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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蕃人一向自持勇武,浑不将纵横天下的唐军放在眼中,做梦都想着自高原俯冲而下,掠夺侵占大唐温暖湿润的土地为己有,甚至挥军直入关中击破长安覆亡大唐的论调亦是层出不穷,逻些城内那位松赞干布更是最为强势的人物,心心念念都是征服大唐,让吐蕃铁骑踏遍关中江南,为子孙后代掠夺一片繁衍生息之丰饶土地,永远奴役汉人。

    然而眼下尚未抵达长安,两场战斗打完,吐蕃骑兵算是彻彻底底见识到唐军精锐的战力是何等剽悍。两支要么新近败绩、要么临时拼凑的军队都崩掉他们一颗大牙,可想而知真正的唐军主力又会是如何骁勇。

    更别提一路同行的这一支令行禁止、军容鼎盛,且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的右屯卫,战力会达到何等骇人听闻之地步……

    更令赞婆忧心忡忡的是,古往今来,中原王朝衰颓之际,周边胡人自然可以纵马入寇、烧杀掳掠,可一旦分裂的中原归于统一,必然缔造出一个愈发鼎盛之王朝,国力强横战力无敌,对周边胡族施行动辄数百年之碾压。

    秦汉隋唐,莫不如此。

    如今之吐蕃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大唐更强!谁若想从对方身上占得便宜,就只能等待其中一方渐渐混乱衰弱。只是不知到底是吐蕃先行衰弱,还是大唐先行混乱……

    *****

    鄴城。

    漳水冰封,河畔之处、鄴城之外,军营连绵数十里,骑兵往来出入、旌旗招展,军容鼎盛。

    东征大军铩羽而还,自平穰城外撤军返回关中,碍于天气、交通等诸多原因,一路走走停停,直至此刻方才抵达鄴城之外,距离长安尚余千余里路程……

    大军至此,鄴城地方官吏不敢怠慢,即刻前来见驾,却皆被挡在军营之外,只有英国公李绩匆匆露了一面,言及“陛下身染微恙,安歇调理,不欲惊动地方,各司当安守其职,不得劳民伤财”,便统统打发回去。

    一众地方官员自然不敢违逆李二陛下之令,却也不敢毫无表示,将地方乡绅、富户筹集的米粮肉蛋等物送入营中犒军。

    ……

    营地中军大帐之内,气氛严肃。

    李绩坐在主位,正端着一个茶杯慢慢的呷着热茶,下首的程咬金却早已按捺不住,黑着脸扯着嗓子,巴掌拍着身边茶几,粗声道:“这一路走走停停,返回长安需要几时?长安兵变的战报已然送抵军中许久,英国公却稳坐如山,坐视东宫太子被叛军围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尉迟恭、张亮、张俭、程名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坐在一旁,都将目光看向李绩。

    李绩倒也不恼,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淡然道:“吾岂能不急?但所谓欲速则不达,数十万大军行动,方方面面诸多考量,稍有不慎便会导致不可预知之后果,定要谨慎处置方可。卢国公亦是沙场宿将,带兵多年,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数十万大军行进,的确麻烦得很。单子是每日里消耗的粮秣便是天文数字,军中粮秣早已匮乏,全凭各地衙门临时补充,富裕一些的州府还好,诸多贫困州府哪里来那么多粮食供应军队?况且今冬天气严寒,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路途难行。

    程咬金却根本不给李绩面子,瞪着牛眼道:“大军行动迟缓,粮秣辎重匮乏,这某也知道。可某恳请率军先行,所需辎重皆无需军中供给,只为早一日抵达长安平叛,为何汝却推三阻四,严词相拒?今日若是不给某一个交待,某绝对没完!”

    大军自平穰城返回,路上便拖拖拉拉,严重迟缓,军中多有将领对此不满。等到终于到了涿郡,长安兵变的消息传到军中,李绩却依旧不闻不问,每日里将军中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处置得妥妥当当,所需粮秣辎重从附近州府调集,清晨尚未出发便将夜晚宿营之地安排好,数十万大军行进之间毫无差池,这份能耐令许多人叹为观止。

    然而这等时候已然十万火急,是顾得上这些的时候么?

    但李绩一意孤行,且严令军中上下不得擅自离队,否则便以逃兵之罪严惩不贷!

    当然,有人心急火燎意欲早日返回长安,便有人不急不躁恨不能多多拖上几日……这其中的道理,自然谁都明白。然而令程咬金想不明白的是,纵然别人愿意多拖几天给关陇门阀留足成事的时间,可李绩为何却不温不火予以支持?

    咱们的跟脚可都是山东世家,即便抛去忠于太子的成分,单论自身之利益,你也不应当任凭关陇门阀在长安肆无忌惮的发动兵变啊?

    等到昨日抵达鄴城,将营地扎得严严实实、无所疏漏之后,李绩又下令在此修整两日,程咬金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来。

    郧国公张亮轻咳一声,开口道:“卢国公勿需急躁,数十万大军行进,每一处都要处置得当,否则一旦引发兵变,这个责任谁能背负得起?英国公老成谋国,稳妥为上,只是应当。”

    “娘咧!”

    程咬金拍案而起,瞪着张亮,戟指骂道:“滚你娘滴蛋!你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别特么做你的清秋大梦了!似你这等毫无廉耻只知幸进之辈,转换门庭有若妓子接客一般轻松,毫无风骨气节,就算关陇兵变成功,又岂会搭理你这个废物?”

    他在李绩面前能忍,即便心中再是不满也会留有几分余地,可张亮算是个什么东西?被房俊呼来喝去视若豚犬一般的东西,也敢在他程咬金面前拿五做六!

    张亮气得一张脸涨红,怒道:“有事说事,怎能骂人?”

    “骂人?老子特么还想杀人呢!”

    程咬金抬脚就往前走,冲着张亮便扑过去,右手已经搭在腰袢横刀的刀柄之上……所幸身边的阿史那思摩眼疾手快,见他起身便知不好,赶紧将其死死抱住,劝道:“卢国公勿恼,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程咬金力大无比,但阿史那思摩亦是神力惊人,力挣之下未能挣脱,却依旧指着张亮破口大骂:“娘咧!你个满肚子隐私龌龊的狗东西,往后谁叫你也睁着一只眼,否则指不定哪天老子就剁了你的脑袋!”

    张亮一张脸阵红阵白,死死咬着嘴唇将屈辱愤怒尽皆吞进肚子里,一声不吭。

    不是他有教养,而是他当真不敢吭声!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谁不知道在房俊之前,程咬金才是那根最混不吝的棒槌?即便是李二陛下有时候也对虎气发作的程咬金无可奈何……当真将其惹急了,杀人倒不大可能,但是打断他手脚却毫不费力。

    一直沉默着的李绩面色如常,对于尥蹶子的程咬金看也不看,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敲了敲身边茶几,缓缓道:“陛下驾崩,吾以副帅之身份节制全军,谁若不服,如违军令。”

    一句话将帐中气氛压制下去,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停留在程咬金面上,一字字道:“军令如山,若卢国公胆敢私自率军脱离大军返回长安,则视若叛逆,定斩不饶!”

    “……娘咧!”

    程咬金怒骂一声,猛力挣脱阿史那思摩,反身坐回原处,须发戟张,呼哧呼哧的生闷气,却再也不提加速返回长安的话题。

    他非但不是傻子,反而粗豪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细腻的心思,虽然李绩从来不过多解释,但是如此强硬之态度却足以令他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而且李绩此人看上去整日里云淡风轻好说话的样子,实则性情严谨心狠手辣,若是当真触怒了他,怕是难以收场。

    没搞明白李绩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莽撞的自行其是……

    (本章完)



    账内又安静下来。

    在杜如晦故去、房玄龄致仕、长孙无忌一心只为关陇谋划的当下,李绩的资历、威望已然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眼下军中形势紧迫,谁若是当真违逆李绩之命令,做出一些违背军法之事,他是真的敢杀人。

    别看众将尽皆有数万嫡系部队跟随东征,此刻尽在军中,但是在各方掣肘弹压之下,怕是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薛万彻与阿史那思摩两人坐在靠门的地方,比较靠外,好似两名闲散人员一般,超然事外。两人一个是降将出身,一个外族内附,即便皆得到李二陛下信任握有兵权在手,但距离帝国中枢却尚有一段遥不可测之距离,似眼下这等情况根本插不上话,也不能插话。

    所能做的,也唯有选择站队而已。事实上也没什么好选的,两人既非关陇出身,又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皆没有太深牵扯,一身荣辱显赫尽在李二陛下之信任倚重,眼下李二陛下驾崩,两人的根基几乎一瞬间被斩断,若想往后好生生的过日子,就绝对不能闹什么幺蛾子。

    唯一之计,便是老老实实的站在李绩身后,有了李绩的支持,最起码兵权不会被剥夺,身家性命便有了保障……

    沉默一阵,程名振看了看闷声不语的程咬金,略作迟疑,犹豫一番后开口问道:“此番回京,更有护送陛下灵柩之大事,眼下行军速度如此之慢,恐生不虞之变化,不知英国公可曾想过?”

