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小哥哥果然是个好哥哥。”
经过丰仪的开解,长生郁闷的情绪缓解不少。
果然那些嘴碎的仆妇还是要敲打敲打的,别没事儿总说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她这么想着,倏地想起某个丫鬟的闲谈。
那丫鬟买入府中半年,如今已经十三岁了。
一些丫鬟仆妇以为长生年纪小,趁她午睡的时候会偷个懒,聊些私密的话题。
一开始只聊年轻俊杰,过了两年,偶尔会提及经常登门的丰仪。
“若能得了丰小郎君的青眼,以后说不定还能博个诰命——”
“得了吧,还诰命呢——你连人家通房都当不上!”
“怎么就当不上了?丰小郎君家中无嫡母教导,什么都不知道,若能博个头筹——”
“小蹄子,你就做白日梦吧!”
长生走了个神,不小心又撰抄错误。
“长生,走神想什么呢?”
长生回过神,笑嘻嘻地道,“想丰小哥哥的通房呢。”
丰仪手一紧,笔尖在纸上落下一大团墨点,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什么通——这话,你跟谁学的?”
长生不知所以,更不知丰仪生气的缘由。
风瑾后院十分干净,莫说贵妾贱妾,连个通房或者陪寝的贴身丫鬟都没有。
她不知道通房是什么,但听几个丫鬟的口吻,估摸着是什么好东西?
“白杏她们说的呀,她们说要给丰小哥哥当通房呢。”
丰仪啪得一声放下笔,笔尖沾满的墨汁溅开,刚写了大半张的纸全毁了。
“区区几个贱婢,她们也配肖想?”
丰仪羸弱的面庞爬上愠怒,看得长生吓在原地,忍不住缩脖子。
他见长生被吓到了,缓和了面色,“通房即是不记名的贱妾。”
说“贱妾”,长生明白的,书本上也有提过。
她不由得疑惑皱眉,“好奇怪,怎么会有人想要去做贱妾呢?”
这个问题,丰仪也无法回答。
不过他觉得长生身边的仆妇丫鬟要清理清理了,嘴碎也就罢了,竟然还嘴碎到长生面前。
长生年纪小小,正是学习旺盛的年纪,若是被她们的话移了性情,她们担得起么?
丰仪的气场有些沉重,长生根本不敢惹他。
之后半个时辰,她专心致志抄写,勉强抄完两页。
刚抄完,仆妇通知母亲从政务厅回来了,丰仪停了笔,略微收拾仪容去见魏静娴。
管束长生的小魔星走了,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席上,捶了捶蹲马步蹲酸的双腿。
“说风就是雨——”长生嘟囔,“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生那么大气。”
魏静娴正向管家过问两个孩子的情况,仆妇通禀说丰仪来了。
“让他进来吧。”
魏静娴笑着问丰仪来意,她和丈夫风瑾一样很喜欢这个后辈,不仅仅是因为他早慧乖巧,更因为他待长生很好,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长生玩,极大弥补他们夫妇平日忙于工作的疏忽。
丰仪迟疑了一下,低声向魏静娴提建议,让她清理敲打伺候长生的丫鬟仆妇。
“她们犯了什么错?”魏静娴问。
丰仪略显窘迫地说出缘由,末了补了一句,“长生年岁还小,容易被外界影响,移了性情。她这些日子总魂不守舍,晚辈也怀疑是这些仆妇在她面前说什么话,惹了长生误会——”
他说得很隐晦,但魏静娴却听出弦外之音。
原本面上还挂着浅笑,这会儿却彻底阴沉下来,右手抓着凭几的扶手,无意识地加大力度。
当晚,魏静娴大刀阔斧地整治几个丫鬟,动静惊动了风瑾。
她和风瑾说了这事儿,后者沉默了良久。
“夫君想什么?”魏静娴问。
“在想长生。”风瑾道,“不知不觉,当初襁褓中的女婴都这么大了。一想到她及笄之后就要定亲成婚,心里总不是滋味。既怕她所嫁非人,又怕她嫁了之后过得不好,夫家欺负她……”
魏静娴嘴角一抽,不由得出声提醒风瑾。
“长生这才几岁?距离及笄还早着呢。”
“什么时候都不早——”
风瑾沉着脸,他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但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与其等长生及笄之后再考虑,不如现在就开始挑拣,一来时间充裕,二来他也能严格把关。
若是晚了,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谁稀罕?
魏静娴无奈,只能由着风瑾沉浸在无意义的纠结之中。
半晌之后,风瑾试着问道,“静娴,你说孙文家的孙兰如何?性情软糯谦和,倒也不错。”
关键是年纪和长生相仿。
长生被他宠得有些骄纵,配上性情软糯的孙兰倒是不错。
“孙兰啊,好是好,但也太软糯了吧?”
魏静娴想起孙兰的模样,太过腼腆害羞,好似被孙文养在暖炕上的娇花。
他在脑海刮了一圈,又想到一个人选,“崇州崔家家主崔煜的长子也不错,出身差了些,但好拿捏——前些天在金鳞书院瞧见他,貌似不错。不过——崔氏商贾作风太浓,略有不喜。”
风瑾搜肠刮肚说了几个人选,大多都是东庆境内比较有名的士族,越想越觉得缺点满满。
魏静娴被他说得烦了,道,“这些个后辈再好,瞧着都不如丰仪好。”
风瑾面色一僵。
“可丰子实那个样子——”
丰仪是公认的好,但他父亲是公认的浪啊,谁家嫁女儿都要掂量一下。
风瑾可以因为公事容忍丰真的不着调,可两家做了亲家,这就不好说了。
“这事儿,让我仔细想想。”
按照姜芃姬如今的家业,未来几年加封九锡,自立为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要下一代不出大错,保住基业不成问题。
作为下一代领军人的丰仪,地位和前景能差不到哪里去?
依照他对主公心思的揣摩,主公是铁了心要肃清老旧士族,提拔寒门庶族——如此一来,丰仪出身的短板也不算短板,再加上他对长生的纵容和照顾——似乎是个好夫婿人选?
迷迷瞪瞪想了一夜,风瑾越想越纠结。
魏静娴无奈轻叹。
碰上长生的事情,风瑾的智商就急剧下降,徘徊在及格的边缘。
八字都没一撇呢,他已经发愁十几年后的事情。
魏静娴起身洗漱去政务厅点卯,殊不知风瑾做了一件事情。
他觉得可以试一试丰浪子的口风,让他家儿子当自家女婿。
丰真:“……”
惊呆了!!!∑(?Д?ノ)ノ
当他听到风瑾的暗示,丰真第一反应是看外头的太阳——
今儿个的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
风瑾竟然想和他做亲家?
这人不是最看不惯他的作风么?
丰真内心险棋滔天巨浪,表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如果风瑾不和他提,他都快忘了丰仪今年满十一岁了,议亲也就这两年的事情。自个儿忙着打仗,府中又没有主事的女眷,无人能替丰仪议亲选妻。风瑾主动撞上来,他求之不得呀。
丰真对此没什么异议,甚至想举双手双脚赞成。
风瑾出身风氏,风氏女子的家教需要质疑?
他也见过长生那丫头,可爱活泼又不失礼,他几次都想偷回家当闺女养。
知子莫若父,他很清楚不是什么孩子都能和丰仪玩得来的,更别谈当妹妹闺女养那么久。
如今关系这么好,以后长大了也能相敬如宾,总好过盲婚哑嫁。
丰真答应太痛快,风瑾反而迟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想收回原先的话也不行了。
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两家关系好,两个小孩儿又玩得来,若是他们长大之后喜欢彼此,两家做个亲家也好。当然,若是孩子长大之后不合适,两家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这一天,丰真满面笑容,喜得像是捡了几百两金子。
回到府邸,不经意间看到万秀儿在院中和侍女拾掇那些棉花,心情更好了。
美人养眼,好心情像是被加了放大镜一样,成倍成倍地往外冒泡。
不过丰真还知道避讳,瞧了两眼便去正厅,没有刻意叨扰。
等丰仪下学回来,丰真一面指点他的功课,一面美滋滋道,“为父今日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丰仪停了笔,面无表情地看着丰真,半晌才问,“父亲今日又喝酒了?”
