兵的冲击力,而这支骑兵却尽是铁甲、装备精良,虽然没有具装铁骑人马俱甲那么夸张,但是防护力却比吐蕃胡骑强了不止一筹,冲阵之势明显更为强大。左屯卫本就在吐蕃胡骑猛攻之下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哪里还能经受得住这般冲击?

    狂暴凶猛的冲击之势犹如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至,左屯卫阵势几乎顷刻间土崩瓦解,无数兵卒放弃阵地掉头就跑。

    柴哲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部队败退崩溃,感受那份无法言喻的屈辱与恐惧,然后将目光落在这一支奔弛冲锋的骑兵头上飘摇的旌旗,红底黑字之上斗大的“房”字,更是令柴哲威双手发麻。

    房俊!

    果然是房俊!

    他哪里还不明白吐蕃胡骑根本就是同房俊一伙?

    身旁李元景也明白过来,不过他不甘心先后被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如此干脆利落的击败两会,忿恨之余,大声道:“房俊勾结胡骑,意欲祸乱关中,吾等岂能任由其得逞?诸军勿乱,随本王杀敌……哎呀!”

    话音未落,却已经被气急败坏的柴哲威从旁薅住衣甲猛地用力,给拽下马背摔在地上,然后疾声吩咐左右亲兵:“将王爷绑了,堵上嘴!”

    娘咧!

    眼下败局已定,你却还要这般给房俊按上一个“逆贼”之罪名,真以为房俊那个棒槌是吃素的?若是好生相与,未必不能留着咱们一条命,可若是将他给惹毛了,干脆两军阵中一刀一个给宰了可如何是好?

    这边绑住了李元景,堵住嘴不让他乱说话,然后对麾下部队下令:“越国公驰援数千里回京平叛,乃国之忠臣,汝等速速放下兵刃投降,不得抵抗!”

    军令传下,左屯卫上下如释重负,原本还在奔跑溃逃的兵卒就地丢掉手中兵刃,两手捂着脑袋顿在地上,口中大叫:“投降!投降!”

    有一些被骑兵冲杀早已乱了方寸的溃兵依旧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试图向后方溃逃,但却被高侃率军拦截。

    箭栝岭下,风雪之中,左屯卫兵卒丢盔卸甲,就地投降。两支骑兵则一前一后向中军挺进,终于在中军附近会师。

    高侃一路策骑向前,顺着旌旗所示寻找房俊,待见到房俊顶盔贯甲稳坐马上,在亲兵将校簇拥之下缓缓前来,登时心中一热,甩蹬离鞍下马,小跑着上前,到了房俊马前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高侃,觐见大帅!”

    当日房俊匆匆出征,军前一别,谁能想到这之后风云突变,无论朝中亦或是边疆尽皆恶战连连。直至眼下两军会师,似乎才预示着笼罩天空的阴霾终将散去,温煦的阳光普照大地。

    在他身后,无数留守玄武门的右屯卫兵卒齐齐上前,扯着嗓子高声呐喊:“吾等,觐见大帅!”

    万余人齐声嘶吼,士气暴涨、壮怀激烈,声浪在土塬之上翻滚震荡,决荡层云!



    箭栝岭下,两支右屯卫会师,兵卒将校群情激荡,士气爆棚!

    房俊自马背上翻身而下,疾行两步,上前将高侃双手扶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阵,欣慰满意,重重拍了拍高侃的肩膀,赞道:“长安之局势,某已知晓,做得好!”

    以半支右屯卫之兵力戍守玄武门,紧扼太极宫门户力保不失,这固然是无上之功勋荣耀,但其中之凶险却不足道也。数十万人混战的关中,仅有两万兵马的右屯卫能够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任凭各路人马前来攻伐尽皆铩羽而归,岂是看上去那般容易?

    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太极宫门户失守,转眼便是倾覆之祸,其中压力之巨大,绝非凡人可以承受。

    而高侃完美做到他临行之时交待的一切,狠狠扎根在玄武门外,这才给予东宫从容应战之机会。

    高侃见到房俊这般感慨欣慰,心头滚热,长舒一口气,苦笑道:“末将才疏学浅、能力不足,受命戍卫玄武门,着实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唯恐行差踏错,遭致局势崩溃,则白死亦难赎死罪!日盼夜盼,终于将大帅盼回来了,末将心中大石眼下才算是落下。”

    这话倒也非是自谦,不过是区区一个由微末之中简拔而起的副将,陡然身负重任,其内心之彷徨恐惧、患得患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房俊环视周边,落雪纷纷之下铁骑如龙、士气如虹,左屯卫与皇族军队尽皆束手就擒,黑压压布满塬野,心中自是豪情万丈,大声道:“某既然回来,便带领汝等抵顶乾坤,立不世功勋!”

    兵卒将校被他气势感染,数万人齐声应和:“大帅威武!”

    “大帅威武!”

    远处,赞婆率领麾下胡骑远远看着,皆被唐军高昂的士气、鼎盛的军容所震撼,房俊所率之军队自弓月城出发,一路长途跋涉艰难险阻,足足奔弛数千里,直至眼下尚未有休整之时机,可即便如此,其战斗力依旧足以将此地唐军一战而定。

    再想想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数万铁骑,阿拉沟歼灭突厥与大食联军,甚至于他已经隐隐猜出入寇西域的大食军队极大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半年之间,辗转万里,一场接一场的硬仗无一败绩,且皆以大胜收场,由此可见房俊的卓越才能以及其麾下右屯卫之强悍。如此强人、如此强军,对于吐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对于噶尔家族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外援。

    只要房俊的立场倾向于噶尔家族,不仅可以影响大唐对噶尔家族的策略愈发温和,更会使得逻些城那边投鼠忌器。

    心中对于之前冲阵不利的懊悔尽皆散去,策骑上前,来到房俊身边大声道:“此阵吾之部属多有不利,让越国公见笑,吾汗颜无地。恳请此刻直抵长安城下,与叛军决死一战,吾愿为先锋!”

    房俊摆摆手,笑道:“赞婆将军稍安勿躁,进攻长安,并不急于一时。”

    这时,一大群兵卒来到近前,将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柴哲威、李元景两人押解而来。

    面对房俊灼灼目光,两人既是羞臊又是郁愤,昔日同朝为官,今日却沦为阶下囚,简直颜面尽丧……

    房俊负手上前,冷眼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气氛瞬间沉重,柴哲威与李元景两人忽然之间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自房俊身上弥漫而出,之后死死的笼罩在自己身上,有若泰山压顶一般令人喘不过气,心脏砰砰直跳。

    柴哲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头忐忑,这人该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将自己与荆王摁在地上枭首示众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瞬间令他生出一身冷汗,越想越觉得就没有房俊这个棒槌不敢感的事儿,这万一当真存了心思拿他们两个祭旗可如何是好?

    眼见着房俊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柴哲威手掌心全是汗水,勉强笑了笑,涩声道:“成王败寇,吾无话可说。只不过越国公你勾结胡骑入寇关中,天下悠悠百姓,众口铄金,这种事怕是难以解释。”

    实则这话纯粹是无稽之谈,房俊引胡骑入关中,乃是为了驰援长安,谁能说出他意欲谋反?况且吐蕃眼下与大唐虽非盟友,却也并非敌对,尤其是噶尔家族与大唐之间利益牵扯千丝万缕,任谁也挑不出房俊的错处来。

    当然,若是有人别有用心,不管不顾只一味的为了诋毁房俊而散播谣言,倒也是一桩麻烦。

    古往今来,吃瓜群众总是会被故意设计的舆论所引导,很多人、很多时候已经丧失了分辨真伪的能力,别人布好局,他们就会兴奋的跳进坑里,喷天喷地喷便宇宙。

    房俊冷峻的面容却泛起一丝笑容,戏谑的目光盯着柴哲威,缓缓道:“威胁我?”

