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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洎这番猝不及防的强硬,令宇文士及极为错愕。

    刚刚不是说好了各退一步么,一转眼你就这么强硬是怎么回事儿?

    他自是不知刘洎心路之转变,还以为刘洎一门心思促成和谈以便立下功勋与东宫军方相抗衡,所以眼下只是以为并未达到关陇之底线,所以才义正辞严的打官腔……

    宇文士及苦笑一声,耐心道:“刘侍中有所不知,关陇各家以军伍起家,近些年虽然逐渐淡出军伍之外,但族中习武之风不衰,反倒是文学之风不盛,子弟多舞刀弄棒,性格鲁莽粗鄙,却不识圣人微言大义。故而,若陡然之间不仅废黜私军,更连千余家兵也不准保留,这些子弟必然彷徨无措,滋事乡里、为祸一方也说不准,还请刘侍中多多考量,以免遗祸深远。”

    这就算是威胁了,咱们关陇门阀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当骨子里依旧是骁勇彪悍,你若不答应留下千余家兵的条件,那咱们就鱼死网破、不死不休,也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

    尽管心中对于和谈万分期待,但宇文士及浮沉官场一生,深谙谈判之精髓,既然认定刘洎也亟待促成和谈,那么自己该退的时候退,该硬的时候也要硬,如此才能将其拿捏。

    然而他却错估了形势,这番策略在今日之前,的确能够牢牢将刘洎拿捏住,但是现在,他硬,刘洎比他更硬!

    “碰!”

    刘洎拍案而起,须发戟张:“荒谬!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何时轮到世家子弟猖狂恣意、目无纲纪?本官今日将话撂在这里,若关陇任何一家之子弟践踏法纪、为非作歹,本官定要将其绳之以法,绝不留情!”

    宇文士及也怒了,站起身怒目而视:“关陇血脉,宁愿站着死、决不跪着生!你要战便战,吓唬谁呢?”

    刘洎哼了一声,毫不退让:“今日商讨和谈之事,为的乃是消弭兵灾,救万民于倒悬,但本官绝不会因此折损太子殿下之威严,更不会放任汝等践踏帝国威仪!你若要战,东宫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本官亲自提刀上阵,也绝不妥协!”

    宇文士及气得须发戟张,手指头颤巍巍的指了刘洎来半天,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随行的关陇人员赶紧起身,鱼贯而去……

    只剩下堂内一众东宫文官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看着刘洎。

    这位侍中大人莫不是吃错药了?前几日还迫不及待的促成和谈,今日却又这般强硬,半点余地不留,看上去好像一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一代名臣啊!

    一旁的书吏运笔如飞,一字不差的将今日磋商之经过记录下来。

    刘洎捋着胡子,对书吏道:“将记录整理好,莫要损毁遗失,本官先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这些记录都要存档保留,日后若修这一段时期的史书,这便是史料,极有可能被修书者予以引用。

    届时,刘洎必然凭借今日之强硬、正义,博得一个“铁骨铮铮”之美名……

    虽然未能借助促成和谈攫取更大的功勋,但能够顺势展示自己的强硬,在青史之上搏出一番美名流芳千古,

    书吏忙应下:“喏。”

    小心翼翼的将记录封存。

    刘洎这才起身,走出堂去前往太子居所,向太子殿下回禀和谈事宜……

    他刚一走,堂内官员便“哄”的一生吵杂起来。

    “刘侍中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

    “虽然这般说法有些不敬,但吾也觉得很是诡异。”

    “前后态度相差太大,前几日还恨不得陪着笑脸将和谈契约签署下来,今日却忽然这般强硬,到底发生了何事?”

    “或许是与昨夜京兆韦氏私军全军覆灭有关?”

    “如今之局势啊,一日一变,也不知到底何去何从。”

    ……

    刘洎抵达太子居所,通禀之后入内觐见。

    太子正坐在书斋之内处置公务,见到刘洎入内,微微颔首,道:“侍中稍坐片刻,待孤处置完手头公务,再行叙谈。”

    “喏。”

    刘洎并未入座,而是走到书案前,拿起茶壶看了看,然后将茶叶倒掉换上新茶,将火炉上的水壶添上水,水沸之后取下注入茶壶,沏了一壶新茶,斟满一杯,小心翼翼放到书案一角,以免被太子不慎碰翻打湿奏疏。

    坐了一会儿,太子仍未停下,杯中茶水已凉,刘洎起身倒掉重新斟茶。

    如此三次,太子才终于放下手中毛笔,揉了揉手腕,拿起书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温度适宜……

    放下茶杯,李承乾起身来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问道:“和谈之事,进展如何?”

    刘洎没有就座,站在李承乾面前一揖及地,一脸惭愧:“微臣愧对殿下之信任,未能尽快促成和谈,消弭兵灾,救东宫之危急、解万民之倒悬,恳请陛下申饬责罚。”

    李承乾摆手,温言道:“侍中请起,为了和谈之事侍中废寝忘食、忧心忡忡,孤看在眼中,深感敬佩,纵然一时难以取得进展,又岂能因此予以责罚?不过说说看,谈到了哪一步?”

    刘洎这才起身,打横坐在李承乾下首,将方才和谈之经过简略说了。

    末了,他愤然道:“乱臣贼子,因殿下体恤万民愿意忍受屈辱接受和谈而逃脱律法之制裁尤不知足,居然妄言保留私军编制,试图卷土重来,其心可诛!臣虽受命主持和谈,却不敢擅自退让,以至于遗祸无穷,因而违背殿下之初衷,甚感惶恐。”

    李承乾微微一愣,心向这刘洎极力主张促成和谈,为此牺牲一些东宫的利益也在所不惜,怎地忽然之间却改弦更张,这般强硬起来?

    不过说到底这也附和他的心思,故而欣然道:“侍中面临危局尚能够体谅东宫之利益,孤心中唯有欣慰,何来怪责?”

    旋即,他轻叹一声,唏嘘道:“一贯以来,世人皆谓孤软弱怯懦,并无人君之相,孤亦不曾辩解。在孤看来,如今盛世降临、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更需要一个仁厚之君主,承继父皇之国策,萧规曹随便足矣,若君王强烈霸道、刚愎自负,反而有重蹈前隋覆辙之虞。但是此番兵变,却使得孤心中想法有所转变,面对臣子,孤可以仁厚宽待,面对子民,孤可以优容仁慈,但是面对叛军,若一味的软弱退让、祈求和平,如何对得住开创帝国的高祖皇帝,如何对得住夙兴夜寐的父皇?”

    他用手掌在面前茶几上拍了拍,白皙的面容有几分狰狞,沉声道:“孤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兵败身死,有负父皇以监国之责相托,亦要与叛军决一死战!让那些乱臣知道,不忠不义者,不得善终!”

    刘洎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太子这一番表露心声狠狠的震撼了一番。

    谁能想到这位被世人讽刺“软弱怯懦”之太子,面对动辄覆亡之危局,居然早已下定必死之心?

    他居然一度以为自己竭力促成和谈便能立下一桩丰功伟绩,将东宫从覆亡之边缘拖回来,太子也会对他感恩戴德、宠信重用……殊不知自己的做法完全与太子之心思相悖,假若当真促成和谈,逼着太子不得不含羞忍辱签署停战契约,会是对他何等之忿恨!

    终太子之一朝,自己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当真好险。

    怪不得房俊那厮对和谈不仅完全无所谓的态度,甚至颇为抵触,动辄无视和谈向关陇军队发动突袭根本毫无顾忌,原来早已洞彻太子之心思,唯有自己这个傻子上蹿下跳,蠢货一般。

    不过他转念一想,太子当真如同所言这般意欲刚烈一回,甚至不惜以东宫上下之性命、他自身之帝王前程为代价?

    这很难让人信服。

    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岑文本对他提及的话语,仿佛有所顿悟……

    不对劲啊。

    这东宫背后,一定有着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而这件事甚至直接影响了太子对待叛军的决策……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刘洎坐在那里,心中隐隐有一股惊悸之感。

    (本章完)



    京兆韦氏私军全军覆灭的消息震动整个长安,几乎所有门阀私军尽皆彷徨无措、惊惧忧心,经过一整日的喧嚣,直至夜幕降临方才稍稍安歇。

    入夜,一阵凉风自长安城上拂过,丝丝点点的雨水降下,白日里纷扰喧嚣的长安城缓缓沉寂下来。

    长孙嘉庆顶盔贯甲、策骑自春明门入城,穿越皇城与太极宫之前的天街,直抵延寿坊。

    ……

    长孙无忌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问道:“军队集结状况如何?”

    长孙嘉庆摘下兜鍪放在一旁,抹了一把额头,湿漉漉不知是汗水亦或是雨水……忧心忡忡道:“集结倒是已经完成,只不过连番大败,军心士气极为低迷,况且原本战力便不如东宫六率、右屯卫,加上李勣屯驻潼关虎视眈眈,若贸然开战……接过不容乐观。”

    岂止是不容乐观?简直必败无疑。

    狂攻太极宫数月,拿数倍兵力拿东宫六率毫无办法,更是在高侃统御的半支右屯卫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待到房俊数千里回援之后更是打一次败一次,即便是长孙嘉庆这等沙场宿将,也几乎信心全失。

    长孙无忌面色严峻,目光冷冽的瞪着长孙嘉庆,冷然道:“这一战非生即死,必须全力以赴。回去动员全军,向所有兵卒讲述一旦失败便是阖家灭亡之结局,让所有人都抱定必死之心,向死而生!”

    长孙嘉庆下意识起身,沉声道:“喏!”

    他感受得到长孙无忌心底那股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决心,自是凛然一惊,不敢再有丝毫推脱搪塞。

    长孙无忌摆手让他坐下,叹息道:“吾绝非危言耸听,先是李勣封锁潼关只许进、不许出,继而便是洛阳杨氏、京兆韦氏私军之覆灭。若所料不差,李勣之所以自辽东撤军以后姗姗来迟,其目的便是等着咱们召集天下门阀私军进入关中,而后堵住退路、一网成擒。”

    这与之前对于李勣动机之猜测完全不一样,长孙嘉庆惊讶道:“他李勣就不管太子死活了?”

