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能够让他亲自出手设计这个陷阱,岂能还给贺兰楚石留出活路?
贺兰楚石必死无疑。
只不过这贺兰楚石乃是武媚娘姐姐亡夫的兄弟,论起来还是亲戚,却不知哪里得罪了房俊,要被往死里整……
当然这话岑长倩绝不会问,他从一介白身被房俊拔擢为左金吾卫长史,正是少年得意、踌躇满志之时,立志做一番大事、立一番功绩,哪里在乎区区一个贺兰楚石之生死?
既然大帅交代下来,那自己就盯住账目,等寻到错处,以军法处置就行了……
高侃叮嘱道:“临近年关,最是治安要紧之时,且军中变动极大,后勤各个方面都要严加注意,绝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岑长史年少聪慧,深得大帅之信任,还望能够脚踏实地勤勉任事,切勿骄躁,以免惹下乱子。”
他知道岑长倩是岑文本的侄子,自小在身边养大,更知道岑长倩算得上是房俊的“门生”,深受房俊之青睐,年纪轻轻便委任为左金吾卫长史,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但也正因如此,他觉得应该多多提醒这个聪慧的少年,有些时候出身好、有能力也并不一定能够前程似锦,最重要还是踏踏实实办事,心沉下来,脚踏实地。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岑长倩肃容受教:“将军放心,末将不敢坏了大帅大事,也多谢将军教诲。”
高侃颔首微笑:“出身名门,却全无纨绔浮夸之气,不似那等世家子弟混吃等死之辈,好好干,我看好你!”
岑长倩面色古怪,迟疑一下,小声道:“这等话语私底下说说就好,将军切莫在人前多说,否则怕是要惹得大帅不满。”
什么叫“纨绔浮夸之气”?
这岂不就是在说大帅以前的作风?
指桑骂槐?还是含沙射影?
高侃一愣,强笑着摆摆手:“大帅胸襟广阔、虚心纳谏,岂能在乎这个?”
心里却暗暗警醒,这话往后可绝对不能再说了……
……
唐朝并无“过年”之概念,真正隆重的节日是上元节,只不过年末岁尾各项祭祀扎堆儿排在一处,故而显得年节之时极为重要。但也正是因如此,长久下去,使得“过年”逐渐成为华夏最为重要的节日。
房俊这些时日累得够呛,各种各样的祭祀都需要他张罗、主持,家里的、朝廷的,几乎每日都要进行一场,家里的还好说,朝廷里的祭祀项目基本都是大张旗鼓、礼节繁冗,很是折腾人。
然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无论家族还是国家都将祭祀奉为最重要之事,代表了一个国家的气象、甚至华夏文化的传承,绝对不可能忽视省略。
这让人久违的记忆泛起波澜,一些似乎逐渐遗忘的东西再度被忆起,上辈子每到过年,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会返回家中,与父母一起阖家团员、欢度佳节,一列列塞满的火车奔驰南北,穿梭的车流拥堵滞涩,然而再大的困难也阻止不了思乡的游子在这一天倦鸟归巢。
“过年回家”,这是烙印在国人骨髓里的基因。
也正因于此,国人能够混淆家乡、他乡的概念,一个是生我的地方,一个是养我的地方,何分彼此?
渐渐的,家乡与他乡、家与国联成一体,融汇成了“团结”这个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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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邑地处南方、四季盛夏,在中原王朝入主之前,昏庸落后、愚昧混沌,无节气之区分,亦无年节之确属,更无历法之创新,所用之历法全部借鉴旁人,要么是天竺、要么是中原,故而导致祭祀混乱。
而林邑之祭祀也多是各个地方一个村、一个寨聚而为之,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并无全国性质的祭祀。
在大唐租借岘港、海防等港口,并且在宋平等地驻军之后,两国之间商贸外来频繁,来自于大唐的丝绸、瓷器、纸张、布帛等奢侈品涌入林邑,深受林邑贵族之喜爱,常常为了一套瓷器而一掷千金,而林邑的稻米、木料等廉价商品则在港口装船,一船一船运往大唐,支撑起大唐的民生需要、基础设施建设。
辛勤、聪明的唐人漂洋过海来到林邑,他们收购稻米、开设米铺,购买门店、开设饭馆,甚至开设青楼、赌场,赚取林邑人的每一文钱。
海量的财富涌入林邑,导致林邑上层贵族对大唐推崇备至,深受大唐灿烂文化之熏陶,穿唐衣、写汉字、读唐诗,成为林邑贵族的日常生活。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富庶、繁荣的大唐成为林邑人心目中无限向往的国度,唐人在林邑的地位无限拔高,一言一行都被林邑人奉为圭臬。
随着两国商贸的加深,整个林邑都紧跟大唐的步伐,大唐的历法也在林邑得到推广应用。
于是林邑人便发现,进入腊月,唐人的行为开始奇怪起来,他们大肆购买香烛、祭品,在家中、店铺之内供奉各种各样的神明,整日里香火缭绕、祭祀不绝。
林邑人疑惑不解,为何唐人会信奉那么的神灵?
遇到天灾人祸的时候,他们又应该选择向哪一个神灵祈求保佑?
然而等到了腊月二十八,所有林邑人都懵了。
街面上几乎所有唐人开设的米店、饭馆、医馆、青楼、赌场等等商业场所,皆挂上条幅且由店中伙计解释,腊月三十的下午店铺将会歇业,直至正月初五才会开门营业。
林邑人顿时就炸了,这还了得?
饭馆、青楼、赌场之类也就罢了,可米店歇业,无处买米;医馆歇业,何处求医?
虽然搞不懂唐人为何放着生意不做也要歇业,但林邑人并没有反抗或者质疑唐人的想法,既然你们腊月三十歇业,那在此之前我就把该买的都买了还不行?
于是,自腊月二十八到腊月三十的三天里,无以计数的林邑人涌入唐人的商铺,购买一切生活必需的物资,米面粮油、布帛纸张、瓷器陶器、金属制品……
即便唐人商铺在此之前已经囤积了大量的货物来应对这样必然出现的场面,却依旧大部分商铺的库房被扫荡一空。
廉价的货物被清空,运进来的则是新鲜的稻米、黄澄澄的铜锭、巨大的木料、堆积如山的香料……
所有唐人借助年节之利,大发横财。
这一幕在所有与大唐通商的地域发生,林邑、真腊、柔佛、三佛齐、新罗……尤以倭国为甚。
倭人困居岛国,周围茫茫大海、横无际涯,只能生存于山岭河流之间,不曾创建文明,愚昧落后。随着造船技术的发展,终于有人出入岛国,刚刚接触外人,便是深受华夏文化影响的朝鲜,之后再与汉人接触,对华夏绚烂之文化惊为天人,卑躬屈膝、崇尚无比。
一代又一代的倭人孜孜不倦的学习华夏文化,甚至屡屡派遣使者前往汉土求学,儒家、墨家、建筑、数学、音律、政治……疯狂汲取着华夏文化的养分,学以致用。
寰宇之内,若说对华夏文化崇尚之高、爱慕之深、学习之勤,非倭国莫属。
当天皇一脉断绝、苏我一家坠落,倭国四分五裂,甚至每一个村子、每一个山头都各自为政、相互攻伐,但是对于侵入岛国抢占资源的唐人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反而沾沾自喜,以“华夏之治民”而自居。
他们只恨恣意杀戮同胞的虾夷人,恨不能将虾夷人抽筋扒皮,却始终对唐人敬畏有加、奉若神明。
各地倭人多有恳请唐人一统诸岛、并入华夏之愿,甚至不满足于成为大唐“羁縻之地”,而甘愿并入大唐版图,成为大唐治下之州府,子孙后代生生世世为唐人……
刘仁愿负手走在飞鸟京的街头,看着倭人贵族、平民在“哄抢”唐人店铺之内的货物,沿街无论唐人、倭人的店铺、住宅全部挂起华夏风格浓郁的灯笼、瑞兽,仿佛置身于大唐国内,对身边的房遗直道:“倭人畏威而不怀德,能够使得倭人心向大唐、崇慕华夏,皆大郎教诲之功也。”
房遗直也好奇的看着街道上面景色,他来到倭国便投身入教育之中,与人合伙开设了数出书社,教授四书五经、春秋大义,平素鲜有出门。虽然也知道倭人崇慕华夏文化,却不知居然到了这等衷心依附之地步。
置身于倭国都城飞鸟京,却俨然游走于昔日大唐某一处城池的街头,哪里还有半分异国他乡之风情?
他摇摇头,不敢居功:“畏威与怀德,其实并不对立,若无威凌天下之势,旁人纵然心有崇慕,也少了一份迫不得已,未免不够纯粹,只有刀子放在脖子上,那份崇慕才最是真挚。”
倭人崇慕华夏文化是真,但若无大唐皇家水师凌霸倭国诸岛之威势,倭人大抵也只是想要学以致用、强大己身,岂有如今全民“慕唐”之风气?
刘仁愿原本是想要吹捧房遗直一番,听闻此言,也不得不颔首认同:“倭人贱皮子。”
房遗直笑道:“这并非贱不贱的问题,而是文化根源的问题。我们文化鼎盛、先贤诸多,讲究的是遇强愈强、绝不低头,而倭国没有那么源远的文化,更无明哲大义的先贤,所以只知道遇强俯首、持强凌弱。如此民族,纵然有一时之强盛,也只能倒行逆施、凌弱弱小,最终轰然倒塌。只知‘霸’,不知‘王’,焉有长久之理?”
刘仁愿列咧嘴:“区区岛国,还妄想有强盛之时?只需按照大帅的计划施行,三五十年便可将倭国诸岛之精华悉数吸纳,使其国民长久陷入战乱,最终亡国灭种。”
不知为何,大帅从舰船登陆倭国的那一日起,便对这个国度显露处无与伦比的恨意,誓要将其亡国灭种才肯罢休。
而现在,虾夷人就举着唐人卖给他们的屠刀,在倭国诸岛对倭人赶尽杀绝……
房遗直叹了口气,感慨道:“何至于此?既然是一衣带水、睦邻之邦,只需以王道教化、以仁义感化即可,使其通晓大义、深明忠孝,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何必非得赶尽杀绝?”
他觉得二弟的手段过于残酷,倭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哪里能够威胁到大唐?
再者说来,纵然将来有可能威胁大唐,如今便要在其并未展露威胁之时斩草除根?
实非王道。
况且如今倭人温顺,依附大唐,若是因为房俊在此行下酷政导致倭人深恨大唐,由此掀起反抗,岂非弄巧成拙?
退一万步将,倭国诸岛资源贫瘠,多山多河少平原,连种粮食的地方却少得可怜,灭尽其民、侵占其地,有何益处?
刘仁愿信步而行,观赏着街面景色:“大郎有所不知,这并非二郎过于酷烈,实在是倭人生性残忍、不知伦理,他们可以屠杀父祖手足眼都不眨,可以淫辱母娘姊妹习以为常,与畜生何异?他们即便学了华夏文化,也不过是披上了一张人皮,内里依旧狼心狗肺,是最下等的民族。”
他逗留倭国很久,与倭人接触也多,起初还被倭人种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所震惊,等到习以为常,便知道这个国度、这个民族绝无一丝一毫被驯服之可能,一旦其有崛起之日,必然反噬大唐。
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劲心机去驯服?