    此言一出,诸人都下意识坐直脊背。

    人死之后,尸体很难保存,即便眼下天寒地冻,可长久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所谓的“不虞之变化”虽然未曾明言,亦不过是为尊者讳而已,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相比于长安兵变,能够将李二陛下完好护送回长安,似乎更为重要……

    李绩却好似对此浑不在意,呷着茶水,慢条斯理道:“此事,吾心中自有主张,若有意外,甘愿承担一切罪责,诸位不必为此费神。”

    他是当朝宰辅之首,如今更是这数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有资格更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当然,其中的风险更大。

    “呵……”

    这回连尉迟恭都冷笑一声,摇摇头,虽未言语,但不满之色尽显无疑。

    单纯以信任而论,李二陛下对尉迟恭的信任度绝对于在场众人之上,尽管牵涉到家族、门阀、派系的各种利益,但尉迟恭对于李二陛下却绝对忠心耿耿。

    李绩不理会他这一声冷笑,轻叹一声,道:“陛下自长安出关之时,虎贲百万挥斥方遒,何等意气风发?率大军行至此间曾祭奠魏武,豪情壮志威盖天下!结果如今吾等非但铩羽而还,更使得陛下英年早逝……逗留两日,只是希望陛下英魂有灵,能够畅怀前事,有所感应。”

    众人面色悲痛,唏嘘不已。

    鄴城乃昔日魏武帝之国都,魏武帝有此发兵北征乌桓、荡平辽东蛮夷,功勋赫赫青史彪炳,李二陛下在此驻跸停留且亲书祭文以祭奠魏武,何尝不是雄心壮志欲与先人比肩战功,意欲横扫辽东蛮夷清除帝国隐患,煌煌功勋不落人后?

    却不料百万大军投鞭断流,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尉迟恭虎目含泪,怒视李绩,道:“吾等皆追随陛下日久,甘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奈何如今铸下大错,惟有赴死之心,却连祭奠一番亦不可得!”

    自辽东返回之日起,陛下棺椁便被李绩的亲兵部曲以及陛下的禁卫重重护卫,平素行军之时以帐篷、帆布掩盖,驻营之时更藏在营帐之内,谁也不准靠近半步,这令一众将领非常不满。

    李绩淡然道:“眼下,噩耗尚未传开,天下自然稳定,纵有关陇施行兵谏,亦不会触及社稷根本。可一旦噩耗传开,则立即天下烽烟四起!吾等身为人臣,此刻所思所念非是祭奠痛悔,而是稳定局势,使皇位之传承水到渠成,而不是号丧几声以显忠良,却将陛下一手打下的江山陷入动荡不安。”

    尉迟恭即便心中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正如李绩所言,若是随意拜祭陛下灵柩,势必被军中兵卒、将校看出异常,一旦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所引发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罪责谁来背的问题,因为谁也背不起……

    待到众将散去,李绩依旧一个人坐在中军帐内慢悠悠的饮茶,窗外风声呼啸,雪花飘飘,他面容如磐石一般坚韧,没有一丝神情波动。

    良久,一杯茶水饮尽,这才起身走出大帐。

    账外,他的亲兵部曲与随侍陛下的禁卫顶盔掼甲、笔挺直立于风雪之中,将大帐左侧的一座营帐重重包围,任何人若无李绩之手令皆不得靠近,谁敢违逆,立斩不赦!

    李绩来到大帐门口,整理一下衣冠,面色肃然抬脚入内。

    帐内毫无一丝烟火气,冷冽的寒风自帐外呼啸,寒冷的空气能够将人的血脉冻结。一具巨大的棺椁停放在帐中,崭新的木料并未油漆,散发着淡淡的木料香气。

    李绩面上并无多少悲色,只是站在棺椁之前沉默着一言不发。而后抬脚自大帐后边一个小门走出,来到另外一处帐篷。褚遂良已经站在门口,见到李绩前来,左右望了一眼,便撩开门帘,请李绩入内,自己则走出门口站到外边,肃立一侧,任凭风雪落满头顶、肩头,凝立不动。

    这一趟东征之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一脚踩进巨大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褚遂良仰望风雪飘飘的天空,悠悠叹了一口气,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得大抵就是他这种立场不坚、意志动摇且被利欲熏心之辈。

    然而事已至此,又岂能由他左右?只希望着大军尽快返回关中,抵定乱局,消弭这一场危机帝国社稷的兵变。

    至于他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幸尚未至绝境之地无可挽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长安城内。

    经由长孙无忌一再施压、威逼,不仅关陇门阀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家底,即便是河东诸姓也都加派兵卒,数万大军蜂拥而入长安城,围着太极宫猛攻不止,战事趋于白热化。

    即便是长安城北玄武门之外,亦有数万大军陈兵远处,既防备着右屯卫再次如之前那般接应房俊,也堵住了太极宫内可能溃逃的路线,确保万无一失。

    谁都知道一旦太子兵败之后逃出长安,局势将会彻底糜烂,长久的对峙将会连续不断的上演,关陇便不算是真正获得胜利。

    说到底,即便是魏王、晋王也不能完全取代太子的地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不服者众,关陇门阀意欲全部掌握朝堂权力难如登天,更何况如今仅仅只有一个齐王李佑站出来?

    论资历,齐王差的太远,论威望……齐王几近于无。按理来说,长孙无忌这边并不保险,并不值得大家押上全部家底,一旦兵谏失败所遭受的反噬将是各家门阀绝对无法承受的。

    然而东征大军诡异的行程进度,却让这些门阀反复权衡之后,一致做出支持关陇的决定。

    没办法,东征大军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出乎预料……

    按理,陛下负伤、东征失败,关中又爆发兵变,数十万大军自当披星戴月日夜不休,尽早返回长安,抵定乱局。大唐乃是陛下的大唐,纵然太子再是无德,废立也只能由李二陛下乾纲独断,焉能由臣子私下废立,且还需通过兵谏这等践踏皇权之悖逆手段?

    更何况李二陛下雄才伟略、气魄如山,最是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种种迹象,都说明要么东征大军出了问题,要么……李二陛下出了问题。



    此番东征高句丽,被举国上下视为一场功勋盛宴,且极有可能是往后数十年中帝国进行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战争,谁若是在此战当中获取足够的军功,便可保持家族的权力与利益,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然而若是在此战之中掉队,则再无机会予以弥补,家族因此落于下乘,再想翻身难如登天。

    此等背景之下,可谓踊跃参与,俱将家中最杰出的子弟、最精锐的力量派出,想方设法削尖了脑袋往东征大军里钻,甚至联合起来将房俊一系排挤出去,若非各个门阀实在是水师力量薄弱,怕是连一个以海路运输粮秣军械的任务都不给留下……

    门阀对于利益之贪婪,不仅永无止境,且毫无底线。

    也正因此,天下门阀几乎都在东征大军之中拥有自家的耳目,可以随时窥得军中情况。然而自李二陛下坠马负伤其,及至眼下大军已经返回大唐境内距离关中千余里,却再无任何有关于李二陛下甚至大军决策的消息传回。

    能够在乱世之中支撑家业,熬到现在盛世初显、国势强盛,没有任何一个门阀是傻子笨蛋。有消息自然最好,但有时候没有消息,却也是另外一种消息……

    大军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不寻常,这难免引人遐思。

    再联想到李二陛下伤重,军中各方纷争掣肘,慢吞吞走了两个月尚未返回长安……一个不忍言之答案,几近呼之欲出。

    每一次朝局跌宕、局势转变,都意味着一些门阀势力随之兴起,一些门阀势力陷入深渊,正是拼尽全力孤注一掷的好时机。

    安坐不动就等于不思进取……

    而眼下之局势,如何抉择其实是很简单的。李二陛下若在,无论关陇掀起何等狂风巨浪,最终都只能偃旗息鼓,一切以李二陛下的意志为准。

    而李二陛下若不在,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要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那么无论扶持何人为储君,都可以成为既定事实。自然会有忠于东宫者继续反抗,可到那个时候,河东、河西的各家门阀便会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他们支持谁,足以左右最终之结局。

    他们若支持东宫附属,则会与关陇分庭抗礼,天下立时陷入四分五裂之局面,一场浩浩荡荡的内战不可避免。

    若他们支持关陇,则轻易碾压东宫附属,一举抵定大局。届时就算东征大军返回关中也无济于事,没有了李二陛下的威望慑服群雄,东征大军也会陷入分裂争斗。

    各家门阀都是眼睛雪亮,岂能不知此等情形之下如何抉择?自然是倾向于强势的一方,一举抵定大局,而后论功行赏,分享利益。

    于是乎,河东、河西的各家门阀尽起家底,无数军队顶风冒雪向着关中汇聚。

    东宫六率以及半支右屯卫犹如狂风巨浪之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灭亡之可能……

    *****

    太极宫东、西、南、北四面共开有十个城门。其中南面开有三个城门,中为承天门,左永安门,右长乐门;西面和北面各开有二个城门,西为嘉猷门、通明门,也是掖庭宫的东门;北为玄武门、安礼门;东面通向东宫只开有一个城门,名通训门,也就是东宫的西门。

    东宫南北尚开有四个城门,南面二门,为广运门、重明门、永春门;北面一门名玄德门。

    掖庭宫因为宫女所居,故只开东西门,不开南北门,西面门只称西门,无名……

    承天门不仅是太极宫之象征,更是最为重要之地,东宫六率与关陇军队在此囤积重兵相互攻伐,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城上城下尸横遍地,惨烈至极。

    随着援军源源不断的开入长安城,叛军实力得到极大提升,且可以轮番攻战,逐渐压制得东宫六率狼狈不堪,承天门、永安门等处形势危急。

    然而最先被叛军攻破的,却是位于掖庭宫与太极宫之间的嘉猷门……

    “杀!”

    漫天风雪之中,秦怀道顶盔掼甲,手持横刀冲向刚刚攀上城头的叛军,借助前冲之势,一刀劈中叛军肩胛,差点将其斩成两片,而后一脚踹下城头。

    左右兵卒也奋力杀敌,与攀上城头的叛军混战一处,鲜血迸溅惨呼连连,不少叛军被当场斩杀,己方也多有伤亡。叛军攻城之势受挫。

    然而数十架云梯架在城头,无数叛军源源不断的攀上城头,面对悍勇的六率兵卒死命抵挡,以便给同伴攀上城头的时间。叛军人数实在太多,任凭秦怀道左冲右杀连斩十余名叛军,却依旧渐渐被叛军涌上城头。

    秦怀道目眦欲裂,一刀劈翻一名叛军,收拢左右兵卒,大吼道:“贼军谋逆,吾等身为东宫六率,自当捍卫殿下,死不旋踵!诸位,今日死战,随吾杀敌!”

