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白水郎”连连摇头:“整个崖州谁不知咱们刺史乃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自刺史履任之日便整顿吏治、注重民生,崖州的百姓对此感同身受,此番修建码头,刺史更是夜以继日上下奔走,不仅亲自派人盯着咱们的伙食,工钱按时发放,甚至将州中医署的医官分配安置在码头上,凡有因工致伤者不仅及时救治,且所需药材一应免费,吾等疍民感恩戴德。”
古今中外,举凡国家层面制定的政策大多都极为关注民生,保障百姓的合法权益、竭尽全力提高福利待遇,除去极少数奇葩之外,绝大多数君王其实是爱民如子的,他们愿意让治下的百姓过着幸福的生活,对他这位君主歌功颂德,青史之上满是赞誉、流芳百世。
只不过政策固然是好政策,在施行的过程中却往往被篡改、扭曲,导致底层民众非但不能因此受益,反而加重负担,如此旧例比比皆是……
所以官员是否清廉、有作为,无需太多书面的调查数据,最底层的百姓对此有着最为直观的感受。
卢承庆松了口气,做出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偷瞄着苏定方的反应。
他是范阳卢氏北祖大房的长子嫡孙,自幼经受最好的教育、得到最大的资源扶持,自然有着远大的理想,绝对不能忍受自己在崖州这样的地方犯错导致整个仕途生涯沾染无法洗脱的污点,所以自上任以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崖州是贫苦之地,极难做出政绩,但也正因为举步维艰,一旦做出政绩之后就会被无限放大,成为他璀璨仕途的踏脚石,从此直入中枢、平步青云。
可以说,他在崖州倾注了所有的精力与心血。
不容有失。
苏定方笑着点点头,继续负手前行,卢承庆紧随其后,一直抵达这道防波堤探入海中的最前端这才止步。
海风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苏定方眺望着远处几艘扬帆破浪由远及近的战船,笑着道:“当初水师决定在南海修建一处港口作为整个南海航线的中转,其实是有两个选择的,一在琼州,二在崖州,水师内部以及兵部更多人都倾向于前者,是大帅力排众议,这才将这个港口放在崖州,子余可知其中缘故?”
“子余”是卢承庆的字,现在苏定方以字相称就是换了一种相处模式,从“公对公”变成“私对私”,而两人之间私下里的纽带,就只能是远在长安的那位军方大佬越国公……
卢承庆这才知道崖州得到水师在此修建港口的这个“大项目”背后的曲折原因,真心实意道:“越国公维护提携之恩,在下没齿不忘,烦请都督转告越国公,此后听从调遣、马首是瞻。”
范阳卢氏与房家的渊源放在那里,天然就比旁人亲近,利益也趋于一致,能够得到这位大佬在朝中鼎力相助,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那位可是朝中最硬的几座靠山之一。
孰料苏定方却摆摆手,淡然道:“大帅心怀家国、高风亮节,你以为将港口放在你治下为你获取政绩就是为了拉拢你?你高估了自己,也贬低了大帅。”
言下之意,你以为大帅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替你铺路、以此获取你的效忠?抱歉,你还未有让大帅主动招揽的分量,大帅行事也绝非你想象那般为了一己之私。
“啊这……”
卢承庆很是尴尬、不知如何自处,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脸红。
所幸苏定方是个厚道人,没有出言讥讽,而是慨然道:“大帅不会去拉拢谁,更不会为了推动某一人的上位而将如此庞大的项目随意放在某处,之所以将港口放在崖州,是因为崖州刺史是你卢承庆,大帅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够将这处港口建好,并且以这个港口为中心将崖州发展成为南海航线上一处繁荣之所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让崖州的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
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卢承庆心脏霍霍跳动、血脉流动加速,整个人有一种战栗的感觉。
虽然自己远远不够被房俊拉拢的层次,人家也并非看中他这个人故意示好,更不是因为家族关系故意推自己上位……可偏偏这种得到认可的感受让他血脉贲张。
不是依靠家世、不是交换利益,而是纯粹因为自身之能力得到诸如房俊这样的大佬看重,这种体验是卢承庆很少经受的,一时间颇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壮志。
苏定方道:“大帅的原话是,该争取的利益要努力争取、该搞好的政绩要努力搞好,但不能为了利益、为了政绩便罔顾民生,更不要将民生视作升官的途径,人,还是要纯粹一些。”
卢承庆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受教了。”
这就是那个层次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吗?是不是越到了高位,就越是少了那些阴谋算计蝇营狗苟反而更加关注最基本、最纯粹的东西?还是说正因为有着远大的志向才能超然于低俗的谋算之外,拥有高洁的品格?
总之在这一刻,卢承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越国公充满了崇敬。
海风很大,战船风帆鼓满犹如离弦之箭一般乘风破浪,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抵达码头,跳板尚未搭好,几个兵卒便从船舷上一跃而下,踏足地面的同时稳住重心,而后毫不停顿的直奔码头临时设置的水师营帐。
旋即又从营帐出来,在其余兵卒的引领之下,发足向着苏定方所在位置快速跑来。
苏定方早就注意到了这几艘船,等到兵卒跑到面前,遂问道:“如此急促,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兵卒一边从怀中将战报取出双手递给苏定方,一边大声道:“启禀都督,上月中旬即九月十八那天,尸罗夫港总督下令对所有大唐商船运抵的货物加征其本身价值一半之税赋,大唐商队自然不同意,尸罗夫港卫队拒绝大唐商船进入锚地贸易,却不准补充淡水,双方爆发冲突,数十名大唐商贾丧生,因海路漫长往来不易,不能将货物运回,最终不得不忍受其苛刻之条件缴纳税款之后返回大唐,如今正聚集于岘港,恳请水师出面斡旋。”
大唐自立国以来便呈现出横扫一切之霸道,随着国力愈发雄厚、军队愈发壮大,周边敌国几乎全部覆灭,导致唐人自视甚高时常在海外横行霸道,似这般被无状临时增收税款、并且数十人伤亡之事,几乎闻所未闻。
这是大事件。
卢承庆忙道:“还请都督莫要感情用事仓促决定,这件事要谨慎处之,毕竟尚不知此等忽然加税的行为是大食国的国家政策还是尸罗夫港的总督个人所为,性质不同处理的方法也不同,不妨将消息传回国内,让鸿胪寺给大食国驻长安的使节颁发照会,命其予以解释并妥善解决。”
水师不仅是海贸商队的开创者、更是其庇护者,每年从各大商队收取的“保护费”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现在大唐商人在万里之外发生意外,以水师素来的霸道行事风格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但大食国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不堪一击的蕞尔小国,而是雄霸西方的庞然大物、当世唯一可以与大唐相提并论的超级大国,若果因为水师报复性的动作而导致大唐处于舆论的不利地位,得不偿失。
苏定方对此不以为然:“文官发表照会也不过是抗议一番,于事无补,且拖拖拉拉何时才能解决?不管是大食国的国家政策也好,还是尸罗夫港总督的个人行为也罢,既然大唐商人出现伤亡,海贸受到影响,那么大食国就必须为此负责,并且付出代价。”
不理会面色大变的卢承庆,转头询问跟随身边的一个偏将:“当下何人在岘港?”
副将答道:“刚刚自吕宋返回的副将杨胄目前就在岘港。”
苏定方站在防波堤上,淡然道:“给杨胄传令,途径岘港前往尸罗夫港的所有大唐商船更改航向前往巴士拉,命杨胄节制岘港所有战船,即刻起锚启航开赴尸罗夫港,若其抵达尸罗夫港之日大食国尚未就此事给予补偿并且赔礼道歉,可酌情攻击尸罗夫港震慑敌酋。”
“喏!”
偏将快步跑回营帐会同书吏一起写就军令,加盖苏定方的印鉴之后派船火速送给远在岘港的杨胄。
卢承庆急的直拍大腿:“非是我多管闲事插手军务,实在是兹事体大,都督怎能这般仓促做出决断?攸关两国邦交,贸然攻击敌国领土等同不宣而战,实在有失大国气度啊!”
“屁的大国气度!”
苏定方挺直腰杆,胡须迎风飞扬、双目圆瞪,气势陡然一变,再不复先前的温文尔雅而是霸气侧漏:“当你的国民在万里之外遭受屠杀,你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两国邦交、更不是什么大国气度,而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同时给予警告,使其肝胆俱颤、诚惶诚恐再不敢伤害大唐百姓,否则就要承受大唐十万水师之怒火!而不是发布所谓的照会在朝堂之上争来吵去口头谴责!”
“当你的国民在万里之外遭受屠杀,你所要考虑的不是什么两国邦交、更不是什么大国气度,而是要狠狠报复回去的同时给予警告,使其肝胆俱颤、诚惶诚恐再不敢伤害大唐百姓,否则就要承受大唐十万水师之怒火!而不是发布所谓的照会在朝堂之上争来吵去口头谴责!”
苏定方大手狠狠往下挥动:“你记住,谴责是弱国之行为,若我为弱势一方那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牢记仇恨从长计议这没问题,但我大唐天威赫赫威震八荒,我大唐水师横行大洋所向无敌,为何要忍?你忍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忍了两次就会有无数次,直至将国人的血性都忍没了!”
“保境安民乃是军人之天职,现在托庇于水师羽翼之下的商人受到杀害,水师就应该哪怕万里之遥亦要讨回公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军队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需要讲理,这个时候如果还要忍,那迟早将军队的骄横之气都给忍没了,没了骄横之气的军队与绵羊何异?你能指望一群绵羊去战胜敌酋、保家卫国吗?”
“更何况这一次若退缩忍让所谓的顾全大局,那些商贾会怎么看待水师?他们会觉得水师将士是懦夫、是废物,是托词于顾全大局但不敢奔赴万里为了那些死伤的唐人作战!如此一来商人对大唐的归属感会降低,对水师的认同感也会降低,再想将这份归属感、认同感找回来,需要的就不是一次两次战争那么简单!”
“我大唐威镇寰宇、所向披靡,谁敢打来,那就加倍打回去!”
“现在打尸罗夫港,如若大食国死心不改,那就算打到大马士革又有何妨?”
……
苏定方早就带着亲兵走了,卢承庆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堤坝上愣神,苏定方的话对他造成巨大冲击,让他从小形成的人生观产生巨大震撼。
对待胡人不是要予以感化吗?
礼仪之邦岂能睚眦必报?
怎能不经谴责给予外邦一个改过自新赔礼道歉的机会便开启战端呢?
商贾而已,在大唐很是低贱,岂能为了几个商贾便远涉万里不顾战败之危险擅自出兵呢?