毁灭就是了。
当然,倭人不可能被全部杀尽,用儒家文化去驯服其贵族,使其为大唐所用,如此足矣。
在大战略的层面上,房俊可谓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既然他决定对倭国施行“灭绝”之策略,那就一定有其道理,作为下属,只需遵令行事即可。
当然,他今日之目的并非是在街上游玩。
“大郎为何不回长安过年呢?您是家中长子,诸多祭祀想必需要您出面主持,您若不在,怕是又要房相多多劳累。”
回家过年吗?
房遗直心中叹息,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倒也不必我回去,二郎自能支撑门楣,有他在,父亲不会劳累。”
他素来自诩君子,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胸怀宽广、不萦于物,不至于似旁人家那样为了一点家产与兄弟手足反目。
然而他到底境界未到,面对那个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兄弟,难免滋生一种羡慕、嫉妒、攀比的情绪,身为房家嫡长子,却始终碌碌无为,托庇于兄弟的羽翼之下,被兄弟的光芒所笼罩,若说心中全无芥蒂,怎么可能?
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凭借自己的资质,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二郎相提并论,所以自请出海、教授儒学,远离那一种令人深感绝望的压力。
刘仁愿很是羡慕:“兄友弟恭,这可是世家高门里最为难得的东西,有人替大郎看顾家业,可以游走四海完成心中理想,在下却是身在军伍,不得不遵令行事,滞留在这化外之地,看似同在天涯为异客,实则境遇完全不同。”
房遗直道:“将军是想调回大唐么?若如此,在下倒是可以在家书之中提及。”
虽然他对房俊今时今日之耀眼光辉有些嫉妒,但深知二郎对自己一向尊敬,若提及刘仁愿调回大唐之事,必然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他在倭国这么长时间,深受刘仁愿之照顾、保护,也想还了这份人情。
刘仁愿摇头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大帅需要我镇守倭国,又岂能畏难不前、知难而退?只不过从军多年,至今也只是副将之职,固然有镇守倭国之实、却并无统镇一方之名,名不正、言不顺,诸多事务掣肘,殊为不易。”
房遗直虽然是个书呆子,但自幼生长于官宦之间,对于官场之上一些手段耳濡目染颇为了解,此刻听闻刘仁愿之言,便明白了刘仁愿的意思。
略作犹豫,颔首道:“家书之中我会提及将军镇守倭国、保护侨民之功绩,想来以将军之资历、功勋,朝廷定能赋予牧守一方之职权。”
刘仁愿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着道:“大帅若是知晓大郎为在下说情,怕是会不高兴。”
房遗直心中厌弃,你分明就是想要借我之口向二郎说个人情,赋予你镇守倭国之实权、名义,怎地敢做不敢认?
如此官僚习气,腐朽不堪。
不过他是个耿直性子,点头道:“放心,不提你便是。”
刘仁愿放下心,唏嘘道:“非是在下官迷,当初一同进入水师的刘仁贵、薛仁贵如今都镇守一方,前者更是直入中枢担任兵部左侍郎,只有我虽然带着水师横行于大洋之上,却始终未能更进一步。此番若能心愿得偿,定牢记大郎恩惠。”
房遗直倒也能理解,当官也罢,从军也好,谁还不是一个心思往上爬呢?
官越大,权力越大,能做的事情越多,普天之下,又有几人心甘情愿做事却从不奢求回报呢?
此乃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责。
两人边走边行,行至街角一处转弯,刘仁愿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弓弦震响,虽然声音不大,但对于戎马生涯的刘仁愿来说却不啻于耳旁响起一道炸雷,一瞬间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猛地一下推在房遗直的胳膊上,想要将对方推离原地。
无论弓或弩,躲在暗中于近处偷袭,简直就是死神凑到近前舔一口,能够躲避的几率十不足一。
房遗直被推得脚下踉跄,向一侧倒去,刘仁愿眼尾便见到一道黑影快逾闪电一般转瞬即至,猛地钉在房遗直身上。
房遗直一声惨叫。
刘仁愿目眦欲裂!
如若房遗直在他看护之下被人偷袭射杀,不敢想象房俊会对他倾斜何等样的怒火!
但现在他第一时间并非查看房遗直伤势,而是用手一指左侧拐角那一处商铺的二楼,厉喝道:“贼人在那里,抓活的!”
身前身后十余名亲兵早已擎出横刀,飞奔向那处商铺,剩余十几人握刀在手环绕四周,警惕有人骤然杀出突袭。
刘仁愿这才心惊胆战的俯下身,双手颤抖着将伏地的房遗直翻转过来,唯恐房遗直已经中箭身亡……
“啊!胳膊好疼!刘将军救我!”
房遗直捂着一只胳膊,痛苦哀嚎。
刘仁愿看了一眼插在胳膊上的弩箭,抹了一把脸,定睛再看一遍,只见那弩箭已经穿透胳膊只余下尾羽,箭簇自胳膊下方穿透,鲜血滴滴答答流下,但其余地方并未受伤。
想来是他反应及时将房遗直推开,但弩箭距离很近、速度太快,依旧射中了房遗直的胳膊。
长长吐出一口气,刘仁愿定了定神,却依旧不敢大意,大声道:“搀扶大郎回军营,安排郎中医治,备好解毒药物!调派一旅部队前来增援!”
弩箭虽然并未射中致命部位,但若是箭上涂抹毒药,依旧可以致命……
“喏!”
两人站起来撒腿就跑,回去军营先行安排,其余人等则搀扶其不断呼痛的房遗直,严密关注周边环境,向军营撤退。
刘仁愿面沉似水,站起身,大步向着拐角那处商铺行去。
十余名亲兵已经先一步抵达,楼下商铺内的伙计见到这伙人飞奔而来闯进店内,连忙上前阻拦:“疯了不成?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铺子就敢硬闯,惊扰了生意砍了你们脑袋!”
十余名亲兵看都不看他,一把将其推开,如狼似虎的向楼上冲去,紧接着,呼喝打斗之声传来。
那伙计面色惊惶,看也不看楼上情况,转身就往店外跑,却正巧碰上赶来的刘仁愿,被刘仁愿一脚揣在胸口,倒飞回店内,撞倒了柜台,虾米一样缩在地上惨嚎。
楼上传来惨叫。
须臾,有亲兵自楼上奔下,疾声禀报:“人在楼上,吾等赶到之时正欲跳窗逃走,被吾等拦下,眼见无法走脱,中了几刀,抵挡几个回合便自己抹了脖子。”
人已死,线索便是断了,无法追查主使之人。
刘仁愿骂了一声:“废物!”
上前将蜷缩在地的伙计薅着衣领提起,摁在倒塌的柜台上,抽出腰刀,一只脚踩住伙计的一只手,手起刀落,将其一只手掌齐腕斩断,鲜血瞬间标出。
“啊……”
伙计疼得放声惨嚎,离岸的鱼儿一般扭曲扑腾,力大无穷的刘仁愿差点摁不住。
“这一刀剁你的手,我问你答,若是不答,下一刀剁你的脑袋!”
“啊啊啊,我什么也不知道……”
刘仁愿面色如铁,钢刀横在伙计的脖颈上,厉声喝问:“你家主人是谁?”
那伙计疼得满头大汗、面色惨白,却猛地一拱,脖子在锋锐的刀刃上划过,鲜血喷溅,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目光瞬间黯淡下去,眼瞅着活不成了。
刘仁愿丢掉刀子,抬脚走上二楼:“店内可有旁人?”
“楼下只有这个伙计,楼上的刺客潜伏在窗户后边施以冷箭,并未发现他人。”
楼上一片狼藉,显然经过一番激烈打斗,一具尸体仰天倒在北边窗户旁边,脖子上的伤口依旧汩汩冒出鲜血。
刘仁愿蹙眉:“见事不成、当机立断,死的这么干脆、毫无犹豫,都是死士。查一查这件商铺是谁家的。”
刺客、伙计都是唐人特征,这件店铺极有可能是唐人的。
唐人的店铺,设计暗杀房玄龄的长子、房俊的兄长,是为了泄愤,还是另有图谋?
刘仁愿大马金刀的坐在楼下临窗的凳子上,不长时间,街面上啼声如雷,增援的部队赶到了。
刘仁愿大马金刀的坐在楼下临窗的凳子上,不长时间,街面上蹄声如雷,增援的部队赶到了。
为首的校尉飞身下马进入店铺,刘仁愿下令道:“封锁附近街道,所有店铺全部勒令歇业,将所有人都控制起来,一个一个审。”
“喏!”
外边一阵人喊马嘶,整条街道很快被封锁,一家一家商铺都被勒令歇业,所有人都驱赶出来,聚集于街道之上。
“启禀将军,此间商铺的掌柜来了。”
“让他进来。”
“喏。”
须臾,一个头发花白、一身长衫头戴幞头的清癯老者快步入内,见到刘仁愿,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在下高平郡王府……”
“跪下!”
刘仁愿大喝一声,怒叱道:“豢养死士,刺杀大唐儒者、宰相之兄,该当何罪?”
“啊?”
老者先是一懵,继而醒悟,顿时面色大变,噗通一声跪下,喊冤道:“冤枉啊!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休要废话,你家是哪一个?”
如今随着大唐海贸的兴盛,诸多家族在海贸的同时,开始在东洋、南洋各国的繁荣城市里或购买、或租赁房产,开设店铺,进一步赚取大量钱财。
这条路子早已被各个世家门阀、达官显贵们所垄断,等闲商贾遭受打压,很难在飞鸟京这样的地方购买房产、开设店铺。
“此间乃东宫千牛李少康的产业。”
“李少康是哪个?”刘仁愿蹙眉,没听过。
掌柜忙道:“家主乃高平郡王,小郎君是郡王长孙。”
刘仁愿面沉似水:“高平郡王?”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若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刺杀也就罢了,无论因利益或者仇怨,只需将凶手及其幕后主使揪出来,且房遗直未死,便足以向房俊交代。
但显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虽然远离中枢,却也知道现在整个大唐最不未定的阶层便是宗室,尽管先后有李元景、李治两次兵变,甚至长孙无忌发动的兵变也有宗室参与其中,皆受挫失败,但显然宗室内有些人并未死心。
毕竟,天下至尊的皇位实在是诱惑力太大,而太宗皇帝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让人可以最直观的感受到“逆而篡取”的魅力,自然心生向往、觊觎之心不息。
所以一旦牵扯到宗室,事情就复杂了,远不是他一个区区驻守倭国的武将可以决断。
可若是不能将事情处理干净,他又怎么向房俊交代?
总不能等到房俊问起,回一句“事关宗室,末将无能为力”吧?
就算不能解决问题,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否则他刘仁愿还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他沉着脸,喝问:“李少康现在何处?”
掌柜有些慌:“这件事当真与我家全无干系,对这个伙计之所为以及那刺客之行径全然不知,不能冤枉人啊!”
“混账!”
刘仁愿抬脚将掌柜踹翻,骂道:“念在你家主人乃是宗室,所以给你几分颜面,你这老贼反倒给脸不要脸?来人!”
“在!”
“将这老贼摁在门口,数三声,若不说出李少康之所在,斩下人头!”
