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门阀私军顶着枪林弹雨,亡命冲锋。
此刻每一个门阀私军的首领都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要么突破右屯卫的防线进逼玄武门,尽快结束这场兵变,大家或许还能侥幸留下一条性命,返回家乡。如果不能挫败右屯卫以及东宫,那么他们会立即被关陇门阀抛弃。
没有吃、没有喝、没有军械,甚至没有一片根据地……面对东宫军队的突袭,除了死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所以尽管这些门阀私军皆是些乌合之众,但此刻生死攸关,各家首领疯狂驱使麾下的私军不断向前冲锋。
三十丈,弓弩手准备就绪,一轮一轮的箭矢斜斜射向地方上空,然后划出一道抛物线坠入敌军阵中。锋锐的三棱箭簇轻而易举的洞穿敌军身上的简易革甲,又是一片片敌军中箭倒地。
门阀私军虽然伤亡大增,但是也知道只要冲过这几十丈的距离,右屯卫的弓弩、火器便会威力大减,届时短兵相接、两军冲阵,自己这边人多势众,未必没有胜算。
所以也都低着头一味的冲锋。
很快,短短三十丈的距离便化作乌有,最前头的门阀私军已经冲到重装步兵阵前……
高侃叹了口气,因为铸造局被毁,工匠死得是、逃得逃,战事又一直未能停歇没有时间将那些溃散的工匠集中起来重建铸造局,所以右屯卫每一点火器的消耗都无法得到补充,打一发少一发。
否则此刻只需有震天雷开路,重装步兵完全可以来一波反冲锋,将敌军的锐气狠狠挫败。
不过也无妨,谁若是当真以为右屯卫只是凭借火器之利才能大杀四方,那就大错特错。
他端坐马背之上,大声下令:“重步兵扎紧阵列,长矛兵居中策应,弓弩手、火枪兵自由射击!让这帮土鸡瓦狗都看一看,咱们右屯卫不仅善攻,强攻之势侵略如火,更善守,防守之固巍然如山!”
“喏!”
亲兵将命令传达至各部,无数兵卒轰然应喏,紧紧的守着阵列,在数万敌军潮水一般的冲击之下不动如山。
枪声、鼓声、厮杀声在这一片荒山野地里震荡四野,身在后阵的长孙淹看不见前方的情形,只能紧张的等待着斥候的回禀,即兴奋的憧憬着一举攻破右屯卫的防线,成就不世之功勋,又随时做好后撤的准备,一旦战局不利,立刻掉转马头向后撤回宇文陇阵中……
“报!右屯卫火器犀利、弓弩优良,我军伤亡惨重!”
“报!我军悍不畏死,决死冲锋!”
“报!高侃率军列阵于永安渠之左,敌我双方已经接阵交战!”
听到右屯卫的弓弩、火器远程打击之下伤亡惨重,长孙淹吸了一口气提心吊胆,他自然明白右屯卫之强悍,一旦这个时候右屯卫展开反冲锋,自己这边会瞬间阵型大乱。
对于这些乌合之众来说,阵型严整之时,大家一同冲锋,尚能激发求胜之志,淡化死亡带来的恐惧。可一旦阵型被冲散,那便是漫山遍野的绵羊,只能任凭右屯卫追逐杀戮。
待到听闻已经冲到敌阵之前,双方接阵,右屯卫始终未曾发动反冲锋,长孙淹才终于将这一口气吐了出来。
“高侃被夸大了,盛名之下,实难相符!”
长孙淹坐在马背之上,神情淡定的对左右亲兵、将校们这般评价高侃,分明有反冲锋的机会,却贻误战机导致最被动的局面出现,看来高侃以往所取得的赫赫战功,也只是依托于右屯卫的强悍战力,若是与自己易地而处,自己未必就不如高侃……
“报!吾军已经与敌接战,不过右屯卫阵列严整,阵前又是浑身铠甲的右屯卫,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斥候回报,长孙淹认为这理所应当,他说道:“重装步兵实在是战场之上的王者,浑身甲胄、刀枪不入,只能依靠不断的拿命去添,一点一点的将其磨死,别无他法。”
半个时辰之后,战场之上形势一如当初,依旧是数万门阀私军围攻右屯卫,却拿右屯卫严整的防御阵型完全没办法,兵力急剧损耗,各家门阀私军伤亡惨重,怨声载道,士气肉眼可见的迅速低落。
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打顺风仗的时候悍勇奔袭争先恐后,可一旦战局不利,迟迟打不开局面,便极易滋生恐惧仓惶,稍遇挫败,马上士气低落,兵败如山倒。
这让长孙淹有些焦急。
如此千载难逢之良机放在眼前,难道就要任由它轻易溜走么?
想了想,长孙淹当机立断:“组织后军继续向前,右屯卫兵力匮乏,定要不计伤亡击溃其防线!只要防线溃散,右屯卫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咱们,一场大胜唾手可得!”
“喏!”
身边将校立即分散前往各部,催促全力冲锋。
长孙淹又对几个亲兵道:“即刻前去宇文陇那里,将此间情形向其述说,请求其率领‘沃野镇私军’前压,协助我部击溃右屯卫防线!”
“喏!”
亲兵领命而去。
……
后阵。
宇文陇统御麾下“沃野镇私军”以及两万冠龙军队,共计超过四万人跟在长孙淹身后,缓缓向着永安渠靠拢。
前方战况不断传回,等到门阀私军付出极大伤亡终于与右屯卫接阵混战一处,这原本应当是一个令人振奋鼓舞的消息,宇文陇却紧蹙眉头,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惊悸。
“不对劲!”
曾在高侃手下吃了大亏,差一点全军覆灭的宇文陇对于高侃、对于右屯卫怀有深刻的恐惧,深知这支军队战略之灵活、战力之强悍,岂能任由门阀私军这等乌合之众轻易突入至其阵前?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赶紧命斥候前往刺探右屯卫之兵力多寡以及部署阵型。
斥候尚未回来,便来了长孙淹的亲兵……
“率军前压,击溃右屯卫防线进逼玄武门?”
宇文陇瞪大眼睛,质问这个亲兵:“当真是你家四郎亲口所言?”
此战,最紧要是驱策门阀私军“送人头”,以达到削弱门阀根基,换取李勣同情、轻视之目的,以此为关陇门阀争取一线生机。至于击溃右屯卫,或许长孙无忌有这个奢望,但宇文陇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开什么玩笑,就凭这些乌合之众便想击溃右屯卫?
现在居然连长孙淹都朝着击溃右屯卫的目标大步前进……这令宇文陇心头升起疑惑,到底是这个亲兵乃敌军假冒,故意诱使自己率军前往踏入右屯卫的险境,还是自己一贯对长孙淹过于轻视,没有看透此子锐意进取的万丈雄心?
你就老老实实完成你爹交付的任务即可,何必贪心不足,去冒那等天大的风险?
正在这时,斥候返回,禀报道:“启禀将军,永安渠左岸的右屯卫军队大抵在数千人左右,不足一万。”
“不足一万?”
宇文陇抬头遥望苍茫四野,前方战况正烈,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右屯卫分散各地剿灭门阀私军的部队已经悉数回到大营,兵卒充足,为何只派遣区区数千人抵御门阀私军的进攻?
当真没有将门阀私军放在眼里?
还是另有阴谋?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惊,忙问左右:“吐蕃胡骑现在何处?”
一个副将道:“吐蕃胡骑早早便离开中渭桥营地,缓缓向这边迂回而来,已经好一阵没有消息了……”
宇文陇大叫一声:“不好!”
此前被右屯卫、吐蕃胡骑拦腰截断的经历使得他心生惊惧,连忙告知长孙淹的亲兵:“速速回去禀报你家四郎,让他赶紧撤退,迟恐不及!”
那亲兵也意识到大事不好,二话不说,赶紧掉头向前边赶去。
然而他刚刚离开,宇文陇见到一个斥候飞骑而来,尚未至近前,便在马背上大声疾呼:“将军,大事不好,吐蕃胡骑自西边奔袭而来,距此不足十里!”
宇文陇魂飞魄散,又惊又气,破口大骂一声:“娘咧!又来这一招?”
顾不得多想,赶紧传令下去:“速速集结,全军保持阵型严整,向后撤退!”
吐蕃胡骑来了,右屯卫还会远么?
永安渠畔的右屯卫根本就不是数千人,骑兵部队早已经穿插到长孙淹的身后了!
分明就是上一次导致自己大败亏输的那一套重演一遍,连套路都不换一换,照葫芦画瓢,一个策略想要打我两回?
这高侃也太特么欺负人了……
宇文陇又是惊惧,又是气愤,如此大战,右屯卫连一个新的战略都懒得去向,居然将上回用过的计策照搬出来……
视我如无物耶?
然而更令他郁闷的是之前千算万算小心翼翼,猜测右屯卫各种应对之可能,唯恐一不留神坠入其计谋之中,却唯独没想过右屯卫会故技重施……
但最重要的是,如今吐蕃胡骑穿插而来朝着己方后阵气势汹汹奔袭,一旦右屯卫轻骑也在某一处迂回而至,上一次大败亏输之结果将重演。
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长孙淹?
“快撤!快撤!返回城墙以东,再做应变!”
宇文陇掉转马头,顺着来路向后撤退。并必须先保住麾下这点家底,否则宇文家根基尽断,他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宇文家列祖列宗?
……
永安渠畔。
门阀私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虽然右屯卫阵列在潮水般的冲击之下岿然不动、坚若磐石,但能够这般压着右屯卫打,当时又有几人做得到?一时间不仅仅是长孙淹,就连那些门阀私军也豪气勃发,状若疯狂的向着右屯卫阵地发动一拨一拨的强攻。
战场之上血火横飞,惨烈至极。
不过随着狂攻不果,这些门阀私军缺乏训练的弊端渐渐显现,兵卒开始烦躁,士气开始低落,气势不可避免的逐渐衰落。
“将军,停一停吧!”