“两盅而已。”丰真说溜了嘴,等他回过神,他略带羞恼地道,“你觉得为父是那般不着调的人?怎么可能几杯酒就把你随意订出去?你也十一岁了,议亲也不算早。今日给你定的亲事,那肯定是最好的。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主公帐下重臣的女儿,适龄的太少了——”
丰仪蹙眉想了想,试探着问。
“可是亓官伯父家的静慧?”
结合性情、家世和年纪,亓官让家的长女亓官静慧是最适合的。
“原来你喜欢亓官家的?”
丰仪不留情地道,“亓官伯父出身不高,我们家也算是家道中落,论家世出身,差距不是很大。论年纪,静慧只比我小了四岁。说性情,唯有亓官伯父能容忍父亲放荡不羁的举动了,看得上我们家了。若真是有人选,静慧的可能性很高。怎么,不是静慧么?”
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济后世也。
这是十分严肃正经的事情,成婚也要考虑多方面条件。
别看丰仪也才十一岁,但他考虑事情可不仅仅只想着喜欢或者讨厌。
丰真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
“还真不是——”
“那是谁?”丰仪问。
“整日跟你身后的小尾巴,风瑾家的宝贝疙瘩。”丰真道,“风瑾和他夫人容色皆是不俗,长生那丫头也长得机灵可爱。等长大了,必然是一方佳人。她与你交情又好,成婚之后……”
“可有交换信物?”丰仪问。
“还未呢。”
丰仪继续冷面地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口头之约,未必能作数。长生年岁的确还小,但不能因此轻视她的名誉。婚约之说,还是等真正确定下来再谈吧。这会儿说出去,有损闺名。”
丰真:“……”
(╯‵□′)╯︵┻━┻
他这是被自己儿子教训了?
丰仪还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长生年纪还小呢,这群不着调的大人便瞎忙活,真不知道图个什么。
无形之中,风瑾和丰真都感觉膝头中了一箭。
话分两头。
丰真父子互怼一番,另一处的少年校尉秦恭也是心情忐忑,七上八下。
如今天气炎热,山道干燥,加之数条官道贯通各地,他耗费短短三日便到了上京州府。
一番通报之后,他终于得到姜芃姬的召请,见到传闻中的唯一女性诸侯——柳羲!
秦恭不敢抬头直视,反而毕恭毕敬地取出许斐交给他的筒袋。
卫慈接过筒袋,再将筒袋传到姜芃姬手中。
暴力扯开系绳,姜芃姬取出里头两卷密信。
直播间观众正闲得想抓虱子,万万没想到直播间竟然出来一个面相陌生的小哥哥。
秦恭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不然也不可能被那么多小姐姐求嫁。
正巧,秦恭的相貌还是很多人喜欢的阳光型健气少年。
初登场,激起千层浪。
【妖精女王的绯红】:哇的一声哭出来,终于有新人小哥哥了,看着气质好干净啊。
【月巫】:相由心生,他的气质的确干净,好似看到了小太阳,不同于那些腹黑——
【双习阳】:小哥哥结婚了没有,缺不缺女主人呀,我可以偷李泽言的黑卡养你!
【基佬一枚】:啧,楼上的,我可以砸锅卖铁养小哥哥,别跟我抢老公!
姜芃姬却没心情理会那些逗比,她拧眉瞧着两封朱砂混血而成的血书,半晌没开口。
秦恭的心情随着她的无动于衷而渐渐下沉。
过了一会儿,姜芃姬放下两封信。
“你叫什么?”
秦恭端坐着,恭敬回禀,“在下秦恭,字奉敬。”
姜芃姬道,“恭着,敬也;奉者,顺也。你这个字是谁取的?”
秦恭瞧着连嫩,估摸着还没弱冠呢。
“家中亡父所取。”
姜芃姬怔了一下,皱着眉头将其中一封血书交予秦恭。
“你家主公写了两封血书,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给你的。你看看,过会儿给我答案。”
秦恭不明所以,纯澈的双眸写满了不解和疑惑。
主公没事儿给他些血书做什么?
为何不当面给他,反而让他送到了柳州牧这里?
秦恭怀揣着疑惑捡起那封血书,慢慢卷开竹简。
他逐字逐句地读完,刚刚有些血色的脸蛋立马白得跟纸一样。
“这、这——”
秦恭的双手颤抖,唇瓣也哆嗦地说不出话。
手中的竹简血书似有千钧之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半身伏在地上,少年略显消瘦的肩膀颤颤巍巍地颤抖——
原先还在舔少年盛世美颜的观众懵逼了。
主播欺负小哥哥了?
【夜舞炎灵】:小哥哥怎么了?看着不像是在笑,分明是在哭啊。
【丫头静静】:拔出珍藏的四十米大刀,谁欺负小哥哥了?直播间八十五大军饶不了他!
【荼蘼】:主播,你能不能问问小哥哥怎么突然哭了?
【左手遇到爱】:小可怜哭成那样,心都碎了。
观众们有的安抚,有的寻找秦恭伤心哭泣的根由。
古代男子讲究掉血不掉泪,若非极度伤心难过,根本不可能在旁人面前哭泣,更别说武将。
他们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意跪着生,哭泣有时候是比苟且偷生更加可耻的举动。
姜芃姬立在门口,目光朝外,贴心地将空间留给秦恭,给他留了几分尊严。
循着蛛丝马迹,观众们很快就把目光对准了许斐给秦恭留下的血书。
【星月天韵】:主播,你两封血书都已经看过了,留给秦恭那封里头写了什么?
秦恭是看了血书之后才伤心得难以抑制,要说不是血书的问题,谁信呢?
姜芃姬双手环胸立在素雅的州府主殿外,卫慈跟在身侧一步之后,二人谁也不言语。
观众们无奈,只能群策群力,寻找真相。
一时间,福尔摩斯、江户川柯南、罗宾等侦探连环附体,整个直播间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推理弹幕。有些观众的推理距离真相很近,有些则是脑洞大开,有多搞笑便有多搞笑。
过了一盏茶,主殿内传来少年嘶哑压抑的声音。
“柳州牧——”
姜芃姬这才重新返回,坐回上首。
“一时情绪上涌,难以自抑,让柳州牧和卫先生见笑了。”
秦恭已经擦干脸上的泪水,但面颊还有残留的泪渍,鼻尖和两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通红通红的。双目布着血丝,气质可怜,让人母性爆棚,恨不得冲出屏幕将他抱在怀中好生安抚。
姜芃姬仍旧面无表情,此时流露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无异于是对秦恭的暴击和折辱。
“你家主公的信函都看过了?”
秦恭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才憋出三个字。
“看过了。”
姜芃姬垂眸叹道,“你可知——他也是无可奈何。敌强我弱,已经回天乏术、难以自保。思及过往,他愧对你家父兄。现在不想连累你、没你的才华,更不愿秦氏这一支血脉断绝。”
秦恭瞬间崩溃,涌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他用满含哭腔的声音哽咽道,“恭恨不得效仿父兄三人,心甘情愿为主公战尽最后一滴血啊——恭虽未弱冠,但也知‘忠孝’二字。岂会为了前途性命和血脉,将主公弃于险境?”
说到最后,秦恭的声音已经破音,滚烫的泪珠哗哗流下。
似幼兽泣血,看得人心尖一紧。
姜芃姬和他的对话仅有寥寥数句,观众们却脑补出了完整的剧情。
【叶菇粥】:额……小可爱这是……被他主公抛弃了?