    死守皇城两月有余,无数袍泽战死,岂能让叛军从自己把守的区域破城而入?

    即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嘉猷门上!

    左右兵卒面对蜂拥而来的叛军,虽然各个挂彩却毫无惧色,怒吼着齐声大叫:“喏!”

    气势十足,震得面前叛军尽皆变色,固然人数众多,却也只是不断向着城墙四处蔓延,不敢正面冲杀。

    秦怀道正待引着麾下兵卒誓死拼杀一回,身后忽然有兵卒跑上城头,大声道:“大帅有令,即可撤军!”

    秦怀道只是不敢违逆军令,只是眼看着叛军自嘉猷门破城,心中着实不甘,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红着眼睛骂道:“娘咧!”而后赶紧收拢兵卒,撤下嘉猷门,向着身后的淑景殿、安仁殿方向撤退。

    宫城外围防线,自此失守。

    ……

    李靖伫立于嘉德门上,手摁着腰间横刀刀柄,手背青筋暴凸,一双虎目看着无数叛军兵卒潮水一般自承天门涌入,东宫六率且战且退、退而不乱,紧紧的咬着牙。纵然定下诱敌深入、逐步抵抗的策略,然而承天门失守却意味着这座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宫城即将陷入战火,此等失败,是李靖这等人物绝对无法坦然接受的。

    在他仕途蹉跎却功勋的生涯当中,是无法洗脱的耻辱。

    深吸口气,李靖当即命令六率各部向后退却,进入宫城之内,遵照事先制定的战略步步为营、坚守作战。之前退守宫城是为了收拢兵力与敌决战,以命搏命,为太子殿下撤往河西争取时间,眼下退守宫城,则是为了与敌周旋,等待房俊大军突入长安城下,以便里应外合固守宫城,甚至反戈一击,击溃叛军。

    目的不同,战略自然不同。

    与敌决战自可不计伤亡,只求破敌气势,阻其锐气,而与敌周旋,则要在保存自身实力的基础上固守太极宫,将敌人拖入苦战。前者悲壮,动辄全军覆没,但只需一股血勇之气即可;后者猥琐,却需要更为精妙的布置与指挥,难度倍增。

    好在李靖一生精于兵法,南征北讨历经战阵无数,眼下这等场面却也应付得来,只不过兵力处于绝对劣势,想要逆转为胜非是人力能及。

    当即,李靖坐镇嘉德门下,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东宫六率不断自最外围的宫墙向宫内撤退,但因为早有布置,所以退而不乱,关陇叛军固然能够占据宫墙一线,瓦解东宫六率的防御,却难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只能跟在东宫六率身后一点一点的向宫内蚕食。

    且由于之前攻占皇城之时遭遇守军埋设火药,被炸得损失无数、士气低迷,此刻也不敢跟得太近,每攻略一处东宫六率让出之宫阙殿宇,都要小心翼翼仔细检查,确认并未埋设火药之后才敢排进进驻,再加上东宫六率并非一味的撤退,步步为营处处抵抗的战术导致关陇军队推进速度极慢。

    而在城外,房俊统御大军狂飙突进奔袭长安的消息流水一般传入延寿坊,局势愈发紧张得令人窒息。关陇上下面对进展缓慢的皇宫之战,皆是火烧火燎、急得跳脚。



    贺兰淹统御数万大军列阵武亭川之南,试图阻截房俊奔袭长安,结果激战未到半日,便缴械投降、全军覆灭。消息迅速传回长安,使得原本雄心壮志意欲搭上关陇这艘大船攫取胜利利益的各家门阀遭遇当头一棒,被打得有些懵。

    谁都知道房俊麾下军队战力强悍,毕竟能够一路击溃吐谷浑铁骑、歼灭突厥大食人联军,又在西域与二十万大食军队鏖战连场占得优势,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支十六卫就能够做到。

    更何况房俊留下的半支右屯卫便曾连续击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皇族军队、关陇大军,由此可见整个右屯卫的战力即便不是天下无双,亦是第一等的强军。

    然而这些试图投机的门阀依旧没能想到,贺兰淹率领的数万大军如同木马刍狗一般一击即溃,且缴械投降、全军尽墨……

    如此消息,自然震得长安城内叛军心中惊惧、措手不及。最要命的是,在东宫六率拼命抵抗、叛军推进速度极度缓慢的情况下,该如何抵挡房俊奔袭长安?

    军心慌乱。

    那些刚刚上车的河东、河西门阀尽皆后悔不迭,若是早知如此,合该再观望一番才好,如今却是势成骑虎,退无可退……

    长孙无忌躺在床榻之上,闻听贺兰淹兵败消息之后沉默半晌,而后派人将各个门阀在长安城内的话事人再度请到延寿坊,当面要求各家继续增派军队,不要存有保留实力之心,务必将房俊挡在渭水之北,同时尽快攻陷太极宫。

    各家话事人尽皆默然,思虑一番之后,颔首答允,然后派人向家中送信,将长安局势以及长孙无忌的要求详细告知。

    事实上,这些门阀眼下已经后退无路,若是继续如以前一般隔岸观火也就罢了,无论最终谁胜谁负,总不能一股脑的将河东河西的门阀尽皆剪除。然则眼下已经站在关陇一边派兵参战,那便是与东宫为敌,一旦东宫获胜,即便太子殿下再是仁厚,也断无宽恕之理。

    故而,当长孙无忌在此要求各家增派兵卒之时,几乎所有河西、河东的门阀都咬着牙将所有家底掏出,一股脑的调往长安,力求此战必胜。

    ……

    右延明门外,舍人院值房。

    萧瑀与岑文本对坐,茶几上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一个银壶放置其上,壶嘴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一阵阵清淡的酒香弥漫而出,嗅之神清气爽。

    萧瑀挽着袖子,伸手将银壶取下,微微倾斜,一股淡黄色的酒水便从壶嘴倾泻而出,注满两人面前的白瓷酒碗。此等上好黄酒,就得用这种半大的酒碗喝起来才得劲儿,若是寻常精致的小酒杯,反而品味不出其中之绵厚甘醇。

    “景仁兄,请。”

    萧瑀抬手相请。

    岑文本颔首,却拿起茶几上一个竹夹子,打开壶盖,从中夹了几块姜丝、桂圆放在旁边一个碟子里,用筷子夹了姜丝放在口中,一股甘醇酒香混合着辛辣的滋味充斥口中,再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酒碗,品味着口中回甘。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这口酒水混合着姜丝咽入腹中,一股热气升腾而起,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甚为受用。

    萧瑀却不习惯这般食用,只是端起酒碗呷了一口,啧啧嘴,赞了一句:“好酒。”

    冬日里风雪漫天、天寒地冻,喝上一壶温热的黄酒,佐以姜丝驱寒、桂圆增味,最是惬意享受。

    即便耳畔隐隐传来金戈厮杀之声,两人依旧优哉游哉,浑然不放在心上。

    到了他们两个这等资历与地位,早已超脱派系之局限,即便此刻叛军攻陷太极宫,也万万不敢对他们猝下杀手。叛军上上下下都很清楚,此次兵谏的目标是东宫太子,即便是东宫附属,亦不能一味杀戮。

    尤其是萧瑀、岑文本此等朝堂大佬,身后所牵扯的利益无以计数,甚至萧瑀更是江南士族之领袖。此刻萧瑀支持东宫,却并不代表江南士族便与东宫同生共死,一旦他们在兵变之中受到任何损伤,可轻易导致天下局势截然变动。

    关陇再是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将江南士族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同样的道理,即便东宫六率此刻反败为胜击溃关陇军队,可谁又敢将长孙无忌一刀杀了?

    那将会使得整个关陇门阀陷入疯狂,将天下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剧烈震荡,到手的胜利极有可能变成一场巨大的内战……

    萧瑀侧耳倾听着外间金戈杀伐之声,轻叹口气,道:“决战在即,只不知最终谁胜谁负、江山谁属。”

    岑文本病恹恹老态龙钟,呷着黄酒,良久才嘟囔一句:“若陛下在,自然任谁也翻不起浪花,可若是陛下不在……关陇也好,东宫也罢,皆无服众之能力,天下动荡怕是在所难免。宋国公领袖江南,届时还应以黎民福祉为先,勿使江南燃起战火,致使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江南不比别处,繁华富庶自然不及关中,可自古以来便属于蛮荒之地,自秦汉而始,历经数百年无数人的开拓垦殖兴教文化,方才真正纳入帝国统治之下,若因此次兵谏而最终使得江南再度自帝国分裂出去,当今朝堂衮衮诸公,皆可称华夏之罪人。

    萧瑀与岑文本虽然平素相交不多,但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政见颇为契合,偶有合作,极为投契。

    闻言颔首笑道:“景仁兄且放宽心,于公于私,江南断不会乱。”

    于私,江南乃是兰陵萧氏之根基所在,江南安稳,则萧瑀于朝中之地位稳固,任谁攫取大权,都要予以拉拢安抚。若江南大乱,根基不稳,萧瑀的影响力自然直线下降,分量骤减。

    于公,江南蛮荒之地历经数百年汉人不断迁徙,垦殖、教化才有今日之稳定繁荣,一旦陷入动荡混乱,致使战火涂炭,很容易便四分五裂。再想安抚稳定,纳入华夏版图,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牺牲多少兵卒。

    旋即,萧瑀忧心忡忡道:“眼下河西、河东等地世家门阀尽皆出兵襄助关陇,致使叛军愈发强盛,东宫六率苦苦支撑。其所图者,不言自明,怕就怕天下门阀皆如此想,纵然房俊奔袭回援,最终亦是与天下人为敌。”

    岑文本蹙眉。

    这就牵涉到了最基本的利益争斗——太子不止一次的表露过,将来继位之后会延续李二陛下的国策,保持政局稳定,减少路线分歧而导致的内耗。

    这原本是好事,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李二陛下这些年一直奉行削弱、打压门阀之策略,观其执政宗旨,显然是想要提升寒门之力量来抗衡门阀强大的底蕴,最终达到消除门阀之目的。

    这是世家门阀所不能容忍的,否则亦不会任由关陇在长安起事施行兵变,天下门阀却尽皆袖手旁观,甚至关键时刻还要出兵襄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对于天下门阀来说,他们自身的利益便是“道”,谁对于他们的“道”更为有利,他们就支持谁,反之,则反对谁。

    这才是东宫面临眼下绝境之根本原因……

    李二陛下雄才伟略、大帝之资,文治武功威盖宇内,即便对他削弱打压门阀之策略不满,但天下门阀却不敢公然反抗,而是努力回寰,想方设法在拥护李二陛下的同时保存实力。

    可一旦李二陛下不在,太子延续削弱、打压门阀之国策,还能让这些门阀忍痛割肉、委曲求全么?