“伤亡太大,顶不住了啊!”
“是不是撤下来喘口气?”
……
长孙淹面色阴沉,手里马鞭挥舞几下,厉声喝叱道:“吾自然知道诸位伤亡甚大,但敌军亦是强弩之末,只需坚持下去其防线必然崩溃!这个时候撤下来,岂不是前功尽弃?毋须多言,赶紧驱使兵卒继续猛攻,谁敢扯后腿,老子立斩不饶!”
他虽然没带过兵,但兵书还是读过几本的。
哪里有那么多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争很多时候就是僵持,拼消耗,往往前一刻还是旗鼓相当、分庭抗礼之,下一刻其中一方忽然不支,崩溃就在一瞬间。
所谓“一将功成万古枯”,便是于此。
各家门阀私军首领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驱使麾下兵卒继续发动猛攻,只是那巨大的伤亡让大家心里一阵阵肉痛。这可都是各家赖以主宰地方、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根基,若是一股脑的死在关中,家族门阀还凭什么延续辉煌、垄断地方之政治?
可事已至此,却是没法回头,所有门阀私军都赖以关陇而存活,若此刻激怒了关陇,对方撒手不管,结局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长孙淹也有些冒汗。
战况实在是太过惨烈,缺乏重甲、训练不足的门阀私军看似潮水一般发动攻势,漫山遍野气势汹汹,但是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右屯卫面前,却着实难以撼动其严整的阵列。
潮水看似汹涌澎湃,但是又岂能撼动礁石分毫?
忽然,后阵骚乱起来,起先只是最后放的兵卒鼓噪骚动,但是转眼之间,这股骚动迅速入水纹一般扩散开来,波及整个后军。
长孙淹有些发懵,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亲兵也一脸不解,有人策骑想要前去查看,没走出几步,便有校尉飞跑过来,来到长孙淹面前急喘几口,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
长孙淹一马鞭便抽下去,怒道:“喘气不差这一口,有事赶紧说完!”
“喏!”
那校尉挨了一鞭子,敢怒不敢言,大声道:“后阵‘沃野镇私军’忽然停止前进,且快速后撤,尚不知发生何事!”
长孙淹一愣,旋即又是一鞭子抽下去,骂道:“不知发生何事你前来禀报个屁啊?速速前去查探!”
“喏!”
挨了两鞭子,校尉捂着脑袋转身往回跑,差点与迎面冲来的几骑撞在一处……
那几骑策马来到近前,想要靠近长孙淹,但是附近兵荒马乱根本近不得身,只能远远的喊道:“吾等奉宇文将军之命,前来通知长孙将军,西侧十里之外发现吐蕃胡骑,宇文将军唯恐右屯卫的骑兵也在向后阵穿插,故而不得不撤军结阵,特命吾等前来知会将军,请将军速速后退汇合。”
这几个兵卒本是奉宇文陇之命前来,让长孙淹悄悄撤退与之汇合,既然“送人头”的任务已经大致完成,没必要继续让长孙淹跟在军中承担风险。
可这番话语当众喊出来,不仅长孙淹一脸懵然,周围各家私军的首领更是一片哗然。
“什么?吐蕃胡骑已经截断咱们后路?”
“前边右屯卫阵地牢不可破,咱们已经损失了太多人,若是后路被断,岂不是瓮中之鳖?”
“娘咧!咱们在这里打生打死,这个长孙四郎居然想要偷偷的逃跑?”
“恁特娘!当老子傻的不成?不打了不打了,大家一起跑!”
“晚了就被断了后路,悔之莫及!”
“招呼部队,撤!”
……
周围各家私军首领一阵沸反盈天,怒气冲冲的吼叫一阵,然后一哄而散,奔赴各自部队予以集结,向后撤退。
数万人的阵地瞬间乱成一团,人喊马嘶相互践踏,毫无阵法可言。长孙淹又惊又怒,也顾不得怪罪那几个宇文陇的亲兵,对左右道:“护住我,速速撤退!”
左右亲兵早有准备,当即调转马头、变换阵型,先将长孙淹护在中间,然后十余骑在前开路,试图迅速撤离。然而周围的门阀私军听说了后路敌军阻断退路,身为主将的长孙淹也要撤退,哪里还有心思猛攻右屯卫阵地?调过头向着后方逃跑,唯恐跑得慢了被右屯卫与吐蕃胡骑破袭屠杀。
数万人在军令无效、秩序丧失的情况之下,就好似数万头猪在野地里狂冲乱撞,一时间兵荒马乱、不辨东西,乱作一团。
长孙淹一行被乱军裹挟其中寸步难行,急得两眼发红,又听得身后有人大喊:“右屯卫已经离开阵地,杀过来了!”
惊惶在迅速蔓延,门阀私军彻底溃散。
长孙淹意识到大事不妙,咬牙下令:“杀出去!”
这个时候什么大军主将、什么世家子弟根本没人在乎,乱兵裹挟着向着后方撤退,但秩序混乱缺乏指挥,乱哄哄不辨方向,相互拥挤践踏,哪里走的出去?迫不得已只能下死手。
亲兵得令,纷纷抽出横刀,冲上前去挥刀劈砍,杀得挡在身前的乱军哭爹喊娘、急忙避让一旁。但数万人拥堵在一处,彼此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哪里是你想避让就避让得了?一个挤一个、一个撞一个,非但未能让出一条通道,反而愈发混乱。
“大家快跑啊,右屯卫杀上来了!”
前方一阵大喊,长孙淹骑在马上骇然回头去看,只见永安渠畔的右屯卫阵地方向,数千右屯卫兵卒已经散开阵列,黑压压如山似岳一般向着这边压来,重装步兵在前,弓弩手、火枪兵散于两侧,步履缓慢但行进坚定,追着溃军的尾巴杀了过来。
长孙淹一颗心如坠冰窖,难不成自己今日就在死在此地?
他红着眼睛发了疯一般抽出横刀,大吼一声:“挡我者死!”策骑充入面前阻挡他撤退的乱兵之中疯狂砍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一阵滚雷一般的马蹄声自黑暗之中响起,混乱溃逃之中的门阀私军骇然望去,便见到西边黑暗之中有一支骑兵陡然杀出,战马鬃毛飞扬,马背上兵卒挥舞着藏刀,呼喝着奇怪的语句,风驰电掣一般杀来。
“吐蕃胡骑!是吐蕃胡骑!”
“妈呀!快跑!”
“跑个屁啊!人腿能跑得过马腿?赶紧投降!”
哗啦啦……无数兵卒当机立断,将手中兵刃投掷于地,然后蹲在地上两手抱头,大喊:“别杀我,我投降!”
战场之上,风云陡变。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对着右屯卫阵地发动潮水一般攻势,无视惨重伤亡誓要攻破右屯卫防线的门阀私军,在下一刻便士气崩溃、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无数门阀私军丢掉兵刃,蹲地抱头,老老实实的投降。
铁蹄阵阵,吐蕃胡骑风卷残云一般呼啸而至,无视丢掉兵刃蹲在地上的兵卒,向着那些犹自奔逃的兵卒挥舞着藏刀,凶猛砍杀!那些兵卒惊慌失措,根本忘了就地投降,撒开腿惊骇欲绝的四散奔逃,却被散开阵型的吐蕃胡骑一路追杀,尸横遍地。
长孙淹率领亲兵被一层一层的乱军堵在当中,进退无路。一队吐蕃胡骑见到乱军之中尚有一支骑兵,立即两眼发亮,知道这很可能是敌军将领,或杀或擒都是大功一件,立即呼喝着策骑冲来。
长孙淹吓得两股战战,一骨碌从马背上滚落,手中横刀一丢,蹲在地上抱头:“我投降,我投降!”
什么尊严,什么志向,这一刻在吐蕃胡骑明晃晃的刀口之下,他心中唯有保住自己的小命……
命在,一切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命丢了,即便别人赞一句“有骨气”,又顶个屁用?
一队吐蕃胡骑旋风一般冲到近前,勒马站定,几个兵卒跃下马背,上前一脚将长孙淹踹翻在地,其中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喝问:“你是何人,是何身份?”
眼瞅着长孙淹身上的铠甲与旁人不同,显然身份不同寻常,却身边围着那么多骑兵,搞不好是个大官……
长孙淹唯恐这些吐蕃蛮子二话不说抡刀就砍,此刻听到喝问,半点不敢隐瞒:“吾乃长孙家四郎长孙淹,正是这支门阀私军的主将!”
那吐蕃兵卒大喜过望,小跑回去,对另一位马上将军用吐蕃语说了几句。
那将军身材魁梧、面色古铜,坐在马上犹如渊渟岳峙,正是禄东赞的儿子赞婆……
赞婆抬眼看了一眼遍地俘虏,又听闻俘虏了这支军队的主将,心情大好,满意道:“将此人捆绑,带在军中。留下两千人看守俘虏,若有反抗,杀无赦!其余人等立即虽吾向南与右屯卫骑兵汇合,上一次让宇文家的私军跑了,这回定要将其击溃!”
“喏!”
