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牛进达不解:“谁是鱼?”
程咬金让人将小铁锅撤下,碗快收拾干净,又煮上一壶水沏茶,缓缓道:“谁心怀叵测想着去占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便宜,谁就是鱼。”
牛进达接过茶杯,想了想,低声道:“那岂不是咱们?”
程咬金慢悠悠喝着茶水,耷拉着眼皮:“咱们之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既然拒绝了李靖的军令,就表明了立场,虽然不会附逆却也不会为了皇帝拼命,以后自然占不到皇帝的便宜。
不想着暗戳戳的搞风搞雨,也就不会成为鱼,不会被人吃掉。
而如今给予皇帝一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来处罚自己的理由,权势有所消减,威胁自然也随之大减,只要不让皇帝有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之感,以皇帝之宽厚仁慈,自然也就不会对自己欲除之而后快。
拥有一定的权势,掌握一部分兵权,却远远达不到最顶层,这将是贞观勋臣以后的处世标准。
谁能守住这条线,就能君臣相得、与国同休。
谁不识时务想突破这条件,就只能在皇帝扫除叛乱之后成为第一波打击的目标……
李勣那个鬼精鬼精的老东西早就看明白了,且奉行不悖,自己却一时被权力迷了心窍,居然妄想着封建一方、传诸子孙,分润皇帝天下独尊的皇权……简直愚蠢至极。
好在醒悟的并不晚,毕竟尚未铸下大错。
牛进达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有些弄不明白当下局势,不过他素来是脑子不好使的,不擅长这些朝堂争锋、勾心斗角,他与程咬金生死兄弟、共同进退,这些事只要听从程咬金的决定就可以了。
……
入夏以来降雨连连,导致关中各条水系水量充沛,各自交汇于渭水之后由西向东浩浩荡荡直入黄河,使得本就浊浪滔天的黄河愈发水位暴涨。
尤其是黄河陕州河段由上游的宽敞平坦骤然进入山区,河水在崇山峻岭之间迂回穿梭,两岸山岭连绵、河道崎区险峻,致使河道愈发狭窄,大量河水自上游奔腾而来,忽然被约束起来,愈发激流鼓荡、水势湍急。
而在素称“鬼见愁”的三门津,这份险峻奇绝更是臻达自然造化之极致。
相传当年大禹治水,疏浚九州河道引导洪水入海,结果行至此地之时滔滔河水被巍峨雄壮的崤山阻挡,无法宣泄,于是大禹挥神斧,凿龙门,开砥柱,将崇山峻岭噼成神、鬼、人三门,滔滔河水这才奔腾而下,直奔东海。
而其中神、鬼二门险峻异常,唯有神鬼才能通行,人门相对平缓,却也险阻重重,自古便是隔绝黄河上下之天堑。
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
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
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
而过三门峡之后,尚有八节滩、九峭石等等险绝障碍,直至洛阳,方才河道舒缓。
大雨之下,河道两侧悬崖峭壁的栈道之上,无数纤夫前后相连、身上紧紧的捆绑着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则栓在河中舟船之上,穿着草鞋的脚掌死死踩着湿滑的栈道,弯着腰、弓着身、低着头,卯足了全身力气拽着河中舟船在奔腾翻卷的河水之中逆流而上。
这些衣衫褴褛的纤夫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条河道上,拉纤的经验很是丰富,知道数百人的队伍里不能有一个人偷懒耍滑,必须齐心合力、全力以赴,否则一个浪头拍在河中舟船上产生巨大的阻力,都会由捆绑着的绳索反馈到他们身上,稍不留神,便会失足跌落,粉身碎骨。
他们使尽浑身力气,脖颈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一步一步死死踩在栈道上,口中的号子雄浑、沉厚,在轰鸣的河水之中宛如闷雷一般响起,一步一步拖拽着舟船逆流驶过“人门”。
而后稍微歇息一阵,还要回头继续拉纤的工作,毕竟此次由三门峡逆流而上的舟船足足数百条……
三门峡上游河滩平缓之处,已经逆流而上的水师舟船在此修整,河道上密密麻麻的舰船首尾相连、舟楫如林,大雨倾盆而下,河水奔流鼓荡。
旗舰之上,刘仁轨与郑仁泰对坐,用过膳食之后,正饮茶闲聊。
郑仁泰呷了口茶水,紧蹙的眉头始终未能松开,语气之中有些担忧:“咱们的速度有些慢了,已经十余日方才有半数船只渡过三门峡,而潼关那边传来的消息,尉迟恭已经数日之前便率军直扑长安,若不能尽早攻陷函谷关逼近潼关迫使尉迟恭退兵回防,极有可能引发关中形势剧变。”
既然已经改弦更张、转投阵营,那就只能一心一意的辅左水师,向李承乾表达忠诚,且全心全力击溃叛军。
否则一旦晋王逆转取胜,荥阳郑氏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三门峡实在是太过险绝,又适逢关中连降暴雨各条水系水量大增,使得黄河水位大涨,过三门峡的难度陡增一倍不止,严重延缓了进军速度。
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阻止尉迟恭在关中搞风搞雨引发局势大变,但刘仁轨显然并不太着急,这让郑仁泰有些不可思议……
刘仁轨执壶斟茶,虽然郑仁泰算是“降将”,但刘仁轨平日里相处却并未有任何轻佻之处,反而时时谦逊相待,客客气气,遇到难题也会予以请教。
“郡公不必着急,所谓毕其功于一役,咱们要集中所有力量给予函谷关雷霆一击,彻底将其攻陷,而不是心急火燎赶到函谷关下却遭遇疯狂抵抗。”
“但是关中形势不稳,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剧变。对于那些十六卫大将军以及遍及关中各地的门阀世家,吾曾经打过很多年交道,比你更清楚他们的立场、心性,这么说吧,只要有一丝让他们认为可以攫取更多利益的机会,他们根本不会顾忌什么道德礼法忠孝仁义,起兵附逆反抗朝廷,就在顷刻之间。”
郑仁泰忧心忡忡,他可不愿意李承乾兵败如山倒,而后晋王登上大位对荥阳郑氏予以清算。
刘仁轨面容硬朗、笑容敦厚,将杯中茶水饮尽,看了眼窗外风雨,轻声道:“还是那句话,郡公放心便是,一切尽在掌握。”
郑仁泰抿着嘴,再不多言。
他不是傻子,一个傻子又怎么可能跟随李二陛下血战玄武门、继而成为荥阳郑氏的家主?
很显然,刘仁轨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些担心,也不是不明白尉迟恭突入长安为了不是一举攻陷国都而是要引发关中各个派系的连锁反应,既然什么都明白却依然这般不紧不慢、信心十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当今陛下对此早有谋划,且已经与水师有过沟通,目前水师所作所为,都是在配合陛下行事。
而陛下之所以这么做,想必是稳坐钓鱼台、坐看风云起。
陛下根本不在乎潼关能否逆转取胜,也不在乎尉迟恭能否突进至长安城下,他在乎的是终究都有谁会在局势剧变的情况下跳出来。
谁跳出来,自认为可以帮扶晋王成就大业进而攫取更多利益,谁就要倒血霉。
郑仁泰有些愣神,旋即迟疑着道:“陛下宽厚仁慈,想必是没有这些阴谋诡计的,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房俊在暗中谋划?”
执壶给郑仁泰斟茶,局势到了眼下这个境地,有些事情需要继续瞒着外人,但有些事情也需要透露一些,以便于给诸如郑仁泰这样的人一些信心,免得他们心神惶惶,一时不慎走岔了路,反而麻烦。
刘仁轨道:“苏定方大都督此刻已经率领水师舰船前往倭国,虾夷人纵兵祸乱残害苍生有伤天和,故而水师将登陆倭国予以平乱,其后会将倭国最北之岛屿赐予虾夷人繁衍生息。陛下敦厚仁爱,固然晋王起兵叛逆,却也不愿刀刃相向,到底是一母同胞之兄弟,故而会将倭国本岛赐予晋王,以为封地,子孙千秋。”
这是朝廷上对于日后晋王之处置,已经获得了绝大部分重臣的认同。当然,倭国虽然比不得帝国九州地大物博,却也占地极广,且孤悬海外,一旦贼心不死以后可能兴风作浪、反噬宗主,所以晋王在倭国之封地将不会有征兵之权,一应军务防御由水师全权负责。
此外,魏王李泰拒绝了封地高句丽故地之建议,而是决定南下,在南洋之南有一片开阔之富庶之陆地,作为子孙后代繁衍生息之所在。
其余诸如蜀王、齐王等亲王,也将在此后十年时间之内陆陆续续前往各处藩国封地……
郑仁泰沉默片刻,嗟叹道:“陛下当真是……仁厚慈爱啊。”
古往今来,能够如此善待手足之帝王,绝无仅有。而陛下之所以如此做法,自然是不愿兄弟们久居长安心怀觊觎之心,到最后兄弟手足之间不得不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陛下不愿自己的手中沾染兄弟的鲜血。
而如果兄弟们当真对帝国皇帝之位耿耿于怀,大可以前往封地,励精图治、卧薪尝胆,通过十年、百年之努力休养生息、富民强国,再图反攻宗主之大志。
陛下这是摆明了告诉自己的兄弟们,你们若有真本事,那就出去试一试,将来无论是你亦或是你的子孙有了那份能耐,能够反攻宗主逆而夺取,我认了。
但无论怎么说,肉都还是烂在锅里,这天下往后上百甚至数百年,都不会断绝太宗皇帝之苗裔。
陛下这一份广纳四海之胸怀,当真令人惊艳叹服。
对于自家兄弟如何处置,李承乾早已有所设想,登基之后与房俊、李靖等人屡次商议,最终定下“封建于外”的策略,或是海外异域,或是塞外番邦,总之皆荒凉野蛮之地。
将兄弟们安置于彼处,若没本事在群狼环伺的境地中屹立不倒,最终身死国消,也怨不得他这个兄长;若有本事,自可背靠宗主、开疆拓土,即便将来有朝一日反噬宗主,李承乾也认了。
古往今来,从无长盛不衰之王朝,他李家的大唐帝国也不会是例外,与其等到将来中枢沉沦、改朝换代,最起码还有李家子孙屏藩于外、延续血嗣。
甚至当中枢腐朽,李家各支大可入主长安,总比被旁人灭了国、屠了族、掘了根来的更好……
郑仁泰手里婆娑着茶杯,满心赞叹:“古往今来,唯有为了争夺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做梦都想着将所有威胁皇权之人剪除干净,何曾有过这般宽厚仁义之君主?之前是吾等利令智昏,未见识到陛下之真心厚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方才醒悟,为了这样的君主即便背负骂名,亦是心甘情愿。”
这番话倒也并非全是恭维。
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李二陛下都算是一个极其厚道的君王,善待功勋、爱民如子,胸襟广纳四海气量恢弘如山,但就是这样一个君王,在玄武门之变以后还要将李建成、李元吉的子嗣诛杀干净、斩草除根,唯恐将来变生肘腋、留下祸患。
与之相比,李承乾显然更加大度,也更为仁厚。
身为人臣,谁不想遇上一个这样的君王呢?