    自然是不能的。

    故而,便出现当下河西、河东各地门阀相继出兵襄助关陇围攻太极宫的局面。甚至在不久之后,天下各地的门阀极有可能群起响应,鼎力支持关陇门阀。

    此等情形之下,即便东宫在房俊回援之后取得此次兵变之胜利,又将如何面对天下门阀之反对?



    说白了,东宫若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宣布改弦更张、变通执政理念,那么天下门阀将会依旧站在关陇那一边,即便关陇战败,依然与东宫对立。

    萧瑀也好,岑文本也罢,本身既是门阀……

    所以岑文本立即懂得了萧瑀的意思,这是想要一同去向太子殿下觐见,若能于此时颁布一道诏令,许诺再不延续李二陛下之国策削弱、打压门阀,则会立即得到诸多门阀之响应。

    固然不会有门阀此时大张旗鼓的派兵支援东宫,可给予关陇门阀之助力却势必减少。

    此消彼长,东宫面对的处境必将有所和缓……

    而眼下,东宫面对的却几乎是整个大唐的门阀力量,即便是已经旗帜鲜明表态支持东宫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也不过是作壁上观而已。

    即便是萧瑀,也必然要以门阀的利益为上,自然不会希望眼睁睁看着支持的东宫彻底倒台,但并未真正给予东宫实质上的帮助却是事实。

    其中之权衡算计,则令人深思……

    岑文本脸上的老年斑已经甚为浓重,面色有些灰败,此刻撩起松弛的眼皮看了萧瑀一眼,又耷拉下去,呷了一口黄酒,夹了几根姜丝放在口中咀嚼着,半晌,才缓缓说道:“眼下距离时局之确定,尚且远矣。而时局变化之关键,不在长安,甚至门阀,而在于东征大军。”

    萧瑀微愣:“景仁兄之意,东征大军或有变化?”

    岑文本颔首,蹙眉道:“自平穰城外陛下坠马负伤,及至之后传来噩耗,再到数十万大军返程之时各种拖延,时至今日尚有千余里方才关中……其中种种不合情理,极不寻常。”

    萧瑀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事实上,这种怀疑他也不是没有过,因为东征大军走得实在是太慢了,什么雪漫山川路途难行,什么粮秣不足谨小慎微,这些明面的理由自然不足以说服那些智谋高绝的明白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将大军行程极慢之原因归于军中各方势力之角逐、斗争,相互掣肘之下,这才给予关陇叛军足够的时间。

    但是此刻经由岑文本提示,他立即意识到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东征大军种种诡异之处,当真只是由于军中各个门阀派系相互角力、争斗所引起?未必如此。纵然陛下驾崩,可英国公李绩如今在朝中之地位早已不可撼动,尤其是对于军队之掌控放眼大唐几乎不做第二人想,兼且此人心思深沉、足智多谋,岂能那般轻易被军中派系所左右?

    怕是世人所见的东征大军种种诡异之处,未必没有李绩纵容甚至刻意在其中……

    那么局势可就当真麻烦了,东征大军虽然牵扯诸多门阀势力,可李绩的意志却很大程度上能够代表绝大多数的军队,他的倾向将会对长安局势之变化产生巨大影响。

    那么,李绩到底是个什么倾向?

    *****

    “英国公到底是什么倾向?”

    玄武门内的值房之内,虢国公张士贵也在李承乾面前发出同样的疑问。

    此处值房位于内重门之内,夹在内重门、玄武门之间,以往乃是北衙禁军的屯兵之处,宿卫玄武门安全。此刻北衙禁军尽皆开赴城头严阵以待,诸多房舍便一并空出,用以安置由太极宫内撤出的皇家内眷。

    值房内光线昏暗,不得不点起数根蜡烛,李承乾与张士贵对坐,李承乾于一侧相陪。

    听到张士贵的疑问,李承乾沉声道:“人心隔肚皮,英国公固然素来忠诚于孤,然则大势之下何去何从,又如何揣度得准?除却越国公之外,孤亦不知何人赤胆忠心,愿与东宫生死相随。”

    事实上,他并未因此而懊恼沮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朝中大臣绝大多数都牵扯到门阀势力?利益攸关之下,每个人做出的决定都并非随心所欲,牵扯越多,自然顾虑越多。

    能够有房俊这样一个可以百分百信任的臣子,李承乾已经感到非常满足……

    但是对于李绩,他却难以揣度其立场,毕竟李绩对于父皇的忠诚远远高于对待自己,如果父皇当真驾崩于辽东军中,那么李绩往后何去何从,谁也不知道。

    张士贵颔首,叹息一声,道:“越国公乃是东宫柱石,忠心耿耿,不惜奔袭数千里驰援殿下,令臣敬佩不已……然而当下局势固然因为越国公数千里驰援而陡生变数,但最终能够决定大局的,却还是东征大军。”

    李承乾、李君羡尽皆颔首,表达认同。

    事实的确如此,房俊如今奔袭长安,若东宫能够击溃叛军、拨乱反正,亦要面对关陇溃败之后的乱军,想要一举清除,几无可能,甚至会导致关中一片糜烂。

    若房俊回援亦不能挽回败局,致使关陇兵谏成功,同样的道理,关陇也不可能一举将东宫六率尽皆剿灭,只要太子在东宫六率护卫之下向西遁逃,一旦过了陇西,则关陇军队鞭长莫及,“一国二主”的格局即将形成,往后便是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数十年的内战。

    唯一拥有鼎定大局之力量的,就只能是拥兵数十万的东征大军,拥有东征大军绝对掌控力的李绩,才是能够左右朝局的那个人。

    故而,李绩的立场便极为重要。

    是忠诚于东宫,挥军入关扑灭关陇叛军肃清寰宇?

    是顺水推舟,默认关陇推举齐王上位,只为了帝国政权平稳过渡?

    亦或是干脆两不相帮,率军直入长安另起炉灶?

    没人猜的准。

    ……

    在此之前,李承乾认为李绩可能更倾向于帝国之稳定,从大局出发,一旦关陇兵谏成功便采取默认态度。或许长孙无忌亦是如此认定,否则岂敢在这个当口施行兵谏,将帝国社稷搅和得风雨飘摇?

    但是现在,东征大军迟迟未能返回长安,路途之上种种耽搁行为,却让他对于李绩的心思再度泛起疑虑。

    若当真心底无私,只需顺其自然即可,何必故意耽搁行程而坐视长安糜烂,却拥兵在外虎视眈眈?

    其用心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士贵心里忽然一跳,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思索之下觉得不可思议,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不可遏制的疯涨。

    他挑起眉头,思虑再三,这才沉声说道:“殿下,如今河西、河东各地门阀尽皆起兵襄助关陇,抵达长安的军队亦有数万,听闻尚有许多正在各地聚集,亦将陆续开赴长安。而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虽然明面你上支持殿下,但实则并无实质之动作,一旦长安局势糜烂,当真形成内外分裂之局面,他们亦不排除改弦更张之可能,转而投入关陇之阵营。如此一来,可说是天下门阀尽皆兴兵,殿下堪称与天下为敌……”

    言尽于此,李承乾悚然一惊,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这的确是近乎于绝境之局面,然而并非不可能出现。一旦此等局面形成,东宫将成为众矢之的,悬殊力量对比之下,即便有房俊之支持,亦唯有覆亡之一途。

    但是,正所谓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是有正反两面存在的,在东宫成为众矢之的,受到天下门阀反对攻伐的同时,就等于天下门阀尽皆站在东宫的对立面。

    无论如何,东宫都占据着名分大义,乃是帝国正朔。

    这也就意味着,天下门阀都将成为谋逆之反贼……

    成者王侯,败者为寇,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只要天下门阀能够在关陇领导之下废黜太子、覆亡东宫,自然便成为天下正朔,将名分大义攫取在手,然后给他这个太子按上无数个十恶不赦之罪名,任由史官贬斥抹黑,自然可以将他永远绑缚在耻辱柱上受尽唾骂……



    历史只在青史记载之中。

    待到数十年后,真相如何哪里还会有人记得?他李承乾便是那个昏聩无道之储君,死有余辜,而发动此次兵变的关陇则成为诛除昏君奸佞、匡扶朝纲的大功臣,承受后世子孙之崇拜敬仰,被称为帝国柱石,无数诗文歌颂其功、赞美其德。

    但是,现在却出现了东征大军这样一个变数……

    李绩的立场到底如何,他是否拥有逆势而行、拨乱反正之勇气?

    是否能在天下门阀尽皆攻伐东宫之时,站在帝国正朔之立场,与天下为敌,只为维护名分大义?

    若不能,又何必引兵在外坐视天下门阀尽起精兵涌入关中,而不是即刻返回长安终止兵变?