    关陇起兵之初,兵力上战局绝对优势,那个时候没人认为东宫能够坚持得住,即便后来屡屡遭受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强势阻击,但关陇始终处于兵力上的优势,东宫时刻都在覆灭之边缘徘徊,稍有不慎便是覆亡之结局。

    李勣凭什么就敢认定东宫一定挡得住关陇军队的疯狂攻击?

    李二陛下驾崩,若太子也覆亡……

    “太子又如何?”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淡淡道:“李勣手中必有陛下之遗诏,一切都是按照遗诏行事。而在陛下眼中,区区一个太子如何能够于随时倾覆帝国的门阀相提并论?只要能够一举将门阀私军彻底剿灭,斩断门阀垄断一方的根基,就算所有的儿子死得只剩下一个,陛下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看向窗外幽深的夜幕,却又毫无焦距。心中想起当年初见李二陛下之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舅舅高士廉便告诉他之所以将观音婢许给李世民,便是看中了李世民身上那一股桀骜不驯、胸怀四海的气魄。

    即便那个时候的李建成是李渊最为器重的儿子,声望也一时无两,但高士廉就是认准了李世民能成大器。

    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孙无忌便一直追随着李世民,随着他东征西讨为大唐打下半壁江山,随着他抵抗李建成的打压与迫害,随着他在玄武门下一战定乾坤,逆而篡取。

    当今世上,没人比长孙无忌更了解李二陛下,更清楚李二陛下心中有着怎样的雄心壮志!

    但即便是长孙无忌自己也想不到,李二陛下居然能够在身陨之后,依然有着不顾天下大乱、烽烟处处亦要将门阀为祸江山之根基彻底斩断之魄力。

    甚至不惜搭上一个太子……

    长孙嘉庆目瞪口呆,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可能。

    若李二陛下仍旧活着,就算是尽起天下军队将门阀私军一家一家的剿灭过去,长孙嘉庆也不会感到震惊,毕竟对于李二陛下的气魄、壮志,他亦是心知肚明,为了皇权之集中,为了帝国再不受到门阀之掣肘、胁迫,再大的牺牲李二陛下也会果断接受。

    毕竟只要有李二陛下这个人坐在长安城、坐在太极宫,天下间就算烽烟处处、神州板荡,也没人敢公然喊一声“造反”!

    但现在他死了啊!

    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还要留下一份剪除门阀根基之遗诏,不管黎民百姓会否陷于水深火热,也不管子嗣会否遭到反噬,只为了皇权集中,只为了将大唐之国祚千年万年的延续下去……

    太狠了。

    长孙无忌手掌下意识的婆娑着茶杯,神志有些恍惚,缓缓道:“陛下留下遗诏,深谋远虑,天底下又有谁能予以反抗呢?固然吾早已在李勣军中联络了不少人,但只要李勣意志坚定,咱们绝无胜算。”

    当时名将辈出,名帅却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李靖算一个,李勣算一个,李孝恭算半个,至于房俊……充其量也就刚刚沾边而已。

    对于李勣能力之认可,使得长孙无忌甚为忌惮,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之心。

    长孙嘉庆领会了家主的意思:“所以,辅机你想要拼死一搏、绝地求生,若能击溃东宫军队、覆亡东宫,而后再回过头来与李勣谈判?”

    只要能够确保李勣麾下的数十万大军陷入分散,纵使其有通天彻地之本事,最佳方法也是尽快与关陇捂手言和,否则整个关中陷入乱战之中,不仅八百里秦川毁于战火,陛下遗诏之中剪除门阀私军的命令也无法完成。

    这一步看似凶险,却是关陇面前唯一的生路。

    见到长孙无忌颔首,长孙嘉庆瞬间精神振奋,起身拿起兜鍪夹在腋下,大声道:“辅机放心,吾辈当为族中子孙谋前程,岂能让祖宗基业毁于吾等之手?你且放心,此番大战,要么胜,要么死!”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对于门阀子弟来说,托庇于门阀之下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早已做好为了门阀前程拼却一切之准备。为了子孙之前程,为了祖宗之荣耀,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而这,也正是门阀传承数百年而不坠之原因。

    看着长孙嘉庆离去的背影,长孙无忌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求生之策,其实有两条。

    一则主动解散所有关陇军队,弃械投降、任凭东宫处置,才能保有一线生机,毕竟太子妇人之仁,即便关陇起兵意欲将其废黜,但在大局抵定之后也未必愿意背负一个“屠戮功勋”的骂名将关陇门阀斩尽杀绝。况且没有了私军的关陇门阀已经不可能“兴灭帝国、废立君王”,反倒会成为太子登基借以平衡朝局,对抗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利刃。

    如此关陇才能苟延残喘,保存传承,以图他日东山再起。

    但是如此,长孙无忌却心有不甘,想自己谋划许久,方方面面布局深远,接过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心中自有一股怨气,未免生出一种“时不利兮骓不逝”的郁结愤懑……

    再则,便是如眼下这般殊死一搏、期待着置诸死地而后生,风险固然很大,但也是长孙无忌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况且李勣派遣薛万彻陈兵渭水北岸,用以压制右屯卫,房俊岂敢全力以赴与关陇作战?毕竟直至此刻李勣依旧未曾表明立场倾向,谁也不知李勣到底怎么想、打算怎么做,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后背全部留给李勣。

    当然,薛万彻是否能够完全听从李勣的命令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但长孙无忌认为若薛万彻不肯尽职尽责的压制右屯卫,那么势必会更换一员大将前来坐镇泾阳,威慑玄武门。



    如狼似虎的右屯卫不能全力以赴,关陇军队攻陷由李靖统御的东宫六率还是很有几分把握的,长孙无忌觉得可以搏一把。

    毕竟房俊回援长安之前,关陇军队便摁着东宫六率在打,虽然损失惨重,却也成功突破皇城防线,将战火烧到了太极宫,只不过由于房俊回援之后迅速取得几次大胜,极大的牵制了关陇军队在城外的力量,使得关陇军队甚为忌惮,不得不收拢战线,这才给于东宫六率可乘之机。

    李靖固然是当代名将,但蛰伏已久,昔日麾下战无不胜的嫡系部队早已消散,单凭着成军不久的东宫六率,尚不能完全发挥其“当代军神”的卓越军事才能……

    人生在世,面临的契机没有几次,不可能每一次都能够详细思忖、顾虑周详,很多时候大抵都是低着头莽上去,趟过去了便是天高云淡、海阔鱼跃,趟不过去便沉沙折戟、消匿无踪。

    一件事情的把握有那么个三五分,便足矣奋力一搏,哪里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等着?

    一个人静坐良久,才将宇文节叫进来,让他立刻通知城内的关陇各家家主前来商讨如何应对当下局面,同时也将城外各地屯驻的门阀私军将领叫来,这些私军欲退无路,面对时不时骤然突袭的残暴敌人,只能紧紧围绕在关陇周围。

    尽管他们心里早已将坑害他们至此的关陇门阀骂了一个狗血淋头,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想活着走出关中,就只能与关陇门阀绑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嘿。

    *****

    一夜小雨,待到天明之后,便即云收雨散,阳光普照。

    房俊起床之后巡视一圈军营,回到中军帐洗漱一番,换了一套衣衫,用了早膳,刚刚沏上一壶茶水,便听得帐门外马蹄嘚嘚。

    中军重地,除非十万火急之战报,否则任何人都得于帐外数十步的地方下马,能够拥有策马直抵中军大帐门前的唯有统帅一人,亦或者皇帝、亲王、公主莅临。

    高阳与巴陵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儿骑马前来找他,整个军营之内能够这么干的,唯有晋阳公主……

    果不其然,刚将茶杯端起呷了一口清茶,便见到晋阳公主从外头走进来,一身白色绣着滚边的箭袖胡服勾勒出少女玲珑纤细的柔美线条,身姿轻盈有若初春嫩柳,清丽绝美的容颜已经渐渐脱去了淡淡的婴儿肥,展现出惊心动魄的美貌。

    这让房俊不由得感叹万分,李二陛下这基因当真是优秀,子女们才能、德行暂且不论,单只是外貌,各个男俊女靓。

    “姐夫!”

    晋阳公主步履轻盈的走进大帐,双手握着马鞭背在身后,胸前初具规模,笑意盈盈,明媚端秀。

    房俊放下茶杯,并未起身见礼,坐在椅子上笑道:“军营之中枯燥乏味,殿下想必闷坏了吧?”

    晋阳公主嘴角衔着笑,来到房俊下首的椅子上做了,对于君臣之别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听闻房俊之言,不答反问:“钓鱼很好玩么?”

    房俊下意识道:“一天一水,安然静坐,凝神垂钓之过程,鱼儿上钩之收获,都别有一番沉浸与成就……”

    钓鱼与打麻将算是他穿越之后为数不多依旧保持着的爱好,倒不是对这两件事有多么痴迷,实在是前世能玩的东西在这里绝大部分都玩不了……但是说到此处,看着晋阳公主微微挑起的唇角,这才恍然大悟。

    这丫头哪里是问钓鱼好不好玩?

    赶紧说道:“不如略作准备,微臣陪着几位殿下泛舟水上、垂钓一番?”

    晋阳公主一双嫩白如玉几近透明的纤手把玩着小巧精致的马鞭,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眼眸中似汇聚星辰,煜煜生辉:“姐夫该不会不知道巴陵姐姐为何拉上我前来这里暂住吧?”

    “嗯?其中居然还别有隐情?”

