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枚震天雷自城头落下,方圆丈许之内便是一片血肉横飞,人马的血肉之躯在震天雷的威力面前不堪一击,飞溅的弹片洞穿躯体、撕碎血肉,在一片哀叫哭号之中恣无忌惮的杀伤着周围的一切。
在这个年代,如此威力惊人之火器带来的不仅仅是大规模是杀伤,更是那种因为缺乏了解而产生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摧毁着每一个兵卒的内心。
此等威慑力会给人一种错觉——若是震天雷的数量无穷无尽,那么眼前这座城门便是不可攻陷的,再多的兵马在震天雷的轰击之下也只是土鸡瓦狗,绝无可能战而胜之……
这对于叛军士气之打击非常致命。
本就是七拼八凑而来的乌合之众,人多势众顺风顺水的时候还好一些,可一旦局势不利、战局不顺,不可避免的便会出现种种心态变化,严重的时候忽然之间士气崩溃也并非不可能。
比如此刻自城头落下的震天雷惊天动地,爆裂的碎片席卷一切,已经冲到城下的叛军被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是哪个忽然发一声喊,掉头便往回跑,身边兵卒牵一发而动全身,盲目的随在他身后。后边冲上来的兵卒不明所以,旋即也被裹挟着。
一进一退之间,城下叛军阵型大乱。
兵卒狼奔豸突、凄厉哀嚎,云梯、撞车、箭楼等等攻城器械或被震天雷炸毁,或被丢弃不理,原本气势汹汹的攻势瞬间混乱。策马立于后阵的长孙嘉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眼前一黑,险些坠马。
“乌合之众,全都是乌合之众……”长孙嘉庆嘴皮子气得直哆嗦,猛地抽出腰刀,对身边督战队道:“上前拦阻溃兵,无论是兵卒亦或是将校,谁敢后退一步,杀无赦!娘咧!老子今日就站在这里,要么杀上城头攻陷大明宫,要么老子就将这些乌合之众一个一个都杀光,省得被他们给气死!”
“喏!”
督战队领命,迅速策骑上前,立于前军与中军之间,但凡有后退者,不管是胆怯逃匿亦或是遭受裹挟,钢刀劈斩之间,鲜血飞溅哀号遍地,无数溃兵被斩于刀下。
崩溃的气势果然稍稍止住。
但这还不行,兵卒虽然停止崩溃,但士气低迷胆怯畏战,如何攻陷大和门、进占大明宫?
此战之重要,长孙嘉庆非常清楚,宇文陇部被高侃所率领的右屯卫主力狙击于永安渠畔,很可能凶多吉少。如此一来,便等同用宇文陇部数万兵马的牺牲给自己这一路创造权力进攻的机会,若大获全胜也就罢了,一旦崩溃亏输,不仅仅是他长孙嘉庆要为此负责,整个长孙家都得承受关陇门阀的怒火!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长孙嘉庆手里拎着横刀,回头横眉立目,怒声道:“长孙家二郎何在?”
“在!”
身后不远处,数员顶盔贯甲的将校齐声应诺。这些都是长孙家子弟,统率着长孙家最为精锐、也是最后一支私军,如今到了关键时刻,长孙嘉庆也顾不得保存实力,干脆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
长孙嘉庆长刀志向不远处的大和门,大声道:“此处,乃是大明宫之门户,只需将其攻陷,整个大明宫即将纳入吾等之掌控,进而俯冲而下直取玄武门,一战功成!儿郎们,可敢冒死冲锋,为家主拿下此门,缔造长孙家辉煌荣耀之宏图伟业?!”
一番话,登时将长孙家兵卒的士气鼓动至顶点。
“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万余长孙家私军振臂高呼,满面赤红,狂暴的声浪席卷周边,震得所有兵卒都一愣一愣,感受到这一股冲天而起的士气。
虽然“北魏六镇”的历史上,长孙家远不如宇文家那般门庭显赫、底蕴深厚,但是得益于上一代家主长孙晟的文韬武略,长孙家便打下了无比坚实的根基。待到长孙无忌上位成为家主,更是带着家族辅佐李二陛下横扫天下,成为名符其实的“关陇第一勋贵”,家族势力自然暴涨。
时至今日,在宇文家的“沃野镇军主”只剩下一个名声的时候,长孙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兵力雄厚、实力超强。这一场兵变打到现在,长孙家一直作为中坚力量奋战在最前线,所遭受的损失自然也最大。
然而即便如此,长孙家的势力也不是其余关陇门阀可以相提并论。
长孙嘉庆满意颔首,大吼道:“冲吧!”
“冲!”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万余长孙家嫡系私军阵列严整、装备精良,朝着不远处的大和门发动冲锋。沿途混乱的兵卒惊吓的魂不附体,只能在长孙家私军的裹挟之下掉过头去随着冲锋,否则便会被严谨的阵列踩成肉泥……
城上守军惊诧的看着这一幕,就好似海水一般,先前退潮一般狼奔豸突疯狂逃窜,继而又海水倒灌惊涛拍岸,凶猛之处更胜先前。
这一回冲锋上前的长孙家私军显然纪律更为严明、士气更为剽悍,顶着头顶飞泻而下的枪林弹雨,冒着随时被震天雷炸飞的危险,将云梯、撞车推到城下,搭好云梯,兵卒将横刀叼在嘴里,顺着云梯悍不畏死的向上攀爬,不少兵卒则推着撞车狠狠撞向城门,一下一下,厚重的城门被撞得咣咣作响,微微颤抖。
远处,箭楼也竖起来,叛军的弓弩手爬到箭楼顶上,居高临下试图以弓弩压制城头的守军。
城上城下,战况瞬间猛烈起来,守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长孙家私军悍不畏死的冲锋,终于使得全军士气有所回升,再加上身后督战队拎着血淋淋的横刀凶神恶煞一般伫立,兵卒们不敢溃逃,只能硬着头皮随在长孙家私军身后再度冲锋。
数万叛军围着这一段长达数百丈的城墙疯狂猛攻,城上守军兵力薄弱,只能将兵力全部散开,每个兵卒负责一段城墙防御敌人攀上城头,防守很是吃力。
刘审礼一刀将一个攀上城头的叛军劈落下去,抹了一把脸上喷溅的热血,来到王方翼身边,疾声道:“校尉,赶紧让具装铁骑也脱去铠甲,上城来帮忙守城吧,不然受不住啊!”
非是守军不够勇悍,实在是需要防御的城墙太长,兵力太少,难免顾此失彼。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叛军先后几次调转进攻重心,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又猛攻城楼正面,导致守军疲于奔命,差一点便被叛军攻上城头全线失守。
兵力不足,是守军面对最大的问题,叛军再是乌合之众,可私虱子多了也咬人呐……
唯一的后备力量,便是此刻依旧稳稳当当候在门内的一千余具装铁骑。
王方翼却断然摇头:“绝对不行!”
刘审礼急道:“如何不行?兄弟们非是不肯死战,实在是兵力薄弱、顾此失彼。让重骑兵上城头,起码多些人,能够多守一些时候。”
从一开始,他们这支军队的任务便是拖住长孙嘉庆部的脚步,即便不能将其拒之城外,亦要死死的将其咬住,为另一边高侃部争取更多的时间。只要宇文陇部被歼灭或者击溃,大营里留守的后备军便可立即赶赴大明宫,正面迎击长孙嘉庆部。
守是受不住大和门的,外头的叛军二十倍于守军,怎么守?
但王方翼却不这么认为。
他正欲说话,冷不丁耳畔风声呼啸,赶紧抬手挥刀将一支飞向刘审礼脑袋的冷箭劈落,这才说道:“看到城下的形势了么?那些乌合之众虽然人多,但是士气全无,豚犬一般!所倚仗的仅仅是那万余长孙家的私军而已,一旦长孙家的私军被击溃,余者势必士气崩溃,当场溃散。”
刘审礼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校尉该不会是想要骑兵出击,不守反攻吧?”
这胆子也太大了!
(本章完)
王方翼不以为然:“不然呢?正如你所言,咱们这么一点兵力是肯定守不住的,所差的只不过是能够多耽搁一些时候,尽量争取一些时间,希望高侃将军那边能够快速击溃宇文陇部。但若是具装铁骑骤然出击,一旦击溃长孙家私军……那可就赚大发了!”
岂止是赚大发?
那简直就是盖世之功勋啊!一千具装铁骑击溃六万叛军,怕是注定要名垂青史……啧啧,这位校尉年纪不大,野心倒是挺大。
刘审礼舔了舔嘴唇,压抑着心里的兴奋,左右权衡一番,狠狠抚掌,颔首道:“值得一拼!”
王方翼见他同意,登时松了口气。
他虽然是这支军队的指挥官,但毕竟是由安西军调转而来,人生地不熟的,说话未必管用。一旦刘审礼性格保守,不敢冒险,那么这个想法势必胎死腹中——总不能在大军压境的时候闹内讧吧?
好在刘审礼亦是胆大妄为之辈,一听之下,非但不反对,反而大力赞成,甚至主动请缨:“待会儿若有机会突袭一波,吾来带队!”
王方翼笑道:“如此甚好!”
前边不远处一个兵卒被一支冷箭射中肩胛,吃痛之下,没有挡住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叛军,被一刀砍在脖子上,鲜血喷溅,那叛军也成功攀上城头,达成“先登”之功,只不过未等他站稳脚跟,王方翼已经一个箭步标出,手中横刀猛地将他叛军捅个对穿,旋即抽刀,一脚将那叛军尸体踹在一边。
抹去脸上的血水,“呸”的一声,回头对刘审礼道:“大帅派驻咱们守在这里,亦是无奈之举,想要击破眼下被动之局面,就只能合兵一处,择选一路叛军予以重击。事实上,只怕大帅已经做好了吾等尽皆阵亡,长孙嘉庆部顺利进占大明宫的最坏准备……假若吾等能够于绝境之中殊死奋战,死死的将长孙嘉庆拖在这大和门,试想大帅会是何等欣慰?”