一切都与从小受到的教育相背离,使的卢承庆一时之间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好半晌,他才得出一个结论。
时代变了,与不懂礼法、不讲道德的番邦胡人打交道越来越多,那些温良恭俭让已经不管用了,因为你讲理、讲道理、讲诚信、讲规矩,但胡人什么都不讲。
他们只讲物竞天择,只讲弱肉强食。
你将他打疼了,他恭顺服帖摇尾乞怜,你打不过他,他就张开獠牙扑上来啃噬你的血肉。
从来治理国民的那一套不能用来对付番邦蛮胡,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
苏定方回到临时设置的营帐,检查了书吏们撰写的军令,确认无误之后盖上印鉴马上送往岘港,然后亲自写了一封介绍详细情况且说明自己下达命令之原由,然后装入信封用火漆密封,派亲兵马上乘船返回华亭镇快马送抵京师交到房俊手上。
虽然那个时候大抵这场仗已经打完了,但必要的程序必须走。
最后苏定方斟酌片刻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号令水师各部,抽调战船、兵力、装备前往岘港集结,以防有可能发生的海战!”
尸罗夫港乃是大食国最为重要的港口,是与大唐、天竺等国贸易的中转站,如此重要的港口、如此重要的贸易伙伴却发生如此恶劣之事,足以说明大食国内部在对待大唐的态度上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谁知道是否是眼馋大唐的海上贸易,所以大食国意欲霸占所有航线取大唐而代之,成为新的海上霸主?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引发大食国的全力开战,但水师不能不早作准备。
一旦大食国当真有觊觎之心,那就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海战将对方的野心彻底打散,甚至覆灭大食国所有的战船使其彻底丧失海上作战力量,片板不得下海!
“准许安西都护府自行屯田、截留钱税、且放宽百姓落户限制?”
听闻刘洎奏禀,李承乾反问一句,硬生生给气笑了。
“这厮想要作甚?将西域从大唐版图之内抠出去,让他自成一国吗?简直混账!”
一地之财税、人口是皇权得以彰显的根本,皇帝管不到税收多少、也管不到百姓人口,如何能说这块地域是在皇帝治理之下呢?
刘洎也摇头叹气:“说其自成一国倒也未必,追根到底还是朝廷难以长期负担安西军之粮秣消耗给逼的,别管好方法还是坏方法,总要提出来商议讨论一番,总之决定权在陛下您手里。不过话说回来,安西都护府是大唐最大的粮秣消耗大户,而皇家水师则是最大的财富引入大户,这一东一西、一多一少、一海一陆都算是当下最麻烦的地方,越国公一手擎之,颇为不易啊。”
李承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目的。
刘洎也没想着绕多大的弯子,只不过是由此引出话题而已:“无论安西军的整编亦或是水师的组建,都是越国公耗费无数心血以强力手腕而成就,两支军队受其影响理所应当。但这两支军队太过特殊,西域因其地理环境导致与中枢远隔千里,水师又飘荡在大洋之上控制海贸之根本,朝野上下无数人眼红其中之利益,长此以往,必然牢骚处处、人心不满啊。”
什么是朝堂?
朝堂就是利益分配的斗兽场,任何利益都在放在这里经由一番争斗之后不断的重新分配,当某一项利益被长久把持、旁人不得置喙,自然引发所有人的攻讦、不满。
我抢不到可以,那是我没本事,这次抢不过下次再来抢,可我连抢的资格都没有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安西军与水师就是如此。
“尤其是水师,控制着几乎所有大唐各处港口前往东洋、南洋的航线,甚至海贸的种类、数量、价格都在水师管辖之内,这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利益,看得到吃不到自然谁都不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刘洎也没假清高,当着皇帝的面谈论起利益之事理直气壮、毫无遮掩。
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谁看着水师庞大的利益不眼红?
也就是水师满天下的搜罗金矿金矿每年给皇帝无以计数的金银充入内帑,支撑陛下完成超越父祖功业之野心,否则怕是连皇帝也要忍不住扑上去咬一口……
李承乾知道刘洎说的是实情,遂点点头。
说到底,为君之道首要就是“平衡”,这是老调重弹的话,却也是至理名言。
现在的安西军与水师就打破了平衡,房俊大权独揽、一言九鼎,将利益全部吞下连点渣都不给旁人,违背了君王治理天下之道。
但是让他从房俊手上将这些利益收回来再分润给别人,他也不愿意。
人家房俊之所以独占这些利益是付出之后的收获,是应得的,旁人既然事先不曾付出,又凭什么要求获取?
“中书令意欲何为?”
“不妨将水师所占据的利益分润出来一些,无需太多,只做个样子想来越国公也不会反对,如此一来旁人就不会闹腾,至于如何分配就要陛下乾纲独断了。”
“有什么建议就说说吧,朕会考虑考虑。”
“水师于海外占据了无数地盘,或租赁、或购买、或强占,全都是一国之富庶地域,也许可以择选一位足够分量的臣子任职一地之总督,负责当地贸易、民生,让文官们也参与到轰轰烈烈的远洋贸易之中……总不能文官只管陆地,出来海就是军队的天下吧?”
李承乾沉吟不语,这又涉及了文武之争,不得不重视。
况且特也觉得刘洎的话有几分道理,皇家水师现在于海外可谓开拓进取、狂飙突进,满天下的占地盘、搞贸易、开矿山,却完全是军方行为,文官根本插不进去手,眼瞅着军方大口吃肉文官却连汤都喝不上一口,岂能不闹?
再者,军方在海外一家独大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军政一体的结果就是滋生军阀,隐患重重,文武兼并、相互钳制才是最为稳妥的体制。
不过他也要确保他身为皇帝的利益,所以他提醒刘洎:“现在宗室、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建议将亲王们分封海外,水师占下的那些地方极有可能成为亲王们的封地,不可能如同大唐国内的州府郡县一样予以设置官职、并入版图。”
刘洎忙道:“这是极好的建议,微臣也赞同。”
亲王是很麻烦的一个群体,冷落了不好,旁人会说陛下刻薄寡恩,厚待也不好,搞不好就会弄出一个“八王之乱”,高祖、太宗两代皇帝留下的那些亲王们几乎个个都出类拔萃,一旦去往富庶之封地很容易折腾起波浪。
但若是如李恪那样分封于海外,则是完美的解决方式。
所以现在文官出海任职,名义上一定是替陛下管理宗室产业……
“中书令属意何人出海任职、又去往何处任职合适呢?”
“陨国公功勋显著、资历甚高,若能去往吕宋一地担任总督,负责开矿、海贸、侨民等等诸般事宜,很是合适。”
“……张亮?”
李承乾很是惊讶,刘洎举荐的这个人选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
刘洎道:“陨国公早先曾在卫公、河间郡王麾下率水师入蜀中、出夔门、平灭萧铣,对于水战极为熟知,虽然江河之上与大洋之外有所不同,但毕竟本质未变、殊途同归,较之陆上作战更为擅长。最关键是使功不如使过,之前陨国公在右金吾卫极为狼狈引为笑柄,若陛下这个时候不计前嫌予以简拔,必然竭诚报效、忠心不二。”
这话也很有几分道理,现如今的张亮几乎成为整个长安勋贵圈子当中的笑柄,堂堂贞观勋臣、大将军居然被麾下长史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军营都不敢去一味在府上抱恙养病,其声望降至前所未有的地步,仕途更是一片灰暗,长此以往怕是不得不致仕告老。
这个时候皇帝对其予以简拔、委以重任,不仅使其感恩戴德,更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甩脱此前之困境以此翻身。
李承乾有所意动。
水师是房俊之禁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堪称铁板一块,即便是这个皇帝试图插手其中都很是艰难。如果将张亮安置在吕宋,总管也好、总督也罢,总之从水师手中分出管理之权便是一件好事。
区区一个贫瘠之岛吕宋并不重要,但是若能以此为契机从水师这块铁板当中楔出一道豁口,使朝廷派遣官员管理海外领地成为常例,则将极大缓解水师所带来隐患。
纵然他再是信任房俊也不能任凭房俊长期把持海外利益,这与人性无关,只与皇权“唯我独尊”的特性有关,卧榻之侧绝不容许其他人酣睡。
谁也不行。
“若如此,下一次朝会之上爱卿可以当众提请,大家商议一下再作决定。”
“何须商议?水师乃皇家私军,水师租借之吕宋岛也应当归属于皇家产业,派遣张亮去管理皇家产业乃是陛下私事,一言而决即可,朝臣没有插手的道理。”
“嗯?还可以这样?”
李承乾眼睛一亮,愈发意识到任何事情挂上一个“皇家”的幌子便好处多多。
房俊那厮将朝廷原本的水师拆分、遣散、整编,成军之后不是什么“大唐水师”而是直接挂上“皇家”的牌子,任何事情只需直接向皇帝负责就好,朝廷当中任何一个衙门都无权管辖。
正是太宗皇帝赋予信任、朝廷各部不能对其掣肘,这才使得皇家水师在短短几年之内成长为横行天下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师。
如果将来将水师收回,岂不是极大之便利?
思维再发散一下,是否可以再整编出一支“皇家铁骑”、“皇家卫队”之类只属于皇帝的军队?
反正现在内堂充裕得很,养起一支几千人的部队完全不在话下……
还有一点,自己最近与房俊的关系好像不经意间有所弥合,这可不行,必须继续给予外界“君臣不合”的讯息,这才能让那些隐藏起来龟缩不动的家伙们认为“有机可乘”,进而有所动作。
都在洞里待着一动不动,自己如何将其一一揪出?
不揪出来让这些人躲在暗处,指不定何时就像毒蛇一样忽然出击、防不胜防,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
即便房俊、皇后等人不赞同这么做,李承乾依旧一意孤行。
他最恨的不是意图争夺皇位的李治,不是关键时刻左摇右摆的李勣,而是那些质疑他“望之不似人君”“不够格做一个好皇帝”的人,这让他颜面无存、自尊受损。
不可饶恕。
……
事实上纵然“皇家水师”名义上好皇帝私军,却也并非如同刘洎所言那般可由陛下一言而决,不然现在撤换一下苏定方、习君买、刘仁愿等人试试?