命令下达,吐蕃胡骑立即一分为二,有人将长孙淹五花大绑放置与马鞍上,一部分留守此地看守俘虏,一部分随着赞婆策骑向南疾驰。数千吐蕃胡骑策马呼啸,声势如雷。
……
宇文陇眼瞅着吐蕃胡骑由远及近,行军轨迹划出一道弧线,在自己阵前硬生生穿插过来,将自己与前方的长孙淹所部一分为二。心里哪里还有半点侥幸?根本顾不得长孙淹下场如何,连声下令全军后撤。
撤也不敢撤得太快,麾下虽然皆是关陇军队的精锐,但彼此之间缺乏默契,万一撤得太急导致阵型涣散,再被吐蕃胡骑捉住战机掉头杀来,那可就完蛋大吉。
即便他明知道右屯卫的骑兵很可能正在某一处向着自己迂回而来,说不定下一刻就陡然出现……
军中上下极其紧张,眼睁睁的瞅着吐蕃胡骑杀入门阀私军阵中肆意砍杀,那些门阀私军一片一片弃械投降,却无能为力,根本不敢停下脚步,全力后撤。
大军退过光化门,长安城墙西北角上的箭楼灯光已经依稀可见,只要由此绕过去便可抵达开远门,那里是关陇军队的防区,即便右屯卫骑兵敢追上来,开远门、金光门一带的关陇军队也可立即增援。
宇文陇略微松了口气,但是悬着的一颗心还未放下,便听得耳边马蹄隆隆,他骇然变色,抬头向着南边看去。
只见到一支骑兵沿着长安城墙向西疾驰,盔甲鲜明、蹄声如雷……
宇文陇目眦欲裂,嘶声大叫:“快走,快走,敌军意欲截断吾军退路!”
很显然,这支右屯卫的骑兵潜伏已久,由永安渠一路迂回至此,试图直插身后将他这支军队退路截断。只不过此处距离长安城墙太近,敌军不能隐迹藏形,这才露出真容。
但是敌军全是骑兵,机动性强,一旦绕到城墙西北角便会彻底截断自己的退路,到时候与吐蕃胡骑前后夹击,两支骑兵来回冲锋肆意冲阵……一股寒气侵袭宇文陇全身。
他顾不得危险,更不管右屯卫骑兵会否放弃截断退路直接向他杀来,只想着赶紧抵达城墙西北角占据有利地势,挫败右屯卫骑兵的阴谋,故而率领亲兵依旧麾下骑兵策骑狂奔,想要赶在右屯卫前头。
右屯卫骑兵显然也明白了宇文陇的图谋,根本不在乎若此刻杀入关陇军队阵中将会肆意杀伐,只一味的沿着城墙根向西疾驰。
两支骑兵在相距百余丈的距离之内,并行着朝着城墙西北角狂奔,一场截断与反截断的竞逐在此展开。
宇文陇的战略没错,只有占据城墙西北角的有利地势才能狙击右屯卫骑兵,由此给麾下军队争取逃往开远门方向的机会。但他忘记了此番右屯卫的战略与前一次一般无二,不仅有右屯卫的骑兵予以穿插,还有吐蕃胡骑衔尾追杀。
这边两支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抢占先机,身后,吐蕃胡骑已经劈天盖地的掩杀而至。骑兵都已经被宇文陇带走试图阻截右屯卫骑兵,剩下的步卒撒腿狂奔,却如何快得过战马?
吐蕃胡骑从后追杀而至,赞婆指挥着部队冲阵而后将关陇军队截成一段一段,分别围剿,心中却再一次泛起感慨:原来打仗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唐军之军威震慑天下,令吐蕃人甚为忌惮,否则也不至于对大唐城池垂涎三尺却迟迟不敢发动正面战争攻城掠地。但是此番随同房俊驰援长安,却给于赞婆一个难以置信的印象——似乎大唐百余万军队,除去右屯卫之外,余者皆战力有限,吐蕃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当然,这个念头也仅只在脑中升起一瞬,旋即便被他自己压制下去。
他虽然是吐蕃人,但吐蕃是吐蕃,噶尔家族是噶尔家族,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如今噶尔家族遭受松赞干布猜忌,被一脚踢到青海湖承担面对大唐兵锋的压力,他又怎能愿意让吐蕃攻略大唐城池壮大势力?
恨不能让松赞干布升天才好……
吐蕃胡骑面对关陇步卒,将骑兵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驱赶、冲散、分割、围剿……紧紧追着关陇军队的尾巴肆意屠戮,杀得尸横遍野、鬼哭狼嚎。
宇文陇全力疾驰,看不见身后的局势,可就算他知道吐蕃胡骑正在对他的军队衔尾追杀又能如何呢?此刻掉头回去救援步卒,那便是自寻死路,不仅要与剽悍的吐蕃胡骑硬拼,胜负未知,且还要承受被右屯卫骑兵截断退路的绝境。
他只能一味的向前,不断的向前,争取在右屯卫骑兵之前占据城墙西北角,从而为麾下军队提供一个撤退的通道。
虽然大部分军队很可能折损,但能逃出一个算一个……
两支骑兵好似赛跑一般,明明相距不远,其中一方只需偏离路线向另一方靠拢,便可以短兵相接,却谁都不管另外一方,只是将马速提升至最快,全力朝着长安城的西北角狂奔。
隆隆蹄声犹如滚雷一般轰鸣,城墙内侧各处里坊的百姓被惊动,先是纷纷讶然,继而满是惊惧,该不会是有人意欲攻破城墙,将战火燃烧至整座长安城吧?
终于,还是宇文陇率军先到一步。
长安城西北角有一处高地,一旦占据此处,可居高临下对敌人发动俯冲,占尽地利。然而宇文陇刚刚奔上高地,尚未来得及布置阵列,右屯卫骑兵已经旋风一般衔尾而至。
战斗猝然爆发。
(本章完)
孙仁师高举横刀,大喝一声:“冲上去!”
率军剿灭了驻守鄠县的一支门阀私军,刚刚返回大营便被房俊委以重任,率部截断“沃野镇私军”的退路,这令孙仁师豪气万丈、信心倍增。此等艰巨、重要之任务能够交付于他,足见房俊对他的重视与信任。
右屯卫人才济济,能够于一众精兵悍将之中脱颖而出,孙仁师怎能不兴奋?
当然,这份信任与重视绝不会是无限度的,当任务背在肩上,就需要用十倍的努力却完成,对房俊予以回报。
所以此刻虽然落后宇文陇一步,未能先行占据城墙西北角的高地,但孙仁师并不慌张,一马当先率军冲上立足未稳的宇文陇。
宇文陇刚刚抢占这处高地,尚未喘一口气,右屯卫骑兵便衔尾而至,战斗瞬间爆发。
由高地之下发动仰攻的右屯卫骑兵毫无惧色,冲锋之时将腰间系着的震天雷解下,双脚踩着马镫腾空双手,吹燃火折子点燃震天雷,腰杆用力,奋力投掷出去。
轰轰轰!
数十枚震天雷落在“沃野镇私军”阵中,硝烟弥漫轰鸣如雷,战马受惊长嘶乱窜,原本便未能扎紧的防御阵型愈发混乱。宇文陇连连呼喝:“列阵,挡住他们!”
前边的兵卒勉力控制胯下坐骑,尚未来得及查看被震天雷飞溅的弹片炸伤的袍泽,右屯卫骑兵已经冲到近前。
轰!
两军撞在一处,惨呼、喝骂、马嘶,战场上一片混乱,坠马者络绎不绝,鲜血喷溅死伤枕籍,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冲,一上来便是你死我亡的决战。“沃野镇私军”想要给身后的步卒撤退争取更多的时间,右屯卫骑兵则想尽快击溃敌军占据这处高地,将数万关陇军队的退路死死堵住,所以双方都红着眼奋力冲杀,绝对不留半点余地!
宇文家世代为“沃野镇”军主,这支代北诸郡最为剽悍的部落组成军队,世世代代为宇文家私军。但是如今的“沃野镇”早已是昨日黄花、荣耀不再,往昔剽悍无敌的骑兵也在日渐奢靡的生活中销蚀了精气神,沦为门阀豪奴,只能欺榨平民,对上右屯卫的精锐主力,即便占据了地利也没有半点优势。
眼瞅着右屯卫骑兵势不可挡的冲到高地上,己方刚刚结成的阵列被冲得支离破碎,宇文陇目眦欲裂,挥舞着横刀大叫:“冲上去,将他们杀退,不然所有人都得死!”
他想要奋起余威身先士卒,但身边的亲兵却死死将他拦住,有人拽住他的马缰,有人扯着他的衣袍,苦劝道:“将军,事不可为,何必枉死?”
“咱们感激撤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去收拾残局,大可卷土重来!”
……
宇文陇满面血红,怒愤填膺,挥刀向拽住他马缰的亲兵砍去,口中大骂:“哪有什么残局?哪有什么卷土重来?今日若战败,宇文家百年积攒之家底都将折损在吾手中,待到将来,吾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那兵卒被他一刀劈中肩膀,却依旧不松手,哭道:“将军岂能这般执拗?再不退,必死无疑啊!”
宇文陇红着眼睛又是一刀劈下:“今日力战而死,尚能存有一丝尊严,若狼狈而逃,必成天下笑柄!汝等皆乃吾之腹心,今日若愿随我战死,便站在吾之身侧;吾想逃出生天,便快快离去,休要聒噪!”
那亲兵见他这一刀毫不犹豫,赶紧松开手,拖着一条受伤的肩膀,大声道:“吾愿随将军死战!”
“愿随将军死战!”
左右亲兵纷纷重整阵列,将宇文陇护在中间,非但不逃,反而逆势而上杀入战团。
孙仁师远远的便见到这一支阵型严整、装备相对精良的部队,虽然未有旗帜表明身份,但也知道必然是敌军主要人物,说不定就是宇文陇本人。见到对方已经脱离战场,之后却又杀了回来,心中大喜,跃马扬刀大喝一声:“随吾擒杀敌酋,建功立业!”