    房俊蹙眉,随即询问。

    晋阳公主微微仰起头,阳光从一侧的窗子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略有光晕如玉,美轮美奂,眼神则戏谑的与房俊对视:“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房俊一愣,旋即明白了晋阳公主的意思。

    巴陵公主不仅害怕身入军营对于自身名声有损,更对他深怀戒惧、全力提防,所以拉着与他关系亲近的晋阳公主一同前来,希望能够让他有所收敛。

    毕竟这里乃是右屯卫军营,他房俊的地盘,若当真铁了心想要用强,巴陵公主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算什么事儿?”

    房俊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两手一摊,冲着晋阳公主抱屈道:“吾房二虽然算不得正人君子,可从不曾坏人名节,她巴陵公主难不成自诩妲己再世、西施复生,天下男人都对她心怀觊觎?”

    晋阳公主笑吟吟道:“这倒也不怪巴陵姐姐,谁叫姐夫你名声不好呢。”

    房俊愈发委屈,不满道:“外人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你还不知其中内情内?吾与长乐两情相悦,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别的大姨子小姨子,何曾有过半分不敬?”

    他是真的郁闷了,“好妻姐”这个坏名声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玩意喊出来了,如今早已风传天下,他房二在这方面的名声算是彻底臭掉了,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

    晋阳公主却似乎感受不到他的委屈,修长的眉梢略微挑了一下,美眸盯着房俊,唇角似笑非笑:“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而有些事情则论心不论迹,所以姐夫到底是不敢呢,还是不想?”

    房俊登时一滞。

    按照正常聊天逻辑,他或许应该接上一句“哪个姐夫不喜欢小姨子呢”,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撩拨之意太过明显,他绝对不愿在晋阳公主面前表露一丝半点此等意思……

    可眼下岂不是小丫头在撩我?

    妖孽啊……

    干咳一声,迅速转换话题:“此事毋须再提,左右微臣这名声也坏了,随她去胡思乱想也罢,微臣只是尽了朋友之义,对薛万彻有个交待而已。”

    晋阳公主蕙质兰心,体会到房俊的尴尬,自是不忍让房俊难堪,只不过又将话题突兀的移开:“姐夫,去钓鱼吧。”

    房俊愣住。

    那一双盈满春水的明眸之中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情意,他又岂能看不见?心中深知要让这丫头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危险想法,且与其垂钓河上难免又惹出一些风言风语……

    但看见明眸眼底隐藏于情意之下的浓浓期盼,拒绝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吟半晌,在晋阳公主近乎于哀求的目光之下,只好颓然叹息:“好吧……”

    就在一瞬间,晋阳公主整个人都似乎焕发出光采,秀美清丽的面容好似一朵芙蓉一般绽放开来,那种内心深处发出的愉悦不加掩饰的倾泻而出,将房俊彻感染。

    房俊也吁了口气,心中暗忖只要自己把握得住,能够陪着这丫头无忧无虑的畅快几年倒也不错,他深信晋阳公主是一个端庄知礼的姑娘,待到成亲之后,这份朦朦胧胧的少女情怀一定会深深埋藏起来,相夫教子、矜持温顺,做一个合格的人妻人母。

    眼下,便由着她任性一些吧……

    两人当即出了中军帐,也不用准备什么,晋阳公主一身箭袖胡服本就适合出游,让人取了鱼杆,备下钓饵,又准备了一些酒水吃食,便在亲兵与侍女的簇拥之下策骑出了辕门,向北直抵渭水之畔。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雨势不大,渭水依旧清澈,风和日丽,极为适合泛舟水上。早有亲兵备好一艘小船,两名亲兵、两名侍女正欲上船服侍,却被晋阳公主赶走。

    小丫头转过身,笑意盈盈的问房俊:“姐夫会撑船么?”

    房俊叹了口气。

    舟行水上,孤男寡女,这丫头居心不良啊……

    (本章完)



    群山如黛,风和日丽。

    舟行水上,船首轻轻破开河水泛起层层涟漪,小公主清脆如铃的笑声洒满星河……

    岸上,房俊的亲兵与晋阳公主的禁卫、侍女们面面相觑,尤其是晋阳公主的禁卫、侍女们,各个面色发黑、忧心忡忡。一艘乌篷船,远远的飘在青天下、碧水上,孤男寡女,这万一发生点什么,公主殿下未必有事,他们这些仆从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一个是自家秀外慧中却有点小任性的公主殿下,一个是手掌兵权、权威赫赫的军方巨擘,他们这些仆从能劝得动哪个?又敢去劝哪个?

    只能如坐针毡一般站在岸边,求神拜佛保佑这二位谨守礼数、掌握分寸,万万不要做出什么过火的事儿……

    大家伙只能叹着气、担着心,一起动手在岸边搭建起一座帐篷,以供一会儿两位上岸之后歇息之用。

    ……

    船上的两人显然不在乎岸上一群人心惊胆跳,房俊取出一个红泥小炉点燃,在盛放泉水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水壶,将水壶放在炉子上,晋阳公主则在一旁洗净了茶壶茶杯,捏了一些茶叶放进茶壶。

    颇有一些夫唱妇随的味道……

    房俊便系好鱼钩,放上钓饵,坐在船头垂钓。

    晋阳公主也拿了一根鱼竿,有样学样的坐在房俊身边,笑盈盈的钓鱼。只是她从未这般操作过,只能看着房俊一条一条的收获,一会儿的功夫,身后的水桶里便有了小半桶大大小小的鱼儿,自己这边却空空如也……

    她也不急不躁,本就不是为了钓鱼而来,干脆将鱼竿放在一旁,探出身子伸出纤手拨了一下河水,觉得水温挺合适,便敛起裙裾挨在房俊身边,脱去绣花鞋,又褪去雪白的罗袜,露出一双雪白秀美的纤足。

    房俊侧头看了一眼,心里一跳,赶紧扭过头装作非礼勿视,握着鱼竿的手却抖了一抖,一条上钩的鱼儿立即挣脱鱼饵,摇头摆尾的迅速游走……

    由古至今,女人的脚都是身体极为隐秘的部位,绝不会在亲密之人以外的人面前展露。然而平素知书达礼、矜持端庄的晋阳公主此刻却完全不以为意,随意的将一双精致秀美的纤足濯在水中,上下踢腾几下,水波盈盈,秀足白皙,好似花间飞舞的两只蝶儿。

    房俊绷着脸,死死的握着鱼竿,心里琢磨着如何提醒这丫头一下,但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

    但心里却绝对不承认自己有古怪龌蹉的癖好。

    然后,又瞟了一眼……

    晋阳公主白皙如玉的脸蛋儿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大抵是阳光太暖,嘴角衔着一抹诡计得逞的笑意,明媚的眼波流转,一只手看似随意自然的便揽住房俊的一条胳膊,半边轻轻软软的身子靠了上去,明显感觉到房俊的身体忽然一僵……

    小公主笑容愈盛,眼波便有如这满河春水,缓缓荡漾,满满明媚。

    “那个啥……”

    房俊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水开了,微臣去沏茶。”

    将鱼竿放到一旁,一翻身,挣开晋阳公主的手臂,倏忽间似乎感受到了那么一点点温暖柔软,赶紧逃也似的蹿进船舱,将煮沸的泉水从火炉上提起,注入茶壶。

    茶香一瞬间氤氲而出,清淡而隽永。

    茶水注入茶杯,房俊浅浅呷了一口,品味着回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心神甫定,身后便传来娇滴滴的话语:“本宫也渴了,劳烦越国公给本宫真一杯茶,可好?”

    房俊暗骂一声“妖精”,只得斟了一杯茶,又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几样点心装在一个精致的碟子里,一起端到床头,放在晋阳公主身边。

    晋阳公主接过茶,倒是没有如房俊所想那般伸出手指勾一勾他的手掌……只是笑靥如花的仰起头,两只足儿在水中踢腾一下,俏生生问道:“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姐夫可否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房俊刚刚坐下,便听得她这般询问,心里倏地一下便冒出两句诗词……赶紧打断已经不受控制的思维,摇头道:“倒是让殿下失望了,没有。”

    晋阳公主笑容恬淡,倒也没有失望,转过头看着满河春水,呷了一口茶水,两手合拢将茶杯捧在掌心,幽幽道:“姐夫可还记得当年上元节,你背着我出宫赏灯,然后燃放烟花给我看?”

    房俊愣了一下,思维不可避免的在记忆之中翻找出往昔的一幕一幕,只不过他穿越而来,融合两世记忆,如今年月渐渐久远,有些时候居然难以分辨前世今生……

    那时候,小公主身体孱弱,每日里被锁在深宫,虽然倍受父兄宠溺,却犹如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儿,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已被折断羽翼,只能抬头仰望长空,却可望而不可及。

    那年自己带着她出宫游玩,小丫头爬在他的背上,在他耳边发出银铃也似的欢快笑声,那一刻起,他便对这个小丫头充满怜爱,发誓要像妹妹、像女人一样去宠爱她,让她短暂的一生充满快乐,有朝一日撒手人寰的时候,能够带着美好欢快的记忆闭上眼睛。

    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不经意间,小丫头已经亭亭玉立,出落的楚楚动人、清丽无双,且已经有了甜甜的少女情怀……

    回忆总是甜美,令人心神畅快,难道自己已经捞了?

    房俊嘴角不经意的露出笑容,然后看着晋阳公主,问道:“殿下可知当年背着你出宫游玩,微臣心中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晋阳公主侧过头,美眸闪亮,好奇问道:“是什么呢?”

    房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轻咳一声,道:“当时微臣在想,这位殿下这么点儿的年纪,万一尿在我的背上,我是应该将她放下来指责一番呢,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

    晋阳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双眼眸不可思议的盯着房俊,越瞪越大,越瞪越大,两朵红晕迅速从两颊生起,布满整个脸颊,然后……

    “啊!”

    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一贯矜持端庄、文静幽雅的晋阳公主好似炸了毛儿的猫,满脸羞恼,尴尬得几乎当场晕倒,两手张牙舞爪的抓住房俊的胳膊又掐又拧,犹自觉得不解恨,将濯在水中的秀足提起,踹在房俊腿上。

    “你混蛋!”