“喏!”
“李将军,老夫乃是高平郡王府的老人了,女儿服侍高平郡王多年,你不能这般对老夫!”
刘仁愿重新坐回去,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暗骂一声。
若是李少康不在飞鸟京,事情还或许是这掌柜说的那样,是伙计被人收买与刺客沆瀣一气,意图刺杀房俊,又或者你别人家收买了伙计做下此计,嫁祸陷害高平郡王府。
可见到掌柜的反应,他就知道李少康一定在飞鸟京。
一个郡王府的嫡孙出现在飞鸟京本就不同寻常,恰好又出了这么一桩刺杀之事,李少康怎么可能无辜?
无论如何,刺杀之事都必然与李少康有所牵连。
“一!”
“放开老夫,老夫是高平郡王府的人,你们疯了敢杀我?”
“二!”
“速速放开老夫,否则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三!”
“……我说我说,少主就在须弥山!”
“启禀大帅,老贼招了,李少康就在须弥山!”
刘仁愿大手一挥:“调派一旅骑兵前往须弥山,定要将李少康生擒活捉,若是跑了或者死了,提头来见!”
“喏!”
店铺外蹄声轰鸣,迅速远去。
……
“飞鸟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都,乃是倭国天皇宫殿所在,说是倭国的行政中心,其实“令不出京原”,与国都之差距何止千里。不过由于天皇居住此地,倭国各大家族、派系都在此置地建房,希望靠近天皇、影响天皇,所以逐渐也使得周边的土地价值提升,人口慢慢聚集,商业开始发展。
须弥山自然不是一座山,而是天皇此前用以招待各方使节的迎宾馆之一部分,位于飞鸟京南边,房馆精致、风景秀丽,无论建筑亦或装饰都充满大唐风格,如果不是此间的倭女开口便是叽里咕噜的倭语,俨然令人忘却漂洋过海、旅途之苦,还以为依旧身在大唐国内。
堂内洁净的地板上铺着竹席,倭国冬日多雪,但却不冷,墙角几个燃着火炭的铜炉散发着炙热的温度,有些燥热。
几个倭女捧着丝竹管弦之类的乐器演奏,其音靡靡,另有几个倭女穿着奇怪的服侍,露着香肩、赤着脚,随着音乐缓缓舞动,少女们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够勾起大唐贵人的兴趣,若能由此被大唐贵人相中,不啻于一步登天。
即便只是一夕之欢,亦可令她们身价倍增,从此成为倭人贵族趋之若鹜的“上品”……
然而尽管她们施展浑身解数,那位斜倚在玉枕之上喝着美酒、年轻俊朗的唐人贵人却始终不曾将目光在她们身上多逗留一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让她们很是挫败。
旁边有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文士,抿着酒,笑问道:“世子莫不是改了性子,自今而始不近女色?”
贵少年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目光从那些花枝招展的倭女身上扫过,偶尔倭女的动作过大、抬脚过高,可见到裙摆之下雪白的玉腿,却令他愈发厌弃:“这些倭女太过丑陋,不仅比不得咱们大唐女子温婉贤淑、知书达礼,便是连娇俏温顺的新罗婢都比不过,哪里提得起兴趣?”
“临大事要有静气,方能成就大业,世子有些焦躁了。”
中年文士呷了一口酒,感叹了一句。
贵少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这种话也只能去打发什么也不懂的三岁孩子,赌上整个家业、阖家生死,一旦败了就是玉石俱焚,谁能无动于衷?”
中年文士道:“世子放心,这件事没人知道是你做的,只不过是借助你家一点商铺而已,动手的是两名死士,无论成败都注定要死,房俊也不能凭此便怪罪于高平郡王府吧?他虽然霸道,却还没那个资格。”
贵少年翻过身仰躺在地席上,心里战战兢兢,患得患失、仓惶不安。
载歌载舞的倭女们见贵人看都不看过来一眼,愈发失落挫败……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混乱,有人大喊:“包围起来,一个都不能跑!”
贵少年一个咕噜翻身爬起,大叫一声:“祸事来了!”
几步跑到墙边一个柜子旁,一脚将柜子踹倒,露出后面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蹲下身便往里钻。
“砰!”
十余名唐军兵卒撞碎窗户,携带着漫天窗棱碎片充入堂内,一众倭女吓得尖声惊叫,四散奔逃。
那中年文士也已经从地席上跳起,向着后门狂奔而去想要夺门而逃,孰料到了门前未等开门,面前的门板便“砰”的一声破碎,一名唐军破门而入,正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得倒退两步跌倒在地,旋即几个唐军兵卒涌入门内扑上来,现将他手脚四肢死死摁住,有捏住他的腮帮子将一团破布塞进他嘴巴里,防止他咬舌自尽或者咬破事先藏在嘴里的毒药。
“这有个暗道!”
唐军兵卒充入堂内,见到四散奔逃的倭女,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刀鞘,几个呼吸之间便全部打翻在地,有人目光敏锐的发现了墙边的洞口,当即便冲上前去,矮身钻了进去。
带队的校尉不敢大意:“马上封锁整个迎宾馆、须弥山,一寸一寸的搜,尤其是幽暗僻静之处,绝不能让贼人逃了!”
“喏!”
唐军训练有素、行动迅捷,当即便有人退出去,指挥留在外面的部队四下封锁,追捕贼人。
然而未等人马散开,便见到先前钻进暗道的那个兵卒倒退着回来,出了洞口,一只手还留在暗道之内,用力拽了拽,便将一个身穿锦袍的少年拽了出来,而后使劲儿往地上一掼。
“哎呦!你们疯了不成,知道我是谁吗?敢这般对我无礼,我……”
校尉一摆手,几个兵卒窜上去捂住他的嘴,拿出绳索将其五花大绑,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内堂一片狼藉,李少康与中年文士被五花大绑摁在地上,兀自挣扎不休,刘仁愿却理也不理。
校尉上前,小声道:“是否要好好审审这两人的身份来历,有没有策划刺杀房家大郎?”
“审个屁!”
刘仁愿骂了一声,这件事虽然落在他身上,却避之唯恐不及,只需将人都捉住,给房俊一个交待,其他能躲则躲,最好不要牵涉其中。
“仔细将这须弥山搜一遍,所有李少康的下属、奴仆全部抓捕,用水师的舰船押赴回京,交由大帅发落。”
不是刘仁愿推卸责任,只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涉及宗室,肯定不简单,其中水太深,他把握不住,万一乱来一气坏了京中局势,结果有可能比房遗直被刺杀更为严重。
“喏。”
唐军兵卒对须弥山大张旗鼓的搜查,里里外外掘地三尺,还真就搜出好几个李少康的奴仆,只不过须弥山占地不小,且四通八达,唐军人数不多做不到完全封锁,一定会有人逃出去,同时将李少康被抓捕的消息泄露出去。
刘仁愿顾不得那么多,当先返回甘樫丘的军营,探望房遗直。
……
大唐皇家水师的势力范围几乎涵盖整个东洋、南洋,但水师的舰炮射程有限,为了更好的保证帝国利益、更有效的控制各方势力,所以采取驻军这种方式提升威慑力。
简而言之,将钢刀直接架在各方势力的脖子上,谁敢有所异动,谁威胁了大唐的利益,谁就要面对大唐军队霹雳雷霆一般的进攻。
大唐军队在飞鸟京的驻地更换了好几次,因为倭国政权不稳、数次兵变,整个飞鸟京损毁严重,而唐军又不能常年驻扎太多军队,最终将军营设置在甘樫丘。
这里曾是苏我家的封地,苏我家在此营建了巨大的庄园,只不过随着苏我家的一蹶不振,庄园被唐军征用用作驻地,故而此处风景秀丽、庄园皆大唐风格,且俯瞰整个飞鸟京,一旦有什么动静,则可居高临下俯冲而去,迅速掌控局势。
刘仁愿回来的时候,天上阴云密布,稀稀落落的雪花飘落下来,由半山腰处的军营回首看去,天香久山与橘寺之间,多武峰和甘樫丘、飞鸟川共同包围的盆地尽收眼底,一座座宫殿错落其间,这便是当下整个倭国的政治中心。
但刘仁愿不屑一顾,很快转过头去。
这是一个连瓦片都属于“高科技”的国都,除去飞鸟寺的屋顶采用瓦片之外,整个飞鸟京就没有几片瓦,因为倭国制作瓦片的工艺非常原始,需要大量材料、大量人工、耗时日久才能制作足够京中宫殿所需之瓦片,以倭国的国力,这显然很难。
不过随着大唐各种技术的涌入,已经有不少倭国贵族打算废弃飞鸟京,在南边不远处畝傍山、耳成山、香具山夹持而成的小平原上营建新的都城——都城的宫殿可以以瓦覆顶,很奢华……
最支持这一计划的是新近顶替苏我氏与大唐越走越近的物部氏,这个倭国极其古老的家族曾被苏我氏几乎灭族,在苏我氏倾颓之后,又借助大唐的力量重新崛起。
而大唐之所以支持物部氏,只因为物部氏的主张是“与睦邻修好,共兴共荣”,据说房俊在听到这句口号的时候,称赞物部氏“眼光卓越、孺子可教”。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物部氏打算以全国的矿产作为抵押,向大唐借贷一笔包涵铁器、弓箭、铠甲等等在内折算高达数十万贯的的钱款,并且组建一支军队,用以抵抗日益嚣张且不断侵略倭国土地的虾夷人……
一个出卖国家资源换取别国支持的傀儡政权,如何值得刘仁愿这样的大唐将领正眼相看?
……
苏我家曾经称霸倭国,连天皇的废立都操之于手,所修建的庄园自然奢华无比、美轮美奂,亭台楼阁甚至屋内装饰都完全照搬大唐风格,甚至就连屋顶的瓦片、铺地的金砖都是从大唐采购而来。
正堂之内,房遗直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所幸弩箭并未淬毒,只是一点皮肉之伤,但受到惊吓,整个人恹恹的毫无精神,直至刘仁愿进来才好一些。
“凶手是否捉到?”
房遗直很生气,他虽然是个书呆子,却并不代表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吭声,尤其是自己无权无势、与世无争,居然还要被人刺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仁愿在他一旁坐下,先关切的询问了伤势,确认并无大碍之后彻底放心,听到房遗直这般问,顿时一脸愁容,叹气道:“捉倒是捉到了,只不过事情很麻烦。”
房遗直不满道:“大唐与倭国有条约在先,唐人在倭国境内无论发生何等意外,皆要依照唐律处置。现在有人刺杀于我,已然触犯唐律,将军自可将人犯捉拿而后以唐律处以极刑,有何为难之处?”
当初水师倚仗着船坚炮利横行东洋、南洋,与各国签署的条约当中基本都有这样一条,“凡唐人涉及之案件,必须由大唐官方依照唐律予以处置”,按照房俊之言,这叫做“治外法权”,即唐人纵使在他国犯罪,也只能由大唐依照唐律处置,当地国家无权审讯、判罚。
当时很多人不懂,这样一个条款又有什么用?
但是后续却表明这个条款极大提升了唐人的地位,也使得唐人在外洋各国愈发趾高气扬。
既然犯了法要由唐人依照唐律处置,那还怕什么?