即便不会有人驳回皇帝的命令,但关于张亮的任命还是要从兵部走一遭,这是程序。
否则不仅兵部不会容许自己衙门的权威被破坏,就连刘洎自己也不同意,宰相的权力在很多时候都是与皇权相冲突的,之所以与军方坚持不懈的斗争就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相权,而军权在更深层则是皇权的象征……
所以相权与皇权相互制衡、文官与军方彼此斗争、皇权与军方又相互羁绊……朝堂之上处处都是争权夺利的气息,皇帝、宰相、将军都身在其中、不可置身事外。
当张亮的最新任命被王德亲自送抵兵部放在崔敦礼面前,后者面色很是难看。
谁都知道他是房俊麾下的左膀右臂,而水师则是房俊的地盘,现在陛下意欲将张亮安置于水师的地盘之内,其中的意味足以令人深思,而后在朝堂之上掀起一股风潮,对房俊的威信带来极大打击。
不过陛下的任命是不能驳回的,崔敦礼沉着脸签字画押加盖印鉴并且封存归档,意味着张亮的任命已经通过,待到王德离开之后,马上派人将这个消息告知房俊。
房俊在府中收到讯息,沉默了一会儿,便让侍女服侍他沐浴更衣穿上官袍戴好幞头,出府乘坐马车直抵皇宫。
承天门外求情觐见,得到准许之后快步入宫。
到了武德殿御书房,施礼之后甚至不顾在场还有几位中书舍人、黄门侍郎以及内侍、宫女,直视君颜,开门见山:“听闻陛下意欲任命张亮为吕宋总督,臣以为不可。”
半分委婉含蓄都欠奉,御书房内其他人都惊呆了。
都知道房俊素来强势跋扈,但也仅只是耳闻而已,今日才算是见识到这位的“权臣风采”……
“放肆!陛下乃天下之主,任用何人存乎一心,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躬聆圣训、忠心拥戴,岂能质疑陛下之决断行此狂妄悖逆之举?以吾观之,汝当是乱臣贼子!”
通事舍人李思暕上前一步、义愤填膺,手指头差点杵到房俊鼻子上,怒目圆瞪言辞如刀,气势汹汹浑然无惧。
诸人都替李思暕捏了把汗,同时绷紧身体做好准备,万一房俊对其动手大家好赶紧上前拦阻。
君前殴斗,成何体统?
旁人不敢干这种事,房俊这个棒槌可说不准……
房俊倒是没动手,怒极反笑,看着李思暕道:“吾与陛下商议朝政,汝是何人也敢居中妄言?怎地,自持乃陛下之近臣便意欲效仿赵高张让之流,行蒙蔽圣听之事乎?”
李思暕气得面红耳赤,他不怕被房俊斥骂,甚至挨一顿打也无妨,只要能够让陛下认为他赤城忠君、忠肝义胆即可,谁料想房俊居然将他比作“张让”“赵高”之流……
那两人如何蒙蔽君王且不说,关键都是阉人啊!
哪个正经人乐意被比作阉人?
这是比骂娘还更甚十倍的侮辱!
“哇呀呀,陛下座前你居然这般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嚣张跋扈桀骜不驯,你是想要做董、曹之辈胁迫天子吗?”
李思暕气得哇哇大叫,旁人微微摇头,这人在房俊的威势之下明显乱了心神、口不择言。若房俊是董卓、曹操之辈,那陛下是少帝还是献帝?
更何况之前甚至有传言皇后与房俊之间不清不楚,李思暕将房俊比作董卓,难免让人想起董卓当年夜宿龙榻、淫乱宫闱之祸,这可不仅仅是骂房俊了,更是在打陛下的脸……
果然大家偷眼看去,陛下脸色早已铁青一片。
房俊看了李思暕一眼,大声道:“王德何在?”
“老奴在。”
王德从李承乾身后露出头。
“此獠狂悖至极,君前失仪、胡言乱语,将其逐出御书房,报于御史台让刘祥道按律处置!”
“……”
王德不敢应,偷偷看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面色难看但一言不发,就明白陛下也恼了李思暕话乱说话,赶紧一摆手:“来人,将通事舍人李思暕带出去,交由御史台发落!”
门外几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冲进御书房,将挣扎不休的李思暕堵住嘴拖了出去……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
不过李承乾的面色依旧难看至极点,盯着房俊,一字一句问道:“朕欲任用张亮,越国公以为不可?”
这话很重,房俊自然不能承认:“陛下明鉴,臣非是不认同陛下任用张亮,而是认为以张亮之才能不足以胜任吕宋总督之职,右金吾卫区区几万兵马都不能降服,如何处置吕宋十余万土著、侨民、军队、商贾?”
李承乾不听这些,语气冷硬:“若朕一意孤行定要任用呢?”
房俊毫不退让:“臣不敢不遵陛下圣旨,但臣保留对此事之意见,他日若张亮在吕宋惹出祸乱,恳请陛下依律严惩、不可姑息。”
御书房内剩下几人都惊呆了,这是臣子与皇帝说话应该有的语气、态度吗?
这让陛下如何忍?
果然,李承乾抬手指着门口:“朕有些乏了,诸位爱卿请回吧。”
李承乾是那种最典型的“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储君,自幼在一众大儒的教导之下学习,但相比于治国理念学到更多的却是如何“温文尔雅”如何“处变不惊”如何做一个“君子”,这就导致性格养成之中缺乏那种强烈的自信与强势的脾气。
即便此刻盛怒之下也要维持“君子如玉”的风度,只是以委婉的言语表达不满,哪怕是撵走房俊也连带着将旁人一并撵走,给房俊留下足够的颜面。
但是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御书房之后,李承乾起身将茶几踹翻在地,转身拂袖而去。
一众内侍、宫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唯恐殃及池鱼。
李承乾怒气冲冲回到寝殿,皇后与前来聊天的长乐公主起身见礼,见其怒气未消、面色难看,略有不解。
皇后亲自给李承乾斟茶放到面前,坐在一旁的长乐公主好奇问道:“陛下这是跟谁发火了吗?”
李承乾哼了一声,喝了口茶水缓解一下口干舌燥,这才没好气道:“还不是你那位见不得人的好郎君?这厮如今愈发嚣张跋扈了,根本不晓得什么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简直岂有此理!也就是朕脾气好,顾念着以往情谊不忍苛责,若是父皇仍在,此刻早就推到太极殿门口打个半死了!”
长乐公主粉面羞红很是尴尬,横了兄长一眼,抿抿嘴不吭声。
心中却难免腹诽:若是父皇仍在,二郎也不敢跟他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呀……
皇后见长乐公主尴尬,便在一旁劝慰丈夫:“陛下与越国公熟识这许多年,彼此志趣相投、情谊深厚,您岂能不知他的脾气?偶尔犯浑一下莫要计较便是,毕竟放眼朝堂文武群臣,死心塌地拥戴陛下的其实也没几个。”
李承乾承认皇后说的有道理,可不知为何只要是皇后替房俊说话他就心里不舒服。
“怎么,就因为对朕忠诚,就可以不顾君臣之礼刻意当众驳斥朕的圣旨?”
长乐公主好奇道:“二郎……越国公到底如何惹陛下生气?”
李承乾哼了一声,便将自己如何任命张亮、房俊又是如何当众驳斥说了一遍,言语之中自然规避了自己任命张亮的真正意图,只是说张亮乃贞观勋臣,如今在右金吾卫被房俊折腾得颜面尽失、苦不堪言,自己这个皇帝看着不忍,所以将其调出右金吾卫,但一时间又无处可以安置,遂决定将其派遣海外……
然而长乐公主可不是那种只知锦衣玉食、奢靡享乐的“草包公主”,毕竟当初是有资格帮着太宗皇帝处置奏章的,赞一句“才女”绝不为过,所以马上就明白了陛下与房俊之所以起冲突的真正原因。
便略有不满道:“陛下岂能如此呢?当初越国公整编水师,朝廷不闻不问,是人家没要朝廷一分钱便拉扯起这样一支横行大洋所向披靡的水师,然后护卫海疆、保护航道,使得海贸大肆兴盛给帝国带来无穷无尽的财赋,更别说满天下的搜刮金银铜矿运回来充入陛下内帑,这份功劳放在旁人身上封一个郡王并不为过吧?可人家什么都不要,只心心念念壮大帝国、自持陛下。结果到头来却惹来您的猜忌,将张亮这样的对头安插在他腹心之处,您就不怕功臣寒心吗?”
她素来是不管这些事的,如今全副身心的都在孩子身上,一门心思想要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像他父亲那样出类拔萃的人中之杰,对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蝇营狗苟根本不屑一顾。
但现在感受到陛下对房俊的猜忌,这让她很是不满,连房俊这样的臣子都要猜忌,那该是怎样狭隘之心胸、龌蹉之气度?
言罢,也不管李承乾铁青的脸色,起身施礼之后向皇后告辞,便转身快步离去。
皇后将长乐公主送出门去便折返回来,重新给李承乾沏了一杯茶水,跪坐在茶几一侧,瞅了瞅李承乾的脸色,欲言又止。
好几回她劝谏陛下却惹得陛下大怒,这回她决定不掺和。
然而她却不知任何与房俊有关的事都会惹得李承乾极为敏感,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遂问道:“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也就罢了,连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他自认素来疼爱长乐,一众姊妹当中唯独对这个妹妹另眼相看,相比对待晋阳那种单纯的宠爱有所不同,更多还是认可与信服,结果这丫头找了个男人便全部身心都搭进去了,如今看他这个兄长哪里都不满意。
很是恼火。
皇后眼睛一亮,心想这可是你主动问我的,总不会还要生气发火吧?
“陛下维护威严自然无可厚非,可正如长乐刚才所言,越国公毕竟与旁人不同,咱们夫妻甚至几个孩子都可谓深受其恩,若没有越国公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臣妾都不敢想象如今咱们这一家子是个什么下场……”
李承乾默然。
以房俊对他们这一家的恩惠,说一句“再造之恩”亦不为过,这一点他从来都不曾否认,但承受恩惠、有恩必报却不能与朝政掺和在一起,更不能因此便对房俊不加约束、任其恣意妄为。
更何况他与房俊这一番彼此发怒其实真真假假都有演戏的成分,结果自己身边的人都跑来指责自己的不是……
搞得李承乾很是郁闷,难道我是个反派?!
皇后见李承乾不语,以为他听进去了,续道:“越国公英姿雄伟、魄力过人,水师在他统辖之下战无不胜,整个东洋、南洋更是所向披靡,这些年也不知圈了多少地、开了多少矿,一直以来都是妥妥当当不曾出过半点问题,现在陛下陡然让张亮担任吕宋总督,越国公会怎么想?那些水师的骄兵悍将们会怎么想?尤为重要的是,那些原本匍匐在大唐水师脚下的番邦土著们会怎么想?”
李承乾陡然一惊,他自诩已经思虑周全,现在经由皇后提醒才发现自己还是有所疏漏。
水师之所以横行东南两洋,不仅在于水师的强横战力,更在于朝廷中枢对房俊、对水师之支持,只要是房俊以及水师做出的决定,朝廷从来不曾驳斥。
这就造成水师的强大威压,因为单只是水师已经不可战胜,再有中枢之支持,谁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心思?
可一旦中枢对水师的支持减弱甚至有忌惮之意,那么眼下那些臣服于水师威慑之下的番邦、土著、甚至东南的士族、各地门阀组建的商队……未必如同以往那般俯首帖耳。
弄不好,东南两洋再不复以往那般绝对统治……
怪不得房俊今日那般愤怒,其中固然有做戏的成分,但夹杂着的怒火想来也不少。
人家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被自己无意之中插一手导致有崩盘之危险……
不过认错肯定是不能认错的,皇帝乃天下之主、九五至尊,若是认错只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得不偿失。
李承乾很是硬气:“朕乃天子,九五至尊、言出法随,臣子进谏亦当私下里有所顾忌,岂能当着众人之面不顾朕之威严?说好听的是犯颜直谏,说难听的就是邀名卖直,人人都想学魏徵,难道是因为人人都觉得我不如太宗皇帝胸襟如海吗?”
