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淞口开始,沿着吴淞江的西岸依次向南排开水师学堂、军港、造船厂,而在船厂南侧两道低矮的山梁夹起来的山坳间,有一处神秘的所在。
华亭镇的军民只知道这里叫做“制造局”,是一处比之镇公署的保密级别还要高的所在,具体是做什么的,却一无所知。这里的工匠只要进去就不许出来,甚至要签署一份条件极其严苛的“保密协定”,今生今世,生于斯,死于斯!
这是何等恐怖的地方?
活人进去了,就甭想活着出来!
所有人都对这个地方产生强烈的好奇,却从来没有人敢于前去窥视和觊觎。
因为在华亭镇的《华亭约法》第一章第一条便规定——凡是无故靠近“制造局”方圆半里之内者,被守卫视为威胁,即可当场格杀!
说起来,大总管鼓捣出来的这个《华亭约法》当真是令华亭镇的军民叫苦连天!但凡日常出行、行为规范,事无巨细尽皆详细规定,杀人放火、欺行霸市、打架斗殴、煽动谣言,甚至随地吐痰、影响市容、侵占民田、拒缴赋税……几乎每一样行为都会被强制规定所需要遵照的标准,每一种违反《约法》的行为都有相应的处理条例。
严苛到令人发指!
幸好现在华亭镇的常住人口要么是军队,要么是穷苦的百姓,大总管就算再是严苛也无人敢提出反对异议。即便如此,亦有一些闻名江南的宿儒在听闻之后愤慨的表示,这个所谓的《华亭约法》简直就是暴秦的酷政!
但这里是房俊的封地,原本就是一片荒滩,非但不受朝廷管辖,而且所有的官吏任命皆出自华亭侯府,镇公署便是行政核心,房俊一手遮天。
这里是房俊的地盘!
不服《约法》者可以离开,但是只要在这里讨生活,那就必须无条件遵从!
此刻“制造局”之内,一片热火朝天。
“制造局”的全称,自然是“枪炮制造局”,不过在房俊想来,热兵器提前登上舞台已经不可避免,但是能够尽量的封锁技术还是必要的,能封锁到几时算几时,哪怕别的的国家研制出了热兵器,也要确保大唐热兵器始终保持领先地位。
当然,之所以称为“制造局”,也是因为在房俊的构想里,这里可不仅仅是生产枪炮的地方,还会有更多的“黑科技”登上大唐的历史舞台……
有了新式帆船,房俊自然迫不及待的要将火炮研制出来。
只要畅想一下巨大的“皇家公主号”战舰在海面上以战列线对敌,数十门火炮齐射之时惊天动地的威势,房俊就觉得热血沸腾!
房家最好的铁匠王二小盯着面前的炼铁炉,心中默默估算着炉内的青铜合金尚需多少时间才能融化。
房俊负手站在王二小身旁,笑问道:“是否埋怨本侯让你签下那份保密协议?”
他们两个站在最前,一大群工匠则簇拥在后。
这些工匠有的是房家的奴仆,有的则是房俊高薪从别家买来。工匠的地位低下,是主家的私产,只需花钱买来奴籍,那就是房家的奴仆。
王二小闻言稍显错愕,随即一笑,皱纹密布的老脸上阳光灿烂:“二郎说哪里话?既然是房家的工匠,那就一辈子都是房家的奴仆。不仅是小老儿,儿子、孙子也都是房家的奴仆。在别家,奴仆和圈里的畜生有何分别?根本用不到签署什么保密协议,就算是关在铁笼子里一辈子,又哪里敢有什么怨言?偏生二郎那我们当人待,不仅要签署什么保密协议,让我们一辈子不得私自接触外人,还要给下一笔丰厚的赏金安置家眷,如此仁德,这里那个人不是感恩戴德?便是明日便死在这里,小老儿亦无怨无悔!”
身后的一众工匠纷纷点头称是,神情满足。
一辈子不得与外人私自接触?
听起来似乎很严苛,好像被当成圈里的牲口一样,但是身为奴仆,本来不就是家主随意处置的私产么?
奴籍,可不是说说而已……
便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感慨道:“莫说身为奴仆,家主如何处置都是心甘情愿,单单二郎给的这笔安家费,怕是就算老朽不愿意,家中那犬子也得拿刀子逼着老朽签了协议……”
众工匠闻言,呵呵笑了起来。
签署协议之后,最少的得到安家费五百贯,如同王二小以及白须老工匠这样的高级铁匠,得到的数目是两千贯!
这是什么概念?
一人签署协议,此生不见天日,则全家脱离奴籍,瞬间变成中产之家!从此之后,就是平民的身份了!若是子孙后代当中有那么一两个出息的读书识字参加科举考试,原本的奴籍之家就成了书香门第……
一辈子不得与外人私自接触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是把自己关在羊圈里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站在工匠的最后,此刻好奇的问道:“二郎,咱们要打造的到底是什么?”
这也是众人心底的疑问。
自打来到此间,每日里各项准备皆是按照房俊所出示的图纸,诸多工匠分成若干小组,各有不用职责,干的活儿完全不一样,大家本就一头雾水,不知道房俊花费了大量金钱将这么多的优秀铁匠召集到一处成立这个所谓的“制造局”,究竟要制造的是何物?
房俊呵呵一笑,淡然道:“稍安勿躁,稍后,诸位便将见证一个奇迹诞生的时刻!”
后加入的工匠莫名其妙,而房家的工匠闻言,则一个个顿时都兴奋起来,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从跟随房俊炼出第一炉铁开始,到冶炼出品质极高的精钢,再到那个能飞上天的大球……
哪一步不是见证奇迹的诞生?
二郎就是个制造奇迹的人!
王小二盯着那炉顶冒火的炼铁炉,开口道:“火候差不多了,都开始准备吧!”
“诺!”
他现在是“制造局”的首席工匠,一开口,其余的工匠顿时开始忙碌起来。
房俊所要制造的,就是青铜炮。
现在房家工匠对于精钢的冶炼越来越有心得,但是限于经验和技术,炼出来的钢铁质量锻造刀尖甲胄足矣,用来造枪造炮却略有不足。
钢质达不到要求,造出的大炮极易炸膛,所以房俊打算先从青铜炮的铸造开始,一步一步积累经验,同时不断的改进炼钢技术,最后才铸造钢炮。
而且自己对于开花弹一头雾水,底火的什么的更是一知半解,现在就算造出了大炮也只是打打实心弹,熔点低延展性好容易加工的青铜炮足矣……
只是铜价太贵,最终还是要走上钢炮的道路上去。
其实铸炮的技术并不难。
用钢制造一个圆筒,一端封闭,内部中心有一根实心圆柱体,圆柱体比圆筒短一截。如果把圆筒竖起来一刀剖开,截面呈“山”字型,只是中间那一竖比两边短,就是那根实心圆柱。
工匠把融化的青铜浇进去,正好就是炮的形状,中间圆钢柱占去的体积,便是炮的内膛。趁着青铜红热,从圆钢筒开口处可以进行锻打使炮身致密,这样,就把浇铸和锻造结合在一起。
外面的钢筒造起来比较简单,它对应铸成炮的外表面,并不需要特别精密。中间的实心圆柱就不同了,它对应火炮内膛,必须光洁精密才行。
先铸造出圆柱钢型,再锻打加工,因为没有车床,必须手工精细研磨,仔细修正,王二小带着徒弟连续奋战了七日,终于造出了这根可以用于造炮的钢棍……
三十几名工匠分成数个小组,各司其职,开始造炮。
先是将钢棍一端接到圆饼形钢锭的正中央,棍子塞进两头空的钢筒,用木块将它保持在圆筒中央位置,再把钢锭和钢筒接起来,剖面为“山”字型的结构完成了。
刚刚发问的那个魁梧汉子叫做李三泰,此刻拿着支长长的细毛刷子,将一些粉末刷到钢筒内部的各个面。
这些粉末的成分是碳粉和煅烧过的耐火高铝粘土,用水利带动的磨盘打磨得极细,薄薄的刷到钢筒内,起到隔离、润滑的作用,以免青铜炮和钢筒、钢棍粘在一块,铸造之后钢筒钢棍和青铜炮身无法分离,那可就糗大了……
紧接着钢筒被竖起来,固定到一台特制的水力锻锤下面。
炼铁炉垒在高处,炉里的铜矿已经融化,王小二当即指挥着几个工匠打开炼铁炉的阀门,红融炽热的铜液便沿着沟槽流出,从钢筒上端开口浇铸进去……
稍微等待一段时间,当温度降低铜水凝固后,便按照房俊事先布置的流程开始铸造。
王小二从钢筒开口放进一个和开口大小相当的圆饼状钢锭,平平压在筒内青铜炮的尾部,一旁刚刚放下刷子的李三泰稳稳的扳下机括启动锻锤,锻锤从空中落下,敲击在钢锭上,巨大的压力传递到青铜炮身,这样比起直接锻打受力更加均匀。
锻打了十几下之后取下钢锭,因为钢锭下侧事先用锻锤打出一个饭碗大小的凹坑,锻打过程中红热而柔软的青铜受力挤压,炮尾上便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凸起。
这是刚刚那位被工匠们尊称为“徐大”的白须老工匠,用上等精钢制作的一个钻头在炮尾凸起处钻眼,拴上铁链子,再把铁链子拴到一个大轮小齿的锻锤杆上。
这种大轮小齿的齿轮就如同变速自行车一样,转动得快,但是锻锤的速度反而很慢,因此力量很大。
旁边自有工匠大声吩咐上游方向的人将水闸开大,河水汹涌而下,充沛的动力传递到水车上,有工匠启动锻锤,锻锤以千钧之力缓缓提起,将铸造好的青铜炮从钢筒中拔出来。
由于铸造好的青铜炮身和钢筒之间紧紧相连,尽管有碳和高铝粘土粉末的润滑隔离,经过锻打的铜炮和钢筒之间的摩擦力仍然非常巨大,巨大的锻锤齿轮嗝吱吱乱响,而炮身缓缓被拔出时更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
新来的工匠各个叹为观止。
他们到此之后都操作过水力锻锤,惊叹于此物的庞大力量可以轻易的将钢铁锻造成任何形状,搓圆揉扁,随心所欲。但是现在见到居然能将这种巨大的下锤之力反着来,更是惊为天人……
虽然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操作,但是大家都知道现在的青铜炮身和钢筒之间有着如何巨大的黏合力,若是单纯以人力来将青铜炮身拔出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地老天荒也不行……
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中,青铜炮身终于从钢筒之中拔出,而拔出的炮身再用钻床在屁股上钻个眼,作为火门,炮身加工就算是结束了。
房俊和一众工匠都纷纷围上来,房俊是心底兴奋,而工匠们则不知此物何用。
接下来需要做的,自然是实验一下炮身的承受力,看看自己胡乱鼓捣出来的这尊铜炮会不会炸膛……
第一次实验,自然是装药由少至多。
命人填装了三斤炸药,用铁钎子将一个实心铸铁的球形实心炮弹装进炮筒,然后一个年轻力壮的工匠将一根长长的引线插在火门上,点燃,慢悠悠三步一回头的往回走……
房俊差点气死,大骂道:“你特么瘸了?赶紧跑!”