能够出洋的都不是一般人,谁背后还没有一个世家门阀撑着?只需花点钱、找找关系,只要不是太过严重的罪过都能轻轻揭去……
刘仁愿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吐露实情,以免房遗直误会,他轻咳一声,往前凑了凑,伏在房遗直耳边,低声道:“此时涉及宗室,不太好办。”
房遗直顿时一愣。
他是书呆子不假,却不傻,相反出身在房家这样的官宦之家,整日里对政治耳濡目染,很是有一些敏感性,马上就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不仅仅是刺杀这么简单。
“那怎么办?”
“以我之间,将人全部送回长安,请大帅处置。”
房遗直皱着眉毛:“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将烫手山芋甩给二郎?”
一边是兄长遭遇刺杀,一边是动荡不安的宗室,房俊不管如何处置怕是都会惹得另外一方不满,两边不讨好。
刘仁愿无奈道:“可既然涉及了宗室,我们便无权处置了,而且我们不知道宗室如今的情况,贸然举措,极有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大帅在京中会更被动,还不如由他亲自处置,最起码可以将局面掌握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东平郡王府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在宗室之中属于边缘人物,宗正寺开会的时候都没有位置的那种,可现在宗室内部风云变幻,谁知道他家是否与哪一方有所勾结、或者倾向于哪一方?
万一自己这边下手很重,极有可能使得长安那边局势动荡。
可若是轻轻放过,又不能给房遗直、房俊兄弟两个满意的交待……
房遗直只能颔首:“那就这么办吧,同时告诉二郎一声,如何布置不必在乎我的立场。”
刘仁愿应下:“大郎仁义。”
兄长遭遇刺杀,如果房俊不顾及宗室非要施以严惩,有可能导致局势的崩坏;可若是为了大局着想,又难免让房遗直这边不满,影响兄弟感情……房遗直能够咽下这口气,足以见得还是以房俊的立场为先。
有亲兵进来通禀:“将军,物部足利求见。”
刘仁愿先说了一句“让他进来”,而后对房遗直道:“倭人慌了。”
……
一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五官几乎挤在一起的倭国男人弯腰走了进来,白胖的脸上全是谄媚的笑容:“卑下见过刘将军,见过房先生。”
“先生”这个词在华夏古已有之、源远流长,且含义很多,可以是年长有学问的人,也可以是父兄……
他就是现在整个倭国政治地位最高的人,物部氏的家主,物部足利。
正如刘仁愿之言,他现在的确很慌。
正在家中调教一个新买来的新罗婢,那洁净透亮的肌肤,那纤细笔直的玉腿,那温婉顺驯的表情……就在他吞下几颗药丸打算威风凛凛的酣战一场,便得到大唐骑兵在飞鸟京大肆行动的消息。
刚刚有所起色的心情瞬间萎靡下去……
时至今日,倭国的一切都掌握在大唐手中,大唐若是想要覆亡倭国,不费吹灰之力,之所以没有那么做不过是权衡利益之后的结果,可谁也不知道大唐的利益会否在某一日转变,一旦大唐支持更加忠诚驯服的虾夷人,那就是大和族的末日。
而驻扎于倭国各处的大唐军队就是大唐皇帝陛下意志之体现,大唐军队大张旗鼓的动作,所有倭人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想要弄明白大唐是否打算彻底覆灭飞鸟京,颠覆大和族的政权……
物部足利匆忙赶到须弥山,才知道唐军之所以这般大张旗鼓是因为房遗直遇刺,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却也并未完全放松。
虽然唐军并未展现出颠覆倭国政权之意图,可房遗直乃是房俊的兄长,而房俊是笼罩着整个倭国诸岛的那支大手,谁知道房俊会否因为兄长遇刺而雷霆震怒?
退一步讲,就算房俊未必有那样的怒火,可是唐军中下层军官面临保护不当之失职,会否将房遗直遇刺之事推脱在倭国头上?
若是那样,倭国将遭受灭顶之灾。
物部氏与苏我氏斗了一百年,物部氏精英尽失、一败涂地,被压迫得几乎与奴仆无异,几度生死存亡,与阖族尽灭也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好不容易攀附上大唐这棵大树,苏我家贪心不足被唐军制裁,正是物部氏重新崛起的大好时机,岂能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便自此中断?
他还想在唐军的扶持之下登上天皇宝座呢……
……
物部足利见到房遗直胳膊上包裹着的纱布,心中惴惴,小心翼翼问道:“却不知大郎伤势如何,是否要紧?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行下如此歹事,简直无法无天!”
房遗直摇摇头:“并无大碍。”
刘仁愿则愤然道:“大郎自大唐远渡重洋而来,抛家舍业、不顾天伦,所为乃是将儒家经义传遍倭国,使得倭国那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亦能沐浴大唐之文明,,如此高风亮节,改成儒家表率。结果却在飞鸟京遭受刺杀,这件事,不知阁下如何看?”
物部足利额头冒汗,想了想,道:“刺客猖獗,死有余辜,但凡涉及此案之人自然有唐军全权处置,无论涉及到谁,皆有大唐律法予以严惩,不可姑息!”
无论如何,态度要表明、立场要站稳。
刘仁愿哼了一声,道:“刺客业已抓捕,但这飞鸟京乃是倭国之都城,若无倭人从中策应,刺客岂能这般轻易得手?只不过飞鸟京倭人众多,本将人手不足不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真凶,此事就拜托阁下去办吧。”
“……”
物部足利简直震惊,你们唐人早已将飞鸟京上上下下控制住,哪个倭人敢有半分坏心思?就算对你们唐人恨之入骨,可这种刺杀之事谁疯了才会去干?就算想干,那是想干就能干得成的?
凶手是你们唐人啊!
伱们自己处置就行了,为何非得还要打倭国一棒子?
给倭国一棒子也就罢了,为何敲在我的脑袋上?
然而在唐军面前,他连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无奈之下,物部足利只能说道:“将军明鉴,物部氏早年在与苏我氏争斗之中落败,被驱逐出飞鸟京,势力十不存一。这么多年苟延残喘,无数次徘徊在覆灭之边缘,若非得唐军之庇佑,此刻在下以及整个家族怕是早已被苏我氏灭门。现在虽然回了飞鸟京,也愿意为唐人竭尽全力,可毕竟能力有限,这件事当真办不到啊……当然,大郎遭受如此之重的创伤,在下恨不能以身当之的同时也心怀愧疚,自当奉上一份厚礼,聊表歉意。”
这件事好像无论如何都很难与倭国这边扯上干系,总不能说大唐的宗室与倭国的贵族相互勾结、谋害大唐的宰相之兄长吧?
或许只是想敲一笔钱财而已,虽然肉痛,可若是能够破财消灾,那倒也不错。
大不了回头从那些愚蠢的倭人身上将损失的钱财压榨出来便是……
“砰!”
刘仁愿一拍案几,怒声呵斥:“你当本将是什么人,想要贿赂本将吗?”
“啊?这这这,在下不敢。”
物部足利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刘仁愿道:“此事发生在飞鸟京,岂会与倭国全无干系?否则为何不是发生在新罗、不是林邑?要么是忌部氏,要么是中臣氏,要么就是你物部氏……是你将人交出来,还是由率领军队展开调查,将幕后真凶揪出来?”
物部足利大惊失色,他这才明白刘仁愿的意思,钱财想要,政治利益也想要。
过分了哦!
让刘仁愿率领大唐虎贲在飞鸟京大肆搜查凶手?若是不出意外,整个飞鸟京都要遭受一场浩劫,不仅无可计数的钱财要进入唐军的口袋,倭国最后仅存的一点尊样也将丧失殆尽。
可若是交出“幕后真凶”,要么是忌部氏,要么是中臣氏……旁人不会管他受到了多大的压力,也不会体谅他为了保存倭国最后的财力与尊严付出何等的屈辱,只会记得他物部足利为了巴结唐军作为靠山,无耻之尤的出卖倭人。
倭奸!
物部足利想了想,试探着道:“依在下看来,忌部氏、中臣氏都有嫌疑啊……”
既然要当“倭奸”,那就当到底,干脆将忌部氏与中臣氏一网打尽,以前三家贵族当中物部氏最弱小,消灭那两家之后物部氏一家独大,倒也不错。
可惜刘仁愿洞彻了他的意图,冷笑着道:“想什么美事呢?忌部氏与中臣氏二选其一。”
唐军在海外的政策,最本源的核心便是“制衡”,毕竟大唐不可能出动几十万大军在海外开疆拓土将这些番邦蛮夷全都占了,大唐国内的土地还开发不过来呢,头等大事是将辽东之地彻底归化入大唐版图,哪里顾得了这些海外番邦?
所以只是在各地驻军,以决定性的武力对各地政权予以威慑,然后扶持一派、打压一派,确保各地政权、势力的平衡,谁都没有把握消灭另外一方,就只能都拼着抢着争取唐军的扶持,否则就会被对方吃掉。
唐军坐山观虎斗,确保自身之利益。
所以刘仁愿的想法是让物部氏彻底与忌部氏、中臣氏翻脸,种下仇恨,怎么可能替物部氏铲除那两个对头,使其在倭国一家独大?
物部足利也明白这一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左思右想、取舍两难。
忌部氏与中臣氏都是倭国传承非常久远的氏族,且都是世代管理倭国的祭神、祭祀事宜,地位崇高、代代沿袭,不仅在倭国民众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也有着非常强横的实力。
现在由于苏我氏的覆灭、物部氏投靠大唐而崛起,忌部氏与中臣氏结成联盟,处处与物部氏作对,唐人则听之任之,并不插手。
一旦自己出卖了这两个氏族其中之一,必然被这两个氏族视为生死仇敌,再无半分转圜之余地。
可刘仁愿威压太甚,他不敢拒绝,选谁呢?
最终,在刘仁愿锋锐的眼神压迫之下,物部足利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这件事,或许是忌部氏做的。”
中臣氏曾经在对佛教之态度上与物部氏站在一起对抗苏我氏,且曾经与用明天皇及苏我家分庭抗礼数十年最后落败,实力折损极为严重,不是短短十几年便能够复苏的。
相反忌部氏底蕴深厚,对物部氏的威胁最大。
既然非选不可,只能选一个相对更强大的对手,留下一个虚弱的对手。
刘仁愿点点头:“很好,凶手就是中臣氏,本将调派一旅精兵由你统率,将中臣氏阖族缉拿,而后押赴大唐审判,你意如何?”
物部足利人都麻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不是,是你让我选的,我好不容易选了一个,你却要另一个?
可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么?
“将军放心,我马上就安排计划,明天日出之前,定将中臣氏阖族缉拿,若不能办妥此事,提头来见!”
既然决定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只希望唐军能够重视契约,一直扶持物部氏掌控倭国,不会再另外寻找一个走狗,从而将物部氏弃若敝履……
作为物部氏的氏上,必须考虑阖族上下的命运,他没有拒绝的胆量与能力。
……
待到物部足利表态稍后会命人送来赔礼,而后垂头丧气的离去,房遗直才郁闷说道:“些许小事,何以牵连甚广?”