岂止是欣慰?
若当真如此,怕是房俊欣喜若狂!
叛军势大,兵力雄厚,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这给右屯卫带来极大之威胁,稍有不慎便会被其突入大营,甚至直插玄武门下。若是那般,以往种种努力、无数牺牲都将毫无意义,玄武门告破,东宫覆亡在即,即便有李靖统御东宫六率也难以回天。
可如果大和门这边当真死死的将长孙嘉庆给拖住了,使其不能进占大明宫战局地利,等到高侃击溃宇文陇,回过头来增援大和门,局势则一举天翻地覆。
东宫再不用害怕被叛军抄了玄武门这个后门,反而是叛军唯恐右屯卫趁胜追击,直捣其通化门外大营。
攻守易位,只在反掌之间。
刘审礼兴奋得摩拳擦掌,眼神警告王方翼:“说好了只要有机会便由吾具装铁骑出城突袭,你可不能跟我抢!”
王方翼一翻白眼:“老子用得着跟你抢?现如今这大和门上,老子就是一军之主帅,你何曾听闻有主帅冲锋陷阵的?你乖乖的去,老子给你观敌瞭阵,若当真重创叛军,回头老子给你请功!”
“呸!屁的主帅,你小子毛儿长齐了没?”
刘审礼嘀咕一句,一脸不爽。
没办法,这王方翼虽然年纪不大、官职不高,却是大帅的心腹亲信,亲自从西域带回来委以重任,自己怎么比?
不过军中以功勋定高下,自己又不是没能力,只需立下大功,不照样也是大帅的心腹?
……
城下,望着不断攀上城头却又被杀退的兵卒,长孙嘉庆忧心如焚,急火攻心。
不过是区区数千守军而已,自己统御六万大军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将其拿下,颜面何存?甚至不仅仅是颜面的问题,两路大军齐头并进,几乎征调了叛军于城外的所有主力部队,如果自己这边被死死挡在大明宫之外,不能彻底攻占龙首原占据长安之北的地利,而宇文陇那边又不敌高侃,甚至被彻底击溃,那关陇即将要面对的局面简直不堪设想。
那已经不是某个人去担负责任的问题了,因为涉及到整个关陇门阀的未来,无数关陇子弟的人生,谁也负担不起那个责任……
“继续进攻,不惜代价也要攻上城头!督战队列阵,但有后推着,立斩不饶!”
“冲上去,冲上去!箭楼呢?推到城下,压制城上守军。”
长孙嘉庆暴跳如雷,不断指挥兵卒冒死冲锋,拿下大明宫,则整个龙首原尽在掌握,占据了龙首原的地利,则右屯卫再难如以往那般稳如泰山,只需派遣骑兵自龙首原上顺势而下,右屯卫便难以抵挡。
玄武门亦置于关陇军队兵锋之下。
可拿不下大明宫,那可就麻烦大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兵卒都能领会当下关中之形势,更何况就算能够领会,又与他们这些奴仆劳役何干呢?他们眼下是长孙家的奴仆,若来日长孙家倒台,他们也只是沦为别人家的奴仆,子子孙孙为其卖命,于眼下并无太多差别。
最重要的是,即便只能沦为卖命的奴仆、奴隶,那也得有命可以去卖吧?若是连命都丢了,家中父母妻儿怕是更为凄惨……
若非有长孙家私军作为主心骨冲在最前,又有督战队在身后拎着血淋淋的长刀,只怕此刻大多数兵卒早已扭头就跑,彻底崩溃。
城头上的守军不多,但各个骁勇善战,加上震天雷不断的投掷下来,城下很快便堆叠了一层尸体,兵卒们向前冲锋的时候踩在袍泽的尸体之上,心中的恐惧、愤懑难以言说。
士气自是不可避免的低落,而且随着战斗的拖延,这股恐惧会越来越凝聚,直至兵卒们不堪重负,心理彻底崩溃……
长孙嘉庆带兵多年,自然看得出眼下军队的状况极度不稳,也就越发急于攻克大和门,占据整个大明宫。
他不断催促军队冲锋,甚至连自己的亲兵队都送了上去,六万余人各司其职、全部参预攻城,连后备队都不要了,只求即刻攻克大和门,以免军队久攻不下彻底军心崩溃。
……
东方的天际已经渐渐透亮。
一个多时辰的鏖战,大和门上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攻守双方伤亡惨重,守军兵力匮乏,战死一个便会导致城上防御减弱一分,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油尽灯枯,破城或只在下一刻。
反倒是城门内一千余具装铁骑始终待命,即便城头数次被叛军攀上来展开鏖战,最终牺牲巨大才能将叛军打退,王方翼也始终不让具装铁骑上城参预防御。
他知道一味的防御是没用的,诺大的城墙即便多出一千人参预守城,本质上的劣势依旧不可弥补,既然如此,还不如兵行险招,行险一搏。
身覆铁甲的骑兵挽着缰绳、牵着战马,一个个沉默的立于战马身旁,注视着战火纷飞的城门楼,心中的战役如烈火一般燎原,却不得不狠狠压制。大家都知道了王方翼的意图,自然明白想要守住大和门,单纯的防御根本行不通,最大的希望就在于他们这些具装铁骑能否给予叛军致命一击。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肩负着护卫右屯卫大营的重担,一旦大明宫失陷,所有的袍泽都将面对叛军骑兵居高临下的冲锋,甚至固若金汤的玄武门也将陆续陷落,大帅的最终结局也会是战死沙场。
所以,骑兵们都默默的站在城下,一声不吭,不让自己的体力浪费一分一毫,所有的力量都在身体内积蓄,只等着城门开启的一刹那,便跨上战马,用尽平生力气,冲出去重创叛军!
他们绝不容许最坏的那一幕出现,即便拼却最后一滴热血,也誓要击溃叛军,守住大和门!
蓦然,一队兵卒自城上飞奔而下,径直去往城门洞内,挪开厚重的门闩,缓缓将城门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队正快步来到具装铁骑面前,大声道:“校尉有令,铁骑出击,破开敌阵,直捣中军!”
“哗啦!”
千余人同一时间飞身上马,早已等待多时的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快速迅捷,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愿浪费,纷纷策骑上前,待到城门洞开,城外叛军的喊杀声陡然之间增大数倍、震荡耳鼓之时,猛地狂飙加速,一卷洪流一般自城门洞奔腾而去。
潼关。
城关下衙署之内,李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捧着一盏浓茶慢慢的呷着,桌案上摆满了来自于长安周边的战报,一侧墙壁的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编注了各种颜色的箭头、标识,将当下长安局势勾勒得清清楚楚。
面前,程咬金、张亮、诸遂良、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尽皆在座,吸溜茶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窗外暗沉沉的夜幕已经渐渐透出鱼肚白,诸人守在此处随时等候战报,一宿未睡。
张亮揉了揉眼睛,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面容清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的诸遂良答道:“寅末卯初。”
程咬金放下茶盏,摸了摸肚子,大大咧咧道:“饿了一晚上,前腔贴后背了,肚子里全是茶水……这个王方翼不简单的,五千兵力死守大和门将近两个时辰了,长孙嘉庆灰头土脸,这一战便可让王方翼扬名。”
自昨夜大战初起之时开始,一众将帅便齐聚于此,等候来自长安的战报。
谁都知道,无论李勣的立场如何,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发生在长安的这一场大战都将直接影响接下来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的局势,自然全无睡意,等着看到最终结果。
结果未到,过程却出乎预料。
关陇军队两路齐出,分别自长安城东西两侧发动突袭,每一支军队兵力达到六七万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其目的自然是欺负右屯卫兵力匮乏,希望两路大军一路牵制、一路前插,要么攻陷太极宫占据龙首原地利,要么渡过永安渠直接威胁玄武门侧翼。
这并非什么精妙的兵法战略,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但效果却极为直接有效,留给右屯卫辗转腾挪的机会寥寥无几。
事实证明,房俊的确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军事才能,排兵布阵中规中矩,主力自右屯卫大营向西移动抵达永安渠,吐蕃胡骑迂回穿插予以配合,试图令宇文陇部感到威胁,不敢全力以赴。
战略布置没什么惊艳之处,但房俊的果决却大大出乎诸人预料。
根本不管另一侧的长孙嘉庆,趁着两路大军之间似乎龌蹉暗生、各怀心机而导致进军缓慢的时机,果断令高侃部渡过永安渠,背水结阵,又令吐蕃胡骑直插宇文陇部背后,试图前后夹击,将宇文陇部彻底击溃。
时机掌握得非常好,若是稍晚一些,两路叛军加快速度向前突进,留给右屯卫放一路打一路的时间几乎没有,由此可见房俊对时机判断之精确、心性果决之魄力,非同一般。
但是在那个时候,诸人也不看好房俊这个“放一路打一路”的策略,集中右屯卫之主力固然有可能重创甚至击溃宇文陇部,但是另一路的长孙嘉庆如何抵挡?
想要自城西攻占大明宫,有两处地点可选作突破口,一则是东内苑,一则是大和门。
东内苑古树参天,除去临近大明宫城墙的一段区域上算平整,其余地方并不适合数万兵马的大部队行进,前些时日右屯卫的具装铁骑突袭城西通化门的叛军大营,撤退之时便是由此退入东内苑,结果叛军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敌人杀人放火之后从容退走,却在东内苑附近望而兴叹,不敢贸然追击。
最理想的地方只剩下大和门。
大和门设计之初,便是作为屯驻军队之所在,城高墙厚、易攻难守,但是相比于苍茫林木足以将大部队割裂成一块一块的东内苑来说,的确更适合作为突破口。况且长孙嘉庆部六七万大军,就算是拿人命去填,又岂能填不平只有区区五千守军的大和门?