说完,赶紧趴在地上。这是事先都在步骤当中,工匠们有样学样,也都趴下来。
那点火的工匠被房俊喝叱了一句,这才加快速度往回跑。
可他刚刚跑出没几步,便听到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他双耳欲聋魂飞魄散,一个鱼跃将脑袋死死的扎进身下的沙地里……
“轰!”
史上第一门青铜火炮,在大唐的土地上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即唤醒了这个民族的进取之心,同时也敲响了一些抵抗者的丧钟!
金戈铁马的时代即将成为历史,巨舰大炮的时代,即将到来!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倚仗体力优势、马匹优势和特有生活方式,逐水草而居不必困局一地,他们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策马奔腾纵横驰骋,把农耕民族的辛苦所得抢掠一空。
而农耕民族虽然拥有先进的生产方式,社会组织结构也比游牧民族更完善、更合理,但是体力、作战方式的制约使得其在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之中完全处于下风,只能被动防御、处处挨打。王朝兴盛兵甲强盛的时候偶尔还能防守反击,给予游牧民族沉痛的打击,但是一旦遭遇天灾人祸王朝式微甚至集权崩颓,此消彼长之下,往往便是一场惨不忍睹的灾难……
不是农耕民族的战斗力比游牧民族差多少,而是双方先天的生存方式便决定了一方可以肆意进攻,一击即中,远遁千里;另一方却只能被动防御,处处挨打。
农耕文明,游牧强盗,农耕民族为人类文明的发展进步贡献了最大的力量,游牧民族是在农耕民族虚弱的时候来打击消灭农耕民族以最大限度的获取它们要的利益,农耕文明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是正面的,游牧往往是负面的,它们太低级了,不懂也不愿生产只想劫掠。
然而,随着热兵器的崛起,尤其是身管武器的问世,游牧民族引以为傲的进攻方式便彻底失去效用,来去如风、肆无忌惮的优势也一朝丧尽。
拥有强大威力和简便操作性的身管武器,能够使一个未经任何训练的农夫,轻而易举的杀死终身辛苦训练并全身覆盖盔甲的突厥铁骑……
骑兵的时代即将落幕,热武器的崛起不可阻挡。
“制造局”试验场响起了这个世界的一声炮响,火药在近乎密闭的炮管空间内爆炸,释放出巨大的动能推动实心炮弹在炮**出,实心炮弹在松软的土地上势不可当的爆射而出,将地面犁出一道深沟,然后斜斜的扎进泥土深处。
试验场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工匠们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这样的一枚实心铁丸若是被火炮射出,落入敌军的阵营之中,会有什么样的场面?
若是有十门这样的大炮呢?
一百门呢?
还要个屁的骑兵冲锋,要个屁的弓箭抛射!
大炮一响,敌军瞬间骨断筋设、血肉横飞!
工匠们尚未从震撼当中恢复过来,房俊已经开始叮嘱身边的王二小:“抓紧时间,制造出五门青铜炮,要一一严格实验,确保不会炸膛。然后按照本侯交给你的图纸,多制造一些实心弹、霰弹、链弹,水师已经开始秘密调查海盗的装备、人员、出行规律,大概在五日之后将会出海剿匪,正是实验各种炮弹威力的好机会。”
王小二赶紧点头答应,牢记于心。
即便是早已对房俊种种神奇的手段见怪不怪,但是现在经由自己之手制造出来的这门“炮”能够拥有这样无穷的威力,王二小依然心神震荡,不敢置信……
*****
最不耐暑气的李二陛下到了昆明池便不愿离开,昆明池辽阔浩淼,豫章台四周环水,清风徐徐,将酷暑驱散,凉爽宜人。只不过原本再次操练的水师早被李二陛下统统赶走,看着他们那蔫哄哄的假把式就来气……
赤着脚坐在铺了凉席的锦榻上,松了松领口,从身边装满了冰块的银盆里摸出一个冰镇了很久的梨子,放入口中狠狠的咬了一口,酸甜的梨肉梨汁已经被镇得冰凉,入喉凉爽消暑,又生津止渴。
一只梨子没吃完,内侍通禀,马周求见。
李二陛下随意的挥挥手,内侍退出,马周便走了进来。
作为中书舍人,马周便是李二陛下身边的“天字第一号大秘”,自然要伴驾在此,替皇帝处理政务。
手里捏着两封战报,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马周说道:“陛下,华亭镇刚刚送抵的战报。”
李二陛下一愣,但两口吞了梨子,拿过锦帕擦擦手,奇道:“房俊那厮又打仗了?没道理啊……”仔细想了想,以房俊现在在将江南的威望,没人会不开眼的招惹他,山越人的反叛刚刚被剿灭,就算不可能斩草除根,但是没有个几十年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那是耍不出什么花样的。至于海盗,前些时日已经送来了一份战报,大获全胜,并且缴获的钱货数量相当可观,但是水师初创,应当以锻炼士族为重,以战代练的思路虽然不错,但是不太可能一股脑的想要将海盗尽数剿灭,总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马周神色有些古怪,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个……并不是战报。”
李二陛下沉下脸:“刚刚汝不是言及此乃战报么?”
皇帝发怒,虽然并未发作出来,但是那股威压的气势也着实骇人。对于马周,李二陛下是极其欣赏也极其厚爱的,一直将他留在身边重点培养,希翼他日后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但越是如此看重,就越是不能容忍一些小错误。
刚刚还说是江南的战报,现在又反口说不是战报?
马周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心里一虚,苦笑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口误。不过这虽然不是战报,却是房大总管通过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师……”
八百里加急,是大唐最高级别的信息流通方式,只能在传递战报的时候启用。房俊用传递战报的方式来传递一份不是战报的公文,这才导致马周一时间未曾理顺思路,出现口误。
李二陛下脸色很不好看。
房俊这个棒槌!
是不是在江南做出一点成绩,就开始得意洋洋翘尾巴了?居然用八百里加急呈送公文,简直胡作非为无法无天,视朝廷制度为无物!
可恶的小子……
他伸手将马周呈上来的公文接过,嘴里骂骂咧咧的拆开封口的火漆:“这个小王八蛋,实在是令人头痛!你说说房爱卿那么稳重的一个君子贤士,怎地就生出这么一个棒槌的儿子……”
马周哭笑不得,心里也觉得房俊此举却是不妥,但他却不好出言附和李二陛下,那样搞不好会被误解自己是个“打小报告”的小人。
他偷偷观察李二陛下的脸色,看看李二陛下是不是真的发怒。谁知李二陛下脸上的神情却将他吓了一大跳!
只见李二陛下原本是一只手随意的从信封中取出信纸,但是看了几眼之后,嘴里的咒骂不见了,两眼发直,脸上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甚至捏着信纸的那只手都在微微发抖……
马周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房二莫非在江南又搞出大事情了?是什么事情,能够将陛下震惊到这种地步?
他与房俊交情不错,心中很是担心,便低声问道:“陛下,信上所言何事?”
李二陛下浑似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两眼发直的死死盯着信纸,似乎信纸里藏了一个国色天香的“颜如玉”……
马周暗暗埋怨房俊,你说你老老实实的待在江南就行了呗?以你的身份、地位、背景,只要能操练出一支水师,即便无法达到陛下交付的整合江南的任务,也是妥妥的大功一件,为何偏偏不肯安生,隔三差五的总要搞事情?
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些杂乱,显然不是一个人。
门口的内侍通禀道:“赵国公、英国公、梁国公求见……”
李二陛下没反应。
内侍有些冒汗,皇帝没表示,不知道是应该再喊一声,还是干脆退出去告诉那几位皇帝不见……
皇帝走神了……
几位重臣自然不可能不见,马周只好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陛下?”
李二陛下这才回过神,茫然问道:“何事?”
感情皇帝还在震惊当真没回过神呢……马周愈发好奇房俊的信中说了什么事,不过此刻自然不好询问,提醒道:“赵国公、英国公、梁国公在外求见。”
皇帝跑来昆明池避暑,但是朝政不能耽搁。虽然朝中的政务都交于房玄龄代管,但是房玄龄亦要每天前来请示。
李二陛下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完这句,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纸,仿佛那信纸能瞅出一朵花儿来……
马周无奈,只得对那内侍使个眼色。
内侍感激的点点头,退出去,请几位重臣入内。
长孙无忌、李绩、房玄龄三人一同步入大殿,鞠躬施礼。
李二陛下这才抬起头,长长的吁了口气,摆手道:“非是朝中,毋须多礼,诸位入座吧。”
说完,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缓缓入座的房玄龄,感慨的说道:“玄龄……当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房玄龄一脑门雾水,茫然的看着李二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是夸赞的,还是讽刺呢……
摸不准皇帝言语之间的含义,他只好站起身,弯腰鞠躬,诚惶诚恐道:“小儿顽劣,行事冲动,皆乃老臣教导无方,还请陛下赐罪。”
心里却是暗暗揪起,难不成那混蛋又搞出什么事情,闯了大祸?皇帝这语气听起来很怪异,不像是褒奖的意思啊……
长孙无忌和李绩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发问。
李二陛下脸上的神色很是怪异,有些疑惑,有些迷茫,有些不可置信。
稍倾,他问道:“去年国库的税赋,入账多少?”
