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面对于一个士族来说,那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事情!财富可以快速累积,人口可以每年降生,但是名声却是一个家族时代积累而来,一旦丢掉,想捡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是以,一个簪缨世家可以舍弃大量钱财反而笑语晏晏,但若是谁敢伤了家族颜面,那就是不死不休!
房俊这等羞辱性的词语,就是要将顾家的颜面剥干净,结下死仇!
顾煜脸孔赤红,狠狠的瞪着房俊,心中却暗暗叫苦。
他只不过是想借着质疑房俊的举措,在场内诸人的面前提升一下顾家的地位,也顺带提升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在他想来,就算房俊心中恼火,又能对他如何呢?他可是江东顾家的嫡长子,难道房俊还能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便于顾家翻脸不成?
谁知道这人还当真就翻脸了!
这特么就是棒槌啊……顾煜暗暗后悔。
顾家对盐场是志在必得的,若是不能在其中分一本羹,甚至是占据一个主要的地位,那对于顾家的影响力将大大有损。可谁成想自己只是想要耍弄一个小手段,这房俊却直接就炸了……
顾煜面上愤怒,心中却在急速盘算,要如何挽回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能忍,身边的顾烛却忍不了!
顾烛一向自诩为江东第一等的豪勇之士,也就是对自家大兄心悦诚服,对谁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尤其是他看不上眼的房俊居然敢用如此的语气驱逐大兄、折辱顾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顾烛当即飞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戟指道:“房俊!休要欺人太甚!别人怕你,某顾家却是不怕!”
“放肆!”
裴行俭拍案而起,大怒道:“何妨鼠辈,也敢在大总管面前指手画脚,口出不逊?来人!”
屋外的卫兵早就发现了屋内的吵闹,早就做好准备,此刻听到裴行俭的召唤,当即手持横刀弓弩一拥而入,数把强弩对准顾氏兄弟。
裴行俭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沉着脸下令道:“将这二人驱逐出去,若敢反抗,杀无赦!”
屋内的人全都吓傻了。
杀无赦?
不过就是质疑了房俊一句,就要杀无赦?拜托,你只是个大总管而已,还将自己当皇帝了?
可是看着数名卫兵杀气腾腾的轰然应诺,大家全都噤若寒蝉,紧紧闭上嘴巴。
这房俊是个棒槌,手底下的官员也都随了的性子,一言不合就要“杀无赦”,太特么霸道了……
顾烛眼珠子都气红了,恶狠狠的眼神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嘴里的牙都快咬断了!
从小到大,自己何时受过此等折辱?
简直欺人太甚!
可他虽然冲动鲁莽,却不是个傻子,身旁这些卫兵身上那冲天的杀气有若实质一般涌来,让顾烛不敢稍动半分,唯恐被误认为他相对房俊不利,这些疯狂的卫兵就能猝然下手,将自己射成刺猬,剁成肉泥……
可是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顾烛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差点就喷了出来!
全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居然出现这样的局面。
那可是顾家啊!江南地面上仅次于萧氏的豪强,家中资财无数,田地万顷,兵甲坚利!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难道一点都不忌惮么?
唯有一人,仿佛盛夏之际饮下了一杯冰镇酸梅汤一般透体舒爽!
张忘一张“粉脸”意气飞扬,大声叫道:“大总管身居高位,乃是帝国侯爵,又是帝王快婿,岂能敷衍吾等?他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顾家如此质疑大总管,简直小肚鸡肠、不知所谓!况且大总管身负陛下重任,吾等皆乃大唐子民,怎么能不竭诚相助,反而要扯后腿呢?依某之间,你们顾家是狼子野心、其心可恶!我们张家愿意帮助大总管早日完成陛下托付的重任,所以,我张忘在此表态,我们家不竞价,就按照最高的价位认购三十股!”
如此豪爽的话语,顿时引起一阵惊叹。大家对这位油头粉面的二世祖不禁刮目相看,以往皆以为这是个草包,却不知居然如此大气!况且在这种氛围之下,这种支持定然让房俊大生好感,这可不是区区银钱可以达到的。
别人惊叹,可张忘身边的族中管事却差点哭出来……
多花点钱按照最高价位认购股份,这倒是无妨,不过是多花了一些银钱而已,当不得大事。可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番话语,张家与顾家今后可就是死仇了!
郎君呐,你就不能省点心么……
可张忘哪里想那么多?就算想到了,他也不在乎!
你顾煜不是质疑房俊么?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你质疑,我就支持!
我就是跟你作对,就是要看着你被狗一样撵出去,多花了钱,我乐意!
房俊倒是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张忘,心说这人我也不认识啊?跟张家更是素无来往,此人为何如何摆明车马的支持我?
不过这油头粉面的小子那一句“老人家”,却是让房俊暗暗不爽……
顾烛肺都快气炸了,自己不敢对房俊如何,难道还不敢对你张忘动手?
心念刚起,手腕却被大兄紧紧拉住。
顾煜制止将要暴起的顾烛,心中暗叹一声,今日之事已是不可转圜。
他倒是临机决断之辈,知道再留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遂冲着房俊微微点头,一言不发,拉着顾烛转身离去。
顾烛转身之际,狠狠的瞪了张忘一眼。
张忘趾高气扬,嘲讽道:“你看什么看?傻乎乎的二愣子!”
顾烛只觉得刚刚压制下去的一口血差点再次涌上来,只得紧紧咬着牙闭着嘴,一脸阴狠的跟着顾煜离去。
心中却是充满暴戾!
大屋内鸦雀无声,全都被房俊的这一手给震住了!
那可是江东顾氏的嫡系子弟,未来的家主!
就这么如同乞丐一般被赶出去了?
房俊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吐出来的唾沫,就是一颗钉子,连质疑都不行!都知道房俊强势,可是强势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房俊敲敲桌子,面容淡然:“无关的人已经赶走,大家抓紧时间,请继续。”
诸人眼皮一跳,顾氏子弟在这位大总管面前,居然成了“无关紧要”的人……
大家摄于房俊的威势,赶紧拿起纸笔,与身边的人商量一番,咬着牙将价额填了上去。
之所以是咬着牙,是因为大家现在天上去的数字,远远超过之前的预期。没办法,房俊所展现出来的强势使得大家清楚了一件事,就算江南再是偏远,再是远离关中,可还是大唐的天下!房俊手中的权势、武力,绝对是不容挑战的强横力量!
顾家横不横?
照样被房俊灰溜溜的赶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若说之前确实是因为对盐场感兴趣而报价,现在则多了一份攀扯的心思。这样的一个强势人物,哪怕你不指望能抱上他的大腿,也不能被他给惦记上……
多花点钱吧,就当是破财消灾。
裴行俭在台上俯视着众人,心中快慰非常,这特么才是做官呐!谁敢不服?不服就给我滚蛋,敢唧唧歪歪就弄死你!怪不得史书上的那些权臣为了手中的权利哪怕与天下人为敌,哪怕万劫不复也死死的不撒手!
他心中火热,看着场内诸人,面上却是一片严肃:“各位都填好了吧?来人,都收缴上来,咱们一一报价。”
一旁的官吏走到场内,将填好的报价单一一收缴,呈放于裴行俭面前的桌案上。每一份报价单都是有名字的,官吏们按照各自的名牌对照之后发放,现在收缴上来,自然不虞混乱。
裴行俭低头扫视一眼,心脏顿时“霍霍”跳动起来……
裴行俭口干舌燥,下意思的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房俊,却见到这位大总管双眼微闭,一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莫名的有些心安,浮躁激动的心情居然就这么渐渐的舒缓下来。
是啊,当初这位可是在长安城里一手缔造了一百六十万贯的传奇,这已经是站在云端的人物,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呢?
裴行俭自嘲了一下,轻咳了一声,可是当看到手中的数字,没来由的手指又是一抖……
娘咧!
这么搞下去,可不止一百六十万贯啊!
深深吸了口气,裴行俭强行压制激动的心情,缓缓念道:“吴兴沈氏,以每股两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阳羡周氏,以每股两万三千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吴郡朱氏,以每股三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陆氏,以每股两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萧氏,以每股三万贯的价格,认购三十股。”
“钱塘钱氏,以每股两万贯的价格,认购二十股。”
“江夏黄氏,以每股一万五千贯的价格,认购十股。”
……
裴行俭每念一句,身后便有书吏将姓氏和价格、认购数量用毛笔写在墙壁上的一张大大的纸板上,不一会儿,便满满登登的记载了数十家。
旁边自有书吏快速统计、计算,稍倾,便将结果送到裴行俭手中。
裴行俭默默看了一眼,开口宣布道:“按照价高者得的规定,一号盐场由吴郡朱氏、兰陵萧氏、阳羡周氏三家共得三十股,余下十股由钱塘钱氏购得。”
萧氏和朱氏都是每股三万贯,阳羡周氏是每股两万三千贯,再加上钱塘钱氏的每股两万贯购得十股,第一号盐场就售出了一百七十九万贯的天价!
现场顿时就炸开了锅!
额滴个天老爷!