    柴哲威在房俊目光之下承受了太大压力,只觉得一生至此从未有过这般接近死亡的时候,勉强镇定心神,摇头道:“败军之将,何必徒逞手段?只不过若有人诋毁越国公之时,愿为越国公鉴明清白。”

    以前,房俊可谓满朝皆敌,不知有多少人都想将他推翻在地、一撸到底。而今以后,纵然关陇战败被彻底逐出朝堂,可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内部亦必将因为利益分配而对立起来,相互攻讦势不可免,未必就没有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以此来诋毁房俊。

    纵然太子袒护,可民间舆论却不受控制,甚至恰恰相反,太子越是袒护,舆论对于房俊越是不利……

    若有亲自接战胡骑的柴哲威现身说法,的确可以使房俊处于一个有利位置,最大限度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房俊不置可否,目光却从柴哲威脸上移到李元景那边。

    李元景心里一突:“……”

    娘咧!柴哲威这个混账也太过分了吧?你愿意抛却尊严给房俊摇旗呐喊那是你的事,可你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潜在危险,又自编自话,却是将本王置于何地?

    本王总不能和你一样苟且求全吧?

    况且就算本王肯,此事有你一人现身说法就以足够,人家房俊未必还需要多本王一个啊……

    心中又惊又怒,实在是想不出如何脱离险境,心一横,咬牙道:“本王乃天潢贵胄,是功是过,自有陛下决断,房二你焉敢滥用私刑、刀斧加身?”

    房俊奇道:“王爷这话说的的确在理,可微臣何曾想过滥用私刑,何曾表明要对王爷刀斧加身?来来来,王爷您得把话说清楚了,否则微臣凭白受了这等冤屈,那是万万不肯的!”

    李元景:“……”

    和着你不按套路来是吧?我说你要加害于我,你就反咬一口说我冤枉你;我若是不声不吭,搞不好这会儿就被你一刀宰了……

    还在他总算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兵败被俘,落入房俊手中,是圆是扁是生是死,哪里还轮得到自己做主?所幸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打定主意只要房俊不杀他,那边一句话不说,若当真想要杀他,再行理论便是。

    好在房俊并无杀心,一个意欲废黜东宫兵败被俘的统兵大将,一个走投无路的废物亲王,何必徒逞一时之快将其杀掉,惹得一身麻烦?

    摇摇头,懒得看见这两人,吩咐道:“将二位押下去,好生看管,不可慢待,稍候吾自有处断。”

    “喏!”

    身边亲兵将长长吐出一口气的两人带走……

    赞婆凑到近前,再度请缨道:“此地距离长安不过三百里,吾麾下兵卒皆一人双马,奋力奔弛三日可至。吾愿为先锋,助越国公大破叛军!”

    房俊转头看他,淡然道:“长安之战,将会面对十数万乃至于数十万叛军,绝不容许半分行差踏错。将军主动请缨,吾甚感欣慰,可若是如眼下这场仗一样劳而无功,却是万万不行。”

    (本章完)



    古代骑兵行进速度并不快。

    汉武帝元狩二年,霍去病带兵自陇西出发,六日之间转战千里;东汉末年,曹操率骑兵追击刘备,一日夜疾行三百里,这已经算是骑兵行进的极限,所以诸葛亮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由岐山直抵长安,有三百里远,吐蕃胡骑一人双马,三日可达。然而届时人马之体能已经臻达极限,又能发挥出多少战力?

    此时萧关失陷、柴哲威兵败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往长安,长孙无忌势必组织军队应战。若是甫一接战不能取胜,甚至遭致一场大败,这对于右屯卫以及吐蕃胡骑的军心士气影响极大。

    此消彼长,反而会助长关陇叛军的气焰。

    两军对阵,军心士气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往往兵力薄弱、局势不佳的一方因为士气高涨,能够上演一出以弱胜强的好戏。更何况眼下兵势更强的一方乃是关陇叛军,若使其军心稳固、士气高涨,接下来的战斗会愈发困难。

    赞婆久历战阵,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而房俊之所以有此等怀疑,皆是因为先前他力战左屯卫与皇族军队之时表现不佳,若无房俊亲率右屯卫骑兵从后冲阵,更有高侃于敌军后阵夹击,战果如何,尚且未知。

    他有些脸红,一路以来在房俊面前颇多自负之言,气焰嚣张大言不馋,结果一上阵便丢了人……也愈发激起好胜之心,憋着劲儿想要在长安城下大出风头,别让房俊小觑了去。

    故而信誓旦旦道:“越国公放心,所谓知耻而后勇,此番作战不力,吾深以为耻,若长安城下不能一战得胜,甘愿将项上人头奉上,任凭处置!”

    房俊缓缓道:“军中无戏言。”

    赞婆心中一凛,可是想到交好房俊的种种得益,心下一横,咬牙道:“愿立军令状!”

    房俊哈哈一笑,摆手道:“立甚么军令状?赞婆将军又非是大唐军队序列之内,乃是本帅之盟友,毋须如此。只不过将军应当知晓眼下局势之紧迫,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望竭尽全力,襄助本帅鼎定乾坤!”

    赞婆肃容道:“纵然不立军令状,亦请越国公放心,长安之战定竭尽全力,即便战至一兵一卒,亦不退半步!”

    “好!本帅便在此承诺,一旦长安之围解除,朝堂之上第一件事,本帅便奏请太子行使监国之权,于河西设立榷场,将诸多违禁货物纳入大唐与噶尔家族贸易之中,决不食言!”

    房俊激将法见效,旋即便给一颗甜枣……

    偏偏赞婆对这颗甜枣觊觎已久,虽然明知这颗枣吃到口中不易,将会付出极大代价,却依旧甘之如饴:“如此,便一言为定!”

    当下撤下,组织麾下胡骑略作休整,补充粮秣辎重,以待开拔。

    ……

    右屯卫就在箭栝岭下安下营寨,一面收拢左屯卫、皇族军队的俘虏,一面休息整顿。

    数千里跋涉,到得此地全军上下已然强弩之末,若不能休整一番,战力将会大打折扣。将高侃领到临时设置的营帐,房俊居于上座,问起长安局势。之前虽然对于长安情形所有了解,但皆是根据来往战报,细节之处未免有缺,眼下高侃既然前来接应,自然要问个清清楚楚。

    然而高侃对于长安城内的诸多变故亦是知之不详,直至说起侯莫陈虔会被关陇门阀推举出来担任领袖,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李靖带兵抓获,之后更被带回皇城之内软禁,离开他数十万未曾离开的那座庭院,再也听不到大庄严寺那空灵悠远的钟声……

    房俊感慨道:“长孙无忌真是狠啊!将侯莫陈虔会这个老东西推出去,一方面吸引东宫的注意祸水东引,一方面又剪除了关陇门阀之内对他领袖地位威胁最大的人,一举消除了一旦兵败有可能导致长孙家被孤立起来推出去抵罪的隐患,为此甚至不惜搭上长孙冲。”

    “阴人”之名,实至名归。

    若非侯莫陈虔会树大招风,将朝野上下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长孙无忌焉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返长安,并且于暗中布置好起兵之事,一经发动便占据先机,打得东宫狼狈不堪?

    事实上,如非东宫六率经由一番整编使得战力飙升,又有李靖这等当世兵法大家坐镇指挥,说不定此刻皇城早已沦陷,长孙无忌所绸缪之事业已水到渠成。

    论起阴谋诡计,当今朝野上下,无人能出长孙无忌之左右……

    房俊又问:“汝何以知晓某已然率军奔袭关中,且率军前来接应?再者,你擅离军营,若玄武门有变当如何是好?”

    他自问一路行来不仅悄声匿迹,更布下种种疑阵,在抵达萧关之前很难有人猜测到他的行踪。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便诡诈精明如长孙无忌,亦是在他抵达萧关之后方才得到讯息。

    高侃道:“末将榆木脑袋,哪里猜得到大帅的用意?不过武娘子根据种种消息抽丝剥茧,断定大帅极有可能已经在驰援长安的路上,故而命末将前来接应。至于玄武门之安全,大帅尽可放心,此行末将只带了数千骑兵,步卒精锐尽皆留守营地,戍卫玄武门,纵然有叛军欲行不轨,玄武门亦坚若磐石。”

    玄武门外连番大战,使得右屯卫上下认清了叛军的战力,信心百倍。就连齐编满员的左屯卫也丢盔卸甲、狼狈溃逃,更遑论关陇那些乌合之众?若主动出击,想要剿灭叛军自然许力有不逮,可戍卫玄武门,却是稳如泰山。

    房俊颔首。

    他熟知高侃之能力,固然不如薛仁贵、裴行俭那般才华横溢、天赋绝伦,却胜在稳重踏实,从不行险。况且还有武媚娘这位手段高绝的“隐帝”在其身后出谋划策,自然万无一失。

    “府中家眷可都安好?”