几位大臣都是微微一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身为皇帝,难道你不知道?
李绩是兵部尚书,长孙无忌现在是吏部尚书,虽然都知道去年全国税赋的数额,但这事儿不归他们管,有身为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呢……
房玄龄恭声答道:“回陛下的话,数额是两千九百五十万贯。”
“两千九百万贯啊……”
李二陛下嘀咕一声,神色愈发诡异,他瞅了瞅手里的信纸,递给房玄龄说道:“房爱卿瞅瞅吧,这是你那宝贝儿子刚刚送抵的文书。”
房玄龄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难不成还真是那小子又搞事情了?
真真是冤孽啊!
想我房玄龄一生低调务实,勤勉为官,处事平和,与人为善,怎地生出个儿子却与自己截然相反?那孽子似乎一时都不肯安分,不搞事情就过不下去日子一般!
简直岂有此理!
房玄龄心底担忧,上前几步从李二陛下手中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快速看完。
然后……
嘴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鸭蛋!
马周见到房玄龄的表情,心里愈发好奇了!
这房俊到底在信中写了啥,将皇帝和房玄龄都给震惊成这样?
长孙无忌和李绩也好奇,信中所言何事,能让房俊这样一个见惯风浪的当朝首辅如此惊讶?
大殿里有些安静,微风轻拂,帷幔飘荡。
李二陛下盯着房玄龄,问道:“房爱卿,你怎么看?”
房玄龄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一千多万贯?这个……这个……不太可能吧?”
盐场之事,房玄龄自然知晓,请求民部下发全国盐场管控的文书尚在门下省等着用印,还未明发天下呢。儿子在江南瞎鼓捣,他也有心理准备,那小子从来就不肯安分。盐场就盐场吧,儿子搞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是自己莫名其妙看不懂的……
可是几块盐场就能卖出去一千多万贯?
你特么个混小子难道是逗皇帝玩儿呢?
不过这也不应该啊,就算那孽子胆子再大,敢在皇帝面前开这种玩笑么?
想了想,房玄龄问道:“此事老臣亦不知真伪,不过那劣子在信中提及有契约文书,不知陛下是否验明真伪?”
这么一说,李二陛下才“哦”的一声反应过来。刚刚马周呈上的可是两份书信,自己只是拆开了这一封便被震住了,居然将另一封给忘记了。
他拿起面前的另一封书信,挑开火漆。
是厚厚的一摞契约文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皆是购买盐场股份的人家签字画押,现在送到自己这里,加盖皇帝的私印之后方才生效。
此外,尚有一份誊录了“皇家钱庄”借贷出去五百万贯的详细账目。
房俊信里说得清清楚楚,盐场一共建了十五块,卖出去十块,有五块是孝敬给他这位皇帝的……
可是十块盐场就能卖出大唐半年的税赋?
那可是一千多万贯啊!
李二陛下眼珠子有些发红,他在琢磨是不是让房俊把“孝敬”给他的那五块盐场也都卖了?
这可是实打实的进账!
虽然只有一半现钱,但是另一半却是以他李二陛下的名义从“皇家钱庄”借贷出去,年年收利息!
民部收缴的税赋虽然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但是各个州府的开支、官员的俸禄、赈灾的钱粮等等都要从这里支出,大多数已经直接进入了各个州府的库房,真正缴纳入民部库房的钱粮,连两成都不到!
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还真就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
李二陛下陡然有一种一夜暴富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这些钱可都是自己的,跟民部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就算他李二陛下昏庸到顶,想要盖一座秦始皇的阿房宫,修一座纣王的鹿台,造十艘隋炀帝的大龙舟,照样谁也管不着!
老子花自己的钱,又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与尔等何干?
李二陛下的鼻息渐渐粗重起来。
不过旋即心情又不好起来……
为啥?
他现在才看明白,十五块盐场,只有五块是自己,其余的十座是华亭镇的。华亭镇是人家房俊的封地,房俊在自己的封地里赚钱,就算是皇帝也管不着!能够“孝敬”自己五块盐场,已经足见房俊的“孝顺之心”,自己怎么好意思多要?
偏偏现在卖出去的是华亭镇的那十块盐场,这就意味着这一千多万贯都是人家房俊的……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都快得红眼病了!
这么的钱偏偏不是自己的,搁谁身上谁不眼红?
更别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李二陛下了!
当皇帝的没有一个臣子有钱,而且这个臣子还是自己的女婿,谁心情能好的了?
可若是让房俊钱“孝敬”给自己,吃相又未免太难看。李二陛下是个有原则的人,他能将弟媳妇收入後宮,却干不出“勒索”女婿这种事儿……
长孙无忌、李绩、马周三人一头雾水,什么一千多万贯?
现在刚刚到年中,难道陛下要开始收缴今年的税赋了?
李绩想了想,问道:“陛下,莫非您打算东征了?”
不是要开始东征的话,干嘛要将将到了年中便开始收缴税赋?可东征乃是天大之事,事关国本,若是没有全盘的准备,即便是胜了也是惨胜,若是失败……
简直不敢想象!
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国,甚至有可能步入前隋的后尘,一朝陨落、分崩离析!
若是陛下当真想要即刻东征,那是一定要劝阻了。
就算是以死相谏,李绩也在所不惜!
可是李二陛下一脸落寞、满腹纠结的叹了口气,说道:“非也,东征事大,某怎能轻易发动?只不过是房俊那厮卖了几块盐场,得了一千多万贯的银钱而已……”
李绩、长孙无忌、马周瞠目结舌。
一千多万贯?!
长孙无忌嫉恨交加,马周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一个鸭蛋,而李绩则眼珠子乱转,心中打起了鬼主意……
一千多万贯啊,这么多的钱,能做多少事情?
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位重臣和李二陛下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得有些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房玄龄更是不知应该欣慰于儿子捞钱的能耐,还是应该埋怨儿子太能折腾,一刻都不给自己省心。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来未及弱冠之年便担任一路总管已经惹人嫉妒,现在又搞出这么一件离谱的事情,岂不成了出头的椽子?
大唐富庶,多少世家累世的积蓄家财并不一定就低于千万贯,但是一千万贯的现钱,却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家拿得出来的。没看到连皇帝都眼冒红光么?
权倾天下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太多的人嫉妒你,都变着法儿的想要把你扳倒,分享你的权利。
富甲天下同样亦是如此……
房家不需要那么多的钱财,这是招祸的根源,不是赖以传家的根本。
是不是要劝劝儿子将这笔钱捐献出来呢?先前已经疏浚了长安城的排水沟渠,惹得长安百姓同声叫好、交口称赞,那孽子的威望名声很是上涨了一大截儿。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是不是将关中的道路统统拓宽、夯实一遍?
不过这个想必也用不了多少钱,一千多万贯啊,怕是就算将道路从长安修到交州都用不完。
不然去加固一下北边的长城?
房玄龄发觉就算儿子听了自己的劝阻当真将这些钱捐献出来,也不知道花在什么地方。
幸好房俊不知道老爹此刻的纠结,不然定然会嘲笑这位当朝首辅眼界太窄,钱怎么可能花不出去呢?比如给长城贴上瓷砖,分分钟花掉这些钱……
李绩心里琢磨了半天,拱手说道:“陛下,听闻华亭镇在江南开设了一个铁矿,并且成立了矿场?”
李二陛下看向房玄龄。
房俊之所以被围在牛渚矶差点小命不保,正是因为其在牛渚矶不远处的南山之上发现了一处铁矿,并且设立炼铁厂。但是具体规模如何、产出如何,他却是不知道的。
房玄龄心中一叹,看看吧,钱多了没好事,就连一向低调的李绩都开始打自家的主意……
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看过来,只好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具体规模如何,某却是不知的。”
没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更不会认为房玄龄在推搪。
房玄龄才智一流、能力卓越,但是却不擅长殖货之道,若非这几年房俊搞得轰轰烈烈使得房家家产暴增,房家那可是穷酸惯了的,一向靠着陛下的赏赐才能过活……
这样的性情,绝对不会去关注自家儿子的生意。
不过李绩可不打算放过敲竹杠的机会。
他微微一笑,同李二陛下说道:“虽然不知南山矿场的规模,但是华亭侯先是在南山一带圈了不下几十万亩的山地,又大兴土木修建了牛渚矶的码头,平素从关中招募的工匠、劳工几乎每个月都有一艘大船运往南山矿场,想来产出是非常惊人的。尤为明显的是,当初华亭侯被困牛渚矶,几日之间难能打造出上百副甲骑具装,可见南山矿场不仅产量惊人,更有许多优秀的工匠。”
李二陛下眨眨眼,没领会李绩的意图,只是脸色却不好看。
难不成你让某去将南山矿场从房俊的手中巧取豪夺而来?
某可丢不起那个人!
抢夺臣子兼女婿的家产,你是要让某成为千古昏君的典范么?
李绩似乎没有注意到李二陛下的不悦,续道:“陛下,土谷浑蠢蠢欲动,吐蕃狼子野心,就连突厥亦在西域死灰复燃!吾大唐军卒虽然誓死保卫家国,然则缺少骑兵的部队在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只能以血肉之躯相抗。为国征战。马革裹尸本事吾辈军人的光荣,可是这么多忠诚热血的虎贲之士却要白白牺牲在异族的马蹄之下,多么悲壮?微臣请求陛下加大军中具装铁骑的装备数量,以骑兵对骑兵,则大唐虎贲能够少流血,就算是死,也让儿郎们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被异族的骑兵分割包围,残酷宰杀!”