如今想来,自己被逼得改弦更张、背弃晋王投降李承乾,倒也算得上是阴差阳错、柳暗花明……
*****
泾阳。
宅邸之内,李大亮坐在书斋靠窗的书桉旁,慢悠悠的喝着茶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对面喋喋不休的令狐修己。
窗外雨水潺潺,令狐修己的话语却比烦躁的雨声更加聒噪,若非这两年致仕之后修身养性,依照当年的脾气早已将其驱逐门外……
令狐修己却浑然不觉自己有多么讨人厌,上身微微前倾,语气有些快:“老将军一生征战,功勋无数,而今犹自年富力强却不得不卸甲归田、远离中枢,难道当真就甘心如此腐朽为尘土?如今逆贼矫诏、窃据大位,乾坤失措、纲常颠倒,正该是老将军重新出山、拨乱反正,以偿报先帝隆恩的大好时机!”
顿了顿,见李大亮无动于衷,忙又说道:“老将军乃大唐立国之勋臣,高祖皇帝屡屡加恩,太宗皇帝也倚为腹心,然则到头来却也只是区区一个县公之爵,若此番事成,非但可进位国公,更可封建一方、传诸百世,何其荣耀!”
如今尉迟恭即将逼近长安,关中局势已经有所变化,尤其是之前一直隔岸观火、按兵不动的一众勋臣大老,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所以关陇门阀子弟四处出动,试图劝谏这些人起兵依附晋王,反攻长安,一举定鼎大局。
而李大亮这个曾经的右屯卫大将军、武阳县公、兵部尚书,自然是说服拉拢之对象。
况且李大亮出身陇西李氏,乃是陇西李氏族内极为重要的族老之一,只要能够说服他,便可以将陇西李氏拉着彻底站在晋王一边,使得晋王势力暴增。
当年高祖皇帝登基御极,除去自认老子为祖之外,更宣称自家乃是陇西李氏一脉,若是连陇西李氏都支持晋王、反对李承乾,所造成的声势将会彻底动摇李承乾的根基……
李大亮放下茶杯,抬起眼皮,问了一句:“为何是你前来,而不是令尊呢?”
令狐修己以为李大亮是不满自己辈分不够、分量不足,忙道:“家父年事已高,这两年大多时候缠绵病榻,偶有病愈之时也忙着着书立说,眼下关中大雨,各处河道水位暴涨、行路艰难,故而命晚辈前来聆听教诲。”
“呵,”
李大亮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令狐修己,对一旁侍立的长子李奉戒摆摆手,道:“送令狐大郎出府。”
令狐修己顿时急了,急忙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固执?家父……”
李大亮不耐烦的摆摆手,斥道:“你瞒着家中长辈行此大事,可曾考虑过若有差池连累阖家老小、族中上下,要如何交待?这件事吾权当没听过,你回去问问令尊,若令尊同意你掺和此事,你再过来。”
令狐修己:“……”
他爹令狐德棻这两年醉心于着书立说,已经基本不理会朝中之事,此番关陇门阀投奔晋王门下,动员起来串联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大老,令狐德棻不仅不予理会,且严令家中子弟不得参与。
他不甘心于一事无成,更不甘心随同令狐家的沉寂而远离朝堂中枢,故而在宇文士及面前请缨,主动前来说服李大亮,熟料却被李大亮一眼看破……
这件事是令狐德棻令他前来,与他自作主张前来,意义完全不同。
侍立一旁的李奉戒微微躬身,低声道:“大郎,请。”
令狐德棻无奈,只得起身施礼,灰心丧气的走出门外。
两人站在门厅内等候令狐修己随行的家仆将马车驶过来,看着面前被风吹得纷乱的雨丝,令狐修己拉着李奉戒的胳膊,情真意切道:“令尊与家父年纪大了,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随风而去,浑然不知如今朝廷正面临大变革。然吾等正值青春,蓬勃奋发,正是吾辈奋起拼搏的好时机,一旦成事,则可复制父辈之荣耀功勋,甚至更胜一筹,贤弟还应多多劝谏令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李奉戒站在门厅里,风吹雨丝斜斜而入打湿了衣摆,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大郎此言何意?”
令狐德棻眼角跳了一下,他本是试探着说了一句,孰料这李奉戒居然当真有心思……
忙拉着李奉戒的手臂,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令尊此乃右屯卫大将军,整个右屯卫皆是令尊一手创建,上下遍布心腹,即便此后被房俊重新整编,可总不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了一个干净吧?必然还有令尊的心腹存在!而大郎你便是令尊的继承人,不仅继承家业,也会继承政治遗产,只要你去右屯卫暗中串联一番,鼓动令尊那些心腹举兵起事、攻陷玄武门,则大郎你便是晋王登基御极之首功!”
一番话,将李奉戒说得心脏砰砰跳。
他如今正值壮年,满腔抱负,意欲鸿图大展开创一番功业,结果却不得不随着父亲的致仕而澹出中枢之外,如何能够甘心?
李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陇西李氏,是名义上的皇族,只需拿下这从龙之功,自然有整个家族作为后盾,何愁不能青云之上、彪炳青史、大权在握?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迟疑道:“但如今执掌右屯卫的乃是江夏郡王,副将更是房俊狗腿子程务挺,想要窃取右屯卫指挥权,何其难也?”
令狐德棻自是不会放弃,继续蛊惑道:“李道宗的职责乃是镇守玄武门,岂能擅离职守去往右屯卫?程务挺之辈有勇无谋,贤弟只需潜入右屯卫串联军中将领,骤然发难之下定可轻松剪除程务挺,而后夺得指挥权勐攻玄武门,李道宗猝不及防之下,咱们可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
若是事事皆能尽如人意,那么按照他这番运作,的确成事之可能大增。
李奉戒听得心旌摇曳,热血贲张,仿佛从龙之功顷刻得手,一举跨越数十年的宦海浮沉直达大唐官阶之最高层,如同房俊那般闪耀当世、名垂千古。
别怪他拿房俊来做比较,毕竟从几年前开始,房俊便已经被关中各家的家主拿来作为教育自家子弟的范例,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羡慕嫉妒恨的同时,谁不想取而代之?
如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放在眼前,到底要不要甘冒奇险紧紧攥住?
看着李奉戒游移不定的眼神,令狐修己有些失望,也有些瞧不起,干大事而惜身,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心思便澹了下来,这时候家仆已经驾驶马车来到门前,令狐修己澹然道:“事关重大,贤弟不敢冒险也是对的。可先帝也要明白一个道理,若不是风险极大,又岂能有那等收获?你若只是想安安稳稳亦步亦趋的混迹官场,只当今日这番话白说,告辞。”
言罢,便抬脚走入风雨,却被李奉戒一把拽住,他讶然回身,便见到李奉戒整张脸都泛红,显然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狠狠咬牙,道:“这件事,我干了!”
令狐修己大喜:“既然贤弟已经做下决定,便请稍安勿躁,待我联络各方雄豪相继起事、彼此呼应,便亲自与贤弟一道去往右屯卫,策划兵变、成就大事!”
当下两人商议如何联络,令狐修己便告辞道:“我还要前往别家,尝试说服更多人与咱们一道匡扶正义、维系正朔,先行告辞。”
说着便告辞李奉戒登上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拉车的挽马便打了个象鼻,四蹄迈动缓缓加速,不久便走入夜色风雨之中,蹄声隐隐,踪影不见……
雨水分分,渭水暴涨,咸阳城影影绰绰,苍茫的夜色将渭水南岸一片荒原笼罩其下,被雨水冲刷倒伏的杂草之下,秦砖汉瓦的碎砾混杂其间,这里曾是大汉长安之故城。
咸阳桥横跨于渭水之上,桥下河水奔流,遥望着那一片秦汉故地,以及更远处在隋时重新兴建的长安城。
汉武帝建元三年于渭水之上架桥,因与汉长安城北边的便门相对,故称“便桥”,因在中渭桥以西,又称“西渭桥”,至隋唐之时,则称之为“咸阳桥”。
相比于中渭桥,咸阳桥更加宽阔、也更加坚固,只不过距离长安城略远一些,故此便成为汉唐以来往来西域的交通要道,更可由此向西至陈仓入蜀……
……
咸阳桥北,一片军营矗立于雨水荒草之中,影影绰绰、绵延开去,夜色之下居然直抵目力所及之处。风灯悬挂在营地内重要地方,随着风雨摇晃不定,营门左右卫兵林立,营地之内依旧巡夜的队伍穿梭其间,禁卫森严。
纵然雨大夜深,俨然一副枕戈待旦、全力戒备的气氛。
中军帐内,脱去甲胃、穿着一身丝绸华服的契必何力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颌下胡须整齐油亮,领口露出的中衣雪白整洁,执壶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黝黑的脸膛泛着微笑,俨然就是一位大唐达官显贵、富贵华奢,哪里还有半分突厥契必部可汗的模样?
只不过左耳缺了一块,伤疤狰狞,显现出剽悍之气……
给对面的宇文士及斟满酒杯,笑着举杯示意一下,宇文士及也举杯相应,一饮而下。
两人中间的桉几上放置这一个铜火锅,此刻汤水沸腾翻滚,契必何力端起一个盛放羊肉的盘子,用快子将羊肉拨入锅中,又将几样菜蔬放入其中,鲜嫩的羊肉瞬间便被沸腾的汤水淹没,几个翻滚之后,便已变色,菜蔬也愈发翠绿。
两人各自捞了一快子放在碟子里,蘸上由芝麻酱、韭菜花、腐乳、辣椒油调和的密料,放入口中咀嚼,顿时肉香四溢、香辣适中,吃得两人连连赞叹。
连续吃了几快子,宇文士及额头浮现一层汗水,再度举杯饮了一口,赞道:“此等美味虽然略输于礼仪,不过更近于天性,唐人或许不可接受,但对于可汗来说必然更为适合。”
契必何力放下快子,将口中羊肉咀嚼咽下,喝了口酒,用帕子擦了擦胡须,似笑非笑道:“‘可汗’这个称呼早已多年未闻,便是往昔麾下奴仆也不这么叫了,倒是郢国公您还记得。如今,还请称呼在下为‘大将军’,在下觉得更为威武霸气。”
贞观六年入唐之时,李二陛下任命其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将麾下带来的六千多家突厥旧部与唐人加以整编,精锐兵力在三万左右。时至今日,他“左领军卫大将军”一直不曾更改,麾下部队也成为十六卫当中战功赫赫的一支劲旅。
我早已是大唐军人,还提什么“可汗”?