皇后识趣的闭嘴,但嘴角却忍不住撇了一下,心底腹诽:就你那针鼻儿大小的心思连坊市之间的传言都信以为真,也敢自比太宗皇帝?
只不过夫妻两人冷战数日,最近才有所缓和,所以她也将心里话憋了回去,免得又激怒李承乾。
……
“哎呦,这不是总督阁下吗?房俊这厢有礼了。吕宋虽然是蛮夷之地,但雨量充沛气候温暖,极具发展之前景,他日在您治理之下定然繁荣昌盛、兵强马壮,到那时就得您就是大唐第一封疆大吏了!可喜可贺。”
刚出宫门,便见到刘洎与张亮联袂等待入宫觐见,房俊笑呵呵站在两人面前,张口就开始嘲讽。
张亮很是尴尬,心里又羞又怒,却不敢得罪房俊:“越国公说笑了,只不过是陛下念我才具不足、能力有限却终究于国有功的份儿上,故而去蛮夷之地混日子罢了,什么繁荣昌盛、什么兵强马壮,万万不敢当啊!”
这房二一张嘴是真的毒,“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这些词放在一个领兵在外的藩镇身上是好话吗?
嫌陛下猜忌不重、嫌自己命长啊?
不过吕宋孤悬海外,岛上遍及土著,需要水师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所以即便此刻房俊踹他一脚都得忍着,再加上一而再再而三在房俊手底下吃瘪,心中早已树立起对房俊的敬畏,所以哪怕再是难堪,也绝对不敢翻脸。
一旁的刘洎看不下去了,即恼怒于房俊的跋扈,将一位国公呵斥得缩手缩脚,也看不惯张亮没骨气的模样,你好歹也是当朝国公、贞观勋臣,他房俊再是只手遮天、再是嚣张跋扈是能削了你的爵位还是敢把你弄死?
*****
刘洎蹙眉,既看不惯房俊的嚣张跋扈,更看不惯张亮的软骨头、没骨气……
“越国公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陨国公在右金吾卫之处境堪称水深火热,其中之缘由谁都清楚,现如今人家退避三舍、另谋他途您还要纠缠不休,是否过分了?”
“过分?”
房俊哼了一声,道:“若说过分我倒是要与你掰扯掰扯,撺掇陛下任命吕宋总督的是你吧?一地总督总揽军政大权是有权力节制、指挥军队的,你一个文官却把手伸进军方领域之内,还有没有规矩了?”
刘洎面色难看,堂堂中书令、一国宰辅却被人呵斥“没规矩”,简直奇耻大辱,不过若这个呵斥他的人是房俊,却的确有几分资格,因为现在朝中文武相争很是激烈,但彼此都将这个斗争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愿事态扩大,最显著的标志便是文武双方互不插手,可以攻讦、可以弹劾、但不能干预对方的人事任用,这是受到陛下允可的。
所以严格来说,刘洎的确有些“坏规矩”。
只得推卸责任:“此乃陛下之任命,与我何干?我还未狂妄到如你这般当面指责陛下用人不当。”
房俊有些惊奇,消息传得真快啊,自己这边还没走出皇宫呢,站在皇宫门外的刘洎居然已经知道刚才御书房发生的事……
他回头,目光在宫门旁几个内侍的脸上转了一圈,几个内侍一声不吭,但低垂的头、微微发抖的身体已经说明了问题。
好在房俊并未打算与他们计较,皇宫乃天下权力之所系,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各方势力汇聚竞逐之核心,将这一批人清除,用不了两天就会有另一批人加入,权之所系、利之所在,自是前赴后继、永无断绝。
房俊冷笑道:“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中书令了?”
刘洎被他笑的心下一突,下意识有一种危机感,强自道:“倒也算不上是错,以后还当谨慎言行,处处将陛下放在高位不可有半分不敬。”
“呵呵,说得好,不愧是中书令啊,”房俊笑呵呵点头,然而冷不丁道:“希望等我求了陛下恩准将手底下几个人安排在中书省跟着您好好学习的时候,您也要将陛下的命令摆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不要忤逆陛下才好,否则当心我砸了你的中书省衙门。”
刘洎浑身一震,这才明白房俊为何笑得这般阴险,这是要往中书省安插眼线耳目!房俊是出了名的有“识人之明”,但凡经他举荐之辈各个出类拔萃、能力卓越,一个出身低微的王玄策都能弄得张亮灰头土脸、颜面尽失,若是当真挑几个聪明伶俐的恳请陛下将其调入中书省,陛下肯定不会拒绝。
难道自己也要重蹈张亮之覆辙,在中书省内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每一个决定都有人跳出来反对,略微一点错处都要被无限放大、喊打喊杀?
只是想想张亮曾经在右金吾卫遭受的日子,刘洎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要啊……
不过房俊的意思也很明白,你既然将手插进水师、试图抢夺水师的军权坏了规矩,那就别怪我有样学样,从中书省内部去搞你。
刘洎现在很想张亮能够站出来“仗义执言”几句吸引一下房俊的火力,可眼尾余光却发现张亮低头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仿佛置身事外……不由恨得咬牙。
这件事的确是刘洎理亏,而且房俊一旦向陛下谏言往中书省安排人陛下大概率是会答允的,因为陛下最近“平衡之术”玩得很是欢快,任何事都要搞平衡,自己既然将张亮安插进吕宋去平衡房俊在水师的影响力,房俊自然也可以弄几个人进入中书省平衡他这个中书令的权威。
大家争来斗去一团乱麻谁也奈何不得谁,只能请出陛下“主持公道”,于是陛下皇权暴涨、坐享其成……
深吸口气,刘洎只能服软:“越国公家中若是有子侄入仕,不妨送到中书省来我给看顾着一些,大家同僚为官,彼此照应一些也是应当……至于陨国公其事,只能说背后缘由甚多、不得不如此为之,但也请越国公放心,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说得极为漂亮,态度也很是诚恳,台阶给房俊准备好了,就看房俊下不下来。
房俊自然下来,军政双方可以争、可以斗,但要斗而不破,不能在明面上撕破脸面损及朝廷权威。
上前两步握住刘洎的手,很是惺惺相惜的样子:“一些小误会只要说开了就没什么大不了,中书令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表个态,亲戚族人当中若是想要进入军中锻炼锻炼大可对我直言,左右金吾卫也好、安西军也罢,乃至于水师都对中书令敞开大门。我房遗爱出了名的义薄云天,必然善待您的亲属!不过也得是人才有培养价值才行,似陨国公这等混吃等死之辈,就别白忙活了。”
刘洎嘴角扯了扯,很不习惯房俊如此作态,只能点点头:“这话我记在心中,往后少不了麻烦越国公之处。”
张亮被当面嘲讽“混吃等死之辈”快要气死了,却不敢出声。
他不说话,房俊却不放过他,冷笑着道:“大海之上波诡云翳、风起浪涌,动辄有舟船倾覆之祸,吕宋更是未曾开化的生地,蛇虫横行、烟瘴四起,陨国公一把年岁了应当好生照料自己,否则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不得不埋骨番邦异乡,几百个义子想要上坟烧几张纸都寻不到坟头,那可当真是可悲可叹。”
张亮一张脸气得由红转青,这厮居然当着面赤裸裸的威胁恐吓,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官场规矩?
终于挺不住面子,冷硬着回了一句:“大丈夫马革裹尸,若当真死在吕宋也是命数所在,无所怨尤!”
房俊目光幽深的看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陨国公果然是条好汉,在下钦佩之至,为表崇敬之情,您出海的时候在下会派几条船护你一路、送你一程。”
言罢,扬长而去。
张亮看着房俊的背影,气得嘴唇都哆嗦,但更多还是恐惧,尤其是那一句“送你一程”让他心底莫名的泛着寒气……
“中书令,这厮该不会当真敢胡来吧?”
一般来说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没人会使出暗杀、投毒等等下作手段,但张亮对于房俊却没什么信心,这人就是个棒槌,顺毛的温文尔雅、出手大方,但凡求到他面前的故旧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但炝毛的时候却心狠手辣、无所顾忌。
丘神绩、长孙澹那两人直至现在真正的死因也是个谜……
刘洎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疼,他现在真的后悔接受了张亮的投靠,更后悔先后给他谋求右金吾卫大将军以及吕宋总督的职位,这位虽然号称“朝中硕果仅存的贞观勋臣”,可才能、胆气哪一样配得上“贞观勋臣”这个称谓?
简直就是“勋臣之耻”……
不过事已至此,还是安抚道:“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堂堂国公、吕宋总督若是发生意外暴卒,他绝对脱不了干系,所以他比谁都怕你当真遭受意外。”
这话也就好听而已,他自己都不信。
当真将张亮给弄死然后丢出一个小卒子顶罪,陛下还能让他给张亮偿命不成?
张亮更不信,咽了口唾沫,也后悔谋求这个吕宋总督的官职了。
本以为是一条亲近陛下、替陛下效力的青云梯,但现在看来弄不好就变成自己的追命索……
……
“臣刘洎(张亮),觐见陛下。”
“免礼,平身,坐下说话吧。”
李承乾重新回到御书房接见二人,见礼之后很是随和的请二人入座。
“谢陛下。”
两人恭谨的跪坐在李承乾对面。
李承乾看看两人面色,好奇问道:“刚才宫门处碰到越国公了?可曾交谈?都谈了什么?”
刘洎嘴角抽了抽,道:“越国公与陨国公往年曾有同僚之谊,此番陨国公即将远赴吕宋,越国公多有担忧其安危,所以向陨国公传递了一些海外生存的小技巧,譬如要远离蛇虫、要远离烟瘴、于海上航行之时更要小心飓风大浪,以免死于蛇吻、以免殒命烟瘴、以免葬身鱼腹、以免……”
“行了行了,说得还挺瘆人。”
李承乾面色古怪,这哪里是传授生存技巧,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不理会刘洎给房俊告刁状,看向面色更难看的张亮,心下有些不忍,安抚道:“爱卿莫要害怕,你此番前去吕宋乃是给朕办事,越国公再是无法无天也不会对你下手,安全大可不必担心。”
张亮无语,不知说什么好,心说您听听您自己这话,好像您对那棒槌也没什么信心啊……
“吕宋虽然是番邦蛮夷之地,但土地肥沃、气候温暖且矿藏丰富,爱卿此去当沉下心好好治理民生、开发农商,将其地改造成一块适合生存之胜境,他日若是能够成为帝国藩属之地,爱卿功不可没。”
张亮两眼一亮,听陛下言中之意,似乎打算将吕宋当做新罗一样的亲王封地?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开发吕宋有功,或许可以运作一番成为其封地之亲王府长史,亲王之下、万人之上,孤悬海外、大权在握,似乎也挺不错。
反正他是不大愿意回到长安了,房俊一日不倒,他回来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死而后己!”