李绩说的那叫一个诚挚感人,充分体现了一位兵部尚书精忠报国、爱惜部下的优秀品质。
可房玄龄却听得想骂人……
李绩的意图已经毫不掩饰,加大军中具装铁骑的数量,可是甲骑具装从何而来呢?大唐的国库虽然日渐丰足,但是一切都在为即将开始的东征做准备,绝对不可能抽调更多的钱财打造甲骑具装。
既然房俊的南山铁厂能够几日之间便制造出上百具铁骑具装,何不从房俊哪里大量采购呢?至于采购装备的银钱,大可以先赊欠,等到朝廷国库充足的时候再还上,反正房俊有的是钱,也不差这一点……
房玄龄很不爽。
他倒不是舍不得钱,只不过自己主动捐献出去与被人算计不得不拿出去,岂能同日而语?
老房哼了一声,说道:“犬子深受陛下隆恩,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家国。只不过现在犬子一心筹建市舶司、组建皇家水师,开发华亭镇,又先后兴建水师学堂、制造局等等设施,怕是早已捉禁见肘,欠下无数钱粮。稳定江南、整合江南,是目前最重要的大事,若是因为拖欠江南士族的钱粮而导致江南局势动荡,延缓了市舶司的筹建、皇家水师的组建和训练,岂非耽搁了陛下东征大计?事有缓急,目前西北异族尚算安定,应当全力经略江南才是。”
老房倒不是存心想跟李绩作对,他的格局远没有这么低劣。目前朝廷的中心的确在不断的向东倾斜,征服高句丽不仅仅是李二陛下的梦想,更是大唐朝廷上下所有人的野望!
踏平那块从未征服过的土地,李二陛下固然能够成为傲视古今的千古一帝,比肩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他们这些文臣武将又何曾不是青史彪炳、流芳百世?
地位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权利、金钱、美女,所有的一切都比不得留在史书上的那一抹色彩更加重要。
李绩却不以为然:“房相此言差矣。东征才是国策,必定要全力以赴,一战功成,但是与此同时,也必须要给西域诸国和吐蕃等蛮夷以强有力的威慑,将他们彻底镇住,不至于在我们东征的时候轻举妄动才行。否则两线开战、腹背受敌,定然焦头烂额,顾此失彼。给骑兵装备上足够多的具装铁骑,毋须真刀真枪的打一杖,只要是不是的拉出去溜溜,必然将蛮夷胡虏镇服,帝国方能全力东征,无后顾之忧。”
一个从内政的角度出发,一个从兵事的角度入手,各有各的道理。
长孙无忌开口道:“英国公所言有理,若是不能震慑西域蛮夷,导致其在帝国全力东征之时趁虚而入,则必然损失惨重,甚至江山动荡,悔之晚矣。”
哼哼,房俊你不是能赚钱么?
那就为帝国多奉献一些吧……
房玄龄瞄了长孙无忌一眼,心里暗骂,拱手说道:“英国公和赵国公所言有理,是老臣顾虑不周,还望陛下勿怪。不过吾家铁厂规模有限,产量更是有限,恐怕会耽误英国公的部署。天下铁厂,以长孙家为首,规模比之吾家大上数倍,若是能由两家一同锻造甲骑具装,必然速度更快一些,可以早早震慑住西域蛮夷,全力东征。”
既然你个老小子落井下石、心术不正,那也就别怪老夫将你家也拖下水!
想让房家锻造甲骑具装?可以!
但是没理由只让房家奉献,规模居于大唐铁厂之首的长孙家在一旁看热闹吧?
让我放血,你也别好过!
长孙无忌脸一黑,不过他早有说辞:“可惜吾长孙家的铁厂虽大,但是冶炼的钢铁品质不够,更无锻造甲骑具装的工艺和实力,实在是难当重任。”
听着长孙无忌推卸责任的话语,未等房玄龄开口,李绩已然说道:“这方面赵国公毋须担忧,大可以由长孙家多出一些生铁,让华亭侯负责锻造便是。”
李绩可不愿被房玄龄误认为是他在打击房家……
以房玄龄的品性,是不太会在意锻造甲骑具装的钱财的,哪怕他明知这笔钱兵部拿不出,朝廷也拿不出,简直相当于捐献一般。但是只让房家出这笔钱,却让长孙家在一旁看热闹,他李绩可就把房玄龄给得罪了。
房玄龄是老好人,但不代表老好人就不会发脾气。
不患寡而患不均……
长孙家铁厂规模大唐第一,房家锻造之术冠绝大唐,两家各取其长相互弥补,谁也说不出不行来。
你长孙家不是没技术锻造甲骑具装么?没关系,房家有技术啊,你多拿出一点生铁便是了。
至于房家说没那么多生铁?没关系,长孙家有啊,你多出点力就是了……
房玄龄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如此甚好。”
儿子能赚钱,而且钱太多不是好事,就当是捐献给朝廷一些,可以接受。
但长孙无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那李绩大抵是不懂得冶铁锻造之道,根本不明白生铁是不可能拿来锻造具装铁骑的,生铁太脆,锻造甲胄都不行。生铁需要再次冶炼,才能得到韧性极佳的钢,用来锻造甲胄兵器。
然而一定数量的生铁能够冶炼出的多少钢,甚至能不能炼出钢,都是一个未知数。长孙家提供给房家生铁,万一房家拿去一百斤生铁炼出了五十斤钢,却偏偏要说只炼出了十斤,甚至还有一炉给炼废了,长孙家岂不亏死?
李绩的这个提议,万万不能答应……
长孙无忌偷偷看看李二陛下的脸色,见这位皇帝明显已经意动,只不过是碍着自己的颜面没有强制拍板而已,但很显然是在等着自己表态答应。
万般无奈,长孙无忌只好说道:“老夫深受陛下厚恩,自当精忠报国,何须与房家联手?房家锻造多少甲骑具装,吾长孙家定然一副不少便是。”
话说得敞亮,心里却一阵肉痛。
房家的冶铁技术比长孙家高明得多,同样的衣服甲骑具装,长孙家所需要的成本当然也比房家高得多……
可是这种场合,又是当着陛下的面,自己能怂么?
拼死也得撑住了啊,须知长孙家因为长孙冲之事,现在可是跟陛下之间的关系有些隔阂,绝对不能使得这个隔阂再度加深,否则长孙家危矣……
李二陛下终于龙颜大悦,笑道:“二位皆乃帝国之柱石,拳拳爱国之心,某深受感动。此事便这么定下吧,懋功回去之后,便制定出甲骑具装的尺寸要求,分别送抵两家的铁厂。”
“诺!”
李绩心里美的冒泡,赶紧应下。
房俊那小子几天就锻造了上百副甲骑具装,若是给他半年的时间,那得锻造出多少?何况还有长孙家同等数量呢!
只要想想自己的麾下成千上万的具装铁骑漫山遍野风卷残云的将胡虏冲杀殆尽,李绩就忍不住咧开嘴巴……
马周心中暗叹。
朝堂之上,果然处处勾心斗角,刚刚这几位言语之间的交锋虽然看似平淡,暗地里却是寸步不让。连房玄龄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都冷嘲热讽遍地挖抗,官场不好混……
一番机锋暗斗,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两败俱伤”,李绩大获全胜,李二陛下则平缓了心中对于房俊的“嫉妒”,唯有马周全程打酱油。
以他现在中书舍人的官职,也却是没资格参与到这种掰腕子的局面之中。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便问道:“张亮可否启程南下?”
马周答道:“今日一早启程,乘船由水路南下。”
李二陛下就点点头。
对于房俊在江南一些列手段,他是极为满意的。只不过房俊的“棒槌”脾气,仍旧让他放心不下。市舶司的设立,等同于在江南士族手中争夺利益,那些一直将江南视为禁脔的士族们岂能善罢甘休,坐视房俊将市舶司设立起来?
明争暗斗自然是免不了的。
一旦江南士族有什么过格的作法,依着房俊的脾气,难保不会反应激烈。
张亮老成持重,与房俊又不可能沆瀣一气,两人一个锐意进取一个稳重老成,正好相互牵制,相辅相成。
李二陛下又问:“准许皇家水师设立专门的工坊制造震天雷的可曾发出?哦,还有那个什么‘制造局’的请求,中枢商议已经批准,不要耽搁了。”
这些事情都是马周亲自处理:“回陛下,准许华亭侯请求的旨意已经发出,并且按照陛下的意思,从‘神机营’调拨了一批震天雷运往江南,不至于使得华亭侯短期内无震天雷可用。”
在座都是金戈铁马出身,哪怕是身为文官的房玄龄也层遭遇过数次大战,对于军事都有相当程度的水准。知道一旦震天雷应用在水师对战当中,会产生怎样的威力。
*****
“制造局”里的火炮声隆隆作响,一边测试火炮的性能,一边培训炮手。华亭镇的军民大多数非但不知火炮为何物,就连震天雷这种火器都未曾听闻,被“制造局”里的炮声搞得人心惶惶,还以为是“地龙翻身”……
水师的战船则成天出入不绝,一刻不停的进行着操练。
新式战船只有四艘,船坞内在建的战船已经铺设完龙骨,船体也初具形状,只是完工尚要一个月左右。这一批的战船有二十艘,同时有三十艘货船,都是房俊的“聚宝盆”……
按照房俊的规划,军港和水师是整体属于“皇家水师”的编制之内,是李二陛下的私产。市舶司、制造局虽然建在华亭镇的土地上,却是各自相当于朝廷的一个衙门,等于房俊无偿将自己的地盘贡献给了朝廷。而华亭镇,则全部都是房俊的私人地盘,包括盐场和船厂,自然是房俊的私产。
别看船厂的船工、工匠大多数都有着朝廷的背景,但是这年头工匠不值钱,没人在乎他们的去留!
在房俊的心目当中,船厂的地位自然比盐场要高出无数个层次,哪怕盐场一下子卖出了一千多万贯的巨额钱财,日后也将源源不断的创造财富……
先不说船厂承载着房俊征服深蓝的梦想,单单就从创造利润方面说起,也丝毫不会比盐场逊色!