当初房俊在长安城一个里坊卖出了一百六十万贯震惊天下,现在却是更上一层楼,一个盐场就卖出了一百七十九万贯的天价!
这要是一共十个盐场都卖出去……
晕了晕了!
最后一统计,全场都快爆炸了!
就连那些老牌的士族也都目瞪口呆。
知道江南有钱,可是有钱到这种地步也太吓人了……
裴行俭强行抑制住自己想要放声高呼的慾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说道:“大家静一静,接下来,咱们售卖二号盐场……规则依旧,价高者得,每家上限三十股。”
官吏们再次将报价单发放到个人手中。
当然了,萧氏、周氏、朱氏三家已经达到了认购的上限,三家的族人对着房俊拱拱手,便告辞离去,稍后自会有人上门与他们商谈交款和交易的细节。
至于没有事先缴纳保证金,事后各家有没有足够的现钱交易……房俊才不怕呢,他巴不得都拿不出现钱来才好。
“陈郡谢氏……”
“吴兴沈氏……”
“钱塘钱氏……”
“江夏黄氏……”
又是一轮报价,最后收拢上去,第二号盐场被谢氏、沈氏、钱氏三家购得。前两轮最出风头的并不是王谢袁萧、顾陆朱张这些士族领袖,而是吴兴沈氏和阳羡周氏这两大江东本地的豪强。
其实之所以沈氏与周氏名声黯淡,只是因为自东晋之后这两支豪门陆续沉寂下来,声名不显之故。若是论及真个魏晋时代,这两家可都是以武力见长赫赫有名的家族。
周家出自三国鄱阳太守周鲂,沈家出自三国丹阳太守沈莹。
时人称之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
可见当时之煊赫。
不过经此一事,一向低调的两大豪强算是再次进入世人的眼中,对其强横的底蕴刮目相看。
房俊倒是对这两家没什么印象,他只知道吴兴沈氏后来出了个沈万三,哦,还有一个安史之乱中失踪、后来儿子当了皇帝的“吴兴才女沈珍珠”……
没有了萧氏和朱氏这两位大“托”,第二号盐场的价格稍稍下降,但是依然达到一百五十五万贯的高价。
紧接着,三号至十号盐场陆续发卖。
根基雄厚、一掷千金的世家豪族一一达到限购的上限纷纷撤出,余下的皆是一些实力稍弱的士族、乡绅、亦或者商贾,其中便有虽然名声不小但实力落魄的琅琊王氏……
至于陆家显然在房俊眼里比王氏的地位高得多,所以房俊给出的承诺是“没钱没关系,尽管开价,以后有钱了慢慢还”,搞得陆氏上下感激涕零。
整整一个上午,十块盐场全部发卖完毕。
最后统计一下数字,整个会场彻底爆炸!
一千五百八十七万贯!
这就是十块盐场的全部售价!
就连在场的江南士族都尽皆傻眼,知道江南富庶,却从未想到富庶到这种摸样!
去年全国的赋税是多少呢?有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大略的数字,是两千九百万贯,据说年终汇总的时候,李二陛下曾经拈须大笑,志得意满。
这已经相当于大隋最兴盛的时候!
可是现在……
十块盐场就卖出了全国半年的赋税。
所有人都惊在当场,神情麻木,被这个超级天文数字吓得浑身发麻,不知所措。
等到人群散去,这个消息必然如同一枚核弹一样将整个江南都炸个底朝天,很快便将风传天下!
回到镇公署,房俊尚未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身后的一声怪叫吓得他差点出溜到桌子底下……
转身,对这怪叫的裴行俭怒目而视:“发什么疯呢?”
裴行俭俊脸涨红,兴奋得手舞足蹈如同磕了药:“大总管,侯爷,额滴亲哥哥!这不是在做梦吧?”
一千五百万贯,裴行俭晕晕乎乎如坠云中,连脚步都轻飘飘的打颤……
房俊招手道:“来来来,本侯告诉你是不是在做梦。”
裴行俭刚颠儿颠儿的凑近,便被房俊一脚揣在胯上,一个趔趄,愕然道:“干嘛踹我?”
房俊问道:“疼不疼?”
裴行俭揉了揉胯:“当然很疼。”
房俊理所当然道:“那就不是做梦。”
裴行俭依然很激动:“可还是难以置信啊!这么多的钱,额滴天老爷……”
“那你就过来让本侯接着踹,踹到你相信为止。”
裴行俭又不傻,怎么可能还让他接着踹?只是捧着手中的账簿,一个劲儿的傻笑,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呦呵,你们二位这是干什么呢?”孔颖达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门口,看着屋内神情各异的两人奇怪问道。
老头这些日子是越活越年轻了,花白的头发都有些反黑的意思,身康骨健,精神矍铄。在书香门第里浸淫了一辈子,陡然到了华亭镇这种处处生机盎然的地方,老头连书都不看了,整日里到处溜溜达达的参观,瞅瞅船厂,看看码头,在市舶司的大街上溜溜弯儿,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惬意无比。
房俊回身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上身后仰靠在椅背,抬起两脚架在桌面上,得意洋洋冲裴行俭说道:“守约啊,把刚刚盐场卖了多少钱告诉这位老头儿,大家都开心开心。”
孔颖达瞪了房俊一眼,对这种“不敬老”的语气很是不爽,而且很是看不上这种坐没坐相更像一个市井流氓一样的做派。不过两人闲暇之时经常斗斗嘴,大多数时间满腹经纶的孔颖达都辩不过一身歪理的房俊,此时自然也懒得理他。
裴行俭满脸笑容,将手里的账簿翻开,到了汇总的那一页停止,用手擎着给孔颖达看:“夫子,刚刚十块盐场,卖出了一千五百九十万贯的价格。”
孔颖达眼珠子瞬间凸出,满脸惊诧。
“多少?!”
发声询问的却不是孔颖达,而是随着他进来的聿明老头……
这老头的表现比孔颖达还震惊,一把将裴行俭手中的账簿抢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脸不可思议。
“一千五百九十万贯?!”
这一次,俩老头异口同声,实在是不可置信!
房俊奇怪的看着聿明老头:“聿明氏也关心殖货么?本侯还以为你们都是世外高人,斩断红尘、六根清净的那种。”
聿明老头瞪眼道:“那是和尚!况且和尚还得靠着香油钱吃饭,何况是聿明氏?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总不能自己种什么吃什么,寻常的买卖交易也是必要的。”
房俊点点头:“是啊,单单令孙女的那一张嘴,一年就得吃不少钱……”
想起吃货聿明雪,房俊就一阵头痛。
不过那丫头这几天都不见人,难道是转性想要当一个大家闺秀了?
聿明老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哼了一声,没好气说道:“聿明氏可没那么多好东西吃,丫头从小爹娘死得早,跟着老朽餐风露宿,也吃了不少苦。不过到了你这里每日里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吃馋了嘴,再也吃不下以往的粗茶淡饭,所以就赖着不走,你怨的谁来?”
房俊目瞪口呆:“和着怪我咯?”
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那位姑奶奶,还特么有错了?
聿明老头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是你的错,你得负责。”
房俊怒道:“本侯负什么责?难道还得养她一辈子不成?”
他算是被聿明氏一族的奇葩脑洞折服了,那小丫头不着调儿,这个老的更是随心所欲,也就那位大帅哥聿明雷正常一些,可以交流。
“对了,这几天为何不见聿明兄?”
他不提还好,这么一提,聿明老头顿时恼了,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你这娃子太过奸诈!老朽好心好意的领着族人前来帮你,结果你却用一些胡说八道似是而非的话语乱了我族中后辈的天道之心,着实可恶!”
房俊摸了摸鼻子,没敢吭声。
这件事儿说起来,确实是他做得不地道……
对于一个虔诚的追求无上天道、做梦都想成仙成圣的人来说,将其心中那一份坚定的信仰彻底动摇,实在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当聿明雷发现自己所执着追求的天道原来还有那么遥远的距离,对人生的怀疑、对信心的动摇,必然是非常痛苦的折磨。
不过房俊自然是不肯认错的。
他反问道:“本侯有说错什么?”
聿明老头顿时语塞。
说错了么?
按照聿明雷的复述,房俊的话语自然不算是错的。哪怕这个时代的世界观非常扭曲,但是也不妨碍有一些思想激进的人去质疑这个世界。
很不幸的是,聿明氏就是这么一个既有极尽的思想、又有聪明的头脑,更有博学的知识来推翻现在的世界观的一群人……
山有尽头,河有尽头,为何海没有尽头?
若是有尽头,那尽头之处是什么?
是蓬莱仙岛?
亦或是一片荒芜?
那天的尽头在哪里?
地的尽头又在哪里?
这种问题一旦在脑子里生了根,就会无时无刻的都在想着寻求答案,偏偏在这个时代,这种问题是不可能有答案的……
对于聿明家的这些学霸来说,越是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会越是执着。无上天道的探寻便是这样一个似乎永没有答案,却永远都不会放弃的一个问题!
于是乎,现在全族的人都魔怔了……
聿明老头岂能不怒?