张亮将此番前往吕宋视为仕途生涯的又一个起点,所以这般表忠心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其中,他现在谁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好好治理吕宋多多给陛下搞钱,然后成为陛下的腹心。
有了陛下的袒护,日后才能稳稳当当的居于朝堂之上。
李承乾道:“朕知你心思,不过还是要叮嘱一句切莫急功近利,去吕宋之后应当轻徭薄赋、用心治理,不要为了短期之利益而损害大唐之声威,朕非是那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也并不在乎蛮夷对朕是褒是贬,但大唐需要一个‘宽容博爱、礼仪之邦’的形象去引领世人,使天下各国皆臣服于大唐羽翼之下,获取利益的途径有很多,最不可取的便是横征暴敛、烧杀掳掠,那时野蛮胡人之下作手段,大唐所不为也。”
大唐需要输入全世界的利益来夯实根基、维系霸权,但攫取利益所需要的手段绝不仅仅是强大的军队,使大唐的文化传播于世界、让世人沐浴于大唐的光辉之中进而融合为一,这才是真正的霸权。
烧杀掳掠、巧取豪夺固然能够称霸一时,却难以为继,那并不是大唐这样伟大的国家要做的事。
就像房俊的理念那样,大唐要始终站在岸上剧中调和、引领各国,而不是亲自下场、巧取豪夺。
张亮忙道:“陛下放心,微臣知道帝国战略在于建设而非破坏,定不折损陛下威名。”
李承乾笑道:“不过也无需缩手缩脚,该出手的时候还是要果断出手,胡人皆茹毛饮血、罔顾人伦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很多时候火枪横刀才能让他们明白咱们大唐的道理。”
譬如之前兵部对于大食国渗透之后所得出的描述,哈里发一手拿着经文一手持剑四处扩张,慑服于其威势之下便一起念经、建立统一信仰,不肯臣服者就用长剑将其消灭。
虽然不赞同这般野蛮的做法,但道理确是对的,有些时候那些蛮胡野人是听不懂道理的,不过当你拿剑放在他的脖子上,他就什么道理都听得明白了……
但大唐不需要那么做。
大唐拥有当世最传承久远、璀璨光辉的文化,有远超世界一半的财富,有举世无敌的强大军队,大唐要的不仅仅是臣服,而是融合,让汉家的文化泽被苍生,让寰宇之内的蛮胡皆学会“仁义礼智信”,让所有的学堂在清晨的曦光之中都在诵读“学而时习之”,这才是大唐要去追求的成就。
杀人、掠夺、侵占,大唐不屑为之。
*****
秋风渐凉,田里的谷子、麦子、水稻都抢收完毕,一捆捆、一垛垛整齐的码放在打谷场,李勣穿着一套常服、戴着幞头,腰间缀着美玉,负手而行缓缓踱步,看着两侧堆满的粮食满是欢喜。
他是个比较保守的人,对当下涌入大唐的财富感到不安,认为那些东西再值钱却并不能吃,并没有什么大用。他经历过隋末动荡的年代,在那些战乱岁月里什么金银钱帛都是虚妄,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粮食,不知多少富户守着堆积如山的金银钱帛却活生生饿死……
粮食才是一切的根基所系。
甚至于对待海外输入的稻米也不屑一顾,认为那只能解一时之困,总要自家的地里种出庄稼、结出麦穗、稻米,那才能真真正正远离饥饿,不不至于食不果腹、易子相食……
梁建方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勣身后,神情有些迷惑,弄不明白这位军方第一人为何看待麦穗、稻米的眼神比见到平康坊最当红的歌姬还要更为炙热,心里有话却不敢打扰李勣的悠然自得,急的直搓手。
“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夯货就别学旁人圆滑世故那一套了。”
李勣似笑非笑的看着梁建方,这说句话能噎死人的夯货跟在他身边陪着笑恭顺无比,就差在脸上写下“有事相求”几个大字了。
“嘿嘿,还是英公直爽!”
“有话快说,说完滚蛋,咋地,是想留下陪我打谷子还是磨麦子啊?”
一听打谷子、磨麦子,梁建方咽了口唾沫,他虽然五大三粗体魄雄健看上去是个好庄稼把式,可当年就是不愿在家乡务农这才加入起义军,血火战阵之上厮杀出一番功勋如今又养尊处优许多年,再让他捡起少年时最不愿干的活计,实在是头疼……
不敢再扭扭捏捏,干脆问道:“听闻张亮即将赶赴海外担任吕宋总督?”
李勣瞥了他一眼:“是有这么回事。”
梁建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个啥,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呵呵,心思不少,惦记上这个职位了?”
梁建方正色道:“我这人性子愚钝、脑子拙笨,没那么多的心思,陛下让我什么什么我就干什么,不羡慕旁人。可既然右金吾卫大将军出缺,以我的战功、资历,谋求一下这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务不算出格吧?当然,英公能为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就好,最终陛下如何取舍权衡,我都接受。”
他也是贞观勋臣,只不过战功略逊、资历较浅,但也是相对当年那些追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争夺皇位的从龙之臣而言,现如今军中比战功、比资历已经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按理说是完全有资格竞逐十六卫大将军之职位的,只不过他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陛下也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只能恳求李勣这样的大佬在陛下面前举荐。
他实在太想进步了……
“居然学会钻营了?这可不是你梁建方硬汉的作风。”
“硬汉有什么用?战场上的硬汉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但是官场上的硬汉却人憎狗厌举步维艰。再说末将这也不是钻营,也学不会,否则何至于战功赫赫却蹉跎至今?”
李勣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你想要担任这个右金吾卫大将军却不是个好主意,张亮在右金吾卫过的什么日子你没看见还没听说么?那是房俊的地盘,上上下下都是房俊的人,就算陛下答允,你去了右金吾卫也没什么好下场。”
梁建方瞪眼道:“英公侮辱人,末将再是不堪又岂是张亮那等幸进之辈能比的?只要抓住官印,右金吾卫上下谁敢不听话就军法处置,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老子的横刀硬!”
“你可快点闭嘴吧!”
李勣一个头两个大:“就你这种夯货若是当真进了右金吾卫,不出两天就得闹出人命,你敢动房俊的人,你信不信他就敢半夜埋伏在路边拿火枪把你轰成蜂窝?一把年纪了动辄喊打喊杀,这点出息!”
“那英公你说怎么办?”
“右金吾卫是房俊的低头,你若真想谋求这个职位,可否尝试去找房俊说一说?那人虽然有时候是个棒槌,但是对你这种纯粹的军人还是很欣赏的,也有容人之量,说不定欣然接纳。”
“不去!”
梁建方脑袋晃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来求英公您可以,打骂随意,我也不丢人,可他房俊算个球啊,吊毛还未长齐呢,让我去他面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那我宁肯不干这个大将军!”
李勣气道:“你这人怎地就不知变通呢?再者说人家房俊现在是太子少傅、上柱国,官职、勋阶比你高了不知多少级,功勋也远远在你之上,更有陛下的宠信,就因为比你年青几岁就不肯在他面前低头?那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比你年青的陛下?”
“随你怎么说,去求房俊肯定不行。”
“谁让你去求了?我教你几句话,到时候你去见他就照我教的说,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不去。”
“我……可去你的娘咧!”
李勣气得瞪眼揪胡子骂脏话,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夯货实在没辙。
被骂了也不恼,梁建方晃晃脑袋,反正就是不肯去找房俊,也不走,就等着李勣给他把这事儿办了。
狗皮膏药似的。
李勣没法子,想了想,将远处的管事叫了过来,吩咐道:“我要去卫公府上拜访,你去准备几样礼品。”
“喏。”
梁建方摸不着头脑:“卫公虽然威望绝伦,可现在毕竟致仕在家、含饴弄孙,虽然仍旧不时前往军机处参赞军务,可对于俗务早已一概不理,况且他也未必替我向房俊说话啊。”
到了李靖现在这个层次,人情自然有用,但他梁建方却不配李靖的人情,甚至就连李勣也不配。
李勣没好气道:“你只管跟我前去便是!娘咧,你求我办事空着两手就来了,我替你求别人办事还得自掏钱包准备礼品,你也好意思?”
李勣见天色尚早,便带着梁建方坐着马车前往卫国公府拜访,抵达卫国公府在门前下车,于侧门入内,将礼物交给府中管事,然后在管事引领之下穿过庭院来到正堂。
李靖也正好从后堂走出来,显然是听到李勣登门拜访刚刚换了一套衣裳,如今的李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笑呵呵的请二人入座,对李勣道:“懋功可是稀客啊。”
瞥了一旁拘谨的梁建方一眼,微微颔首。
梁建方忙施军礼下拜:“末将梁建方,见过卫公。”
“私底下只论私宜,不必多礼,快快入座。”
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同在军中多年却也彼此熟悉,李靖没什么架子很是和蔼和亲。
梁建方这才落座。
不怪他如此拘谨,事实上当下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又有几人能如李勣这般在李靖面前放松自如?这位虽然仕途蹉跎、甚至一度命悬一线,但在军中的威望却无人能及,即便是现在公认“军中第一人”的李勣、如日中天威风霸道的房俊,在其面前都要逊色得多。
“军神”之赞誉或许稍显夸张,但也仅只一步之遥而已。
老仆将茶水奉上,李靖示意二人饮茶,笑着道:“如今老夫一人居住这偌大府邸,儿孙自有前程陪我这老头子,平日除去前往兵部之外便在府中著书,访客寥寥,很是孤寂,你们两个故人来访,我很是欣喜。待会儿别走,我已让厨房备下几个小菜,咱们小酌几杯。”
李勣道:“听闻越国公之前送给您不少好酒,那小子能拿得出手送人的肯定不是凡品,今日有口福了。”
“酒水而已,再好也不是什么琼浆玉液,喝的是气氛、是交情,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只要人对了,喝什么其实并无差别。”
“卫公如今这境界修为愈发精深了,心态精神也更加松弛,着实令人艳羡。”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李靖笑呵呵道:“只需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退一步吗?
李勣摇摇头:“身在红尘六根不净,退不得,也不能退啊。”
身在官场,一身所系各方利益纠葛,岂是想退就能退?
更何况他现在并不想退,军制改革千头万绪、险阻重重,他已经与房俊达成一致,定要在晚年完成这个千古未有之壮举。
功名利禄、业障缠身,怎么退?
李靖摇摇头,温言道:“人各有志,你我追求的东西不同,走的道路不同,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你与我不同,我所擅长的东西不在朝堂之上,而你则恰恰相反,既然能力所及又志之所在,何乐而不为呢?”