船厂是房俊的,水师是李二陛下的,那么水师想要装备船厂造出来的新式战船,除了梁仁方带来的四艘船是莱州船厂所造,自动并入水师编制之外,以后想要船厂的新式帆船自然是付钱购买!而采用新式帆船理念建造的商船适合远洋运输,在市舶司运营之后,也必然会成为商贾们趋之若鹜的产品!
船厂、铁厂,在这个年代,这就相当于一个国家的重工业,对于有着远大野望的房俊来说,肯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凭借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使其突飞猛进,不至于处处受到掣肘限制。
而且船厂有李孝恭的股份,虽然至始至终那位王爷从未来看一眼,但是只要有他的份子,李二陛下哪怕再是眼红,也不会肆无忌惮的伸手……
就在这时,新任沧海道副总管张亮由水路抵达。
朝廷的战船一路顺江而下直抵吴淞口,五艘大船乘风破浪,船上尽是张亮的家将部曲,盔明甲亮、气势汹汹。可是当船队抵达吴淞江的码头,立在船头的张量满脸阴云,差点当场爆发!
吴淞江上舟楫如云帆桅林立,诺大的码头上车水马龙货物如山,好一派繁华之景象。
然则,却是没有一人往他这边看上一眼,整个华亭镇,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他这位沧海道行军副总管……
张亮站在船头,又是气愤又是无奈。
他与房俊有仇,废了自己儿子的一条手臂,那就是化不开的死仇,他自然不会指望到了华亭镇房俊会对自己有什么恭敬的态度。事实上正是因为二人之间的仇隙,他张亮才能捞到这个沧海道行军副总管的位置,否则从哪儿论也轮不到他啊!
可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国公,朝廷任命的沧海道行军副总管,你房俊身为主官,起码要保持明面上的规矩吧?
可谁知道,他混小子还真就敢不鸟他,连他张亮第一天赴任都不露面!
这可是将他张亮的面皮放在地下用脚踩啊……
心中怒极,可张亮也点抓瞎。
上官完全无视新任副手将官场规则视如无物的情况别说看见,就是听都没听过!他现在一片迷茫,不但房俊不来,沧海道也好华亭镇也罢更是一个人来迎接的都没有,接下来他要怎么办?
自己灰溜溜的去找房俊,递交文书官印说自己是来上任的?
万一房俊依旧不见呢?
自己带来的家将部曲也是有好几百人,住到哪里去?难道就在船上待着,在吴淞江上飘着?张亮性情阴险,阴险之人大多脑子好使,一瞬间他便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其不利的境地。
作为新任的沧海道行军副总管,若是第一天上任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要不了多久他张亮就会成为关中勋贵的天大笑话,说不定有好事者甚至能将这桩奇闻录入典籍、载入史册,他张亮就是千秋笑柄……
太坏了啊!
张亮差点咬碎一口牙,将房家的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遍!
怒归怒,解决不了问题。
身边的“干儿子”们不干了,纷纷吵吵嚷嚷的骂起来。
“这房俊是要找死么?居然不来迎接大帅!”
“此子可恶!大帅乃是堂堂国公,他一个小小的侯爵居然还摆起谱来了?定然要他好看!”
“大帅,此子存心让您难堪,其心可诛!不若孩儿今夜率领一营死士,趁夜将其袭杀!”
张亮久经战阵,在军中甚是厚待麾下将士,收下养子五百人,在军中之时尽皆称其为大帅,私下则尊称义父。这些养子各个都是军中精锐骁勇之士,此时见到自家义父被房俊羞辱,各个义愤填膺,叫嚣不已。
此次南下江南,为防不测,张亮带了足足两百人前来……
张亮想了想,说道:“休要胡说!吾等若是闹起来,怕是才正好中了那房俊的奸计!此子看似妄为,实则阴险狡诈,需要小心提防才是。”
他也压不下心中这口气,可是不压下去又能如何?
他初来乍到,整个华亭镇尽是房俊的心腹,房俊又是他的上官,无论名义上还是实力上自己都处于下风,贸然惹出事端,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养子们不忿,却也不敢反驳张亮的话语,一时间尽皆脸上愤然。这帮家伙仗着张亮的权势多年来横行无忌,此时被房俊如此羞辱,岂能善罢甘休?
张亮又在码头等了一阵,见依旧无人前来迎接,心底怒气渐渐压制不住,铁青着脸,一挥手道:“既然房俊不来,那本帅就亲自去见他!”
众养子大惊,齐齐劝阻道:“大帅岂能如此自降身份?”
张亮怒道:“难道就在这里被劳工围观不成?”
他们这一行船大帆高,停靠在码头上甚是惹眼,此时已有不少码头上劳作的劳工和商贾纷纷看来,似乎极为好奇,窃窃私语。张亮可不想自己成为被人指点嘲笑的对象……
养子们都闭上嘴,跟着张亮下船。
站在船上看眼前的华亭镇,只是觉得到处都在施工,到处都是劳工,一派繁华景象。等到下了船站在码头上,彻底融入其中的时候,才能感受那种熙熙攘攘的人潮和蓬勃向上的活力。
这就是传说中鸟不拉屎的黄歇浦?
张亮出生与荥阳,后投奔瓦岗,后于李绩驻守黎阳,投降李唐之后先后担任郑州刺史、守卫相州,又历任幽州、夏州、鄜州刺史,相州大都督府长史,工部尚书……
却从未到过江南,更为执掌过水军。
看着眼前繁忙的在建市舶司仓储,张亮微微皱眉,询问身边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此地便是黄歇浦?”
那老者便是张亮此行特意招揽的一位吴兴人士,熟悉江南风俗,亦是出身于江南士族。
老者也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震撼,点点头,说道:“子吴淞江以东,皆为黄歇浦之地域。相传战国时候此处乃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黄歇的封地,黄歇在此围田造坝,故名。吴淞口东岸这里,自南朝只是便建有华亭镇驻兵,守卫苏州东侧,拱卫长江水道。再往东去尚有一条河流,名唤春申江。不过此地每年遭受台风侵袭,土地皆是长江携带的泥沙淤积而成,被海水浸泡,多是盐碱之地,贫瘠至极,百里之内皆无人烟。却不知何时居然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工匠,建造了如此浩大的码头……”
他少年的时候离家,在关中闯荡,一事无成。
此刻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却有些沧海桑田的震撼……
张亮默默点头。
在朝中之时,偶尔听闻那房俊在华亭镇下得好大一盘棋,又是兴建码头、军港,又是筹备市舶司,甚至还成立了一座是水师学堂用来培养水战人才,一直都不以为然。
现在亲眼所见,方知房俊却是干出了一番好大的事业!
这小子经济敛财之道,的确天下无出其右……
张亮收敛了轻视之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劳工说道:“去将此人带来,命其给吾等带路,前往华亭镇官衙。”
“诺!”
当即便有两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养子冲了过去,先是一脚将那那名扛了一麻包水泥的劳工踹倒,然后拎着其衣领子就给提留起来,大声问道:“可识得华亭镇官衙?”
那劳工一脸懵逼,这两人怎么回事,自己这便扛麻包呢,怎么上来就踹人呢?
他大呼道:“尔等何人?无缘无故殴打于我,还有王法么?”
那两个养子呵呵怪笑,一人嚣张道:“王法?我们大帅就是王法!”另一人早已扬起手,“啪啪”就是几巴掌。都是军中的骁勇之士,力道很大,只是几下就打得那劳工鼻血喷溅,口角破裂,大声惨呼。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码头上熙熙攘攘全都是劳工,本来都在忙碌的干活,毕竟诸如扛麻包这样的工作可是计件支付报酬的,谁也没心思说话。但是房俊的生产队计划便是按照地域、血缘等等亲密关系一一划分的,现在扛麻包的这个生产队便是青州一带的一个山坳里走出来的,彼此之间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关系,非常抱团,此时见到自家莫名其妙的挨打,如何能在一侧旁观?
“呼啦”
整个生产队几十号人都扔了麻包,呼呼啦啦跑过来,纷纷指责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那两个养子吓了一跳,心说这地儿的人心还挺齐,不过张亮就站在他们身后,自然是有持无恐,非但不怕,反而大骂道:“怎地,翻了天了不成?大爷手痒,就是喜欢打人,不服?不服也给老子忍着,谁敢再叫唤,照打不误!”
劳工们都被震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横?
再者有人发现张亮等人是从刚刚靠上码头的那几艘大船上下来的,显然非是一般人物,自然心里发虚。不过自家人还在人家手里呢,也不能放任不管……
劳工不敢说狠话,却也不走,僵持住了。
张亮憋着一肚子火呢,没心思跟这帮泥腿子纠缠,就算都砍了脑袋,就能显示出他郧国公的气派来了?
不耐烦说道:“统统给老子驱散了,赶紧找了带路的,不必纠缠。”
“诺!”
手底下的养子们也被房俊的轻视羞辱得不轻,各个憋着火儿,听到了张亮的命令,有二十几个顿时狞笑着一拥而上,对着劳工拳打脚踢。
这帮兵痞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勇兵卒,一群劳工如何是对手?幸好这帮人心里还有顾忌,没有动用兵刃,可即便如此,没一会儿码头上就惨嚎连连,劳工们被放倒一片,各个骨断筋折,翻滚惨嘶。
张亮急着前往官衙,正待吩咐手下义子们速战速决,耳畔突然想起杂乱的呐喊声和脚步声,顿时一愣。等到他抬起头四下张望,不由得吓了一跳……
只见码头上的劳工们发现了这边的打斗,全都放下了手中活计,从半完工的仓储当中纷纷跑出,向着这边蜂拥而至。
打得正过瘾的养子们也傻了。
整个码头数千工人,此时呼朋引伴呼啦一下全都冲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将他们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全都是人,一个个气愤填膺的怒目相视。
养子们心虚了……
就算他们再是悍勇、再是能打,也不过两百人左右,如何是面前这数千人的对手?就算是一群猪,也得把自己拱翻了踩成肉泥!