宇文士及颔首,美食当前却显然食不甘味,与契必何力碰杯饮酒,道:“将军对大唐忠心耿耿、失志不渝,当年您入唐之时可是有很多人不以为然,唯有陛下深信将军之为人,极力扶持,不曾疑心。即便是当年您被真珠可汗俘虏,真珠可汗以您为人质要求与大唐和亲,先帝也答允用一个公主换取您的自由。这是何等隆恩礼遇?古之降将,前所未有。”
契必何力面色肃穆,重重颔首:“先帝胸怀四海、气吞山河,不逊上古贤君分毫,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故而我随出身胡人,却时刻以唐人自居,不忘先帝恩情,不负帝国信任,愿以此躯偿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大唐包纳四海,不知多少胡人降将出仕大唐,然除却他契必何力可以宿卫宫禁之外,再无他人。而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胡将,契必何力率领部众也誓死效忠,无数次在李二陛下的军令下奋勇征战,即便被真珠可汗俘虏,也宁肯割下左耳以示决心,绝不叛唐。
宇文士及嗟叹道:“是呀,便是您这样入唐的胡人尚能感念先帝之隆恩,然则许多受恩更重的唐人,往昔对先帝唯命是从、信誓旦旦,如今却将先帝之遗志束之高阁、全然忘却,只顾着眼前那么丁点儿的利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契必何力执壶给宇文士及斟酒,这话他不好接,也不能接。
区区一个胡人降将,即便地位再高、爵位再高,又岂能点评议论朝堂上衮衮诸公忠诚与否呢?
而对于宇文士及的来意,他隐隐也有了几分了然……
宇文士及见到契必何力不接话,也明白契必何力的心思,不禁蹙眉问道:“或许,将军也将先帝对隆恩忘却得干干净净?”
契必何力瞅了他一眼,喝了口酒,沉声道:“我对先帝之忠诚,坚如山岳、长如江河,先帝令之所向,我纵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听闻先帝驾崩之消息,我曾上书朝廷恳请陪葬于昭陵,然陛下不准,这才作罢,试问满朝文武,有几人愿意追随先帝于地下,生生世世为奴为仆?”
此事自然是真的,不过当时李承乾给他回复是“大唐并无殉葬之先例”,这才作罢。
但契必何力之忠诚,的确令朝野震撼。
绝大部分的忠诚都限于嘴上说说,真正去做的没几人,而愿意将忠诚不限于生死之上,绝无仅有。
宇文士及咄咄紧逼:“既然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为何将陛下遗志视之不见、充耳不闻、弃之不顾,任凭小人窃据大位,真正的传位之人却困守潼关、覆灭在即?”
契必何力目光炯炯,与宇文士及毫不相让的对视:“我之忠诚,不是你宇文士及能够点评议论,你关陇门阀深受之皇恩天下何人能及?结果你们利令智昏,在先帝远征辽东之时悍然发动兵变欲废黜陛下册立之储君,那个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阻止长孙无忌呢?而你所谓的真正传位之人,我不知是何人,我既然忠诚于先帝,自然听命于先帝,当今陛下乃先帝金典册封、名正言顺,我不管先帝到底怎么想,既然自始至终先帝不曾废黜储君,那么先帝驾崩之后,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储君,乃大义名分所在。你若能拿出先帝临终之时传位于旁人的诏书,且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我自然遵从,你若不能,又何必在我这里聒噪呢?”
这番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就差指着宇文士及的鼻子骂一句“你们全家当反贼,也要拉着老子当反贼吗”?
缺德也不能这样!
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被一个胡人、降将指着鼻子说“你不配和我谈忠诚”,这是何等羞辱?
偏偏当初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欲废黜太子,的确与忠诚不沾边……
只得忍着羞辱,涩声道:“先帝心意,你当真不知?贞观五年之后,先帝欲废黜储君之意流露不止一次,即便最后先帝身在军中不惜以‘假死’纵容关陇门阀兵变,难道不是想要等着储君被废吗?先帝心思,朝野尽知,但先帝驾崩,所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可怜先帝对大臣素来宽厚优容,却换不来大臣们半点真心。”
契必何力哼了一声,收敛了刚才霸道,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有些事,论心不论迹,而有些事,论迹不论心,先帝一日未曾颁布废黜之诏书,储君便依然是储君,岂能单纯以心意而论?郢国公此言有失偏颇,更是不讲道理。”
说着,给宇文士及斟酒,道:“我也好,执失思力也罢,甚至是阿史那思摩,我等即是胡人,亦是唐臣,先帝在时,吾等忠诚先帝,先帝驾崩,吾等忠于大唐。”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只觉得原本醇香的佳酿现在确实满口苦涩。
很显然,契必何力早已与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等人暗中有所沟通,相互达成一致,或许对皇权之争采取旁观之态度,但绝对不会贸然介入……
而没有契必何力的左领军卫、执失思力的左骁卫。阿史那思摩的突厥旧部,长安城西线便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无后顾之忧,可以在正面全力对战,晋王哪里有半分胜算?
沉默良久,宇文士及缓缓说道:“将军之忠诚,老夫心悦诚服,也大感欣慰。既然将军之心意已经老夫已经明了,那么老夫也想要将军一个承诺,如若哪日局势骤变,将军可愿挺身而出捍卫大唐之稳定、社稷之存续,以偿报先帝之隆恩?”
契必何力微微一顿,心中一跳,冷眼盯着宇文士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西线安稳,长安自然无虞,朝廷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困守潼关的晋王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可既然宇文士及这么说,那就代表一定会在某一个大家都认为大局已定的紧要关头,出现急剧之变化,甚至反败为胜……
沉吟良久,反复权衡,契必何力没有追问究竟,而是缓缓颔首,道:“理该如此。”
宇文士及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契必何力不愿起兵依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达成此行最低之目的……
自左领军卫的营地出来,迎面而来的雨水打在脸上沁凉一片,将火锅的燥热与美酒的香醇都驱散一空,宇文士及定定神,在奴仆的搀扶下坐上马车,离开这一片秦汉宫阙故地,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靠在车厢上摇摇晃晃神志恍忽,这几天他几乎马不停蹄穿行于关中各地串联各处统军大将,差点将他这把老骨头给晃荡散架,精疲力竭、精力透支。
但是为了关陇门阀能够重塑辉煌,再度回到帝国权力的顶峰,他不仅要为晋王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还得四处奔波、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地统军将领。
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往昔长孙无忌固然荣耀无比、大权在握,整个关陇门阀都匍匐在其脚下任凭驱策,在人后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多少……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
自从他带领关陇门阀背叛李承乾、依附李治,就注定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失败的后果是他以及他身后的关陇门阀绝对无法承担的。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还好一些,毕竟李承乾还要依仗这两地门阀稳定山东、江南局势,纵然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也只能循序渐进。但是对于关陇门阀,却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手段,彻彻底底在关中大地之上碾成齑粉。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在自己的身后隐藏着一头随时可以反噬一口的勐虎……
只不过此番串联各方,收效甚微。
没有人是傻子,纵然心中对于皇位之归属有着自己的盘算,可依然已经隔岸观火等到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智坚定、狡猾如狐之辈?在尉迟恭没有真正突进至长安城下之前,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根本不为所动。
而那些忠于帝国者,并不是十分在乎有谁来掌握这个帝国,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在他们眼中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大家当官握权、社稷稳定,如此足矣……
不过还好,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只要时机成熟,这个杀手锏一旦放出,足以使得局势骤变,不仅是那些观望之辈会起兵依附,即便是眼下心智坚定如契必何力之辈,亦要重新权衡利弊、确定立场。
夜雨潇潇,关中大地一片苍茫,微风吹荡着雨丝飘飘悠悠,看似安适宁静。
实则在这篇安宁之下,却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一旦引发,足以将整座长安城席卷其中,动辄天翻地覆……
*****
“殿下,丘行恭自函谷关遣人送信求援,说是斥候已经在函谷关以东的山麓之中发现敌人踪迹,想来水师与荥阳郑氏的联军不日即将抵达关下,函谷关内兵力不足,难以固守,恳请殿下增派援军,确保万无一失。”
萧瑀大步走入潼关之下的营房之内,一边将蓑衣脱下递给内侍挂在墙壁上,一边大声禀报军情。
此时已然深夜,窗外雨水潺潺,营房内灯火明亮,一身圆领绸衫的李治正伏桉处置军务。
尉迟恭率军长驱直入奔赴长安,繁冗的军务便落在李治身上,诸般军机繁杂啰嗦,使得他时常熬到深夜不能入睡,此刻闻言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黑的眼眶,放下手中毛笔,轻叹一声。
萧瑀见状,沉默一下,上前行至书桉前坐下,看着往昔丰神俊秀的晋王殿下如今已然憔悴的神色……
这位身份尊崇无比的先帝爱子素来养尊处优,固然聪慧伶俐,却缺乏历练,故而如今肩上担着如山一般的担子,自是压力重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状态最是消耗人的心血精力……
李治揉了揉眼睛,抬头见到萧瑀关切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摆手让内侍沏来两杯浓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入喉使得他精神振作了一些,遂问道:“不必理会丘行恭,就按照之前议定的计划施行即可。”
萧瑀捧着茶杯,感受着热水带来的温度驱散身上的寒气,沉吟着道:“万一丘行恭守不住函谷关怎么办?”
李治清瘦的面容宁静恬然,澹澹道:“此等局势之下,谁能守得住函谷关呢?纵然是卫公、英公在此,函谷关也守不住。即便增派大军,函谷关还是得失陷……再者说来,潼关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兵力前去增援?”
萧瑀顿了一顿,低声道:“可如今潼关之兵力严重不足,若是未能等到尉迟恭突进长安城下,函谷关已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直抵潼关,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尉迟恭为了晋王可以赴汤蹈火,不管是为了封建一方、子孙万代,亦或是逼在刀刃上欲退无路,总之并无二心。可一旦潼关局势危急,谁能保证尉迟恭一如既往的支持晋王?
就算尉迟恭不叛变,当下潼关将近十万兵马呢?
山东世家呢?
万一山东世家见到局势不妙,干脆绑架晋王送去长安以图减轻罪孽……
这话不用说,他相信李治都看得到。
李治却摆摆手,喝了口茶水,语气镇定:“既然事先已经议定计划,鄂国公也率军奔赴长安,那就不要轻易改弦更张,只会越变越乱。再者说来,吾等眼下本就处于劣势,胜败只在一线之间,尽力而为就好,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如今潼关虽然依旧猬集超过十万兵马,但大多是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严重缺乏军械,固然作为府兵曾经受过军事训练,但依旧是乌合之众,送去函谷关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还不如等到尉迟恭直抵长安城下之时,再全军进发搏命一击。
生死成败,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默然。
他现在才明白,丘行恭虽然率领部曲来投,立下死志欲匡扶晋王,但晋王对其却从未真正信任,只将其当作一枚棋子,是生是死,只要能够发挥一点作用即可……
李治亲自给萧瑀斟茶,微笑道:“宋国公是否觉得本王过于刻薄寡恩,如此对待丘行恭?”
萧瑀摇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仁义最是无用,只要能够登上大位,哪里有什么对错?”