他在仕途之上可谓一败涂地,幸亏李二陛下心胸宽广,否则以他当年所作所为换一个皇帝怕是抄家灭门都够了,今时今日能够得到陛下信重一展所长,去书院教教书、在家写写书、去兵部“委员会”做一个“顾问”,晚年生活多姿多彩又不会卷入权力斗争,于愿已足。
而李勣却在官场之上如鱼得水,以宰辅之身份推动军制改革,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何必言退呢?
……
梁建方带兵打仗是把好手,但对于政治一窍不通,所以这两位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说话使他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
不过他也是豁达之人,既然听不明白那就不听,酒菜上来之后便打横坐在一旁充当“酒保”,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给那二位斟一杯、他自己喝两杯……
李勣与李靖闲谈之间,指着大口喝酒的梁建方问李靖:“此等夯货,卫公认为可有雕琢之必要?”
“世间之器,既有精美之玉、亦有攻山之凿,璞玉需经雕琢才能美轮美奂、价值连城。可凿子只要硬就行了,纵然涂脂敷粉、镶金嵌玉,与之何益?”
梁建方打个酒嗝,连连点头:“卫公之言有理,我算什么玉啊?能做一个攻山的凿子开山裂石,于愿已足。”
李勣没好气道:“既然是开山的凿子自应去往最为艰苦的地方,又何必跑到我家里嚷嚷着要进步?”
梁建方有些囧,憨笑着道:“我只是想进步而已,只要能进步,莫说开山裂石了,刀山火海哪里都去得。”
李勣对李靖道:“瞧瞧,这夯货也不甘寂寞了,是个官迷。”
李靖依旧笑吟吟的,瞥了梁建方一眼,道:“想进步没什么错,但跑到我家里求进步,怕不是拜错了神、进错了门?”
李勣道:“只是带他过来拜会卫公而已,并无他意。这厮天生是个打仗的,战场上勇猛无俦,但却摸不准朝局动向,不知当下长安之凶险却还要一头扎进来。所幸他这幅脾性人尽皆知,不会有人认为他别有企图,否则我老早将他撵走了。”
李靖若有所思。
卫国公府的生活很是简朴,没什么钟鸣鼎食、珍馐佳肴,就只是寻常的饭菜,唯独酒水不错。
三人推杯换盏,一坛子酒被梁建方喝了大半,走的时候醉醺醺脚步虚浮。
登上马车,梁建方打了个酒嗝,有些不解:“英公不是带我来向卫公求官吗,但为何我未听出您哪一句提及此事?”
李勣把手放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酒臭味很是难闻,无奈道:“你这榆木脑袋留着喘气就好,别的事能不想还是别想了。我自是带你来向卫公求官,可你看卫公现在可能为你进宫去陛下面前说项吗?你只管回家等着便是。”
放在以往任何时候面对梁建方求官之举,他都会一口回绝,顶多帮着将其调往边境风沙隔壁苦寒之地去打熬功勋,而不是将其安排在长安这等权力核心区域被人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但现在却不同往常,虽然因为“冲击京兆府”以及“李景淑之死”两件事使得宗室内偃旗息鼓,但潜流依旧存在,甚至越是沉默、越是酝酿,爆发出来的时候就越是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足以湮灭一切。
他虽然号称“军中第一人”,但是在长安的力量却极其薄弱,宿卫宫禁的左右领军卫、警备长安的左右金吾卫、镇守太极宫门户的玄武门守备……没有一个是他的人。
之前他不在意,但现在选了另外一条路,就不得不预先有所准备。
*****
李勣与梁建方走后,李靖一个人去到花厅里煮了一壶茶,慢悠悠的喝着琢磨着事情,良久叹息一声,嘀咕道:“一个个的都长了七巧心肝,精得跟鬼似的,我这把老骨头能够坚持到今日还未被挫骨扬灰,还真是命大啊!”
门口的老仆一头雾水,不知家主嘀咕些啥……
“你去客师府上将他叫来,就说我有要紧事。”
“喏。”
老仆温言应下,转身出去。
李靖将一壶茶喝完,想通了一些事,遂将茶壶沏入沸水放在一边,随手拿起旁边一卷书册看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客师急匆匆赶来,一进花厅便问:“兄长如此急切派人将我叫来,有何要事?”
李靖瞅了他一眼,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壶。
李客师伸手拿起茶壶,摸了摸壶身试了试温度,见已经凉透,干脆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长吁了口气。
李靖放下书卷,看着弟弟:“明日写一份请辞的奏疏递进宫里,同时举荐梁建方接替你的位置。”
李客师一时愕然:“这是为何?”
他现在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与右领军卫大将军郑仁泰一左一右负责宿卫宫禁,连续的兵变都危及太极宫,李承乾遂加强了宫禁守卫,而左右领军卫的大将军都是百战宿将,确保万无一失。
一进来就让自己卸任官职且举荐梁建方,李客师摸不着头脑……
李靖没有多作解释,蹙眉道:“你不舍得?”
“兄长说哪里话?”李客师忙道:“弟弟何等性格兄长岂能不知?我本就不耐烦这等俗务,只不过咱们家现在势弱,子弟当中没有什么独当一面的人物,我这才勉为其难占着一个位置,起码让家里有些底气。别说我不稀罕这个劳什子的大将军,就算再是稀罕,只要兄长开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想要知道其中原因而已。”
李靖点点头,让老仆拿来一些糕点、重新沏了一壶茶水放在李客师面前,这才将方才李勣带着梁建方登门拜访一事说了。
末了,他感叹道:“李勣其人最是谨慎,从无妄言,他既然暗示要我家脱离权力斗争之外,就一定是局势凶险有将吾家卷入其中之可能。当然这只是一方面,他想要这个左领军卫大将军的位置拿来安置梁建方也是事实。”
李客师想了想,嘿的一声,有些不满:“这牛鼻子当真狡诈,让咱家让出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职位给他,还得承他的人情、心怀感激,果真好算计。”
“诶,话不能这么说,咱家若能干干净净的从这次权力动荡之中摘出去,的确要感激人家,各取所需而已。此事不能拖延,回去你就写奏疏,明日一早便递上去。”
李客师很爽快:“兄长放心,我知晓轻重。”
翌日清晨,李客师将连夜写就的奏疏呈递至李承乾案头,顿时引起李承乾的注意。
十六卫大将军可不是什么闲散职位,乃是军中最为中坚的力量,也是各方势力纠缠争夺之要地,李客师忽然请辞并且举荐梁建方,这事处处都透着诡异,着实出乎意料。
最重要的是长安城内的防御力量发生巨变……
“除去丹阳郡公请辞左领军卫大将军之职且举荐梁建方继任之外,还有兵部提请由孙仁师接替陨国公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奏折……”
通事舍人李思暕正在协助李承乾整理堆积如山的奏折,按照李承乾的要求将有关于军队任职的奏折都找出来。
李承乾摸了摸下颌胡须,很是疑惑:“这‘鸟贼’怎地忽然请辞?并且举荐梁建方……”
“鸟贼”非是骂人的脏话,而是李客师的绰号,其人虽然与李靖同胞兄弟,但性格、才能却天壤之别。当初有御史弹劾李客师不务正业,说其“性好驰猎,四时从禽,无暂止息”,痴迷于打猎之中,尤其喜欢猎鸟,“西际澧水,鸟兽皆识之,每出鸟鹊随逐而噪”,鸟雀都认识他了,见他出现便纷纷逃走……
不过其人虽然才能不显,但当年“玄武门之变”却做出与其兄李靖截然相反之抉择,毅然决然追随李二陛下身后杀进玄武门,凭此功绩敕封郡公之爵,贞观一朝仕途顺遂,且虽然爱打猎也非是什么恶习,又不掺和朝中各种争斗,很有些地位超然之感。
李承乾吩咐王德:“将李君羡叫过来……算了,你去玄武门外‘百骑司’军营一趟,问问李君羡李客师、梁建方这两人昨日都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喏。”
王德领命快步而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对李思暕道:“你昨日有些失礼了,越国公乃国之柱石、功在社稷,焉能无礼相待?”
李思暕有些忿然:“臣知越国公功勋赫赫、权柄滔滔,可君臣有别,岂能因功高而震主?是他对陛下无礼在先,臣气不过才出言驳斥,僭越之处,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啧啧嘴,虽然说着教训的话,但谁能不喜欢为了维护自己不惜与如日中天的房俊撕破脸的臣子呢?
遂温言道:“你与越国公没打过什么交道,不知其人,往后多多相处就知他并非如外界传言那样嚣张跋扈,任命吕宋总督这件事朕事先并未与其商量,不怪他生气。”
李思暕不知说什么好,堂堂皇帝陛下、九五至尊,对待臣子却能这般体谅、理解、宽容相待,实在是绝无仅有。
只可惜……
心中念头转动,喟然一叹,面上满是恭谨崇慕:“陛下宽厚、古今未有,此臣子之福分也,臣定当谨遵陛下教诲,再不敢对越国公不敬。”
李承乾欣然道:“沉下心多多关心政务,看看英公、中书令如何处置各种事务,虚心学习、定有所得。”
现在身边提拔起来的一群年轻俊彦都很有能力,李敬玄出任书院司业,办事很是稳健,与房俊配合得不错,李思暕能力出众却有些锋芒毕露,不如李敬玄沉稳,还需多多磨砺才能独当一面。
君臣喝了杯茶,处置了一些奏折,王德便回来了,微微喘息额头见汗,显然是一路疾行,禀报道:“启禀陛下,李将军查看了昨日的记录,梁建方于巳时左右去往城外的庄子见了英公,而后英公带其入城去往卫公府上拜访,两人离开之后各自回府,卫公则将丹阳郡公叫过去……因为相见之时都比较私密,彼此之间交谈之内容无从得知。”
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一举夺下皇位将李建成一系彻底覆灭,但其后朝局并未稳定,所以一手创建“百骑司”用以监察那些李建成余党,但随着皇位稳固,“百骑司”的职能逐渐削弱。
李承乾登基之后皇位不稳朝政飘摇,不得不赋予“百骑司”越来越宽泛的职权,对朝中百官之监察更甚于贞观之初……
李承乾若有所思:“梁建方、英公、卫公、丹阳郡公……难道这是卫公的意思?”