身后精锐骑兵当即策马疾驰,紧随在他身后,一柄利刃一般插入战场,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宇文陇。
宇文陇正率军力战,也远远的观察到一支骑兵在战场之中快速向自己奔袭而来,他怡然不惧,非但不退不躲,反而率领麾下亲兵迎面杀去。
乱军之中,只要能够斩杀敌军主将,即便右屯卫骑兵更为强悍也势必军心大乱、士气崩溃,或许就是反败为胜的好机会。
这想法自然没错,可惜孙仁师也是这么想的……
两支主力骑兵横插半个高地,将战场一分为二,狠狠的撞在一处。只不过接战之前,孙仁师松开缰绳脚踩马镫,将背后背着的一杆火枪取下,扣动扳机击打火石,完成发射。
虽然加入右屯卫时间不长,但孙仁师对于火枪非常感兴趣,仔细钻研射术之下,发现自己居然很有天赋,射击精度比那些经历长久训练的火枪兵都高,所以便讨了一杆火枪随身携带。
“砰!”
孙仁师瞄着对面人群中的宇文陇开了一枪,然后丢掉火枪重新抽刀在手,直直撞入对方阵中。
他这一枪只不过是兴之所至,本没有什么希望能够击中目标,毕竟这火枪精度很差,尤其是马背之上射击缺乏稳定性,鬼知道铅弹会飞到那里。
可偏偏这一枪鬼使神差的精确度极高,铅弹出膛之后划出一条近乎于笔直的直线,正中宇文陇左肩。策马冲锋之中的宇文陇热血贲张,似乎又重回到年青之时漠北策马、奋勇杀敌的岁月,老骥伏枥尚能一战!
然而下一刻,便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的在肩膀砸了一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去,吓得左右亲兵急忙勒住缰绳操控战马闪避,差一点将坠马的宇文陇踩成肉酱……
“保护将军!”
亲兵们乱成一团,纷纷下马解救宇文陇。
孙仁师已经率领右屯卫骑兵杀入阵中,横刀有如雪片,马槊好似毒龙,进退之间相互协同、彼此帮助,无论单兵素质亦或是战阵配合,右屯卫都要优于“沃野镇私军”,再加上宇文陇中弹坠马使其生乱,立即吃了大亏。
右屯卫骑兵在孙仁师率领之下狠狠充入对方阵中,速度不减横冲直撞,将敌军杀得纷纷避让,而后马不停蹄一路突袭,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杀透敌阵。然后孙仁师掉转马头,又杀了回来。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被凿穿阵列之后依旧保持战力,“沃野镇私军”更不行,所以当孙仁师率军凿穿敌阵,杀了一个来回之后,“沃野镇私军”彻底崩溃。
几个亲兵将宇文陇抬起放在马背上,试图带着他突围逃走,可孙仁师老早就顶上了宇文陇,岂能任由他逃脱?率领麾下骑兵围攻上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杀得这些亲兵器械投降,也将宇文陇给俘虏。
抬头看一眼四散奔逃的“沃野镇骑兵”,再低头看看眼前面如金纸、闭目昏迷的宇文陇,孙仁师志得意满,下令道:“将宇文陇送往大营,请大帅发落,余者随吾坚守此地,截断关陇军队之退路!”
“喏!”
有校尉上前将宇文陇绑缚双手之后放在马鞍上,然后策骑沿着城墙根一路向东返回大营。
其余人等则在孙仁师指挥之下排列阵势,稳稳居于高地之上,前方昏暗的夜幕之中,已经有溃散的关陇军队出现,毫无章法漫山遍野的溃逃,试图逃脱身后吐蕃胡骑的追杀。
等到了这撤回开远门的必经之处,却发现道路已经被右屯卫骑兵堵死,主将宇文陇率领的骑兵踪影不见……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数以万计的关陇军队茫然无措,有的器械蹲在地上等着右屯卫前来俘虏,有的干脆趁着夜色向着四面八方逃窜。
孙仁师策马立于高地之上,一侧是长安城巍峨的城墙,一侧是绵延幽深的沟壑低地,手摁在腰间横刀之上,看着前方道路、密林之上哄散而来的关陇军队一头撞在右屯卫骑兵构筑的阵地面前,颇有几分志得意满、壮志得酬。
身为一个军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谁不想名传后世、青史彪炳?
只是没想到,他不过是左翊卫麾下区区一个校尉,因为“反正”之功,被房俊委以重用,立即便参预到这一场注定名流史册的兵变之中,且连番立功,声名赫赫。
真是一步好棋,全盘皆活……
*****
房俊稳坐中军帐,不断接收来自前线的各种消息,岑长倩临时充当“秘书”,将各种信息汇总之后,于舆图上标注出来,可以清晰的观察到当下敌我双方战局之变化。
等到高侃击溃门阀私军的正面强攻,孙仁师也率部截断其退路的消息传来,岑长倩用炭笔在长安城西北角的地方化了一个接近半圆的弧形,然后兴奋道:“大帅,宇文陇麾下的关陇军队已经是瓮中之鳖!”
前军被击溃,后路被断,南边是长安城高耸的城墙,北边是奔腾滚滚的渭水,可以说这一支关陇军队已经插翅难飞。
房俊淡定的喝了口茶,悠然道:“毋须惊诧,一切尽在掌握。”
“大帅英明!”
岑长倩拍了个马屁,小跑到房俊面前替他斟茶。倒也算不上拍马屁,他最是钦佩房俊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无论局势多么紧迫,始终都是那等从容笃定,可以深刻的感染到身边的人,并且给予极大的鼓舞。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上位者所应该掌握的素质,自己差得太远,需要好生修炼……
给房俊斟了茶,岑长倩又回头看看墙壁上的舆图,试探着问道:“眼下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军’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灭,这对于关陇军队的打击甚大,甚至成为其难以弥补的损失。尤其是开远门、金光门一线,关陇军队的数量急剧减少,必定引发防御漏洞,若命令高侃将军趁胜追击,一路攻略开远门、金光门,极有可能彻底收复城西地区!”
如今,大半个长安城都在关陇军队掌控之中,故而关陇可以源源不断的增派军队狂攻太极宫,东宫六率伤亡惨重、压力重重。
若是能够收复城西地区,将开远门、金光门等数座城门置于掌控之下,则可以给于城内的关陇叛军极大压力,至少其再不能肆无忌惮的狂攻太极宫,要时刻提防被右屯卫抄了后路。
如果这个战略能成,将会彻底扭转眼下局势,关陇军队连粮秣告罄之前最后的疯狂都得被狠狠的掐死。
但房俊却摇摇头,喝了口茶,道:“时机未到。”
岑长倩不解:“大帅要的是什么时机?”
房俊不答,反问道:“此战,最少也要俘虏万余关陇军队,你认为要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岑长倩一愣,蹙眉沉思。
内战、外战,不仅打法上截然不同,便是战后的处置方式也全然不同。若是外战,譬如安西军在西域击溃大食军队,俘虏了数万兵卒,这些俘虏如何处置要看安西军对于局势的构想是怎么样的,如若有数座城池需要重建,或者有道路需要铺设,那么这些俘虏绝大多数都会活下来,用劳动去换取粮食。如果没有这些基建的需要,那么数量庞大的俘虏对于安西军、乃至于整个安西都护府来说都是巨大的负担、累赘。
杀俘不祥,也不符合天朝上国的威仪,所以会给这些俘虏分发一些象征性的食物,然后将他们驱赶至某一条艰难的道路,放任他们返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食……事实上就是自生自灭。
但是内战则不同。
尤其是关陇门阀此番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谋逆,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兵谏,双方参战的都是大唐子民,战场上打生打死无所谓,可一旦停战或者成为俘虏,那便是同胞,绝对不能用处置外敌那样手段。
再多的俘虏,也只能忍痛消耗大量的粮秣好生养着……
还有一个监管问题。
右屯卫的兵马不过四万上下,若是看押万余俘虏起码需要分出三千至五千的兵力,否则一点监管不严使得俘虏逃脱,极有可能在关中各地偷盗劫掠,危害一方,这是绝对不能出现的状况。
如果当真趁胜追击从开远门打到金光门,再俘虏个两三万关陇军队……那整个右屯卫别的事也别干了,上上下下都守着这些俘虏过日子就好了。
岑长倩忍不住挠挠头:“那该如何是好?”
房俊放下茶杯,对这位他非常看好的年青人予以提点:“眼光要放长远一些,此战之后,关中的重建必然是重中之重,可以说最少在未来的五年之内,会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而重建关中最需要的是什么?一是钱财粮秣,而是充足劳力。而这些门阀私军的俘虏正好可以充当劳力,为重建关中立下汗马功劳,甚至等到重建完成之后,朝廷可以准许他们落户于此,并且发放钱粮将其家眷接到关中,安家落户。如此,连人口问题都解决了。”
在这个生产力底下的年代,人口代表着一切。
无论是关中的重建,亦或是将来延续贞观之繁华,人口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这种迁徙天下人口填充一城的故事,只不过那背后所牵扯到的种种,却往往是一代人流尽血泪之后再也不愿回想的悲哀……
眼下关外门阀征调数万人进入关中,将一些根基深厚的门阀私军予以剿杀,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然后将那些根基浅薄的门阀私军一一俘虏,予以关押,待到战后编成“生产兵团”,为大唐帝国的兴旺繁盛添砖加瓦,岂不是一举数得?