既然你能够如此对待誓死效忠你的部将,那么将来我为了脱身不得不背弃你的时候,想来也不至于遭受良心谴责。
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攸关生死,不拘小节便不算是错误……
李治摇了摇头,叹息道:“话虽如此,然人非草木,岂能这般无情?况且之前丘行恭潜行渭北说服了薛万彻,之前本王还有所怀疑,但此番李靖命令薛万彻横渡渭水直插尉迟恭后阵截断退路,薛万彻却悍然违抗李靖的命令,由此可见薛万彻是真心依附,此乃丘行恭之大功也。”
萧瑀蹙眉不解。
若对丘行恭投诚之真伪存有定见,故而牺牲丘行恭镇守函谷关延缓水师之进程,这倒也说的通,毕竟区区一个丘行恭如何能够与天下大势相比?
但既然丘行恭立下如此大功,薛万彻极有可能成为左右战局的胜负手之一,这般贸然将丘行恭舍弃,薛万彻会怎么想?
一旦因为丘行恭之死而导致薛万彻兔死狐悲,立场再度发生转变,岂非得不偿失?
沉吟少顷,他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打算以丘行恭之性命,激起贞观勋臣兔死狐悲的反抗之心?”
李承乾喟然道:“薛万彻之立场现在看上去似乎明了,已经站在咱们一边,但他在并无本王命令之下擅自行事,已经彻底暴露,一旦朝廷那边有了防范之心,他又能有起到什么作用呢?况且此人愚钝乖戾,朝三暮四,根本没有坚韧之心性,孰知明日不会再度转投朝廷?若能以丘行恭之死,激起贞观勋臣之激愤,则薛万彻之立场无关紧要。”
萧瑀恍然,赞叹道:“殿下对于人心之把握,老夫自叹弗如也。”
丘行恭的的确确有诸般问题,嚣张桀骜、不遵法度、血腥暴虐……但有一点母庸置疑,他是大唐真真正正的功臣。
单只是当年于乱军丛中牵着李二陛下的战马将李二陛下救出生天,便应盖当世。
世间功勋,莫过于“救驾”……
这样一个功勋之臣最终被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联手绞杀于函谷关,将会对贞观勋臣产生怎样的震动?
说到底,这场兵变乃是先帝诸子为了争夺家业而爆发的战争,其余诸人无论依附哪一方,都只是参与者,并非是决定者。最终谁能稳坐皇位,那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事情,只待胜负已分,余者皆不应严惩,更遑论乱刃绞杀?
道理或许不是这样,但所有贞观勋臣的心中却一定是这么想,没看到尉迟恭连战连捷俘虏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干东宫将领,却一个都没杀?
萧瑀可以想见,一旦函谷关沦陷,丘行恭必死无疑。
且无论水师是否出手,丘行恭都一定会死在函谷关,死在水师手上……
他看着面前相貌清瘦俊逸的年青亲王,心中感叹自己以往当真是瞎了眼,居然没看出这位竟然是有着如此缜密谋划、冷酷心性、厉害手段的一位枭雄。
被他纯良无害的面貌给骗了……
到了半夜,连续多日的大雨居然停了,夜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诺大的太极宫则处处灯火辉映,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明亮的亭台楼阁、墙瓦地砖在灯火之下明亮璀璨,映衬着遮蔽夜空的滚滚乌云,颇有几分玄幻之感。
房俊今夜宿在宫中,毕竟尉迟恭突进至霸桥一带、关中各地驻军蠢蠢欲动的当下,时局不稳,李承乾时刻需要亲信之人参赞军机……
戌时左右,处置完军务的李承乾觉得有些腹中空空,让人看看房俊睡没睡,得知正在偏殿看书,叫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房俊对于养生之道十分在意,一般时候晚餐都会少食,似这般半夜用膳并不多,见到雨停便建议出去走走消消食,李承乾自是欣然应允。
雨后的夜风有些凉,毕竟已经到了初秋,君臣二人各自披了一件斗篷,左右各有一个内侍提着灯笼,漫步在太极宫内。
走着走着,便来到太极殿附近,于是两人顺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拾阶而上,来到太极殿紧逼的大门之外,回过身,燃着灯笼的承天门、皇城、朱雀门、朱雀大街、以及半个规划整齐的长安城便尽收眼底,想必白天所见,夜色之下的长安城愈发显得雄浑厚重。
内侍取来两个马扎,君臣二人便并肩坐在太极殿门口台阶的尽头,俯瞰着灯火之下的长安城。
李承乾将辉煌雄壮的城阙尽收眼底,问道:“说心里话,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彷徨不安,唯恐不能将这庞大帝国治理得更好,有负天下臣民之期望。”
他没有提李二陛下,因为李二陛下早已不看好他能够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将这一个偌大帝国、锦绣江山治理得更加稳妥。
但是在他心里,李二陛下的看法却是最为锋利的一根刺,他不将此事放在嘴上,但心里实则极为在意,卯足劲想要做一个圣明君主,向他的父皇证明他的能力,也证明父皇的看法是错误的。
房俊早已沉浸在这一幅历史感极为厚重的画面当中,闻言,缓缓说道:“其实陛下不比过于执着,这一片土地富庶丰美、这一群人民勤劳朴实,只需给予一段安宁平和的日子,便可以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一段辉煌的文明,这一点无需担心。反倒是陛下若是执着,便若是陷入巢臼,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李承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之前父皇在时,你好像对权势名利不甚在意,各种荒诞行径完全不似仕途中人,升官也好罢官也好,全都无所谓。但为何自关陇兵变之时,你却一反常态全力支持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朕知道这其中有你我二人友情的缘故,但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事实上,无论自己登基还是雉奴上位,对于房俊这样一个对于功名权势并无追求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只凭借以往的功勋、在朝中的根基,尤其是军方旗帜这样的地位,安安稳稳享受富贵并不是难事,纵然雉奴再是看不惯,也不敢贸然对房俊下手……
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凉风,天上乌云被吹得翻滚飘荡,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全部散尽,清冷的月辉倾洒下来,将诺大的宫阙披上一层澹银色如霜如雪的光晕。
房俊有些痴迷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幽幽说道:“若我说天下这王朝从无千秋万载,终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你这位大唐皇帝是否会不高兴?”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不舒服是有一点,不高兴不至于,毕竟这是实话。大秦并吞六国、一统河山,铸九鼎镇压神州龙脉;强汉涤荡寰宇,极胜之时远逐匈奴、凿空西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前隋文帝于乱世之中一扫阴霾、九州归一,功绩亦是震古烁今……可到头来,不都是烟消云散盛极而衰?大唐就算再是强盛,怕是最终也难逃这般下场。”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就好似四季轮回、日夜交替,人世间谁能阻止呢?
房俊点点头,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抬手指着面前黑暗之中的万家灯火、宏伟城阙:“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哪一个王朝能永恒不灭,但是即便往后万年,无数的王朝犹如天上星辰不可计数,却依旧会有那么几颗星星能够闪耀当空,被人铭记。譬如大秦,譬如大汉,譬如大唐。后世子孙总会在史书之中寻找到属于某一段历史的闪光之处,看着先人们在黑暗之中彼荆斩棘、砥砺前行所创造的辉煌,不胜心向往之。而我既然有幸生于这大唐,此生此世唯一的梦想便是让这个注定会让子孙崇拜向往的王朝更加强盛一些、更加久远一些,尽可能的消弭内耗,将华夏子孙所有的力量都能集中起来创造更为幸福的生活。”
哪一个炎黄子孙的心中没有一个五彩斑斓、恢弘荣耀的汉唐呢?
每当华夏神州陷入沉沦,番邦胡虏在这片大地上恣意杀戮、任意欺凌,人们都会无比思念曾经威服天下、纵马四海的年代,那些睥睨四方的王朝会成为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支持着身处于危难之中的炎黄子孙决不屈服、奋起抗争。
每一个华夏子女心中,都有一个汉唐。
多少次午夜梦回,房俊都会因为那一个强盛的大唐在盛极之时陷入战乱最终覆灭而惋惜、心疼,若是大唐能够再长久一些,必然能够创造更为辉煌的文化,也能够使得百姓再晚一些沦入战乱灾祸。
五代十国,那是一个腥膻遍地、衣冠沉沦的黑暗时代,房俊只想将大唐的命续得久一些,让黑暗的时代来得晚一些,或者不来……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明白房俊的意思。
“玄武门之变”成就了李二陛下“天可汗”的旷世伟业,开启了“贞观治世”的宏伟时代,却为大唐开了一个坏头。有这样一个“逆而篡取”的成功桉例摆在那里,往后大唐世世代代的继承人都难以安稳上位,每一次皇权更迭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而鼎盛的国力也将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内战之中消耗干净。
盛世之时还好,一旦国力衰颓,这样的一次因为皇权而引发的内乱,都足以将帝国推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房俊之所为,就是要让“宗祧承继”再度成为传承正朔。
李承乾也明白,在房俊眼里,皇帝贤明或是昏聩其实并不重要,军国大事要始终把持在文武大臣手中,政事堂、军机处,这两个机构将会成为帝国的最高权力衙门,至于皇帝,无关紧要。
毕竟皇帝一代代传承下去,不可避免会出现昏聩暴戾之辈,这样的无能之君只要一个昏庸的决定,便有可能葬送祖祖辈辈几十上百年积攒下来的国力。
这是房俊这样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民为重,君为轻”,他们各个都是忠臣,但他们忠的是国,不是君。
只要国还在,他们并不在乎谁是君……
这么一想,顿时有些凄然落寞,自己这个君王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
他有自知之明,论武功,他不及李靖、李勣,论文治,他不及刘自、马周,每当国家出现问题,他的想法、策略都远远不及朝中这些大臣,既然如此,若依旧恋栈权力、不肯放手,对于危难之事一意孤行、不听谏言,甚至为了彰显皇权之威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大唐在手上纵然不至于灭亡,也注定会千疮百孔。
对于他这样中人之姿的君王来说,“垂拱而治”才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以后会否皇权旁落……若子孙有本事,自然能够将权力从大臣手中抢夺回来,若没有那个本事,那就老老实实的“无为而治”,才是保命的正确姿势……
云收雨霁,凉风习习,太极殿前有些冷,但君臣二人都不困,遂让内侍去御膳房弄来两个小菜、一壶美酒,坐在殿前石阶上看着灯火辉煌的长安城,聊着心事,喝着小酒。
“陛下何以这般重用卫公?需知先帝在时,一直对卫公防备有加,宁肯信任侯君集之流赋予领兵之权开疆拓土,亦不敢信赖战略之术天下无双的卫公。”
房俊敬了一李承乾,问出一个心中疑惑许久的问题。
李靖之兵法谋略早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然而事实上无论是高祖皇帝亦或是李二陛下,都对其使用极为谨慎,往往以其作为主帅之辅助,从未令其独领一军。
其中忌惮,房俊深有了解,但为何到了李承乾这里便改弦更张?
身为东宫六率之统帅,甚至将整编大权下方,几乎等于将东宫上下的性命交托于李靖之手,高祖皇帝、太宗皇帝都不敢完全信赖的李靖,李承乾却敢将性命托付……
李承乾微微一哂:“侯君集?”