    ……

    张士贵愁眉不展,轻声道:“眼下局势一片混沌,纵然有越国公引兵回援,亦难说大势去向。殿下还是应当小心谨慎,一旦局势不妙,老臣即刻率领北衙禁军与百骑司一同,护送殿下撤出玄武门,前往右屯卫营地。”

    放在之前,听到这等劝谏撤离太极宫的谏言,李承乾往往一笑了之,心中意志已然坚定。

    可是此刻分析了东征大军诡异之处,难免有些换了想法。

    消弭门阀、重用寒门、集中皇权,这是父皇毕生之志,他可以不在乎父皇的皇位最终由哪一个皇子来继承,却不能任由父皇的遗志从此断绝,贞观十几年的夙兴夜寐尽付东流。

    意志的传承,是比皇位延续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李绩当真坐视东宫覆亡,那么可以想见在齐王登基之后,天下门阀将会攫取朝堂权力,以往父皇施行的种种削弱、打压门阀之政策尽皆裁撤,皇权架空,天下黎庶将如同前隋一般再度沦为门阀之奴隶,如豚犬一般祖祖辈辈用血汗去给门阀创造财富,供养他们钟鸣鼎食、奢靡无度。

    沉默良久,李承乾方才闷声道:“形势尚未崩坏至那等程度,到时候再做考虑不迟。”

    对此,张士贵倒是颔首认可:“的确如此,越国公数千里驰援,麾下皆是百战精锐,纵然缺乏火器,却也绝非关陇叛军可以比拟。不出意外,关陇必将迎来一场惨败,只不过如今河东、河西各地门阀尽皆全力支持,虽然一时败绩,但最终还是会陷入僵持。”

    李承乾有些失望:“当真不能战而胜之,一举歼灭叛军?”

    虽然李靖、李绩、尉迟恭、程咬金等名帅、名将享誉天下,声威赫赫,但是张士贵之谋略、战力,却仅在李靖之下,与李绩亦是不遑多让,稳稳的超过尉迟恭、程咬金等人。

    否则,父皇何以单单将统御北衙禁军、宿卫宫禁、镇守玄武门的重任交给张士贵?这等职位可不仅仅忠诚就能胜任,更需要超强的能力。

    所以李承乾对于张士贵的分析甚为认同……

    张士贵摇摇头,道:“越国公麾下兵卒再是百战雄师,可数千里奔袭已然人困马乏,关陇叛军即便乌合之众,但奈何人数太多,欲想渡过渭水殊为不易。且城外高侃所部要宿卫玄武门,不敢擅离职守全军接应,故而,渭水之畔必有一场恶战,一时片刻难分胜负。”

    其实这话并不准确,胜负是一定的,单只是关陇这群乌合之众,就算再多一倍又岂能是房俊麾下精锐的敌手?只不过叛军人数实在是太多,即便是车轮战术,亦可死死的拖住一段时间。

    而现在,东宫缺乏的正是时间。

    更何况房俊数千里奔袭而回,整个关中、陇西皆已被叛军占据,军械粮秣势必难以为继,困难重重,不可能一战而定。

    对于张士贵的能力,李承乾甚为信任,他不知兵事,张士贵说了自然便信。

    因此忧虑道:“卫公那边,怕是坚持不了许久啊。”

    任李靖再是“军神再世”,实力如此悬殊之战斗亦是无法可施,溃败迟早之事。他固然早有死守太极宫与敌皆亡之信念,可又怎能愿意东宫六率这些忠臣义士一同随他赴死?

    之前举目无援,心若死灰,愿意战死太极宫以彰显储君之骄傲。现在房俊数千里奔袭而回,局势发生天翻地覆之变化,自然再不能轻言生死。

    可若是无法固守太极宫,早早沦陷失守,那么城外奔袭而来的房俊便只能以硬碰硬去硬憾关陇叛军,里应外合之策略彻底告吹,形势愈发不利……

    这令李承乾甚为郁闷,原本房俊奔袭回援的消息抵达时带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便是对眼下局势的迷惘与焦躁。

    说来说去,还是李绩统御数十万大军引兵在外所引发的种种变数实在是太过不可猜测……

    这个李绩到底意欲何为?!

    *****

    同样,身在延寿坊一边养伤一边指挥军队猛攻太极宫的长孙无忌,亦对东征大军的行程感到不可揣度,甚为忧虑。

    疑问也是一模一样——这人想要作甚?

    房中,宇文士及与另一位老者坐在床榻对面,面色凝重。

    长孙无忌将手中战报放在床头书案上,蹙眉看着那位老者,问道:“骏威以为如何?”

    这位老者鹤发童颜,年纪明显已逾古稀,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浑不似寻常老者那般浑浊不清,乃是河东柳氏的家主柳刚,字骏威。

    听闻长孙无忌发问,柳刚捋着颌下雪白胡须,沉吟道:“英国公素来足智多谋,唯赵国公可堪比拟,老朽愚笨之人,焉能揣度其真实用意?实在是不知。”

    长孙无忌轻轻活动了一下伤腿,自书案上拿过茶杯呷了一口,叹息道:“英国公智谋无双,又岂是吾可企及?只不过眼下其引兵在外,充满了太多变数,不得不防,却又不知如何提防。”

    没人比他更清楚李二陛下已经驾崩的事实,此等情形之下李绩将数十万大军掌握手中却行踪诡异,其心中到底作何想法,实在是无从猜测。

    因为,东征大军之中再也无人能够掣肘李绩……

    柳刚见到长孙无忌神态随和,心中担忧彻底放下,反问道:“越国公现在抵达何处?”

    河东柳氏虽然亦是世家门阀,但实力并不强,即便举族出力,却也很难得到长孙无忌的青睐。而且自己的侄子柳奭在铸造局一举炸死关陇兵卒无数,导致长孙无忌占据铸造局缴获火器用以攻城的企图彻底告破,很难相信这个“阴人”不会迁怒于河东柳氏。

    甚至,晋王殿下明确告知长孙无忌不会在此等时候继承储君之位,更使得长孙无忌的谋算出现极大之漏洞。

    河东柳氏乃是晋王妃王氏的母族……

    长孙无忌一脸随和,好似这些事从未放在心头,回道:“再有不足两日,便可抵达中渭桥附近,一场大战随时爆发。”

    虽然战事未起,但谁都知道这必将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想要将房俊堵在渭水之北,关陇军队必将付出极大之代价。

    柳刚松了口气,道:“还好,最迟明日晌午,河东各家派遣之军队便可抵达长安,届时任凭赵国公调遣,绝无怨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宇文士及忽然问道:“河东裴氏派军多少,又由何人领军?”

    柳刚楞了一下,迟疑道:“吾并不清楚,只听闻裴家大抵调派了五千兵卒,由尚书左丞裴熙载领衔,与吾家差不多时间自河东出发。”

    宇文士及便摇了摇头,长孙无忌亦是面色不虞。

    河东诸姓,源远流长,那是比关陇门阀更为久远的氏族门阀。而其中根基最深、势力最大、名声最著,则莫过于河东裴氏,举族开枝散叶,子弟鼎盛,血脉无数,无论实力亦或是影响,都绝非河东柳氏可堪比拟。

    然而此次响应关陇自号召(威逼),却只派出五千兵卒,由尚书左丞裴熙载领衔……

    (本章完)



    尚书左丞,在朝中已经算是中层大臣,尚书省的实权人物,看似身份不低。但是河东裴氏规模庞大、分支众多,仅仅一个裴熙载未免分量不够。

    由此可见,河东裴氏虽然迫于关陇的压力不得不出兵襄助,却始终心存顾忌,不肯全力以赴。

    这令三番五次对河东裴氏送去书信婉言邀约的长孙无忌颜面尽失,人家根本就没将他这个赵国公当回事儿,即便眼下局势依旧是关陇门阀彻底占优……

    河东裴氏的底蕴着实太过深厚,即便贞观以来饱受关陇门阀打压,非但未曾屈服,反而积攒了更多怨气。

    若非此刻关陇占据优势,极有可能兵谏成功,怕是河东裴氏一兵一卒亦不会派遣……

    门阀世家在这等时候保存一线退路,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河东柳氏这样全盘押上反倒是不符合常理。但是对于长孙无忌来说,河东裴氏不仅实力底蕴超强,可以给眼下的局势带来莫大之助力,更在于其世世代代与山东世家的利益纠葛,能够最大限度影响山东世家的立场。

    门阀之利益取决于朝政之策略,一旦关陇兵败,太子坐稳储位,日后登基为帝之后依旧奉行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所有门阀都会根基动摇,无论关陇贵族,亦或山东世家、江南门阀。

    天下门阀在这一点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彼此之间对于权力的斗争则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别看眼下山东世家、江南士族都站在东宫那边,却一直按兵不动,只几位大佬侍奉太子身边出谋划策,族中家底却一直捂得严实,未曾有过损伤。

    即便忠诚于太子,亦要为自家门阀之利益做打算,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未必没有暂时保存实力,关键时刻胁迫太子进而攫取利益之心思……

    此乃门阀生存之道,一切皆以家族利益为先,无论立身于哪一个阵营,本质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

    渭水之上,中渭桥。

    渭水上三座桥梁,唯有中渭桥基石坚固,可以通行大队车架人马,故而由长安向西,但凡有大队人马必经此处。先前左屯卫、皇族军队溃败至此,意欲就地修整,却被高侃亲率兵卒追击不止,只得渡过中渭桥一路败逃向西,行至岐山附近的箭括岭这才站稳跟脚。