接着,他又对岑长倩道:“不要执著于眼前的胜败,吾等不仅仅是太子殿下的臣子,更是大唐的臣子。在稳固眼下优势的同时,更要着眼于将来的重建,否则眼下只顾着一味的扩大胜果,打法太过于大开大阖,对于帝国根基的危害非常之大。”
岑长倩一揖及地,受教道:“多谢大帅提点,学生受教。”
“位置不同、责任不同、做法不同”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但是由于阅历、地位的局限,却往往看不到那么远。房俊这一番话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不能局限于眼前的局势,要将思维登上一个全新的台阶,去超前的思索每一个问题。
房俊颔首,道:“传令下去吧,让高侃、赞婆适可而止,不要逼迫过甚,关陇军队的正面强攻在东宫六率面前未必有太好的效果,十天半月的,根本打不下来。”
“喏。”
岑长倩心悦诚服,转身草拟命令,等房俊加盖印鉴之后,出门分发给亲兵,将命令传达给前线的高侃、赞婆。
而后反身回来,站在房俊书案之前,欲言又止。
房俊指了指茶壶,让他将茶叶倒掉重新沏了一壶,斟上一杯,这才说道:“有话就说。”
岑长倩犹豫一下,道:“如今虢国公封锁了玄武门,内外消息断绝,万一……大帅可有对策?”
按理,他的身份地位都不足以涉及这样的话题,更别说询问房俊具体有何对策。但此事攸关东宫之存亡,直接关系到这场兵变的最终胜败,而且一手将他养大的叔父此刻正在内重门里……所以还是大着胆子问了。
房俊没有回答,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回味着齿颊之间的余香,就在岑长倩惶然以为不该问出这样的话语之时,才听得房俊缓缓说道:“一切尽在掌握。”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一句话,岑长倩所有的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
大帅只要说一句“一切尽在掌握”,那就真的是尽在掌握,绝对不会偏离出预计之内……但大帅为何这般笃定?
是暗藏了后手,还是与张士贵之间有所约定?
(本章完)
太子居所之内灯烛通明,李靖一身戎装气度沉稳,正跟太子汇报当下之战局……
“叛军集结了不下于五万兵力,囤积于长安城内,沿皇城一线向太极宫不计伤亡的发动猛攻,微臣观其态势,大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势!可见长孙无忌这回是打定了决心,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李靖蹙眉,声音沉重。
关陇军队的确是乌合之众,远没有东宫六率精锐,可再是精锐的军队也架不住敌人太多,以一当五就算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了,所谓的以一当十只能是个别的现象。
尤其是攻城战对于人数多寡的要求非常大,就算你再是精锐,被动陷入防御之局面,缺乏机动性,不似野战那般可以将兵员优势完全展现出来,一味的被动挨打,谁也顶不住。
况且自开战以来,东宫六率损失惨重、疲惫不堪,无法得到及时的人员补充,减员非常严重。反观关陇军队却占尽地利,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此消彼长,两军之间的战力差距已经不如开战之初那么大。
虽然直至眼下承天门一线尚未沦陷,但这一仗打得很是艰苦。即便是李靖这等当世名帅,也甚感力不从心……
李承乾跪坐在茶几之后,叹息一声,道:“长孙无忌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既想自断臂膀消弭在英国公眼中的威胁,又想趁机搏一把,看看能否得上苍之眷顾覆亡东宫……不过如论如何,经此一战,天下门阀之根基将掘断大半,再不复往昔左右朝政、垄断地方之态势。”
削弱门阀世家,将朝廷权力尽归中枢,集中皇权……这是父皇这些年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理想,却不曾想居然在父皇驾崩之后达成,只不过此等局面乃是牺牲了帝国的安定、关中的富庶、无数兵卒子民的性命,不知父皇在天之灵若是知晓,会否感到高兴?
毕竟这代价太大了……
李靖当然也明白这一场兵变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对于门阀世家都是毁灭性的打击,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守住太极宫,使得太子能够在将来顺利登基,否则又有何意义?
沉吟一下,他问道:“以微臣之见,何妨此刻向英国公颁布一道旨意,命其班师回朝、回援东宫?”
这并不是当真让李勣前来救援,而是逼迫李勣表态,否则李勣依旧陈兵潼关,立场不明、倾向不明,这对于东宫来说实在是太过被动。这边在长安城内打生打死,最后李勣却挥师回京助纣为虐……到那个时候,东宫退无可退。
即便被称为“军神”,对自己的战术战略军事素养也极为自负,但李靖还未狂妄到认为自己率领东宫六率可以先后挫败关陇叛军以及由李勣统御的数十万东征大军……
李承乾沉吟未语。
他明白李靖的意思,今早试探出李勣的立场、倾向,也好有的放矢,若李勣不站在东宫这一边,那么眼下死守太极宫又有什么意义?即便击退叛军,等到李勣率军大举来袭,还是一败涂地。还不如及早做出应对,干脆撤出太极宫退往河西诸郡,再做绸缪。
想了想,他沉声道:“孤明白卫公的意思,但孤绝不会放弃太极宫,无论面对的关陇叛军,还是英国公麾下的东征大军。或许这个决定有些愚蠢,但孤想要告诉卫公的是,即便孤阵亡于这太极宫内,也绝对不愿见到帝国陷入内战。”
只要他撤出太极宫、撤离长安城,那么无论关陇叛军也好、李勣也罢,马上就会另立储君,与他这个正位太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到时候一内一外两个太子,甚至两个皇帝,帝国陷入分裂在所难免,一场注定耗时日久、耗尽帝国元气的庞大内战迅即产生。
就算最终分出胜负又如何?
江山破碎、满目苍夷,刚刚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的百姓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人口锐减、财政崩溃,诺大帝国四分五裂,甚至重演隋末乱世烽烟的场景……
这不是李承乾想要的。
“孤宁愿死在这内重门里,宁愿魏王或者晋王取而代之,也绝不愿一手将帝国拖入内战之中。”
李承乾目光坚定,语气铿锵。
若说之前他对于死守太极宫或者撤出长安城还有几分犹豫,这一刻已经下定决心,再无动摇。
李靖目光灼灼的顶着李承乾,见其面色坦荡,遂略微颔首,问道:“殿下已经打定主意?”
李承乾道:“绝无悔改!”
对于他来说,慨然赴死并不难,难得是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子被野心之辈所利用、操纵,成为分裂帝国的手段,不得不让儿子陪在自己身边一起死……江山飘摇,稚子何辜?
然而身在帝王之家,贵为天子之血裔,享受人世间的荣华权势,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无辜……
李靖神情淡然,捋须颔首:“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老臣这一把老骨头,誓要与殿下共生死!”
他从不想左右摇摆,然而因为政治上的欠缺却当了半辈子“贰臣”,临老能够得到李承乾的信任、重用,甚至生死相托,他不打算趋利避害、随风而倒,而是当一回真正的忠臣。
打了一辈子仗,无数兵卒在他眼前成为尸骸,生死早已堪破,等闲事耳。
他旋即又道:“越国公那边,该当如何处置?”
太子立下死志,不成功、便成仁,自己也愿意誓死追随,可玄武门外的房俊却未必。此子声威赫赫、年富力强,且手底下又有右屯卫、水师这等天下强军,只怕未必愿意葬身长安、埋骨关中。
待到事不可为,定会撤离关中,以他的能力、心性,又岂肯向关陇亦或李勣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只怕还是得轰轰烈烈的打一场。
李承乾笑了笑,亲手执壶给李靖斟茶,温言道:“越国公与别人皆有不同,父皇曾言及旁人皆忠于王事,唯独越国公忠于帝国,亦或者说,是忠于天下、忠于万民,生平志向乃是为百姓谋太平。旁人或许会为了权势、前程而率军撤离,自此与中枢分庭抗礼,但越国公绝对不会,若当真到了孤战死此地的那一天,越国公大抵也只会率军横越秦岭,入汉中、过巴蜀,而后顺流直下抵达华亭镇,再收拾行囊、飘洋出海。”
当初房玄龄前往江南,并且怀有身孕的萧淑儿一同随行,便可见房俊已经最好的最坏的准备。
打内战、夺皇位?
只怕房俊没有那等兴趣,若是有那个精力,还不如率领水师在海外凭双手打下一片江山来得容易……
李靖沉默半晌,心思在“忠于帝王”与“忠于天下”之间反复思忖,一时间感慨万千。
“忠于帝王”者,或可为一代忠良,但“忠于天下”者,才有可能成为天下名臣,受亿兆黎庶之爱戴,名垂千古。
搞不好,那是有可能立庙配飨的。
境界上,自己与那厮居然差距不小……
这让这位大唐军神有些愣忡——自己一把年纪都活了些啥?曾经的少年意气银鞍白马,每每思及亦是荣耀满足,自觉虽然中年以后仕途蹉跎,但起码年青的时候昂扬肆意,并未虚度。
但是现在与房二放在一起对比一下……老子当年岂不都是白活了?