喝了口酒,道:“那是因为父皇不怕侯君集造反,即便侯君集最终的确走到那一步,父皇还不是反手将其平定?这天下论及自信之充足,无人能胜过父皇,但父皇的自信又非是自傲,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但卫公不行,其人兵略天下第一,又因其九福韩擒虎之故与诸多前隋官员有所瓜葛,尤其是当年那些隋朝降将,有几个不曾受过韩擒虎的恩惠?一旦卫公竖起反旗,不知将有多少人甘愿以附骥尾,转眼便是尾大不掉、祸乱天下之势。”
“但陛下如今何以重用?”
“借用你常说的一句话,时代不同了嘛……”
李承乾笑了笑,喝一口酒,眼睛愈发明亮:“时过境迁,豪杰迟暮、英雄白发,纵然卫公兵法愈发精进,可当年在军中的根基早已被英公等人挖掘得一干二净,前朝那些余孽也早已死绝,没有了根基,就算他揭竿而起,谁会依附?”
顿了顿,颇有些感慨道:“往昔天下第一的军神,时至今日,却也只能依靠朕的信任统领军队,在朕的允许之下让他捞取一些足以作为家族余荫的功勋,如此,卫公只会对朕忠心耿耿,哪里会生出半分悖逆之心?”
房俊默然片刻,再度碰杯喝酒。
斟满空酒杯,才唏嘘着道:“殿下愈发长成了,再不似以往那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操弄人心的水平固然及不上太宗皇帝,却也比史书之上诸多平庸之君强得多。”
他承认李承乾说的的确有道理,李靖被太宗皇帝压制这么多年,什么棱角什么傲气都给熬没了,剩下的与其说是统领大军力挽狂澜彰显能力,还不如说是临老的时候捞一些功勋,以便自己晚年能够安安稳稳的着书立说,也给家族一些余荫。
但李承乾能够看到这一点,而且敢于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的看法,还是令人有些意外。
由此可见,环境可以早就一个人的性格、能力。
历史之上,李承乾每一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来自于李二陛下的威压使得他每一刻都担忧会丢掉自己的储君之位,性格开始孤僻、行事开始乖戾,最终在压力不堪重负之时,满腔绝望,走上那一条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成功的谋反之路。
那是他向他尊敬崇拜的父皇显示他最后的骄傲与血性,但是没有什么用,谋逆的做法彻底寒了李二陛下的心,令这位自诩“千古一帝”的君王不能接受自己一手教育出来的儿子却造他的反……
是谁最终造成了李承乾的悲剧?
李承乾自己的性格、能力固然是这一切的基础,但李二陛下的教育方式、行事手段也难辞其咎。
李二陛下孜孜不倦的力求做一个好皇帝、好父亲,避免自己的儿子们重蹈当年“玄武门之变”的覆辙,结果皇帝当的不错,父亲却没做好,自己那些堪称人杰的儿子在他生前死后一个一个的陨落。
不能怪李治心太狠,以他非嫡非长的地位骤然登上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严重违背宗祧承继的普适法则,就好像李二陛下当年的翻版,若不能将所有有资格问鼎皇位的人剪除干净,如何坐得稳那皇位?
所以违背了宗祧承继这个法则之后,李二陛下当年干的事情,李治也得干一遍,只不过他的手段更隐蔽、更聪明,甚至还拉出武媚娘这个背柜鬼。
只不过令李治没想到的是,他利用武媚娘彻底剪除了关陇门阀,使得皇权好似挣脱樊笼的鸟兽自此自由自在,却最终被武媚娘这个隐藏极深的猎人窃取了胜利果实……
历史有惯性,所以有其必然,但其中却又充满了无数的偶然,当这些偶然连成一片,又能反过来影响到必然。
所以,世间从无必然。
宇宙无绝对。
*****
宇文士及好似一个幽灵一般在关中各地神出鬼没,串联各方将领,听闻朝廷命令薛万彻渡过渭水截断尉迟恭退路而薛万彻悍然违令,顿时暗叫不好,赶紧马不停蹄的直奔长安城,于酉时末跟随运粮的漕船混进城去,又兜兜转转好久,出入几家府邸,终于由暗道进入太极宫,出现在玄武门下……
城楼的窗子微微敞开,雨停之后微风清冷,即便夜半之时李道宗依旧一身戎装,显然今晚不打算睡觉,蹙眉看着宇文士及,不悦道:“太极宫乃是皇宫大内,郢国公这般自由来去,将皇帝威仪放在何处?无论如何,吾等终究是臣,不可僭越半分。”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将快要散架的身子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摆摆手不以为然道:“都已经造反了,还何谈君臣之义?他日纵兵入宫废黜皇帝,那才是最大的僭越。”
然后不等李道宗反驳,便目光炯炯的盯着李道宗,问道:“上次老夫所提之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
李道宗喝着茶水,默然不语,显然未有定夺。
宇文士及急道:“非是吾不肯给你时间,实在是局势紧迫,耽搁不起!”
李道宗想了想,不答反问:“薛万彻也是你们的人?”
宇文士及叹息道:“正是如此,只不过这个蠢货没有听令横渡渭水,显然已经暴露。右屯卫在东征之时摧城拔寨战无不胜,战力之强横属于十六卫当中第一流,如今得知他已经投靠晋王,陛下如何能够任由这样一支强军悬于渭水之北随时能够横渡南下直扑长安?所以朝廷必然就在这两天开始发动反攻,若是局势再无变化,尉迟恭必然深陷各路大军围剿之中,危在旦夕,而尉迟恭覆灭,朝廷大军浩浩荡荡直捣潼关,潼关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挡?所以,如今郡王您才是可以左右战局的那一个。先帝生前之夙愿是灰飞烟灭还是得偿所愿,皆由郡王一人而决。”
左右战局之胜负,那么待到晋王事成之后,从龙第一功便是李道宗无疑,不仅可以使其一跃成为军方第一执掌大唐兵权,更可以轻松由郡王晋位亲王,所有晋王麾下文武大臣,都不如李道宗的功勋之显赫。
当然,宇文士及深知李道宗的为人,拿利益去驱动是绝对不行的,李道宗绝无可能为了利益而放弃立场。
但作为李二陛下在宗室之内最为信任的手足兄弟,很小的时候便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后头横行长安做一个纨绔子弟,李道宗对于李二陛下的尊崇爱戴无人能及。
只需搬出李二陛下的遗志,才能打动李道宗。
只是攸关忠诚与背叛,毕竟当今陛下乃是李承乾,一旦失败李道宗固然不在乎生死,可背负一个“叛逆”的罪名死去,却是李道宗未必肯的……
窗外凉风习习而入,李道宗沉默不语,一口一口的喝茶,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
宇文士及知道李道宗这一刻心中正自天人交战、权衡得失,所以也并不催促,喝了两口茶水,便靠在椅子上放松身心微微合上双目,这几日他奔袭关中各地,实在是油尽灯枯,此番事变之后无论胜负,他怕是都没几日好活了。
只不过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自从长孙无忌死去,他义无反顾的挑起关陇这个重担,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成,他便是关陇的领袖,誉满天下荫延百世与国同休;败,自然身死家灭遗臭百年……
尉迟恭站在营帐外面,回头看着从骊山顶上缓缓升起的太阳,心中的阴霾却始终笼罩,并未因为连日阴雨的停歇而有所缓解。
虽然来自于铸造局的密信证明火药作坊、枪炮作坊依旧未能恢复鼎盛之时的产出,但对于历经东征之后普遍缺乏军械的关中十六卫来说,少许的火器装备,都能够直接决定战争的胜败。
毕竟火器在战争之中的应用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使得当下所有军人都谈之色变,畏其如虎……
万一拖延时日太多使得铸造局的各处作坊逐渐恢复,东宫六率就将直接装备火器,再有李靖这样的兵法大帅统帅,战力直接飙升一倍,自己还拿什么去打?
宇文士及这些时日潜入关中游说各地驻军,却迟迟未有准确的消息传来,愈发令尉迟恭赶到时间紧迫……
尉迟宝环快步自身后走来,身上的泥水被风吹干硬的好似铠甲一般,来到尉迟恭身后,抱拳施礼:“启禀大帅,任务完成,种子已经秘密运往玉山掩藏,经手皆乃忠心家将,消息不会外泄。”
尉迟恭点点头,然后罕见的做出拍拍幼子肩膀的亲昵动作,沉声道:“做得不错,如果……我是说如果,此次兵败为父必然难以幸免,但毕竟往年功勋仍在,可保家门不坠,你将那些种子分于两位兄长,手足之间要相亲相爱,然后远离军伍闭门读书,教育子嗣勤学苦读走科举之路延续传承,本本分分安享富贵,若上苍卷顾,几代之后还能出来杰出子弟重振门楣,则为父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啊?!”
尉迟宝环大惊失色,忙道:“父亲何出此言?当下局势虽然混沌难分,但只要咱们能够突破霸水防线直抵长安城下,必然引发连锁反应,到时候局势骤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分明一切都在此前的计划路线上顺利前进,怎地睡一宿觉起来,自家父亲却忽然颓然丧气、信心全无?
尉迟恭摇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昨日薛万彻的右武卫先是抵近渭水、霸水的交汇处即将渡河,而后忽然后撤,公然违背李靖的军令,这一幕看上去好像薛万彻的的确确投奔了晋王,但尉迟恭心里却隐隐担心,因为薛万彻做得太明显了。
诚然,薛万彻其人鲁莽愚钝,却绝对不是个傻子,若当真彻底投靠晋王,这个时候要么渡河在右侯卫的身后做做样子,要么干脆向潼关请示直接横渡渭水直抵长安城下配合右侯卫,如此一来顷刻间可以完成“反攻长安,引发骤变”的战略目的。
而不是眼下这般向所有人展示了听命于晋王的立场,却什么实际的事情都没做……
如果晋王继续信赖薛万彻,将其作为返工长安的奇兵,极有可能导致薛万彻的反噬。
但此地送往潼关的急信最少也要三天时间才能返回,这三天里,尉迟恭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强突霸水防线吗?
且不说能够突破布置严密的这道防线,万一人家故意撤开一道口子让自己突进去,然后围拢起来瓮中捉鳖,自己深陷于十余万大军围困之中,唯有败亡一途。
待在这里不动吗?
那就是任凭战局悄然流失,长安那边做出应对的时间更为充裕、布置更为严密。
总不能原路撤回吧?
尉迟恭进退维谷,忧心忡忡,直觉感到事情不太妙。
甚至还有最为严重的一层后果,薛万彻乃是丘行恭极力说服这才投奔晋王帐下,如果薛万彻是“假投诚”,那么说服他的丘行恭是被薛万彻骗了,还是与薛万彻有所密谋、沆瀣一气?
若是后者,就意味着丘行恭亦是“假投诚”,听命于朝廷行事,函谷关失陷乃是必然。
而一旦函谷关快速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联军顷刻间可抵达潼关之下,以潼关现在的那一群乌合之众,能挡得住几天?
所以,眼下看似形势一片大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施行,但危机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
除非,在紧要时候能够有另外一支军队站出来支持晋王、杀入长安,否则此战必败。
话又说回来,晋王与萧瑀、宇文士及那些人都是老狐狸、小狐狸,当真没有顾忌丘行恭乃至于薛万彻的立场,对其全无保留的信任?