【璎珞】:看样子是的,他的主公知道自己要死了,故意让小可爱送信将他支开?
【晨星猩】:呵呵,赌上主播的节操和下限,这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你是个忠心的,他定然深知这点,不然的话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你。”
秦恭又是一阵大哭。
前一次哭,那是给父兄三人立衣冠冢的时候。
血战沙场,尸骨无存,家中仅剩他一人撑起重担。
姜芃姬让卫慈将剩下一封血书给秦恭,这份是许斐写给她的,但秦恭看了也没事。
秦恭一面忍下背痛,一面指尖颤抖地打开那封血书,眼前似乎浮现主公伏案落笔的身姿。
虽然没有释怀,但也止住了泪水。
半晌之后,他对着姜芃姬俯身拜下,语调生硬艰涩。
“恕恭无礼……还请柳州牧……宽限一夜,明日再做答复。”
“无事。”姜芃姬很是宽容。
秦恭退下之后,姜芃姬道,“我虽然做过不少用算计换真心的事情,唯独这次觉得亏心。”
卫慈浅笑,“主公问心无愧即可。您觉得亏心,不外乎秦校尉至纯至性,一时不忍罢了。”
姜芃姬道,“这个许斐也算是个攻心高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卫慈回答,“这种事情说得太清楚了,实在是丢人。许斐要强一辈子,怎么也要为他自己留几分余地和面子。若不如此,秦恭这边不会彻底归顺主公不说,许斐那边也讨不了好。”
许斐留给秦恭的血书,里头没有一个字说他把秦恭当做筹码卖给了姜芃姬,反而字字句句为秦恭着想。数次追忆他和秦恭父亲的友谊,再想到秦恭长兄和二兄为他战死,他不忍秦氏一支血脉尽断,见秦恭天赋极好、未来前途无量,于是想方设法为秦恭谋了一条出路。
他给姜芃姬的血书也是如此。
许斐没有直白说出自己的目的,反而追忆当年湟水会盟的情形,无形之中拉近二人距离。
明明只有一分交情,到了他口里竟成了十分。
追忆之后,他也没有哭诉自己被许裴欺负得如何惨,反而絮叨秦恭的好。
希望姜芃姬能不计前嫌,好好重用秦恭。
这是棵根正苗红的好苗子啊,若是重用他,他必然会为姜芃姬立下不世之功。
如此笃定,可见他多看好秦恭。
写得如此真挚,秦恭自然又是伤心又是感动。
主公处处为他打算,为他考量,他却不能守在主公身边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岂能不哭?
观众们这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尖沉甸甸的。
【文妙藏诗】:我本将心向君主,奈何君主送我走——小哥哥,好替你委屈啊QAQ
卫慈见姜芃姬面露沉思,轻声问道,“主公在想秦校尉?”
“不,我在想你。”姜芃姬道,“倘若有一日,我落得和许斐一样的境地,我会亲手杀了你。”
卫慈笑着低语,“但求一死,不求苟活。”
远古时代的人,有些古板得令人憎恶,有些单纯得令人怜惜,有些执着得令人扼腕。
姜芃姬改变心态之后,反而愈发享受如今的一切。
“主公要不要派人盯着点秦恭?”
“你担心他会借机寻死?”姜芃姬问道,卫慈颔首肯定,她又道,“不用担心,这小子没这么脆弱。他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便是‘忠义’二字,看过许斐的信函,他不会寻死的。”
卫慈转念一想,顿觉自己的建议有些好笑。
的确,他刚才的提议是看轻秦恭了。
“主公所言极是,慈想错了。”
前世许斐怼死许裴的时候,卫慈还未进入姜芃姬帐下,他在南盛为安慛肝脑涂地呢。
不过,许斐那边的事情他倒是知道一些。
前世的许斐被堂兄许裴怼死之后,他帐下大将秦恭下落不明,尸骨难寻,众人皆以为他破城战死。事实却是秦恭身中二十余箭、近乎废掉一臂的情况下,艰难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去寻找许斐的血脉,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一口废井找到许斐的长女。
许斐膝下有三子三女,除了长女之外,其他皆为庶出。
城破之后,敌军如蝗虫一般冲入城中。
许斐三子三女和一众妻妾在护卫的保护下逃亡,半道上不幸碰上兵痞,受辱后殒命。
唯有长女借机脱逃,纵身一跃,跳了枯井,侥幸未死。
她在无水无粮的情形下熬了两天两夜,终于等来了秦恭。
长女虽然活着,但断了一腿,半张脸毁了。
半张脸艳若桃花,半张脸丑如鬼煞。
秦恭救出旧主血脉,带着她隐居偏僻的村落,寻找报仇良机。
大概半年之后,许裴被陛下怼死。
秦恭以效忠姜芃姬作为代价,交换旧主尸骨,重新将许斐的尸骨收敛好,葬于许氏族地。
值得一说,秦恭最后还迎娶了许斐的长女。
虽然那女子伤了身子一生未孕,但秦恭也没有纳妾或者另娶,反而收养子,给他改了许姓。
他对许斐的忠诚没有半分掺假,正因如此,许斐这一世的举动才更令卫慈唏嘘。
忠心错付,何其可悲?
姜芃姬目光落向他。
“那么,子孝在想什么?”
“慈在想主公。”卫慈说,“士为知己者死,虽九死而无憾。能得如此主公,慈三生有幸。”
唯愿——
前世种种遗憾,今生终得圆满。
无端的,原先有些饥肠辘辘的观众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两个人面对面,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行么,互相想个什么劲儿?
【小盆】:无情踢翻这盆甜死人的狗粮,说不吃就不吃,竟然还硬塞到宝宝嘴里。
【伊硫羚】:主播和慈美人都变了,以前慈美人多高冷,这会儿和主播一起虐狗。
【芜姜】:满大街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唯有宝宝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弹幕全是鬼哭狼嚎,调侃和祝福的段子将偌大屏幕遮得严严实实。
【贰拾岁遇见你】:假如主播和慈美人结婚不直播的话,大家伙儿一起爬着网线砍了他们!
【心悦】:等主播把慈美人这只铜浇铁铸的青蛙煮熟?Are you kidding me?
【燊枷】:等宝宝孙子告诉宝宝,数十年前关注的主播终于要办婚礼了么?冷漠脸JPG。
姜芃姬和卫慈联手虐单身狗,那边的秦恭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心中经历着天人交战。
一面是对主公的忠心,一面是主公对他的嘱托和殷殷期盼。
一时间,两个念头交缠得难舍难分。
煎熬之下,度日如年。
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秦恭顶着一双浮肿的眼袋和暗淡的黑眼圈,出现在姜芃姬面前。
“秦恭,你想了一夜,现在想好了么?”
姜芃姬身着素净的衫衣,素面朝天,不染脂粉的脸带着健康的气韵,显得更加自然。
尽管姜芃姬穿着女衫,可秦恭见到她的时候,总能从她身上感到莫名的威慑力。
这是久居高位的人才能拥有的威势。
秦恭面颊素白,血色全无。
似乎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挣扎,他猛地俯身拜下。
“小将秦恭,见过新主。”
姜芃姬露出毫不意外的笑容,秦恭的选择也在她意料之内。
许斐演完了,接着该她登场了。
“许斐与我有同盟之情,当年也算是袍泽。如今他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我也见着不忍。”姜芃姬说完,秦恭面上渐渐浮现狂喜之色,她好似没见到,径自说着,“许斐以血作书,字字泣血,无人不动容。念在当年情分,我都不能见死不救。秦恭,帐下听令——”
秦恭作势领命,“末将秦恭听令!”
“调兵一万,速去沪郡!”
秦恭喜得险些失语,抱拳的双手颤抖得像是筛糠。
“末将领命!”