*****
延寿坊内,灯火通明。
书吏、斥候往来不绝,城内城外、各支军队的消息雪片一般飞到这一处被临时征辟为“指挥部”的商铺之内,而后一道道命令又由此散出,分发至关中各地的关陇军队以及门阀私军。
暂时充作居所的偏厅内,长孙无忌刚刚泡完脚,老仆泡了一壶浓茶,又细心的替他将双脚擦拭干净,然后才端着洗脚盆出去,留下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两人在厅内。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温言道:“我这身体有些顶不住,劳烦仁人兄受累了。”
宇文士及脸色很是难看,半晌才叹息着道:“这不是受累与否的问题,关键是我发现根本没什么军事天赋……以往也看过兵书战策,古今名将的事迹也多有涉猎,总以为当真带兵的那一天即便比不得那些个天下名帅,可也能做到中规中矩、无所疏漏,但是此番重任在肩,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军与政,是天下权力之核心,看是津渭分明,实则不可分割。
事实上关陇勋贵素来自诩“文武双全”,各个都是上马可以统军杀敌、下马可以治民安邦的全才。但此番长孙无忌重病,宇文士及不得不临危受命统御关陇军队,才知道其中之差别。
带兵不难,平常时候统御一旅之卒操练、作战,以他的能力足以胜任。可眼下面临生死存亡之危机,每一个决策都不能一丝半点的错误疏漏,稍有不慎便是覆亡之结局,这对于军事素养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他胜任不了。
甚至在他看来,长孙无忌也无法胜任……
如果关陇这边有一个李靖亦或李勣那样的当世名帅,或许这场兵变早就以胜利结束了,甚至退而求其次,后辈之中出一个房俊那样惊才绝艳之辈,也不至于走到当下这等非生即死的绝境。
关陇以军功起家,更是凭借军队一力襄助李二陛下逆而夺取、登基为帝,今时今日军队反而成为关陇最大的弱点,不得不说极具讽刺……
长孙无忌面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放下茶杯,淡然道:“局势至此,已经没有多少辗转腾挪的余地,无非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战术战略所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很小,胜败之间,皆由天定,仁人兄也不必妄自菲薄。”
宇文士及颔首:“的确如此,只希望宇文陇能够牵制右屯卫,使其难以增援太极宫,而咱们的军队又能在正面击溃东宫六率。”
长孙无忌摇摇头,举杯喝茶。
他的确有些奢望,希望长孙淹能够硬气一回,给自己一个天大的惊喜,但其实心中也知道这个奢望有些不切实际……长孙淹本身就不是惊才绝艳之辈,率领的又是门阀私军那样的乌合之众,能够完成“送人头”的任务之后全身而退就算是中规中矩了,希望太多,反倒会失望更多。
不过宇文陇用兵沉稳,前次又在高侃手底下吃了大亏,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必定能够稳稳的守住开远门、金光门一线,只要持续给予右屯卫巨大的压力,谅房俊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兵分进入玄武门增援。
门外,宇文节敲门入内,微微躬身,低声道:“刚刚宫里传出的消息,虢国公已经以时局紧迫、确保安全为由封锁了玄武门,如今,内重门与右屯卫之间已经被却断了联系。”
“砰!”
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却忍不住心底兴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振奋道:“我果然没有猜错,陛下遗诏之中当真有关于易储之命令!李勣迟迟不肯救援东宫,原因便在于此!”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宇文士及也明白过来,笑道:“先前咱们便猜测李勣有可能坐视东宫覆灭、太子被废,但后来曾一度推翻这个猜测,现在看来猜的没错,只不过是忽略了李勣的动机。原本以为他是想要自己扶立一个储君,以达到独揽大权之目的,现在却发现原来一切都在陛下的谋算之中。”
旋即又轻轻一叹:“陛下对于储位乃至于皇位之执著,着实罕见。居然连遗诏之中都将此事安排妥当,否则张士贵是断然不会听从李勣指挥的……只可惜啊,若陛下能够见到太子自咱们起事之后的表现,说不定会改了主意。”
以往,包括李二陛下在内,朝野上下对于太子的印象都是“怯懦”“软弱”,缺乏一个合格君主所应该具备的强势与睿智,这很容易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导致皇权衰微、权臣当道。
那个时候,李二陛下一门心思的想要易储,大家都能够予以理解。
毕竟太子乃是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若非必要,李二陛下又岂能忍心将太子废黜呢?要知道古往今来,但凡被废黜的太子,从未有一个能得善终,所以废黜太子的储位,几乎等于判了太子的死刑,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太过残酷。
但江山稳固、万代传承显然比某一个人的生死荣辱更为重要,即便这个人是太子……
然而自关陇举兵起事以来,太子的表现却忽然震惊了所有人。
先是屡次表态拒绝向正在西域与大食军队决战的房俊回援长安,甚至曾说出“孤宁可身死,也不愿国土沦陷于蛮胡铁蹄之下”的豪言状语,使得许多中立的朝廷官员纷纷站出来予以支持,且痛斥关陇的“逆贼”行径,令关陇门阀在舆论上非常被动。
继而,又曾表露死战太极宫,绝不后退半步的志向。
尤其是对于房俊的无限信任,使得房俊始终能够身在玄武门外自行其是,一次一次给予关陇军队强大的杀伤,没有受到一丝半点的掣肘,这一点尤为重要。
一个君主,所必备的素质是什么?
不一定是英明神武,不一定是烛照万里,只需意志坚定、知人善任即可。
意志坚定,不至于使得朝廷政令朝令夕改,令天下官吏、百姓无所适从;知人善任,能够将更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做出其能力范畴之内最好的成绩……
如此足矣。
由此可见,当下的太子,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名合格君主的必要条件。另外还有一点是李承乾所独特具备的,那便是他的“仁慈”。
即便是关陇门阀举兵起事,也不得不承认一旦李承乾登基为帝,会是一个“仁爱宽恕”的仁厚之主,这对于朝中大臣、乡间百姓来说,不啻于最大的福音。
一个仁厚的君主与一个残暴的昏君,对于大臣、百姓来说,意味着天地之差……
然而,太子的成长显然太慢了一些,李二陛下于辽东军中驾崩,临终之际留下遗诏,一定是不想软弱的太子在将来致使皇权旁落,甚至给李唐皇族带来灭顶之灾,故而易储之志反而愈发坚定。
因为无论是魏王亦或晋王,看上去都比太子更为果敢……
长孙无忌缓缓摇头,唏嘘道:“生死由命、富贵由天,或许这就是太子的命数,即便没有咱们举兵起事,李勣也一定会遵照陛下的遗诏易储,太子的下场是注定的。相反,若是太子覆亡于吾等手中,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既然注定覆灭,那么覆灭于“逆贼”之手,与覆灭于父亲之手,简直就是天地之差……后者实在是太过残酷。
宇文节见到二人唏嘘感慨,也明白一旦后路被断,太子只能负隅顽抗,等到关陇军队攻陷承天门一线进占整个皇城,等待太子的只能是覆灭一途……遂鞠躬施礼,退了出去。
长孙无忌看着宇文节的背影,赞赏道:“你家这个后辈定要好生栽培扶持,将来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或许宇文家的荣耀权势,以后就需要他来继承。”
对于门阀世家来说,最重要的世代传承、后继有人,只要有人才,凭借着深厚的门阀底蕴往往可以开创出一番局面,可若是后继乏人,诺大的家业也只能一点一点被蚕食鲸吞。
宇文士及对于宇文节自然是极其满意,此刻听闻长孙无忌夸赞,捋着胡须谦虚道:“年青人缺乏历练,见识不足,还需辅机你好生调教才行。不过此次性格沉稳,处变不惊,倒也是一桩长处……”
话音未落,便听得房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吓了一跳,回首望去,正是宇文节去而复返。
宇文士及:“……”
老子刚说你“性格沉稳”“处变不惊”呢,你就直接给老子打脸?
“二位国公,刚刚送抵的消息,长孙淹部在永安渠左被右屯卫击溃,宇文陇部也被截断退路,大败亏输!”
宇文节顾不得什么修养、静气,推开门,嗷嘹一嗓子。
震得屋内两人目光呆滞,有些不可置信……
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一仗会败,右屯卫那横行无敌的剽悍战力他们自然心中有数,最精锐的“沃野镇私军”都打不过,那些个临时整编出来的门阀私军如何能敌?
但此战的目的终究不是击溃右屯卫的防线,而是“送人头”,若有机会突破右屯卫的防线自然最好,若没有,那任务完成之后便迅速撤离,确保全身而退,做到这一点不难吧?
可谁曾想这连半夜的功夫都没过呢,便一败涂地……
长孙无忌勉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努力将茶杯放在茶几上,面色阴沉,怒喝道:“长孙淹这个混账!此番兵败,吾要军法从事!”
宇文士及心忖说那么狠的话作甚?自己儿子,即便犯了再大的错,你还真能将他砍了不成?
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要给长孙无忌一个台阶:“胜败乃兵家常事,辅机何需恼怒?”
又问宇文节:“四郎可还无恙?”
必然是无恙的,否则宇文节开口第一句就应该是“节哀”……
宇文节弯着腰,小声道:“赵国公息怒,四郎……被右屯卫穿插至后阵,力战不敌,已经弃械投降了。”
长孙无忌:“……”
怒火更盛几分,甚至涌起几分悲凉。
如若长孙淹此番力战而死,长孙无忌固然悲痛,却还是要高看一眼。毕竟自举兵起事以来,长孙家领袖关陇军队,却接连受到挫败,使得长孙家的威望大受打击,折损严重,甚至整个关陇门阀都尚未发现有能够带兵打仗的后起之秀,这对于以军功起家的关陇门阀来说,既是讽刺,更是悲哀。
然而长孙淹这回不仅败得干脆利落,更弃械投降……这么没骨气的么?
气得长孙无忌差点又一口血喷出来。
当然,弃械投降虽然不堪,但好歹性命无碍,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宇文士及见到长孙无忌无碍,这才看向宇文节,蹙眉问道:“宇文陇在干什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给长孙淹压阵,以免遭受右屯卫截杀突击,结果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长孙淹陷入重围孤军奋战?居然还被人截断退路,难道他忘了上一回是怎么败的?记吃不记打!”
他以为宇文陇见到后路被截断,害怕重蹈覆辙,故而抛弃长孙淹率军撤退。如此,必然得罪长孙无忌,但好歹也保存了“沃野镇私军”的实力,固然有错,但可以原谅。
说到底,朝廷也好,关陇也罢,最终还是要拿实力说事儿,以前长孙家私军众多,领袖关陇,如今接连遭受挫败,精锐私军损失惨重,只要宇文家保存“沃野镇私军”的主力,迟早有一日能够压过长孙家,成为关陇门阀新的领袖。
若长孙无忌因此而心生记恨……那就让他记恨吧。
此战之后,两家的实力就将彻底扭转,也毋须再看长孙无忌的脸色。
宇文节面色难看至极,依旧躬着身,叹息道:“宇文陇部被孙仁师截断退路,退无可退,只能率领骑兵与其冲杀,结果一败涂地,宇文陇也受伤被俘,‘沃野镇私军’崩溃流散,返回大营者十不存一……”
宇文士及:“……”
他一脸呆滞,心神震动。
沃野镇私军完了?