    中渭桥亦落入高侃掌控之中。

    自箭括岭下接应房俊之后,高侃担忧玄武门至安危,不敢耽搁,并未修整便率军返回玄武门,同时派出一旅兵卒守卫中渭桥,掌控这处沟通渭水南北的交通枢纽。

    然而长孙无忌威逼各家门阀,使得各家门阀不得不尽数派遣族中子弟赶赴长安之后,形势陡然发生变化。

    越来越多的关陇军队越过龙首原向着玄武门集结,虽然武媚娘故布疑阵吓退了关陇军队的一波攻势,但在得到大量兵卒补充之后,关陇军队再一次聚拢于右屯卫军营之外,虎视眈眈,似乎随时都能发动猛攻。

    此等情形之下,高侃哪里还敢擅自分兵?派遣斥候联络房俊之后,当即按照房俊的命令全军退守营地,确保玄武门万无一失,放弃了对中渭桥的控制。

    中渭桥自此落入关陇之手。

    长孙无忌自然知晓此地之重要,想要租借房俊大军靠近长安,必须扼守中渭桥,偏偏关陇出身的将令没几个能打仗的,要么能力不行,要么资历不够,只好将自己已经七十余岁的庶出兄长长孙恒安推出去披挂上阵,统御大军……

    长孙无忌的庶长兄长孙行布富有谋略、勇猛善战,颇有其父长孙晟之风采,深受前隋汉王杨谅赏识重用。杨谅于并州起兵造反,留长孙行布守城,自己率军南下与朝廷大军作战,长孙行布此时关闭并州城门,抵抗杨谅,城破之后被杀。

    隋炀帝听闻此事,下诏书褒奖,赐予长孙行布仪同三司,胞弟长孙恒安因为其兄之功勋,被授予鹰扬郎将。入唐之后被封左监门将军,爵封郡公。

    长孙恒安并无殊才,只不过生在性情沉稳,已经多年不曾带兵,今次却被无人可用的长孙无忌推上战场,统御大军抵抗房俊麾下的百战精锐……

    长孙恒安自家知自家事,知道自己谋略平平、才具不显,对上百战百胜的房俊很是吃亏,所以刚刚率军抵达渭水之畔,在渭水南岸扎下营寨之后,一面派出斥候严密监视玄武门下的右屯卫,一面派兵将中渭桥尽皆拆除。

    没错,这位长孙家硕果仅存的叔祖辈宿老,自觉并无把握将房俊阻挡于渭水之北,干脆将中渭桥予以拆除,一了百了。

    至于此举会否导致渭水之北的关中地域惨遭房俊扫荡,而长安无法及时予以支援,他浑然不顾……

    ……

    风雪之中,长孙恒安披着厚厚的斗篷,戴着帽檐宽大的毡帽,坐在马上凝视着面前的中渭桥。此桥桥柱是四根木柱一排,为排架式;排柱上有两跳斗拱承托木梁、桥板、桥栏桥顶随券顶略呈八字形。桥头有华表、神妖,气度恢弘。

    中渭桥始建于秦,因当时渭水北有咸阳宫,南有兴乐宫,欲通二宫之间,故建此桥。汉末年,董卓纵兵入关烧毁此桥。之后,曹操又重建。东晋永和年间,前秦苻生征调关中百姓,加以修治。南朝刘裕入关,又遭焚毁。贞观十年最后一次重修,工程规模浩大,征用徭役颇多。

    然而现在,这座沟通渭水南北的桥梁便在如狼似虎的兵卒手底下迅速拆卸瓦解,因桥梁皆是木质结构,只需砸掉卯榫即可拆除,轻便快捷,半日不到的功夫便拆除一空。

    所幸跟随前来视察情况的宇文节及时约束兵卒并未将桥梁部件当场丢弃,而是收拢之后屯放于渭水南岸。战后只需抽调工匠重新以卯榫连接,很快就能修筑新桥。

    并且有所怨言:“中渭桥勾连渭水南北,实乃交通枢纽,如今郡公下令拆除,岂不导致渭水之北地区全部处于房俊兵锋之下,且不能得到及时增援?”

    对此,长孙恒安表示无所谓:“老夫奉赵国公之命,率兵督战于此,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阻截房俊过桥直抵长安,只要能够达成此任务,在所不惜。”

    莫说是一座桥,就算是一座城,他也敢拆!拆除中渭桥的目的就是隔绝渭水南北,渭水虽然冰封,但冻得并不结实,不可能任由大队人马通行,他房俊还能插翅飞到南岸来不成?

    至于渭水之北会否由此陷入房俊铁骑之下……那关他屁事!

    他只知道长孙无忌的命令是阻截房俊,不能使之踏足渭水南岸直抵长安城下,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宇文节黑着脸,抿嘴不语。

    渭水之上共有三座桥梁联通南北,西渭桥乃是一座浮桥,早在开战之初便损毁拆除;东渭桥位于泾水、灞水与渭水交汇处之东,房俊骑兵不可能横渡泾水抵达东渭桥,所以长孙恒安的策略的确保险。

    但泾水上游的泾县境内尚有一座桥梁可横渡泾水,而后顺水南下便直抵中渭桥,过桥之后向南奔袭一段则是灞桥,且灞水冬季水量萎缩、河道狭窄,无需灞桥便可横渡河道,直抵长安城下。

    长孙恒安此举看似稳妥,实则根本就是只顾自己防御之地,以便完成长孙无忌交付的任务,却将房俊麾下大军逼得只能迂回曲折,兵锋直指长安城东的通化、春明、延兴诸门……

    简直就是损人利己之典范。

    不过就算宇文节心中再是不满,也不敢出言指责,长孙恒安的确没甚能力,但地位太高、辈分太大,只能回去请示长孙无忌,若任凭长孙恒安这般作为,必将造成整个长安以被关中地区彻底糜烂。

    如何了得?



    房俊策马奔驰,在他身后数万骑兵犹如一条长龙一般沿着渭水北岸向着长安方向疾驰,铁蹄踏碎地面的冰雪,浩荡声势惊天动地。

    漫漫风雪之中,距离中渭桥仅余三十里,前方斥候已然返回。

    “吁!”

    房俊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连同身边数百亲兵部曲齐齐止步,听候斥候回禀前方形势。

    “启禀大帅!”

    斥候自马背翻身跃下,单膝跪地,大声道:“河东、河西诸家门阀增派兵卒进入长安周围,东宫六率压力剧增,高侃将军已然率领兵卒镇守玄武门,不敢擅离,唯恐玄武门有失。长孙恒安率领五万大军屯驻于渭水之南,已经下令拆除了中渭桥。”

    房俊蹙眉。

    若只是关陇本身之力量,他丝毫不惧,麾下这些百战精锐对上关陇的乌合之众,足可以一当十!但若是连河西、河东的门阀都站在关陇那边倾力相助,局势便大为不同。

    就算门阀那边的军队全是猪,也足以拉出一支超过二十万人的军队,一个一个的砍杀过去也得将横刀崩坏刃口……

    尤为重要的是此举所代表的意义更是非凡,说明天下门阀已经有半数站在关陇那边,山东世家、江南士族表面上支持东宫,实则却并未有实质上的帮助,否则只需调集各家的奴仆、庄客、私兵向河东挺近,河东、河西那些个门阀岂敢肆无忌惮的调兵进入关中?

    门阀,果然是国家之毒瘤,若不能一刀剪除,迟早成为吸食国家利益壮大己身的蛀虫……

    更重要的,则是山东世家一同扶持起来作为代言人的李绩。他率军自西域一路狂飙突进,突袭数千里直入关中,然而东征数十万大军依旧优哉游哉不紧不慢的耽搁在半途。

    鬼知道李绩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沉思片刻,房俊沉声道:“想办法渡过渭水潜入长安城,同时与高侃将军取得联系,本帅要知道长安内外的一切动向,稍有风吹草动,定要第一时间回报。”

    “喏!”

    斥候领命,起身上马疾驰而去。

    房俊紧了紧身上披风,再度策骑向前,一直奔驰来到中渭桥前,便见到原本宽阔坚固的木桥已经被拆得只剩下桥头的梁柱残骸,而在渭水南岸,一片服色各异的关陇军队接天蔽日望不到边,正与自己带回的右屯卫、安西军、吐蕃胡骑隔河对峙,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桥梁建设之处自然取河床最窄的地方,此处渭水河道大抵只有百米左右,强弓可以将河对面敌军笼罩在射程之内,且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只不过桥梁拆除双方无法渡河接战,隔着河道释放弓矢,纵然可以射杀少数敌军,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房俊骑在马背上冷眼观望对岸的叛军阵列,胯下战马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不停甩着尾巴显得很是暴躁,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牲口也感受到紧张与兴奋。

    半晌,房俊高高举起手臂,大声道:“向北,奔赴泾县县城!”

    “喏!”

    数万骄兵悍将齐齐发出一声应诺,简直声如奔雷、气势磅礴,将对岸的关陇军队吓了一跳。而后留下一部在此继续与关陇叛军对峙,余者尽皆随着房俊折而向北,一路风驰电掣向着不远处的泾县县城扑去。

    ……

    房俊在渭水北岸观察对岸的关陇军队,见其兵多将广阵列俨然,殊不知对岸的关陇军队隔岸看着一路奔袭而来杀气腾腾的数万骑兵,更是心旌摇曳、心胆俱寒!

    这些骑兵当中大部分都是右屯卫兵卒,追随房俊麾下曾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之后一路从长安打到西域,击溃吐谷浑铁骑,歼灭突厥、大食联军,又在弓月城外将十余万大食军队彻底击溃,俘获无数,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早已铸就百战雄师之气质,实乃天下一等一的强军,所向无敌的气势有若实质一般,即便隔着宽阔的渭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悍不畏死的冲天杀气,令关陇军队心惊胆战。

    如此强军,如何力敌?