    听闻长安兵变,他最为担心之事便是阖府上下之安全,唯恐长孙无忌挟怨暗算。

    高侃道:“大帅放心,府中有殿下坐镇,贼人不敢胡来,更有武娘子出谋划策,更是无碍。哦,对了,便是那位新罗公主,亦是英姿飒飒,巾帼不让须眉……”

    自是将当初房府曾遭遇的危机一一细说。

    房俊心中怒火升腾,眯着眼,咬着后槽牙,怒声道:“长孙老贼,简直欺人太甚!这笔账等着慢慢和他清算。”

    看了看时辰,他起身道:“略作休整,便赶紧返回玄武门外,某率军驰援长安的消息想必不久便会传入长安,关陇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定然会在某抵达长安之前发动疯狂猛攻,孤注一掷。东宫六率压力太大,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皇城陷落,到那时,玄武门将会是太子殿下以及东宫、皇宫诸人唯一的生路,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待到他返京的消息传回长安,关陇叛军孤注一掷最后疯狂一把乃是预料之中,东宫六率将会承受极大的防御压力。兵凶战危,局势瞬息万变,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而后尽最大之努力。

    “喏!”

    高侃赶紧躬身施礼,道:“兵卒略作休整之后,便启程赶回玄武门。”

    房俊想了想,道:“傍晚时分再出发吧,半夜之时正好抵达东扶风,可扎营休息,明晨则继续赶路。”

    “喏!”

    高侃再次应命,这才转身退出,安置麾下兵卒。

    房俊则来到营帐门口,负手眺望东方,只见阴云低垂、落雪飘飘,一片苍茫。

    ……

    三百里外的长安城,此刻却已然如同釜中沸水一般翻滚汹涌,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的消息早已经扩散开来,局势陡然之间汹涌激荡,叛军士气更是受到极大之打击。

    任凭长孙无忌如何安抚,亦是无济于事。



    对于关陇叛军来说,房俊着实凶名太盛!

    大唐立国已久,关陇曾经出现过的那些功勋赫赫、名满天下的将帅,早已成为上一代的传说。最近十年之内,朝中战果最为卓著者,非房俊莫属,这也使得房俊在当下青壮年心目当中的地位,几乎可以比拟当初的“军神”李靖。

    既是崇拜,又有忌惮。

    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率领水师纵横七海,这些功勋或许过于遥远,感触未深。但率领半支右屯卫于危难之际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铁骑,一战歼灭突厥大食联军,马不停蹄奔赴西域之后又有弓月城大捷,将西域崩坏之局势一举扭转,与数十万大食军队僵持不下……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皮子地下,纵观朝野上下,又有何人能够创出这般盖世功勋?

    如今,这位堪比“军神”一般的人物率领其麾下百战百胜的无敌铁军奔袭数千里,驰援长安,放眼朝野,试问谁能阻挡?

    故而,房俊刚刚过了萧关,消息传至长安城,阖城上下便一片沸反盈天,各种谣言四起,关陇人心惶惶。

    ……

    皇城之战如火如荼,关陇叛军在长孙无忌指挥下狂攻不止,连续两日未曾停歇。十余万叛军轮番上阵,试图以车轮战拖垮守卫皇城的东宫六率,然而东宫六率的韧劲远远超出长孙无忌之预料,固然损失惨重、士气低迷,但是在李靖指挥之下却死战不退,以有限之兵力固守皇城四方,将关陇叛军潮水一般的攻势看看抵住。

    长孙无忌于延寿坊内坐立难安,如芒刺背。

    虽然关陇军队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甚至必要之时还能再度调集数万人马,但是如此之多的兵马盘踞关中、围攻长安,却并未带给他半点安心。面对房俊麾下百战百胜的精锐之师,实在是难有半分胜算……

    局势已经完全背离了他当初的预想。

    倾举国之力东征,征调数十万精锐,基本已经将关中驻军抽调一空,如今李二陛下已经不可能回到长安,数十万东征大军亦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耽搁多日、迁延不归。

    大食国在他绸缪运作之下果然挥军征伐西域之地,安西军节节败退,西域危在旦夕。如此,他尚且不觉保险,还暗中挑唆突厥、吐谷浑接连出兵,务必牵制住战力强悍的安西军,使之不能回援长安。

    局势甚至一度非常理想,就连戍卫玄武门外的右屯卫都被房俊带走一半,出镇河西,导致长安的守军愈发空虚。

    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东宫六率纵然再是勇韩无论,李靖纵然再是用兵如神,奈何兵少将寡,迟早被关陇军队一点一点的磨没了,皇城陷落指日可待。

    即便魏王、晋王不肯承继储位,可退而求其次征得齐王李佑之首肯,也算是勉强可以。

    然而,房俊却陡然挥师回援长安,将一切绸缪彻底大乱……

    长孙无忌站在延寿坊的坊门外,脚下便是即便冬日里依旧水流滚滚的清明渠,远处便是巍峨矗立、战火连天的皇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棒槌怎地就敢舍弃西域诺大之地,径自回援长安?”

    长孙无忌心头郁闷,语气有失以往一以贯之的雍容平和,显得有些尖锐急躁。

    在他身边,宇文士及、独孤览两人都穿着斗篷,遥望皇城鏖战,心头沉重。

    闻言,宇文士及轻叹一声,道:“所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是完美的计划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变数,人力又岂能算尽天数?事已至此,多想无异,还是应当确认接下来如何应对。”

    然而素来睿智精明的长孙无忌却好似魔怔了一般,缓缓摇头,低声道:“你们不懂,老夫对房俊之性情颇有了解。此子看似嚣张跋扈,实则颇有谋略,或许细微之处受限于经验不足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是长远布局这一项,却着实惊为天人。此人固然‘忠君’,但明显更为‘爱国’,嘴上时常挂着的那一句‘帝国利益高于一切’绝非说说而已。在他心中,包括皇帝在内,任何人的利益与帝国利益相悖之时,都应当无条件的予以让步。你们说说,这样一个人,岂会为了东宫之归属而放弃诺大的西域,任凭帝国疆土遭受胡人践踏?”

    俗话说,“最了解的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长孙无忌一贯将房俊视若仇寇,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自然要对房俊之种种有所了解。

    对于房俊的行事作风,长孙无忌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自认已经掌握了房俊的行事风格、性情特征,对其言谈行事能够估测不远。

    这方面,他是极有天赋的。

    然而便是这个他最为自负的天赋,却在关键时刻出了天大的差错……

    宇文士及与独孤览对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这正是此前两人曾经讨论过的问题。

    宇文士及沉吟良久,以不确定的语气,缓缓道:“你们说,房俊之所以数千里回援长安,浑然不顾西域之安危,有没有可能是大食人已经被彻底击溃,再也难以威胁西域?”

    此言一出,长孙无忌浑身一震,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先前思维陷入巢臼不可自拔,导致心烦意乱,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经由宇文士及一言点醒,登时便知道这个可能极大。

    他缓缓颔首,吐出一口气:“郢国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

    然而,这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答案。

    若房俊舍弃西域回援长安,以他的性情为人必然心有牵挂,绝不会对西域不管不顾,所以此行之兵马并不会太多,毕竟要留下足够的军队抵御大食人的进攻。可若是大食人已然败退,那么房俊自可抽出手来,抽调精锐军队驰援长安,那么此行回到长安的军队将会达到数万之多。

    甚至以房俊的手腕魄力,还会征调西域胡族编入右屯卫,进一步壮大力量。这样一股鏖战西域的百战雄师陡然进入关中,关陇麾下那些个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宇文士及沉声道:“宇文节已然回到长安,向柴哲威、李元景传达了你的命令,希望这两人能够知耻后勇,将房俊挡在岐山以西。”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道:“怎么可能挡得住?人家剩下的半支右屯卫都能打得他们齐编满员之时丢盔弃甲,此刻损兵折将士气低迷之时对上房俊率领的另外半支,岂有半分胜算?只盼着这两人非是酒囊饭袋之辈,懂得破釜沉舟的道理,将房俊挡住三日,足矣。”

    “三日……能攻下皇城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览悠悠说了一句,好似针尖一样刺在长孙无忌心窝……

    长孙无忌面色晦暗,遥望着战火纷飞的皇城,缓缓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吧。若上天注定要亡我关陇,即便吾等费尽心机,又徒唤奈何?”