偏偏房俊的话语还真就没有错,想要推翻他的话,只能是自己跳出来,对他的话语无视。
可是这种哲学的问题就像是一个大坑,聿明家这种最讲究哲学思辨的家族,进去了容易,可是想要跳出来就难了……
孔颖达突然对着房俊冷笑:“自作聪明的小子,被人骗了尚不自知,简直可笑!”
裴行俭和聿明老头都诧异的看向孔颖达,不知这位夫子为何口出惊人之语。
房俊笑吟吟问道:“何以见得?”
孔颖达板着老脸,指着聿明老头手上的账簿,讥讽道:“以往世人皆传房二郎乃是财神转世,能点石成金,老夫也曾深以为然。可是现在看来,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一千五百多万贯?呵呵,你也真敢想!朝廷一年不足三千万管的税赋,乃是现钱、布帛、麻布等等物品的总和,江南之地再是富裕,也不可能拿出一千五百万贯的现钱!”
裴行俭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不说一千五百万贯,便是半数,也极为困难。当初大总管令那几家拿出六十万贯来赎人,便已经是大费周章,这么多的钱,定然是拿不出的。”
孔颖达愕然道:“你既然知晓,为何不提醒这小子,反而让他自作聪明?”
这么多的现钱,江南士族就算是刮空库府也决计是拿不出的,想要对上数目,那就只有以田产、房舍相抵。可是田产乃是一个家族的根基所在,就算那些士族愿意白白给你一百万贯,也决计不会拿出十万贯的田地抵给你!
如此一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图个账目好看,实则却根本收不上钱来?
怎么算,房俊这都是一笔烂账。
房俊笑而不语。
孔颖达恼了,拍拍桌子,愤然道:“两个毛娃子,跟老夫卖关子是吧?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还不赶紧道来?”
聿明老头也饶有兴致的看着房俊,想要看他如何解决。
孔颖达发了火,房俊也不敢再逗他,站起身推开窗子,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说道:“那里将会在明天开始,成立一家钱庄,名字就叫做‘皇家钱庄’。”
孔颖达一头雾水,看看聿明老头,这位也是两眼迷茫,浑不知“钱庄”为何物……
倒不是两位老头孤陋寡闻,而是“钱庄”是到目前为止,是绝对没有出现过的行当。
古代的封建社会没有统一的金融机构,致使长期存在的多元化货币制和多种货币混合流通状况,使货币兑换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存在,而正规兑换业务则自西汉开始出现,到了本朝,金银柜、当铺等行业承担了这份业务。而放贷多是由民间自由发行,无人监管,泛滥成灾。
直至到了明朝中叶之后,真正意义上的“钱庄”才出现。
孔颖达奇道:“‘钱庄’又是何物?”
房俊淡然道:“简单来说,就是一种用别人钱来赚钱的买卖。”
孔颖达看傻子一样看着房俊:“哪里有傻子愿意把钱给你,然后让你赚钱?”
“呵呵,夫子不信?这种傻子世上多得是。”
房俊得意非常,这种用“智商”碾压古人的感觉很爽,尤其是被碾压的这位还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大儒,那份快感就更美妙了……
聿明老头忽然插话道:“大总管所言,可是让别人把钱存放在你这里,然后你再拿出去放印子钱,将本求利?”
房俊对聿明老头刮目相看了。
孔颖达也明白过来,不过还是摸不准房俊的套路,别人有钱不会自己去放印子钱啊,为何要存放在你这里,让你白白生利?不过他听出了房俊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问道:“简单来说是将本求利,那么复杂一点来说呢?”
房俊嘿嘿一笑:“汇率兑换、统一货币、若是有朝一日能承担起铸钱的资格,啧啧啧,那才是发了大财!”
在这种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社会,最赚钱的生意莫过于银行!
当有一天大唐的铜钱金币能够汇通天下,将不啻于千军万马……
孔颖达是真的学霸,但是学霸并不代表什么都懂,起码房俊口中的这些后世卖白菜的老大爷也能拽几句的经济学名词,他是不懂的。
不过虽然不懂,却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当然,尽管孔颖达学富五车、读书万卷,“不明觉厉”这个词他也是绝逼没见过的……
两个老头被房俊忽悠得有些晕头转向,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什么钱庄的老朽不懂,但是老朽知道一个事实,那些士族不会将田产抵给你,但是自己又没有那么多的现钱,所以你这笔买卖也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实则狗屁不是。”
聿明老头信誓旦旦的说道,一脸笃定。
他坚信那些士族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田产和房舍卖给房俊抵债,这可是士族立身的根本,若是连家底都没了,盐场能赚多少钱那也不称不上“簪缨世族”了!
房俊就郁闷了,古代的经济知识落后是肯定的,“君子不言利”吗,文化人都夹起尾巴装逼,哪怕私下里再是如何疯狂敛财,面上也都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清高摸样,决口不谈殖货之道,自然也没有人去深入研究。
可是再如何落后,也不至于连“抵押贷款”这种事情都不懂吧?
当铺这个行当可是自古以来就存在,将值钱的东西抵押在当铺,期满之后赎回,不就是“抵押贷款”吗?
将这个形式一说,结果顿时遭受两个老头的一顿白眼……
孔颖达嗤之以鼻:“你想得倒是美!那些士族商贾为何要花费巨资买你的盐场?一则是因为大家不敢得罪你,以此向你卖好,表达自己是个顺民;二则你这人总算在殖货之道上有着非凡成就,大家也想要看一看你到底能不能做到你承诺的那个地步;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难保这些人私下里串通起来蒙你。反正大家都没有那么多钱,届时随便交一点,你也得咬着牙认了,不然一分钱卖不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房俊和裴行俭相视一眼,相顾愕然。
他们两人对于这次的售卖股份推演了无数次,想到了无数种可能,都一一做下对策,可是唯独没想到孔颖达所提到的这最后一点!
我虽然报上了巨额买价,可是银钱却是不够,为之奈何?你若是要收拾我,那也行,谁叫我没钱呢?可你那些没钱的人你都得收拾吧?不能厚此薄彼,拿我做筏子吧……
有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
以房俊的行事风格,若是单单哪一家挑战到房俊的底线,无论是萧氏亦或是顾氏,都不敢担保房俊好不好发疯,直接打上门来。可若是所有参与报价的人都拿不出钱来,你房俊难道还能把江南士族、乡绅、商贾统统从头到尾收拾一遍?
自然是不可能的,若当真那样干了,这江南房俊也别想待了,保准江南士族一起抵制他。
强势如房俊,也不可能对抗整个江南。就算他敢,长安城里的皇帝也绝对不允许他这么干……
房俊的脸色阴沉下来,似有风暴凝聚,即将雷鸣电闪!
裴行俭也有些心虚,不过他想了想,说道:“大总管,虽然这个可能被我们疏忽了,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真的能抓住我们的命门,下官就不信还有将到了嘴里的利益吐出来的人!”
孔颖达这回是愈发的好奇了:“这种情况,你们也有预案应对?”
房俊哼了一声,拍了下桌子,咬着牙怒道:“这帮王八蛋,想要合起伙来坑本侯?守约,立刻将那消息放出去,本侯倒是要看看,他们是否当真能抱起团来,将吃到嘴里的钱吐出来!”
“诺!”
裴行俭振奋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大堂。
他心里也憋着火儿,这帮士族也太过分了,居然想要如此摆房俊一道!只要房俊不想成为天下的笑话,他们拿出多少钱来都得捏着鼻子认了!
这简直岂有此理!
大堂内,孔颖达和聿明老头追问房俊尚有何手段应对,房俊一一细说。
听完,孔颖达手指房俊,叹气道:“奸诈!实在是奸诈!有这等手段,偏偏不在事先公布,非要等尘埃落定之后才说出来,如此一来,江南士族必然立刻分化,什么算盘都打不成!你说说你这小子,有绝世之文采,亦有强横之武功,大开大合的做一个盛世名臣光明磊落多好?非得要玩弄这些阴谋诡计,把自己的内心搞得肮脏猥琐,实在是不知所谓!”
他却不知,这一番话,却是恰巧触痛了房俊心中的敏感之处。
长久积蓄的抑郁和焦躁,彻底的爆发出来!
房俊长身而起,瞅着孔颖达,抿着嘴唇,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老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想当一个纨绔子弟,我也想当一个皇朝帝婿,肆无忌惮的享受父辈积累下来的荣耀,为所欲为的享受金钱美女!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早已看穿了大唐的未来,那就跟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最终的结局一模一样,别无二致!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站在堂中,气宇轩昂,脸上满是悲愤,下巴却高高扬起。
“王朝是什么?在废墟之中崛起,土地财富重新分配,新的通知阶层诞生,在国泰民安中走向辉煌,然后土地集中、财富集中,大量平民流离失所,社会矛盾加剧,最后在某一个天灾的年份狼烟四起,强盛的王朝在病入膏肓中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这就是大唐的结局,跟大汉、跟大隋一个样!”
房俊瞪着眼睛,语速极快,气势磅薄!
他难道不想当一个纨绔子弟,肆意的享受人生么?
他当然想!他也有这个条件,比历史所有的纨绔子弟都会玩儿,玩得都漂亮!