虽然遭遇刺杀,但毕竟并未丢命,伤势也不重,期初的愤怒之后冷静下来,觉得刘仁愿借由此事大张旗鼓的在倭国搅风搅雨,很是不妥,这会使得很多人丢命。
虽然他认为倭人很鄙夷、很愚昧,可到底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岂能无错的情况之下使其遭受牵连、夺其性命?
刘仁愿摇头道:“大郎有所不知,这些倭人虽然明面上摇头摆尾、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多有串联,阴谋对抗大唐。平素末将也不好无端动怒、兴风作浪,这回正好借由此事剪除中臣氏,也给物部氏与忌部氏一个警告,杀鸡儆猴。大郎不必对此多有担忧,您只需知晓这些倭人只要有半分机会也定然会毫不犹豫的杀死你我,这就足够了。”
对于房遗直的妇人之仁,他并不赞同。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老祖宗从上古时候便传下来的道理,《春秋》之中便有所载,房大郎是个读书人,怎还能不知这个道理呢?
房遗直和衣而卧,到了傍晚,物部足利让人送来了赔礼。
尽管物部氏乃是倭国的豪族,但从用明天皇之时便堕落下去,如今复起未久,家中没什么高雅的东西,只能让人抬来几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黄金。
倭国多产黄金,在很早的时候便予以开采,只不过由于技术落后、人口匮乏,所以产量一直不高。作为倭国传统豪族的物部氏自己也掌控几座金矿,但开采的黄金并不多。
在与苏我家争斗的时候损失了很多黄金,危急之时藏起来一些以供于将来东山再起之时使用,如今却不得不将大部分黄金送来给房遗直赔礼。
……
飞鸟寺乃是苏我氏上一代氏上苏我马子所建,效仿中原风物,颇有“洛阳迦蓝”之灵韵,只不过随着苏我家的覆灭,往昔香烛缭绕、景物怡人的寺院已经显得破败。
物部氏依靠唐军而崛起,便将整座寺院划归已有,只不过时日尚短,尚未来得及修葺重建。
却依然是整个飞鸟京数一数二的豪宅。
物部足利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中,跪坐在堂上,隔着窗户望着院内逐渐飘落的雪花,只感觉身心俱疲。
与唐人打交道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仁义谦逊”对唐人的标签,但是在这张标签之下却是不动声色的各种手段,即便是一个武将也能对拉拢打压、分割而治这种策略信手拈来,令自己疲于应对,最终不得不含羞忍辱、卑躬屈膝。
力不如人,为之奈何?
家人早已因为今日唐军的大规模行动而闹得彷徨焦虑,毕竟物部氏曾经历过与苏我氏争斗失败之后的惨痛,如今刚刚崛起,往日的惊惧尚未平复,生怕唐军的目标是物部氏,好不容易到手的荣华富贵再度失去。
失去那些黄金已经是痛彻心脾,如若再失去如今的地位……
子弟、妻妾们都围在物部足利左右,目光担忧的看着他。
长子物部宇麻吕惶恐道:“父亲,万不可与唐人生隙,唐人之目的不在于倭国之领土,而在于倭国之资源,他们想要什么任凭取用便是,只要能够确保我家掌控倭国之政权,其余一切皆可舍弃。”
倭国也有高明之士,看得明白唐人看不上倭国这穷山恶水、火山岛礁,只是对遍及各处的金矿、银矿感兴趣,以及倭国的人口。
然而这些对于倭国根本无用,因为并无开采之技术,与其将那些金银留在山脉之中,还不如以之叫好大唐,使得物部氏得到大唐之支持。
至于人口更不足为虑,这些倭人能够坐着大船去往大唐谋生,岂不是比留在倭国强十倍百倍?别说什么过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没人能坚持几年这种蠢话,因为留在倭国只会更加凄惨!
物部足利肉了肉发胀的太阳穴,缓缓道:“这回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中臣氏。”
物部宇麻吕简直大喜过望:“那岂不是正好?现在倭国只有我家、忌部氏、中臣氏三足鼎立,剪除中臣氏就只剩下忌部氏,我家依靠大唐逐渐壮大,迟早有一日将忌部氏也吞下,届时我家在倭国一家独大,正位天皇指日可待!”
堂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居然可以正位天皇么?
天照大神的后裔万世一系、统治倭国,居然有朝一日能够被我们物部氏所取代!
物部足利看着这个蠢儿子,懒得多说,挥挥手,道:“去集结家兵吧,今夜汇合唐军,一举将中臣氏覆灭,切记一定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是!孩儿这就去办。”
物部宇麻吕兴冲冲起身,快步离去。
“你们也都退下吧,孙儿留下陪我说话。”
“是。”
众人散去,只留下物部氏的嫡孙物部。
物部今年才十岁,长得瘦小,焦黄的头发稀稀疏疏没有几根,塌鼻梁、鱼泡眼、木瓜脸却已经看出物部氏的优良血脉,此刻仰着小脸儿,好奇问道:“祖父是有什么话要对孙儿说吗?”
物部足利看着最喜爱的小孙子物部,婆娑着他的头顶,叹息道:“等到唐军押送犯人前往长安受审,祖父会花钱给你买一个船票,去大唐吧,那里才是真正的高天原。”
留在倭国能干什么呢?
纵然将来在唐军的扶持之下登上天皇之位,成为名义上倭国的统治者却也不过是唐军手底下的鹰犬而已,符合大唐的利益的时候,唐军大力扶持,可一旦不符合大唐的利益,唐军就会像今日这般翻脸无情,彻底毁掉。
这个小孙子聪明伶俐,比他那个愚蠢的父亲更有希望领导物部氏,把他送去大唐,进入大唐的贞观书院或者太学,若运气好再能拜一个大儒为师,成为真真正正的唐人,然后将整个物部氏迁入大唐,成为一个传承久远的世家门阀。
唐人虽然凌厉霸道,却胸怀天下、仁义宽厚,即便倭国这边发生什么,也不至于牵连到这个十岁的孩童。
物部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憧憬之色:“大唐真的那么好?长安真的有传说那么大、那么繁华?”
物部足利一脸宠溺:“我也没有去过啊,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孙儿替祖父亲自去一趟看看,好不好?”
“好哒!”
小孩子再是聪慧,也还不懂当下家族所遭遇的困境,更不明白祖父将他送往长安所要面对的艰辛。
只是如当下所有异国人一样,对那个神奇的国度、对那个神圣的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宁愿究其一生也想要置身其中去看一看、感受一番。
……
时间的道路总是这样,压迫得越狠、反弹就越大。
作为当年佛门之争的失败者,物部氏这些年遭受苏我氏的打压迫害及其惨重,族人战战兢兢唯恐朝不保夕,原本倭国传承最久远的家族之一,却好似最下等的奴隶一般苟延残喘,心中充满恐惧与愤怒。
而今一朝得势,得到唐军的支持,成为倭国政权的实际掌控者,所挤压的所有愤怒与恐惧都爆发出来。
当物部宇麻吕带着唐军抵达中臣氏宅邸,唐军刚刚完成包围,物部宇麻吕已经率领家兵杀了进去。
物部宇麻吕根本不顾两家以往的交情,尽然今日出卖中臣氏,那么自明日起两家便是死仇,自当要做到斩草除根,绝对不能留下任何后患,所以下令屠杀中臣氏满门。
百余名家兵冲进中臣氏府邸,见人就杀,鲜血瞬间便染红了这倭国最尊贵的氏族门庭。
中臣氏也组织了几次反击,但由于物部氏的攻击太过突然,且力量强横,故而都已失败告终。
等到物部氏的家兵冲入内宅,杀戮的步伐为之一顿,相貌娇美的内宅女人们吸引了家兵的注意,一个个或被拖入房中几人轮上,甚或就在庭院之中施暴,木下、井上、小林、竹中……更有人杀入库房,大肆掳掠。
物部宇麻吕则带着亲随由前到后一进院落一进院落的杀过去,将中臣氏的子弟全部屠戮干净。
等他将中臣氏的子弟杀光,返回的见到整个中臣氏府邸的惨状,马上下令点火,一把火将中臣氏的府邸烧个精光。
唐军的带队校尉很是不满,呵斥道:“给你的命令是将中臣氏缉拿归案,何以大肆屠杀?”
物部宇麻吕小心翼翼解释:“中臣氏既然敢刺杀大唐贵人,显然已经做好事情泄露之准备,我等刚刚杀入大门,便遭遇了顽强抵抗,不得已将其全部击杀,更有中臣氏子弟想要玉石俱焚,放火点燃了整个府邸,我等虽然极力灭火,奈何火势太大,无能为力。”
说着,让麾下家兵将掳掠而来的钱帛分出一大半……
唐军校尉很是愤怒:“抓人拿赃、捉奸捉双,原本并无中臣氏刺杀大唐贵人之证据,现在中臣氏上上下下被你杀戮一空,岂非死无对证?这个责任在你!”
物部宇麻吕无可奈何,若非你们放任我大肆屠杀,刚才为何不制止?
现在等我杀完了,罪名全都给我一个人背?
可他明白这是唐军的策略,就是要将铲除中臣氏这样一个罪名丢给物部氏,物部氏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毕竟想要得到唐军坚定的支持,就必须要有把柄被对方捏住,否则唐军凭什么相信物部氏并且予以支持?
“将军放心,此事乃物部氏所为,自然由物部氏一肩担之!”
现在谁想在倭国立足,谁就得牢牢抱住唐军的大腿,立场一定要坚定,绝对不能自作聪明、左摇右摆。
唐军校尉很是满意,拍了拍物部宇麻吕的肩膀:“虽然这件事违背了将军的命令,但将军面前,我会给你求情的,所以……”
物部宇麻吕眼皮子跳了跳,只能肉痛的将其余掳掠而来的钱帛全部献上。
“还请将军美言。”
“这才对嘛,有前途……”
……
刘仁愿得到中臣氏阖族覆灭的消息,面色不动,伏在案头给房俊写了一封书信,而后字斟句酌的检查一遍,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好,连带着李少康一同送回长安。
嗯,还有物部氏的嫡孙随船一道前往长安求学……
长安。
政事堂内,各位宰辅就关东地区即将耕种冬小麦之事展开讨论,种子的分派、人手的调集、土地的耕耘,都需要一一解决。
这是头等大事,必须事先统筹。
不过这与房俊没什么关系,虽然种地他是专家,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这个尚书右仆射主管的军制改革,若是贸然插手农耕之事,必将引起其余即位宰相的群起反对。
已经牢牢把持关中军权了,若还要向农耕之事伸手,旁人岂能容他?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权力都是相对独立的,谁想大权独揽、一手遮天,要么成为天下忌惮的权臣,要么被群起而攻之黯然下野。
房俊对于权势并不热衷,只要牢牢抓着军权,其余就任由几位宰相去折腾吧。
提及关东、山东各地的冬小麦耕种,马周提醒了一句:“开春之后天下各地丈量土地就将开始,现在是否需要行文各地州府,提醒他们最好提前将管辖之下的土地归属厘清一遍,以免丈量土地之事引起过多纠纷?”
对于丈量土地之事有可能遭遇各地世家门阀的反对,一群宰相们并不太过在意,只要军队牢牢握在朝廷手中,任谁也翻不起浪花,可如果因此导致土地归属纷乱引发各地动荡,极有可能使得冬小麦严重减产。
总不能全部依靠海外输送的稻米吧?