    言语神情之中,以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悄然不见,代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颓丧与郁愤……

    一骑快马自风雪之中疾驰而来,到得近前被亲兵拦住,马上斥候翻身下马,出示印信之后被放行,一路奔跑来到长孙无忌面前,单膝下跪,大声道:“启禀赵国公,三日之前,房俊率军攻陷萧关,直抵岐山,于箭栝岭下大败左屯卫、皇族军队,谯国公柴哲威、荆王李元景尽皆兵败被俘,生死不知。房俊略作休整,已然率领麾下骑兵直奔关中而来。若无意外,半日之后即可直抵长安城下!”

    “轰!”左右亲兵将校尽皆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旋即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更是身躯晃了晃,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亲兵搀扶下站稳,长叹一声,颓然道:“亏得老夫还觉得对他们已经颇多宽容,只需抵挡三日即可……这是连半日都不曾挡住啊!”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头脑发懵,因为谁都知道一旦房俊抵达长安,关陇军队着实难以抵挡。而若是此次兵谏失败,那后果又意味着什么……

    就在长孙无忌已经陷入绝望之时,忽然远处原来惊天动地的欢呼,一名校尉自皇城方向狂奔而来,尚未至面前,已经忍不住欢呼道:“皇城破了!皇城破了!”

    一瞬间,长孙无忌仿佛溺水之人被人救起,呼吸立马便顺畅了,两眼放光,大喝一声:“天助我也!”



    乍闻房俊半日击溃左屯卫与皇族军队之时有多么的惊骇欲绝,那么此刻听到皇城已被攻陷的消息便有多么惊喜莫名!那种云壤天渊之间巨大的落差,使得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亦喜形于色,只觉得心窝里一阵阵的抽痛,狂喜袭遍全身好似快要晕厥……

    使劲儿捂着自己的胸口,努力深呼吸几口,心窝里那种抽搐悸动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大悲大喜,最是伤身。

    好容易稳定下心神,长孙无忌环视左右喜不自禁的部署、族人,并未出言喝止,看着宇文士及,沉声道:“皇城虽破,但东宫六率断不会迅速溃败,必然依托皇城内之地利负隅顽抗,一时片刻之间,难以奠定胜局。太子若见局势不利,说不得就要自玄武门外逃,一旦任其逃脱,等若纵虎归山,吾等永无宁日矣!还请郢国公亲自挂帅,带兵屯聚于玄武门外,一方面防止东宫逃匿,一方面将房俊阻挡于渭水北岸,尽量为扫平皇城争取时间。”

    宇文士及面色犹豫,有些不愿,不过沉吟良久,终叹息一声,颔首道:“如赵国公所愿便是。”

    及至眼下,关陇已然无限接近完胜,可以想见只要东宫被废黜,在往后数十年里朝政大权都将被长孙家把持。即便是为了族中子弟,宇文士及也不能在此刻拒绝长孙无忌。

    谁都知道长孙无忌面色和善,实则睚眦必报,手段更是阴险深沉笑里藏刀,若是当面拒绝,一旦被其记恨,宇文家怕是于关陇门阀当中再无立身之地……

    长孙无忌倒是不在意他是否心甘情愿,眼下关陇内部裂痕重重,他必须使用一切手段重新将各家门阀捏合在一起,而宇文士及便是他向其余关陇门阀发送的一个信号。

    合于一处,大家休戚与共、功勋均沾。

    各自为政,那就别怨他长孙无忌排斥异己、心狠手辣!

    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独孤览,长孙无忌心里怒哼一声,独孤家便是关陇内部最为旗帜鲜明不掺合此次兵谏的那一个,只是不知眼下胜利在望,关陇延续数十年之辉煌唾手可得,这位奸诈自私的老家伙心里是否悔青了肠子?

    然而独孤家再是地位超然,在关陇内部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必须要敲打一番,否则只奖不惩,何以威慑各家?

    故意不理独孤览,环视身后各家子弟、武官将校,沉声道:“随吾前往皇城,亲自坐镇指挥!”

    “喏!”

    数十人齐声应诺,声势颇大,各个兴奋不已。

    前一刻还以为随着房俊挥师回援,此次兵谏将会失败收场,关陇各家即将遭受反攻倒算,可是眨眼之间局势陡然逆转,胜利已然唾手可得,这种强烈之落差谁又能平常心对待?

    兵谏失败的代价自然是无法承受的,可是胜利之果实,却是极度甜美多汁,哪怕只是畅想一番,便忍不住垂涎欲滴、心荡神驰……

    待到长孙无忌在一众武官将校簇拥之下前往皇城坐镇指挥,宇文士及收回目光,看着身边面色阴沉的独孤览,轻叹一声,宽慰道:“辅机其人最是气量狭窄,先前恼火独孤家不肯参预此次兵谏,甚至拒绝大军自汝家把守的城门入城,心中必然恨极。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他虽然小肚鸡肠一些,但善于审时度势,又最能隐忍,事后只需吾多番劝说,想必并不会因此发作。”

    他岂能不明白长孙无忌这番态度之后表露出来的意思?不过他与独孤览交好,且深知关陇团结之重要,肯定会为了独孤家说项,不至于眼看着在胜利之时关陇内部分裂。

    独孤览老脸神色难看至极,虽然明知宇文士及好意,却还是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固然数十年私交甚笃,但一码归一码,自今而后,吾家与关陇尽可能分割开来,再不牵扯。你也要当心别被长孙无忌利用之后一脚踢开,言尽于此,告辞。”

    当下便一扯马缰,在族中子弟簇拥之下掉头走远。

    宇文士及伸手意欲拦住,再规劝一番,见却终究放下手,长叹一声,召集族人前往城外点齐兵马,赶赴城北。

    *****

    李靖顶盔贯甲站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任凭风雪飘飘之中关陇叛军潮水一般涌入皇城,却巍然不动。

    目光左右环视,心中感慨无限。

    这座始建于隋文帝,初被命名为“大兴城”的天下第一雄城,此番历经战火,必然破败不堪,想要恢复至战前至盛况,怕不是要十数年之功。而自己身后这座恢弘神圣的太极宫,贝阙珠宫碧瓦朱甍,帏绣成栊画梁雕栋,极尽庄严奢华当世无双,只怕是要毁于战火,再难复见往昔辉煌鼎盛……

    然而感慨也只是一瞬间,他身为军人,责任是维系帝国正朔、击溃谋逆叛军,至于长安城是否残破、太极宫是否毁掉,自不在考虑之内。

    若有必要,纵然一把火烧掉这太极宫,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卫公,叛军已经攻破城墙防御,自含光门、顺义门涌入皇城,朱雀门守将孤木难支,派人询问是否可以撤回至承天门?”

    一身戎装、满身硝烟的李思文疾步而来,至李靖面前施礼,而后询问。

    看着面前这眼珠子都熬得通红的得力麾下,李靖满意颔首,上前两步,伸手拍了拍李思文的肩膀,赞许道:“做得好!既然策略已经定下,那就不必囿于一时之得失,让朱雀门守将且战且退,退守至承天门外列阵防御。”

    “喏!”

    李思文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李靖有些唏嘘。

    曾几何时,他还记得关中百姓的那句顺口溜“文武俊杰,长安四害”,一度遭人厌弃,骂不绝声。然而时至今日,当初这些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却各有不同之境遇。

    排在第三害的房俊如今已然是军方巨擘,虽然名气比不得他,但是麾下掌握的军队势力却远远超过他这个所谓的“军神”,响当当一方大佬,一举一动之间不仅可左右朝局,更可抵顶乾坤!