末了,姜芃姬叹息着补充一句,“奉敬,非是我不想调派更多兵力,实在是去岁北疆之战和今年的沧州一役,损耗太大。如今兵疲马乏,粮库所剩无几,不然的话,我定然——”
说到这里,姜芃姬顿住了,眉头紧锁,似乎真的为难。
好不容易稳定心绪的秦恭,这会儿又忍不住热目了。
“一万兵马足以,末将谢过主公恩德。”
等秦恭退下,姜芃姬看到直播间有一条弹幕被点上了热门。
【吃素的数字】:两个戏精大佬联手,小可爱根本不是对手啊——
许斐攻心,姜芃姬糊弄,二人做了个交易,秦恭连个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我的老公白飞飞】:一万兵马直接给他了?新来的将领总要考验一下吧?
观众虽然同情秦恭,但他们都是坚定的主播党,一切以姜芃姬的利益为出发点。
姜芃姬当然不可能这么干脆,秦恭虽是统帅,但姜芃姬也给他派了人。
杨思为军师,程远和监军,二人一统辅佐秦恭。
刚刚得了空的杨思:“……”
没完没了是吧?
相较之下,程远则是激动兴奋,终于不用窝在大后方处理政务或者帮助父亲编书了。
程远作为程丞之子,生于书香世家,但也有一颗征战沙场的心。
接到命令,程丞将二儿子提过来好一顿教育。
程远理论知识很足,但没有实战经验,让他一定以杨思为首,虚心学习、多多请教。
面对老父亲的谆谆教导,程远自然是满口答应。
“另有一点,你的长兄如今任职于许裴帐下——”
说起这点,程丞脑仁儿都疼了。
程丞膝下共有二子一女。
长子在其他地方任官,小儿子程远和女儿因为还未成家立业,故而养在身边。
当年举家逃离隋安县,程丞带走老婆、小儿子和小女儿,长子则不用他操心。
长子程巡,字公逻。
程丞在姜芃姬这里稳定之后,他也试过给长子写家书,希望他能来姜芃姬帐下共事。
如今天下大乱,单独在外太危险了。
程丞自感年纪越来越大,他怕自己余生再没机会见到儿子。
奈何程巡是坚定的士族拥护党,一向不屑和寒门庶族往来。
姜芃姬在士族和庶族间的立场太明显,她出身士族却拥戴寒门,实乃耻辱,于是程巡直接拒绝了程丞的建议。那时候,程丞便感觉会出事。熟知多年过去,幼子竟然要和长子对立。
程丞一想到这件事情,心中便深感不安,无心做事,时不时出现恍惚和失神的症状。
这点变化,自然逃不过风仁和渊镜等人的注意。
这些年,几人时不时就凑到一起探讨学术,研究完善金鳞书院的制度和他们的教材科本。
凭着这些交情,于情于理都要关心一下老朋友。
渊镜先生瞧了一眼程丞的面相,眉头微皱,抬手抚了抚修剪整齐的胡须。
这个面相——
他心中沉吟半晌。
不妙啊。
另一厢,风仁已经从程丞口中套出话。
知道他为长子次子的事情发愁,风仁怔了一下。
这事儿,他最有感触感。
庆幸长子风珪扛起族长职责,照料家族,至今没出仕。若风珪也出仕蹚浑水,三兄弟排列组合一下,那就是三个扎心组合。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伤了死了,当父亲的都要悲恸欲绝。
风仁只能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文辅看开一些。”
只恨乱世飘零,这样的剧目还不知道要上演几次。
孩子都长大了,各有各的选择和志愿。
人生路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到底是黄泉路还是康庄大道,当父母的根本无从干涉。
程丞面色憔悴地道,“丞也想看开一些,可昨夜做了个梦,至今还觉得心悸难受。”
风仁问他,“什么梦?”
程丞叹了一声,仔细回忆了一番,沉重着道,“丞梦见自己回到了隋安县的老宅,那宅子年久失修,只剩断壁残桓。里头蛛网密布,蛇虫遍地。丞不知怎么的,径直走到了长子旧居,隔着院门瞧见院内盘着两条渔网纹案的长虫,皆是奄奄一息。丞瞧了竟然也不害怕,这时候屋外飞来一头三头红嘴的黑色大鸟,体型约有一丈二尺,双翅长开可遮天蔽日,它冲着其中一头就啄过去。丞慌了,拿着木棍便想打那只怪鸟。这时候,其中一条长虫突然撞倒了墙!”
说完,他压下那股子心悸。
“再之后,丞便吓醒了。”
风仁听着不解,扭头问渊镜先生。
“听闻先生精通解梦之术,这个梦作何解?”
程丞也瞧着他,渊镜先生想了想,问程丞,“两条长虫可有不同?”
程丞道,“长得很像,要说不同,一条长一些粗一些,另一条则短一些也细一些。”
“撞墙的是哪条?”
程丞仔细回忆,“粗一些的。”
“撞墙之后,梦便醒了?可有看到那条长虫的情况?”
程丞道,“不知,它撞墙之后,半身埋入墙垣下,隐隐记得——似乎那黑色怪鸟要去啄它?”
听了半晌,渊镜先生下了结论。
“找大夫给你开两剂安神的汤药吧。”
程丞:“……”
不知是不是渊镜的话起了作用,程丞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众人见他精神不好,好说歹说让他放下手头的事情,回家歇着了。
渊镜先生身边的学生唐耀则憋了好久,一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的。
唐耀把渊镜送回府邸,他才支支吾吾地道,“老师——”
渊镜先生沉着脸色,淡然问道,“有什么想问的?”
“程先生那个梦境,极有可能是——”
“为师知道。”渊镜先生道,“但是能说给文辅听?”
唐耀默了一下。
他解梦之术只学了个皮毛,还是好奇之下跟着先生学的。
连他都能看出这个梦境古怪,先生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年之内必然丧子,还是长子。”渊镜先生低声道,“观文辅的面相,子息宫纹理杂乱且有一条细微断纹,泪堂凹陷且色泽略显灰暗,无一不昭示子息有祸。还有他的梦——鸟食龙蛇,主丧子,大凶。梦中他看到院中盘着两条伤痕累累的长虫,不仅不怕,反而在黑鸟试图攻击长虫的时候挺身相护,可见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如此清晰的梦,难怪他心里会觉得忐忑不安。之后,粗壮的那条长虫撞墙自陨,料定那长子不是死于旁人之手,多半是自尽。”
唐耀怔在原地。
“不能避免么?”
这些年和程丞接触颇多,唐耀对他的敬重仅次于渊镜先生,与风仁并驾齐驱。
渊镜先生道,“文辅这个梦,与其说是预示他什么,不如说是他内心最隐晦的担心。”
唐耀哑然,“老师这个意思——”
“你以为文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渊镜先生叹道,“正因为他深知局势,所以才会做这个梦。他一方面清楚如今的局势,一方面又不想面对现实。说了也无用,你觉得能改变么?”
唐耀道,“未发生的事情,想想办法总能扭转的……吧?”
渊镜先生笑了,不过这个笑容和平时的和蔼相差甚大,隐隐带着些讥讽。
“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改不改,在于当事人能不能改。”渊镜先生道,“程巡的性情注定他和主公是两路人,当年文辅写家书希望长子放下官职,一家团圆,程巡答应了?你觉得主公会迁就程巡,亲近重用士族,疏远打压寒门?亦或者程巡会更改一贯志向,突然亲善寒门?”
唐耀听后如坠冰窖。
渊镜先生又道,“正因为文辅深知两个儿子的立场和志向,所以在他梦中才会出现两条长虫相争,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柳羲势强兵壮,许裴虽然有一争之力,但程丞内心更加偏向柳羲,故而梦中落败撞墙自陨的才是粗一些的长虫。这个梦,说白了就是文辅内心对形势定论。”
唐耀哑然半晌,喃喃道,“怪不得——”
渊镜先生说,“梦境虽有预示的可能,但更多还是人心的另一面。”
“那么,不是梦境预示程先生会丧子而是他内心认定自己会丧子?”