    小公主快要气死了,发了疯一般发起攻击。

    房俊则哈哈大笑,任凭晋阳公主又掐又打又踹,只略微的做出抵抗姿态,以便让她“施暴”的感觉更畅快一些……

    晋阳公主气急了,虽然手下不留情,可这厮皮糙肉厚,粉拳打在他身上反而震得自己生疼,一身肌肉紧实也根本掐不动,但心中羞愤难抑,不出气又实在是不爽,干脆抓住房俊衣襟,张开红润的樱桃小嘴,露出两派寒气森森的小白牙,张口朝着他咬过去。

    房俊吓了一跳,这若是被一口咬瓷实了,必然留下伤痕,回去怎么跟妻妾们解释?

    怕是跳进渭水也洗不清了……

    赶紧收回胳膊一挡,口中道:“殿下饶命,微臣知错……”

    晋阳公主用尽力气扑上来试图咬他一口出气,却不妨被他将手臂挣脱出去,自己一下子撞在他的胳膊上,上身不稳,一个趔趄,身体一歪,保持不住平衡,一头向河水里栽去,惊惶之中发出一声惊叫:“啊!”

    房俊吓得魂飞魄散,幸好他反应敏捷,猛地往前一探,一只手抓住晋阳公主踢腾扬起的秀足,一只手则揽住她的腰肢,将她轻盈的身子在跌落船头的一刻给捞了回来。

    然后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是个“腰精”啊……

    但是紧接着,另一只手便感受到了捏在手里的秀足那小巧温滑的手感,心中一惊,赶紧松手。

    晋阳公主正努力坐回船头,手足用力,陡然间脚下一空,无处受力,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大头冲下栽进河水里,任凭房俊揽住她腰肢的手努力挽回亦是徒劳。

    房俊眼睁睁看着晋阳公主娇小的身子从自己手中脱落,然后一头栽进河水,泛起一个涟漪,冒起一串气泡……整个人都呆了一下,然后如遭雷噬,赶紧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惊叫声传到岸边,亲兵、禁卫们侧头看去,便见到晋阳公主一头从船头栽下河中,紧接着房俊一个猛子扎进去……

    “不好!”

    亲兵、禁卫们只觉得脑袋一瞬间被一个无形的锤子狠狠敲了一下,“呼啦”一声一齐涌到河边,来不及找船更来不及脱衣,“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跳入河水中,向着河道中心游去。

    游出去不远,便见到房俊已经从河水中露出头来,手里拖着晋阳公主……

    众所周知,水中救人最危险的便是被救者惊惶失措之下死死的拖住施救者,这会对施救者的游泳姿势带来巨大障碍,直至耗尽力气,同归于尽。

    眼下便是这等情况,小公主骤然落水,仓惶不已,几口河水灌下去更是魂飞魄散,整个人完全慌了神,待到捉住靠近的房俊,哪里还肯撒手?拽住房俊的衣襟便紧紧的靠上去……

    幸好房俊水性优良、体力惊人,硬生生将晋阳公主从水中拖出,但晋阳公主四肢八爪鱼一般缠在他山上,扒都扒不下来……房俊无奈,只能奋力打住船舷,连带着晋阳公主一同翻上船头。

    然后用力将她的手掰开,捧着她的脸颊急声问道:“殿下,可还好些?”

    晋阳公主眼神呆滞,显然被吓坏了,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衣服湿透滴滴答答的滴水,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绝色姿容?简直落汤鸡一般……被房俊拍了几下脸颊,这才回过神,先呕吐了两口,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房俊的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腰背放声嚎啕。

    房俊长长吁出一口气,见到亲兵与禁卫游了过来,便挥了挥手:“卫鹰上来摇橹,其余人退回去!”

    此刻小公主衣衫尽湿,紧贴着肌肤,身躯曼妙曲线尽露,可不能被别人给瞧了去……

    兵卒们都反应过来,听到晋阳公主哭声响亮,也都放下心,赶紧掉头游向岸边。卫鹰则向前游了一段,来到船尾处搭着船舷翻上甲板,目不斜视,摇橹将小船驶向岸边。

    ……

    河边帐篷里,红泥小炉燃得正旺,一壶水已经煮沸,“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房俊将水壶提起,沏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放在晋阳公主面前,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殿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祛祛寒气,免得染得风寒。”

    对面的晋阳公主一言不发。

    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的小公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脸色略微有着红晕,精致的发髻已经打散,模样有些狼狈。身上披着一个硕大的斗篷,将脖子以下遮了个严严实实,但依旧可以看出此刻很没形象的鸭子坐……

    一双眼眸幽幽的注视着房俊,略微泛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浑不见平素端庄幽雅的风姿气质,巴掌的小脸儿上写满了“我不开心,后果严重”……

    房俊讪讪将茶杯放下,抬头与晋阳公主眼神对视,又赶紧扭过头,心虚道:“这个……虽然保护殿下乃是微臣之职责,微臣自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落水乃是意外,好像也不能完全怪罪于微臣一人吧?瞧你那眼神,好似微臣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似的。”

    小公主抿着嘴唇,眼神犀利,淡淡道:“你做了。”

    房俊委屈道:“当时是殿下奋力挣扎,微臣这才一时护卫不及,岂能是微臣一个人的错呢?”

    “哼!”

    晋阳公主琼鼻里娇哼一声,幽幽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房俊一愣:“殿下何意?”

    晋阳公主眼神不善:“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知道,敢做不敢认,还是不是男人?”

    房俊一脸尴尬,心虚的争辩:“这怎么能怪微臣呢?当时情况紧急,微臣急于将殿下自水中救出,肢体接触在所难免,自然算不得无礼。再者说来,是殿下死死缠住微臣,害得微臣差点施展不开被你拖着同归于尽……”

    “咳咳,可你救人便救人,那手碰了不该碰的地方也就罢了,为了揉揉捏捏?”

    晋阳公主红着脸儿,努力将罪责都推在房俊身上。

    方才落水之后确实有些丢人,她素来视平阳昭公主为偶像,希望做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但是落水的那一刹那迅即被恐惧湮没,脑子里只剩下“我要死了”这样一个念头,当房俊靠近试图营救,自然拼了命的抓住他死死缠住……

    但这也不能作为你胡乱揉捏的理由吧?

    小公主羞恼交加,恨恨瞪着房俊,斗篷下的手掌隐秘的扶了扶在水下被用力揉捏的部位一下,现在还有些疼呢……不知怜香惜玉的浑蛋。

    房俊无奈了,跟一个不打算讲道理的女人争辩什么呢?

    干脆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既然殿下说是微臣的错,那便是微臣的错……只是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惩罚微臣?”

    晋阳公主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承认自己做了就好,谁说要惩罚你了?”

    房俊无语,知道你舍不得惩罚我这个姐夫,这么多年宠溺着不会没有回馈的,但你既然不打算惩罚,又为何非得较真儿?

    女人心海底针,真是摸不透……

    房俊将茶水推到她面前,温声道:“不冷不热,多喝一些,回去之后让太医熬一副驱寒的汤药,你身子骨弱,可不敢染了风寒。”

    “嗯。”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下,伸手捧起茶杯放到唇边呷了一口,而后眼眸垂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细声细语道:“姐夫,要不……我不嫁人了吧?”

    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春心萌动,往往不会考虑太多世俗规则,知会追逐本心,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完全不考虑后果。

    她只是想着既然长乐姐姐可以,为何自己不可以?

    反正这长安城里里外外那些所谓的簪缨子弟、名门公子加在一起也没一个能比得上姐夫的,而自己又不能被姐夫明媒正娶,那就委屈一些没名没分好了,只要跟姐夫在一起,又岂会在意那些呢?

    从小姐夫就疼我,也必定是对我有着那样的心思的,而且刚才还那样……只是怕姐夫不肯委屈了我。

    少女心中千回百转,细腻的心思转换了无数个念头,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样一句表露心意却违背了世俗礼法的话语,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最终的答案,耳边却听到房俊随意问了一句:“殿下说什么?微臣没听清。”

    没听清?!

    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表露心迹,你居然没听清?

    那么大的声音没听清,你是聋子吗?

    晋阳公主霍然抬头,秀美的脸上杀气凛凛,双眸寒光闪闪,咬着两排小银牙,酝酿了半晌,终于心一横,咬牙道:“我刚才说……”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房俊一跃而起,大骂道:“哪个兔崽子一惊一乍?”

    帐外瞬间一静,稍后卫鹰的声音传来:“启禀大帅,是王方翼王校尉率领麾下弟兄回来了!”

    房俊一听,赶紧对晋阳公主略微一抱拳:“微臣有军务处置,还请殿下稍候片刻。”

    言罢,转身走出帐外。

    晋阳公主张张嘴,见到房俊已经快步走出去,心头又是失望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垂下头,将热得发烫的脸蛋儿埋在自己臂弯中,“嘤咛”一声,羞得不敢见人。

    晋阳啊晋阳,你的矜持呢?

    好不要脸啊……

    ……

    帐外,走出去反身将门帘掩好的房俊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脏砰砰乱跳。

    这小丫头平素矜持端庄,最是知书达礼,今日莫不是落水遇了撞客,发了失心疯?

    居然表露出这般令人惊心动魄的心思……

    不过身为男人,即便没有那种想法,惊骇之余也难免升起几分志得意满、得意洋洋,毕竟能够让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孩儿钟情,实在是莫大的成就。

    然而他了解晋阳公主的性情,这丫头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与长乐几乎一模一样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事情,纵然悖逆天下、违反伦常,也绝对不会轻易罢休。

    房俊愁的不行,这该如何是好?