    即便是李思文这样整日胡闹的世家子弟,关键时刻亦可以勇担重任,面对危局死战不退。

    而曾经那些乖巧伶俐、知书达礼的好孩子们,要么投入叛军阵营作反谋逆罔顾大义,要么战战兢兢明哲保身,着实缺乏担当。

    ……

    带着亲兵部曲自太极殿来到嘉德门下,距离承天门仅有一道瓮城的距离,命人将屈突诠叫来。

    屈突诠自承天门疾步而来,到得李靖面前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李靖看了看高耸巍峨的承天门,此乃宫城门户,一旦失守,叛军即可进入宫城之内,东宫六率便只能与敌混战,再无城墙之地利可守。不过皇城占地太多,城门处处,以东宫六率之兵力且人困马乏伤损严重,根本不可能守得固若金汤,迟早被叛军突破一点,进而全线崩溃,还不如放弃城墙一线,退守宫城之内,将所有力量聚集起来,与敌死战。

    他沉声道:“火药可曾备齐?”

    屈突诠道:“尊大帅将令,所有火药已经集中起来,此刻就在嘉德门外,只不过……”

    他略一迟疑,小心翼翼道:“只是何以至此?眼下六率弟兄虽然损失惨重,但能走的拿得动刀枪,不能走的还拿得动弓弩火器,大家皆存了与敌皆亡之念,只要尚存一人,绝不让叛军抵近宫城一步!若此时便于各处宫阙埋设火药,实在是……”

    太极宫不仅是皇城之禁地,更是天下之正中,如今历经兵火也就罢了,还要埋设火药以歼灭敌人,但凡一个心存正统、血气方刚的男儿,如何可以接受?

    东宫六率上下,愿意为了护卫宫城、护卫太子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却不愿意遭受这等近乎于屈辱之方式去歼灭敌人……



    李靖面色凝重,缓缓道:“争锋天下,岂在一城一池之得失?纵然皇权象征之太极宫,亦是如此!只要东宫六率在,储君便在;储君在,天下正朔便在!只要这杆大旗不倒,天下臣民多有不畏强权、遵从法理者附于其后,假以时日,定当卷土重来!而这座太极宫,能够为了延缓敌人进攻并且重创叛军,便是其价值所在。否则,徒有华厦千幢,又有何用?”

    屈突诠羞愧道:“是末将眼光短浅了,只因舍不得这华美宫阙,不忍这社稷中枢毁于战火之中,意气用事,不知变通。”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莫说你,便是本帅下达这道命令,亦是心中绞痛,唯恐成为千古罪人……只是眼下要紧之事乃是重挫叛军,维系天下正朔,使得天下勤王军队能够有时间抵达长安。只要能够为这场叛乱迎来转机,便是十座太极宫毁掉,本帅亦在所不惜!”

    李靖神情坚定,眉宇飞扬。

    活了几十年,见得多经历得也多,焉能不知今日他下令在太极宫内埋设火药,导致无数华美宫阙毁于一旦,日后定有史官将此事记叙于青史之上,甚至贬斥痛骂?

    然而能够从落寞失意之中重新得到太子重用,他宁愿舍去一生清誉,亦要维系储君正统,在所不惜!

    远处,李君羡带着十余名亲兵快步而来,到得近前将亲兵留在数十步外,自己趋身近前,施礼道:“未知卫公招见,所为何事?”

    屈突诠道:“末将先行退下,这就去安排事宜。”

    “百骑司”的大统领,奉命协助北衙禁军镇守玄武门,此刻受李靖相召前来,必是商议军机要事,自己还是识趣一些避开为好。

    却不料李靖摆摆手,道:“不急,你也要听一听,稍候配合李将军行事。”

    “喏。”

    屈突诠领命,心里却狐疑,李君羡干的事儿,他能帮得上什么忙?

    李靖已经转身看向李君羡,沉声道:“殿下目前安好?”

    李君羡颔首道:“殿下已经连同宫内嫔妃、皇子公主一起撤到内重门内,虢国公清空了内重门内军营,暂时予以安置,条件简陋一些,不过尚且安好。”

    玄武门内,尚有一座内重门,两门之间类似于瓮城一样的所在,两侧皆建有房舍无数,平常时候乃是北衙禁军之驻地,护卫玄武门。此刻驻军皆在城上城下严阵以待,正好清空这些房舍,安置宫内诸人。

    李靖颔首,缓缓道:“先前,本帅规劝太子,若局势不利,当撤出玄武门,与右屯卫一道向西奔赴河西,寻求房俊与安西军之庇护,而后再谋求反攻长安。不过已经被太子拒绝。”

    李君羡一愣,面色沉重。

    太子乃东宫之主、国之储君,眼下更是受命监国,便是帝国之君。太子安在,无论东宫六率亦或是天下臣民,尚能与叛军一决生死,捍卫正朔;可若是太子阵亡,自然一切皆休,连为之奋斗的目标都已不在,再打生打死,所为何来?

    他与李靖观点相同,即便太极宫失陷,亦非踏入绝境,只要太子安在,自可从容布置,等到李二陛下回京,无论如何总等将太子应回吧?至于之后是否废黜太子,自有陛下决断,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一旦太子不肯逃匿,誓与太极宫共存亡,那可就麻烦了……

    李靖瞅了一眼身后风雪飘摇的太极宫,低声道:“太子身系社稷,断不能有任何意外。关键时候,还请李将军以江山社稷为重,护送太子撤出玄武门。对外,可声称乃是奉本帅之军令,一应后果,自有本帅一力承担。李将军,拜托了!”

    言罢,躬身施礼,一揖及地。

    李君羡吓了一跳,连忙避开,而后还礼,咬牙道:“卫公何需如此?固然外界诋毁末将乃是皇家鹰犬、帝王爪牙,但末将却一直以军人之言行遵照不误!此事但请卫公放心,若到了存亡之时,末将自当护送太子出宫,谨以此身,力保太子周全!”

    太子已经明确表达了不会撤出太极宫的意愿,想要将其带走,那就只能将其绑缚起来,押解出宫……

    如此,固然出发点是正确的,但后患却着实严重,故而李靖才会说出由他承担之话语。但即便如此,李君羡所要承受的压力亦是重逾山岳,后果殊为难料。

    不过李君羡之回应令他颇为满意,颔首道:“将军有大唐武将之风,吾甚慰之!”

    转头对屈突诠道:“你镇守承天门,一旦承天门失陷,不可死战,即可率军撤入嘉德门,返回内重门休整,同时听命于李将军。一旦局势有变,无法抵御叛军攻击,即刻协助李将军护送太子出玄武门,与高侃汇合,而后一路西行,寻求房俊之庇护。”

    只要太子能够安全撤出关中,漫漫河西黄沙如海,对于一路逃亡的军队十分有利,再行文快马疾驰弓月城名房俊率军接应,想必能保得太子无虞。

    至于之后如何行事,便非是他能绸缪布置……

    李君羡也想到这一点,关切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太极宫不可固守,卫公当同吾等一道撤离。”

    李靖却摇摇头,淡然道:“谁都能撤,但本帅不能!若本帅不能率领东宫六率阻击叛军,势必会被叛军衔尾追杀,届时兵败如山倒,致使太子殿下身陷军中有被俘之险,岂是吾等臣子所为?只要有本帅在,叛军想要攻占这太极宫,必将付出十倍之代价!”

    人要有根,军要有魂。他李靖便是这东宫六率的军婚!以他之能力、功绩、资历,六率上下无有不服,即便太子撤出太极宫,只要他李靖依旧坐镇,东宫六率便不会乱。

    若是连他也撤走,全军上下失了主心骨,士气将会瞬间崩溃,太极宫沦陷亦在顷刻之间。到时候太子来不及撤走,或者被叛军衔尾追杀导致大败,岂非诸般努力尽付东流?

    李君羡闻言,惊惶道:“这如何使得?卫公乃是大唐军方之象征,功绩盖世资历深厚,自当陪伴太子擎天保驾,焉能这般轻易陷身军中,动辄有性命之虞?”