“正是这个意思。”渊镜先生叹息,“怪不得孩子的抉择,只能怪这乱世。”
杨思和程远,一个是军师,一个是监军,二者对秦恭既是辅佐也是监视。
秦恭深知这点,但这不妨碍他对姜芃姬的感激和好感。
一万兵马,还是粮草供应充沛的一万精锐,一定能解救旧主之危!
秦恭初见杨思二人,互相道了姓名,彼此都有了初次印象。
“初具麒麟之形,这小子不赖——”
杨思出言试探秦恭,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暗叹许斐大方。
这般的好苗子竟也舍得?
秦恭尚且年幼,但在排兵布阵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风格,很多地方甚至让杨思都觉得眼前一亮。杨思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让人看了不禁手痒。
除此之外,秦恭还有一点十分可贵——
忠义。
一个有才又忠心耿耿的将领,哪个主公不喜欢?
不仅喜欢,他立功的机会也比常人多多了。
程远感触没那么深,但也很肯定秦恭。
“的确是棵好苗子,难怪主公愿意予以信任。”
刚投奔的将领便敢调拨一万兵马和充足粮草,这不是喜欢和信任,那能是什么?
行军数日,程远更加喜欢秦恭了。他治军严格却不严苛,听得进建议又不乏自己的主见,更加重要的是,秦恭既不自负也不自傲,更不会自作聪明,这样的统帅哪个监军不喜欢?
杨思这边也十分省心。
他和典寅这耿直的愣子共事数年,耐心已经锻炼出来了,早已今非昔比。
现在换成秦恭,再舒心不过。
秦恭给姜芃姬送行,一人上路,走偏僻小道能瞒过许裴斥候的视线,但姜芃姬让他调兵一万支援沪郡,这一万大军的行踪却极难遮掩。再者,自打姜芃姬结束沧州一役,许裴的神经就紧紧绷起。根据韩彧的分析,姜芃姬干掉沧州之后,下一个目标不是黄嵩就是他。
如今,黄嵩与姜芃姬“和平”解决了争端,短时间内应该打不起来。
毋庸置疑,许裴极有可能成为她下一个对手。
许裴始终维持着高度戒备,姜芃姬这边一点点儿调兵痕迹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秦恭大军出发数日之后,许裴这边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柳兰亭真是——片刻都不肯消停!”
许裴口中低喃,听他的口气,不知是咬牙切齿还是长松一口气。
大约是后者,毕竟长时间绷着神经,他也受不了。
如今尘埃落定,他反而松快了。
“主公,那柳羲可有什么动静?”
听到许裴的喃喃,坐在下首的程巡问了句。
许裴道,“据密信所言,柳羲派兵一万南下,八成是冲着我来的。”
东庆南边的小诸侯都被他和黄嵩瓜分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他和黄嵩。
不打黄嵩,那肯定是来打他的。
程巡又问,“何人统帅?”
许裴道,“斥候回禀,统帅是个十分年轻的小将。”
程巡皱眉,姜芃姬帐下将领基本已经公开了,年轻的小将貌似只有李赟吧?
“莫不是李赟?李汉美?”
许裴否认,“不是,帅旗上面写着‘秦’字——你说,兰亭帐下何时有了秦姓的小将?”
程巡道,“约莫是新招揽的,这柳羲敢让默默无名的小将统领万人当先锋,想来不容小觑。”
基于对姜芃姬的信任,外界对秦恭的判定也高了不少。
“我想也是,兰亭的目光还是能信的。”他想到自己的左膀右臂,“对了,文彬还未归来么?”
他这些年越来越依仗韩彧,但因为自尊心作祟,他又不想将所有筹码都压在韩彧身上。
为了制衡,许裴还提拔了不少投奔而来的德高望重的清流名士。
若是卫慈来了,他便知道许裴这套班底颇为豪华,不过大多都是士族的拥趸者。
寒门庶族虽然不会被许裴歧视怠慢,但也不怎么得用,基本都坐冷板凳。
程巡道,“韩军师还在处理浙郡事宜,估计还要半多月。”
许裴听后皱眉。他太依赖韩彧了,不管碰见什么事情,只要经过韩彧缜密的分析,他便能清楚知道内在脉络,安心得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如今人不在身边,他想要找人探讨都困难。
所幸,这一万人只是先头部队。
多半以试探为主,要打也是佯攻,许裴不担心他们会蠢得用一万人和自己硬怼。
许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等文彬回来再谈吧。”
说罢,许裴找了借口起身离开,程巡恭送。
等许裴没了人影,程巡才离开议厅,看似平静的表面,实则酝酿着汹涌的暗流。
“老爷,您今日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回到府邸,妻子带着侍女迎上前,接过他脱下的衣氅,用软糯温和的声音询问他。
程巡道,“议厅无事便先回来了。”
妻子怔了一下。
她与程巡同床共枕近十年,完全练就了“看脸读心”的本事。
别看程巡表面没什么,内心定然憋着气,莫非在议厅受了同僚的刁难?
“不用多想,为夫无事。”
程巡转身去了书房,晚膳一筷子都没动就退回来。
他当然有事!
许裴今日召见他又提及密信,分明要拿这件事情和他商谈,结果却临时变卦。
主公的态度让他如鲠在喉,作为臣子,他不可能去怨怼自己的主公,反倒觉得韩彧厌恶。
憋了一夜,他总算将这件事情忍了下去。
谁知第二日,许裴召见众臣去议厅,原来他这里又收到一封密信。
今日的密信是斥候深入刺探后得到的消息,赶忙着又送来了。
程巡认真听了半晌,第二封密信统共有三点重点。
第一,统帅姓秦名恭,年纪不大,估摸着还没有加冠。
第二,此次军师还是老熟人杨思,几个月前一起把盏痛饮,这会儿要倒戈相对。
第三,这万余大军直奔沪郡而非浙郡。
第一第二还好理解,第三点却作为重点,似乎有些名不副实。
若知道秦恭原先是许斐帐下大将之子,那就好理解了。
某个谋士道,“听闻秦氏一脉忠烈不二,怎么在这个时候投奔二主?”
秦氏算是许氏的附庸,祖辈那会儿开始效忠许氏,三百余年不曾出现一例叛变。
许裴他爷爷偏心,许斐降生之后便让秦氏对许斐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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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秦氏在许氏的地位不一般。
秦氏效忠哪个子弟,基本默认谁就是下一任家主。
如今家主是许裴,但秦氏却一直效忠许斐。
这不是明晃晃打了他的脸,昭告天下他这个家主是用非法渠道抢来的?
每次想到这点,许裴便恨不得爷爷能半夜给他托梦,好让自己问个明白——
他身为嫡长孙,哪点儿不如许斐了?
正是老爷子的偏心和否定,许裴才更加迫切希望能正面打败许斐!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许斐不如他!
他能得到家主之位,那是实至名归的!
如今,许斐龟缩一处,眼看不行了,许裴感觉惮压在心头的顽石终于要搬开。
谁知这个时候横生变故——
许裴忍着内心的躁动和暴怒,阴仄道,“秦氏忠烈不二,上下满门为许斐战死沙场,仅剩秦恭一人——你们说,秦恭为何会投靠了柳羲,还从柳羲手中拿到了万余兵马直奔沪郡呢?”
众臣纷纷俯身,一个一个都不敢看许裴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
不管其中有什么波折,至少一点是肯定的——
柳羲插手此事,许裴想怼死堂弟许斐,怕是困难了。
“你们一个一个,到底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许裴气得从席上起身,抬手指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臣子。
这种时候,谁敢做出头鸟呢?
程巡还听到一旁有人轻声嘀咕。
“若是韩彧在就好了——”
韩彧性格颇为耿直,除了特殊情况,一般都是直言不讳。
这样的性子虽然不讨喜,但关键时刻也是顶缸的好人选。
若他在这里,不等许裴发怒质询,他已经想办法泼水灭火了,哪里会让气氛变得这般凝滞?