然而事实是,长孙嘉庆填了足足两个时辰,丢下数千具尸体,却依旧填不平……
作为大和门守将的右屯卫校尉王方翼,自然一战扬名、声名鹊起,无论此间诸将的立场如何,都要竖起一根大拇指,由衷的予以夸赞。
李勣看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淡然道:“岂止是声名鹊起?若那王方翼没有愚蠢到将一千余具装铁骑都搬上城头防御,而是令其养精蓄锐,一旦抓住机会放出城去冲杀一番,怕是能够立下一桩赫赫功业。”
薛万彻瞪大眼睛,吃惊道:“不能吧?五千人守城要面对六七万人,自然处处漏洞,想要守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哪里还能留着一千具装铁骑按兵不动?就不怕藏着掖着半天结果却城门失陷,未等杀敌便被一窝端了?”
李勣摇头不语,程咬金则“嘿”了一声,大笑道:“这就是将与帅的差距,也是无名小卒与天下名士的区别了,寻常人只想着死守城池,唯有惊才绝艳之辈,才能于绝境之中尚隐匿着克敌制胜之手段。薛大傻子,以你的智力怕是这辈子都领悟不出这等道理。”
“娘咧!”
薛万彻满脸通红,拍案而起,怒叱道:“说别的老子就忍了,你敢喊老子是傻子,老子跟你没完!”
俗话说缺点是什么,则最怕别人说什么……
智力缺陷算是薛万彻的最大弱点,偏偏他自己没这么觉得,谁若是喊他一句“傻子”,立马翻脸,程咬金也不好使。
程咬金眼睛一瞪,怒叱道:“娘咧!跟谁装老子呢?”
霍然起身,与薛万彻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大有薛大傻子再敢聒噪就要上去给他撂倒的架势。
薛万彻岂会怵他?眼睛瞪得更大,口出狂言:“再敢辱我,将你一刀劈做两端!”
“嘿!”
程咬金怒极反笑,俯身伸长脖子将脑袋往薛万彻身前拱:“来来来,你来劈一个,你特娘的若是不敢,就是狗攮的!”
只不过这话若是去激旁人也就罢了,但凡有几分理智也知道程咬金劈不得,可薛万彻何许人也?热血上头,被激得满脸通红,晃荡个大脑袋便左右寻摸,因他自己未曾携带兵刃,便想找一把趁手的刀子……
屋内其余几人笑呵呵的看热闹,对两人相互激将不以为然,似乎没人觉得薛万彻当真敢一刀劈了程咬金,当然,若是薛万彻当真猛地一匹手起刀落,他们也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
唯有东征以来与薛万彻臭味相投的阿史那思摩讲义气,赶紧一把将薛万彻死死拽住,低声劝道:“大帅当面,岂能这般失礼?快快坐下,莫要浑闹。”
突厥可汗力气甚大,死死的拽住薛万彻的膀子,薛万彻挣脱不开,发热的脑袋也冷静下来,顺势坐下,口中却依旧不依不饶:“你且等着,迟早一刀剁了你这老混球!”
程咬金大怒,就待上前将这厮放翻在地。
李勣也不拦着,甚至看都懒得看,只是目光在一众看热闹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儿,目光幽深。
恰好此时一个斥候快步而入,未等到李勣面前,已经大声道:“启禀大帅,大和门战局出现变化,右屯卫校尉刘审礼率一千具装铁骑骤然至城门杀出,直扑关陇军队中军!”
屋内诸人纷纷浑身一震,还真让李勣给猜准了啊!
程咬金楞了楞收回手,忍不住喜上眉梢,赞道:“这个王方翼当真有几分能耐啊,后生可畏,有单色,了不得!”
即便是不怎么精通兵事的诸遂良也感慨了一声:“这下关陇军队有麻烦了。”
李勣依旧不吭声,只是扭头又看向墙壁上的舆图,目光落在永安渠、景耀门一带。
那里的战斗想必也快要分出胜负了……
*****
大和门。
长孙家私军顶在最前头,承担了守军的主要火力,其余门阀私军轻松得多,早先差点崩溃的士气也渐渐稳定下来,有条不紊的协助长孙家军队攻城。只不过城头守军太过顽强,震天雷雨点也似的落下,一时间轰鸣阵阵、硝烟弥漫,叛军伤亡不可计数。
惨烈至极。
城上城下,大战如火如荼,城下十余丈范围之内横尸处处、残肢遍地。
正在城门处以撞车不断撞击城门的兵卒再刚刚撞击完一次,略微退后准备下一次撞击的时候,陡然发现固若金汤的城门忽然向内开启一道缝隙……
兵卒们瞬间睁大双眼,不知发生何事,都呆愣当场。
难不成是守军挨不住了,打算开门投降?
就在叛军兵卒一脸懵然、手足无措的时候,城门洞开,急促的马蹄声好似闷雷一般在城门洞里响起,震耳欲聋。兵卒们这才猛然惊醒,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骑兵!”
转身就跑,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一脸惊骇,试图在骑兵冲到之前逃出城门洞。后边的兵卒不知发生何事,见到前边的袍泽骤然间疯狂的跑回来,条件反射之下立即跟着跑,边跑还边问:“兄嘚,前边咋了?”
那兄弟也一脸懵:“我也不知……”
反正是有情况,且不管到底怎么回事,跑就对了。
然后,身后滚雷一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有胆大的放缓脚步回头瞅了一眼,登时头皮发麻,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具装铁骑!”
亡命奔逃。
时至今日,右屯卫最为王牌的部队“具装铁骑”屡立战功,无论是对外亦或是对内,凶名赫赫未尝一败,每一次出现都能重创敌军。自从关陇起事以来,更是屡次受到这支部队的疯狂暴击,早已使得关陇军队上上下下谈之色变。
大军围攻之际,这样一支凶残暴戾战力剽悍的铁骑骤然杀出,其用意傻子都知道!
这个时候谁挡在具装铁骑的面前,谁就得被彻彻底底的撕成碎片……
几乎就在具装铁骑杀出城门的一瞬间,城下的叛军便彻底乱了套,即便是军纪比较严明、受过正规操练的长孙家私军,也仓促之间乱了阵脚,再也无法保持稳定军心之作用。
……
具装铁骑自城门杀出,滚滚铁流一般奔腾咆哮,千余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失阵”,刘审礼担任“箭头”,掌中一杆马槊上下飞舞,将挡在面前的叛军一个一个的挑飞、扎透,狠狠的凿入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之中,整个阵列犹如劈波斩浪一般,毫无凝滞的直冲中军。
大和门攻防战直至眼下,已经鏖战了将近两个时辰,守城的袍泽伤损无数,堪堪的守住城头。而他们这些平素被誉为“兵王”的铁骑兵却一直在城门内养精蓄锐,眼睁睁的看着袍泽拼死奋战却不能上阵襄助,心理全都狠狠的憋着一股劲儿。
此刻自城门杀出,目标明确,各个犹如猛虎出柙一般,兜鍪下的嘴唇紧紧咬着,守陌刀狠狠握着,催促身下战马爆发出全部力量,一往无前的冲向敌人中军,意欲凿穿敌阵,“斩首”敌将!
这一番骤然出击猝不及防,使得叛军阵列大乱,兼且具装铁骑冲击无双,全速奔跑起来的时候根本天下无敌,所有试图挡在面前的障碍都被直接撞飞、凿穿,巨大的“锋失阵”在刘审礼率领之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在叛军阵营之中横冲直撞,所至之处一片腥风血雨、凄厉哀嚎。
挡着披靡。
城头守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振臂高呼。
叛军却被杀得破了胆,方才好不容易被长孙嘉庆稳住的军心士气又濒临崩溃,最为要命的是因为急于破城,长孙嘉庆将所有军队都派上去,根本不曾留有后备队,此刻具装铁骑犹如一柄利剑一般凿穿战阵,直直的向着他所在的中军杀来,中间虽然依旧隔着数百丈的距离,还有无以计数的兵卒,却让长孙嘉庆自胯下升起一股寒意。
他觉得就算面前的军队翻一倍,也不可能挡得住冲锋起来的具装铁骑,尤其是对方当先开路的一员战将一干长槊犹如毒龙出穴、上下翻飞,关陇兵卒真真是碰着死、擦着亡,一路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是其一合之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长孙嘉庆大抵会拍马舞刀冲上前去与之大战三百回合,再将其斩于马下。现在则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况且年老体衰体力不济,哪里敢上前缠斗?
眼瞅着具装铁骑凿穿阵列,劈水分浪一般奔腾而来,长孙嘉庆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向后撤退避一避敌军之锋锐,同时下令:“左右军队向中间靠拢,毋须死战,只需列阵限制具装铁骑之突击即可!传令下去,谁敢后退半步,待回到大营,老子将他阖家男丁斩首,女眷充作军伎!”
“喏!”
身边亲兵赶紧一边向各支部队传令,一边掩护着长孙嘉庆后退。
刘审礼眼瞅着象徵着敌军主将的牙旗开始缓缓后撤,而越来越多的兵卒涌到眼前,很难在短时间内冲到长孙嘉庆跟前,登时大为焦急。此番出城作战,乃是出其不意收到奇效,否则单只是千余铁骑,纵然各个以一当百又能杀得了几人?一旦敌军反应过来,己方陷入重围,那就麻烦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一马槊挑翻对面一员校尉,大吼道:“叛军败了!叛军败了!长孙嘉庆已经逃走!”