即便海外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可如果各地的冬小麦减产,就会影响到黍、麦之种植,全年粮食产量锐减,直接导致各地财政之崩溃。
在政事堂内一直不怎么发言的李勣也慎重赞同:“如今就连从来不种植冬小麦的关中都大量种植了,一旦关东等地因丈量土地导致归属产生纠纷进而影响耕种,关中势必也会受到影响,不可不慎重处置。”
房俊挨着马周坐着,闻听此言,小声问道:“关中以前不种冬小麦吗?”
马周瞅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不种的,否则你以为当年北齐为何亡于北周之手?”
房俊:“……”
北周灭北齐,居然还跟冬小麦有关系?
连忙询问详细。
马周瞅了居于上座的李承乾与满堂宰辅、高官一眼,自忖既然提出了问题,让他们这些人去解决就是了,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遂往后坐了坐,与房俊小声低语。
……
“府兵制”曾经是最先进的军政制度,西魏凭此一跃而成为强国,且奠定隋唐两朝一统天下之根基。
然而在最初,“府兵制”其实是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东南末年、军阀混战,而后三国鼎立、三分归晋,两晋交迭、中原沦陷,直至东晋灭亡、南朝更替,神州混沌、政权错乱,因其复杂的历史背景导致整个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在北方,曾经不可一世的北魏帝国轰然倒塌、分崩离析,裂变为东魏、西魏两个政权,彼此视为仇寇、征伐不休,然而无论经济、人口、亦或军队战斗力,西魏都处于下风,时时被动挨打。
当时两国的国境线有很长一段依托于黄河河道,每到冬季黄河结冰,西魏军队都要组织大规模的破冰行动,以免被东魏骑兵直接马踏黄河攻伐关中,由此给军队带来的负担极大。
一代枭雄宇文泰推出“府兵制”,“始籍民之才力者为府兵,身租庸调,一切蠲之,以农隙讲阅战陈,马畜粮备,六家供之,合为二十四军”……
此举使得西魏逐渐在与东魏的战争中取得优势。
宇文泰死后,其子宇文觉在其堂兄宇文护的拥戴之下即位称天王,建立悲咒。而在东边,东魏权臣高欢死后,长子高澄继专魏政,将篡未篡之时,被家奴刺杀,其弟高洋袭废掉东魏的傀儡皇帝孝静帝,即帝位,建立北齐,定都邺城。
到了这时候,北周的军事力量已经远胜于北齐,双方攻守之势逆转,反而是北周在每年冬季黄河冰封之时踏过黄河攻伐北齐,最终覆灭其国。
当时天下三分,除去北周、北齐隔黄河对峙之外,长江之南还有陈国,三国之中北齐的农业、盐铁业、瓷器制造都非常发达,最是富庶,结果最先亡国的偏偏是北齐。
为何如此呢?
原因诸多,但冬小麦的种植肯定是其中之一。
关陇不种植冬小麦,“府兵制”施行之后,乡兵、民兵都在秋收之后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使得北周的军队战力飙升。而北齐却要种植冬小麦,这就导致军队不能在秋冬春三季进行训练。
“正月、二月,劳而除之。三月、四月,锋而耕锄。五月、六月暵地,不暵地而种者,其收倍薄”,一季冬小麦,半年过去了,军队疏于操练,此消彼长之下,如何打得过北周?
而北齐人口多,乍一看是个优势,但所需之粮米也多,消耗太大,“一夫不耕,天下必有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受其寒者”,不种冬小麦粮食不够吃,种了冬小麦又使得军队没有时间训练……
由此可知,宇文泰实施的“府兵制”是何等惊才绝艳、顺应国运。
……
一众宰辅的议论还在继续,但话题已经从冬小麦的种植转移到食盐产量。
刘洎忧心忡忡:“因为此前晋王兵变之缘故,多有关东门阀遭受牵连,如今整个关东一代秩序混乱、政务迟滞,这些或许还可以等到过年之后魏王前往洛阳再予以梳理,但解池之盐产量也因此大幅下降,却是片刻都等不得。”
国家之财政有赖于盐、铁,作为农税之补充,其中解池之盐税每年为朝廷增收一百五十万贯,占全国盐税的四分之一,虽然如今大唐开始征缴商税,但仍远远无法与盐税相抵。
现在解池产量不足以往的一半,如果产盐量不能恢复如初,将会极大影响国家财政,李承乾等级之后所谋划的一系列新政就有可能胎死腹中。
李承乾知道此事之紧迫,问道:“刘中书有何解决之法?”
刘洎道:“解池之产盐量之所以骤降,是因为之前把持盐池的皆乃河东世家,如今河东世家遭受重创,其权力大为缩减,管理盐池的官吏只剩下不足一半,事务迟滞、组织混乱、人浮于事,必须整顿盐池之官吏,才能将盐产量提升上来。”
在座诸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
在此之前,解池一直由河东世家所把持,即便朝廷委任官员前往管理,也要受这些世家子弟出任的官员所裹挟。结果因为河东世家多襄助晋王起兵,兵败之后遭受牵连,数以百计的世家子弟丢官、罢爵、下狱、流放,导致管理解池的官员严重不足。
即便如此,河东世家也不肯轻易将把持了数百年的盐池拱手全部让给朝廷,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解池盐场一片混乱,盐产量自然日渐萎靡。
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
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道:“当委任一员干吏前往,总揽盐政,或可结束乱象、重回正轨。”
刘洎颔首表示赞同:“微臣亦有此意。”
李承乾左右看了看,问道:“依爱卿之意,谁人合适?”
刘洎没有马上举荐官员,而是解释道:“众所周知,解池一直由河东世家所把持,眼下河东世家子弟担任的官员虽然大多被罢黜,但毕竟影响甚深,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等闲官员前去,也会被他们轻易架空,有力难施。还需派遣一位资历深、能力够、且杀伐果断锐气十足的官员前去,方可奏效。”
有人表示赞同:“刘中书言之有理,在下以为刑部尚书张亮可堪大任。”
刘洎摇头道:“陨国公乃贞观勋臣、功勋赫赫,自然能够担当大任。然则两次兵变之中牵扯甚广,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要审讯奸贼、甄别忠奸、更要肃清朝堂,怕是分身乏术。”
吏部尚书许敬宗道:“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或可前往。”
刘洎再次否决:“河间郡王的确资历深厚,又是宗室柱石,只不过朝堂之上也要面临河东解池一样的局面,因兵变而导致诸多官员被撤职、降罪,亟需填补更多官员进入朝堂,吏部事务繁重,郡王不可离开长安。”
李承乾蹙眉道:“刘中书认为谁人合适?”
他最不喜欢刘洎的就是这一点,有什么意见就直抒胸臆的讲出来,行与不行大家一同商议,非得这般故弄玄虚才能显示你的能力吗?
真是麻烦。
刘洎似乎也觉察到李承乾的不耐,忙道:“微臣认为如此大任,非越国公不能胜任。”
房俊抬头撇了刘洎一眼,没有说话。
李承乾道:“左右金吾卫之整编攸关京师安全,此事尚未结束,越国公岂能离开长安?”
刘洎道:“据微臣所知,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已经步入正轨,完全可以交付于英国公监督,而越国公亲赴河东、整顿盐务,定能震慑屑小、马到功成。”
政事堂内气氛瞬间紧张,落针可闻。
这是想要夺房俊之兵权?
诸人的目光先看看刘洎,然后一齐投注到李勣脸上。
因为连续两次兵变,陛下对于当下关中的十六卫军队之信任降至最低,唯恐有人继续作乱之时,这个军队依旧群起响应。
整编军队乃是重中之重。
左右金吾卫之设立,一改之前府兵“番上”之旧例,两支军队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常备军驻守长安,与左右领军卫等军队共同构筑长安的防御体系,确保整个京师固若金汤。
作为陛下最信任之人,由房俊掌握此事乃是必须,换了旁人岂能放心?
但与此同时,李承乾也要认知到大唐军队不仅仅只有一个房俊,若是将京师防务完全交由房俊之手,旁人如何看?
贞观勋臣虽然已经七零八落,可依旧还有一个李勣!
“军神”李靖之后,大唐军队又一杆屹立不倒的大旗!
亲近房俊可以,可事事以房俊为重,将李勣置于何地?
难道李承乾就眼睁睁看着大唐军队一分为二?
所以,刘洎这一手乃是阳谋,明知李承乾最信任房俊,却也要将左右金吾卫的兵权从房俊手中夺去。
尽管皇帝一百个不愿,也不能当着李勣的面拒绝。
真以为之前李勣在两次兵变当中置身事外,未来有第三次兵变的时候依旧如此?
如果前两次兵变之中的任何一次有李勣之参与,房俊又凭什么力挽狂澜?
……
在座皆乃一时之精英,瞬间便明了刘洎的用意,但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什么办法予以阻止。
这一手阳谋堂堂正正,瞅准了军方内部的攀比、对立、矛盾,无懈可击。
李承乾的面色极为难看,目光冷冷注视刘洎片刻,缓缓颔首,道:“刘中书果然老成谋国、深谋远虑,既然如此,就由越国公前往解池主持盐务,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交由英国公……”
“陛下!”
李勣出言,打断李承乾的话语。
刘洎面色一变,正欲说话,却被李勣抬手阻止。
李勣淡淡瞥了刘洎一眼,道:“越国公赶赴解池主持盐务,臣亦赞同,毕竟越国公之才能极为卓越,既有治理政务之能力,又由震慑屑小之威望,朝野上下无人能出其右。不过接管左右金吾卫组建之事,还请陛下慎重。此前一些事由皆乃越国公操持,进展极为顺利,此刻若贸然由臣接手,非但不能更进一步,反而有可能导致军中将士生出抵触心理,毕竟此举与攫取功绩无异。高侃虽然被任命为右威卫大将军驻扎金陵,但此刻尚未成行,其人一直辅佐越国公操持整编之事,极为熟悉,可由其继续办理、萧规曹随即可。”
刘洎面色陡然涨红。
自己绸缪许久,本以为可顺利夺去房俊之兵权交由李勣之手,从此之后想要夺回难如登天,却不料被李勣当中驳斥,且安上一个“攫取功绩”的骂名。
我殚精竭虑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你非但不领情反而反手给我一个耳光,此事若成,难道收益的不是你吗?居然损人不利已?是可忍孰不可忍!
“英公乃宰辅之首、国之柱石,如此江山飘摇、社稷动荡之际,自应当挺身而出、为君分忧,却为何自珍羽毛、置身事外,对朝堂之事鲜有过问,面临困难更畏缩不前,如此食君之禄、却不知忠君之事,难道不知羞耻吗?”
政事堂内一片寂静,连李承乾都瞪大眼睛看着刘洎,这人今天莫不是吃了火药,否则何以这般火爆生猛?
连李勣都敢怼。
虽然李勣平素很低调,既不操弄权柄,也不打击异己,好像存在感很低,但凭借其资历、地位、功勋,以及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他只需坐在这里,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否则关陇、晋王两次兵败之时,何以绝大多数军队都按兵不动?