兵刃是万万不敢动用的,拳打脚踢就罢了,若是动了刀子见了血甚至出了人命,那可就是大事件!
当街杀人,你想干嘛?
谁也护不住他们!
更别说此处还是房俊的地盘……
“为什么打人?”
“你们简直强盗,有没有王法?”
一个老者排众而出,怒叱道:“这里是华亭镇,不管你是哪里的贵人,在华亭镇就得守着华亭镇的规矩,跑我们这里耀武扬威来了,问没问过大总管答不答应?”
“对!这里是华亭镇的地盘,你特么谁呀?”
“贵人又怎么样?再贵,你能贵得过咱们大总管?”
群情汹汹,数千劳工将张亮这边团团围住,纷纷叫骂,吐沫星子横飞……
张亮差点就快要气炸了!
他大吼道:“某乃是新任沧海道行军副总管,以后就是这里的主官!你们这帮贱民,都不要命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子一个个将你们都绑在码头的柱子上看了脑袋?”
劳工们顿时安静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沧海道行军副总管?
娘咧!
岂不是大总管之下的二把手?
若是把这人惹急了,收拾大家伙妥妥的没跑儿啊,难道大总管会为了他们这些劳工跟副手作对?
人群松动了,劳工们各个面上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
“这华亭镇乃是老子的地盘,那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敢说他是这里的主官?来来来,让本侯见识见识,看看到底是那个混球的裤腰带被系严实,把你个不要脸的给露出来了?”
全场数千人鸦雀无声,唯有吴淞江的江水浩荡,波浪翻涌。
无论是劳工还是张亮的麾下,甚至包括张亮本人,都微微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刚刚听到的话语。
劳工们心想,谁敢用这样的话语辱骂副总管?
太牛了啊!
张亮一方都怀疑是不是耳鸣了,谁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的,不要命了这是?
“都让开,一个个的挡着路,没点眼力见儿!”
劳工们下意识的就闪出一条通道,齐齐想身后看去。
一大群盔明甲亮的兵卒肃立在人群的外围。
为首一个青衣直缀的少年贵人背负双手,慢悠悠的沿着闪出的通道走进来,微黑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便如同青楼楚馆里寻花问柳的贵公子一般潇洒写意……
而他身后的兵卒,却阵容齐整,步履矫健的紧跟在后,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划一的声响。
劳工们仿佛见到了活菩萨,腰杆顿时就直起来了,纷纷叫嚷着告状:“大总管,这帮混蛋见人就打,无法无天啦!”
“就是,咱这可是华亭镇,咱可都是您的雇工,他们凭啥欺负咱们?”
“大总管,给小的们做主啊!”
四周叫嚷一片,房俊举起一只手,顿时都嘴上嘴,安静下来。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脸色极其难看的张亮,开口问道:“谁打人?”
张亮皱皱眉头,一抱拳,说道:“本官新任沧海道行军副总管张亮,前来履任……”
按官职,他是下属,房俊是长官;可若是按爵位,房俊只是侯爵,他是国公。这种情况在大唐朝堂之上极其罕见,连张亮也不知道到底谁高谁低,只好拱手施礼了事。
房俊仿佛充耳不闻,依旧问道:“谁打人?”
张亮一张脸仿佛阴云密布,极其难看。
他深吸口气,再次抱拳道:“大总管,下官今日前来履任……”
话未说完,房俊已然收敛了俩上的笑容,冷声道:“你听不懂某的话语么?某在问你,谁打人?”
张亮一张连瞬间血红,肺都快炸开!
娘咧!
房俊你要不要这么嚣张,这就像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真想翻脸啊……
可他深知房俊的性情,若是他此刻翻脸,怕是立即掉入房俊的陷阱。这黑小子可不是心慈面软的主儿,被他得了把柄,指不定如何构陷自己!
只能将翻腾的怒火压制下去,张亮再次抱拳,一字字说道:“这帮刁民聚众闹事,殴打某麾下军卒在先,是以军卒方才反击,此乃某亲眼所见,还请大总管严惩这帮闹事的刁民!”
劳工们顿时怒了!
“你这人太也无耻,怎能颠倒黑白呢?”
“呸!就你这样还副总管呐?回家奶孩子去吧!”
“去你的娘!你们横行霸道,还反咬一口?”
刚刚被张亮的名头威慑,这帮劳工都怂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劳工,谁敢跟副总管作对?但是现在大总管来了,而且看上去这是要维护正义啊,有了撑腰的,还怕个锤子?
劳工们纷纷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南腔北调各种俚语方言污言秽语,好不热闹!
张亮血都快冲到头顶了!
他身居高位,几时受过这等辱骂?一只手死死的握住腰间横刀的刀柄,恨不得当场暴起,将这些卑贱之人统统斩杀,方消心头之恨!
房俊再次举起手臂,现场安静。
房俊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首先,此地乃是某的封地,别说你一个国公,就是亲王来了,也管不着!”然后,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此地乃是某的封地,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还没完,无视张亮猪肝一样的脸色,他又竖起了第三跟手指,傲然道:“第三,我的地盘,我做主!”
“来人!”房俊大喝一声:“将参与斗殴的双方统统拿下,押入打牢,本侯要亲自审理此案!”
“诺!”
房俊身后的刘仁愿、席君买得令,带着麾下兵卒就冲上去。
张亮忍无可忍,大怒道:“老子看看谁敢!”
刘仁愿和席君买一愣,下意识的停步,回首看着房俊。毕竟这可是一位国公,又是副总管,要不要彻底撕破脸?
房俊微微一哂。
撕破脸?
若是换了旁人来,他或许会留上几分薄面,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可是他跟张亮之间还有脸面么?
自从张亮之子调戏大嫂,然后被房俊剁掉手腕之时,房家与张家就再无可能弥合。
既是如此,何不将张亮的脸面彻彻底底的剥下来?
房俊有一次举起手臂:“弓弩手准备!”
“哗哗哗”
一阵阵盔甲摩擦和弓弦拉动的声响传来。
在场所有人都骇然回头,只见早已有无数的兵卒手持弓弩刀剑将大家尽数包围,整齐列队,刀出鞘弓上弦,雪亮的箭簇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房俊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大喝道:“所有人,就地卧倒!将斗殴之人尽数擒拿,若有反抗,杀——无赦!”
张亮傻了眼,下巴都快掉下来。
房俊,你特娘的要疯啊?
张亮想过自己到了华亭镇肯定没好日子过,依着房俊那厮的脾性,若是不给自己找麻烦那才是天下奇闻。什么架空、背锅之类的官场招数定然不少,自己应当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哪怕最开始的阶段受了气,也得好生忍着,卧薪尝胆以图他日反败为胜。
毕竟这里是房俊的封地,人家又是主官,更是先行南下江南打出了诺大的名声,已然占了先机。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房俊居然能玩得这么狠……
张亮是沙场之上见过血的,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清晰的感觉到华亭镇的这些兵卒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气。张亮敢肯定,这些兵卒定然都事先接到了房俊“杀无赦”的命令,只要自己的麾下敢有半分异动,下一刹那就是万箭齐发,大开杀戒!
张亮狠狠的瞪着房俊,牙都要快咬碎了!
他怎么就敢将官场的规矩完全抛开,在副手上任的第一天就摆出这么一个不死不休的下马威?
他怎么就敢如此羞辱欺压一个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的当朝国公?
他怎么就能如此自信,皇帝陛下会任由他在江南胡作非为、践踏官场规则?
当然,这是因为他与房俊呈送给李二陛下的战报擦肩而过,尚不知房俊送给了李二陛下五块总价值七八百万贯的“厚礼”。可以说,有这笔“賄賂”的存在,李二陛下再无耻做不出一边将银钱手下一边将房俊提走的决定……
可他不知道啊,是以这个时候的张亮,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惊诧、又是疑惑……
此刻相当于自己与房俊面对面的硬钢,哪怕他心中着实不知房俊这只是下马威还是当真要趁机灭了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你敢?!”张亮怒目圆睁,一步不让的怒视房俊。
虽然心里没底,也这个时候不能退让啊,他要是怂了,手底下这些人怎么想?现场围观的这些劳工怎么想?消息传出去天下人怎么想?
房俊亦是毫无退缩,坑都挖好了,兔子都蹦进来了,难道自己能萎了?
他上前两步,几乎与张亮声息可闻,四目相对,房俊咬牙道“这里是华亭镇,是某的地盘!甭管你是不是国公,到了某的地头,就得守着某的规矩!谁敢坏了规矩,某就要谁的命!”
张亮鼻子都快冒烟了,瞪着眼珠子骂道:“放屁!不过是一群苦力为生的贱婢奴役,老子要打便打要杀便杀,何曾坏了规矩?”
按大唐律,奴籍最是低贱,在法律上的地位简直与牲畜无异。即便是随意打杀,若主家追究,告上衙门,至多也就是判罚一些银钱。
张亮会在乎这点钱么?
他现在就想大开杀戒,将这码头上的劳工统统宰杀,然后随便让房俊喊一个数目,自己就将银钱丢在房俊的脸上!
尼玛,老子打几个奴籍杂役,就坏了你的规矩?
就算你想给老子一个下马威,好歹也得找个靠谱的理由吧?
他天然的以为这里是房俊的封地,那么在房俊的封地里干活的自然就是房俊的奴役……
房俊面容严肃,大声说道:“谁是奴役?大家大点声告诉这位来自长安的贵人,你们是不是奴役?”
他这一煽动,劳工顿时有一次激动了……
人还趴在地上呢,就一个个大呼小叫:“谁是奴籍?你才是奴籍,你全家都是奴籍!”
“你这个豪横的家伙听好了,老子不是奴籍,老子是平民!”
“对!这里没有奴籍,一个都没有,全都是平民!”
张亮勃然变色。
都特么是平民?
没有一个奴籍?