    他着实没想到,李靖居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根本就没想活着走出太极宫……

    一旁的屈突诠也变色道:“大帅,万万不可!吾等固然无能,可亦能死守这太极宫,叛军想要占据此地,除非从吾等尸体上踏过去!还请大帅为全局着想,

    李靖略作沉吟,喟然一叹:“本帅下令收缩防线退入宫内,凭恃宫阙殿宇逐步抵抗,一则拖延时间,再则余敌重创……然而说到底,这恢弘巍峨之宫阙即将付之一炬、毁于一旦,帝国中枢遭受战火荼毒,必须有人为此负责。本帅一生清誉,不曾做过半点有愧于家国之事,然则晚节不保,即将受唾骂于天下,此等罪名岂堪忍受?唯有坚守太极宫,不论生死,以证清白。”

    他这一辈子之所以功勋赫赫却郁郁不得志,纵有天授才华却始终未能淋漓酣畅的一展抱负,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坚持,没有气节。

    当年高祖皇帝重用于他,未曾晋阳起兵之时便帐下效力,可算是潜邸之臣,立下从龙之功,本该平步青云、一展抱负。然则大唐立国之后,随时为秦王的李二陛下出虎牢,击灭王世充,受到秦王亲近拉拢,遂听命于麾下。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李二陛下胸怀广阔、海纳百川,连魏徵那等隐太子之肱骨都能予以重用,何况他李靖?

    然而“玄武门之变”前夕,他却因不愿插手兄弟阋墙之争,故而作壁上观,终至李二陛下对其甚为不满,颇多猜忌……

    都说忠臣不侍二主,但他这一生却从未从一而终,也因此纵然功勋盖世,却始终未有相应之名誉。如今耄耋之年,垂垂老朽,难道还要将这等毁坏太极宫的罪名推卸于太子,而后追随其后彰显忠贞?

    他不愿意。

    一生戎马,若能战死在这太极宫内以全气节,总好过将来缠绵病榻儿孙厌弃……



    李君羡于屈突诠对视一眼,尽皆默然。

    很显然,一直被诟病“无气节”而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的李靖,这回算是下定决心做一回忠臣良将。

    只不过这固然会得到天下称颂、青史流芳,却极有可能以性命为代价。

    是否值得,见仁见智……

    不过李君羡与屈突诠肃然起敬,前者郑重颔首:“卫公放心,末将誓死护卫殿下周全,维护帝国正朔!”

    李靖笑着摆摆手,道:“在普通人看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然则对于吾等军人来说,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却不过等闲事耳。老夫年过古稀,一生褒贬荣辱浮浮沉沉,早已堪破世情,将生死置之度外。勿要做这等扭捏之态,速速下去安排吧。无论如何,也得在这太极宫里坚守数日,狠狠打击一番叛军的嚣张气焰,让其知晓背叛储君、逆天而行,将要付出极大之代价!”

    “喏!”

    都是刀头舔血的军人,平素见惯生死,见到李靖这般豁达,两人有些羞愧,应命之后,自去安排各自事宜。

    李靖负手而立,望着漫天风雪的太极宫,心中波澜不惊。

    ……

    大部叛军自清明渠入城,而后集结于延寿坊一带,接受命令之后攻击皇城,故而西南处的含光门乃是叛军攻击之重点。自关陇起兵那日起,无数叛军轮番狂攻含光门,给予此地守军极大之压力与杀伤。

    落雪纷纷之下,含光门上上下下激战正酣,时不时有震天雷自城头投掷向城下叛军密集之处,轰然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硝烟弥漫,东宫六率与叛军尽皆死伤无数,城下尸横枕籍,战况极其惨烈。

    程处弼一身甲胄染满血渍,而后又被寒风冻住,使得一身多日激战已然残破不堪的山文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煞气腾腾。

    城头,程处弼一刀将一命攀爬上城头的叛军劈翻,再一脚将其踹下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喘了口气,环视左右,身边兵卒几乎各个负伤,但东宫六率在叛军围攻之下得不到补充,使得兵卒即便负伤,只要尚未危及性命,便只能经由随军郎中简单包扎救治之后,继续投入战斗。

    早已精疲力竭,若非心中一股维护帝国正朔的信念支撑着,怕是早已崩溃。

    然而再是坚韧的神经也需要强健的体魄去支撑,眼下这些兵卒几近油尽灯枯,或许就在叛军下一波进攻的时候便坚持不住,要么溃败如潮,要么全军尽墨……

    已然是强弩之末。

    这时,一名兵卒自城下飞奔而上,来到程处弼面前,施礼之后低声道:“大帅有令,若坚持不住,毋须死战,可顺势撤下城头,至承天门下集结,而后退守太极宫。”

    程处弼愣了一下,缓缓颔首,涩声道:“末将领命!”

    待到那传令兵卒离去,程处弼转过身,看着城下搭设云梯不断向着城头攀爬的叛军,紧了紧手中横刀。身旁诸多兵卒都听到传令兵的话语,然则各个神色木然,甚至有些迷惘……

    固然毋须战死此地,可率军撤离城头,但他们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连续两月恶战,麾下手足袍泽几乎战死大半,城门之后鸿胪寺衙门的院内摆满了阵亡袍泽的遗骸。大家舍生忘死戍卫含光门,多少人热血喷洒城头,尸骨跌落城下,然而到了这一刻却终究不可固守,这些袍泽的死到底有没有意义?

    “将军,叛军又反动了攻击了!”

    一命校尉小跑到近前,面色紧张禀告。

    程处弼这才缓过神,拎着横刀几步来到城头,手扶箭垛向城下望去,只见潮水一般的叛军正自远处各个里坊汇聚,蜂拥而来。

    两日来,城头战斗几乎未曾停歇,叛军一波一波轮番攻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冲锋。

    好似发了疯了一般……

    东宫六率以及东宫属官都被叛军这等疯狂阵势吓得不轻,也都知道叛军这般不计伤亡的猛攻一定预示着发生了什么事,但东宫如今对外或取消消息的通道只有玄武门,而玄武门内外重兵驻守,即便是一只苍蝇飞过亦要经过严密盘查,唯恐被叛军的探子渗入,故而消息传递甚为不便,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使得关陇叛军这般歇斯底里……

    看着叛军再一次搭设云梯开始进攻,程处弼深吸口气,转身环视众人,道:“方才大帅将令,诸位想必已经听到了?”

    众人颔首,却无人言语。

    程处弼握紧手中横刀,咬着牙道:“吾知诸位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纵然战死此地,亦不愿狼狈撤走导致城门失陷,致使那么多的袍泽白死!但此乃将令,更是太子殿下制定的战略,不得不遵!”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字道:“留待有用之身,配合太子殿下与大帅制定的战略,与敌死战到底!”

    一阵沉默,而后面前兵卒方才齐声大吼:“喏!”

    唐军最重军纪,闻鼓而进,鸣金而退,但凡将令下达绝不容许违令抗命,故而这些兵卒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抗命。

    程处弼目光自面前这些出生入死的袍泽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不过纵然撤离,亦不能这般便宜了叛军!听吾命令,将军中所余之火药、震天雷尽皆埋设于城门之下,老子送给叛军一个大炮仗!”

    “喏!”

    死气沉沉的士气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兵卒们当即四散开来,继续守住城头抵挡叛军进攻,给埋设火药争取时间。

    小半个时辰之后,当火药埋设完毕,程处弼这才下令全军撤下城头。

    衣衫褴褛、伤痕处处的六率兵卒自含光门门楼撤下,很多人都只能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向着承天门方向撤去。

    程处弼最后一个率亲兵撤下城头,问道:“何人负责引燃火药?”

    身边兵卒一阵沉默。

    虽然死守城门多日,但早先配备之火药数量极大,且守城之时这玩意用处不大,甚至稍有不慎炸塌了城墙就麻烦了,所以剩余数量不少。如此之多的火药一旦引燃,其威力足矣笼罩方圆百丈,负责引燃之人根本来不及逃脱。

    谁负责引燃火药,与赴死无异……

    一个被袍泽抬在担架上的兵卒举起手,大声道:“回禀将军,是卑职负责此次任务!”

    众人循声望去,面露敬佩。

    程处弼上前,俯视躺在担架上的这名兵卒,观其军服甲胄,乃是一名参军。

    那兵卒浑身伤痕处处,左腿已经被利刃斩断,包扎的纱布不断往外渗着血水,大冷的天却是面色潮红,显然正在发烧。

    种种迹象表明,这名参军已经引发了铁毒之症,纵有神医在此,怕是也难活命,所以才接下这有死无生之任务。

    可即便如此,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哪怕明知必死之人,又有几人能从容赴死?

    这是真正的勇士!

    沉默少顷,程处弼缓缓道:“报上性命、官职、籍贯,战后,本将亲自为你叙功!”