身后兵卒一听,也跟着大叫:“叛军败了!”
附近密密麻麻围拢上来的叛军一听,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后边那杆高大的绣着长孙家家徽的牙旗,果然发现那杆大旗正缓缓后撤,登时心中一慌。主将都跑了,我们还打个屁啊?!
不少兵卒信心丧尽,扭头就跑。但前后左右皆是兵卒,一下子便将阵列全部搅乱,愈发使得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兵卒心生惧意,连连后退。
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里,想要在战场之上指挥上规模的军队作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没有有效的指挥手段,可以把将领快捷无误的下达到军队之中,那么再是装备精良也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
军旗由此应运而生。
最早的军旗是部落首领的旗帜,发展到后来则以颜色各异的旗帜代表不同的含义,多种旗帜交叉使用,完美传达将领的命令。
象徵着主将的“牙旗”,某种意义上便是一军之魂,“旗在人在、旗落人亡”可不是说说而已,它是政治军队的精神所在,无论多么惨烈的战争当中都要保护军旗屹立不倒,否则便是一败涂地。
此刻长孙家的军旗虽然没倒,但是缓缓后撤的军旗所代表的意思即便是最普通的兵卒也懂得——将军怕了具装铁骑的冲锋,想要后撤拉开距离,用他们这些兵卒的血肉之躯去阻挡全身覆盖铁甲的杀戮猛兽。
兵卒们既有不甘,又有恐惧,虽然还不至于达到军旗倾倒之时的全军溃散,却也相差无几。
数万叛军猬集在大和门下的区域之间,有的心生恐惧意欲逃离,有的奉行军令上前围剿,有的驻足不前左右观望……乱成一锅粥。
正在撤退的长孙嘉庆看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这若是被全军上下误以为他想要弃军而逃,从而导致全军溃散、大败亏输,回去之后长孙无忌怕是能活生生的剐了他!
连忙勒住缰绳,大声道:“停停停!速去各部传令,放弃攻城,围剿具装铁骑!”
牙旗重新稳稳立住,不在后撤,兼且军令下达各部,乱糟糟的军心渐渐稳固下来。继而各支部队缓缓回撤,向着中军靠拢,意欲将具装铁骑死死的夹在中间。
具装铁骑的巨大威力皆来源于强大的冲击力以及刀枪不入的铠甲,然而一旦陷入重围失去了冲击力,单凭人马俱甲却只能沦为敌军的活靶子,一人一刀砍不死你,十人十刀、百人百刀呢?
迟早砍成肉泥。
具装铁骑卷起狂飙,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直突击到距离叛军中军不足百丈的地方,但敌军主将仓惶后撤,将距离拉开。刘审礼鼓噪“敌将败退”,动摇了叛军的军心士气,但旋即便被长孙嘉庆稳住。
与此同时,向前突进的路上压力骤然增大,尤其是无数军队主动放弃攻城,自四面八方猬集而来,试图将具装铁骑死死困住。
刘审礼不敢贪功,狠狠望了一眼对面的牙旗,当机立断:“弟兄们,随吾杀个痛快!”
单手挥舞马槊,一手操控马缰,两腿一夹马腹,战马“希律律”长嘶一声,扭头朝着左手边杀了过去。身后千余铁骑组成的巨大“锋失阵”也随之掉头,斜斜的插入左边汇聚而来的叛军阵中。
人马尽皆覆盖铁甲,不惧弓弩射杀,狂暴的冲击力加上骑兵强壮的膂力使得敌军无法近身,这在缺乏火器的战场之上几乎就是无敌的。刘审礼一马当先,掌中马槊上下翻飞,犹如杀神一般在叛军阵中纵横驰骋,面前无一合之将。
长孙嘉庆虽然脱离险境,但是见到具装铁骑在己方阵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心疼得颌下胡须不断的翘着,这可都是长孙家最后的精锐啊!
“围上去,围上去!”
他不断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不惧伤亡也要将具装铁骑围住。
想法是正确的,关陇军队自西面八方围拢而上,一旦将具装铁骑围在中间,使其丧失冲击力,而后拼着巨大的伤亡一定能将其一点一点咬死。只要能够歼灭这支具装铁骑,便等于重创右屯卫,这可是房俊最为精锐的军队!
然而刘审礼虽然名声不显,但战术谋略却不错,并没有因为深陷叛军阵中肆意冲杀而热血上头不管不顾,而是敏锐的察觉到叛军的意图,果断掐灭“斩首”敌军主将的野望,放弃向前冲杀,转而杀向左边一侧。
这一下忽然改变方向,使得叛军猝不及防,被其冲入混乱的军阵之中,杀得残肢横飞尸横枕籍。
冲杀一阵,又忽然调过头,向着身后杀来。
千余铁骑组成的巨大“锋失阵”就好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数万敌军阵中纵横捭阖冲来突去,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绝对不给叛军围拢而上将其困住的机会。
长孙嘉庆看着这支铁骑好似杀神镰刀一般不断收割麾下兵卒性命,杀得尸山血海鬼哭狼嚎,死死捂住胸口,觉得每一下呼吸都困难百倍。
他试图围拢具装铁骑的想法很是不错,但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只要具装铁骑始终保持体力与冲击力,那么在这片战场之上便是无敌的存在……
怎么围?
这支具装铁骑在数万人的军阵之中东一头西一头,冲锋路线随时随地都在改变,使得长孙嘉庆完全无法预判,况且下达军令之后军队执行起来需要极长的时间——关陇军队纪律涣散、战力低下,执行力实在是太过低劣……
根本无法予以合围。
长孙嘉庆狠狠吐出一口气,赶紧改变战术,不再执着于将对方围死,而是命令部队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就那么紧紧的跟着对方,不求围歼,只求消耗。
具装铁骑的确是战场之上的大杀器,近乎于无敌的存在,但也有着非常明显的弊端与缺点,那便是体力。
人马俱甲带来坚固的防御,而厚重的铁甲又使得具装铁骑冲锋的时候能够发挥巨大的冲击力,但与此同时,沉重的铁甲也快速的消耗着骑兵与战马的体力。即便无论战马亦或兵卒都是百里挑一力大无穷之辈,在如此巨大的消耗之下依旧难以持久。
既然不能围歼,那就死死的跟着,直到你体力耗尽,自然疲于奔命,要么引颈就戮,要么撤回大和门——届时城门大开,或可顺势冲入城中……
长孙嘉庆看着战场之上犹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冲入阵中造成杀伤的具装铁骑,捋着胡须满意颔首,觉得这回自己应对的战略万无一失。
……
刘审礼此刻确实有些慌。
具装铁骑在缺乏火器的战场上近乎于无敌,却不是真正的无敌,一旦如眼下这般被敌人死死的拖住,以优势兵力加以消耗,迟早体力耗尽,陷入重围——再是凶猛的野兽,也顶不住蚂蚁持之以恒的啃咬。
退也不行,此时双方纠缠不休,一旦自己撤回大红门,敌人必然紧紧跟随,若是自己开城门回去,敌人汹涌而至,城门不保。
真可谓进退维谷……
回头瞅了瞅巍峨高耸的大和门,那上面袍泽依旧在奋勇守城,只不过因为自己率领铁骑出击牵制了叛军,使得防御形势急剧好转,再不似先前那般凶险处处、岌岌可危。
看抬头看看远处矗立着的叛军主将牙旗,刘审礼心中忽然一动:此次作战的目的是什么来着?死守大和门啊!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无论面对何等艰巨之状况,都一定要确保大和门不失。
只要大和门在,长安城另一边的高侃部就可以放开手脚全力攻打宇文陇部,刘审礼有着充足的信心认为高侃可以大获全胜,如此一来,长安局势陡然逆转,右屯卫再不复之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之状况,大可以调集一半以上的兵马威胁叛军各处大营。
胜利将会出现曙光。
如此,即便大和门这五千人马都死光了,也是值得的……
一念及此,刘审礼念头通达,手中马槊将对方一员骑兵挑落马背,回头冲着袍泽大吼一声:“随吾来!”
巨大的“锋失阵”再次提速狂飙,一直冲着对方主将牙旗杀去。长孙嘉庆大吃一惊,心忖这帮家伙疯了不成,不想活了?赶紧下令各处军队继续围拢,而他为了确保安全,不得不再次后退百余丈。
没办法,冲击起来的具装铁骑足以撕碎面前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被其冲到眼前,那可就麻烦了……
数万叛军再度恢复之前的策略,四面八方围拢而上,意欲将具装铁骑拖住。刘审礼一马当先,马槊如入无人之境,一阵奋勇拼杀,眼见着越来越多的叛军聚集到自己正前方,就等着自己一头扎进去被死死围住,忽然一转马头,向着北边杀去。
“锋失阵”迅速完成转向,在北边叛军尚在运动合围之际,迎面撞了上去。
“轰!”
人马俱甲的铁骑冲锋之时携带着强大的动能,直直撞入叛军阵中,猝不及防的叛军登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仓惶躲避。刘审礼一马当先,整支军队好似一个巨大的“楔子”一般狠狠的楔入敌阵之中,将其阵列撕成两半。在其余敌军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狂暴霸道的凿穿敌阵,一路向北撤去。
敌军这才反应过来,衔尾追击,紧追不舍。
长孙嘉庆急忙下令约束军队不得追击,对于具装铁骑这种杀伤力、机动力兼具的部队,追杀是没什么用的,步卒追不上,轻骑追上了也无法予以杀伤,况且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乃是攻陷大和门杀入大明宫,区区千余具装铁骑纵然逃出生天又能如何?
“收拢部队,集中火力攻城!”