沉思片刻,李承乾手执朱笔,在两道奏折上分别划了个圈:“送去门下加盖玺印、明发天下吧。”
十六卫大将军之任免不是小事,程序必须严谨。
“喏。”
李思暕捧着奏折出了御书房,去往不远处的门下省,脚步很快,路上碰到行人也仅只点头示意不敢攀谈以免耽搁时间,门下省的长官是侍中马周,同时马周还兼任京兆尹,每日里都是门下省、京兆府两头跑,自己若是去晚了搞不好马周就去京兆府了,徒增麻烦……
*****
今日又是“委员会”开会的时间,几位军方大佬齐聚一堂逐渐熟悉,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肃穆严谨,彼此之间或开着玩笑或喁喁私语,喝着茶水,将自己的观点一项一项的列出来,彼此商议,气氛还算融洽。
到了晌午时分,会议告一段落,兵部厨房已经备好了酒菜,有事无事都留下吃上一顿,兵部不仅预算充足,且因为每日都有各处折冲府入京或述职或办事,都会带来各地的特产,而这些特产是可以去后勤那边报销的……
所以兵部的伙食绝对是三省六部之中独一档的存在。
正在吃饭,有书吏快步走进饭堂,将两张文书交给兵部尚书崔敦礼,崔敦礼放下碗筷低头看了一眼,便起身来到房俊身边,双手递给房俊。
房俊仔细看了看,是门下省下发的文书,孙仁师继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以及李客师请辞并由梁建方继任左领军卫大将军……
放下文书,房俊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喝着小酒吃着葱爆海参的李靖、李勣,略作沉吟,笑着道:“丹阳郡公年富力强、魄力十足,却在这个时候辞官,实在是可惜了啊。他现在退下去,想当年追随太宗皇帝血战玄武门的元勋可就没剩下几个还在朝堂上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令人唏嘘啊,来来来,敬那些金戈铁马、仗剑任侠的岁月一杯!”
这句话引起诸人追忆往昔的感慨,毕竟追随太宗皇帝建功立业几乎是在场所有人生平最为得意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功勋仍在、人却早已凋零,一时间感触万千,纷纷举杯。
李靖笑道:“舍弟命好,当年血战于太宗皇帝马前,一桩功勋吃了一辈子,然而现在年轻人纷纷涌现,咱们这些人都老了也该让出位置,懋功又亲自举荐梁建方,老夫岂能不给这个面子?况且舍弟是个没什么志气的,唯独喜好打鸟,此番辞官正好可以一遂平生之志,只可惜这长安内外的鸟雀要遭殃了。”
诸人都笑起来,说起李客师“鸟贼”这个诨号,也算是奇葩了。
当然,笑在脸上,心底却纷纷震动,李靖与李勣完成了一项关于十六卫大将军的转让,难道是有什么利益交换?
最关键是陛下居然对此“私相授受”的结果予以认可、明发天下,其中的意味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诸人喝了一杯,裴怀节道:“越国公之言差矣,虽然当年玄武门诸将在朝堂上的确没剩几位了,可咱们眼前这不就还有一位吗?来来来,大家一起敬同安郡公一杯!”
诸人轰然应诺,齐齐举杯,别管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只要大唐仍在,“玄武门九将”的功勋便是光彩夺目的存在,是十足十的“政治正确”,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要予以肯定。
况且李客师与郑仁泰虽然都参加了“玄武门之变”,可前者只是作为太宗皇帝的部署参加战斗,而后者却是一路陪在太宗皇帝身边冲锋陷阵、护卫左右,功勋不可同日而语。
若非荥阳郑氏与李建成关系紧密、利益纠葛导致李二陛下有所猜忌,郑仁泰之成就足以比肩尉迟恭、程咬金,何至于默默无闻这许多年?
但无论如何,功勋是实打实的,必须予以尊重。
郑仁泰面颊微红,“玄武门之变”是他一生当中的得意之作,当年虽然荥阳郑氏有两面下注之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抹煞他的功绩,即便蹉跎了一段时日,可如今否极泰来,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更别说当下“双面细作”的立场更攀上房俊这条大腿,隐秘的站在朝堂权力中枢,整个荥阳郑氏因此受益……
饭堂内的气氛很是融洽,素来遭受排挤的裴怀节今日不曾遭遇冷嘲热讽,也显得兴致极高,毕竟谁愿意整日被当做“害群之马”不融于集体之中呢?
但诸人心里却都有所警惕,忽如其来两支军队易主造成长安城内的防御态势发生巨变,无论事出有因还是陡然出现,都意味着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巨大的动荡即将形成,在座诸人毫不意外一定会被席卷其中。
只不知这巨变是由上至下、亦或由下至上?
之前连续两次兵变导致李承乾的皇位岌岌可危,甚至性命都遭受威胁,现在虽然时过境迁,但李承乾对其参与兵变的各方势力肯定一直保持警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当真一笔揭过。
那不是“胸怀宽广”,而是养虎为患。
他不信太宗皇帝可以凭借强大的威望、实力压服所有反对者,使得反对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所以即便没有在“玄武门之变”以后大肆株连,但贞观一朝依旧稳稳当当。
可李承乾不同,他为储君之时便遭遇太宗皇帝之质疑,屡屡欲易储,虽然最终登上皇位却饱受天下质疑,虽然“名正”却很难“言顺”,这就导致他的执政根基不稳,全赖房俊全力扶持这才堪堪稳住局势。
所以如果李承乾发动一场“肃敌之战”,将那些反对他执政、亦或是觊觎皇位之人扫荡一空,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便是“由上至下”。
而无论宗室、亦或是勋贵与世家门阀,其中很多都曾参与那两次兵变,事后虽然李承乾表态不予追究,可谁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害人之心未必没有,防人之心更是浓满,若说这些人坐以待毙,怕是谁都不信。
兵变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意味着国家整个统治阶层出现了利益上不可调和之矛盾,这种利益纠纷可以无视上下尊卑、甚至跨越正邪对错,所做一切只为追逐利益,所以往往形成惯性,有一就有二,若未能及时遏止,很可能再三再四。
此为“由下而上”。
看似欣欣向荣的局势之下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洪流,身在局中的每个人都能有所感触、甚至摸到一些蛛丝马迹。
岂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
大破勒布杰、攻陷那录驿的消息使得整个伏俟城一片欢呼雀跃,所有噶尔部落的族人都欢欣鼓舞,为论钦陵首战告捷而奔走相告。有论钦陵这样的无敌统帅,有勃论赞刃这样的勇猛之将,更有大唐近乎于无穷无尽的支持,所有人都相信看似强大的吐蕃实则虚弱不堪、徒有其表,噶尔部落杀上高原、攻占逻些城指日可待。
被驱逐出逻些城、赶到青海湖这等吐谷浑故地,噶尔部落上上下下都深以为耻,全都憋着一股劲,要让赞普以及高原上那些部族首领吞咽下苦果。
更何况一旦攻陷逻些城,禄东赞极有可能取代松赞干布成为吐蕃赞普,整个噶尔部落一跃而成为吐蕃的统治者,全族受益,岂能不心怀憧憬?
然而与阖城欢庆有所不同,禄东赞却忧心忡忡。
瘦瘦小小的身材蜷缩在胡床上,秋风渐起温度骤降,身上的袍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抽抽巴巴,时不时长吁短叹。
旁边盘腿坐着的赞婆用手将核桃捏碎,然后仔细将核桃仁挑出来放在一个碟子里,闻听老父亲又叹口气,忍不住问道:“两位兄长势如破竹、旗开得胜,大兄在高原之上游走拉拢那些与咱们素有交情的部族也成效斐然得了不少承诺,父亲却为何不开心?”
“开心?我都快要愁死了啊!”
禄东赞叹着气,骂道:“那两个浑球到了战场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根本无所控制,眼里只有一朝一夕之胜败、一城一地之得失却毫无大局观,简直混账透顶!”
赞婆有些懵,不解道:“可兄长出征之前,父亲不是一再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取得胜利么?”
“废话!这伏俟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唐人、吐蕃人的细作,我们父子放个屁都瞒不过唐人和吐蕃人,我若是让他们不准取胜,信不信明日一早唐军就会从大斗拔谷开过来?况且我之所以不对你兄长提及具体的要求,就是要看看是否具备超卓的战略能力,有些失望啊。”
禄东赞很是烦躁。
论钦陵一战而胜、攻陷那录驿截断鄂拉山口,使得水草丰茂的大非川彻底落入噶尔部落的掌控之中,并且据险而守,战略上可谓完胜。
可区区一个那录驿就算攻陷又能如何呢?除了激怒逻些城之外,并无太多实质之好处。反观若是首战即败,吐蕃不会将噶尔家族放在眼中自然不会调集大军前来剿灭,唐人也会对噶尔部落失望不再奢望噶尔部落能够牵制吐蕃,则噶尔部落既可吃掉唐人给出的好处,又能确保当下之局势,一举两得。
而他之所以在两个儿子出征之前未曾叮嘱只许败、不许胜,就是在考量论钦陵的战略能力,看看他能否培养出从全局看待问题,而不是争一时之成败。
毕竟他对于论钦陵的期望甚至远远超过长子赞悉若……
可现在他有些失望。
赞婆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老父亲的疯狂想法:“您为了培养兄长的战略能力居然将整个噶尔部落当做工具?”
禄东赞摇着头、叹着气,懒得说话。
他当然不是拿整个噶尔部落的生死去做赌注,那录驿之战自然是落败更好,可以迅速结束这场战争重新回到僵持之态势,可战胜也并非全无好处,整个部落因此士气大振、战意高昂,完全可以趁势追击。
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落入了唐人的算计,用噶尔部落的血肉去消耗吐蕃的国力……
失望之初当然是论钦陵未能达到他预想之中的层次,想要接替自己引领整个部落还需继续磨砺。
……
远在那录驿整顿军队、做好恶战准备的论钦陵也后知后觉,醒悟到自己如此快速、利落的攻陷那录驿似乎并非好事。
“赞普看似一统吐蕃,实则内部各派势力倾轧,彼此之间利益难以调和、矛盾重重,全凭着赞普的威望才能压制。可这种矛盾迟早是要爆发出来的,一经爆发便有可能将整个吐蕃埋葬。现在咱们出其不意的一场大胜一定震惊了逻些城,却也使得赞普有理由、有机会转移内部矛盾,咱们等于帮了赞普一个大忙。”
“战争是转移矛盾最好的手段”这个道理并不深奥,之前松赞干布心心念念与大唐联姻,目的在于借大唐之威势镇压内部不臣,后来联姻告吹,便开始积极绸缪对唐作战,便是想要以战争缓和内部矛盾,只不过随着“青稞酒”给吐蕃各部落带来庞大利益,作战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现在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那录驿,松赞干布又得到了集结全国之力作战的契机。
否则以噶尔部落的实力即便有大唐之资助也不可能引起整个吐蕃的重视,松赞干布想要集结全国之力根本没人配合他,那只会让其余部落首领认为其别有居心,甚至借噶尔部落入侵之机、行剪除异己之势。
勃论赞刃与赞婆一样是噶尔家族的“勇士”,战场之上无敌,谋略之上白痴,所以他搞不懂:“这么说咱们取胜反倒是错了?”
“那怎能这么说呢?”