他心底有些发虚了。
大唐社会等级森严,奴籍最是低劣,只稍稍强于牲畜,但是别看平民甚至大多数比不得奴籍过得好,毕竟要承担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若是遇到灾年,家破人亡那是平常事。然而在地位上,平明与奴籍,却是妥妥的天壤之别!
这得得益于儒家一贯以来宣传的思想——士农工商!
农是什么?
农就是平民!
虽然无权无势的平民往往是被欺压的对象,但是在道理上、名义上,那是仅次于“士人”的第二阶级!别看士人阶级从来不把平民当回事,但是谁都知道占据了天下人口绝大部分的平民才是国家的中坚力量!
没有平民的拥戴,只依靠士族的支持,国家可能稳定么?
绝对不行!
所以说,“滥杀平民”绝对是大罪,即便是张亮这样的身份地位,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最起码名声是完全坏掉了!
想到这里,张亮不由得暗呼侥幸,幸亏没有搞出人命来,否则现在就是房俊将自己就地缉拿,押解进京的局面……
可是虽然没啥人,但是纵兵行凶、殴打平民也不是个事儿啊!
按说这种事情上不得台面,一个国公殴打几个**,算个什么鸟事?但是万事就怕搞大!现场如此之多的劳工,现在同仇敌忾的跟自己作对,跟自己要个说法,若是不能安抚下去,照样是一条了不得的罪名!
只要房俊稍加煽动,最起码自己一个“扰乱民心、闹市行凶”的罪名算是背定了。
怎么办?
让房俊将自己的麾下当场缉拿,审讯问罪?
那自己的面皮也甭要了!
张亮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房俊却不容他多想,咄咄逼人道:“国公爷还想阻挠某拿人否?”
张亮差点把刀柄都攥碎了,眼睛喷着火,一词一句道:“房俊,真要与本帅不死不休?”
房俊顿时瞪眼,一脸正气道:“国公爷谁的什么话?某只是为了维持法纪,震慑屑小。国公爷的麾下豪横霸道,当街殴打平民,众目睽睽,物证确凿,此正是国公爷大义灭亲、弘扬法纪的大好时机,何不将麾下的害群之马交出,使其受到法纪的严惩,得到教训,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此,方能显示国公爷公正廉明之做派,否则,难道让天下人皆看到国公爷袒护罪犯、蔑视法纪么?”
刘仁愿和席君买听得嘴角直抽抽,以往只是知道这位侯爷行事大胆、不遵规矩,却还不知原来这般无耻。明明是你自己挖好的坑,却也能说出这么一番正气凛然的大道理?
同时也暗暗鄙视张亮,这傻子难道不知他与房俊有仇,此来江南又是摆明车马与房俊争权,房俊岂能让他称心如意?最不可原谅的地方,乃是房俊已经在镇公署的门前设下圈套,等着张亮前往之时弄出一场意外,房俊好趁机发作,谁知张亮这个蠢货刚刚下船就自己惹出乱子,将把柄送到房俊手上。
人家房俊安排的“意外”居然全无用处了……
张亮算是明白了,这房俊明摆着就是坑自己,故意不来迎接试图激怒自己,只要自己被激怒从而举止有错,便被死死的揪住了,偏偏自己还真就上了当……
这时候也别说什么自怨自艾或者恼羞成怒了,面前的局面对自己极其不利,若是死抗下去,天晓得这个黑小子还有没有更损的招数等着自己!
张亮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面无表情道:“你我虽有旧怨,但现在分属同僚,皆为陛下效力,何不放弃旧怨,化干戈为玉帛,共同经略这华亭镇大好局面?”
他还想最后努力一把,毕竟这个头委实太难低下去。而且一旦低下头,往后再想在房俊面前抬起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房俊故作愕然,道:“国公爷说的哪里话?陛下既然能将您委派来华亭镇,协助某主持沧海道大局,自然是看准了国公爷豪爽辽阔的心胸,怎能还将昔日的那一点点误会放在心头呢?从这一点来说,国公爷您也是有些枉顾圣恩了。”
娘咧!
还共同经略华亭镇?
你想的倒美!
房俊心里也憋着火儿!
老子千万贯的银钱砸下去,动用了多少黑科技,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有了现在的局面,这里就是老子的地盘,用得着你前来摘桃子?
美不死你!
张亮终于明白了,这黑小子知道自己要来跟他争功夺权,根本就没打算跟自己慢慢争斗,而是存心想要将自己一棒子撂倒,一劳永逸。
可是自己又能如何?一时大意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便处处被动。他敢保证,若是自己执意维护麾下不被缉拿,杀人房俊不一定敢,但是将自己带来的人统统拿下然后押解进京,往兵部或者卫尉寺那边一送,自己这张脸彻底就被踩进烂泥里,下半辈子都拔不出来了。
虽然现在也注定成为笑柄,可终究还能留在华亭镇,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能抓住机会掀翻了房俊……
想到这里,张亮不得不狠狠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咬牙道:“既然如此,大总管请自便!”
这一道,老子认栽!
但是你小子给我注意了,迟早得找补回来!
房俊拍了拍巴掌,然后拱手道:“国公爷不愧是公正廉明、遵纪守法之典范,实在是吾辈之楷模!”说到此处,他转身看着身后的一干华亭镇兵卒,大声道:“以后都要好好向国公学习,谁若是敢像疯狗一般对着平民百姓挥拳头动刀子,本侯也得来一个大义灭亲,听到了没?”
一种兵卒当即昂首挺胸,齐声吼道:“诺!”
心里却是差点笑岔了气……
这位侯爷当真是太坏了,明明都大占上风,偏偏还要挤兑张亮的麾下像“疯狗”,这嘴可真是够缺德的……
不仅仅张亮气得吐血,他麾下的这帮养子们也个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将房俊碎尸万段!
房俊随意的摆摆手,吩咐道:“将所有参与殴打平民的暴徒统统拿下,立即审讯定罪,若是言辞狡辩或者推搪抵赖,大刑侍候!”
“诺!”
兵卒们当即一拥而上,将那二十几个张亮的养子摁倒在地,戴上枷锁镣铐。这其中自然免不了拳打脚踢辱骂喝叱……
“你特娘的倒是狂啊?踹死你个王八蛋!”
“驴曰的杂种,对着一群老百姓威风个蛋啊?有种跟老子一对一,看老子不锤死你……”说这话的这位,跟着旁边两三个同伴将对手死死摁住,在后脑勺上使劲儿扇了两巴掌。气得这位“养子”直喘气,你特么这叫一对一?
围观的百姓高兴了。
自古以来,权贵都是高高在上,他们这帮“蚁民”就是被欺压剥削的对象,无论哪一朝哪一代不都是任凭宰割、为所欲为?偶尔或许能有那么一两位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可那也只是传说当中的人物,有谁见过?
劳工们自然不知道房俊其实是借题发挥来打击张亮的威信和脸面,他们只知道自己一个平民挨了打,房俊哪怕是面对比他高一等爵位的国公爷,也照样不怂,要为民请命!
这样的官,史书上能有几个?
咱们能成为这样无惧权势的贵人封地里的百姓,何其幸运?
顿时便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喊道:“青天在上,为民请命,吾等何其幸运也!”
“大总管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人群喧闹不堪。
房俊嘴角扯了扯,“青天”这个词儿这年代就有了么?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有这个评价啊!嗯,虽然自己没有包黑子黑的那么彻底,也是也是黑啊,要不要在脑门儿用白纸剪一个月牙在太阳底下晒晒呢……
房俊冲张亮一抱拳,呵呵一笑,说道:“国公却是深明大义,某佩服之至。刚刚镇中有要务处理,又不知国公今日履任,是以未来得及到码头迎接,还望国公宽宥。不过国公您也是的,虽然你心里对某有些仇隙,但好歹派个人通报一下行程,某好率着沧海道上下前来迎接。否则今日只是传出去,别人不晓得是您没有知会某抵达的时间,还以为是某慢待了国公呢。若是日后有人提及此事,说某不懂规矩,国公您可得帮着分辨几句,不然某可就是冤死了,呵呵……”
尼玛……
张亮恨不得一拳狠狠砸在这个黑小子的脸上!
特么说来说去,你不来码头迎接,坏了官场的规矩,反倒是某的不对了?
可他现在还真就百口莫辩!
他事先自然是派了人前来通知房俊的,为此昨日还在海虞城停留了一日,就为了给房俊留下时间好生斟酌,莫要意气用事不来迎接,房俊即坏了官场规矩,自己有被这了面子,沦为笑柄。
可谁知道这小子还真就这么干了!
至于自己派来通知的属下,不用问这时候指不定在那个牢房里关着呢,甚至房俊若是手黑一点,怕是早都一命呜呼了,死无对证啊……
张亮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张嘴,一口鲜血就能吐到房俊的脸上!
房俊似乎也觉得既然将张亮的面子狠狠的踩了,再说这些风凉话也是无趣,便一脸真诚的说道:“这里喧闹吵杂,实在不是叙话之地。为表歉意,某在镇公署里备下了美酒佳肴,尽皆是江东风味,给国公赔罪。国公,请吧?”
张亮心里运着气,可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先机尽失,若是不能顺杆爬下去,保不齐这个黑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可若是让他对房俊笑脸相迎,却委实做不到……
只是“哼”了一声,一甩袍袖,当先而行。
*****
镇公署的大堂之内,张亮瞪着桌上的席面,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气得抽抽了,恨不得当场就将桌子给掀了!
凉拌竹笋、竹笋香菇汤、菘菜拌木耳……
菜倒是四凉八热摆了满满登登一桌,可瞅瞅这青的青绿的绿黑的黑白的白,房俊你特么是要喂兔子么?
房俊手持公筷,不停的往张亮面前夹菜,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来来来,国公肯定没尝过这个菘菜吧?关中也有,但是绝对不是这个味儿,长江流域才是菘菜的原产地,味道最正宗,关中那边的不好吃……再尝尝这个凉拌竹笋,跟您说,这道菜可讲究了……”
张亮咬着牙:“竹笋么,难道大总管以为某没吃过?”
去你的娘咧!
一个破竹笋,再讲究还能变成灵芝人参不成?