    宇文节更是在关陇军队阵中唏嘘不已,当年他与房俊算是至交好友,那时的房俊率诞无学、木讷莽撞,乃是长安人尽皆知的“棒槌”,甚至被称作“长安四害”之首……

    然则谁能想到,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纨绔子弟早已成长为帝国军方实力强横的巨擘之一,战功赫赫,麾下骄兵悍将无数,攻城掠地灭人族、亡人国,所向披靡。

    如今,更是成为可以左右帝国朝局走向的关键人物……

    往昔的友情,早已随着立场的不同而渐渐淡去,一眨眼,便分道扬镳。

    然而未等他感慨完毕,便见到对岸的骑兵顺着河岸奔驰一阵,忽而转向,径自向北而去,宇文节登时面色大变。

    正如他猜想那般,长孙恒安拆除了中渭桥固然使得房俊奔赴长安受阻,但并不可能真正阻止房俊的脚步,甚至会因此将长安以北的关中地区直接暴露于房俊部队的铁蹄之下,且长安不能及时予以支援。

    泾县境内,可是有着长安附近第二大的常平仓……

    宇文节不敢怠慢,对长孙恒安说道:“房俊北上,咸阳、泾阳、三原等县将尽皆沦陷,尤其是泾阳常平仓内囤积了大量粮食,一旦被其获得,兵强马壮粮秣充足,为祸更大。卑职这就返回长安向赵国公请示,恳请派兵增援北边诸县,此间便拜托郡公多多费心。”

    长孙恒安瞅了宇文节一眼,随意的摆摆手:“宇文左丞自去便是,此间有老夫坐镇,必定万无一失。”

    “……”

    宇文节无语,您老将中渭桥都给拆了,叛军除非插翅飞过渭水,您自然万无一失……

    懒得与长孙恒安多言,一拱手,便带着亲兵部曲脱离部队,绕道龙首原奔回长安,入城之后直奔延寿坊,求见长孙无忌。

    ……

    听闻长孙恒安为了阻挡房俊而将中渭桥拆除,长孙无忌一阵无语。他这位庶出兄长的确没什么军事才能,胜在性情沉稳、办事稳妥,可这也太过稳妥了,干脆将中渭桥给拆除,导致房俊连冲锋作战的机会都没有,自然能够超额完成任务。

    可如此一来,长安北边诸县都将置于房俊铁蹄之下,且可以渡过泾水之后向南自东渭桥横渡渭水,直抵灞桥,进逼长安。

    实则对于房俊并未有太多影响,只不过是将压力从北城转移到东城……

    “房俊率军数千里奔袭,必然轻装简从,粮秣匮乏。关中附近皆是各家门阀所掌控,固然不能抵挡房俊之兵锋,却尽皆坚壁清野,并未让房俊缴获太多粮秣。可泾阳常平仓内囤积了大量粮秣,一旦被其缴获,顿时兵精粮足,战力上升不止一筹,危害甚大。”

    宇文节对于长孙恒安之所为甚是不满,诸多门阀调集的数万大军交付于你,结果你将中渭桥拆除避而不战,直接导致长安以北地区一片糜烂……

    长孙无忌也无奈,哪里知道自己那位庶出兄长居然玩了这么一手?

    可问题是自己交代的任务只是阻截房俊强渡渭水抵近长安,与玄武门外的半支右屯卫合兵一处,人家长孙恒安都完成的极为完美……

    只得说道:“稍后执吾手令,命长孙恒安抽调一半军队前往灞桥附近驻扎,而后派出斥候自东渭桥北上,抵达泾阳、三原一带追踪房俊之动向。”

    宇文节躬身领命,迟疑一下,提醒道:“玄武门外高侃所部,战力亦是强横,若是抽调一半军队转移至灞桥,万一高侃所部发动突袭,且房俊杀一个回马枪,两方里应外合,则郡公会有危险。”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摆手道:“无妨,且不说高侃不敢擅离玄武门,便是当真突袭渭水北岸咱们的军队,也抽调不出太多兵力,咱们自保应当无碍。况且中渭桥已经拆除,房俊隔阂相对,不能与高侃所部南北夹击。”

    没有了中渭桥,房俊只能迂回泾水、灞水直抵灞桥之下,岂能与高侃所部夹击长孙恒安?

    (本章完)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宇文节却不这么认为,他执着道:“赵国公明鉴,与房俊肆虐泾阳、三原等地而后挥军直抵灞桥相比,还是渭水一线更为重要!说到底,重中之重依旧是攻陷太极宫,万一房俊与高侃部汇合,很有可能击溃郡公所部。”

    高侃率领的半支右屯卫战力强悍,眼下关陇军队根本不敢轻捋其锋。不过好在长安城内的战局颇为顺利,皇城已然彻底攻陷,承天门、掖庭等处业已突破,大军突入太极宫内展开激战,只需堵住玄武门之北,使得东宫六率无路可退,胜利自然是迟早之事。

    可一旦长孙恒安所部被击溃,玄武门外则一马平川,东宫六率自可随意保护太子撤离。

    而一旦太子撤离太极宫,甚至在房俊接应之下赶赴河西,后患无穷……

    对此,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家兄虽然疏于战阵,但性情沉稳,兵法谋略亦算扎实,进取或有不足,但守成足矣。你尽可放心,单以高侃所部之战力,在兼顾玄武门安全之同时,不可能击溃家兄。”

    既然长孙无忌这般说话,宇文节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颔首应命,退出之后即召集人手、分派斥候,出灞桥向北过东渭桥,奔赴三原、泾阳、云阳等地,对各县之主官予以警示,而后查探房俊大军之行踪,及时汇报。

    实则无需警示,关内道各处兵马都汇聚于长安城内,驻守兵力空虚,即便严阵以待亦不可能抵挡房俊数万骑兵突袭,各县陷落已是必然。

    唯一令宇文节纠结的,乃是要不要提醒泾阳县令,在房俊大军抵达之前一把火烧掉常平仓中的粮储?

    方才于长孙无忌面前,他有心提醒这一点,但犹豫之下并未开口……

    房俊数万大军奔袭数千里,一路马不停蹄,必然是轻装简从,携带的粮秣极其有限。自萧关直至咸阳,雍、郿等县的粮秣早已输送长安供应十余万关陇军队,房俊不可能得到补给,唯一可以获取大量粮秣的地方,就只剩下泾阳的常平仓。

    只需将常平仓烧毁,房俊势必陷入缺乏粮秣之困局。数万骑兵每日里粮秣消耗是一个极大的数目,轻易无法得到解决,这会使得房俊空有数万战力剽悍的铁骑,却因为粮秣匮乏而不能发挥出最大战力……

    然而常平仓内足有粮秣上百万石,与新丰的常平仓一起供应关中百姓生计,若是一把火烧个精光,固然使得房俊大军无法得到粮秣补给,却也使得关中粮食告罄。万一新丰常平仓在出现什么意外,关中将会彻底无粮。

    关中两百余万人口每日的粮食消耗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且眼下长安城内战火肆虐,民生几乎全毁,一旦陷入粮荒,只怕易子相食之惨剧将会发生在这一片帝都之地……

    以长孙无忌之心性,只要能够取得这场兵谏之胜利,根本不会在乎关中百姓会否有粮荒之虞,即便饿死再多百姓,也一定在所不惜。

    宇文节站在门外,抬头看着满天飞雪,长长的吁出口气,目送斥候打马走远,转身回到堂内,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忙碌之中。

    ……

    渭水之北,风雪漫天,无数骑兵顺着官道狂飙突进,轰鸣的蹄声震得原野抖颤,半途上偶有百姓以及官差经过,远远的便吓得避入路边的野地,呆愣愣看着见首不见尾的骑兵部队奔驰而过,直扑不远处的泾阳。

    泾阳城内,县令李义府跪坐于衙署之中,面前桌案上摆放着几样小菜,一壶热酒。

    饮一口热酒,夹一口菜肴,抬头望着窗外凛冽寒风、簌簌落雪,郁闷的叹了口气。

    县中典史坐在对面,见其一脸抑郁、长吁短叹,一边执壶斟酒,忍不住问道:“明府何以这般惆怅?”

    李义府收回目光,拈起酒盏饮了一口,叹气道:“遭逢乱世,大丈夫自当屹立潮头、搏浪进击,纵然粉身碎骨,亦要鹰啸九天,不坠青云之志!”

    典史眼睛转了转,便懂得了李义府的意思……

    遂宽慰道:“明府何必如此?天生吾才,自有用武之地,静待时机即可。况且眼下关陇各家固然势大,然则胜负尚未分晓,又有越国公引兵自西域回援,一番恶战在所难免,明府偏居此地,正该韬光养晦,只要时机一至,当可出人头地、青云直上。”

    这话倒也不错。

    眼下长安兵变,关陇与东宫鏖战不朽,半个长安城都打废了,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关陇虽然节节进击,但东宫战力犹在,如今又有房俊引兵回援,谁胜谁负尚在未知之数。

    与其这个时候身在其中一方,不知将来前程如何,还不如坐山观虎斗,待到胜负即将分晓,再择取其中之胜者予以依附,胜利唾手可得。

    利益自然小得多,但风险也小……

    李义府却道:“你根本看不明白眼下之趋势……看似东宫尚有一战之力,胜负并未分晓,实则自从河东诸家门阀出兵襄助关陇,李绩统御东征大军迟迟不归,便可看出大局已定。眼下之局势已然非是谁能得到储君之位置,而是天下门阀抵抗朝堂削弱门阀之策略,东宫强弩之末,单凭房俊区区几万兵马,又如何能够同天下门阀抗争?东宫覆亡,迟早之事。”

    他之人才具不俗,拥有洞彻局势之能力,对于当前之局势甚为笃定。

    很明显,天下门阀如今或明或暗都已经站在关陇一边,东宫独木难支,但凭房俊的兵马如何与天下门阀为敌?

    这一场攸关储位之兵变,到了现在已经成了天下门阀的反击之战,为了维系门阀之利益尽皆倾力一战……

    只恨他虽然投入晋王门下,却并未得到晋王之信重,再转投长孙无忌,更是被一脚从长安城踢到这泾阳县,从此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

    此等紧要关头未能听命与长孙无忌麾下,与关陇并肩作战,待到胜利之后又能分得什么奖赏?