可是他不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再以后的千百年中将会遭受到多少耻辱、多少迫害、多少欺凌、多少杀戮!
每当“靖康之难”“四川大屠杀”“崖山之后无中国”“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甲午之战”“南京大屠杀”……这些名词浮现在脑海,眼前便是那一幕幕的凄惨悲壮!
他能够心安理得的享受上苍赋予他的这一生,然后来一个“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么?
他不能……
所以,他要与那些挡在他面前的敌人战斗,从面对面的明刀明枪,到暗地里的阴谋诡计!他要将一些的拦路石统统踢开,他要带领着大唐这艘大船劈波斩浪,摆脱掉土地的束缚,摆脱掉陆地上群狼的环伺,他要给这个安于现状、被土地束缚的民族按上一颗进取的心脏!
这就是穿越者的责任!
孔颖达和聿明老头完全傻掉了……
这死孩子说的什么疯话?
大唐跟大隋一个样?
这句话要是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你看他能不能把你脑袋剁下来当球踢!
不过……
土地和财富的集中导致王朝的崩溃?
这个观点倒是蛮新颖的,细细思之,倒是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管两个老头拧着花白的美貌若有所思,发泄了一通的房俊赶到有些心虚,眼睛瞅了瞅这二位,轻咳了一声,说了一句:“那啥……本侯还有要是处理,您二位但请稍坐,某去去就来。”
言罢,一溜烟儿的跑了。
孔颖达这是才回过神来,气得胡子翘翘,指着房俊的背影大骂道:“小王八蛋,翻天了是吧?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拍桌子,还大放厥词,谁教给你的规矩?就是你爹在老夫面前都执弟子之礼,不当人子的东西!”
房俊充耳不闻,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人影……
孔颖达气得不行,聿明老头却嘴里喃喃有声,嘀咕着房俊的话语。
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有一种拨得云开见月明,直指本心的畅快感觉!
王朝兴衰、山河分聚,难道就是归纳到土地和财富上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么?
苏州府衙大街顾家的宅院内,顾烛正将一名因为茶水温度没掌握好的侍女一脚踹出堂屋,冷着脸吩咐身边的仆役:“拉出去杖毙!”
两个仆役不敢违逆,拖着哭天喊地哀哀求饶的侍女走向后院。顾氏家规森严,有一处专门处置犯错奴婢的房舍,但凡被拉进去的奴婢,几乎都是断气了之后被抬出来,裹上一苇草席,丢到城外的乱葬岗……
堂屋内,顾璁与顾煜相对跪坐,面无表情,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仆役奴婢便是家中的私产,家主可以随意打杀,大不了时候赔偿其家一些银钱。
将一个花季少女杖毙,顾烛的怒气仍旧未曾发泄,气呼呼的跪坐地席之上,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恨声说道:“房俊欺人太甚!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然十倍报之,若违此誓,有如此案!”
一巴掌拍下,坚固的梨花木茶几顿时四分五裂,茶几上的杯盏滚落一地,摔成碎片。
顾璁无奈道:“三郎,你这脾气也该收敛一些才是。年青人气性大可以理解,你在我面前掀桌子可以,但是居然当着房俊掀桌子,却是大大不妥。”
房俊确实跋扈了一些,但是当时若顾煜软下来,也未必没有缓和的机会。可顾烛踹翻了桌子,那就是公然跟房俊翻脸,依着那位不将人命当回事儿的性格,若是顾烛再敢放肆,还真就能“杀无赦”……
都说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那房俊是又横又楞,难道你顾烛还打算不要命了?
顾烛原本就一肚子火气,此刻听了顾璁的奚落,顿时怒目而视:“房俊又如何?二叔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迟早有一日,某要今日所受之耻辱连本带利的讨回来,请你拭目以待!”
顾璁也恼了,瞪眼道:“怎地,你还想打我一顿不成?来来来,让某看看顾家三郎是何等威风,连长幼尊卑都不知道的混蛋玩意……”
他早就受够了这个暴躁鲁莽的侄子!
好歹我也是你叔叔啊,你对我那是什么态度?
简直岂有此理!
顾烛还待再说,却被顾煜喝止。
“三郎,向二叔道歉。”
“为何?”顾烛瞪眼。
“我让你道歉!”顾煜厉声说道。
“你……”顾烛眼珠子都气红了,不过还是遵从兄长的话语,气呼呼的对着顾璁抱拳道:“二叔,对不住了,是小侄无礼。”
顾璁哼了一声,脸瞥向一边。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么?
顾煜皱皱眉,看着顾烛训斥道:“长幼有序,怎可二叔无礼?你那道歉是什么态度?”
顾烛憋着一口气,突然长身而起,径自扬长而去。
出了堂屋,顾烛仰首望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郁闷稍减。他纵横江东多年,谁敢不给他三分面子?偏偏今日房俊算是将顾家和他顾烛的面子狠狠的踩在脚下,他如何不恨?
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堂屋,顾烛打定主意,抬脚走到前院马厩牵出自己的宝马,对马夫说了一句“某回武原镇了”,便打马而去。
屋内两人自然不知顾烛一怒之下居然回了武原镇……
顾璁叹气道:“这房俊着实难搞,某怎么瞅着他好像专门针对我们顾家?”
“哼!”顾煜哼了一声,面色阴沉道:“那又如何?这次我们与各大家族暗中联络,报价的时候随意,等到房俊收钱的时候,就一致推脱没钱。那房俊难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全体江南士族动手不成?要么,他卖出千万贯的事情成为天下笑柄,要么,他就得自己捏着鼻子认了,大家拿出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买下他的盐场。无论怎样,他这可亏丢吃定了!”
若说愤怒,顾煜比之顾烛犹有过之!
从小到大,顾煜都是长辈眼中天资聪颖、办事得体的年青俊彦,在江南同辈之中声势最盛,一时无两。那几位所谓的“四大公子”不过是凑数而已,顾煜从未真正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他是面上和善,心中高傲!
可是今日,他的高傲却被房俊毫不留情的狠狠践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顾煜颜面扫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正因为从未经历过这种难堪,所以顾煜心里愈发的怒火中烧!
顾璁点头道:“这次算是房俊的失误,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能再次将江南士族联合起来。可能这小子现在也想不到,这个机会却正是他给我们的吧?呵呵,真想看看那小子收不上钱来,不得不捏着鼻子有多少钱认多少钱的神情。”
顾煜亦是心中暗自得意。
正是因为房俊抛出的这个盐场股份售卖之法,让他抓到了机会。江南士族现在对房俊是又敬又怕,一方面希翼着这个盐场当真能够带来巨额的利润,另一方面也顾忌于房俊是不是耍弄大家,收了钱却发现盐场根本不是房俊所说的那回事儿……
毕竟熬海煮盐乃是千百年来的惯例,全天底下的海盐都是这么熬煮出来的,现在房俊突然就搞出一个不用熬煮亦能产出海盐的法子,任谁都有几分怀疑。
若是能够花费少量的钱财将这盐场购到名下,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顾煜只是在其中稍作文章,便轻易的合纵连横,使得各家达成默契。
心中正暗自得意,门外脚步声响,顾家的一个管事快步走进来。
顾璁皱眉,训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某与大郎正在议事?有任何事,稍后再说。”
那管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鞠躬施礼,疾声说道:“小的正与周家的管事就一批货物核算账目,却听闻那华亭镇的镇公署给周家送去一个消息,是以便急急忙忙赶回来。”
顾煜心中一跳,问道:“是何消息?”
那管事连忙说道:“那镇公署派去的官吏,说是大总管已经向皇帝奏报,今后将盐场列为国家管控的行业。允许私人经营,但是必须得到民部的核准,并且发放牌照方可经营,否则一律视为违法,将严格予以取缔!”
顾煜只是稍一琢磨,顿时脸色大变。
急忙问道:“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那华亭镇的官吏也不怕人,只是说这是大总管刚刚得到朝廷的回复,是以第一时间便通知了此前曾经出价购得盐场股份的人家,给大家吃一个定心丸……”
顾煜闭上眼睛,满嘴苦涩。
还真是定心丸啊……
这个消息一出,怕是盐场的股价立刻飙升!
原先认为付出的每股几万贯是冤大头,现在看来,却是能坐地分利!
国家管控!
怎么管控?
这分明就是针对江南盐场颁布的政策!以房俊在江南的强势,以及陛下对于江南的厚望,整个江南的盐场就是房俊说了算,他说谁行谁就行,说谁不行就不行……
可以想见,自今以后,即便是再有盐场出售,也必然经由房俊主导。想要在他手里占便宜?想都别想!
这一手,立马将盐场变成了香饽饽,那些买到股份的家族非但不会在价格上做文章,摆出什么没钱之类的嘴脸,不仅会心甘情愿的掏钱,而且是哭着喊着求着房俊收钱!
因为盐场的股价不一样了啊,就算是现在转手,也能立马见利!
合纵连横?
简直就是笑话!
最最严重的是,顾家被房俊驱逐出场,根本没有购到一丝半点的股份。一旦房俊将来的盐场当真有那么的产量,而以海盐为根本的顾家却毫无插手之余地……
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顾煜狠狠的咬牙,这房俊太过奸诈!