    一支骑兵由西至东沿着渭水北岸策马疾驰,啼声隆隆烟尘滚滚,直扑中渭桥。而就在不远处,隶属于薛万彻麾下的斥候紧紧跟随,但只是严密观察、监视,却绝不干涉,任由这支亲兵在他们大营外的防区内疾驰而过……

    为首的王方翼见到渭水北岸连绵不绝的营帐先是一惊,旋即见到对方只是远远的缀着但绝不靠近,这才放下心。

    一路向前疾驰,便见到前方渭水南岸有一座营帐扎在河边,数十兵卒站在岸边,一杆猛虎旗迎风飘扬,赶紧率队踏着浮桥渡过渭水,赶到营帐之前。

    到了营帐之前,便见到房俊负手立在那里,王方翼心中一热,暗忖自己此番突袭韦氏私军,需要绕过整个长安城以及城西、城南的屯驻的关陇军队,深入敌军腹地,的确危险重重,大帅想必对自己甚为担忧,不顾危险亲自出营相迎,这份知遇之恩简直如山重、似海深!

    君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

    一路奔弛到近前,王方翼远远的自马背上翻身跃下,而后小跑出十余丈的距离,这才单膝跪在房俊面前,强忍着感动的热泪,只觉得鼻孔一阵阵发热发堵,涩声道:“末将幸不辱命,多谢大帅出营相迎,末将誓死相随!”

    房俊愣了一下:“……”

    我出营是跟晋阳公主垂钓游玩,不是为了迎接你啊……

    但既然王方翼这么认为了,而且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房俊也没法解释,只得厚着脸皮领了这份忠诚,颔首道:“做得不错,但尚需戒骄戒躁、再接再砺!”

    “喏!多谢大帅栽培!”

    王方翼感激涕零。

    由安西军一个小小的斥候队正,到现在成为右屯卫之校尉能够独自统军突袭强敌,且参预到帝国最高权力争夺的战斗之中,更屡屡立下功勋,如此一步登天的经历,全拜房俊之赏识重用。

    自己还有什么说的呢?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房俊没理会麾下的心理活动,抬头看向渭水北岸,有几骑斥候抵近河岸,旋即又迅速撤离:“可曾受到拦截?”

    王方翼摇头道:“不曾,那一队兵马只是派遣斥候远远跟随,并未靠近,更未有任何敌意。”

    房俊颔首,薛万彻这家伙虽然蠢笨了一点,但一根肠子也有好处,不会那些个笑里藏刀弯弯绕绕,更不会在你面前笑转过身捅你一刀,吐一口唾沫钉个钉子,是个可交之人。

    只是不知李勣听闻薛万彻按兵不动、袖手旁观的消息之后,会做出何等反应……

    但无论任何反应,房俊也皆不在意。

    现在的李勣是如来佛手里的孙猴子,翻不了天,更做不了主……

    冲着王方翼摆摆手:“立即归营吧,若吾所料不差,一场大战为时不远,生死胜败,在此一战。”

    王方翼面容坚毅,右手狠狠锤了两下左胸膛的胸甲,大声道:“誓死追随大帅,大帅令之所向,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去吧!”

    “喏!”

    王方翼后退两步,转身走到战马旁边拽住缰绳踩着马镫飞身上马,在马背上再次抱拳,而后调转马头,随着麾下兵卒策马疾驰,一路返回右屯卫大营。

    房俊看着王方翼一行卷起一片尘烟疾驰而去,回头瞅了瞅帐篷,头皮发麻。

    如何面对一个情窦初开,却又热情似火的小姑娘?

    在线等,挺急的……

    答案肯定是没有的,成年人的世界里,一切只能靠自己。

    躲肯定是躲不掉的,这件事迟早要予以解决,房俊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掀开门帘钻进帐篷……

    晋阳公主已经脱掉了披在身上的斗篷,露出玲珑纤美的身姿,正跪坐在靠窗处的地席上安安静静的喝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的侧脸,秀美无匹的脸部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黄晕,就连脸颊、脖颈后的容貌都泛着淡金色的光……

    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仪态气质端方明丽。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晋阳公主微微侧过头,一双清澈有如春水的眼眸里波光潋滟,一句话都没说,却又仿佛已经道尽了千言万语。

    妖孽啊……

    房俊强自压抑着心神,故作潇洒,施施然上前坐在晋阳公主对面,微笑道:“时辰不早,微臣恐殿下染了风寒,不如……先行回去,让太医调理一番?”

    晋阳公主正襟危坐,明眸瞟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帘,浅浅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懦夫。”

    房俊:“……”

    娘咧!

    这小丫头飘了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挑衅极有可能带来严重之后果?

    而且这丫头一直对自己都是千依百顺、小鸟依人的模样,为何到了眼下这等状况之中,却又反客为主,忽然就硬气起来将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仔细想了想,房俊不得不承认,正是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使得自己不能肆无忌惮的对晋阳公主的主动表白予以激烈的回馈,正因如此,自己面对晋阳公主咄咄逼人的表白步步退缩。

    若自己是一个好色如命的人渣,先不管不顾的将这丫头推到享用一番,她还能这般硬气?

    所以说好人易欺、恶人难磨,世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

    咳了一声,房俊强自维护身为*****:“这怎能是懦弱呢?你涉世未深,不知世俗险恶,只懂得快意恩仇、直抒胸臆,迟早是要吃尽苦头的。姐夫是过来人,自然要权衡利弊、趋利避害,将来你会明白姐夫的良苦用心。”

    似乎是体会到房俊的挽尊,晋阳公主默然不语,低着头喝茶。

    半晌,忽然语气幽幽,问道:“若我嫁了人,姐夫会难受么?”

    房俊面色一僵,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强笑道:“难受嘛……大抵是会有一点的,就好似一个爱女心切的好父亲,即不舍女儿嫁做人妇、从此成为外姓人,却也会祝福女儿将来生活美满、无病无灾……”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无措。

    倏地,晋阳公主抬起头来,一双美眸瞪大,不可思议的瞪着房俊:“我一直将你当姐夫,你居然想要当我父亲?”

    “噗!”

    房俊一口茶水喝到嘴里还没刚刚咽下去,却一口从气管中喷了出来……

    “咳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房俊满脸通红的手指着晋阳公主……不过见到小公主一脸懵然,方才想到她大抵是不明白后世那个有些龌蹉的梗。

    她只是单纯的对房俊自比“父亲”有些恼火,那样一来,就差着辈分了,虽说皇室对这些好像也不大避讳,但终究不太好……

    房俊算是彻底服了,好不容易顺过气,抹了一下嘴角,当机立断:“咱们这就回去,微臣尚有诸多军务亟待处置,不能耽搁太久。”

    晋阳公主撇撇嘴,乖巧的应下:“哦。”

    虽然很是不满意房俊这种逃避的姿态,但她却也明白这个男人就好似天上的雄鹰一般,胸怀四海、壮怀激烈,是个顶天立地的为男子,若是逼迫太甚必然产生逆反,忽松忽紧、可进可退,才是驯服男人的妙招……

    ……

    一行人收拾车驾,回到右屯卫大营,刚到辕门之外,便有校尉策骑来寻,见到房俊赶紧上前,禀报道:“高将军让末将去寻找大帅,方才斥候回报,长安城东的长孙嘉庆部、城西的宇文陇部一齐集结,虽然暂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但意味难明,唯恐对咱们不利!”

    房俊面色肃然,侧头隔着车帘对马车内的晋阳公主道:“军务紧急,微臣不能护送殿下前往住处,还请恕罪。”

    车厢内,晋阳公主声音轻柔脆美:“姐夫身负军国大事,只管去忙,毋须理会我。只不过兵凶战危,还是要多多主意安全。”



    车厢内,晋阳公主声音轻柔脆美:“姐夫身负军国大事,只管去忙,毋须理会我。只不过兵凶战危,还是要多多主意安全。”

    房俊道:“多谢殿下。”

    目送车驾进了辕门,拐向后边的住处,房俊这才策骑直抵中军大帐。

    帐内,高侃、程务挺、孙仁师、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早已抵达,就连刚刚大捷而归的王方翼也到了……

    房俊直接走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众人站在房俊身后,将其簇拥在中间,高侃道:“城东长孙嘉庆部集结数万军队,以长孙家私军为主,城西宇文陇也收拢‘沃野镇’私军,人数达到三万余,皆陈兵于军营北边,杀气腾腾,但暂时未有进一步的举措。”

    房俊微微颔首。

    程务挺道:“此番突袭京兆韦氏私军,想必令关陇上下仓皇不已、如临大敌,以末将之见,他们未必当真敢硬碰硬的再打一场,大抵是想要挑起以此小规模的冲突并且站得先机,以此来稳定那些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

    这个猜测是很靠谱的,如今金光门外粮食被焚毁一空,整个关陇军队都陷入缺粮的巨大危机之中,不知道所余的粮秣还能坚持几日,又遭逢城外的门阀私军接连被突袭损失惨重,肯定是人心惶惶、军心涣散,亟待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提振士气。

    否则甚至用不着右屯卫去打,他们自己就崩溃了……

    房俊却不这么认为。

    他问高侃:“李君羡那边是否有关于叛军粮秣存余的消息传来?”

    高侃摇头:“金光门外一场大火将叛军的粮秣烧个干净,关陇门阀便紧急将各军储存的余粮集中收缴,囤积一处,但对外消息封锁非常严密,‘百骑司’尚未能够侦查其底细。不过李君羡曾说,关陇剩余的粮秣最多也只能坚持一个月。”

    “百骑司”渗透至长安周边的方方面面,虽然暂时未能得到关陇存粮的详细数字,但李君羡的估测大抵不会相差太大。

    房俊道:“也就是说,关陇无论是战是和是降,都必须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做出决断,否则粮秣告罄,连带着关陇军队、门阀私军在内将近二十万军队即将彻底溃散。”

    一旁存在感极低的孙仁师,忽然开口,道:“长孙嘉庆部、宇文陇部紧急集结,却并未第一时间一齐出击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未必是上次大败亏输而导致畏手畏脚,会不会这根本就是用以牵制咱们,而其主力却已经调入长安城内,准备猛攻太极宫?”