若无李勣坐镇,怕是老早就被长孙无忌或者雉奴给策反,一窝蜂的冲到长安来将他这个皇帝赶下台……
李勣面色如常、八风不动,自不会被刘洎不敬之言语所激怒,淡然道:“承蒙太宗、陛下两代君王之信任,使我窃据此位,常常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唯恐才具不足,有负君王之托付。既然刘中书职责我尸位素餐、德不配位,那今日晚些时候我自会上书请辞,并推举刘中书担任尚书左仆射之职。”
诸人无言,这番话以退为进未免有失于宰辅之首的威仪,然而李勣何等样人,岂会在意这些?他之所以稳稳坐在尚书左仆射的位置上,不是他多么威凌天下,而是在与其赫赫功勋,在与其在军中所得到的支持。
谁能比他更适合担任这个宰辅之首?
刘洎自然深知这一点,故而勃然大怒:“我何时觊觎宰辅之首的位置了?英公此言,颠倒黑白,令人不齿!”
李勣微微蹙眉:“这倒是怪了,我窃据此位,你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让你来当,你说你绝无此意……难不成我如何为官还要你来教?”
前半句还好,说到后半句,已然声色俱厉。
刘洎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无论如何,官场自有规矩,以下官之身份质疑上官已经算是坏了规矩,更何况李勣之根基稳如磐石,即便他想要弹劾也束手无策?
“行了,不过是商讨政务而已,自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何必弄得这般针锋相对?”
李承乾打圆场,而后对李勣道:“刘中书之言,倒也不是公允,朕也觉得除去越国公之外,旁人很难将解池盐务整理妥当,就由越国公前往吧,可授予榷盐使一职,全权负责解池盐务之整顿。至于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也按照你的意思由高侃肩负,不过这到底是攸关长安防务打大事,高侃能力足够、且威望不足,且经验欠缺,还要英公从旁指点协助,如此,朕才能放心。”
虽然他对于刘洎针对房俊想要夺去房俊之兵权甚为不满,虽然李勣主动退让不愿接手房俊的兵权,但他也意识到房俊的崛起已经引起李勣的警惕与不满,必须在双方之间构筑一个缓冲,绝对不能让军中两大派系彻底对峙、割裂。
之前他需要稳固皇位,必须重用他最信任的房俊总揽军权,现在他需要稳固江山,既不能使得军中一家独大,亦不能使得军队在斗争之中分崩离析。
他依旧信任房俊,但他是皇帝,不能以个人情感左右自己的行为,这一点,他希望房俊能够体谅自己的难处,并且做出妥协。
所以他看向房俊,目光殷切:“二郎以为如何?”
所幸的是,房俊有时候的确嚣张跋扈、行事激烈,但绝非不识大体之人,在他目光注视之下,缓缓颔首、面带笑容:“陛下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遵。”
李承乾吁出一口气,他还真怕房俊尥蹶子不干,如果在这政事堂里公然拒绝,他这个皇帝纵使颜面尽失,却也不得不倾向房俊,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个皇帝?
忍不住露出笑容:“稍后跟我在宫里用膳,正好西域那边送来一批美酒,让皇后多敬你几杯。”
堂上一众大臣默然无语,这份圣眷,普天之下、无出其右,当真是令人艳羡。
能留在宫中用膳已是荣宠备至,更有皇后作陪,这是何等待遇?
“此事就如此定下吧,待到年后,再行履任。”
“喏。”
……
群臣散去,房俊随同李承乾去到武德殿,房俊留在御书房内喝茶,李承乾在宫女服侍之下前去沐浴更衣。
茶水喝了两盏,便听得环佩叮当,回头看去,见到皇后苏氏步履盈盈的走进来。
皇后未着盛装,而是穿着一袭襦裙,上身丹青色的襦袄窄袖及腕,下身藕荷色的长裙百褶飘逸,胸前丝绦勾勒出形状优美的山峦胜景,雪白丰润,整个人青春洋溢、身姿窈窕,既有名门淑女的华美,又有妙龄女子的灵韵。
哪里像一个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房俊连忙起身,低眉垂眼不敢去看皇后的容颜,目光反倒落在裙摆之下一双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微臣见过皇后。”
皇后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乎带着欣喜:“二郎乃陛下肱骨、国之柱石,更是太子少傅,况且此乃后宫,并无外人,实应亲近一些,何须这般毕恭毕敬?”
“微臣不敢僭越。”
“呵呵,外人都说房二郎持才傲物、放荡不羁,原来是闻名不如见面,居然这般拘礼。”
这话略显轻佻,但以房俊与皇家之亲近,却也并无不可。
房俊便起身,迎着皇后的目光,笑道:“所以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盛名之下未必没有虚士。”
皇后掩唇而笑,眸光流转:“哦?既然如此,却不知房二郎是虚士还是实士?”
房俊无语,这话怎么回?
总不能来一句“是虚是实要试过才知道”吧?
这可是皇后……
心里忽然一跳,似乎自己这几回入宫,总是有意无意之间与皇后独处,且皇后的表现也一改平素之端庄严谨,过于活泼。
这……
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房俊的脸上,光晕使得他俊朗的面容趋于柔和,身上紫色官袍也鲜艳起来,金鱼袋坠在玉带之下,整个人背脊挺拔、英姿勃发,如此允文允武、出将入相的经世之才,的确犹如芝兰春树、丰神俊朗。
皇后苏氏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后知后觉已经逾越君臣之别,甚至男女之防,顿时有些悔意,目光自房俊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儿,心儿忽然急促跳动几下……
房俊也楞了一下,见到皇后雪白的脸颊升起两抹淡淡的红晕,认为她也是脱口而出、并无他意,便笑着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便是宇宙间的本来面目,如何又能分得清呢?吾辈立于世间,只求问心无愧,足矣。”
皇后回过神,抿唇一笑,先请房俊入座,让侍女奉茶,而后揶揄道:“二郎果然是文武兼备、经世之才,这张嘴能言善辩、舌下生莲,且不知是否时常在长乐、晋阳面前这般卖弄,所以才能惹得两位公主殿下心之所属、情之所钟?”
“……”
房俊无言以对,这种事岂是皇后能够与臣下当面交谈的?
“不敢蒙骗皇后,微臣与长乐殿下确实互生爱慕,只因造化弄人不得不忍居鹊桥、相顾无言……可微臣对晋阳殿下却只有溺爱之心、绝无逾越之情,皇后聪慧明睿,当知晓微臣心意。”
皇后脸儿微红:“你的心意,我如何知晓?”
又觉得这话不妥,忙道:“封家议亲之际遭遇弹劾,导致亲事告吹,这件事当真不是你从中作梗?”
“皇后冤枉微臣了,弹劾封德彝乃是御史台做出的决定,微臣纵然有几分权势,却如何能够影响御史台呢?绝无此事。”
“唉。”
皇后叹息一声,俏脸上浮现一抹忧愁:“纵然如你所言那般一身清白,可若说晋阳对伱暗生情愫,这你总不会不认吧?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因你之故,晋阳对议亲很是抵触,况且因着连续两次兵败,适合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少,陛下与我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现在,晋阳公主的婚事早已成了“老大难”问题,整个皇室都在愁,既愁无合适之子弟,更愁房俊从中作梗。
而晋阳公主对房俊芳心暗许,愈发令人愁上加愁,长乐公主毕竟是和离之妇,既然不愿再嫁,出家修道即可,与房俊暗地里幽会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总不能让豆蔻年华的晋阳公主也出家吧?
房俊也无奈:“这件事,微臣当真是爱莫能助,上一回封家向晋阳公主议亲之时,我还想着能够促成此事,可谁能想到御史台吃错了药一般非得咬着封家不放,结果导致封家被罚,失去议亲之资格?连皇后都觉得这件事背后是我从中作梗,晋阳公主想必更是如此,很是麻烦啊。”
他也感到奇怪,此前他与皇后可以算作“相敬如宾”,尤其是有一段时间皇后试图染指政务被他阻止呵斥,一度对他极为敌视,怨气不少,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居然能够如同亲故好友一般坐下来说着这样家长里短的事情?
且状态自然、关系亲切、毫无隔阂……
门口的侍女忽而低声道:“陛下来了。”
房俊:“……”
气氛有些怪异,怎么好像他与皇后是在私底下见面,且背着皇帝一样?
皇后苏氏显然也有类似感受,莹白的脸颊飞起一抹红晕,瞪了那侍女一眼,小声道:“陛下与越国公一同用膳,且去将备好的酒宴送来。”
“喏。”
侍女战战兢兢的快步离去。
房俊再度无语,看向皇后,以目光示意:如此小心翼翼,咱俩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皇后楞了一下,居然读懂了房俊的意思,俏脸染霞,美眸横了房俊一眼。
她只是下意识的小声说话而已……
李承乾沐浴之后换了一套常服,缓步走进来,笑着道:“让二郎久等了,跟皇后聊什么呢?”
坐到椅子上,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房俊道:“正说起晋阳殿下的婚事,皇后埋怨微臣,可微臣自觉冤枉,遂解释几句。”
也不知怎地,他平素最怕与李承乾谈论长乐、晋阳的婚事,现在却主动提及,似乎下意识想要将李承乾的话题扯开,莫要盯着他与皇后到底说了什么……
果然,李承乾顿时不满:“你还有什么好解释?朕平素最宠溺这个妹子,结果一颗心全都系在你身上,终至耽搁了终身大事,若太宗皇帝还在,信不信扒了你的皮?”
当哥哥的疼爱妹子,才不管房俊主动还是被动,既然晋阳因他而不愿议亲,自然所有罪责都在他身上。
皇后见房俊一脸窘迫,掩唇而笑,柔声道:“行啦,臣妾已经说了他一通,陛下还是饶了他吧,饭菜送来了,快快用膳吧。”
几个侍女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样精致的菜肴放在靠窗的案几上,摆好碗筷,便被皇后苏氏斥退。
御书房内只留下君臣三人,坐好之后,皇后左手两根纤纤玉指捏着右手衣袖,右手执壶斟酒,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容颜如玉、声音犹如朱落玉盘:“臣妾给二位斟酒。”
这话其实略有不妥,一国之后,岂能在臣子面前自称“臣妾”?
但因是将李承乾与房俊并列在一处,倒也无人察觉……
李承乾举杯,笑道:“朝野上下,能够让皇后执壶斟酒且心甘情愿者,唯二郎矣。一家人,不必拘礼,来,我敬二郎一杯。”
房俊忙举杯,惶恐道:“微臣不敢当。”
皇后放下酒壶,也拈起酒杯,笑靥如花:“臣妾陪一杯。”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气氛很是放松融洽。
吃了几杯酒,李承乾放下筷箸,拍拍房俊手背,叹气道:“方才政事堂上,二郎可曾怨我?”
说的自然是让房俊放下左右金吾卫之整编,且过年之后赶赴河东主持盐务整顿一事。
房俊咽下口中食物,摇头道:“陛下多虑了,微臣岂是那等恋栈权位、不识大体之人?陛下金口御言,微臣无有不遵。”
一旁的皇后则有些不满,为房俊打抱不平:“二郎于陛下之功勋,堪称柱石之功,焉能因为旁人几句谏言便褫夺二郎之军权?退一步讲,若无二郎统领军队宿卫宫禁,陛下岂能安寝?纵然陛下不以为意,臣妾却是睡不着觉。”
虽然以往曾与房俊之间有些龌蹉,被房俊叱责她干政,但时至今日,房俊早已成为她心里最为安全的依靠,若无房俊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她们夫妻此刻焉能坐在这武德殿内谈笑风生?