论钦陵喝了口青稞酒,嚼着炒豆子:“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咱们一战攻陷那录驿、掐断鄂拉山口,不仅将大非川纳入噶尔部落治下,更将吐蕃大军堵在鄂拉山以北,进可攻、退可守,已经极为完美的完成了初步战略,无可争议的大功一件。”
将豆子咽下,拿出舆图仔仔细细查看,边看边道:“不过父亲大抵不会这么认为,他会觉得打一场败仗就能给唐人一个‘我打不过’的借口,从此摆脱唐人的逼迫,也能让逻些城那边掉以轻心认为我们不堪一击不予重视,局势再度回归之前的均衡态势。”
勃论赞刃也抓了豆子,道:“那也不错啊,只要给咱们稳定的局势,十几二十年之后实力壮大,也就不必仰唐人之鼻息,被人家猎狗一般驱赶。”
“天真!”
论钦陵嘀咕一句,手指比划着暖泉至烈谟海之间的距离,头也不抬道:“父亲太过忌惮赞普了,他匍匐在赞普的威仪之下多年,一旦与其敌对便心生惧意,只希望能够保持均衡态势度过当下危机,再作他图,却浑然忘记无论唐人亦或是赞普都不可能让噶尔部落继续之前的平稳。所以不必在意父亲的忧虑,这一战咱们以快打快,只要能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待到兵锋直指逻些城下之时,局势必然会大变!”
能否以弱胜强、一路打到逻些城下?
这是极有可能的。
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山头并立、相互倾轧,赞普并不能一言而决,这是赞普的忧虑却也是其机会,所以必定调集各部落的大军前来封堵迎击,若取胜自然万事大吉,即便不胜也能借助噶尔部落来消减吐蕃各部的实力,当各部实力骤降,岂敢继续如以往那样不遵赞普号令?
而这就是噶尔部落的机会,仓促调集前来的大军未必有死战之志,借助大唐资助的军械、装备将战力提升数倍的噶尔部落大军却是士气正旺,一路攻城拔寨未必不可能。
战争乃政治之延续,所以很多时候战场之上的胜负并不是真正的胜负,只要政治目的达到,有些时候失败也是胜利,反之,纵然取胜亦是一败涂地。
噶尔部落的处境很是危险,夹在大唐、吐蕃这两个大国之间根本没有回圜之余地,这是松赞干布起初之时的目的,就是要将噶尔部落驱逐至吐谷浑故地充当吐蕃与大唐之间的战略缓冲,然而禄东赞到底一世人杰,毫不犹豫的便彻底倒向大唐,致使吐蕃北部屏障完全失去效用,战略决策彻底失败。
松赞干布坐在红山宫的殿宇里,窗外阳光照耀金顶光芒璀璨,风吹铜铃叮当微响,手里翻看着战报,古拙冷峻的脸上古井不波,不见喜怒。
桑布扎坐在下首帮助处理公文,眼尾的余光时不时瞄着赞普,见其对勒布杰战死、那录驿沦陷似乎并未激起愤怒,先是暗叹赞普的养气水准愈发高深,继而略微琢磨,明白了其中关窍。
赞普这些年南征北战一统高原,覆灭了诸如象雄等国,最大的帮手有两个,一个是为赞普制定战略、运筹帷幄的禄东赞,另一个便是实力强横、部族强大的赤桑杨顿。
而这两人虽然是赞普的功臣,却也有着巨大的威胁:都拥有强盛的部族。
当利益协调之时,这两人可令赞普如虎添翼、所向披靡,可一旦利益相悖,这两人转而支持他人甚至拥兵自立,则动摇赞普的统治根基。
如今禄东赞的噶尔部落已被驱逐,赤桑杨顿一家独大,膨胀的影响力极有可能导致其与赞普之间的利益出现冲突,今而演化成一场内部倾轧。
可现在勒布杰战死那录驿,随同湮灭的还有其部落的五千精锐,这对于整个赤桑杨顿部落来说是沉重的打击,部落实力大不如前,反而使其失去了与赞普讨价还价的资格,为了防备其余部落报复不得不紧紧跟随赞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顺忠诚。
那录驿一场大败,噶尔部落风生水起、士气旺盛,这本是一场巨大的危机,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却有可能使得赞普对吐蕃的掌控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阶段……
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或许……这本就在赞普预料之中?
桑布扎晃了晃脑袋,将整个心头发凉的想法甩走,拿出一份公文递给松赞干布:“赤桑杨顿酋长又上书请求带兵征剿论钦陵了,不知应否答允?”
松赞干布接过文书看了看丢在一旁,摇头道:“胡闹,护佑帝国根基的重臣岂能轻易率军离开逻些城?论钦陵之所以攻陷那录驿、暖泉皆乃勒布杰轻敌之故,且长途奔袭兵行险招攻我之不备,接下来他若进军烈谟海便会拉长补给线,劳师远征再无可行奇兵之策,汉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诱敌深入、坚壁清野,其兵自败。”
桑布扎点点头,越发坚定了心头的猜测,什么“诱敌深入、坚壁清野”,这不就是让论钦陵长驱直入吗?固然“诱敌深入”这个策略没错,但对方可是论钦陵啊,又有勃论赞刃那样的猛将辅佐,怕是去一支军队就要被击溃一支。
只需看看接下来前去阻截论钦陵的是谁,自可印证心中猜测……
“可总不能任凭论钦陵长驱直入吧?派遣何人率军前去迎战,还请赞普示下。”
松赞干布喝了口茶水,淡然道:“传令给苏毗末羯,让她出兵一万,征剿论钦陵。”
桑布扎心道:果然……
十余年前赞普一统吐蕃,期间便征服了逻些城南部的苏毗国,其国富有万家、兵精粮足,然其国王昏聩,松赞干布亲率大军、禄东赞与赤桑杨顿各率部族精兵左右辅弼,一举攻灭其国。
这些年苏毗国表现还算恭顺,然其居于“吉曲”上游始终威胁逻些城,松赞干布总是琢磨如何将其削弱一些,剪除其威胁、使之成为臂助,则整个“卫藏”地区安如磐石。
现在果然机会来了。
“臣下这就派人传令……不过苏毗国集结大军需要时间,还得征集粮秣,一时片刻难以抵达前线,若论钦陵趁势攻打烈谟海,是否需要先行支援?”
松赞干布起身,踩着地板来到悬挂舆图的墙壁前,手指从大非川、那录驿、鄂拉山口、暖泉驿一直到烈谟海,然后停留在花石峡,用力点了点,道:“无需增援,放弃烈谟海让论钦陵长驱直入吧,或可增加其骄纵之气,然后等苏毗国军队完成集结赶赴前线,于花石峡一带布防,同时命令羌日六部出兵一万协同苏毗末羯驻防花石峡,就在那里与论钦陵决一死战。”
桑布扎起身来到松赞干布身后看着舆图,花石峡距离那录驿已经有数百里之遥,其间山险水恶、道路险阻,论钦陵一旦长驱直入势必导致后勤供给困难,抵达花石峡已经是强弩之末,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合兵一处两万余精锐,必胜无疑。
可对方毕竟是论钦陵,吐蕃这些年不世出的战略奇才,届时必然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战斗。
论钦陵被歼灭、苏毗国与羌日六部损失惨重,这正是松赞干布的战略目的。
实力雄厚、野心勃勃的苏毗国与盘踞羌塘的羌日六部一直是松赞干布的心腹大患,明面上这些部落坚定支持松赞干布、且是松赞干布征服高原的鹰犬爪牙,但因其各自实力雄厚自然不甘长久居于人下,只要逻些城的政权出现一丝半点的动荡,这些部落就有可能聚齐大军反攻逻些城……
借由论钦陵之手将这些部落的实力削弱,使其为了自保不得不彻底臣服与赞普,的确是高明的战略。
如此看来,噶尔部落此番出兵算是正中赞普下怀……
“将军止步,赞普正在商议军事,不可打扰,将军,将军……”
门外内廷官员连声阻止,赤桑杨顿却脚下不停一路闯进来,见到松赞干布,跪伏于地大声道:“舍弟丧师辱国、陷城失地,实乃部族之耻辱,恳求赞普允准,让我带领族中子弟征剿论钦陵,定将其全数歼灭、一雪耻辱!”
而后以首顿地、长跪不起。
松赞干布走到赤桑杨顿面前,俯下身,双手扶在其肩膀上将其扶起,温言道:“你是我之臂助,焉能亲身赴险?疆场之地兵凶战危,若是出了差池让我如何是好?那录驿虽然失陷,但勒布杰乃为国捐躯,我定会给他一个哀荣,至于论钦陵癣疥之患何须我的大臣出马?我已经命令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联合出兵集结花石峡,论钦陵总有三头六臂也必定殒身彼处,大可安心。”
赤桑杨顿有些愕然,没想到赞普如此快速便制定了作战计划,而且缜密周详极其合理,可他却不甘心:“赞普明鉴,此事乃我部族之耻辱,自当以我部族之鲜血去洗刷干净,还请赞普收回成命,由我率军御敌。”
他恳请出战不仅仅是因为勒布杰的战败使得部族蒙羞,更在于此战导致部族损失惨重,唯有击溃论钦陵后俘获其兵员、辎重、军械才能予以弥补,若是让苏毗末羯那个女子会同羌日六部出兵数万会战于花石峡,则论钦陵必败无疑,到时候一应俘获全部归苏毗末羯与羌日六部所有,自己的损失去哪里补充?
遭受重创之后无法得到补充不能恢复实力,部族实力大大下降,自己的话语权也相应降低,这如何使得?
松赞干布拍了拍赤桑杨顿的肩膀,笑容温煦和蔼道:“吐蕃看似一统实则内部倾轧严重,各个部族都心怀异志、不甘蛰伏,尤其是当下大敌当前极有可能引发剧烈动荡,唯有你留在逻些城辅佐于我才能稳住局面,你也不想咱们一手创下的丰功伟业中途崩塌吧?”
赤桑杨顿嘴角扯了扯,说不出话。
他明白赞普的意思,现如今的赤桑部落实力大损、已经没有资格与赞普争夺权力,只能老老实实的蛰伏于赞普统治之下,如同以往那样甘为鹰犬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可你是吐蕃的赞普,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一统高原、使得吐蕃威震寰宇,我赤桑部落就算付出再多,又有谁能认可?
但也正如赞普所言,今时今日的赤桑部落今非昔比,要么老老实实甘为鹰犬,要么被清算。
以往辅佐赞普平定高原的时候杀人如麻、灭族无数,可谓血债累累、仇人遍地,若无赞普之袒护,昔日仇人一拥而上怕是要将赤桑部落吞咽干净……
勒布杰这个混账一手葬送了赤桑部落的大好局面啊!
“既然赞普如此说,臣下自当听命。”
赤桑杨顿只能无奈屈服,以往他与赞普更多是合作关系,现在却彻底成为隶属关系,这种关系的转变使得他心中郁闷至极,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不仅仅是赞普的臣子,将来赞普升天,他还得效忠于新赞普,赤桑部落世世代代都将成为赞普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