    放在旁人或许因处于战火之外而侥幸,对于野心勃勃的李义府来说,却是时运不顺、郁气难解……

    典史敬酒,说道:“明府才具天下罕有,关陇子弟却尽是无能之辈,赵国公岂能放任明府这等人才弃之不顾?且放心,待到大局抵定,必然将您调回长安,吾等还需仰望明府关照才行。”

    李义府苦笑道:“时局紧迫之时,吾未能在赵国公麾下效力,待到局势抵定,就算赵国公想起有吾这么个人,又能有几分赏赐?”

    正说着,忽然衙署房门被人从外撞开,一个县中官吏仓皇而入,急声道:“明府,典史,大事不好!”

    李义府被撞门这一下吓了一跳,神色难看,怒气隐现,呵斥道:“这般慌慌张张,还有没有点规矩?”

    那官吏忙道:“非是卑职莽撞,实在是十万火急!房俊已然引着数万骑兵奔袭而来,眼下已经到了城外二十里处,怕是要破城而入啊!”

    “啊?!”

    “咣当!”

    “你说什么?!”

    李义府与典史两人登时大惊失色,典史更是失手打翻酒盏,酒水撒落,溅湿了裤裆……

    待到那官吏重复一遍,典史化惊为喜,拱手道:“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李义府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不是吃错了药?咱们都是赵国公的人马,就算他待我刻薄,可阵营却是清清楚楚。

    眼下房俊大军来袭,你特么还恭喜我?

    只听典史说道:“明府不是正忧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么?只需将房俊大军抵挡在泾阳城外,便是大功一件,赵国公论功行赏,明府必然官升三级!”

    李义府:“……”

    这特么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让老子抵挡房俊的数万骑兵?

    咱俩什么仇、什么怨,要这般害我?

    气得他一脚将典史踹翻在地,披着一件斗篷便往外走,一边下令:“命令县中兵卒尽皆放下武器,然后召集上下官吏,打开城门,与吾一同迎接越国公入城!”



    典史与官吏皆大吃一惊,前者忙问道“明府这是何故?既然方才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眼下岂非天赐良机?若能抵挡房俊大军,实在是天大的功勋,赵国公必然不吝赏赐,官升三级轻而易举,何必出城投降?一旦被赵国公得知明府不战而降,必然大怒,怕是要严惩一番!”

    他自认眼下实在是个好机会,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识忠臣”,正该局势紧迫之时,才能看出谁是能臣干吏,谁是无能之辈。

    房俊率军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震得关陇上下仓皇惊扰,士气低落,若是这个时候能对房俊予以狙击,自然名声大噪、响彻天下!

    李义府差点没气死,一甩衣袖,怒道“越国公天资神武、威名盖世,麾下兵卒更是百战雄师,此番奔袭自西域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忠贞勇烈、气节无双,吾等正该开门相迎,匍匐于马蹄之下诚心依附,岂能无视忠义助纣为虐?再敢说出此等悖逆之言,莫怪吾不讲情面,将汝交由越国公处置!”

    言罢,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衙署,直奔城门而去。

    狙击房俊?

    简直痴人说梦!那房俊麾下兵卒悍不畏死、百战百胜,纵然是薛延陀、吐谷浑之铁骑亦不能撼动其分毫,反而被打得落花流水,李义府就算再是桀骜自信,也不敢升起一丝一毫“战而胜之”的奢望。

    更何况他与房俊相识日久,往昔虽有“赠衣之恩”,但不知为何后来房俊对他总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忌惮戒备之心昭然若揭。

    若是换了旁人在这泾阳狙击房俊,即便最终落败,房俊大抵也只是绑缚起来丢在一旁,可眼下戍守泾阳的乃是他李义府,天知道房俊破城之后会否一刀将他宰了……

    ……

    风雪之中,数万骑兵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泾阳城,并不高大的城墙被漫山遍野的骑兵团团包围,好似海潮之中的礁石一般,一个浪头便能彻底湮灭。

    房俊并未制定详细的攻城计划,眼下局势紧迫,兵贵神速,虽然亟需泾阳城内常平仓的粮秣补给军队,却不能再次逗留太长时间。

    “各军向前,猛攻四方城墙,半个时辰之内攻陷此城,先登者赏千金,官升两级!”

    房俊大声下令,全军都被重赏给刺激得嗷嗷叫,士气爆棚,无数骑兵扬鞭策马,向着城下冲去。

    铁蹄踏碎地面冰雪,正片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高耸的城墙摇摇欲坠!

    然后,泾阳城的城门便从内里洞开,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穿着各式官袍,在一人引领之下快步而出,见到冲锋的骑兵轰然而至,尽皆吓得面色发白,胆小的甚至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吁——”

    无数战马奔腾而至,来到城门前齐齐勒住马缰,雄浑的气势配上雪亮的刀枪,杀气腾腾!

    李义府勉力镇定心神,一揖及地,大声道“卑职泾阳县令李义府,率领阖城官吏,恭迎越国公大驾!”

    骑兵们面面相觑,这就投降了?

    须知房俊方才开出了极高之赏赐,先登者待遇优隆,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县令便出城投降,使得大家满腔兴奋瞬间化为乌有。

    真想干脆将这个软骨头县令一刀宰了,然后不管不顾继续攻城……

    李义府很清晰的感受到道周遭恶狠狠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愈发胆怯,只得作揖作得更深,再度大声道“恭迎越国公!”

    他身后的泾阳官吏亦是一个个汗出如浆,面前这无数面对胡族铁骑亦是连战连胜的骄兵悍将们,即便只是策马不动,亦有一股无形的铁血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似乎随时都能策马前冲,高高挥起横刀……

    好在半晌之后,就在一众泾阳官吏心惊胆战之时,面前骑兵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通道,房俊在亲兵部曲簇拥下排众而出。

    李义府长长松了口气,再度一揖及地“卑职参见越国公!”

    身后官吏也齐声大呼“参见越国公!”

    房俊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李义府,心中有些惊奇这厮不是投靠长孙无忌了么?怎地却又成了泾阳县令……

    不过此刻非是叙旧之时,他一挥手,下令道“劳烦李县令引领大军入城修整,本帅此番奔袭数千里,粮秣匮乏,还请配合打开常平仓补给粮秣。东宫乃帝国正朔,眼下遭遇叛军围攻,岌岌可危,本帅急于赶赴长安救驾,谁若是耽搁大军行程,阳奉阴违,休怪本帅以军法严惩!”

    李义府忙道“卑职不敢!泾阳官吏尽皆效忠陛下、效忠太子,鞠躬尽瘁、死不旋踵!只叹叛军势大,吾等又身负守卫泾阳之责,因而苟且偷安,死守泾阳,已然是心中羞愧,有负皇恩!眼下越国公数千里驰援,不畏艰险忠心可鉴日月,吾等自然全力配合,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身后泾阳官吏娘咧!见过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先前还信誓旦旦东宫没前途,要想方设法在赵国公面前建功,这一转眼的功夫,您又成了东宫的忠实拥趸……

    房俊倒是并不在意,他虽然不知李义府先前还跟自己的署官说着要依附关陇,但却是这个年代最为了解李义府的人,任其说得天花乱坠,又岂能不知其奸诈狡猾、反复无常之人品?

    当即大手一挥,麾下兵卒便一分为二,一部分自城门长驱直入进入泾阳城,先有兵卒奔赴各条街巷,大声宣布右屯卫进驻,严令城中商贾百姓居于家宅不得四处走动,安境抚民。

    而后大军直奔常平仓,打开仓门,补给粮秣。

    另外一部分则根本不入城,绕过泾阳城渡过泾水,一路向南狂飙突进,直取东渭桥。

    房俊留在泾阳城内,带着亲兵部曲以及泾阳官吏来到常平仓前,下马入内检视一番,见到堆积如山的粮食和满仓的草秣,心中松了口气。

    大军长途奔袭,轻装简从,所携带的粮秣已将告罄,若不能及时得到补给,将难以为继,非但导致士气大跌、战力骤降,甚至有崩溃之虞。

    好在这常平仓粮秣充足,依靠此地,足以支撑一场十余万人的大战。

    李义府恭敬陪在一旁,小心翼翼道“越国公此番数千里驰援,必然提振天下人心,支持东宫之心愈发坚定。关陇叛军畏惧您的声望,想必混乱不堪,士气大跌。越国公定能抵定乾坤、剪除叛逆,立下赫赫军功!”

    这话并非谄媚之言。

    他虽然被关陇子弟排斥,不得不屈于泾阳城内,却时时刻刻关注着长安局势。关陇势大,如今更是联合了河东、河西诸多门阀,兵力强大战力强横,攻陷皇城围攻太极宫,胜利唾手可得,东宫已然是强弩之末,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然而房俊率领数万骑兵奔袭数千里,陡然出现在关中,却使得眼下局势顿生变化。

    他之前认为就算房俊回援长安,顶天也就是重创关陇叛军,却无法扶持东宫反败为胜,毕竟双方实力差距依旧悬殊。但是亲眼见到其麾下骑兵之鼎盛军容,更有胡骑精锐同行,立即感觉到双方胜败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笃定。

    说到底,关陇军队再是人多势众,缺乏正规军却是致命的弱点,而房俊麾下兵卒却乃百战之师,战力实在是太强了……

    房俊负手立在常平仓前,看着兵卒将粮秣运出,听着李义府的话语,似笑非笑道“李县令才具不凡、能力卓越,何以越混越回去,居然跑到这泾阳担任县令?”

    之前,李义府已然是万年令,虽然皆是一县之尊,品阶却大不相同,权力地位更是天壤之别,再进一步便可直入中枢,最起码也是六部侍郎,前途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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