“主公,此事关键不在于秦恭投奔了谁,关键在于柳羲啊。”程巡顶着厅内数十双目光的注视,徐徐道,“主公与许斐之争,往大了说是诸侯相争,往小了说只是兄弟间的家事。于情于理,柳羲都不该出兵插手,更遑论襄助其中一方。再者,主公与柳羲相识于少年。湟水会盟期间,主公也多番照顾她。如今她不念旧情,擅自插手主公家事。此番行径,有违道义。”
说得难听一些,这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管怎么说,许裴以前也照顾过她,她就这么回报?
人干事儿!
许裴心中憋着火气,但程巡所言有理,自己又不能反驳斥责什么。
“柳羲——柳兰亭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情又如何?谁管得了她?”
许裴这话,变相认可了程巡对姜芃姬的评论。
程巡面色沉着地建议。
“主公命人发一封檄文,向柳羲讨要说法。她能退兵,这固然好。不肯退兵,主公也占理。”
此言一出,许裴还有些期待的表情立刻收敛,眼底似乎压抑着一座火山。
“这事是一封檄文能解决的?”
许裴怒不可遏,只觉得程巡说了废话,浪费他的时间和期待。
程巡倒也不怵,反而镇定自若地道,“柳羲之意并非在于许斐,在于主公。只是她现在师出无名,若贸然对主公出兵,必然背负‘忘恩负义’的污名。若主公先沉不住气,她便有了出兵的借口。如今她只是插手主公家事,拉一把许斐而已,追根究底还未真正——”
“不用说了!这事儿我再思量思量——”
许裴不悦地打断程巡的话。
程巡只能忍下含在舌尖的话,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
现下这个局势,开战是必然的。
唯一的区别在于主动权在谁手里,谁更加“师出有名”。
程巡生怕主公一时冲动,给了柳羲寻衅的机会。
许裴不想听这个,他是想尽量能不开战便不开战。
程远落座不久,身旁的同僚出列。
“回禀主公,臣以为公逻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在理。柳羲帮衬许斐,本质便是插手主公家事。倘若主公在她先锋军抵达之前,率先料理这桩家事,她自然没有其他理由再兴兵灾。”
程巡闻言,猛地攥紧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同僚。
柳羲铁了心要打仗,岂会因为许斐率先扑街而停手?
闹不好还会腹背受敌!
若是主公解决了许斐,兴许还替姜芃姬解决了一桩麻烦呢。
在程巡看来,既然迟早要开战,为何不占据先手,做好充分的战前准备?
出人意料,许裴对这个建议倒是感点儿兴趣。
不管秦恭为何投入姜芃姬帐下,这里头总少不了许斐的授意——他怕许斐会借助姜芃姬的力量咸鱼翻身,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对手,许氏兄弟也不例外。
许裴也了解自家堂弟。
正如他不服气爷爷偏心许斐,许斐同样也怨憎自己占着嫡长孙的名头便想包揽一切。
他们可以败在旁人手中,但绝对不能接受自己败给对方。
“真以为柳羲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呢?”
许裴心中暗暗嘲讽,眸光闪过丝缕算计。
他绝对不会给许斐任何翻身的机会——
许斐怎么也没想到许裴会不顾念同族之谊,对他斩尽杀绝。
这事儿在许斐的意料之外,但却在姜芃姬意料之内。
让她帮忙?
代价很大的,基本没人付得起。
秦恭带领万余精锐奔赴沪郡,路上接到一封密报——
许裴大军有动作,放弃围困转而强攻山瓮城,不出意外,城内的许斐至多再撑十天。
山瓮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许斐躲在这里才能安稳好一阵。
但许裴真的不计代价破城,许斐这边能守十日已是极限。
“怎么会——”
秦恭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惊得跌下马,浑身血液似要倒流。
“从此处到山瓮城还有多远路程?”杨思问信使。
信使道,“少则半月!”
半月?
时间完全来不及。
秦恭攥紧了缰绳,越是慌乱他的脑子越是冷静。
“军师——我想带少数人抄近道,若是顺利,至少能缩短六日路程。”
“六日?”杨思惊诧,他直白地道,“秦校尉以为思对浙沪二郡不了解?这两块地方,幅员辽阔,可抵寻常两州。秦校尉想要缩短六日路程,那可是横跨一州的距离,你是打算一日只歇息半个时辰不成?便是你受得了,兵卒也受不了。勉强赶过去,不过是给敌人送一万疲乏之军。”
杨思以为秦恭是个冷静的好苗子呢,如今一看,人家可比典寅还要鲁莽。
典寅这人愚钝归愚钝,好歹听话,让他往东不会往西。
秦恭道,“无论如何,恭定要去一趟。尽人事……其余的,听天命吧。”
虽说秦恭奉姜芃姬为主,但他的心还是偏向旧主许斐的。
如今旧主有难,秦恭焉能坐得住,慢慢腾腾赶路?
恨不得给自己插上一对翅膀,飞也似得赶到许斐身边。
杨思拧眉,问他,“秦校尉这是铁了心要撇开这万余大军,自个儿去孤军奋战?”
秦恭默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哪怕他紧赶慢赶去了山瓮城,身体也接近极限了,除了给敌人送个人头,还有其他意义?
若是不这么做,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山瓮城破,旧主死于他人之手?
做不到啊!
杨思双眸微眯,平静的眸子似酝酿着什么,那东西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
等火候差不多了,杨思唇角噙着浅笑,优哉游哉地开口。
“思有一计,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秦恭连忙道,“军师快快讲来,若能解决眼前困局,您便是恭再造恩人。”
杨思也不忍心逗秦恭,这小子急得眼眶都要红了。
“此计倒是简单。”杨思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们先锋仅有万人,但许裴帐下斥候不可能遍布整个东庆北方。不如散播虚假消息,捏造消息,让他们怀疑先锋营只是吸引他们耳目的鱼饵,真正的主力大军则绕了另一条路,兵分三路,以三路夹击之势偷袭浙郡。”
秦恭认真听着,越听眼睛越亮。
“军师的意思是让他们调拨前线兵力回防,从而降低山瓮城的压力?山瓮城内资源还算充足,仗着险峻地势和天险,破城不易。我军再加快行军步伐,兴许能赶在山瓮城破之前抵达?”
杨思双手拢在袖中,淡笑着道,“正是这个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想到另一件事情,秦恭面上的笑容逐渐沉寂。
他愁眉不展地道,“军师之计确实好,但许裴帐下谋士韩彧却不是好对付的。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出身谌州疆定郡的五味。先生的计策,到这二人面前极有可能被看破——”
杨思的表情有些僵硬。
“秦校尉,据思所知,韩文彬此时并不在沪郡。”杨思道,“还有,那五味是怎么回事?”
秦恭不解,“军师指那个五味?据闻此人常与韩彧相交莫逆,二人联手,极其难缠。”
秦恭的父兄还在对方手上吃过亏呢。
倒是近几个月,前线没听到“五味”的消息,像是神隐了一半。
杨思讪讪地道,“如果你说的五味是指酸、苦、甘、辛、咸,那是思给自己取的诨号。”
秦恭:“……”
前两年吧,为了巩固许裴和自家主公的联盟,杨思假借盟友的关系,给许裴出了不少能锦上添花的主意,以此彰显结盟诚意。他还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摸清浙沪二郡的底细。
杨思不想自家主公误会,待在许裴地盘的时候,常常让人用别号称呼自己。
嗯,他给自己取的别号就是“五味”——
酸、苦、甘、辛、咸!
十分有吃货气息的别号。
他不喜欢那些充斥文艺气息的雅号,倒是对“五味”这个俗称颇为钟爱。
秦恭眼皮子都抽了,“军师便是‘五味’?”