在她看来,房俊兵权在手固然有可能成就权臣之威胁,可纵然房俊成为权臣,那也是忠于她们夫妻、确保她们夫妻坐稳江山的柱石。
李承乾似乎没料到皇后这么说,立场完全偏向房俊,略作沉默,而后沉声道:“以我本人来说,对二郎之信任毫无保留,纵使天下军权全部操之于二郎之手,我亦绝无半分猜忌之心。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皇位已然稳固,我就不得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尤其是英国公。”
他看着房俊,目光诚挚,这番话可谓是开诚布公:“英国公功勋赫赫,在军中之影响力无与伦比,二郎虽然不遑多让,可一旦你二人生出龌蹉,势必导致军中分裂、对峙,进而使得天下动荡,这对即将施行的新政极为不利。我知道这对二郎不公平,但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还望二郎忍下这份委屈,与我一道同心协力,将这大唐江山经营得繁华锦绣、盛世煌煌,他朝史书之上,共谱一段君臣佳话!我也向你保证,共富贵、勿相忘!”
昔日皇权动荡、逆贼蜂起,将长安之兵权系于房俊一身,乃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事实上时至今日,房俊依旧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
然而毕竟时过境迁,现在如果继续让房俊掌控长安兵权,难免使得李勣一系心生猜忌、隔阂加深,导致军队派系之对立,进而使得整个天下陷入动荡。
军权不稳,天下如何能稳?
他知道房俊素来无私,也希望房俊能够继续无私,将长安兵权让于李勣,换取军中上下一心,保持天下稳定。
如此,即便宗室之内波涛汹涌、有人觊觎皇位又能如何?
皇位固若金汤。
房俊洒然一笑,举杯敬了李承乾一杯,颔首道:“当初微臣之所以极力支持陛下,一则在与陛下宽仁,可为一代仁主明君,再则不愿帝国皇位屡屡以下克上陷入血腥争斗,平白耗尽国家底蕴……却从无半分希冀于建立于从龙之功进而权倾天下,在微臣心中,这天下之繁荣稳定,胜过一切。”
他从不在乎权势,之所以追逐权势是因为想要做一些事情,避免大唐陷入历史之泥沼进而重蹈覆辙。
但是李承乾的态度,却让他难免有些失望。
逆贼叛乱兵临城下之时,你让我抛家舍业浴血奋战保你皇位;皇权稳固之时,你让我顾全大局交出兵权……难不成,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一旁的皇后苏氏美眸在陛下与房俊脸上来回看了看,红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心底一声叹息。
有些东西一旦生出裂隙,便再难恢复如初。
在她看来,陛下有些糊涂了,难道真的以为旁人也能如房俊那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他?
那些人虽然并未在逆贼兵变之时以附其后,可背地里有几个没有与逆贼暗通款曲?
最后目光投注在房俊脸上,隐隐透着关切。
房俊与李承乾剖白心迹,做出表态,回头便迎上皇后苏氏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后觉得很奇怪,居然又读懂了这个笑容的意思:安心……
心里一跳,忙移开目光。
酒宴至半途,三人各怀心思,气氛略显尴尬……
……
待到用膳过后,房俊告退离去,侍女将碗碟筷箸收拾干净奉上香茗,皇后玉手轻挥,将所有人斥退。
给李承乾沏了杯茶,皇后犹豫一下,轻声道:“陛下如此……是否略有不妥?”
李承乾拈起茶杯喝茶,并未做声。
皇后看了他一眼,道:“无论如何,若无越国公之支持,陛下很难等到继承皇位的那一天,即便即位,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中,又如何屹立不倒、挫败叛逆?时至今日,越国公实乃陛下肱骨之臣,于公于私都不能稍有薄待。”
李承乾放下茶杯,奇道:“伱认为我让房俊交卸左右金吾卫之兵权,乃是薄待?”
皇后抿唇不语,以目光回复:难道不是?
“好,就算是薄待,可我现在所面临之局面依旧危机重重,皇位虽然稳固,可天下依旧处于动荡之中,房俊不肯受委屈,李勣那边必生猜忌,直至军中彻底分裂……天下大局面前,受一些委屈又有何妨?我记得他的功勋,也感念他的恩义,君臣此后尚有长久之日,多多补偿便是,何必于此时计较?”
李承乾有些不满,语气激烈,罕见的在皇后面前发脾气。
他岂能不知房俊受了委屈?
但为何就不能以大局为重?
以房俊之功勋、以他对房俊之信重,假以时日还归兵权又有何不可?
为何连自己的皇后都不明白“相忍为国”的道理?
居然以为他是寡恩之人!
简直放肆。
皇后苏氏默然无语。
*****
武媚娘的习惯一如既往,总是喜欢在办正事的时候谈事情,似乎短暂的将思绪自极乐之中抽离,能够使得快乐更加持久、纯粹……
“郎君今日可是心情不佳?这般折腾,妾身吃不消。”
“你这是吃不消?我看根本就是欣然笑纳、甘之如饴。”
“讨厌,别这样说人家,怪难为情……”
“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先办正事要紧。”
“紧吗?”
“……”
窗外寒风瑟瑟、雪花飘零,屋内云收雨散,侍女服侍着清洗妥当,夫妻两人相拥着躺在被窝里。
“今日政事堂上,陛下夺去我整编左右金吾卫之职权,改由英公监督……”
抚摸着毫无一丝赘肉的腰肢,房俊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武媚娘蹙眉:“陛下有些过分了。”
“局势并无稳固,陛下也是以大局为重。”
“郎君当真怎么想?”
房俊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那一抹雪白的香肩:“……我又不是圣人,岂能愿意?况且我之所以让出政务之权力,就是避免朝堂之上出现猜忌,想要握紧兵权辅佐新政实施,陛下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将我的打算全盘推翻。”
侧身往郎君怀中挤了挤,一条欺霜赛雪的玉臂横在郎君胸前,武媚娘很是不满:“陛下糊涂了不成?即便赋予李勣更多兵权,难道李勣就能死心塌地的保着他这个皇帝?真是笑话。”
无论是当初先帝意欲易储,还是先帝驾崩之时众臣逼宫,乃至于其后两次兵变,李勣都置身事外、隔岸观火,若非房俊不遗余力誓死相助,当时的东宫怕是早已被杀得一个不剩,如何还能似今日这般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之上?
居然剥夺房俊之兵权交给李勣,简直昏聩。
不过转念一想,马上说道:“陛下虽然算不得英明睿智,却也不傻,既然能做出这等事,很明显是与李勣那边达成了某种协议,以此换取李勣的完全效忠,彻底收拢天下兵权。”
当今大唐之军队,房俊与李勣乃是最大的两处山头,占据了七成以上的军队,只要这两人彻底站在李承乾这边,就相当于大多数大唐军方效忠于皇帝,余者皆不足虑。
站在皇帝的立场,这似乎无可指摘。
但对于房俊却极其不公平,打生打死浴血奋战挽狂澜于既倒,最终却落得一个褫夺兵权之下场。
没有兵权,房俊这个尚书右仆射又不担任正式官职,岂不是投闲置散于富贵闲人无异?
区区一个河东解池的榷盐使,如何配得上房俊的功勋、地位?
即便此举处于全盘考量,李承乾也显得有些凉薄了。
当然,最重要还是此举背后有可能意味的一些变化。
房俊一条手臂被武媚娘枕着,手肘屈起,手掌娑婆着雪腻的香肩:“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知这是李勣的想法,还是与宗室有关,李神符那个老鬼多少年不见人了,忽然跳出来,足矣见得潜藏很深的那群人依旧耐不住寂寞了。”
李唐皇室的势力架构之复杂,几乎可以说是历朝历代开国宗室之最。
大唐帝国今时今日的基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李虎打下来的,正是李虎东征西讨浴血搏杀,方才奠定了李唐皇族的家业。李虎生有八子,除去早死的长子、次子,余者几乎各个不凡,在三子李昞的带领之下愈发壮大家业,实力雄厚。
待到李渊袭爵之后,正值天下动荡、烽烟四起,大隋帝国分崩离析,终于抓住机会成就霸业。
而李渊虽然夺了表哥的江山,但同时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尤其注重血脉亲情,所有堂兄堂弟全都封爵封王。
事实上,在李渊争夺天下的过程之中,李虎这一脉几乎所有子弟都奋战在血火纷飞的战场之上,整个开国之战,李唐皇族与关陇门阀几分分庭抗礼。
这就导致李唐皇族之内的权力倾轧极其严重,任何一支都有夺取皇位的基础。
而作为李渊的堂弟、心存辈分最高者之一的李神符,更是一杆不容忽视的大旗。
武媚娘将手臂缩进被窝,向下游移,惹得某人微微一颤:“若无兵权在手,郎君的利益、志向又如何保证呢?”
房俊默默享受,轻声道:“兵权岂是更换一个主官便能轻易夺走?当初先帝任命江夏郡王为右屯卫大将军,不也没能策反整支军队?以我在左右金吾卫的影响力,没有三年两载,难以撼动。”
武媚娘手上用力,呵气如兰:“也就是说,他们明知并不能郎君手中夺走左右金吾卫的兵权,却依旧迫不及待的这么干了?若是如此,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动手在即。”
“他们知道这么做粗糙得很,但却是等不及了,因为每过一日陛下的地位便稳固一分,等到陛下将天下各地的政务梳理清楚,新政轰轰烈烈的施行,越来越多的人支持陛下,他们哪里还有机会?只是不知英公这回是否参与其中。”
房俊忧心忡忡。
宗室内那群郡王、嗣王并不被他看在眼里,不过是一些野心勃勃的浅薄之辈罢了,纵然能够掀起一些风雨,也成不了大事,可若是有李勣参与其中,那就截然不同。
不要以为李勣平素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便忽视他的能力,作为贞观勋臣当中硕果仅存的名帅之一,其庞大的影响力、无可计数的旧部,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
也不能因为政事堂上刘洎提及由李勣执掌左右金吾卫之整编却被后者拒绝,便认为后者当真无染指左右金吾卫的企图。
到了这个境界,谁还不是一个好演员呢?
想要从某个人的表情、表现上读出其内心真实想法,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切,都要从实际利益出发。
追寻背后的利益获取,才能真正捋顺事情的本质。
显然,目前还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局势依旧扑朔迷离……
武媚娘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郎君觉得这件事对你最大的损失是什么?”
房俊微微一愣。
虽然被夺去左右金吾卫整编之权,间接使得他对这两支军队的影响力减弱,但这毕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对左右金吾卫现有之军官进行大规模的清洗,短期内谁也办不到。
也就是说,此事的确造成他巨大损失,但是短期内并不严重。
那么还有别的损失么?
还真有。
那就是因此事而导致的他与李承乾之间的嫌隙……
倒也未必是嫌隙,以李承乾之性格并不会因此便对他报以真正的提防与猜忌,甚至还会觉得心中有愧,琢磨着从何处予以补偿。
“使陛下与我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