长孙嘉庆又将中军往前提了两百余丈,亲自指挥大军攻城。
然而未等军队收拢,已经向北逃遁的具装铁骑又杀了回来,北边的叛军猝不及防,被其狠狠的杀入阵中,一路尸山血海,哭爹喊娘。好不容易组织军队抵御住具装铁骑的冲锋杀戮,一点点反推回去,具装铁骑又远远的跑开,在不远处一边与轻骑兵纠缠,一边恢复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
娘咧!
长孙嘉庆傻眼了。
这可怎么办?
调集大军围拢上去,具装铁骑回头就跑,自己这边步卒追不上,轻骑追上了不管用;对其不予理会,集结军队再度猛攻大和门,具装铁骑又从北边杀来,狠狠凿穿阵列,杀戮无数……
长孙嘉庆进退维谷,一筹莫展。
当一支拥有着强悍战力的重甲部队随时缀在身后,时不时的抽冷子突击一波,除去带来巨大的伤亡之外,对于军心士气之打击、对于战术战略之实施,都足以致命。
长孙嘉庆自诩也算是沙场宿将,纵然比不得李靖、李勣那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也堪比当世名将,兵法谋略都是上上之选。可是眼下碰到这种局面,才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
然而形势紧迫,另一边的宇文陇部一定正在遭遇右屯卫主力的狂攻,他就算再是自负也不敢瞧不起右屯卫的强横战力,只怕此刻宇文陇已经凶多吉少,那么他更要尽早突破大和门,杀入大明宫,占据龙首原的有利地势。
否则等到宇文陇被彻底击溃,自己这边却毫无进展,右屯卫大可从容调集兵马前来迎击,自己更是毫无胜算。
一旦发生那等局面,不仅仅意味着这一次关陇军队“两路征伐、齐头并进”的战略彻底失败,更意味着自今而后关陇方面在兵力、士气上的优势消失殆尽,反而是右屯卫愈发猖獗,东宫上下彻底摆脱“兵变”以来的颓势,渐渐掌握长安战场的主动权。
一想到那等局势,长孙嘉庆便不寒而栗。
可以想见,长孙无忌将会是何等暴怒,只怕他这个族兄也难逃惩罚,被其……
无奈之下,长孙嘉庆只能咬着牙分出一部分军队防范远远吊着的具装铁骑,另外一部分军队则继续攻城。
六万余军队损失惨重,剩下的五万多人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猛攻大和门,一路则在北边列阵,防御随时有可能冲上来搞破坏的具装铁骑。
长孙嘉庆自然知道集结大军全力一击的道理,但是现状令他不得不分兵处置。
结果自然不理想……
守军虽然兵力薄弱,但众志成城士气旺盛,又有震天雷这等守城神器辅助,堪堪抵挡叛军攻势,使得叛军空有十倍之兵力也难以攻上城头。而具装铁骑更是令长孙嘉庆头疼,分出两万人马扎紧阵列试图阻止其突入阵中,然而龙首原北高南低,具装铁骑借助地势一次次的发动突袭冲锋,轻易将关陇军队的阵列撕碎,大肆冲锋杀戮一番,在其余军队围拢而上之前,从容撤退。
依旧退回合理之距离,一边驻足观望,一边恢复体力。
这就很无赖……
长孙嘉庆差点抓狂,这伙无赖甩不掉、打不过,时不时伺机给自己来上那么一下,打得北边聚集的军队人心涣散、士气骤降,若是不予理会,依旧抓紧猛攻大和门,则先前好不容易稳定住的军心士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崩溃,到时候军心大乱、全军崩溃,万事皆休。
可一旦予以理会,大和门这边又攻不下……
这可怎么办?
分明兵力稳稳占优,局势也颇为有利,可偏偏被这支具装铁骑所牵制,攻防为难、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
延寿坊。
东边天际已经透出鱼肚白,坊内却依旧灯火璀璨,整个延寿坊彻夜未眠。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浓茶不知灌了多少壶,肚子里咣当咣当,打嗝冒上来的都是茶水……
年纪大了,体力衰弱导致精力不济,以往数日不眠并无太大影响,思虑依旧清晰,可现在熬一宿便很是吃不消,虽然以浓茶提着精神,但思维却不受控制的陷于凝滞。
岁月不饶人啊……
感叹着岁月将赋予人的聪明才智一点一点收走,非但没让长孙无忌陷入嗟叹无奈,反而愈发增长了他的执著。
长孙家传承至今,盛极而衰乃是必然,他能够接受家族自“贞观第一勋戚”的神坛之上滑落,却绝对无法接受因为时代的变革而彻底低落深渊,子子孙孙、泯然众人。
正是因为见识了李二陛下削弱门阀之决心的坚定,也体会到太子必定子承父业,将皇权与门阀的斗争一直进行下去,他才狠下心走出这不能回头的一步,试图全力挽回即将落幕的门阀。
这场兵谏他绸缪已久,自东征开始便不断的推敲演算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直至机会来临,他毫不犹豫的开始执行。
然而正应了那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谚语,他自以为将一切都推敲得严谨缜密,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然而当真施行起来,却总是出现各种各样难以估测之意外。
时至今日,局势已然陷入焦灼。
东宫依旧挺立,虽然处处挨打却未有覆亡之迹象,李勣引兵数十万屯驻潼关,对长安局势虎视眈眈,却始终摸不透其心中之打算……
不过好在今日一战之后,局势将会渐趋明朗。
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一路牵制、一路进击,以右屯卫之兵力很难抵挡,最差也能占据芳林门或者大明宫其中之一,能够随时随地直接对玄武门予以威胁,这就足够。
当然,以眼下局势来看,还是长孙嘉庆部进占大明宫的可能更大,这就很美好。
长孙嘉庆立下大功,长孙家的领袖地位稳如泰山,同时宇文陇部遭遇右屯卫主力高侃部以及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纵然没有大败亏输,能够安然撤回,也势必损失惨重。
宇文家的深厚底蕴一直让长孙无忌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宇文士及虽然平素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却一直未曾放弃挑战长孙家“关陇领袖”之地位。如今借助房二之手剪其羽翼,达成自己绸缪多年却未曾达到之目的,自然令人心情畅快。
只需占据大明宫,兵锋直接威胁玄武门,甚至不必歼灭右屯卫,便可以在他的主导之下与东宫达成和谈,进一步巩固长孙家与关陇门阀在朝中的地位。
只要和谈达成,无论屯驻于潼关的李勣到底藏着什么龌蹉心思,也已经不再重要——顶了天许给他多一些利益,否则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造反……
门外,有斥候入内,带来城外的战报。
“启禀家主,宇文陇部正遭遇高侃部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损失惨重,或许溃败已经不可避免。”
“嗯,命令宇文陇,两路大军的战略已经初步达成,如今重点在于大和门,让宇文陇保存实力,不要造成太多无谓之伤亡。”
虽然心里恨不得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在永安渠畔全军覆没,但是居于此间,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还是要展现“关陇领袖”的胸怀与气度,敞亮话还是要说一说。
“喏!”
斥候退走,长孙无忌心情畅快的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后又蹙起眉头,开声向着正堂里的文吏们问道:“大和门还未有消息传来?”
宇文节闻声入内,恭声道:“暂且并未有消息。”
长孙无忌蹙眉,起身一瘸一拐来到墙壁的舆图前,负手而立,凝望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大和门区域,声音有些沉重:“大和门守军不过五千余人,长孙嘉庆携六万大军猛攻,简直就是雷霆之势,须臾之间即可攻克,却为何迟迟不见战报传回?”
大抵是出了什么岔子……话到嘴边,又被宇文节给咽下。
两路大军齐出,现在宇文家率领的那一路被右屯卫摁着打,损失惨重,溃败在即,自己这个时候若是说长孙嘉庆的坏话,难免被长孙无忌认为是在抱怨,这与宇文节谨慎的性格不符。
想了想,他委婉说道:“右屯卫上下皆随同房俊北征西讨,战力强悍,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却也不是不太可能一鼓而下。况且长孙将军用兵谨慎、步步为营,稍微拖延一些亦在情理之中。不过长孙将军乃是宿将,兵力又处于绝对优势,战而胜之乃是必然,想必用不了多久,即会有捷报传来。”
长孙无忌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沉吟未语。
无论怎么去算,似乎长孙嘉庆攻破大和门、进占大明宫都是顺理成章之事,六万打五千,固然大和门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却焉有失手之理?
然而直至眼下依旧未有捷报传来,令他心中隐隐难安。
无它,右屯卫的战力实在是太过剽悍,过往战绩实在是太过显赫。关陇军队固然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大多都是未曾上过战场的“菜鸡”,右屯卫上上下下却皆是北征西讨一路以天下各国强军为垫脚石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长孙无忌虽然在军事上比不得李靖、李勣这等当世名帅,但“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还是懂得的,古往今来,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的战例不胜枚举,战场之上从来都没有“必胜”这一说。
万一长孙嘉庆轻敌冒进、指挥不当,招致一场败仗……
甚至毋须败仗,只要对大和门久攻不下,便足以导致局势彻底紊乱,一旦宇文陇被高侃击溃,关陇门阀从起事之初占据的优势将荡然无存。虽然不至于双方局面逆转,但自己而后东宫再不是一味防御,将会拥有随时反击的优势。
尤其是潼关还有一个坐拥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盯着长安局势的李勣……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对于宇文节的话语充耳未闻,目光自舆图上大红门的位置微微向下移动,来到皇城附近,沉声问道:“李靖及东宫六率可有异动?”