    那参军咧嘴一笑,却牵动身上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冒着虚汗,虚弱道:“卑职东宫六率录事参军,曹旺,蒲州河东郡虞乡人士。卑职家中父母双全,有兄长两人,皆在乡里务农,俱已成亲,故而卑职无牵无挂,死亦无妨。况且卑职身负重伤,绝无生还之理,愿以此残躯报效太子殿下。”

    程处弼不善言辞,伸手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两下,沉声道:“若本将侥幸不死,此战之后,当亲赴兵部为你请功,所得之抚恤,一分不少送往府上,至于勋阶,可由你兄长亦或后辈承继,决不食言!”

    那参军连连颔首,感激道:“将军素来严禁公正,卑职感激不尽。还请速速退去,若晚一步被叛军缠住,大大不妙。”

    东宫六率经由一番整编,诸多将校几乎换了一个遍,而程处弼为人木讷、不善言辞,虽有卢国公府子弟之身份,却依旧不被人尊敬。然则之后,麾下兵卒却发现程处弼固然木讷,认死理,却处事公正,且极为护短,从不曾亏待任何一个部下。



    有些人机谋权变、长袖善舞,自然人脉广阔、油滑世故。而有些人木讷憨厚,却无所变通,遇事公正秉直,待人宽厚真诚,同样受人尊敬。

    程处弼便是后者,虽然出身高第门阀,身份贵重,但平素在军中从不媚上欺下,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这为他赢得了颇多声望。一个可以让上司放心交待任务定会完成,可以下属竭力报效不虞被摘了桃子,自然深受爱戴。

    程处弼深深看了这个参军一眼,重重颔首,再不多说,引领麾下兵卒自含光门撤退。

    那叫曹旺的曹军将袍泽将他放在一大堆火药之前,看着袍泽不断远去却又不断回头的不舍模样,面前挤出一丝笑容,使劲挥挥手,大声嘶吼道:“都记住老子,来生,老子还要与你们做兄弟,并肩杀贼,报效君王!”

    吼完这一句,心里的恐惧似乎一泄而空,即便是面对死亡整个人亦完全放松下来。自怀中逃出两个火折子,先将其中一个拔掉外面的护套,使劲儿吹了一口气,见到火苗摇曳着升起,这才放心,熄灭了火折子之后攥在手里,将另一个收回怀中备用,便彻底放松的躺在那火药堆上,弊端嗅着硫磺硝石的味道,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任凭雪花飘落在脸上,安静的等候叛军前来。

    ……

    含光门外,漫天风雪之下,窦德威策骑而立,顶着纷飞如蝗的箭矢,坚持在第一线指挥战斗。

    关陇门阀枝繁叶茂、子弟众多,然而立国未久,上一辈逐渐老去探出朝堂之后,下一辈却大多被奢靡的生活给养废了,平素斗狗遛鸟吃喝玩乐固然各个都是人才,可当真能堪大任者,却是屈指可数。

    似窦德威这般能够执掌一军,率军攻伐皇城正门,也不过是矬子里头拔大个儿,勉强为之……

    但窦德威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

    窦家乃是大唐后族,当今陛下乃是窦家的外甥,身子里流淌着窦家的血脉,这让窦家一度赶超上一辈后族独孤家,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门阀之一,当然这也与独孤家近些年逐渐隐忍低调有关。

    但无论如何,身为窦家子弟,窦德威自小生活在甜言蜜语之中,承受无数褒奖,故而自视甚高,自认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俊彦,只不过时机未至,尚未能执掌大权指点江山,故而才华不显。

    似房俊那个棒槌立下无数功绩,他所欠缺的致使一个机会而已,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终将权柄赫赫,宰执天下,将房俊踩在脚下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于其妻妾,自然要收入房中好生亵玩蹂躏,以报当年断腿之恨……

    叛军攻势如潮,但东宫六率依托皇城地利,居高临下死命防御,潮水一般的叛军在城下聚拢,发动猛攻,眼瞅着兵卒死士无数次的攀上城头,却皆被东宫六率一次一次的打下来,始终未能完成“先登”大捷。

    “呸!娘咧!程处弼这个夯货当真是发了疯,东宫太子是他亲爹不成?这般不要命的卖力气!”

    再一次眼看着攀上城头的兵卒被杀退,窦德威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大唐立国已有三十载,老一辈的开国功勋各个位高爵显,权势、财富至此已经达到巅峰,故而导致第二代以及第三代愈发骄奢淫逸,诸多纨绔子弟随之而生。在大唐最顶级的纨绔当中,因各自门阀家族的派系分成数派,其中关陇子弟虽然大多不合,但对外之时却算是一个派系,而另外最强盛的派系,便是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的子弟。

    曾经,关陇子弟的领袖的乃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最为宠爱的驸马长孙冲,当时声望颇高一时无两,被认为是年轻一辈第一才俊,未来登阁拜相宰执天下乃是理所应当。

    那个时候,无论山东世家亦或江南士族,几乎被关陇子弟压得喘不过气来,直至房俊那个棒槌异军突起……

    时至今日,也没人闹明白当年那个“率诞无学”“愚笨木讷”的棒槌为何忽然就开了窍儿,不仅文采斐然多有绝世佳作流出,更是武功卓越功勋赫赫。最令人艳羡的还是那一手点石成金的聚财之术,原本清如水的梁国公府,因为房俊的聚财之术,短短几年间聚拢了庞大的财富,富可敌国……

    当然,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关陇子弟与以房俊为首的一派便势成水火,双方无数次的爆发冲突。

    但最终,身为关陇子弟领袖的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身败名裂、流亡天涯,直接导致关陇子弟噤若寒蝉,在房俊面前再也未能抬起头挺直腰,被一直压制至今日。

    而在房俊身边,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刘仁景,甚至裴行俭、秦怀道、张大象……这些都是他最为忠心的鹰犬爪牙,与关陇子弟之间的怨恨早已累积甚深,不可化解。

    自长孙无忌号召关陇门阀起事,窦德威便极力撺掇家中响应,并且身体力行筹集粮秣军械、聚拢家兵奴仆,也因此受到长孙无忌赞许,进而嘉奖其成为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将,参预到此次兵谏之中。

    窦德威固然希望兵谏胜利之后论功行赏能够直入朝堂,但更大的愿望却是能够亲手将房俊那些狗腿子尽皆击溃,而后生擒活捉,好生折辱一番之后一脚踩进污泥之中,再不复往昔世家子弟是资格。

    所以他亲冒矢石坐镇含光门外,指挥大军猛攻含光门,下定决心要将含光门攻陷,而后生擒活捉程处弼。

    却不料东宫六率战力强悍的出奇,全军上下的坚韧更是出人意料,即便连续两月征伐死伤惨重,却依旧力保城门不失,这让不久之前主动请缨攻伐含光门的窦德威受到长孙无忌多次叱责。

    满腔热血却接连碰壁,弄得灰头土脸……

    在他身旁,于胜遥望着风雪飘摇战火纷飞的含光门,面色凝重,轻声道:“此番赵国公接连下令,不惜代价亦要攻破皇城,甚至连城外驻守的预备军都大部分调入城内,轮番攻城……吾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窦德威蹙眉:“哪里不对劲?”

    他被长孙无忌任命为将军、统领一军之时,便将好友于胜征辟而来,担任自己的“军师”……

    于胜缓缓道:“赵国公行事,素来谋定后定,稳妥非常,绝不行险。此番却不留丝毫余地,显然局势已经到了有进无退之地步,不得不倾力一击,毕其功于一役。局势,怕是不如看上去那般美妙。”

    此时房俊回援长安的消息只是在关陇高层之间传开,似他们这种一直待在第一线坚持作战的将令倒是尚未得知。

    窦德威不以为然:“帝国中枢起兵施行兵谏,这种事本就有进无退,哪里有回圜之余地,自然要全力一击……”

    于胜还待再说,忽闻阵前一阵欢呼响起,有校尉奔赴近前,高声大叫:“城破了!城破了!”

    两人心中一震,定睛一看,果然前方兵卒已然如同蚂蚁一般攀上含光门城头,密密麻麻源源不断。

    窦德威欣喜若狂,一下子抽出横刀,策骑向前,大叫道:“此乃先登之功,诸位袍泽随吾杀入皇城,加官进爵、封赏厚赐,应有尽有!”