这一支世世代代忠诚于宇文家的私军,百余年来使得宇文家一直成为关陇门阀核心的私军,居然在他手上崩溃流散、十不存一?
这让他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宇文士及面如死灰,然后眼前一黑,向后仰倒。
咣当!
椅子带到了旁边茶几,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茶具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一旁的长孙无忌下意识的伸手去拽他,但此刻身染重病、气短力虚,非但没拽住,差点将他也带倒。
宇文节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宇文士及上身扶起,见到宇文士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经晕厥过去,吓得面色大变,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蒸腾了一阵不见好转,只能回头大喊:“来人!叫郎中!”
屋外一阵鸡飞狗跳。
幸好这时宇文士及缓缓醒转,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缓了过来……
待到郎中快步走进来,上前接替宇文节,先将宇文士及扶起安置在长孙无忌的床榻上,然后诊治一番,宽慰道:“郢国公放心,只不过是一时间情绪激荡、急怒攻心,导致心脉气血受阻,只需安心静养,并无大碍。”
话说这么说,然而连郎中自己也知道这番话并没有什么作用。
眼下关陇门阀生死存亡之际,长孙无忌已经重病染身、精力不济,全凭着宇文士及调度各方、查缺补漏,甚至负担了长孙无忌“统帅”之职。如果他也无法坚持,势必引发关陇内部剧烈动荡,不仅严重影响军心士气,甚至很可能陷入分裂……
眼下严峻的形势,愈发雪上加霜。
长孙无忌见到宇文士及暂时无碍,招招手,让老仆将长孙家的家兵叫进来,对几位郎中道:“时局紧迫,此间之事万不能有所泄露,暂时委屈几位了。”
几个郎中脸色难看,但也知道圈禁他们几个实有必要,况且长孙无忌的决定谁敢违背?
只能躬身道:“吾等知晓轻重,绝不会有所怨言。”
长孙无忌颔首,命人将几个郎中带下去好生看押监管,不准与外界接触,以免宇文士及晕厥的消息外泄。
转眼一众人退个干净,只剩下宇文节神色彷徨的站在那里。
长孙无忌伸手去拿茶杯,才想起茶几倒了,茶杯摔得稀碎,只得把手收回来,摆了摆,沉声道:“毋须惊惶。”
宇文节定定神,恭声道:“是。”
长孙无忌这才说道:“传令下去,春明门外的预备军队即刻入城,与此刻攻城的部队轮换,保持强攻态势,不得有片刻懈怠。”
宇文节颔首应下:“卑职这就去。”
转身大步走出去。
虽然关陇军队又一次在景耀门外大败亏输,但于此同时,右屯卫也不可能毫无损伤,至少战后休整就需要三五日。况且数量众多的俘虏也势必牵扯右屯卫不少兵力,这段时间里,即便张士贵开放玄武门,右屯卫也不可能给予东宫六率太大的支持。
正是关陇军队狂攻之时。
只要能够不惜伤亡代价的将东宫六率击溃,突入太极宫内,这场战争很可能便濒临尾声……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看着老仆入内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扶起茶几摆好,取来新的茶具沏了一壶茶退走,目光阴郁,心中愤懑。
本想着趁此机会将门阀私军全部送到右屯卫的刀口下,以此彻底覆灭关外各家门阀的根基,博得李勣的放下戒备,换取一丝生存之机,却没想到“人头”的确是送出去了,却将宇文家的私军也给搭了进去……
“沃野镇私军”的覆灭,不仅意味着宇文家的根基遭受重创,更意味着关陇军队的精锐所剩无几,剩下的虽然依旧人多势众,但大多也没比那些门阀私军强到哪里去。
再加上粮秣即将告罄……覆亡东宫的希望又减少几分。
眼下趁着张士贵封锁玄武门,右屯卫无法支援东宫六率,只能将所有兵力全部派上去,力争一战功成。
越是拖下去,局势对于关陇便越是接近绝境……
“轰隆!”
一声春雷炸响,白晃晃的闪电将厅内映得一片惨白,长孙无忌的脸更白!
娘咧!
连老天都跟我作对?
一旦降下暴雨,功成之势势必受挫,不得不撤军。
可撤军就意味着战局拖延,而关陇这边的粮秣却是用一天少一天……还能坚持几天?
(本章完)
宇文节出去传达命令,而后返回,垂首战在长孙无忌身前,瞅了一眼窗外疾风骤雨,满含担忧道:“风雨这么大,势必影响攻城之战,只怕今夜未必能竟全功。”
何止是难竟全功?
这只是隐晦的说法,事实上宇文节认为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增调兵力入城,原本养精蓄锐的精锐兵力,因为大雨来临未能发挥战力便不得不仓促撤下,变成疲劳之师,很伤士气。
他希望长孙无忌能够收回成命,现在去追传令的斥候还来得及……
但长孙无忌只是略作沉默,便摆摆手,沉声道:“此战势在必行,无论胜负,都要给予东宫六率足够的压力。”
当下这场太极宫之战就好似一根绷紧的弦,谁先松劲,谁就会遭受对方乃至于自身的反噬。对于双方来说,战斗至此,这根弦已经即将抵达极限,濒临崩断,东宫六率兵力不足、全军疲惫,稍有不慎便全盘皆输,但关陇军队却不怕……原本就有送人头的意愿在里头,就算拼光了又怎么样?
如此一来,反倒是关陇这边的胜率更大一些。
战场之上本就如此,很多时候你越怕死越死的早,那些个不怕死的,偏偏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宇文节不敢争辩,颔首道:“卑职会派人紧盯着承天门一线,一旦战局有所变化,立即前来回禀。”
长孙无忌道:“正该如此,去吧。”
“喏!”
宇文节忧心忡忡的退出,反手掩上房门,也将外间的吵杂声隔断,偏厅内瞬间静寂下来。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起身趿拉着鞋子来到窗前,负手看着窗外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拍打在窗户上,心情沉重。
这一场大雨来得太急促、太暴躁,承天门的战斗恐怕不得不终止,东宫六率将会获得难得的休整时间。
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扭转……
回到床榻上半躺着,却又觉得有些时候也不能将什么事都归咎于天命,譬如关陇门阀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更多还是人力为之。
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登基为帝,关陇门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当然也收获了极为丰硕的成果。独揽大权、横行中枢,的确造就了关陇门阀前所未有的辉煌兴盛,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如此煊赫的荣耀非但未能让关陇门阀更进一步扩张根基,翻本儿使得关陇子弟在荣耀与奢靡之中迅速堕落。
锦衣玉食的生活磨平了关陇子弟血脉之中的坚韧,让他们忘了先祖如何艰难困苦的从代北荒漠杀入关中,更忘了关陇门阀赖以立身的军功,整日里逗鹰遛狗、吃喝玩乐,腐蚀了心志,自甘堕落。
相反,遭受关陇门阀打压的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却在屈辱之中积蓄力量,族中子弟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扩展见闻,无数优秀子弟脱颖而出。
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便能够登上政治舞台,一鸣惊人、大放异彩。
即便这场兵变最终由关陇门阀获胜,即便陈兵潼关的李勣沉默不言予以默认,可关陇门阀又能压得住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几时?
说到底,无论天下之争亦或是权力之争,实则都是人才之争。
得人才者,得天下。
如果关陇子弟当中有一个房俊那样惊才绝艳之辈,举兵起事之初占尽优势的关陇军队何至于节节败退、大败亏输,直至如今这等近乎于绝境之地步?
自己家里的孩子已经算是同辈之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结果一旦派上用场,才发现根本不堪大用……
整个关陇门阀在攫取大唐最高利益之后,没有向着开拓进取、更进一步,而是奢靡成风、耽于享乐,以至于如今用人之时才发觉后继无人,怨得谁来?
*****
内重门里。
与李靖、李君羡等人议事之后,李承乾有些饿了,便回到后堂,命内侍整治一些晚膳。
内侍领命去往厨房,未几,却是太子妃苏氏亲自拎着食盒,将饭菜送上来,一样一样摆在茶几上,而后给李承乾盛了一碗粥,递到他手里。
太子妃笑容温婉,柔声道:“宵夜吃些粥吧,易消化,不然待会儿睡觉的时候难受。”
李承乾笑着接过。
几样小菜,一碗稀粥,李承乾没什么帝王之仪态的唏哩呼噜吃完,碗筷一撂,捧起太子妃斟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满足的打个饱嗝。
太子妃素手轻摆,让侍女将碗筷食盒撤下,堂内只剩下夫妻两个。
起身绕到李承乾身后,一双柔荑放在他肩颈处温柔的按摩,想了想,问道:“前边的战事还在继续呢?”
李承乾舒服的哼了一声,半眯着眼睛,道:“长孙无忌算是彻底疯了,这么大的雨,非但不暂停攻势,反而又从城外调了五千人入城,与原本功成部队轮换,加强攻势,半点喘息之机都不给咱们留。如今东宫六率压力很大,卫公再是武略盖世,也难免束手束脚,很是被动。”
任李靖再是“当世军神”,面对长孙无忌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得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当然,这也意味着关陇军队已经支撑不住了,严重缺乏粮秣导致其军心士气都受到极大影响,若不能尽快攻陷太极宫结束这场兵变,那么甚至不用东宫六率发动反击,再过个三五日,关陇军队自己就将崩溃。
关键在于,太极宫能否坚持得住三五日?