不知怎么的,平日让杨思喜欢的别称,如今却有些羞耻。
“嗯。”
得到肯定回复,秦恭信心倍增。
“此事便依军师所言。”
杨思便是“五味”,这个真相让他有了莫名的底气,心安不少。
缩短六日路程是不现实的,但紧赶慢赶,缩短个两三日还是能做到的。
既保证了速度,还保证了兵卒的战力。
山瓮城危在旦夕,城外敌军日夜不停地发起进攻,许斐帐下兵卒只能疲于应付。
随着一日日过去,原本坚固的城郭变得斑斑驳驳,墙体出现明显的破坏痕迹。
每一次进攻,不管是进攻方还是守护方都要付出惨烈代价。
鸣金收兵之时,两方都要丢下不少兵卒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接连数日不曾中断。
许斐几乎是掐着指头数日子,内心备受煎熬,本就枯燥的鬓发短短数日染上了灰白。
“援军还没来?”
每日他都要问这话,有时候还要问个数十遍,每次都得到让他失望的答案。
没来——
许斐的神经紧紧绷起,情绪也越趋于失控。
因为疲于防守,他竟没发现许裴大军近几日的攻势缓和很多。
这个缓和也只是相较而言,山瓮城被破已经是定局,区别在于早几天和晚几天。
殊不知,许裴这边被杨思想办法散播的流言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密使传回消息,柳羲大军以万余先锋营做诱饵,暗地里兵分三路偷袭浙郡——这消息若是属实,主公不如暂缓攻势,先回援稳住浙郡?许斐已是强弩之末,犯不着为此冒险啊。”
这种声音比较多,但也有不同的声音。
程巡道,“密使的消息未必能尽信,这几日并无斥候传回柳羲分兵偷袭的蛛丝马迹——”
同僚驳斥道,“既是偷袭,岂能轻易被斥候发现?何谓奇兵?重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程巡拧眉,眼底略带厌恶之色,驳问道,“既然奇兵,为何密使又得到这个消息了呢?”
密使能得到消息,没道理前方斥候没有发现行军踪迹。
同僚语噎。
相较于程巡的激进,帐内其他人都趋于保守。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行事谨慎一些总没有错。
斥候行动比较明显,目标大,敌人避开他们容易。
密使则伪装成普通百姓,混迹各种地方,敌人不易察觉。
二者消息不一致,但不能因此就否定敌人没有分兵啊。
一番据理力争,程巡和他们只能各退一步,选择比较保守的方案。
调动部分兵力回援,山瓮城继续干!
这些,正好掉入杨思的算计之中。
直至——
韩彧忙完浙郡事宜,匆匆赶往沪郡前线,半道发现己方军队回撤,顿时大惊失色。
许裴兵力碾压许斐,这还能被人怼回家?
抓来一问,韩彧气得汗毛都要炸了。
谁让许裴去怼许斐的?
真要怼死许斐,辛辛苦苦给柳羲做嫁衣不说,还帮人家处理了一个隐患。
怼了就怼了,谁又让许裴撤回一部分兵力回援浙郡的?
三路兵马听着唬人,但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偷袭,一路人马顶天两三千。
三路相加不过万,偌大浙郡还能被他们捅穿不成?
一听就是杨思那厮的障眼法。
如此笔直的鱼钩,哪条傻鱼跑去咬饵?
“援军还没来?”
许斐赤红着一双眼,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眼眶青黑,眼袋浮肿,瞧着格外憔悴。
当他又一次重复这个问题,身边的近卫统领绝望地回答,“没来……主公,求您放弃吧。山瓮城到丸州,来回一趟便不止两月。秦校尉纵然是千里良驹,这时间也来不及啊……”
许斐面色刷得一下灰败下来,浑身萦绕着颓唐的气息。
“你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许斐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席垫上,双目无神地落向前方。
如果敌人不是许裴,说不定他早就支撑不住了。
许氏家主之位,一向是有能者居之。
许裴不过是出生早了几天,侥幸占个嫡长孙的名头,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
若非许裴用了肮脏手段,他能坐上家主之位?
对此,许斐一直耿耿于怀。
这辈子——
他许斐输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输给许裴。
瞧着许斐的模样,近卫统领心中焦急但又不敢进一步触怒他。
天色渐渐昏暗,山瓮城外的杀喊声渐渐平息。
瞧着橘黄的落日从西边渐渐下沉,许斐脑子里那根绷紧的神经暂时松了下来。
不过他很清楚,这一夜过去之后,明日将会迎来更加激烈的攻城,城内的器械已经不多了。
“城外情况如何?”许斐问道。
“死伤又增五百,城内只剩五千残兵,若是明日再攻城,一道城门怕是守不住了。”守城门的老将疲倦地道,“今日晌午,敌军先锋已经破了城门,数百敌军冲入城中。若非兵卒用拒马枪等物阻拦,堵上了城门,怕是那会儿就守不住了。明日情形更悬,这山瓮城守不住了。”
山瓮城内物资匮乏,兵卒死伤惨重,眼瞧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将粗哑着道,“主公,不如明日——”
许斐双眸直直地看着他,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发一语。
老将知道许斐不悦了,但有些话现在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苦口婆心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主公这般尊贵,何苦与区区瓦砾同归于尽?听老臣一言,您乔装一番,让近卫护送您和主母一行人悄悄离开山瓮城。老将留下来拖延他们,吸引大头兵力,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继续留在山瓮城,迟早成了人家瓮中的鳖——”
老将也是耿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措辞不恰当。
许斐怎么能是“鳖”呢?
许斐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表情变来变去,正如他内心的煎熬和仿徨。
老将劝道,“主公,尽快做决定吧!”
许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掩住眼底涌动的痛苦。
“好——”
他应下了。
放弃山瓮城逃跑,变相承认自己不如许裴,许斐怎么会甘心?
老将这才松了口气。
他艰难起身,对着许斐行了一礼,然后缓慢躬身退下。
老家伙年纪大了,不管是体力还是战力根本不能和青壮年相比。
眼瞧着老伙计一个个阵亡,老将军心中也是痛苦万分,但他却不能表露出来影响军心。
夜色漆黑,敌军没有跑来偷袭,但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自己一觉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老将军亲自登城门检查防卫情况。
不求明日还能守住,只求多拖延一阵,好为主公争取时间。
这一夜,山瓮城的许府灯火通明。
许斐妻子遣散大部分婢女仆妇,一众女眷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收拾金银细软,还要准备干粮饮水和车马。身为主母的正室还能稳住场子,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却在哭哭啼啼。
她们的情绪影响了孩子,几个庶子庶女窝在奶娘或者生母怀中哭嚎,泪珠子啪嗒啪嗒掉。
现年十一岁的长女最镇定,不仅没有哭,反而能帮着母亲收拾东西。
“这种时候还带着首饰?”
正室夫人瞧见妾室一个一个包袱款款,气得险些说不出话。
最得宠的一个贵妾,光是衣裳首饰箱子便是五箱!
如今连性命都顾不上了,还惦记着漂亮呢。
关键时刻,这些珠宝首饰能变成食物饮水?
饿了渴了,她们靠吃金银首饰过活么?
被斥责的妾室面颊一红,旋即嘴硬狡辩。
“为何不能带着?这些可都是老爷送的,若是丢了哪件,老爷责问起来,妾身可担待不起。”
这个贵妾是府中说话最有底气的,因为她的肚皮很争气啊。
许斐膝下三子三女,其中两个庶子都是她肚皮爬出来的。
正室夫人与许斐成婚多年,至今只有一个嫡长女。
看在子嗣的份上,几个妾室争风吃醋,正室夫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不用管她。她喜欢带着,那便让她带着吧。女儿倒是要看看,父亲会不会让她上马车!”正室夫人正欲发火,她的右手被女儿轻轻握住,“妾就是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现在是逃命可不是郊游踏春!