    麾下兵卒校尉亦是各个眼睛发红,追随着窦德威向着含光门冲去。都知道此番兵谏虽然仓促,可是调集的大军却足有十数万,但苦苦围攻皇城两月却难得寸进,死伤无数。此番由他们率先登上皇城城头,攻陷含光门,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只要想想随后而来的赏赐,哪一个不是两眼通红、心潮澎湃?

    愈发攻势如潮!



    叛军顺着云梯攀上含光门城头,以往守军悍不畏死的防守荡然无存,如此之顺利使得叛军泛起一丝空虚之感,憋了好大的劲儿准备好了恶战一番,结果毫不受力,这般“先登”之功陡然到手,有些不真实。

    登上城头,居高临下才发现守军已经撤下城去,阵型严整的正向着承天门方向撤退。

    叛军兵卒欣喜若狂,振臂狂呼。

    无论守军究竟为何放弃含光门撤往承天门,眼下已然占据含光门乃是事实,一份实打实的“先登”功勋到手,并且自此皇城告破,连续两个多月的猛攻终于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叛军兵卒疯狂欢呼,而后迅速将含光门附近城墙尽皆占领,清查各处,而后自城上蔓延下去,彻底占领含光门。当冲入城内的兵卒从内将城门打开,外边潮水一般的叛军顺着城门蜂拥而入。

    窦德威与于胜策骑顺着大军进了含光门,看到皇城内左侧太社、右侧鸿胪寺,一条宽敞笔直的街巷正对着北边远处风雪之中的永安门,那里便是帝王寝殿、天下中枢的太极宫。

    一股豪情壮志瞬间随着血液在身体内流窜升腾,全身似乎都被点燃。

    勉强压抑着兴奋,窦德威指挥麾下兵卒:“将含光门内内外外彻底搜查一遍,千万别被东宫六率那些个兔崽子藏了伏兵,到时候反攻回来里应外合,那可就麻烦了!另外,速速派人前去通知赵国公,告诉他老人家含光门已被攻陷,请他前来主持大局!”

    一番话,说得意气风发,浑然长孙无忌之下关陇第一人……

    有人道:“方才咱们登上城头之时,赵国公就在延寿坊前,已经率军赶了过来。”

    窦德威满意至极:“大家再接再砺,将这份首攻彻底坐实了,将来论功行赏,吾定不亏待大家!”

    “喏!”

    兵卒们四散开,在含光门内各处藏兵洞、军营、房舍之内仔仔细细搜索一遍,不久有人紧张兮兮的前来窦德威面前禀报:“启禀将军,于城门旁的藏兵洞内发现大量火药!”

    窦德威面皮一紧,忙问道:“可有守军驻守?”

    火药之威,从起事那天铸造局被夷为平地、万余关陇精锐灰飞烟灭之时,便早已震惊天下。以往大家只是听闻火药威力无伦,但是到底如何厉害,却甚少人能够有一个直观的认知,那一次算是彻底震撼世人。

    若是此刻含光门内藏着火药,再有一队兵卒看守,就等着叛军入城之后欣喜若狂之极引爆……

    窦德威只要想想,就浑身冒冷汗,简直不堪设想!

    幸好那兵卒道:“数个藏兵洞内里都是相连的,大家只是在外头搜了一遍,没有发现守军身影。藏兵洞内的情形不得而知,大家不敢擅自闯入。”

    那么多的火药藏于其中,万一那个毛躁的不小心闯出乱子来,如何得了?

    窦德威不敢怠慢,抬脚道:“前边引路,吾亲自查看!”

    “喏!”

    兵卒在前引路,将窦德威一行带到含光门内左侧的一排藏兵洞。

    几乎所有的城墙或者关隘,都会修建类似于藏兵洞的设施,一则可以驻军,减少修建兵舍营地的费用,再则战时可以快速出兵,很是便利。含光门内两侧城墙下皆修建藏兵洞,每一侧十数个,外面一个个门洞排列严整,实则内里大多相通。

    窦德威抵达之后,见到不少兵卒手持兵刃守在外面,显然有严令不得进入,一面惹出乱子。

    他到了近前,左右张望一番,命人推开最靠近城门的一个藏兵洞。兵卒上前一脚将木门踹开,旋即有两人在门口向内张望一番,转身道:“将军,洞内无人。”

    窦德威松了口气,为了展示自己英勇无畏的形象,一手摁着腰间横刀的刀柄,一边迈步走进藏兵洞,大声道:“守军已然军心溃散,无心恋战,否则,守军若是在这藏兵洞内藏着几个人,待吾等大军入城之时引爆这些火药,岂非重创吾等?可见此战吾等必胜!”

    左右兵卒尽皆鼓噪欢呼,士气高昂。

    窦德威进入藏兵洞,环境由明转暗,视力一时间未能适应,却也能见到藏兵洞内堆满了火药桶,有一些甚至木桶碎裂,黑色的火药散放于地,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硫磺硝石味道,甚是刺鼻。

    忽然,他见到靠着洞内墙壁一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什么人?!”

    窦德威吓了一跳,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个兵卒躺在那里,浑身上下布满伤处,渗出的血水已然干涸,整个人模样凄惨,简直不成人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于废物一般的兵卒,此刻伤痕斑斑的脸上正扯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容,艰难说道:“这不是扶风窦氏神武郡公府的公子么?呵呵,感谢公子前来给老子陪葬!”

    言罢,此人抬起手凑到嘴边,用力吹了一口气,一蓬火苗陡然在手中亮起,然后毫不犹豫随手一丢,那火苗便在窦德威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中摇曳着掉在地上。

    窦德威只觉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魂儿都飞了,转身就往外跑,嘶声狂叫:“快跑!”

    然而还能跑到哪去?

    那火苗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便点燃了地上散放的火药,剧烈的燃烧在一刹那间发生,而后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在藏兵洞内的空间蔓延,再下一刻,火药燃烧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热量,这股热量在狭小的空间内极速膨胀,终于突破束缚,向外释放。

    轰!

    ……

    眼见叛军兵卒蚂蚁一般顺着云梯攀上含光门城头,长孙无忌整个人好似一瞬间焕发出神采,并不高大的身躯陡然挺得笔直,大呼道:“城破了!”

    而后便欣喜若狂的带着身边亲兵打马向着含光门奔去。

    前一刻还弥漫心中的绝望阴霾一瞬间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疯狂的喜悦与壮志得酬的畅快!

    房俊回援又如何?

    只需攻入皇城将东宫太子废黜,而后扶立齐王李祐为储君,昭告天下,则大事定矣!自今而后,关陇门阀将会借由李祐之手重新掌控朝堂,将天下利益紧紧攥在手心里,再度成为天下主宰!

    迎面风雪打来,长孙无忌丝毫不觉寒冷,心中豪气勃发。

    然而就在他随着叛军接近含光门,眼看着前方窦德威的将旗进了含光门,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巍峨高耸的含光门就在长孙无忌眼前好似被巨龙翻身拱坏掉的玩具一般,顷刻间鼓裂破碎,在一阵冲天而起的硝烟之中,分崩离析。

    长孙无忌瞪着眼睛看着面前发生这一幕,等他意识到这是城门被火药炸塌,剧烈的震动这才由城门出传递过来,胯下战马四蹄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长孙无忌猝不及防一头栽倒,背着战马庞大的身躯压住一条腿,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喊……

    左右亲兵死士亡魂大冒,纷纷飞身下马抢到近前,七手八脚将战马挪开,将长孙无忌解救出来。

    长孙无忌忍着腿上锥心刺骨的剧痛,一头冷汗,下令道:“即刻调集一支军队接替窦德威部,定要将含光门彻底占据,防备东宫六率趁势反攻!”

    守军既然在城门内预先埋设火药,很大概率便有相应之计划,一旦成功爆破,重创进攻部队,便开始反攻。

    “喏!”

    身边亲兵赶紧起身上马,疾驰向城外调集军队。

    其余亲兵自军中寻来一副救治伤员的担架,小心翼翼的将长孙无忌放于其上,小跑着返回延寿坊。

    延寿坊内关陇门阀派驻如此的武官文吏正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相互庆贺着终于攻破皇城,攻陷攻城指日可待,陡然被那一声惊天巨响吓了一跳,尚不知发生何事之时,便见到长孙无忌被人抬着送回来,登时面面相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