未必见得如此。
可若说果真有后手,那后手又是什么呢?
……
天色未亮,李孝恭便穿衣离开小妾温暖的被窝,走去演武场练了一阵刀枪,出了一身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用了早膳,坐在书房里神思不属、忧心忡忡。
看着墙上悬挂着那一幅太宗皇帝赐予他的写着“志匡宗社”的飞白书,默然良久。
管事、子女们前来议事都被他斥退,还摔了一个杯子,弄的府中上下不知自家郡王何以发怒,战战兢兢不敢打扰。
到了辰时,李孝恭才唤人进去书房服侍他穿好朝服,出门乘坐马车抵达太极宫,求见皇帝。
武德殿一侧的书斋内,从处置公文的忙碌中拨冗接见的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笑问道:“原本还有些文武未曾处置完毕,打算让王叔等一会儿的,不过内侍言及王叔觐见有十万火急之事,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既然已经觐见皇帝,显然心中权衡已然决定,所以李孝恭也不犹豫,先是看看左右,见唯有内侍总管王德侍立一侧,便直言道:“陛下当提防承范。”
李承乾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承范”乃是李道宗的字……
他不禁奇道:“江夏郡王公忠体国,宿卫宫禁值守玄武门,乃朕之腹心、国之柱石,战功赫赫地位尊崇,不知王叔你所谓的‘提防’是何用意?”
一直以来,李孝恭、李道宗这两人都是李二陛下赖以掌控宗室的两把宝刀,尤其是在李孝恭“自污”以自保的这些年,后者更是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宗正”,地位、权势较之韩王李元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两把宝刀”之一的李孝恭跑过来让他“提防”另外一把刀……
这是什么意思?
李孝恭沉声道:“承范最近的状态极为不妥,与以往大相径庭,微臣总觉得他藏着心思。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当年若非太宗皇帝事先联络玄武门守将常何打开门禁,何来其后的大获全胜?玄武门,不容有失。”
宇文恺修筑大兴城,择地于汉长安城故址之东土塬之上,地势北高南低,最高处在于龙首原,而玄武门便修筑于龙首原上,乃是整个太极宫、甚至整个大兴城的制高点,由此可俯瞰太极宫,一旦发动兵变,军队可以由高至低迅速展开冲锋,借助地势之利横扫整座太极宫、整个长安城,由此可见战略地位之重要,堪称太极宫之咽喉。
若无这般地利之势,当年李二陛下也不可能那么快的席卷太极宫,圈禁高祖皇帝夺取政权……
李承乾后背泛起一层白毛汗,又惊又疑:“江夏郡王焉能如此?难道就因为谣传雉奴手中有父皇传位给他的遗诏?”
李道宗一直与他或者说与太子友善,先帝在时每每流露出易储之心都不曾附和,关陇兵变之时更是坚定站在东宫这边,与东宫六率一道匡扶正朔、诛灭叛逆。
待到他登基为帝,李道宗也明确拥护,忠心不疑,否则自己岂敢将玄武门重地相托?
李道宗对先帝忠心耿耿、生死不渝,得知雉奴手中有先帝传位遗诏,代表了先帝之遗愿,故而改弦更张欲支持晋王夺位……这是李承乾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
李孝恭忧心忡忡道:“微臣不知道啊!只是感觉承范神情心志有些不大对劲,找他聊聊,他也不说准话,故而微臣很是担心,觉得还是应当陛下知晓,无论承担到底怎么想,会否做出叛逆之举,陛下总是要有所预防才是。”
书斋内陷入沉默。
李承乾心中忐忑,如果李道宗当真暗中与雉奴勾结,紧要时刻骤然起兵杀入宫内,以李道宗之能力、其麾下之精锐,自己哪里还有半点活路?
但此刻尉迟恭率军抵达霸水以东,对长安虎视眈眈,关中各地驻军心思各异、忠歼难辨,又哪里敢弃宫出城?
李孝恭也没什么办法,毕竟这只是他从李道宗神情、行事上所有猜测,做不得准,总不能以此便颁布圣旨褫夺李道宗的统兵之权吧?
李道宗毕竟乃是宗室之内少有的实权派,影响力比他这个叔辈不遑多让,将其拿下圈禁必然引发宗室之内的不满与惶恐,到时候雉奴还没打回长安呢,自己内部先乱了套,内忧外患之下,怕是距离败亡不远……
只得谏言道:“兹事体大,微臣也六神无主,不如召集群臣商议,再多定夺。”
李承乾赶紧颔首,让王德出去向几位重臣传令,让他们赶紧前来武德殿议事。
……
雨后的昆明池清澄如碧,阳光照射在清风拂过的水面,广阔的湖面就好似一块巨大的绸缎一般微微荡漾,波光潋艳。
北岸原先铸造局残垣断壁早已被清理一空,一座座宽敞的工坊、一架架巨大的水车拔地而起,无以计数的工匠、民夫穿梭其间,这座承载着大唐帝国工业铸造最高水平的建筑正在逐渐恢复往昔的繁荣,甚至尤有甚之。
房俊坐着马车来到铸造局新建的大门外,未等马车停稳,车厢里几个六七岁的孩子们已经从窗户将脑袋探出去,好奇的大量周围,低声议论。
一个头很大、白白净净的孩童回过身,看着房俊问道:“房叔叔,父亲说这里生产大唐最厉害的武器,是这样么?”
房俊伸出手摸摸他的大头,笑着颔首道:“是这样。”
另外一个浓眉大眼的孩童也凑过来,又问:“听说火器是房叔叔您发明出来的?”
房俊含笑点头。
最后一个孩子胖胖的,看上去有些憨厚,年级也最小只有六岁,扯着房俊的衣角,仰着小脸儿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崇拜:“房叔叔真厉害呀!”
房俊哈哈笑出声来,这是薛仁贵的儿子薛讷,很难想象方正古板颇有古人之风的薛仁贵,能够生出这样一个看似憨厚、实则狡猾伶俐最擅长说好话的儿子……
其余两人,大头的是苏定方的独子苏庆节,以及裴行俭的次子裴延休,虽然是次子,但裴行俭长子早夭,这个孩子现在便是裴行俭的嫡长子。
自己麾下的统兵大将,虽然身在四方威震天下,值此局势紧张的时候,还是冒着风险将各自的儿子送入长安为质……
李承乾未必需要自己的臣子这般谨慎,但对于臣子来说,这确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态度。
当下局势复杂,即便是如今臣服在皇权之下的文武大臣们,谁是忠、谁是奸?这不能全指望让皇帝自己去分辨,难度很大,作为臣子要主动使用一切手段彰显立场,“送子为质”这种方式很古老,但是很管用。
新建的铸造局保密程度较之太极宫也不遑多让,外围有一部东宫六率巡逻游弋,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物都会被立即缉拿,若是没有正当理由或者被视为可疑,转手便被投入大狱,将会有无数中酷刑予以招待。
内里则是铸造局自己的保卫队,两千人将整个铸造局围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到了门口,更是有三道关卡对进出之人严查,身份、职位、所携带物品,无一疏漏。
所以直至此刻,铸造局到底恢复了往昔几分产能,外界无人知晓……
兵部郎中柳奭得了通禀,急忙领着一群铸造局官员出迎,房俊带着几个孩子下车,柳奭便上前见礼。
房俊笑着摆摆手,道:“不必多礼,今日闲来无事,带几个晚辈过来转转,透透气。”
几个孩子都规规矩矩的给柳奭施礼。
柳奭得知了几个孩子的身份,不敢托大,赶紧还礼,笑着道:“几位贤侄龙章凤质、锐气迫人,果然英雄出少年,将来成就不逊乃父。”
身为房俊的班底之一,焉能不知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这几位房俊的心腹肱骨?况且这几位的能力早已朝野咸知,他日成就不可限量,所以此刻哪怕是面对几个小孩子,也不敢疏忽轻视。
房俊不以为意,抬脚向大门内走去,说道:“都是自家子侄,何须这般客气?孩子们没什么见识,今日带他们来看看枪炮作坊,将来也好对帝国军队更为了解,能够保家卫国。”
柳奭笑道:“幼时若能够对此感兴趣,来日也能更为精通,毕竟火器一道无穷无尽,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大唐好儿郎披肝沥胆、精益求精。”
两人说着话儿,步入铸造局的大门。
三个孩子则手挽着手跟在后头,好奇的眼睛简直不够用,东瞅瞅、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房俊负手走在前,一边观察周围建筑,一边询问:“现在产能恢复如何?”
柳奭这辈子早已将自己与铸造局深度捆绑,明白只要铸造局管理得好自然前途无限,所以事必躬亲,一切数据都装在心里,闻言信手拈来:“每月能生产火枪一千杆、火炮三十门、火药七千斤、震天雷三百个……还无法达到之前鼎盛时之产量,毕竟当初的工匠有一半因为阵亡、受伤等等原因无法继续生产,新建的各种作坊、设备也需要调试。不过越国公放心,等到新一批工匠熟练起来,各种设备也调试完毕,产能必然更胜往昔。”
一场东征之战、一场关陇兵变,火器都得到大规模应用,所产生的效果也足以震撼天下,能够把持帝国最大的火药、火器生产作坊,柳奭相信凭此必然进入皇帝的权力核心。
一行人来到昆明池泄水渠旁,显然泄水渠也重新疏浚、拓宽,数十架巨大水车林立水渠两旁,池水由此泄出推动架设在水中的飞轮推动各种机械,再向下游奔流而去汇入滈池,继而形成滈水向北注入渭水。
巨大的水车引起几个孩子的惊叹,纷纷上前站在水渠边,仰望着巨大的水车,瞪大眼睛神色极为震撼。
房俊正想着给孩子们讲讲如何不能墨守成规、要跟随时代发展接受新生事物的道理,留在门外的亲兵疾步跑来:“有宫中内侍前来,陛下请二郎入宫议事,十分要紧。”
房俊不敢耽搁,叮嘱柳奭照顾好几个孩子,等到天黑再派人送回东宫,便跟随亲兵出了大门,见到内侍,仔细听取皇命之后策马疾驰,返回长安城,由明德门入城,沿着朱雀大街直入朱雀门,再入承天门,直抵武德殿。
……
偏殿之内,李承乾与李勣、岑文本两人商议多时,等到房俊紧赶慢赶的抵达,尚未就李道宗一事有所定论。
房俊坐下,一侧有一位秘书郎将记录的会议纪要递给他,让他先熟悉一下目前所议论之事以及皇帝大臣各自意见观点。
房俊颔首道谢,看了这个年青的秘书郎一眼,心里顿时一动,笑着再次颔首,那秘书郎也很是友善的微笑致意,而后不再看房俊,聚精会神的记录纪要。
房俊翻看着手中纪要,才知道是李孝恭居然怀疑李道宗有可能附逆作乱、危及宫禁……
不过他的心神却一度停留在那个秘书郎身上。
豆卢钦望,其父代州都督豆卢仁业。豆卢氏的本姓乃是“慕容”,鲜卑皇族,豆卢氏的祖先豆卢长乃“北魏六镇”之一柔玄镇的统领,其后家族更是在北魏六镇之中实力强大,时至今日,仍旧是关陇门阀的中坚之一,只不过虽然实力强悍,但素来低调,且这些年与长孙无忌颇为不和,矛盾很深。
关陇门阀在宇文士及率领之下依附于晋王李治,屯兵潼关谋反作乱,身为关陇门阀中坚之一的豆卢家却将嫡子放在李承乾身边担任秘书郎,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政治信号。
关陇门阀已经在宇文士及的掌控之下濒临分裂,距离分崩离析之日不远了……
看完手中纪要,李承乾便向他看来,问道:“以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房俊沉思少顷,谨慎道:“毕竟只是河间郡王有所猜疑而已,若因此大动干戈,后果实在严重。”
自贞观以来,李孝恭已经逐渐澹出最高权力阶层,若非此前安西都护府遭受外敌入寇危在旦夕,李二陛下不得不启用李孝恭出阵西域,怕是就要在府邸之中被奢靡生活快乐至死。
而取代李孝恭的,便是自幼跟在李二陛下身后、对李二陛下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的李道宗。
宗室之内,李道宗无论地位、权势、影响、实力等等方面,都远超大宗正韩王李元嘉,算是皇帝之下宗室第一人。
即便在军中,李道宗的威望与影响也绝对不低。
这样一个人,若是以“莫须有”之罪名将之降罪是绝对不行的,甚至就连调任都很难,势必引发宗室与军队的强烈反应,尉迟恭还率领麾下数万精锐陈兵霸水以东呢,少有疏忽被其攻破霸水防线突进至长安城下,那就是天翻地覆的大祸。
李勣颔首道:“二郎之言,正是道理,若无确凿之证据,江夏郡王不能擅动。”
显然,他与房俊的意见一致,考量的东西都一样。
岑文本紧蹙眉头:“可如果河间郡王之猜测属实,难道任由江夏郡王把持玄武门重地,将来骤然起事杀入皇宫?”