若是事先放出这样的消息,必然应者云集,能够将盐场的价值大大提升。可他宁可牺牲了这一部分利益,也要让江南士族分出站队,谁支持他,谁敷衍他,谁反对他,一目了然……
从此之后,江南士族将被彻底分化,再也不能团结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所有的士族、商贾们都在默默的打算耍赖然后用最低的价格拿下盐场股份的时候,从今以后“盐场国家管控”的消息横空出世,顿时惹起骂声一片。
当然,有人骂,就有人偷偷窃喜……
骂房俊的自然是那些没有拿到盐场古人的士族和商贾,若是再事先房俊就放出这个消息,那大家肯定削尖了脑袋也要抢一份盐场的股份,而不是刻意压价打算浑水摸鱼。现在好了,这个消息一出,那些股份到手的人妥妥的做梦笑醒,转手就赚钱了!
窃喜的自然是手里有股份的人。
不用说,房俊敢放出这个消息,就意味着以后最起码在江南想要另立盐场,就必须要经过房俊的同意。别说什么民部批准这件事儿,以房俊现在在江南的影响力,以及他站在他身后的皇帝这棵大树,想要撇开房俊另立盐场简直就是做梦!
这么一来,这些手里有股份的人就有了小心思了……
起初是想要压价的,虽然价格报上去了,但是大家没拿不出那么多钱,你房俊也没辙不是?若是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大家出多少钱你拿多少钱就完了,不愿意?
不愿意就拉倒,房俊更会成为天下笑柄!
可是现在,谁敢说自己没钱?
你若是不要手里的股份,分分钟有太多的“替补”来买!
谁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放弃手里的利益呢?
现在的难题以及不是担心不出钱房俊会不会翻脸,而是拿不出前来会不会被房俊收回股份……
有人羡慕有人愁,一时间,江南各处人生百态。
*****
阳羡周氏历朝人才辈出,出自汉初绛侯周勃、条侯周亚夫,也曾经显赫一时。到了魏晋之时,阳羡周氏愈发兴盛,曾有“江东豪强,莫过周沈”之誉,排名甚至还要在吴兴沈氏之前,其强势可见一斑。
然而随同大部分江南士族一样,进入南朝末年,便纷纷败落,及至到了隋唐两朝,声势更是大不如前。虽未像琅琊王氏那般快速陨落,却也急剧缩水,影响力一泻千里……
阳羡周氏祖宅内,一场紧急召开的家族会议正在进行。
窗外细雨濛濛,竹叶青翠,院子里墙角的杜鹃花一蓬蓬一簇簇,粉光致致,去年南洋商贾带来的芭蕉树已经长到一人高,在细雨中伸展着叶子,大如蒲扇,翠绿欲滴。
大屋内茶香缭绕,凉风习习。
周氏家主周樘今年将至花甲,瘦削的脸颊上清癯宁和,一派儒雅。
手里捏着刚刚从紫砂茶壶中倒出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闭目悠然品味,怡然自得。
他这里神情疏朗漫不经心,一旁的足底周树却忍不住了。
周树比周樘年轻将近十岁,与瘦削风雅的族兄不同,生的肩宽背后气度雄浑,性子也颇为急躁,此刻疾声说道:“哎呀呀,大兄,你倒是赶紧拿出一个主意啊!”
周樘抬了抬眼皮,轻笑一声:“每逢大事有静气,树弟,你这城府也该好生修养才是,多大的人了,毛毛躁躁的。”
周树气结,瞪眼道:“这跟城府有什么关系?要么跟江南士族抱成一团,要么彻底倒向房俊,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是后果难料,这可是关系到我阳羡周氏根基的大事,怎么能不急?”
阳羡周氏在招股大会上一鸣惊人,当即引起了整个江南的关注。请柬、问候接踵而来,甚至好几个家族主动谈起了小辈的联姻之事,商业上的合作意向更是无数。以往享有这种待遇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怕是得有一百年前才行……
周树是个直性子,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非常好,好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阳羡周氏就能在他们这一辈手里“中兴”了!
因此格外在意,自然难免急切了一些。
周樘哑然失笑。
一侧的另一个矮胖的老者却是一直脸色阴郁,听到周树的话语,不悦道:“我们跟顾家已经商谈好了合作的事宜,此时若是转而投向房俊,岂不是背信弃义、自绝于江南士族?此事万万不可。”
周树不忿道:“那顾家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利用我们而已。现在形势有变,盐场以后将由朝廷管控,那就是一个香饽饽,想抢都抢不到,难道我们反而要将吃到了嘴里的肥肉吐出去?那才是整个江南的笑话!”
他是倾向于按照招股的价格将这些盐场的股份吃下去的,毕竟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至于顾家的承诺?那太遥远了,即便他不是以智谋见长,也知道画上的饼再好看,也不如吃到嘴里的肥肉香甜……
矮胖老者皱眉训斥道:“老三!你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但若是得罪了顾家,就等于得罪了整个江南士族,以后房俊拍拍屁股调往别处,我们周家还如何在江东立足?”
周树忿忿不语。
其余几位年轻人明显是周氏族中的小辈,这种场合是插不上话的,都恭恭敬敬的跪坐一侧,不过眼神闪烁,显然都是极有主见的。
周樘轻轻将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悠然说道:“顾家,代表不了江南士族,就算是萧氏也不行。江南是大唐的江南,难道二弟还看不出来么?”
矮胖老者神色一变,急忙说道:“大兄,莫非想要撕毁与顾家的协议不成?”
周樘淡淡看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的说道:“周氏何时与顾家有协议?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已,有利则和,无利则分,口头的约定,算得什么事?就算是你你与顾家私下里的协议,也不见得就白纸黑字吧?”
此言一出,空气陡然一静。
矮胖老者神情再变,眼神闪烁,心虚道:“不知大兄所言何事?某与顾家又会有什么私下的协议……”
周樘深深看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弟答应顾家,要极力蛊惑周氏靠向顾家对抗房俊,然后顾家会在某死去之后全力支持你这一房成为周氏的家主,难道没有这件事情么?呵呵,看来二弟还真是健忘啊。为兄心中甚是欣慰,好歹二弟你没有答应那顾烛现在就下毒害死我,而是要等到我死之后,才会争夺家主之位……不知为兄是否应该感激二弟你顾念兄弟之义,从而手下留情呢?”
说到后来,语气渐渐转厉。
周树先是一愣,随即大怒,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脚就将矮胖老者踹翻在地,戟指大骂道:“周槐,你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王八蛋,老子今日打死你!”
说着,铁钵一般大小的拳头狠狠的砸在周槐的面门,“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周槐的惨叫,鲜血飞溅。周树兀自不休,挥舞着拳头雨点般落在周槐身上,不分头脸,一顿好打,周槐猝不及防,被打的鬼哭狼嚎,连连求饶。
一侧的几个年轻人坐不住了!
这其中就有周槐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根本不知内情,什么争夺家主之位的事情全然不知,但是自己的老爹被往死里揍,这却是忍不了,怪叫一声就铺了上去,将周树扑倒在地,缠斗在一处。
而周樘这一支的周氏长房自然也愤怒了,怎么着,想要在我爹死后把家主之位夺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简直就是狼子野心啊!
自然也纷纷冲上去加入战团,将周槐夫子一顿好打。
大堂里乱成一团。
守在外面的侍女仆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进去拉架……
大堂里乱成一团。
哭声、骂声、求饶声,响成一片,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淅沥沥声混在一起,守在门外廊下的侍女仆役们并未听到屋内因何事争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周樘也气坏了,这还有没有点规矩?我这个家主还没发话呢,你们就打成一团,眼里还有我么?
他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他的几个儿子纷纷住手,撤出战团,不过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对周槐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甚是恨意满满!周树打了一顿,出了气,喘息着停了手。
周槐和两个儿子可就惨了……
周槐满脸是血,脸上甚至还有几道抓痕,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来,便跪倒周樘面前,悲呼道:“大兄,是兄弟错了,不该觊觎家主之位,可是他们几个兵不知情,还求大兄看在我这些年鞍前马后的份上,只处置我一人,不要牵连到他们,毕竟都是你的侄子啊……”
到了这个时候,周槐也知道自己跟顾家的密约定然已经全部泄露,不敢再有侥幸之心,所幸自己担下所有责任,不至于连累儿孙后代。
他这位大兄别看长得儒雅文秀,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但心里却是杀伐果断,恨着咧!
觊觎家主之位?
呵呵,逐出族谱都是轻的,就算将自己套上麻袋装上石头沉入太湖,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算得是家族的耻辱,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成为阳羡周氏被人耻笑的污点,是以,就算周樘如何处置自己,族中亦不会有人替自己说话。
周树兀自愤怒,吐出一口唾沫,骂道:“呸!你我兄弟几十年,大兄是长房嫡子,可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周氏的一支偏方,亏得大兄信任,你这一支才能在族中显贵起来,儿孙后代才能有一个像样的差使,现如今却欲壑难填、恩将仇报,居然觊觎起家族的位置来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何德何能,敢窃据家主之位?”