贵妾噎了一下,俏脸气得通红。
她知道这位嫡长女性情泼辣,没想到她如此粗俗,当着庶母的面也敢骂?
“我好歹是你的庶母,你竟然如此辱骂我?”
“庶母也是母,但你也配?”
贵妾正欲发火,她眼尖地看到许斐的身影。
这时候,她把什么话都咽回肚子,捻着帕子压了压水汪汪的眼眶,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若是平日,许斐瞧见她这样,多半会过来询问两句,她就能顺理成章告一发黑状。
结果出乎意料——
许斐径直入内,越过几个如花似玉的妾室,径直对正室夫人问,“全都准备好了。”
正室夫人回答,“已经打点妥当。”
许斐轻叹道,“那便走吧。”
几个庶子庶女也是有眼色的,刚才还哭得声嘶力竭,许斐一来就变成了抽抽噎噎。
许斐领头欲走,余光瞥见那一口口大箱子,一股没由来的火气充斥胸口。
“这就是你说的‘打点妥当’?”
正室夫人瞧了一眼,暗中撇嘴,“这些箱子可不是我的,连娘家陪嫁都只挑了两件当纪念。”
许斐目光猛地一转,原先还盘算着如何告状的贵妾吓了一跳。
她侍候许斐数年,何时见他露出这么可怕的眼神?
好似下一秒就要蹦出一头野兽,将她脖子咬断。
“这、这些是妾身的,里头都是老爷赠予妾身的爱物,哪件都舍不得……”
许斐瞧了她几眼,蓦地冷哼一声。
贵妾以为自己安全了,重新露出娇俏的笑颜。
谁料许斐拔出腰间佩剑,白光一闪,剑尖没入她的小腹。
她痛得弯下腰身,脸上的笑靥僵硬着。
许斐稍一用力,剑尖从她的身体滑出。
鲜血染红了地面,喷溅到那些箱子上,染红了她的裙,刺痛了围观者的眼。
许斐冷漠地道,“走吧——”
一个不懂形势的女人,带着也是累赘。
既然她这么舍不得这些外物,那便让她带着上黄泉路吧。
许斐可不是什么心胸宽阔的人。
他不打算带走这个妾室,可她留在城中也免不了受人凌辱,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倒不如现在死了,落得个干净。
“谁还舍不得,一样可以留下来与她作陪。”
此言一出,那些莺莺燕燕哪还敢作死?
亲眼目睹生母被杀,两个庶子吓得哇哇大哭,一个两个吵嚷着要母亲。
嘶声力竭地哭,刺耳的声音欲刺破众人耳膜。
换做平日,许斐早就去安慰他们了,此时却冷冰冰地看着,眉头不耐地皱起。
未免许斐情绪失控,进而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正室夫人及时出声。
“老爷,时辰不早了。”
许斐听后,阴沉着脸,率先踏出厅门。
府外有五辆朴素的马车,四辆用来载人,一辆用来装米粮干粮和行囊。
许斐的妻妾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光是那几个孩子就能占一辆马车了。
等都准备妥当,天色还漆黑依旧,宛若砚台内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众人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个个面色不佳。
屁股还没坐稳,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禀。
“报——敌军偷袭,一道城门已经被攻占,还请主公速速离开——”
许斐面色刷得一白,众女眷慌得六神无主,泪珠在眼眶打转。
小孩儿放声大哭,嗷嗷的哭声吵得人脑袋都大了。
许斐的长女窝在母亲怀中,倔强地抿紧了唇,明亮的眸子写满了恐慌。
正室夫人察觉到女儿颤抖,温声安抚她。
“无事——娘在这里!”
口中这么说,她手心却冒出了热汗,心跳如鼓。
乱世中的女人,某种意义上连牲畜都不如。
正室夫人不敢去想,若是到了必要时候,许斐会不会丢下她们这些女眷?
应该……会吧?
她茫然地想着。
车轱辘向前滚着,外头的天色仍旧漆黑一片,正如众人此刻的处境,瞧不见丝毫希望。
杀喊声被马车抛到身后,周遭只有车轱辘滚动和盔甲碰撞的声音。
许斐的长女壮着胆子掀开车帘。
她看到马车身后的地平线冒起点点橘红,似旭日东升。
定睛一瞧,那根本不是太阳,分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
吞吐的火舌正在山瓮城席卷肆虐,将原本熟悉的景色化为灰烬。
“母亲——”
她口舌干燥,胸腔跳动的心脏似不受她控制,让她有种没由来的惶恐和惧怕。
车队在护卫的保护下安然出城。
许斐没有因此产生侥幸的心理,因为危机无处不在,敌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搜索许斐下落的兵卒回来回禀,“主公,到处都搜过了,人不在。”
许裴问,“他逃了?”
这时候,帐下有人道,“主公,料想他还没跑远,这会儿去追,还能追得上。”
许裴心下摇摆。
对于这个决定,他是抗拒的。
他想打败许斐不假,但还没恨到非要对方性命的地步。
这会儿要是把人追回来,如何处置又成了难题。
他和许斐之争,争得再凶那也是堂兄弟,四舍五入就是亲兄弟。
长兄杀弟,传出去能听?
不等许裴犹豫完,又有人补充。
“主公,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还请您三思啊。”
纵虎归山?
是啊!
他放过许斐,对方可不会领情。
许裴脑子一热,发下命令,“派人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帐下众臣也不是非要许斐去死,不过是因为自作聪明,以为这才是许裴的真正心意。
山瓮城破,城内百姓人心惶惶,收拾行囊准备拖家带口逃离战乱。
一时间,形势更加混乱。
水质浑浊了,自然少不了浑水摸鱼的人。
这些人如何浑水摸鱼?
卑劣一些的,抢掠钱财私藏起来;再低劣一些的,抢夺女子充作妓营后备役,甚至有可能将人拖到无人的地方凌辱;最可恶的,直接屠杀无辜平民,用他们的人头充作军功。
当然,做出这些事情的未必是真正的兵。
兵也分三六九等,做这些事情的大多是“注水兵”,但抹黑的却是整个军营的名声。
打仗的时候,各个诸侯都喜欢吹嘘兵力和无脑注水。
四十万大军和百万大军,当然是后者听着更加威风。
举个栗子——
假使某个诸侯帐下有百万大军,刨除吹嘘成分,活人大概只有四十万。
这不意味着诸侯帐下战力真有四十万了!
真正算得上诸侯帐下兵卒的,有可能只有十万。这些人有军籍,享受军饷福利,立了军功能升职加薪。诸侯拿出的军费都用在他们身上,武器甲胄也是优先提供给他们。
刨除这十万人,剩下的三十万是什么?
剩下的便是“注水兵”,这跟往猪肉注水是一个道理。
注进去的水不能当肉吃,但是可以加重猪肉整体重量。
这些“注水兵”就是随意招募过来充当人头的,人多但是没什么战力,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很多人都是活不下去了,混进来吃口饭。
顺风局他们就跟着冲,逆风局他们就扭头逃。
对这些人,军营纪律根本约束不了他们。
在战争的影响下,他们的戾气也是最重的,极容易在放纵的氛围中行恶。
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他们干点儿坏事充实一下自己的钱囊,谁去告他们状?
更有甚者,捞一波就跑,谁会大动干戈抓他们呢?
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山瓮城的百姓才会惶惶不安,一个一个想着逃跑。
不逃?
留在原地等死么?
“主公,追兵追上来了——”
因为拿不准许斐等人下落,所以只能广撒网,分派数支队伍找寻。
这也导致发现许斐等人踪迹的敌军数量不多,拼一拼,还是能冲杀出去的。
一番鏖战,五辆马车被乱军冲散。
许斐得知这个消息,整张脸化为铁青。
“主公——”
大多护卫都在许斐身边,还能勉强一战。
“回头!”
许斐呼吸急促,布满血丝的眼睛似要凸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