    其余将校登时一惊,觉得大有可能。

    说到底,真正的战场都在长安城内,即便击溃右屯卫,目的也是前后围堵覆亡东宫。若是能够从正面一一举击溃东宫六率,进而占据太极宫攻陷内重门,无论是俘虏太子也罢,还是逼得太子在右屯卫护送之下撤离长安也好,整个长安的控制权都将落入关陇门阀手中,这也就意味着关陇门阀占据了大唐中枢权力。

    即便太子在右屯卫护卫之下向西撤退抵达河西诸郡,也只能为了杀回长安、夺取帝都而拼命,而关陇门阀则完全可以另立储君,构建中枢,建立一个全新的政权。

    至于最终鹿死谁手,那是另外一回事,最起码关陇门阀窃据大唐中枢,以之号令天下,获得极大的缓解时间。

    房俊也觉得这个猜测最有可能,遂下令道:“命令全军戒严,斥候全部放出去,本帅要掌握关陇军队的一举一动!同时派人入玄武门,向太子与卫国公禀报情况,并且将咱们的猜测一同禀报,让东宫六率严加防范。”

    “喏!”

    王方翼领命而去。

    房俊负手站在舆图前,浓眉深锁,忧心忡忡。

    长孙无忌这人城府太沉,思虑太远,看似裹挟了所有叛军的一次大动作,但背后所蕴藏的阴谋,很可能在更深的第二层,甚至第三层……说若是自以为看得透长孙无忌,肯定要吃一个大亏。

    *****

    潼关。

    衙署之内,当斥候将右屯卫骑兵恣无忌惮的自薛万彻大军眼皮子地下横渡渭水,而薛万彻视如不见的消息传来,再做诸人先是一阵愕然,继而情绪激动的喧嚣起来。

    尉迟恭黑着脸,怒道:“娘咧!这薛大傻子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抵达泾阳的当天晚上便渡河前往右屯卫与房俊彻夜欢饮,今日更是任凭右屯卫在他的防区内自如行动……他眼里还有没有大帅?还有没有军法?”

    张亮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帅,应当派人即刻前往泾阳,将薛万彻召回,然后以无视军令、藐视军纪之大罪予以责罚,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口,便被程咬金瞪了一眼,喝叱道:“张亮你特娘的就是个坏种!大家都是袍泽一场,纵然平素有所不睦,少些往来便是,这般落井下石、煽风点火,简直不当人子!”

    张亮被骂得脸红脖子粗,争辩道:“军法如山,岂容任何人践踏?卢国公官官相护,实乃大唐之罪臣也!”

    “娘咧!你个王八羔子找打是吧?来来来,让老子这个罪臣教教你怎么做人?”

    程咬金撸胳膊挽袖子,瞪着眼睛杀气腾腾。

    张亮吓得一缩脖子……程咬金虽然年近六旬,须发花白,但身子骨极佳,一身腱子肉较之年青小伙子也不遑多让,浑身铜浇铁铸,拳头好似铁钵一般,即便张亮比他年青十岁,也万万不是对手。

    “住口!”

    李勣阴沉着脸,喝叱一声:“再浑闹不休,扒光了吊旗杆!”

    此言一出,程咬金顿时气焰不足,忿忿然做下,但面子挂不住,兀自嘀咕了一句:“老子最看不上这等背后插刀的阴险小人,与此等人为伍,说不定哪天就被捅一刀,恶心至极!”

    不过李勣权威甚重,不敢轻易招惹,骂骂咧咧还是坐了下来。

    李勣盯着对面墙壁上的舆图,对进来禀报的斥候道:“将当时情况再讲一遍,细节不得遗漏。”

    “喏。”

    斥候将当时情况详细复述一遍。

    李勣目光幽深。

    虽然整个关中都知道剿灭门阀私军非是房俊便是他李勣,但李勣知道自己没做,凶手自然是房俊。然而一直以来李勣并未有确凿之证据,也不能排除有人浑水摸鱼的可能,现在看着右屯卫那一支骑兵的路径,终于可以将此事确认。

    很明显,那支骑兵是在突袭韦氏私军之后遁入终南山拜托了关陇军队的追击,在山中向西潜行,饶了一个大弯子之后自郿县一带关陇军队布防薄弱之处渡过渭水,然后折而向东,沿着渭水北岸直抵中渭桥附近,在薛万彻的眼皮子地下大摇大摆的回到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

    斥候见到李勣不再询问,又道:“方才前方斥候回报,长安城东西两侧的关陇军队紧急集结,人数各有数万,但目前尚未有具体动向。”

    “哦?”

    李勣眉毛一挑,沉吟半晌,挥挥手,道:“通知全军,加强戒备,严密监视关陇军队与右屯卫的动向,但勿要参预其中。”

    “喏!”

    待到众将退下,李勣这才向后靠在椅背上,叹息一声,呢喃道:“到底是长孙无忌啊,眼光深远、心狠手辣!”

    裹挟着所有叛军拼死一搏,看似力争一线生机,实则是拿这将近二十万叛军的脑袋换取长孙家的传承不绝,不至于断子绝孙……至于他长孙无忌自己,想必已经看透了当下的局势,明白无论如何他都必死无疑,想必此刻早已备好了一壶鸩酒,亦或是三尺白绫、一尺青锋……

    不过也没什么好唏嘘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权势富贵迷人眼,谁又能彻底摆脱呢?自长孙无忌心生贪念的那一刻起,结局便已经注定。

    谁让他选了李二陛下这样一个敌人呢?



    此刻的长孙无忌在李勣眼中,已然无异于冢中枯骨,即便尚能兴风作浪、屠戮关中一片腥膻,也不过是穷途末路,拼死挣扎。

    但李勣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如此阴狠的将所有门阀私军一齐拖着坠入毁灭之途,的确有很大的可能将整个长孙家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够狠。

    *****

    内重门里,华灯初上。

    李承乾正与李靖、李君羡议事,听取了房俊派人送来的消息以及其本人之建议。

    李靖颔首道:“越国公所料不差,关陇的目的大抵还是东宫六率,长孙无忌已经疯了,他不管关陇门阀以及那些门阀私军的死活,想要拼死一搏,最次也要玉石俱焚。”

    他其实不太明白眼下之局势,按理说东宫已经在积极推进和谈,长孙无忌只需付出一定的代价便可以将这场兵变彻底消弭,而后东宫、关陇联手对抗李勣,李勣极大概率是不可能纵兵入京、兴兵叛乱的,如此各方都能达到各自的底线,何乐而不为呢?

    为何偏偏要走这一条最为凶险的路?

    就算击溃了东宫六率,逼得太子在右屯卫护卫之下撤往河西,将整个长安城占据,不还是要面对驻守潼关、虎视眈眈的李勣?

    但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于政治的嗅觉极为迟钝、天赋极为匮乏,索性也不去深究那等云山雾罩的幕后潜流,只管守住太极宫,确保太子以及东宫上下无恙即可。

    当然,这很难……

    一旦关陇门阀发动那些门阀私军逼近长安对右屯卫施压,再辅以渭水北岸的薛万彻,右屯卫自保无虞,却很难再对宫内予以支持,皆是东宫六率所要面临的就将是整个关陇的殊死一击。

    兵力相差极为悬殊,己方又只能死守太极宫,战略之上完全没有迂回之余地,即便是李靖这位军神也忧心忡忡。

    这是死战呐……

    李承乾虽然不懂兵事,却也知道当下局势之恶劣,一旦长孙无忌打定主意玉石俱焚,关陇以及那些门阀私军所能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依旧令东宫六率岌岌可危,再是乌合之众,也架不住人多。

    他目光沉重,看向李靖:“有劳卫公了。”

    没有什么鼓舞士气,没有什么封官许愿,只是简简单单一句“有劳了”,却令古稀之年的李靖胸口一阵热流涌动,浑身偎贴,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雄壮豪迈!

    蹉跎官场、宦海沉浮,他头一次感受到那种毫无猜忌的信任与器重,他不擅长勾心斗角,更不擅长表露自己,但他擅长带兵作战,擅长誓死报效!

    当即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语气慷慨激昂:“殿下放心,纵然老臣战死太极宫呢,也要用尸身阻挡叛军,不使乱臣贼子靠近这内重门半步!”

    人生自古谁无死?

    若是能够为一个信任、器重自己的太子而死,为帝国正朔、江山社稷而死,死亦何惧!

    ……

    李靖告辞而出,自去太极宫内排兵布阵,迎接有可能接踵而来的恶战。

    李承乾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卫公的一身武略、满腹抱负,蹉跎十几载光阴不得寸功。不然,只怕吾大唐之疆土将会愈发广袤,或许高句丽早已纳入大唐之版图……”

    若是那样,就不会有这一次的东征,数十万大军不会在辽东铩羽,父皇也不会驾崩于军中,关中更不会遭遇这一场导致百业俱废、生灵涂炭的兵变……只能说,时也,命也。

    李君羡束手而立,默然不语。

    这等话题是他绝对不能发表意见的,正面反面的意见都不行,这是他时时刻刻谨守不忘的立身之道……

    幸好李承乾也没只是发了发感慨而已,事已至此,再去想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渡过眼前的危机,好好经营大唐,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只不过眼下大战将起、烽烟滚滚,他这个太子却也只能困居于内重门里这一方天地,看着李靖与房俊一内一外与叛军殊死奋战,半点忙也帮不上。

    闷坐一会儿,李承乾忽然问道:“长孙冲眼下如何?”