周槐又羞又愧又悔又怕,跪在地上自己给自己掌嘴,打得啪啪作响,涕泪横流:“大兄,三弟,我知错了!只求看在往日情分,给您们几个侄子一条活路,此事都是我一时糊涂,受了顾煜的蒙骗,他们确实不知情啊……”
他的两个儿子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也顾不得脸上青肿,默默跪在一旁,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的举动他们确实不知情,可若是成功,他们确实最直接的受益人。可以说是父亲为了他们这一支的前程,方才有了不轨之心……
周樘叹了口气,说道:“二弟,就算此次为兄原谅你,你也不可能容于家族,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此风不可长。”
周槐痛哭流涕:“无论大兄如何处置我,我皆无怨言,是我对不住大兄在先,只是请求大兄看在两个孩子并不知情的份上,不要将他们驱逐。若是驱逐出族,孩子就彻底毁掉了啊……”
他不知道自己与顾家兄弟的密议到底如何泄露出去,从而被周樘得知。事已至此,他只想保住两个儿子,若是被驱逐出去,那无异于彻底断绝了他这一支的命脉!
在这个讲究孝道,讲究兄友弟恭,以家族为社会基础的年代,一个人若是因为品行恶劣被逐出家族,必将受到万人唾骂、世人唾弃,别说为官不可能,就算是经商,也会被人耻笑……
周树怒道:“现在后悔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将你这一支革除族籍,任你自生自灭!”
家族是什么?
家族就是以血缘为基础维系在一起的一个整体,这是最亲密的整体!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一个家族之内明争暗斗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必须有一个底限。
周槐这般与外人勾结,图谋家主之位,依然触犯了这个底限,传扬出去,不会有一个人为他鸣冤。
周樘长长一叹,挥了挥手,黯然道:“兄弟一场,如同手足,我有怎能忍心施用家法处置与你?罢了,你自己走吧,走的远远的,以后好自为之。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从今而后谁也不准再次提及。”
这算是最为宽大的处理了。
一方面保住了周氏的面子,不至于出现“勾结外人图谋家主”的笑话,一方面也成全了周槐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心愿,并未祸及他的儿子。
在这个时代来说,周樘如此处置,算得上宅心仁厚。
周槐感激不尽,“砰砰砰”给周樘磕了几个头,回头泪流满面悔不当初的对两个儿子说道:“今次为父糊涂,差点闯下大祸,是你们大伯宽宏,宽恕了父亲。虽然将父亲逐出家族,却是大恩大德。你们切不可心存怨恕,要记着大伯的恩德,好生做人,好生做事。若是为父知道你二人为非作歹,不用你们大伯动手,为父就亲手大义灭亲,宰了你两个兔崽子!”
他的两个儿子到现在还一脸懵逼呢,不知如何就到了这一步?
不过听闻周槐的话语,赶紧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周槐无颜再留此处,当即走出大堂,冒着蒙蒙细雨回到自己的院落,稍坐收拾,便离家而去。
周樘对周槐的两个儿子说道:“父子一场,去送送你们的父亲。”
“诺!”
两个小子战战兢兢的走出去。
周树依旧恼火,愤然道:“二兄当真糊涂!那顾家也不是个东西,居然怂恿别家谋夺家主之位,简直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周樘哼了一声,说道:“华亭镇派来的官员呢?你亲自去请来,商议一番盐场之事。另外若是没有他的报讯,我们尚且被老二蒙在鼓里,搞不好亦是疏漏就酿成大祸,为兄要好生感谢一番。”
“诺,某这就去。”
周树起身,走出大堂。
未几,带进来一位面目俊朗的年青人。
这年轻人面目俊朗,英气勃勃,见到周樘,施礼道:“华亭镇户科主事辛茂将,见过荏木公。”
周樘的号是“荏木”,取自《诗经·小雅》当中“荏染柔木,君子树之”之意。
周樘起身,抱拳说道:“辛主事毋须多礼,说起来,此次老朽还要感激辛主事的提醒,否则族中出了蠹虫,受那顾家的蛊惑,不晓得还会做出何等悖逆之事,更让阳羡周氏的清名不至受累,请受老朽一拜。”
说着,就俯身下拜。
辛茂将赶紧上前两步,扶住周樘的双手,惶恐道:“荏木公岂不是要折煞晚辈?您是江东宿儒,名满三吴,晚辈久仰之至,今日幸会,还想请教您老史书经义呢,何况这消息乃是大总管叮嘱晚辈务必要跟阳羡周氏报信,是以,您这一拜,晚辈万不敢当,万不敢当。”
周樘虽是真心实意的感谢,不过既然辛茂将坚决不受,便趁势起身,拉着他的手入座,赞道:“辛小兄眉目疏朗眼神清澈,一见便知是心地正直之辈,大总管麾下,当真是人才济济啊。辛小兄年青,日后多家学习,定然前程不可限量。”
辛茂将苦笑道:“您老过誉了……实不相瞒,晚辈春闱亦曾参考,不过却是名落孙山,本想返乡苦读,三年后再战,孰料因昔日曾与大总管有些交情,被大总管叫来华亭镇,在他麾下效力。大总管曾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独门造车非是良图,于实践中审视自身,方是良策。是以,晚辈才离京南下,投靠到大总管麾下,担任户科主事。”
提起科考,算得上是辛茂将的伤心事……
辛茂将与上官仪一同备考、一同参加考试,结果却是悲喜两重天。上官仪高中进士,自己却名落孙山,实在是心中郁郁,闷闷不乐。
现如今上官仪进士及第,被授予弘文馆直学士,又被陛下看重,任职海虞县令,仕途一片光明。自己则幸亏房俊的青睐,才得以担任一介民科主事,同时卧薪尝胆,三年后再战科考。
前些时日他与上官仪一同南下,一个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前呼后拥前来苏州上任海虞县令,一个是形单只影,背着一个铺盖卷儿前来华亭镇投奔恩主……
不过辛茂将性情开朗,虽然他与上官仪一般家境贫寒,事业上却是悲喜两重天,不过能得到房俊青睐,既有可以施展抱负展现才华的舞台,又不虞接下来几年的生活窘迫之苦,亦算得运气不错。
周樘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嘀咕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这两句话语,他自然是从未听过的,不过却不妨碍他听得出其中精辟与深邃。
越是琢磨,越是有一种醍醐灌顶一般的领悟。
有一种“煌煌大言”的震撼!
周樘赞叹道:“世人皆传大总管乃是百世不遇的诗词圣手,佳句名词信手拈来,原来大总管对于世事之洞悉早已鞭辟入里,人情世故了然于胸,自然胸有锦绣,下笔如有神。老朽实在是敬佩之至。”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这样的话语,可不仅仅是能写得出两首好诗就能说得出来的。单单这句话的寓意可透彻,比之圣贤先哲也不差多少。
难怪此人小小年纪便能得到皇帝的信重,以强横至极的姿态驾临江南,一系列纵横捭阖的手段之后,江南士族亦不得不避其风头,莫撄其锋……
可谓“人杰”矣!
辛茂将亦叹服道:“大总管才情天授,的确是不世出之天才,晚辈附驥尾而行益显,实在是三生之幸。”
周樘命人煮茶款待,两人相对而坐,谈笑风生。
虽则年岁差距巨大,但都是孔孟一派,言语之间的共同点颇多,聊起来彼此也不尴尬。渐渐的,周樘发觉这辛茂将虽然年岁不大,但是经史子集的造诣却是匪浅,尤其是对于时政往往有发人深省的惊人之语,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同时也暗暗纳闷,这样一个学富五车、思辨清晰的年青俊彦,却为何在可靠当中名落孙山?
难道现在大唐的人才鼎盛到连这样的人都要屈居人下?
不过这显然是别人的隐私,更是伤处,周樘人情练达,自然不会突兀的问及此处。
谈了好一阵,周樘才直奔主题,问道:“不知辛主事此次前来,也是大总管有何吩咐?”
辛茂将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色道:“吩咐倒是不曾,只不过大总管派遣晚辈前来,是要询问荏木公一句,那招股会上的报价单,阳羡周氏还打算履行否?”
周樘面露难色,迟疑道:“说句心里话,这些股份周氏是绝对不愿放弃的。阳羡周氏虽然比不得萧氏、顾氏那样名声显赫、财雄势大,但也是以信义为本的良善之家,岂能做得出那等反口不认账之事?只是这其中尚有些缘故不好分说,是以招股会的时候,才会报上那样的报价。实不相瞒,老朽自然是想要履行协议的,奈何如此天价,却非是周氏能够承担,实在是左右为难。”
这也算是开诚布公了。
直言之前的报价是因为一些不好分说的原因,这才报上去的。周氏不打算赖账,但是家底浅薄,实在是承受不起……
掏心掏肺,一句谎话都没有。
只是他所言“信义为本的良善之家,做不得反口不认账之事”有些不尽不实,若是再加上一句“现在盐场股价飙升,傻子才会不认账”或许才是完美的真相。
不过这种含蓄的方式,辛茂将完全可以接受。
他笑道:“晚辈来此之前,大总管便曾有言,阳羡周氏乃是几百年的豪强,虽然现在不如往昔那般强盛,却也是根骨仍在,非是一般的小家小户何以比拟。现在看来,还是大总管有眼光。”
周樘苦笑道:“大总管谬赞,如此一来,老朽更是羞愧无地,奈何家资浅薄,实在是有心无力。”
言语之间,很是有些郁闷。
他是真的想留下那些股份,也是真的没那么多钱!