宇文节摇头道:“未有异动,东宫六率严守太极宫各处城门,枕戈待旦,毫不放松。无论是吾军自外围观察,亦或是东宫内部细作传回的消息,东宫六率一直未有一兵一卒调出太极宫,很显然,李靖对房俊信心十足,认为并不需要抽调精锐予以增援。”
长孙无忌便叹了口气,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无必胜之事,李靖又哪里来的信心十足呢?只不过是看准了老夫必然留有后手,故而不敢将东宫六率的兵马抽调出城罢了。”
对于李靖按兵不动有些遗憾,却并未有多少沮丧,似李靖这等兵法大家在战场上基本不可能犯错误。即便未能让李靖调兵出城然后趁虚而入,自己在皇城之外调集的万余兵马也足够威慑李靖不敢轻举妄动,不能驰援房俊。
所以一切的焦点,还是在于北上的两路大军能否完成既定之目标,直指目前,占据完全依照对自己最为理想的状况进行,宇文家牵制了右屯卫主力的同时必定损失惨重,再也无力挑战长孙家在关陇内部的权威,剩下的便是长孙嘉庆何时攻破大和门,进驻大明宫,将龙首原这个长安的制高点拿下,进而威慑玄武门以及太极宫。
门外脚步急促,一个校尉浑身甲胄快步而入,在长孙无忌面前施礼,而后疾声道:“禀报赵国公,宇文陇部在景耀门外遭受右屯卫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接连挫败,形势不妙。”
宇文节眉头紧蹙,心底紧张。
宇文陇率领的乃是宇文家最为精锐的“沃野镇”私军,这支军队从北魏之时宇文家担任沃野镇军主之时便已经建立,两百余年来一直是宇文家的家底。当年宇文化及以之在江都弑杀隋炀帝、于魏县登基为帝,其后兵败身死,这支军队也遭受重创,十不存一。
二十余年休养生聚,方才堪堪恢复了一丝元气,如今却又要随同宇文陇在长安城北再度遭受重创,也不知还有几人能活下来……
一旦“沃野镇”私军元气大伤,宇文家地位堪忧,即便将来兵谏成功,怕是也不复往昔之荣光。
家主答允长孙无忌尽出精锐共同攻伐右屯卫,这个决定显然还是有些草率,远远不到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结果自然便是家族私军折戟沉沙、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长孙嘉庆所面对的大和门守军兵力匮乏,固然不能一鼓作气将其攻陷,但进驻大明宫也是迟早之事。此消彼长,宇文家再也无力同长孙家竞争,只能作为其附庸存在。
很难说这其中完全没有长孙家的阴谋,毕竟长孙家受益太多……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道:“宇文家甘愿担起重责,为关陇之昌盛竭尽全力,以家族私军兵出城北,正面迎战右屯卫之主力,损失之惨重感天动地,关陇门阀感佩于心、永志不忘!”
这个时候必须给予宇文家正面之肯定,无论荣誉或是利益都要一一补足,断不能让宇文家既受到巨大损失,又要遭受打压。虽然此时此刻的宇文家已经完全不足以与长孙无忌掰手腕,捏扁搓圆想怎们收拾就怎么收拾……
一切当然都是做给别人看,否则若是让关陇各家寒了心,那可就得不偿失。
宇文节躬身致谢:“多谢赵国公体谅,关陇门阀同气连枝、俱为一体,宇文家自当竭尽全力,不敢藏私,为了关陇子弟世世代代之荣耀显赫,宇文家子弟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
言语之中,非但全无谢意,甚至隐有不忿。
两路大军齐出,结果长孙嘉庆面对只有五千守军的大和门,宇文陇却要面对右屯卫主力与吐蕃胡骑的前后夹击……这其中难保没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算计,否则何以这般凑巧?
只要想想宇文家两百余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在长孙无忌的阴谋之下一朝尽丧,心中便有难以抑制的疼痛与愤怒……
长孙无忌感受到宇文节的情绪,抬起眼皮瞅了这位素来受到他青睐的关陇子弟一眼,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对那报信的校尉吩咐道:“命令金光门外的军队前出十里,接应宇文陇部,但不得与追击的右屯卫交战。”
“喏。”
校尉快步离去。
长孙无忌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好,顺手拿起茶杯,但是瞅瞅茶杯之中已经温凉的浓茶,不由得一阵反胃,将茶杯搁在一旁。
他对宇文节道:“战场之上,没有谁能够谋算一切,瞬息之间决人生死的往往皆是天意,或者运气。长孙家与宇文家私下里的确有一些龌蹉,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时局发展至今日,看似强大的关陇门阀动辄万劫不复,吾又岂能将个人之私欲凌驾于关陇的生死存亡之上?吾此番言语,非是对你解释,吾身为关陇领袖,不需对任何人解释。只不过你是吾看重之子弟,不愿你因为愤怒而导致蒙蔽心智,进而做出错事。行了,出去派人去往大和门看一看,总是没有消息,吾这心里着实不安稳。”
“喏。”
宇文节没有多说什么,神情平静,转身欲走。
尚未迈步,便见到一个斥候飞奔入内,未到眼前,便大声道:“启禀赵国公,长孙将军猛攻大和门却久攻不下,被城内具装铁骑偷袭,伤亡惨重!”
原本忙碌喧嚣的正堂内瞬间一静,官吏文书们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惊讶的向偏厅往来。
偏听内,宇文节固然吃了一惊,连长孙无忌都下意识的眼角抽搐一下,挑起眉毛,声音沉稳:“具体情况如何?”
那斥候道:“长孙将军率军攻打大和门,守城的乃是右屯卫校尉王方翼、刘审礼,兵卒大概在五千左右。不过由于其装备了大量震天雷,导致吾军伤亡惨重,军心士气大受影响,故而迟迟未能攻克。关键时刻,长孙将军命中军上前攻城,他自己则亲自督战,军队士气大涨,眼瞅着守军便坚持不住。却不料王方翼一直将千余具装铁骑隐藏于城门之后,见到城破在即,遂由刘审礼率具装铁骑出城,冲毁吾军阵列,杀伤无数……”
宇文节偷偷瞄一眼长孙无忌,后者面容沉静,不见喜怒……
那斥候续道:“……长孙将军命令军队暂缓攻城,试图聚拢大军将具装铁骑围困起来,使其丧失冲击力。”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天下无双,尤其是在宽阔的正面战场上,几乎等同于无敌的存在,将其围困起来再慢慢撕咬,这是最为正确也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他不是在此赞许长孙嘉庆,因为斥候前来的信息已经明了,无论长孙嘉庆做出怎么样的选择,结果必然是失败了的——他只是通过赞许长孙嘉庆,来抵消长孙家在此次攻略大和门的战斗之中所犯下从错误。
几乎空城的机会是通过宇文陇部被右屯卫主力击溃所换来的,如若此等情况之下依旧未能攻克大和门,在其余人看来长孙家的军队岂不是废物?所以必须强调长孙嘉庆的正确,不惜渲染右屯卫的强大。
否则,长孙家面临的将会是无尽的质疑与埋怨……
斥候不知长孙无忌心中想法,继续说道:“但是具装铁骑的冲击力太强,刘审礼见到形势不妙,遂率军向北突围,就远远的吊在大军北侧,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观察局势,见到长孙将军组织大军攻城,便猛攻大军侧翼,使得长孙将军不敢全力攻城,故而一直拖延。”
长孙无忌沉吟稍许,再度起身来到舆图前,仔仔细细查看大和门极其附近地势,脑海之中渐有清晰之景象出现,复盘那边正在发生的大战。
许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长孙嘉庆无能否?
的确无能,拼着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大败亏输死死拖住了右屯卫主力与吐蕃胡骑,为长孙嘉庆创造出几乎攻略空城的机会,结果面对区区五千守军却迟迟不能破城,反倒被人家给打得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然而也不能全怪长孙嘉庆无能。
右屯卫此番战术极为灵活,更是将具装铁骑的优势发挥至极限,这样一支护甲坚不可摧、冲击力无坚不摧的军队在乌合之众的关陇军队当众肆意冲杀,如何能挡?
即便是此刻屯驻于潼关的正规军,一旦被具装铁骑突入腹心之地纵横驰骋,怕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等着人家累了才能围拢而上。
长孙嘉庆自然也可以这般慢慢消耗对方,可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是快速破城,如此便给于具装铁骑一边恢复、一边破坏的机会。
从这一点来看,也不能说长孙嘉庆无能,只能说那刘审礼选择的战术极为附和当下的战场局势。
如此,长孙无忌愈发郁闷了,关陇门阀根深叶茂、子孙繁盛,近些年却是鲜有杰出之子弟,导致人才断层、无人可用。而房俊那边却是精兵良将层出不穷,但凡从那厮手底下过一下,全都是可用之才。
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裴行俭、习君买、程务挺……
如今,这些人才尽皆随着房俊依附东宫,使得东宫人才济济、实力倍增。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长孙无忌为难了。
很显然,长孙嘉庆部想要快速攻占大和门,就只能予以增兵,但城外军营的兵马不能动,否则营中空虚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那些个前来关中增援的门阀军队可不保险;从长安城中调兵也不可取,这边军队调走,李靖必然发觉,也会相应撤出一些军队增援大和门……
谁能想到兵力数倍于东宫的关陇军队居然也有兵力捉襟见肘的时候?
说到底,还是乌合之众太多,真正顶的上去的精锐太少……
这个时候,不仅要赶紧攻陷大和门进占大明宫,更要想法消除宇文家以及其余关陇门阀有可能升起的猜忌之心。
他咬咬牙,下令道:“传令长孙嘉庆,命其不惜任何代价,定要加速攻陷大和门!否则,军法从事!”
他不得不下这个狠心,无论迟迟不能攻陷大和门所导致的后果,亦或是关陇门阀对他“两路齐出”之战略升起猜忌之心,都是极其严重的,动辄导致当前局势急转直下。
大和门,必须拿下!
“喏!”