    当初长孙冲奉父命潜回长安主持策划兵变事宜,却事发被“百骑司”擒获,一直关押至今,李承乾根本没时间理会他,此刻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便忽然想起了这个与他纠缠颇深之人。

    他无心之失害得长孙冲遭受重创不能人道,长孙冲处心积虑予以报复,导致他坠马负伤瘸了一条腿……孰是孰非,一言难尽。

    李君羡道:“一直在牢中关押,未曾动刑,三餐供应,只不过整个人颓废丧气,时不时在牢中发疯,精神上似乎有些问题。”

    李承乾再叹一声。

    ……

    内重门乃是宿卫玄武门的北衙禁军驻地,军队所在,自然少不了惩戒、关押违法、违纪兵卒的牢狱。牢狱位于内重门与玄武门之间的夹角地带,北侧便是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城楼,南边是一排排兵舍,环境阴暗逼仄。

    进入牢狱,一股霉气更是扑面而来。

    跟在李君羡身后的李承乾蹙眉,忍受着难闻的气味,走到最里边一间牢房,从矮小牢门上一个长宽各只有半尺的“窗户”向里望去,便见到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仰躺在稻草上,身上戴满了各种各样的镣铐、枷锁。

    李承乾收回目光,想了想,道:“把门打开。”

    李君羡吩咐狱卒上前将牢门打开。

    李承乾抬脚往里走,李君羡跟随在后……

    李承乾止住脚步,淡淡道:“孤一人进去,有些话与他说说,你们守在外头即可。”

    狱卒与禁卫面面相觑,甚是为难。

    李君羡赶紧上前拦住,劝道:“殿下万乘金身,坐不垂堂,何需冒此风险?”

    李承乾摆摆手:“此人身背重枷,怕是起立坐卧都费劲,手足皆有镣铐,如何伤得了孤?你们不必担心,不会有事。”

    诸人不敢再劝,只得守在门口,任由李承乾入内,既不敢偷听李承乾与长孙冲的谈话,又得时刻关注着李承乾的安全情况……

    牢狱处于极为阴暗逼仄之处,这间牢房又在牢狱的最深处,潮湿阴暗、霉气遍布,其状况之糟糕可想而知……

    李承乾忍着不适,抬脚进入,稻草堆上的犯人一动不动,对于牢房里多了个人毫无反应,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几乎等同于死人。

    看着蓬头垢面的犯人,李承乾沉声道:“表兄,如今尚好?”

    躺着的犯人终于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等地方还会有人来探望他……他缓缓抬起手,拨开覆在脸上生满虱子的乱发,满满扭过头,正好与李承乾四目相对,两人都楞了一下。

    李承乾简直不敢相信这邋遢肮脏、浑身生满脓疮的犯人便是当初玉树临风、光彩煜煜的“长安第一世家子”长孙冲。

    然后……

    “啊!”

    长孙冲骤然发出一声近乎于凄厉的短促尖叫,整个人猛地自稻草堆上跃起,似乎想要冲到李承乾面前,但他身上的枷锁太过沉重,手脚更被镣铐禁锢,奋尽全身力气非但未能跃起,反而手足失衡,一头载尽稻草堆里。

    “殿下!”

    “大胆人犯,找死不成!”

    门外李君羡等人被长孙冲凄厉的叫声吓得魂飞魄散,一拥而入,待见到长孙冲脑袋栽进稻草堆里,并未对李承乾造成任何伤害,这才松了口气。

    “退下!”

    李承乾沉声河道。

    “殿下……”李君羡试图劝阻一番,好歹自己留在这里护卫李承乾的安全,但是又被李承乾喝叱:“退下!”

    李君羡无奈,只得带人老老实实的退出去。

    阴暗逼仄的牢房内,长孙冲好不容易从稻草堆里挣脱出来,急促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分外明显,他瘫坐在那里,喘着粗气,一双眼充满怨毒的瞪着李承乾,声音嘶哑:“你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

    他胸膛急剧起伏,若非浑身无力,也不能挣脱枷锁,定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李承乾的血肉……

    李承乾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个阶下之囚。



    当日长孙冲被“百骑司”抓捕之时,李承乾也曾见过他,却不曾想大半年时间过去,长孙冲居然变成这样一副人不人、贵不贵的模样。他身份特殊,李君羡居然说了不曾动刑,自然不会有人来严刑拷打一番,除去牢狱之内环境恶劣所导致他身躯遭受损伤,只怕心中那份怨恨才是导致其这般模样的主因……

    长孙冲瘫坐在稻草堆上,呼哧呼哧的喘气,眼神怨毒如蛇,神志似乎有些恍惚,只是一味的问:“你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可能还没死?”

    ……

    李承乾心绪复杂,叹息道:“孤没死,表兄居然这般失望?”

    长孙冲身体甚为虚弱,喘息之时气管里“呼哧呼哧”的声音,喃喃道:“这不可能,东宫怎么可能挡得住关陇军队倾力一击,不可能啊……”

    太子没死,尚能出现此地,就意味着关陇门阀的兵变尚未成功……可他清楚知道关陇门阀到底掌握着多少兵马,这些兵马一旦集结起来,足以形成一股洪流,区区东宫必将被瞬间冲垮!

    只可惜自己谋事不密,失手被“百骑司”擒获,不能眼看着东宫倾覆的场景,更未能手刃太子……可是东宫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关陇军队的冲击?

    而东宫不曾倾覆,太子不死,关陇门阀的下场显而易见……这是长孙冲最不能承受的。

    门阀荣辱、血脉传承,这在世家子弟眼中高于一切。

    李承乾淡然道:“邪不胜正,此乃古今至理,汝等身负皇恩、与国同休,却被私欲占据身心,悍然反叛,当受天下百姓唾弃,史书之上遗臭万年,如何又能窃据大宝、玩弄朝政?”

    长孙冲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邪不胜正?

    放屁!

    青史斑斑,字里行间只看得到“胜者为王”四个字而已,正与邪、善与恶,都特娘的是放屁!

    李承乾也不愿与长孙冲说这些,无论胜败,长孙冲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间牢狱……

    他只是目光怜悯的看着长孙冲,声音低沉:“当年孤无心之失,致使你遭受重创,一直心忖愧疚。故而,即便你后来设计陷害使得孤坠马负伤瘸了一条腿,却也不曾对你怀恨在心,甚至想着他朝若是继位为君,定要好生补偿,让你位列百官之首,让长孙家世世代代昌盛荣华……可孤一直不能理解,你纵然恨孤入骨,可又为何要犯上作乱?父皇与母后当年视你如己出,将最为疼爱的嫡长女许配于你,你怎能做一个乱臣贼子,背叛父皇母后对你之期许?”

    “嗬嗬……”

    长孙冲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他挣扎着爬起,嘴里发出不知是冷笑还是呻吟的声音,好半晌才缓缓坐起,恨声道:“无心之失?好一个无心之失!你只是瘸了一条腿便觉得受到天大的冤屈,整个人生都灰暗迷茫,但你可曾想过一个男人伤了命根子不能人道,将会承受什么样的痛苦与折磨?”

    李承乾默然。

    他不得不承认,世上从无“感同身受”这回事,未曾亲身领略痛苦的滋味,绝对不能感受到其中绝望与折磨……

    “嗬嗬!”

    长孙冲努力想要站起,但身上的重枷使得他浑身的肌肉早已受到不可逆的损害,手足的镣铐也限制了他行动的幅度,努力半晌,只能颓然倒在稻草堆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半晌,长孙冲才缓过劲来,语气平静,但充满怨毒:“陛下与皇后将他们最疼爱的嫡长女许配于我……我应该感激?不!这不是他们对我的期许与看重,而只是为了弥补你犯下的错,更是为了给父亲这个关陇第一勋贵一个交待!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但他的皇位赖以关陇而篡取,他不敢得罪关陇,所以他们选择牺牲一个嫡长女来达到政治的平衡!我只是一个残废的可怜虫,我凭什么感激他们?”

    李承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连父皇母后对你的宠爱都质疑?这么多年,父皇母后待你甚至比对孤都更好一些,更别说羡慕你的皇子有多少……你太偏激了。”

    他认为这是长孙冲身体遭受重创之后心理发生了扭曲,不可理喻。

    长孙冲却大笑两声,但体力虚弱至极,笑声里没什么中气,急促说道:“你说陛下宠爱我,那我问你,前些年房俊平步青云、官运亨通,陛下为何处处将他凌驾于我之上?”

    李承乾想说你本事不行啊,当初人家房俊一手创建神机营,带的好好的,结果父皇将房俊调走让你入主神机营,可你最终却将一支注定会闪耀无双战力的强军带到涣散崩溃……这也能怨得着父皇?

    不过他到底是个厚道人,见到长孙冲这等凄惨之形状,不忍再度打击,只是默然不语。

    只是想起当年两人交情深厚,出则同车、入则同榻,亦曾发出豪言要效仿伯伯牙子期,谱下一段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佳话……却不想今时今日反目成仇,长孙冲更是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宠爱我?”

    长孙冲面色狰狞,一双眼睛死鱼一般凸起,恨声道:“若当真宠爱我,当初长乐意欲和离,他们为何支持?难道他们不知道长乐有违妇道,与房俊那个杂种暗通款曲、做下丑事?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我是个废人,所以他们便牺牲我的尊严,却给予长乐肆意妄为的自由!凭什么我要感激他们?我恨不得他们死!”

    一声一声泣血控诉,却令李承乾极为反感。

    他蹙眉道:“你与长乐成亲多年、同床共枕,难道不知她是何等性情?这般污蔑长乐,只不过是你为了自己心中的嫉恨寻找一个借口而已。年轻一辈,你素来是一个佼佼者,每一个长辈都对你赞誉有加、报以厚望,结果却被一个以往你从不曾正眼相看之人超越,甚至让你难望项背,所以你便心生嫉恨。”

    他现在终于明白长孙冲为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放着大好前程不顾,反而要做下谋逆之事。

    一切皆因嫉妒。

    或许是长孙冲天生气量狭窄,也或许是身体遭受重创之后心理产生扭曲,总之他看待一切事物的时候都失去了平常心,只会偏激任性钻牛角尖,从不肯在自身寻找问题,却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他人。

    妒嫉,使人面目全非,更使人一步踏错、误入歧途,葬送了大好人生。

    “放屁!”