李承乾心里没底。
尤其是张士贵封锁玄武门,导致太极宫对外消息隔绝,只能通过“百骑司”从对面关陇门阀那边获取消息,难免滞后。
不过他不冤这些事惊扰太子妃,遂转换话题,问道:“长乐怎么样?听闻长孙冲暴卒,可否伤心难过?”
太子妃双手微微用力,柔声道:“殿下毋须担忧,长乐还好。女人呐,最是奇怪,心里有你的时候恨不能将你当作自己的天,喜怒哀乐缠绵悱恻,将你当作一切。可若是心里没你了,任你煊赫当世亦或悲哀可怜,她都很难为你牵动心神……现在长乐一门心思都是越国公,与长孙冲之间与其说余情未了,还不如说只剩下几分亲情。长孙冲暴卒,她悲戚可怜一定是有的,可若说伤心难过,却也未必。”
这话说的,让李承乾有些愣忡。
对于自幼受到最严格的储君教育的他来说,很难体会女人这种心思的转变,在他看来即便长乐与长孙冲已经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毕竟同床共枕多年,又是原配夫妻,双方更是姑表亲,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情份岂能说断就断?
所以他这边处决了长孙冲,却又赶紧安排太子妃去劝慰长乐公主,以免她骤然闻听长孙冲的死讯,过渡伤心难过伤了身子。
却原来是多此一举了……
遂叹息一声,有感而发:“这世间最难揣度的,便是人心,许多人做着理所应当的事情,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性格、坏境、甚至遭遇,都决定每一个人都事情的见解与处理都全然不同,令人无从捉摸。”
譬如父皇,明明已经认可了他作为储君之身份,却偏偏在临终之际设下计策,宁愿拼着一场兵变毁了整个长安城,也要完成易储之执念……这令他即感到悲伤,又感到彷徨。
身为人子,为何取得父亲之认可却是这么艰难?
身后,太子妃沉默下来,久久无语,只是一双手揉捏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轻一下、重一下。
李承乾从自己的思绪之中缓解出来,觉察到太子妃的一样,奇道:“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太子妃双手一顿,然后继续,半晌,才声音略带颤抖的问道:“若时局不利、战局危厄,殿下……是否肯撤出太极宫?”
李承乾默然。
他了解自己这位秀外慧中的妻子,这句话问的不是他是否肯撤离太极宫,而是孩子们是否要陪着他一起死……
李承乾反手拍了拍揉捏自己肩膀的纤手,心头有些沉重。对于是否死守太极宫的问题,此前已经讨论过一次,虽然后来他表态会在最后关头弃城出逃,不会与太极宫共存亡,但其实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他不愿做一个狼狈溃逃、背负骂名的太子。
更不愿因此导致帝国中枢崩裂,从此拉开轰轰烈烈的内战,将帝国最后一丝元气耗尽,将天下百姓拖入水深火热之中,重现隋末乱世天下烽烟、神州板荡、民不聊生之悲惨。
他愿意为国而死,为天下尽忠。
但是这样的决策对于身边的妻子、对于自己的孩子来说,着实过于残酷……
他无言,太子妃亦是无言,只是揉捏他肩膀的纤手停了下来,微微有些颤抖。
夫妻一体,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想什么、做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吸了口气,继续温柔的揉捏起来。
窗外,风雨如晦,夜幕深沉。
*****
三更之后,雨势越来越大,瓢泼一般的大雨从天而降,骤雨疾风狂猛无俦,迎面吹打而来令人睁不开眼睛。此等天气之下,即便关陇门阀不断增调军队入城,对攻城军队一再轮换,却也不得不在天亮之前草草收兵,偃旗息鼓。
大雨稀释了战场上的血泊,一具具尸体被双方兵卒冒雨收殓,而后回到营房舔舐伤口。
伤亡惨重的东宫六率获得了喘息之机。
再是精锐的部队,在长达半年多的战斗之中无法得到补充、不能重新整编、日复一日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都难免士气倾颓、军心厌战,战斗力不断下降,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
若非知晓自身肩负之使命,身系东宫之存亡,若非统帅乃是天下“军神”,只怕这支仓促成军并未有太多时间备战的东宫六率早已崩溃……
然而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事实便是这支军队抵挡了数倍于己的敌人长达半年多时间的狂猛进攻,虽然步步后退,却始终坚守太极宫,粉碎了叛军迅速攻占太极宫、覆亡东宫的野心。
毫无疑问,时至今日,东宫六率早已成为闻名天下的铁军!
太极殿一侧的一处偏殿之内,房檐下、墙头上处处燃着避雨的灯笼,在风雨之中摇曳晃动,灯火通明,无数兵卒、校尉、偏将穿着蓑衣出出进进,脚步迅疾,神色凝重。
如此难得的喘息之机,自然要好生加以利用,救治伤员、调动部队、补给装备,以便快速恢复战力,迎接风歇雨停之后新一轮的残酷战事。
殿内,烛火通明。
李靖顶盔贯甲站在舆图之前,一手拈着一个茶壶,一边查看舆图一边将壶嘴塞嘴里抽一口茶水,虽然头发花白,但身躯伟岸、精神矍铄,丝毫没有一天一夜未睡的疲惫与萎靡,两眼精光闪烁,战意盎然。
反而是他身后,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秦怀道等年青将领一个个盔甲破损、脸色萎靡,坐在那里虽然努力挺直腰杆,脸上却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疲惫。
连续半年的鏖战,不仅仅使得东宫六率减员严重、士气低迷,即便是这些年富力强的将领也饱受折磨,强大的压力之下每日里既要殚精竭虑的思考战略战术、提振士气,往往亦要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对于体力、精神都是极大的消耗。
铁人也扛不住。
以往风度翩翩自诩英俊的李思文,如今已经两颊深陷、胡须如杂草一般虬结……
李靖在舆图前查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坐在主位,将手中茶壶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环视面前这几位出类拔萃的年青将领,目光自几张面孔上一一扫过,温言道:“怎么,有些顶不住了?”
闻言,几位将领下意识的挺着腰杆,齐声道:“大帅放心,人在城在,顶得住!”
李靖很是欣慰,颔首道:“军人就该如此,即便面对的敌人再是强大、身处的坏境再是险恶,只要身后还有需要我们保护的东西,那便永远勇往直前、向死而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等闲事耳,只要保护了我们需要保护的东西,死又何妨?”
可以说,他这一辈子钻研兵事,古往今来无数兵书战策都有所涉猎,然后依靠无与伦比的天赋总结归纳出足以引领时代的战略思想。然而在他被迫潜居府邸之前,他眼中只有“胜负”二字,趋利避害、选边站队,一切为的都是自己的前程。
虽然结果是他选错了边,更站错了队,不得不承受十余年的打压与消沉……
但正是这一段不得不潜居府邸、与中枢权力隔绝开来的日子,使得他沉下心来,编纂兵书之余,更领悟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境界。
胜负,不能成为一个统帅心中唯一的追求。
因为战场之上,永远不会有所谓的常胜将军,再是用兵如神的一个人,也依然会犯错。
只要一直置身战场之上,终究会遭遇失败。
那么,是不是明知必败,这场仗就不用打了?要么避让一旁让别人挺身而出自己不但责任,要么干脆弃械投降,保存实力?
非也。
古往今来,明知必败、必死却毫不犹豫的战争数之不尽,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活着更好么?
因为信念,高于生命。
说白了,无论王公贵族亦或是贩夫走卒,总是要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的……
没错,就是“家国”。
几位将领齐齐起身,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定忠于王事、死不旋踵!”
李靖颔首,沉声道:“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想让你们清楚一点,目前之处境看似艰难,动辄有倾覆之祸,实则叛军比咱们更危险!他们粮秣已然告罄,精锐更是损耗殆尽,眼下只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咬着一口牙,做着一举击溃咱们进而覆亡东宫的美梦!接下来,无论他们的攻势多么猛烈,只需吾等咬住牙停住了,便是叛军败亡之时!”
他目光炯炯,激励道:“此战若胜,诸位之功勋比之凌烟阁上二十四位勋臣,亦是不遑多让!加官进爵、大权在握、封妻荫子,等闲事耳!”
再是高尚的人,也不能唯有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去支撑,依旧需要官爵、财富、权力去奖赏,才能激发所有的斗志。
欲望,才是每一个人最大的前进动力。
“喏!”
诸位将领轰然应喏,士气振奋。
都是帝国年青一辈当中的佼佼者,虽然以往都与房俊关系不错,却也一直笼罩在房俊的光芒之下。固然对房俊所取得的成就、功勋甚感钦佩,可是说到底,谁的心里不羡慕、不嫉妒?
当真有机会,谁不想拼一把,追逐房俊的脚步、享受房俊那等荣耀?
大丈夫功名但向马上取,正如房俊曾经作的那首诗,“三千里外觅封侯”!如今毋须跋山涉水远赴边疆,在恶劣的环境之下与凶残的胡族战斗,只需在这太极宫里抵御乌合之众一般的叛军,胜,便是功成名就、加官进爵,可比房俊当初容易夺了……若是这般仍旧不能建功立业,岂非羞煞诸人?
当然,仅凭李靖几句激励之词,并不能让几个年青将领热血上涌盲目乐观,都是出身显赫、自幼读过书的,有着自己的对于事物的看法与见解。
屈突诠便在冷静之后询问道:“英国公那边可有动静?”
其余几人也瞬间冷静下来,都看着李靖。
说到底,如今长安城内的战事再是如火如荼,最终决定胜利归属的,只怕依旧是陈兵潼关的李勣。
数十万大军在手,只需奔赴长安,乱局瞬间可平定……
这是令人极其难受的,咱们这边打生打死,可即便击溃了叛军却也有可能无法争取最终之胜利,谁还愿意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