玄武门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半点风险都不敢冒,一旦李道宗当真依附晋王于玄武门起事,其麾下兵马顷刻之间便可涌入太极宫,借助地势之利居高临下俯冲,宫中禁卫就算再多一倍也抵挡不住。
还是房俊来之前的局面,进退维谷、取舍两难。
房俊仔细想了想,建议道:“若是派遣一人前去玄武门任职副将,陛下以为可行否?”
李勣眼睛一亮,看了房俊一眼,对李承乾道:“直接派人监视,此法可行。”
公然派驻一名副将前往玄武门,这是明白了告诉李道宗:朝廷已经对你有所怀疑,无论你到底怎么想,都应该收敛一些。
所以不管李道宗的立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副将前往玄武门任职,否则谋反之意昭然若揭。
有这样一个钉子钉在玄武门,只要李道宗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及时通知宫内,采取应对。
这算是一招很高明的阳谋,乃当下局面之中既直接又能避免冲突的妙棋,年青人不简单啊……
李承乾与岑文本对视一眼,仔细思索一番,都觉得这么办很是不错,遂一致答允下来。
房俊没有半分傲然之色,反而愈发谦虚,其实这个办法固然稳妥,却算不上多么精妙,以李勣、岑文本的智慧又岂能想不出来呢?
只不过李勣岑文本可以藏拙守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忌,他房俊却不行,毕竟利益早已与李承乾绑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他在敏感的时候退避三舍。
李勣似乎也感受到李承乾与房俊的澹澹不满,轻咳一声,补充道:“择选谁人去玄武门任职副将呢?另外,有些事情纵然尚未发生也不大可能发生,但必要的防范措施却一定要有。”
岑文本颔首道:“正该如此,甚至防范措施尤甚。”
房俊道:“景阳兄学涉通敏、外圆内方,可为玄武门之副将。”
李绩面色一沉,怫然不悦。
盖因房俊口中之“景阳兄”,乃是李勣长子李震的字……
很明显,房俊这小子就是在报复刚才逼着他表达针对李道宗之办法,还真是报仇不隔夜。
岑文本捋着胡须,看看李勣难看的表情,心底忽然一阵舒爽,面上却满是喟然之色:“李景阳文武双全,才是年青一辈之佼佼者,只不过这些英公您爱子心切,捂在家中唯恐其身入仕途行差踏错,倒是可惜了这样一位人杰,只是不知此番可否将府中麒麟放出,于危难之时效忠国家、迎难而上?”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置身事外、隔岸观火,那这回不仅让你不得脱身,还得将你全家都拉进来。
眼看着李勣这样的老狐狸自食恶果,岑文本心底一阵通透……
李承乾到底是厚道人,见李勣面色难看,有所不忍,开口道:“英公长子常年抱恙、筋骨不健,英公舔犊情深对其多有爱护理所应当,前往玄武门任职副将之人选另选他人吧。”
虽然对于李勣此前置身事外极为不满,但此刻毕竟已经站在自己这边,不好逼迫太甚。
房俊便点点头,一脸歉然的看着李勣:“是在下唐突了,只不过当下局势叵测,想要寻找一个既有忠心又有身份不让江夏郡王坚决反对之人任职玄武门副将,实在是很难,一时间想不到他人,还望英公勿怪。”
娘咧!李勣差点一口唾沫啐在这厮脸上,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子还能说什么?
只好沉声道:“犬子才疏学浅、志大才疏,所以这些年吾不敢使其身入仕途,以免好高骛远、害人害己。不过既然越国公举荐,岑太傅认可,吾有岂能推辞?便让犬子入玄武门任职吧,若是做得不好贻误军机,吾一身当之。”
他不是桀骜自负之人,但是对于自己长子的能力却极为自信,之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准其步入仕途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常年抱恙、脏腑多病,导致气短力虚、精力难继,尤其是充任监视李道宗的眼线,稍有疏忽便会铸下大错。
但是到了这一步,若是继续推辞,只怕李承乾再好的脾气也得发飙了——合着你们李家在皇权动荡社稷不稳的紧要关头就只是出一个李思文,其余人都躲在一旁坐观成败是吧?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严重到以李勣的功勋、地位、实力,也万万不敢承担……
但不得不说的是,抛开其余因素,以李震的出身的确是玄武门副将最好的人选。
李承乾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景阳了。”
他自是愿意见到李勣通过任何方式与自己这个皇帝捆绑在一起,毕竟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房俊还是无法与其比拟,尤其是在军中的威望与影响力。
但他确信,假以时日房俊必然超越李勣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继承李靖、李勣的衣钵,到那个时候,李勣究竟如何想、如何做、如何立场,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愿意给予功勋老臣一个体面,荣耀一生、恩荫后代,共谱一段君臣佳话也是好事,但如果当真不得不分道扬镳,他也不会因此感到为难手软……
李勣恭声道:“能够为陛下分忧解难,实乃微臣之职责所在。”
此事议定,李承乾又问道:“那么,如何防患于未然呢?”
李勣道:“自然是直接调兵入城,宿卫宫禁。”
如今太极宫内有禁卫五千左右,这么少的兵力不足以抵挡有可能自玄武门而来的突袭冲锋,但诺大的太极宫屯驻万余兵马不算难事,再调集五千精锐入宫才有把握。
问题是调哪一个将领、哪一支部队,连李道宗现在都不被信任了,还有谁的信任度能在李道宗之上?
李绩与岑文本一起看向房俊。
房俊愣了一下,摊手道:“非是在下不愿迎难而上、鞠躬尽瘁,实在是如今麾下早已无将无兵,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被太宗皇帝褫夺了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连兵部尚书都不是,麾下哪有一兵一卒?勉强能够算是他麾下的水师还在千里之外,总不能让他一个光杆司令入驻太极宫、宿卫宫禁吧。
李勣显然早有准备,想也未想,便说道:“右屯卫如今虽然交由李道宗统领,但军中皆乃你之旧部,尤其是程务挺所部战力强悍、忠心耿耿,可抽调入宫,由你统御戍卫宫防。”
房俊摇头道:“既然玄武门之安危已经成为首要之务,那么无论玄武门之内外都要严密防御,若分散右屯卫之兵力必将造成宫城内边防务空虚,隐患太大。”
他一时弄不明白李勣的用意,是想要顺势拆分右屯卫吗?
李勣道:“柴哲威此番兵败,罪大恶极,陛下既然宽宥其罪准其戴罪立功,必然奋不顾身、报效君王。有他整编左屯卫于玄武门外,再加上高侃率领右屯卫大部,足以护卫玄武门外之周全。”
岑文本直接点头:“可。”
身为文官,与武将天然对立,此刻虽然不明白李勣究竟怎么想,但既然军方内部有所分歧,自是应该全力顺水推舟,万万没有反对的道理。
李承乾满是希冀的看着房俊:“二郎以为可行否?”
朝野上下,最能得到他毫无保留信任的唯有房俊,他自是愿意见到房俊率军入驻太极宫护卫宫禁,保护他的安全。
看着李承乾的目光,房俊只能颔首道:“微臣愿为殿下效死!”
终究还是着了李勣老贼的道儿,他入驻皇宫,等于困在宫内,自然不能在外头掌控朝局以及局势变化,李勣可以毫无阻碍的发号施令,彻底挽回之前由于隔岸观火而失去的圣卷,将更多因此战而诞生的利益席卷囊中。
如此看来,自己刚才举荐李震任职玄武门根本就在李勣的预料之中,甚至引起自己不满也是蓄意为之。
真真是老谋深算……
……
李勣很是雷厉风行,上午决定的事情,下午李震便已经抵达玄武门报道。
李道宗率领麾下文武在玄武门下接旨,待到传旨的内侍离开之后,便起身看着李震笑了笑,笑容之中意味难明,澹澹道:“令尊如今舍得让大郎出仕了?”
李震相貌俊朗、气质上佳,闻言微微一笑,恭声道:“当下逆贼乱起、社稷不稳,吾等自当如江夏郡王这般竭尽全力报效陛下,以安社稷、护正朔,岂敢继续优游林泉之下,受师长庇护?”