斥候得令,快步而出。
长孙无忌站在舆图前,所有先前因为宇文家私军遭受重创带来的舒畅都不翼而飞,心中满是凝重。
*****
光化门外,永安渠畔。
宇文陇策马立于阵中,手握横刀,面色苍白的看着右屯卫兵卒潮水一般涌来,将他麾下的“沃野镇”私军席卷其中。当骑兵一部分拖在外围与对方的轻骑对峙,另一部分布置在后阵抵御吐蕃胡骑的冲击,对方阵中那些浑身覆盖铁甲的重装步卒就成为主导战场的大杀器。
这些浑身铁甲的怪物手持雪亮的陌刀,列着严整的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就好似以免钢铁铸成并且嵌满钢刃的墙体一般缓缓向前滚动,速度不快,却莫可抵御。
弓弩、刀枪击打在对方的铁甲上毫无用处,而对方只是挥动手中宽大长柄的陌刀,就能轻易将己方的军阵冲散,无数宇文家子弟被锋锐的刀刃割裂、削断,惨嚎着洒下滚烫的鲜血,留下遍地的尸骸。
宇文家豢养多年、赖以为根基的“沃野镇”私军,在这样一支铁甲覆身的重装步卒面前宛如豚犬一般被恣意屠戮。
宇文陇目眦欲裂!
房俊那个棒槌都弄出来的什么怪物?!
又是威力强大的火器,又是坚不可摧的重装步卒,还有驰骋沙场莫可抵御的具装铁骑……无论是谁与之对阵,纵然有再精妙的兵法谋略也统统派不上用场,什么样的阵列对上这种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又有什么办法?
你冲到人家跟前咬不动人家一口皮肉,人家反手一刀就将你杀得落花流水……
精良的装备使得右屯卫可以完全无视任何战略战术,一个劲儿的往前冲就行了,反正谁也挡不住……
四周杀声震天,鬼哭神嚎,宇文陇心丧若死,这可是宇文家赖以安身立命的军队,如今尽数折在他的手中,他要如何向家主以及族中子弟交待?
他不是厚颜无耻之辈,事已至此,唯有一死以谢罪。
握紧手中的横刀,宇文陇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就待扬起四蹄冲上前方的杀戮战场,然而蹄子刚刚抬起,便被身边的亲兵死死将马缰拉住。
“将军,不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丧亡惨重,但您得带着大家逃回去啊,逃回去一个是一个,不然全部死在这里,那才是真的完了!”
……
宇文陇悚然一惊,快速从悲愤之中醒转,抬眼望着身边,千余兵卒围拢在左右,各个带伤、丢盔卸甲,狼狈至极。冲上去与右屯卫决一死战容易,可若是将这些私军全部覆亡于此,宇文家怎么办?
还有,那长孙阴人口口声声两路齐出,但自己刚刚抵达景耀门附近便遭遇右屯卫主动攻击,那高侃甚至连一丝半点的犹豫都没有,根本不曾考虑过另外一侧的长孙嘉庆部有可能直接攻占大明宫……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什么阴谋?
宇文家若是覆亡于此,最开心呢的只怕就是长孙无忌了。
一念及此,宇文陇振奋精神,大声道:“今日之败,乃吾之过,但此仇记下,来日宇文家子弟必定偿还!儿郎们,随吾杀出重围!”
“喏!”
附近兵卒振奋士气,高声应诺。
宇文陇再不多言,于马背之上掉转马头,挥舞着横刀一马当先,向着来路杀去,身后数千残兵紧紧跟随,烟尘滚滚的狼狈溃逃。
然而未能奔出多远,迎面便见到无数骑兵四下溃散、慌不择路,皮衣革甲、手持弯刀的吐蕃胡骑已经将殿后的轻骑杀败,正在城墙北侧芳林园边缘的原野上追逐屠杀。
也将宇文陇的退路死死堵住。
临近天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长安城北的禁苑、原野、宫廷尽皆笼罩在丝丝缕缕的雨幕之中,微风浮荡,雨丝斜斜,丰沛的水汽氤氲于天地之间,清凉湿润。
却冲不散震荡的人喊马嘶、弥漫的腥膻血气!
马背之上的宇文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颌下胡须不复平素之飘逸整洁,形容狼狈至极。
前方原本留作殿后的轻骑兵在原野之上四散奔逃、狼奔豸突,吐蕃胡骑则一队一队的从容追杀,就好似他们依旧驰骋于高原的辽阔田地之间牧马放羊,惬意轻松……
身后,右屯卫轻骑兵于两翼包抄而来,中间则是重甲步卒与刀盾兵、火枪兵混合编队,速度不快却步履坚定的一步一步向前挺进,曾经横行漠北的“沃野镇”私军在这种“立体”打击之下唯有后退,士气早已低迷至极点,毫无反败为胜之信念,只想着赶紧脱离战场,保住性命。
然而谈何容易……
如此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之情况,意味着麾下这数万大军今日怕是在尽数覆亡于此地,宇文陇怎能不心胆俱颤、目眦欲裂?
他握着长刀,心中发狠,带着亲兵向着迎面而来的吐蕃胡骑冲去,希望能够给关陇军队树立一个榜样,让大家重新鼓足勇气,杀出一条血路。否则任由吐蕃胡骑与右屯卫前后夹击,迟早全军覆没。
策马疾驰,向着迎面而来的吐蕃胡骑毫无畏惧的发起冲锋,一时间倒也气势雄浑、杀气腾腾。
周边关陇军队的确被他这股气势慑服,仓惶恐惧稍稍压制,都明白若是不能冲破吐蕃胡骑的防线,今日便都要覆亡于此,遂聚拢在一处,紧随着宇文陇身后向着西南方城墙拐角处杀去,只要冲过此处,便距离开远门近了一些,屯驻于金光门附近的门阀军队一定会予以接应,或可逃出生天。
随着宇文陇的这股冲锋,战场之上散乱如羊群一般的关陇军队开始慢慢聚拢,旋即尾随而来。
……
赞婆身着革甲,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胸怀敞开,胸膛上的护心毛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打湿,反而愈发令他血脉贲张、热血沸腾。
看着迎面而来的关陇军队,他并未鲁莽的予以迎头痛击。此时战场之上关陇军队依旧残余绝大部分军队,只不过被右屯卫打头一棒打得士气大跌、阵型溃散,牛羊一般四散溃逃。
此刻不少军队被宇文陇收拢起来发动突袭,求生的意志加上充足的兵力,这股冲锋的气势很足,赞婆不愿轻捋其锋。
毕竟自己是客场作战,再是希望讨好东宫、讨好房俊,也犯不着用麾下兵卒的巨大伤亡去换取局部战场的胜利……
他挥舞着弯刀,下令各部散开,面对汹涌而来的关陇军队没有硬碰硬,而是暂避其锋,任由其狠狠冲入己方阵列,而后吐蕃胡骑两侧散开,随着关陇军队的冲锋而缓缓后撤,同时向中间收拢,对于关陇军队一点一点的绞杀。
冲入敌阵的宇文陇心中一喜,吐蕃胡骑不肯正面对决让他明白自己的突破口只能是其自珍羽毛、保存实力的退让,否则只需硬挡在自己身前,拖延半个时辰,身后的右屯卫杀上来之后联合绞杀,关陇军队除去弃械投降,就只能悉数战死。
官场也好,战场也罢,古今中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夺,就有勾心斗角,所谓的“人心所向”“万众一心”,从来都不可能真正存在……
吐蕃胡骑之所以应邀赶赴长安参战,为的是自身之利益,若是兵力在长安折损严重,再大的利益也无法挽回那等损失。
这是宇文陇唯一的机会,他知道只要自己越凶,吐蕃胡骑就绝对不敢死拦着退路跟自己硬碰硬!
宇文陇策马舞刀,瞪圆了眼睛将马速催到极致,一边冲锋一边大吼:“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岂容异族撒野?儿郎们,随吾杀退蛮胡,蹚出一条生路!”
似长孙、宇文、令狐、尉迟、贺兰等等姓氏要么出自鲜卑,要么出自突厥,但是自北魏以来胡汉合一、全民汉化,时至今日这些漠北姓氏早已与汉人通婚不知多少代,身体内的胡族血脉早已淡化,兼且平素接触皆乃汉人文化,写汉字、读汉书、说汉话、穿汉衣,早已不将自己视作胡人,否则宇文陇此刻断然说不出“杀退蛮胡”这等话语。
麾下“沃野镇”私军自然也不觉此言有何不妥,大家都是唐人,不是唐人的才是“蛮胡”。自前隋开始,天下一统,汉家文化达到昌盛之巅峰,如今大唐立国更是威慑四海、横扫六合,诸胡入华夏者颇众,皆以此为无上之荣光,攀附之心甚重。
汉人对蛮胡颇具戒心,种种防备,但蛮胡却一心入华夏,甘之如饴……
此刻宇文陇如此大声呼喝,登时将麾下军队的士气提振起来:咱们打不过右屯卫也就罢了,毕竟那可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一等一的强军,可若是连外族胡骑都打不过,岂不丢人?