朝廷管控盐场的消息一出,盐场的股价坐地升值。大唐不实行以往“盐铁官营”的政策,是以盐业是一桩万古千秋的买卖。就算哪一天朝廷真的施行“盐铁官营”了,也不至于对以往的盐商赶尽杀绝。
须知这可不是私人的盐场,是要经由民部发放执照的!
朝廷再没有底线,也不会对自己的政策朝令夕改,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是周家的报价是三万贯一股,总价九十万贯,哪里能拿出那么多钱?倒是有很多先前种种原因未曾得到股份的人家,现在后悔莫及上赶着来求周氏将手中的股份转让,可是明知这是下金蛋的母鸡,周家又如何舍得?
可若是变卖祖产,那自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盐场再是下金蛋的母鸡,那也是外财,田产房舍才是家族的根基!
转让,不舍得;
吃下,又没钱……
这正是周樘现在心里纠结之处。
“呵呵,”辛茂将对于周樘的纠结了然于胸,事实上这不是周家独有的情况,而是那些拿到股份的家族所共同面临的现状,都为了此事一筹莫展,左右为难。
“大总管奉陛下旨意,在华亭镇开设了一家‘皇家钱庄’,不知荏木公可有耳闻?”
周樘一愣:“不曾听闻,这钱庄又是何物?”
自从房俊那厮崛起一来,无论是以前在关中,亦或现在在江南,每每鼓捣出一些从未听闻的把戏,令人茫然不解,深感稀奇。
辛茂将言简意赅:“很简单,放贷。”
“放贷?”周樘面色未变,心底一跳。
“放贷”这种事情,周樘怎会陌生?事实上江南士族和一些富裕的寺庙都经营着“放贷”的生意,周家亦不例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放贷”的实质。
那就是吸血!
敲骨吸髓,知道榨干你为止……
房俊为何开设一家放贷的钱庄呢?周樘不无恶意的想,难道就是为了应对自己这些家族拿不出钱来购买已经认购的股份,是以弄出这个钱庄,强制性的命各大家族从他手里“拆借”?
这也太狠了……
一般的民间“放贷”,什么九出十三归之类的,都是很普通的规矩。这钱借到手里容易,可是想要还上,那可就难上加难。若是倒霉一些逢到一个灾年,一年之期未还上,那么恭喜你,等着卖房卖地卖儿卖女败家吧……
房俊若是当真逼着认购了股份的家族都得从他的“钱庄”里借钱,以此来购买他自己的盐场股份,不出三两年,恐怕这些士族的家底都得被房俊掏空,江南的土地都的变成他家的。
周樘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若是房俊当真如此,恐怕找他借钱的不多,倒是集体掀起抵制狂潮的不少。都是吸别人血的士族,现在反而被你吸血了,谁能受得了?
扯杆子造反都有可能!
一旁的周树则怒目而视:“这还有天理么?难道我们周家不借,他还非逼着我们必须借不成?”
周樘并未阻止周树发飙,他也想看看辛茂将的底线是什么。
若当真是逼着周家借钱,他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辛茂将呵呵一笑,看着周树,温言道:“这位不必太过激动,某只是个传话的,您吹胡子瞪眼,吓住了某也没用。首先,股份认购你们周家是签字画押了的,白纸黑字,就算官司打到御前,你们周家也是个输,这一点您不反驳吧?”
周树鼻孔喷气,哑口无言。
于情于理,周家都得买下这个股份,要么就巨额赔偿。被说你有钱没钱,没钱你就敢狮子大开口,胡乱报价?
没这个道理。
辛茂将笑吟吟续道:“再者,晚辈大抵也能猜到您和荏木公的想法,不过是以为大总管要弄出什么利滚利的高利贷,以此坑害周家吧?”
周樘不言,周树则怒哼一声:“难道不是?”
辛茂将摇头道:“非也,您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大总管了。”
周树问道:“此话怎讲?”
辛茂将说道:“钱庄的利息是统一的,大总管根据目前民间借贷的具体情况,规定了利息为月利一分,十年之内绝无变动。”
周樘猛地瞪圆了眼睛:“一分利?”
辛茂将点头:“没错,一分利。”
他自然知道周樘因何震惊。
眼下最流行的“九出十三归”,既是你借款十贯,拿到手里的是其实是九贯,到期还款则为十三贯。而在此之外,还要交付相应的利息,这个利息一般按月计算,大概在三分左右。
里里外外这么算下来,简直就是要人老命……
可是钱庄的利息呢?
就一分!
除了少许的“印花税”之外,不再有任何说道。
周樘眉头一挑,问道:“需要何物抵押?”
辛茂将笑道:“田产、房舍、商铺,甚至字画、珍奇之物皆可,而且,不仅仅是这次认购盐场股份的士族、商贾可以申请贷款,所有的能够使得其商业项目得到钱庄认可的家族或者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的申请贷款。”
周樘再一次心神一震。
他是宿儒不假,但绝不是自命清高的迂腐之辈,阳羡周氏能够有现在蒸蒸日上的局面,与他的细心经营分不开。对于殖货之道亦是颇为精通。
房俊的这个所谓的“钱庄”,可不仅仅是给那些认购了盐场股份却实在拿不出钱的士族准备的,而是再下一盘更大的棋!这一手不仅将以往江南民间的借贷方式给予颠覆,使得大宗的借贷有了另外的选择,不至于非得承受放贷之家敲骨吸髓的盘剥,更重要的,他实在有意识、有计划的扶持那些资本并不充裕、却着实有着经营头脑的商贾。
亦或者……寒门!
周樘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急剧跳动。
如果倒向房俊,周氏既可以保住现在到手的盐场利益,亦可以摆明车马的站队,想来房俊对于首先站出来表态支持的周氏绝对不会亏待。
这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周樘现在面临两个问题,两个要命的问题!
若是从那个钱庄借贷,抵押上自家的田产、房契,一旦盐场的收益达不到理想,岂不是等于房俊画个圈圈就把周氏几百年积累的这点家底都吃掉了?
那盐场可都是房俊一手鼓捣出来的,大家虽然都愿意相信房俊对于盐场产量的阐述和预测,但是万一呢?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
如果房俊当真是打着扶持寒门以对抗江南士族的心思,那自己投靠过去,岂不是意味着助纣为虐、自掘坟墓?
水太深了……
周樘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辛茂将自是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哂笑。
在计划推出这个“皇家钱庄”之前,大总管便已经同裴长史将所有士族和商贾的心思莫得通透,各种各样的可能都已经尽可能的做好预案。
周樘的顾虑,自然亦在大总管的预料之中……
辛茂将坐直腰杆,一股傲然之气自胸臆之间油然而生。
他语气郑重的说道:“大总管曾言,他最是重义气之人,诸位在招股会上给他圆了场,他会记住这个恩情,所有认购盐场股份的家族或者个人,若是有需要在钱庄借贷,所有抵押之物,无论到何时,钱庄将不予收缴,只是禁止其买卖,直至还清借贷为止。”
周樘眼角又是一跳……他都记不得这是今天的第几次震惊了,房俊这一招连着一招,不禁令人防不胜防,更是直取命门,直击软肋,令人欲避无从!
什么叫“他会记住这个恩情”?
甭管你是拿出钱来,还是向钱庄借贷,只要老老实实的将认购的股份买下,那就是“情”!咱们有了交情,就是伙伴,日后自然不会亏待。
可你若是想要让他难堪,耍无赖不肯交钱,“情分”不仅没有,有的就只是“仇恨”!
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而辛茂将的后一句,更是让周樘不得不赞叹房俊的魄力。
“所有抵押之物,无论到何时,钱庄将不予收缴,只是禁止其买卖,直至还清借贷为止”……
这是何意?
简直就是借钱给你做生意!
一分利在这个时代,那简直就跟白给的没什么区别……
周樘心中明了,只有最后一个疑问。
他看着辛茂将,缓缓问道:“不是老朽信不过大总管,实在是田产房契设计家族根基,不得不谨慎行事。敢问一句,万一他日大总管不再掌管这个钱庄,这个承诺是否还会继续有效?”
别说什么签字画押!
人走政息那是常态,他房俊尚未及弱冠之年,难道还能掌管这钱庄太久?一旦他走了,上来一位完全不承认之前的协议,那周氏哭都没地哭去!
席君买哈哈大笑道:“荏木公想必疏忽了一件事。”
“何事?”
“这个钱庄的全称,叫做‘大唐皇家钱庄’,跟华亭镇无关,跟苏州无关,甚至跟沧海道亦无关,此乃陛下的私产,无论是周氏亦或他人,签订借贷协议的文书,都是由陛下签字画押,与大总管何干?”