房俊啊房俊,你特么也算是损到家了,你就是不招待我这一顿,也比弄这么一桌子兔子食儿强的多吧?
房俊顿时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诶,国公这可就错了,竹笋常见,可是某这个竹笋,却与一般的竹笋不同……”
张亮忍着怒气,很想说一句:这特娘的不是一般的,难道还是二般的不成?
房俊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张亮的怒气,自顾自的介绍着这道“二般”的竹笋:“跟您说啊,这可是某的独家秘制之方,要在清晨的露水未散之前,由年方二八的处子手持金锄,将新生的竹笋挖出,剥去外层,将最最纤嫩的笋心儿放在怀中,紧贴着胸膛,用处子的体温和独特体香来滋养,因此,这竹笋既有天地之精华,又有处子之纯洁,实乃夺天地造化之灵物,食之可延年益寿、滋阴健脾……”
苏定方等人尽皆率军出海训练,刘仁愿和席君买陪客,听到房俊话语,忍不住差点笑场,赶紧低头扒饭。心里却快要笑抽,侯爷诶,就服您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
张亮本以为房俊就是胡诌八扯来羞辱自己,满桌子连一片肉一条鱼都没有,还能不能再过分一点?
可是听着房俊口若悬河的解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面容,张亮疑惑了……
难不成这竹笋还真的有如此奇效?
若是换了旁人,听到房俊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老早就掀桌子翻脸!你特么就算拿金子将这竹笋镶个金边,它就不是竹笋,变成金笋了?
可张亮还偏偏就信了……
他这人最是喜好巫蛊左道,交结巫师方士,相信谶言之术。
张亮私下对宠信的术士程公颖道:“您从前说陛下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怎么说得这么神?”程公颖知道张亮的意思,便称其卧如龙形,必能大贵。张亮又对公孙节的哥哥公孙常道:“我有一个小妾,算命的说她一定能成为王姬。”公孙常则说道:“有神告公名在谶书。”张亮大喜……
由此可见,张亮是何等迷信。
所谓的巫师方士,便极其擅长元阴之术,讲究一个采阴补阳。
如此说来,这道竹笋当真有奇效不成?
张亮正自心中疑惑,倏地发现刘仁愿和席君买只顾着低头扒饭,可肩膀却耸动不停,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自己被房俊给耍了?
顿时必然大怒,拍案而起,须发戟张道:“房俊,安敢辱我至此?”
房俊心中暗骂刘仁愿与席君买两个窝囊废,活该拼下了无数功勋,最后却落得个凄惨下场!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你俩一点演技都没有,混个屁呀?
张亮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了……
他知道现在房俊强势,又占据先手,自己初来乍到极易被房俊架空,是以哪怕刚刚遭受了平生未遇之羞辱,他也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忍辱负重。
可现在他实在是镇定不下去。
张亮“腾”的站起,脸色铁青,怒喝道:“房俊,安敢辱我至此,真当我之佩刀不饮血哉?”
“啪!”
刘仁愿拍案而起,怒视张亮,叱道:“放肆!敢在大总管面前失礼,不怕军法吗?”
张亮愈发恼怒:“尔是何人,竟敢在某面前咆哮?”
两人顶牛大吼,刘仁愿寸步不让,席君买在一侧手摁刀柄怒视,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势。而堂外的卫兵听到堂内的争执,纷纷涌入堂内,虽然未曾横刀出鞘,却也是虎视眈眈,盯着张亮,只要房俊一声令下,就要将其擒拿。
而张亮的那些养子亦在外厅用饭,闻听状况,亦都纷纷跑过来,与华亭镇的兵卒对峙。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房俊慢悠悠的起身,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目光却满是轻蔑:“国公,知进退,守方圆,才能取舍有度,应对自如。您是长辈,却不修德行,身为副官,却不知上下,自打下船的一刻起便处处挑刺挑衅,时时心怀怨怼,某倒是想要问问你,究竟是对本侯的资历不服,还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张亮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若非看出刘仁愿与席君买身手不凡,房俊本身亦是武力值超高,自己双拳难敌六手,张亮真想喊一句“去特娘的理智,去特娘的颜面,老子只想将这个黑小子锤死了事”!
什么叫知进退守方圆?
黄口孺子,也敢教本帅做人做事?
什么叫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处处都是你跟我挖抗、无穷无尽的羞辱好吧?却反咬一口给本帅扣上一个天大的罪名,还敢不敢再无耻一点?
张亮知道,自己若是在这堂中继续待下去,保不齐就会被这无耻之极的黑小子气得方寸大乱丧失理智,届时真的打起来,自己定然被狠狠的揍一顿,然后颜面尽失不说,这华亭镇算是彻底没法待,只能灰溜溜的返回长安。
到那个时候,不管陛下如何房俊,自己的名声算是彻底破败,从今而后,还有谁会在乎一个甫一上任便被一个黄口孺子的主官赶走的窝囊废?
张亮咬着牙,运着气,恶狠狠的瞪着房俊。
房俊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丝毫不惧的回瞪。
良久,张亮方才恨恨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我们走!”
他的养子们尽皆震惊,这是认怂了?
“大帅!”
“大帅,不能走啊!”
“跟他们干了,咱不能怂啊大帅!”
不得不说,张亮麾下的这些养子的确都是悍勇之辈,一个个血气方刚,加之平素嚣张跋扈惯了的,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要是传扬出去,没脸见人了都……
张亮心说难道我不想狠狠的干一架?
可这是人家的地头,打不过啊!
语气当场受辱,还不如忍辱负重,以图卷土重来,反败为胜……
他再次恨恨的喝了一声:“走!”
当先大步迈出大堂。
一众养子无奈,只得灰溜溜的跟随其后撤走……
房俊摆了摆手:“都出去吧。”
兵卒们立刻鱼贯而出。
房俊坐下,刘仁愿略显担忧道:“侯爷,这么干……是否有点过了?好歹也是中枢委派、陛下钦点的副总管,咱们这样搞,怕是传扬出去不大好听。”
庙堂也罢,江湖也好,每一个圈子都要有规矩。若是人人都如同房俊这般看谁不顺眼便全力打压,别说天下州府县,便是朝中的三省六部也得乱翻天……
房俊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是吾等笑脸相迎、热情相待,甚至将兵权拱手相让,难道那张亮便能认为吾等是仁厚之辈,和平共处、你好我也好?”
开什么玩笑!
这张亮明摆着就是来抢班夺权摘桃子的,说是你死我亡有点过分,但有你没我却是丝毫不夸张。
刘仁愿当然是明白人,他不觉得打压张亮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于房俊如此激烈的手段有些担忧。不过见到房俊不以为然,再想想这位的庞大背景,刘仁愿也就释然了。
他张亮再是牛人,也压不住房俊!
更何况这位侯爷可是刚刚给李二陛下送了一个天大的“賄賂”,皇帝相比吃相不会太难看吧?
席君买全程未发一言,神情冷峻,立场坚定。
房俊叫上他就上,喊打他就打,反正不论什么后果都有房俊兜着,怕个毛啊?
*****
张亮出了镇公署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大门之上的匾额,狠狠的啐了一口,大步流星的向码头那边走去。
养子们自然紧紧跟随。
这帮平素凶悍霸道的悍卒刚刚还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想着跟房俊的麾下好好的干一架,何曾受过这等鸟气?不过看到自家大帅在人家房俊面前居然怂了,这令大家倍受打击,士气顿时萎靡下去,一个个脚步迈的飞快,却俱是无精打采。
尤其是沿途见到华亭镇的兵卒或者劳工,感受着对方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笑,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臊得慌……
张亮在酒席上发飙,接着一怒离开,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却发觉自己又莽撞的犯了一个错误——没有事先问明自己这些人要安置在何处。
难道要返回去问问自己的军营在什么地方?
张亮打死也不可能如此低声下气,只得率领麾下又返回了战船之上。
麾下的养子们各个愁眉苦脸,都是步卒出身,许多人甚至平生第一次坐船,从关中出发这一路的水路早就让大家苦不堪言,谁曾想到了地头,却还得在船上猫着,而且不知道要猫到什么时候……
张亮也是无奈,谁喜欢长时间在船上待着?
江风潮湿,江南多雨,只要云彩稍稍遮住日头,空气中顿时便好像能攥出一把水来,那股子黏腻潮湿使得这些北方汉子极度不适应。
可他又能怎么办?
那房俊如此羞辱他,自然是绝对不能妥协低头的!反而越是羞辱,他就越是要留在华亭镇,就不信那房俊一丁点儿的错处都没有,只要让他逮着一处,他就发誓一定要狠狠的咬下房俊的一块肉来!
江面上四面辽阔,江风徐徐,波浪滚滚,战船在水面自然飘荡不休。若是久居船上的南人尚无所谓,但是对于不习水性的北方汉子来说,那就太遭罪了!
张亮在船舱里生了一会儿闷气,便觉得船身摇晃得厉害,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出来站在船头四处瞭望,西岸的市舶司和镇公署是打死他都不会去的,往东岸一瞅,便见到了诺大的军港和船厂。
军港是一处天然的河湾,两侧都有不高的山梁,能够遮挡风力,然后顺着水流由南到北的修了一条围堰,港内风平浪静,是一个避风下锚的好地方。
张亮当即指挥几条战船起锚,径自向军港内驶去。
麾下不习水性,久在江山晃都晃晕了,先在军港内停驻几日,再慢慢思讨往后的处境。
战船绕过斜斜伸入江中的围堰,驶入军港。
入目之处,是无数的战船停泊在各自的码头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虽然都落了帆,但是高高的桅杆竖起,高耸如林,战船上不时又维修的工匠上上下下。
两条小型的战船好像发现了闯入者,迅速升起风帆,修长的船身破开平静的水面,离弦之箭一般向着张亮冲去。
张亮和几个麾下站在船头,看着那船尾留下白色尾迹的战船飞速的驶来,翘起的船首好似要飞起来一般,惊得瞠目结舌:“这这这……这船怎么如此快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