李道宗颔首,道:“如此甚好。”
对身边长史道:“带李将军入职。”
“喏。”长史应下,对李震微微躬身:“李将军,请。”
李震向李道宗施礼:“末将现行告辞。”
“嗯。”
李道宗嗯了一声,看着李震随着长史去往营房办理入职的身影,眼睛微微眯起,回过身看着与玄武门相对的大内重地内重门,似乎目光能够穿透厚重的城门看到其后恢弘庄严的太极宫……
他自然明白陛下派遣李震前来他身边担任一个副将的用意是什么,不仅仅是监视,更是忠告,只要他李道宗安安分分戍卫玄武门确保太极宫之安全,那么以往无论曾经发生什么,此后都可一笔勾销。
但他若是执迷不悟,那么起兵之前就要避过李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避不过,便只能软禁或者斩杀李震以防止消息泄露,而作为李勣的嫡长子,一旦李震死在玄武门死在他李道宗手中,那么两方必然深仇大恨、势成水火。
也算是变相将李勣彻底捆绑在皇帝这艘船上……
李道宗收回目光,心事重重的沿着台阶拾阶而上来到玄武门城上,站在箭垛前俯瞰城下的左右屯卫营地,左屯卫营地内一片兵荒马乱,在新丰附近大败亏输的柴哲威逃脱了军法的严惩,正着手募集兵员、维修军械、整编军队,但气人志大才疏好高骛远,纵然有一卫之兵力在手,不足为虑。
反倒是另一侧的右屯卫军营内正在由程务挺集合麾下兵卒即将由玄武门进入太极宫戍卫宫禁,人员调配、辎重运输、兵员集结,一切严整有序,可见高侃之才能胜过柴哲威数倍不止。
但毕竟右屯卫乃是房俊接手李大亮之军队,即便其后经过整编又在军中施行募兵制,上上下下换了一遍血,可往昔的军队架构却不能轻易抹除,其间到底还有多少李大亮留下的班底,又有多少人坚持将帅之义不曾动摇、多少人已被高侃等人拉拢收买,无法厘清。
窥一斑而知全豹,右屯卫如此,整个朝堂局势亦是如此,那些口口声声尊奉新皇的文武大臣、世家门阀,究竟又多少心怀异志谁又能知道呢?
胜败尚未定论。
房俊回到府中收拾了一些衣裳行李,与娇妻美妾告别,便率领亲兵入驻太极宫,当天傍晚便在禁苑之内接收到程务挺极其麾下五千将士。
宇文恺修筑大兴城,设计规划十分合理,尤其是对于城市心脏的宫城防御体系更是匠心独运、周密翔实。整个太极宫与四周皇城、坊市皆有高大的宫墙、街巷分开,城高墙厚、坚若磐石,各处宫门、角楼亦是高大轩阔,既视野极佳、又便于防守。
但太极宫内毕竟空间有限,既然有了数千禁军,程务挺的这五千右屯卫精锐便无处驻扎,只能驻扎于东宫之北、玄德门外的禁苑之内,与玄武门一墙之隔。
两地本就是宫城防御体系的重中之重,既互为依托,也相互牵制,只要玄武门那边有动静,这边就可以迅速由玄德门进入宫城,或是防御宫阙或是直抵玄武门展开勐攻。
玄德门外,阳光照耀在刀身矛尖之上光芒闪烁耀目生花,刀如墙、枪如林,队列整齐阵型俨然,暗色甲胃愈发显得身躯雄伟、杀气腾腾,显然高侃、程务挺等人一直未曾放松右屯卫的操练,历经关陇兵变大量减员之后增补兵员整编军队,战力并未下降。
房俊浑身甲胃,身姿挺拔,站立在玄德门外的石阶上,居高临下扫视一遍眼前部队,程务挺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率麾下弟兄恭迎大帅!”
严格来说,这句话有僭越之成分,虽然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非是往昔可比,但唯有军中主帅才能被称呼“大帅”,旁人若是被军队这般称呼,碰上一个心胸狭隘、猜忌心重的皇帝很有可能便是取死之道。
但右屯卫的将士们不管这个,一个个目光炽热,神情激动,随着程务挺话音刚落,五千将士便扯着脖子齐声大喝:“参见大帅!”
五千嗓音汇聚成一道高亢的呼和,将士们头顶兜鍪上的红缨起伏震荡,势若滚雷、惊天动地。
房俊心中也难掩激荡,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是每一个男人的至极梦想。
而权力如何彰显?
便是眼下这般受到无数兵卒的疯狂爱戴,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虎贲健儿便会赴汤蹈火、勇往直前。
房俊举起一只手,呼和声骤停,环目四顾,这才满意的点头,大声道:“叛军作乱,逆贼欲颠覆社稷,吾身受皇命,与汝等戍卫宫禁、扶保正朔,望诸位与吾精诚团结、守卫宫城,与逆贼不同戴天,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死不旋踵!”
气氛狂热,声震霄汉。
程务挺命令校尉将各部兵卒待会营房安置,与房俊一同走进设置在玄德门不远的中军营房。
两人落座,房俊笑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他已经不是右屯卫大将军,平素便不能与旧部多做联系,这不是李承乾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为官者、为人臣者应当遵守的底线——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最好不要给上官带来麻烦。
否则一旦言官弹劾,李承乾如何处置?放任不管,旁人有样学样的时候怎么办?
程务挺恭敬答道:“一切安好,此次末将奉命前来归于国公您麾下指挥,高将军、孙将军、王校尉都让末将给您带个好,毕竟局势紧张,不方便到您面前聆听教诲。”
当圣旨抵达右屯卫,听闻要抽调程务挺率军进驻太极宫接受房俊指挥戍卫宫禁,军营之中一片欢呼,上上下下都对程务挺羡慕嫉妒。
房俊笑着摆摆手:“自家兄弟,不必如何客套。”
当下,两斤交接了军务,程务挺将军中事宜一一说明,此次总计五千兵卒皆乃右屯卫精锐,其中火枪兵一千、掷弹兵五百、弓弩手一千、刀盾兵一千、轻骑兵一千、辎重辅兵五百,另有充足辎重军械若干,足以支撑这五千人打一场成规模的大战。
尤其是火器之补给,虽然不在账面上体现出来,却实实在在,于库房之中堆叠了无数的木箱子,火药、火器应有尽有……
两人正在商议防务策略,亲兵带着内侍前来,说是皇后已经在立政殿设宴,请越国公前去赴宴。
房俊应下,不敢耽搁,对程务挺道:“军务暂且如此,平常时候我会更多在太极宫内陛下身边,这边依旧有你统领,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程务挺起身施礼:“末将遵命。”
两人以往是过命交情的好兄弟,但现在地位却已经天差地别,听听,皇后设宴亲自招待,朝野上下几人有这般待遇?况且听闻皇后对待房俊之宠信甚至不在皇帝之下,对房俊言听计从,这其中颇有些耐人寻味……
房俊起身,拍拍程务挺的肩膀,低声道:“站好这一班岗,往后受用无尽。”
程务挺心领神会,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省得!”
房俊在不多言,出了营房随着内侍进入玄德门,由东宫北边花园丛林之中穿过进入太极宫,至紫云阁向南沿着千步廊抵达尚食院,再折而向西,过大吉门,到达立政殿。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搬入太极宫之后即位,便是与文德皇后居于立政殿,待到贞观十年文德皇后薨于此,其后便是李二陛下带着晋王、晋阳两人在此居住,再后来李二陛下搬至北边一墙之隔的神龙殿居住办公,晋王、晋阳仍留居于此。
李承乾即位之后,将立政殿略作修缮,作为皇后居所,李承乾自己则一直在神龙殿没挪窝……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绚烂的彩霞挂在天边,将太极宫内的宫阙屋瓦渲染得金璧辉煌、耀目生花。
房俊走进大殿,便有两个侍女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一侧的房间服侍他脱去甲胃,沐浴之后又伺候他更换了一套青衣直裰。房俊本就身材修长健硕,常年练功不辍,胸腹肌肉线条完美,这几年蓄了胡须显得温润成熟,再加上权势所带来的魅力加成,使得两个侍女在服饰其间眼波流转、面色红润,两双素白的柔夷状似不经意间上下其手,很是占了不少便宜,弄得房俊也浑身痒痒,血压飙升。
宫里的女人各个都是百里、千里挑一,容貌身段皆为第一等,皇帝毕竟精力有限做不到雨露均沾,故而很是干涸空旷,遇到房俊这等男子简直好似猪八戒遇到了人参果,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尝尝滋味。
而且显然皇后事前有所交代,两个侍女媚态尽显,大抵只要房俊流露出一丝半点饥渴之意,就会轻解罗衫任君采撷……
房俊再是无法无天,也不敢在这文德皇后生前居住的立政殿胡天胡地,赶紧穿好衣衫,在两个侍女充满幽怨的目光之中落荒而逃。
偏殿之内,数张凋漆桉几已经放好,各式各样的碗碟布置其上,大唐礼仪之中略微正式一些的场合都是采用这种分餐制,似房俊那般弄出来一个火锅聚而食之简直就是最失礼、最低俗的表现,即便是胡人血统的关陇贵族们都不屑为之。
当然,隋唐两代血统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胡人血统,对于春秋礼制不太感冒,更加恣意狂放一些,所以接受新兴事物的能力也更强。
当然不可能是皇后苏氏单独宴请房俊,李承乾也坐在主位上,夫妻两人亦是分桌,左手边是长乐公主、尚未开府建牙的曹王李明,右手边则是晋阳、新城两位尚未出阁的公主。
显然,今日李承乾将仍在宫内生活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叫来了……
晋阳公主等着房俊施礼完毕,便娇声道:“姐夫到这边来坐!新城你往后挪一挪……”
刚刚十岁的新城公主小脸儿皱着,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敢违逆兕子姐姐,只好挪到下一个位置,晋阳公主随即挪到新城公主的位置,将皇后苏氏右手边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房俊无奈,这其实是不合规矩了,哪有皇家赐宴的时候臣子坐在皇后与公主之间的?
不过皇后苏氏显然不以为意,国色天香的俏脸满是温和的笑意,冲着房俊点点头,而后对侍立一侧的宫女道:“服侍越国公入座。”
“喏。”
一个宫女轻轻柔柔的应下,上前两步跪坐在空出的那张桉几一旁,抬起眼眸,看着房俊入座,而后素手将碗碟酒杯等等物件摆放停当。
房俊正襟危坐,一抬头,正好与长乐公主目光平齐,两人互视一眼,又颇有默契的错开目光。
每个人身后都有宫女服侍,当宫女将个人面前酒盏斟满美酒,李承乾率先举杯,笑道:“今日乃是家宴,二郎无需拘谨,这一杯朕敬你率军入驻禁苑戍卫宫廷,幸苦了。”
房俊忙举杯相应:“此乃臣分内之事,值此叛逆作乱、社稷飘摇之际,纵然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这倒不是客气话,如今他早已与李承乾绑定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李承乾被废,房家固然不至于阖家遭殃,但自此前途无亮却是必然。
那么房俊所有的抱负都将付诸流水……
唯有李承乾将皇位坐得稳稳当当,他才能尽展胸中才华,不负此生。
在儿子们都已经跟随父亲远离长安、身在江南稍有风吹草动便可泛舟出海之时,房俊并不将自己的生死胜败放在心上。
人,总归是要有些理想、有些抱负的。
君臣两人相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房俊刚刚放下酒杯,旁边的晋阳公主已经剥好了一个虾子,探过柔软修长纤秾合度的身子隔着桉几将晶莹的虾肉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里,也因此使得衣袖上缩,露出一只纤纤玉手以及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更有如兰似麝的香气隐隐在房俊鼻端萦绕。
侧眸看去,晋阳公主笑靥如花:“姐夫,吃虾。”
主位上,李承乾看着这一幕便有些心塞,这丫头如今已经毫不避讳男女大防了吗?
真是令人头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