周樘傻眼:“当真?!”
席君买点头道:“绝无虚言!”
周樘长长吁了口气,当即拍板道:“不知这抵押之物,要如何作价?”
席君买道:“钱庄之内自有负责评估之人,皆是精通算学经济之道的人才,绝对不会恶意压低抵押之物的作价。非但如此,大总管特意对此次认购盐场股份的所有人开出一份红利,可按照抵押之物的作价,上浮两成,给予放贷!”
你拿出一百亩地,市价一千贯,我就给你放贷一千两百贯!
大手笔啊……
周樘再无异议,当即表态道:“明日,老朽便安排三弟带着田产地契前往华亭镇,去钱庄办理借贷手续。”
辛茂将呵呵一笑,挑起大拇指说道:“荏木公魄力不凡,晚辈不胜心折!”
任务完成,心中如释重负!
周樘亦哈哈大笑:“辛主事口齿伶俐,思辨清晰,当得起一句青年才俊的称呼。一次科举不中,不当大事,只要用心沉淀,来日金榜题名已是必然。正如大总管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程奕奕,鹏飞万里!”
这笔买卖,做得值!
江南士族?
去他妈的!
周樘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时代不同了!还想着南北朝时候天下大乱,江南士族火中取粟,趁势崛起?还想着大隋统一江南之后便无力难顾,任由江南士族做大?还想着九品中正制的维系之下世家门阀把持朝政,拥有兴灭废立之能量?
别做梦了,醒醒吧!
大唐已经如同巨人一般崛起,绝对不会容许世家门阀再如以前那般掌握着帝国资源,甚至凌驾于皇权至上!
要么随波逐流,跟着大唐这艘大船乘风破浪,扬帆远航;要么一意孤行,在强大的车轮前碾得粉碎……
何去何从,周樘清清楚楚。
“大唐皇家钱庄”的放贷利息和方式向一阵台风一样席卷江南各州府县。房俊安排了有能力的官吏前往那些认购了盐场股份的家族进行游说,效果明显。
所有认购了股份大家族全部接受“钱庄”的放贷,分别递交了申请,而钱庄也开始对各家拿出来的抵押物一一进行评估,一旦评估完成,就可以正式签署放贷协议。
而这个协议,是由皇帝钦赐给房俊的一方印鉴盖章之后方可生效。换言之,各家士族等同于跟皇帝借钱……
这比房俊鼓捣出一个钱庄的信用度要高得多。
皇帝将钱借给江南士族,别说还有抵押物,就算没有,谁敢赖了皇帝的账不还?而江南士族从皇帝手里借钱也放心,最起码皇帝不会如同民间那些吸血的高利贷那般吃相太难看,最后将大家的血肉都给吸干……
购买了股份的士族各个喜笑颜开,即得了一份可以传诸后世的家业,又间接跟皇帝做了一笔买卖,实在是物超所值。
而那些种种原因没有得到盐场股份的家族,则各个灰头土脸,一肚子怨气都撒在顾家头上……
若是没有顾家信誓旦旦的搞什么“合纵连横”,要大家集体坑房俊一把,现在岂不是都有盐场的股份在手?现如今眼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却是连汤都喝不上,自然满腹怨气,追悔莫及。
不过顾家势大,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自认倒霉而已。
当然,此事的始作俑者房俊,也被人将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个遍……
实在是房俊太过奸诈,招股会前丝毫不曾提及朝廷有意管控盐场,招股会后却陡然抛出以后新建的盐场必须有朝廷颁发的执照方可经营,打了诸多藏着心思给房俊难堪的这些士族一个措手不及。
可这帮家伙丝毫不曾意识到正是他们先要让房俊难堪,房俊才会藏了这么一手,而是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到房俊的奸诈狡猾之上……
“砰”
武原镇的坞堡之内,顾烛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满脸涨红,咬牙切齿的大骂道:“房俊小儿,欺吾太甚!”
倒也怪不得顾烛发怒,那天在招股会的现场被房俊赤裸裸的羞辱,顾烛已经感到无颜见人,怒火中烧。谁知道紧接着这厮就放出朝廷即将管控盐场的消息,非但将顾家的算计全盘推翻,合纵连横成为一个笑话,更是使得顾家现在成了江南士族集体埋怨的对象,成为众矢之的!
顾烛此人将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这种羞辱,如何能忍?若非大兄阻拦,他老早就就将房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宰掉了事!
在他一侧,地席上盘腿坐着一条彪形大汉,即便是坐在那里,头部也达到侍立在旁的侍女胸口处,可见身高之魁伟。
正是那山越人的宗帅乌朵海……
乌朵海听闻顾烛辱骂房俊,面上亦是浮起愤恨之色,恨恨说道:“此子不除,某誓不为人!”
若是说起对房俊的仇恨,乌朵海可比顾烛多得多!
且不说自己一手策划的反叛大计被房俊破坏,单单那牛渚矶的南山之上,惨死在具装铁骑之下的族人,何止上万?乌朵海虽然侥幸逃脱,但是每当夜晚来临,一闭上眼,就见到漫山遍野的族人尸体,鲜血汇聚成河染红山坡土地,耳畔萦绕不休的皆是族人临死前的哀嚎和绝望的呐喊……
如此血仇,不共戴天!
鹤发童颜的董老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茶,听着两个鲁莽之士愤愤之语,心中哂然。
真是蠢货啊……
只知道仇视房俊,却看不出那房俊正在步步为营,一步步将顾家逼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么?
心中极是看不上这两个四肢发达、大脑平滑的家伙,不过自己现在托庇于顾家,与顾家休戚一体、利害纠葛,自然不能坐视顾家被房俊死死压制,甚至猝下杀手……
“二位壮士,难道从未深思房俊这种种手段背后的寓意么?”董老云淡风轻的说道。
顾烛瞪眼道:“有何寓意?那棒槌不过是仗着父辈权势,强龙想压地头蛇,看我顾家不爽罢了!可我顾家根植江东数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怕了他不成?”
有勇无谋,愚蠢至极……董老心里下了评语,嘴角微翘,不厌其烦的说道:“那房俊可不是棒槌,奸诈着呢!他为何鼓捣出一个盐场来?须知顾家的支柱,不外乎海贸和煮盐这两项!市舶司只要开始运营,顾家的海贸就算是被斩断一臂,无论是按照朝廷的政策所有交易都经由市舶司管制,亦或是偷偷的走私,规模和利润都将大幅下降,这是不争之事实。而这个盐场的出现,若是当真能如房俊所说的那般产量,对于顾家的煮盐产业来说,不啻于一场超级台风的影响!物以稀为贵,原本的江南煮盐产业年产三十万斛,现在单单房俊的盐场便产出数百万斛,价格陡降已是必然。海贸、盐场皆为房俊所压迫,此次更是运用手段挑拨离间,使得顾家现在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那么下一步房俊想要做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顾烛愕然道:“他要做什么?”
董老愣了一愣,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个龟儿子,老子都说的这么明显了,你居然还要问我?
你这脑袋里都是粪便不成?
董老深吸一口气,压制下心口翻腾的怒气,面上却神色不变,淡淡说道:“怕是就要对顾家下手了……”
顾烛勃然色变!
是啊,这一连串的运作,依然将顾家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江南士族要么被房俊拉拢过去,欢天喜地的跟着他合作盐场的买卖,要么对顾家一肚子怨气,将未能得到盐场股份的原因归咎于顾家头上……
若是现在房俊对顾家动手,整个江南,几乎没有一家会伸出援手!
顾烛再是自大,也不会傻乎乎的认为顾家已经可以独自对抗房俊的水师!
怎么办?
顾烛神色阴晴不定,暗暗咬牙。
董老依旧云淡风轻的喝茶,再也不发一言。
心中却兀自唏嘘……
岁月不饶人,他今年已经古稀,这已是高寿,尚有几年好活?
公子性情懦弱,优柔寡断,一旦自己死去,定然成为顾家牢牢控制的棋子,生死俱操之人手。哪怕当真有朝一日能划江而治,那还是杨氏的大隋天下么?
杨氏断绝,复辟之大业,自然也就算是胎死腹中……
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还有最后一丝精力,冒险搏一把吧。胜,则大隋死灰复燃,败,则杨氏从今断绝,老朽之身为汉王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算是死得其所,无愧于天地。
他虽然看不上顾烛其人,但奈何顾家翘楚的顾煜太过谨慎,绝不肯轻易对抗房俊,摆明车马扯起造反。自己暗示了无数次,试探了无数次,那顾煜却始终不为所动。
迫不得已,董老也只能将顾烛逼上绝路,将顾家推上悬崖。皆是生死存亡,顾家必然全力一搏,只要能够坚持数月,朝中和各地的前隋遗臣必然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期。
只是一旦顾烛未能置房俊于死地,未能让水师群龙无首,则必将遭受水师凶猛的反噬,顾家是否能够坚持到天下响应的那一刻呢?
董老暗叹一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苍天不眷顾大隋,自然万事皆休;若是上苍但凡有一丝对大隋的怜悯,也会让顾烛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