与右屯卫打,打的是朝堂争斗,打的是门阀利益,这对于普通兵卒甚至家仆、奴隶来说很难感同身受,纵然拼了命打赢了,大家的境况也不会好多少,即便输了,也不过是换一家当牛做马……
但对于外族胡骑,却从心里鄙视,不愿受其屠戮,坠了大唐威风。
兼且此刻来去无路,只要不肯坐以待毙,便必须冲破吐蕃胡骑的封锁,登时便爆发出极强的战力,在宇文陇率领之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向着吐蕃胡骑冲锋而去。
刚一照面,准备不足的吐蕃胡骑便吃了个大亏……
赞婆的确不愿与这支残兵败将硬碰硬,噶尔家族的儿郎可以为了家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但未到关键之时,又岂肯轻易牺牲?眼见这场大战局势已定、胜券在握,只需拦住对方的退路即可,犯不上打生打死。
所以他下令麾下骑兵分散开来,没有迎头堵截,而是放任对方冲锋,而后收拢军队,来一个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的将敌人蚕食干净。
孰料这支在右屯卫面前一触即溃,毫无战力的残兵败将,对上他率领的吐蕃胡骑之时,忽然悍不畏死、作风强硬,无数兵卒呼喝着口号向着面前的吐蕃胡骑发动冲锋,就连之前已经被击溃的轻骑兵也重新聚拢起来,在一个个旅帅的率领之下发起反冲锋。
准备不足的吐蕃胡骑一瞬间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再想收拢军队全力攻击,已然来不及……
赞婆眼看着被右屯卫打得丢盔弃甲的关陇军队硬生生将自己构筑的防线冲散,决堤洪水一般疯狂向着西南方开远门方向逃窜,登时捶足顿胸、悔之莫及。
吐蕃胡骑的确可以缀着对方的尾巴一点一点蚕食,可是自己这边防线崩溃,无法限制对方的撤退速度,只能任由其主力一路向南狂飙突进,跟不上大部队被吐蕃胡骑斩杀或者俘虏的都是散兵游勇……
本可全歼敌军的必胜之局,因为他的失误导致防线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眼睁睁看着残余敌军主力狂奔而去,赞婆忍不住回头瞅了瞅远处玄武门的方向,心里哆嗦了一下。
娘咧!
这可如何向房俊交待?
功劳没了不说,指不定还得受到一顿责罚……
赞婆又羞又气,赶紧指挥麾下兵卒一路猛追猛打,撵着关陇军队向着开远门方向狂追而去。只可惜冲破防线的关陇军队哪里肯让他追上?数万人马在宽阔的原野上撒腿狂奔,细细密密的小雨之下,漫山遍野都是逃窜的溃军,吐蕃胡骑只能将小股的叛军围剿,对于溃军主力却是望尘莫及。
赞婆亲自上阵冲杀一番,见到身后右屯卫的轻骑已经赶到,再看早已绕过长安城墙西北角奔赴向开远门方向的关陇军队,只能垂头丧气的喝令收兵,向着右屯卫迎了上去。
两军挥师,却并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高侃顶盔贯甲、策骑而出,来到赞婆身前丈许处与之相对,沉声喝问:“贵部为何放任叛军冲破防线,逃出生天?”
这可是宇文家麾下的“沃野镇”私军,在关陇军队之中绝对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精锐,别看刚才这场仗打得惨不忍睹,更大原因是宇文陇对于火器的威力、战术皆估算不足,这才吃了大亏。此番纵虎归山,下一次遇上之时,吃过亏的宇文陇必然不会重蹈覆辙,乃是右屯卫之劲敌。
赞婆无奈,在马背上拱手道:“非是故意放纵,实在是准备不足,这是意外。”
谁能料到被右屯卫打得抱头鼠窜的关陇军队,转眼到了吐蕃胡骑面前却爆发出那般强横的战力?
简直欺负人……
高侃不与计较,微微颔首:“故意也好,意外也罢,此等话语将军留着去向大帅解释吧。提醒您一句,唐军军纪,令行禁止,只看结果不问缘由,将军没有达成战前部署之结果,责罚难免。”
都是明白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吐蕃胡骑之所以被关陇军队冲破防线,是因为不愿意硬碰硬增加伤亡,结果对关陇军队的逃生意志估计不足,被其忽然爆发的战力所击溃。
作为前来襄助的外援,不愿为了唐人的战争而白白赴死,情有可原。但既然已经参战,却将战前之部署置于不顾,导致关陇军队从容退走,则在责难逃。
赞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羞愧道:“此番是在下疏忽,自会在大帅面前请罪,以后定然将功折罪。”
自己率军前来为的是交好东宫以及房俊,为噶尔家族的未来抱一条大粗腿,依为靠山。可是经此一战,自己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若是得不到东宫的重视,岂不是白来一趟?
心中之懊恼无以复加。
高侃自不会让赞婆太过难堪,喝问几句,听到斥候回禀宇文陇已经领着叛军主力退回开远门外,只能扼腕叹息一声,鸣金收兵,与赞婆一道返回大营向房俊复命。
*****
天明。
绵绵细雨随风飘落,将房舍花树尽皆浸润,浓浓的硝烟涤荡一清。
一骑快马自远处飞驰至玄武门下,马上斥候不待战马停稳,便从马背之上反身落下,脚踩在地上上身依旧被惯性向前带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脚步,玄武门下的兵卒已经蜂拥上前,亮出雪亮的刀枪。
斥候自怀中逃出印信,大声道:“吾乃右屯卫斥候,奉大帅将令,有紧急军情入宫回禀太子殿下,汝等速速开门!”
守城校尉上前接过印信验看无误,不敢耽搁,赶紧打开城门,派了两个兵卒随同斥候一同入内。
身后的城门尚未关闭,那斥候便撒开两条飞毛腿,一溜烟儿的朝着内重门跑去,随同的两个兵卒急忙“哎哎”叫了两声意欲提醒其稳重一些,毕竟如今这内重门里几乎等同于皇宫大内,不仅文武官员尽皆在此,便是陛下的嫔妃也暂居此地,万一惊扰了贵人,大大不妥。
不过旋即想到眼下城外的大战,胜败之间攸关东宫之生死,再是紧急也不为过,遂不再提醒,而是快步跟随在其身后抵达内重门。
城外大战连连,烽火连天,内重门里亦是警卫处处、岗哨森严。
斥候刚刚抵达内重门,便有顶盔贯甲的禁卫上前拦阻,腰间横刀抽出一半,警惕的眼神在斥候身上打量:“汝等何人,所为何事?”
斥候一阵狂奔累得够呛,站住脚步喘了几口,再次拿出印信:“右屯卫斥候,奉命入宫觐见太子殿下,有紧急军务送达!”
几名禁卫神情严肃,分出两人反身快步入内通禀,其余几人将斥候待到门楼下,依旧虎视眈眈不敢放松分毫。
眼下局势紧迫,内忧外患,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人假冒斥候,行悖逆之举……
须臾,禁卫回转,道:“殿下召见!”
斥候冲着几个禁卫一抱拳,大步进入内重门,早有两个内侍等候在此,带着他快步抵达太子居所,来到门外低声道:“殿下有令,毋须通禀,速速入内。”
斥候颔首,深吸口气,大步进入房舍之内。
……
李承乾一宿未睡,精神紧绷,毕竟城外大战干系重大,说不定一朝兵败叛军就会直入玄武门。
好在提心吊胆大半宿,直至天明,传来的消息依旧是各方顺遂,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宇文陇步步后退,溃不成军;大和门虽然只有区区五千兵卒镇守,却在长孙嘉庆数万大军狂攻之下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枕戈待旦,牵制着长安城内的叛军不敢轻举妄动。
天色晦暗,春雨潺潺,但曙光已现。
李承乾精神亢奋,坐在堂中,与萧瑀、刘洎、马周等人分坐用膳。早膳很是简单,一碗白粥,几样小菜,一众大佬们熬了一宿,此刻吃得分外香甜。
恰在此时,内侍来报,右屯卫斥候奉房俊之命有战报呈递。
李承乾当即放下碗筷,蓄养多日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城府登时告破,疾声道:“快宣!”
此等时候有斥候前来,所呈递之战报几乎毋须猜测……
在座诸位也都精神一振,放开手中碗筷让内侍收走,又让内侍服侍着簌了口,正襟危坐等着斥候进来。
须臾,一个斥候快步入内,来到太子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份战报呈上,口中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将军高侃率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于光化门、景耀门一代大败叛军宇文陇部,其麾下‘沃野镇’私军死伤惨重,仅余半数逃回开远门。大捷!”
李承乾大赞一声:“好!”
待到内侍将战报转呈于面前,迫不及待的打开来,一目十行的看过,大小两声强自压抑着心中兴奋,递给身旁的萧瑀传阅,看着斥候道:“此战,越国公运筹帷幄、决胜沙场,居功至伟!稍候你回去告诉越国公,孤心甚慰!待到他日剿灭叛贼、涤荡寰宇,孤定与他同饮庆功酒!”
太子殿下面色红润,双目发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可能不兴奋呢?
本以为受命监国,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孰料一朝风起,东征大军铩羽而归,父皇受伤坠马殁于军中,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紧接着,长孙无忌狼子野心,裹挟关陇门阀起兵谋反,意欲废黜东宫、改立太子!
这一切,对于自幼锦衣玉食、长于深宫的李承乾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多少次午夜难免辗转反侧,幻想着自己有可能步上绝路,阖家灭绝……
好在,还有房俊!
这位肱骨之臣不仅在一次又一次的易储风波之中稳稳的站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不遗余力的予以支持,更在他动辄倾覆的危厄之中,自数千里之外的西域一路驰援,一举稳定长安局势。
继而接连挫败声势浩大的叛军,一点一点扳回劣势,现如今更是一战剿灭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使得叛军主力遭受重创,硬生生将局势翻转!
此等忠贞之士,得之,何其幸也!
萧瑀扫过战报,递给身边的刘洎,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幽深。
刘洎接过战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心中喟然叹息。自今而后,单凭此功,太子面前又有谁能动摇房俊的地位?说一句不臣之言,“再造之恩”亦不过如此。
不过……
他阖上手中战报,瞅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太子,蹙眉看向那斥候,质疑道:“战报之中,对于战前之绸缪、战场之应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然吾有一处不解,既然高侃部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宇文陇部已经狼狈溃逃,却为何最终未竟全功,没能将宇文陇部悉数歼灭,反倒让其率领四万余众逃回开远门外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