    长孙冲面色狰狞、歇斯底里的嘶吼:“长乐那个贱人,根本就是水性杨花、下贱无耻!若非他私通房俊,陛下又对房俊宠信无度、不分对错,吾又何至于做下谋逆之举,试图另立新皇,将房俊斩尽杀绝?你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背地里做得尽是些肮脏龌蹉之事,都是王八蛋……”

    李承乾再不理会他,转身离去。

    沿着长长的牢狱甬道走出去,李承乾站在牢狱门外,仰望漫天星斗。

    李君羡默默跟随其后,一言不发。

    良久,李承乾才淡淡道:“送他上路吧,别用鸩酒,别用白绫,让他痛快一些。他这一辈子看似风光显赫,实则也没少吃苦……”

    言罢,负手迈步而去,脚步略显沉重。

    星移斗转,世易时移,人世间种种一直都在发生变化,未来的憧憬一步一步实现,身边的人也在一个一个远离。

    人生之路,好像永远都充满了淡淡的离愁。

    只有离别,没有重逢。

    大江东去,永不回头。

    身后李君羡站在牢狱门口,一干狱卒站在身后看着他,等着他下令,刚才太子的话语他们都听到了……

    李君羡却愁眉不展。

    送长孙冲上路几乎是肯定的,在李承乾前来的时候李君羡便有所猜测,这是太子想要对过往的一些人和事做一个割裂。但是不准用斟酒,也不准用白绫,还得没有痛苦……人在死亡的过程中,究竟哪一种方式是没有痛苦的?

    李君羡满心为难,咱也没死过,没经验啊……

    纠结半天,只得返回牢狱,命人给长孙冲灌下迷药,待其昏迷之后,让人一刀刺中心脏,使其在昏迷之中上路……



    晚风凉凉,夜色沉沉。

    营帐之内铺设着厚厚的地毯,一方雕漆茶几放在当中,沐浴之后的高阳与巴陵相对跪坐,衣袍宽松、肌肤胜雪,湿漉漉的如云青丝随意绾成发髻,一样的容颜娇丽。

    旁边打横摆着一张软榻,娇小纤细的晋阳公主斜倚在上面,青丝如瀑般披洒在抱枕上,脖颈修长,体态纤巧,裙裾下露出一双赤足交迭在一起。烛光下眉目如画、安适恬静,手里正捧着一本书卷看得津津有味……

    高阳公主执壶给桌上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己拈起一杯,呷了一口,美眸在巴陵公主脸上流转一圈,笑问道:“此间条件简陋,姐姐可还住得习惯?”

    巴陵公主也拈起一杯茶,轻叹道:“时局危厄,帝国有倾覆之祸,自身更是雨打浮萍、浮沉不定,哪里还顾得上享受?能有一屋安身、一餐饱饭都算是不错了,不敢祈求太多。”

    “姐姐倒也不必太过担忧,”高阳公主眸光流转,温声道:“郎君对姐姐极为上心,将姐姐接过来之后便将一切安置得妥妥当当,你只需安心住下,一切有郎君在呢。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姐姐便提出来,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以免委屈了自己。”

    一旁软榻上,捧着书卷的晋阳公主姿势不变、神情不变,晶莹如玉的耳廓却抖了抖,裙裾下白皙圆润的脚趾下意识勾了一下……

    巴陵公主愣了愣,旋即有些羞恼。

    这高阳话里有话呀……

    有些紧张的捧着茶杯,巴陵公主轻轻摇头,道:“妹妹说得哪里话?咱们乃是姊妹,吾家郎君与二郎更是交情莫逆、情同手足,如今长安城内局势动荡,多少权贵战战兢兢,唯恐祸从天降,幸得妹妹、二郎庇佑,姐姐已经感激不尽,万不能厚颜再有所求。”

    高阳公主笑容明媚,放下茶杯,握住巴陵公主的手,笑道:“姐姐万勿见外,你也知道我素来大大咧咧,心胸开阔得很,平素有什么好东西尚且愿意与姊妹们分享,何况是此等时候?姐姐踏踏实实的放心便是。”

    巴陵公主有些接不上话了,难道要说“你的好东西我根本看不上,也不稀罕和你分享”?

    只好说道:“咱们女儿家成了亲,便是泼出去的水,纵然是亲姊妹,也得分清里外才是。感情再好,有些时候也得避嫌一些,免得旁人说三道四,反而伤了情份。”

    软榻上的晋阳公主嘴角一挑,心中暗笑。

    两位姐姐这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当真是有趣得紧……不过两人的隐喻让她有些不解,到底是姐夫与巴陵姐姐有了什么私情,还是高阳姐姐担心巴陵姐姐觊觎姐夫身子?

    不过高阳姐姐所言不假,她似乎的确愿意与姊妹们“分享”好东西,最起码如果有姊妹看上她的好东西,她并不会拒绝对方享用。

    比如长乐姐姐……

    小公主微微动了动,换了一个姿势,目光依旧停驻在书卷上,耳朵却早已竖起,饶有兴致的听着八卦吃瓜。

    但她轻微的动作却惊动了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唇角一挑,扭过头,看着“聚精会神”看书的晋阳公主,笑问道:“今日听闻兕子与二郎一同游河垂钓,玩得开心么?你姐夫从小就宠着你,这么多年了从未见他对旁人这般上心,简直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呵呵,看着你们亲近,我这个做姐姐打心眼儿里高兴。”

    晋阳公主登时有些心虚,游河垂钓自然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但是自己落水之后被姐夫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轻薄了好几下……虽然姐夫下了严令不准那些亲兵、禁卫将自己落水的事情传出去,可也未必能守得那么严实,万一高阳姐姐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赶紧绽放一个笑脸,乖巧颔首道:“姐姐说的是呢,姐夫爱屋及乌,却是对兕子极好。”

    心里却使劲儿腹诽:这位姐姐大抵是被武媚娘那个心机狡诈的给带坏了,说话阴阳怪气……

    高阳公主忍不住笑起来,这小丫头当真是个聪慧伶俐的,这句“爱屋及乌”用的简直好极了。

    正欲说话,便见到晋阳公主那张清丽无匹的俏脸上陡然绽放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彷如云破月来、昙花夜放,坐起身看着门口,甜甜的叫了声:“姐夫!”

    高阳公主:……

    要不要笑得这么甜?叫得更好像掺了蜜似的?

    自己这边还防备着巴陵公主呢,原来这个才是最危险的,瞧瞧这娇俏得花儿一样的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你,这谁受得了?

    怕是就算柳下惠复生,也得蠢蠢欲动,难守圣贤之心……

    房俊推门入内,便见到姊妹三个正在聊天,而巴陵公主正好自茶几上取起茶壶,上身前倾,领口不可避免的微微敞开,露出一大片腻白,隐间峰峦叠嶂,沟壑幽深。

    房俊:太热情了吧,一进来就给我看这个?

    虽然他旋即扭头,但高阳公主还是觉察到他的眼神,顺势一瞅,呵!眸光在赶紧正襟危坐轻轻掩了一下衣襟的巴陵公主脸上转了一下,心中思忖: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房俊进屋,先是无意间在风景幽深的地方瞥了一眼,听到晋阳公主清脆甜美的轿呼,遂露出一个笑容,一揖及地:“微臣见过巴陵殿下、晋阳殿下。”

    他刚刚鞠躬弯下身子,巴陵公主尚未回话,晋阳公主已经从软榻上坐起身子,一双雪白纤巧的赤足并拢,书卷搁在一旁,笑吟吟道:“免礼!”

    巴陵公主也道:“越国公不必多礼,私下见面,还是随意一些好。”

    话一出口,想起方才高阳公主的旁敲侧击,登时心理一跳,脸颊微红,微微垂下头。

    房俊道:“多谢二位殿下。”

    起身之后,目光从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晋阳公主笑意盈盈、明媚灿烂,高阳公主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巴陵公主微微垂首、脸颊微红……这气氛有些诡异啊。

    晋阳公主已经从软榻上起身,步履轻盈的来到茶几边跪坐,一边斟茶,一边冲房俊招手:“姐夫过来坐,喝杯茶解解渴。”

    高阳公主与巴陵公主两人扭头看向这个殷勤的小丫头,目光幽幽:如今已经半点都不需避讳了么?

    晋阳公主坐姿端正、纤细的背脊挺直,眼帘微微低垂,对两位姐姐的目光视如不见……

    房俊道:“多谢殿下。”

    本来想转身就走的,可见到晋阳公主这般开心的样子,只好走到茶几前跪坐,双手接过晋阳公主递来的茶杯。

    喝了口茶,房俊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没话找话道:“三位殿下刚才在聊什么?”

    高阳公主看了巴陵公主一眼,后者微微窘迫,晋阳公主眼珠一转,笑道:“高阳姐姐称赞姐夫你爱屋及乌,一定会对巴陵姐姐很好,让巴陵姐姐和你多亲近亲近。”

    房俊眼珠子瞬间瞪大,看向高阳公主:这什么情况?你跑这儿拉皮条来了?

    巴陵公主羞得面红耳赤,连忙辩解道:“越国公莫要听兕子胡说,高阳只是让我不要生分,说你对待我们如家人一般。”

    她着重在“我们”,可不能被兕子将意思给带歪了。

    但好像原本高阳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歪的……

    一时间,巴陵公主如坐针毡,将赤果的秀足往裙裾底下收了收,垂着头,恨不能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高阳公主瞪了晋阳一眼,正要说话忽然“轰隆”一声炮响传来,惊得她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待到回过神急声问道:“怎么回事?”

    却发现晋阳公主已经受惊的鹌鹑一般依偎在房俊身边,小巧依人的模样,瑟瑟发抖。

    高阳公主:“……”

    这小丫头看着清清秀秀娇娇柔柔,却原来是个心机手腕颇不寻常的家伙,比巴陵公主可厉害多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