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庆功宴,实际上更像是迎新宴。
今日的主角不是姜芃姬,反而是三位刚刚入伙的萌新小伙伴。
经过风瑾等人暗中观察,除了符望之外,他们对其他两位小伙伴还挺满意。
齐匡原本是杨涛帐下的百夫长,因为腿脚不便和样貌丑陋,始终不得重用。
因为这些经历,使得齐匡性格沉默,不会轻易与人对话搭讪,瞧着就是个务实不惹事的主。
如今的丸州势力正需要这样活多话少的人,至少不会惹是生非,轻易与人生出龌龊。
邵光原先效力于许裴帐下,因为存在感薄弱,出身又不好,多年来不得许裴重用。
相交于齐匡而言,邵光这人显得相当善谈、为人圆滑,不管旁人说什么,他都能搭上话。
再加上他还是丰真一力举荐的,众人对邵光的接受还算良好。
哪怕不信任邵光,他们也要信任丰真不是?
唯一不合群的便是符望,瞧着便像是一头脱离群体的孤狼,眉眼间带着几分难言的孤傲。
不是他们不愿意接触符望,完全是因为符望太过冷淡,浑身煞气,只差在脸上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了。在场之中唯一和符望有许交情,对他有着天然善意的,只剩下孟浑了。
“符将军,一个人喝闷酒多没趣儿。末将敬你一杯,多谢当年提点之恩。”
孟浑内心暗叹,侧身对着邻座的符望敬酒。
符望年纪比孟浑小了五六岁,但他的资历和战功远比孟浑高,后者谦称一句也是应该的。
“你我如今同属一辈,不用谦称。”
符望眼睛一斜,瞧见孟浑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心中那点儿不快消散得差不多。
他拿起自己桌上的酒盏,二人将杯中酒水一口气灌进肚子。
孟浑预备探一探符望的口风,倒不是他八卦,只是想借此帮助符望尽快融入丸州。
他笑着道,“既然符将军这么说了,我也不谦虚了,若能同辈相交,自然是求之不得。”
符望不吱声,自顾自斟了一杯酒。
孟浑问道,“刚才看将军面色不虞,可是碰见什么难事了?”
符望略显失望地道,“既是庆功宴,一无歌舞助兴,二无声乐暖场,着实无趣。”
孟浑听了,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歌舞声乐?
自家主公太抠门,根本不养舞姬歌姬,宴会想要看表演内容?
好呀,自己去准备。
想到自家主公的德行,孟浑深感无力。
他不由得压低声音吐槽道,“符将军想看歌舞声乐,怕是不可能了。”
符望眉头一挑,目光多了几分认真和探寻,“这话怎么说?”
“主公总说不养闲人,哪里肯花大钱豢养歌姬舞姬?将军若是想看歌舞,怕只能看一群大老爷们儿吊嗓子或者看看汉美舞枪、典寅耍斧头……子孝的画艺不错,怀瑜的琴技出色……”
符望:“……”
倘若符望内心的声音可以转为字幕,大概会是——
感觉自己进了一个不正常的疯魔团体。
连歌舞都能省,还让自己下属自备娱乐节目,这样的主公吃枣药丸。
“那、那个……”符望陡然想起孟浑跟着姜芃姬的时间很长,可以追溯到姜芃姬还是普通士子的时候,他的态度因此变了,对孟浑多了几分亲近,“有一件事情想私底下问你……”
符望靠近孟浑,压低了声音,周遭都是喝酒、拼酒和笑闹的杂声,他和孟浑的动静不显眼。
孟浑顿时精神了几分,他道,“将军何须这么客气,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不会隐瞒。”
符望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可知道主公身边有几位侍女?”
孟浑:“……”
神秘他半天,合着只是为了问这么一个问题?
孟浑轻咳一声,仔细想了想,生怕符望是看上自家主公身边的人,若是这样就难办了。
于是,他有些不确定地道,“记得只有三位吧?”
“哪三位?”
符望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两度,孟浑心沉三分。
他支吾着说,“一位是弄琴娘子,喏,便是席上这位。一位是孝舆的正头娘子,名为寻梅,不过孝舆的夫人还在河间郡,并没有过来。再一位便是踏雪娘子,她是主公内院的管事娘子。”
难道符望看上其中一人了?
“没有慧娘子?”
符望脑子险些转不过来,不是说慧珺是主公身边的侍女?
孟浑诧异,“慧娘子?慧娘子的情况并不清楚,她是谌州皇城之后才出现在主公身边的。是不是主公的侍女,这倒是不好说。不过看主公的态度,怕是很重视慧娘子……”
慧珺的存在一直挺神秘,孟浑很早之前便知道对方存在,但真正见面却是在勤王之后。
他用这话给符望传递一条暗示——但凡是主公看重的,下属都不该有丝毫觊觎之心。
哪怕他们主公性别为女,这条一样适用。
符望问道,“你可知慧娘子如今在哪里?”
孟浑感觉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干笑着试探,“将军看上慧娘子了?”
符望平淡地道,“自然没有,只是好奇多问两句。”
孟浑暗松一口气,他可不想符望因为女子而栽跟头。
因为慧娘子而与主公生出矛盾,怎么看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宴席之上,卫慈看似与风瑾谈笑,注意力却放在姜芃姬身上。
风瑾见他心不在焉,顺着卫慈的视线看去,眉梢蓦地一扬,眸光流转间多了几分兴味。
“子孝这么瞧着主公做什么?”
风瑾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卫慈手指一顿,手中的木筷碰到了碗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怀瑜,你可吓到慈了。”卫慈面色如常地放下木筷,道,“慈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风瑾疑惑。
“主公从方才便一直盯着符将军,眼神有些不善,不知符将军和孟校尉说了什么,惹得主公这般不快。”卫慈温吞地道,“这两人也迟钝,竟然没发现主公已经注意他俩了……”
风瑾视线落向姜芃姬,再顺着姜芃姬的视线落到符望和孟浑身上。
开宴席的正厅面积不小,任凭风瑾怎么集中注意力,他也听不到孟浑等人的谈话。
“你怎么知道主公听到他们说话了?”
说不定是觉得这俩勾肩搭背有损风化,所以用眼神警告?
卫慈笑道,“主公耳目极好,他们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小,但主公肯定都听到了。”
姜芃姬的听力有多好,卫慈深有体会。
风瑾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追问道,“有多好?”
卫慈含笑说,“让符将军和孟校尉去门口说悄悄话,主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风瑾:“……”
这下子,风瑾看孟浑二人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同情。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窃窃私语,没有第三个人听到,殊不知全被主公听到了。
“要不要提醒他们?若是任由他们这么说,难保不会酒后失言……”
若是在庆功宴上闹出什么,说不定会被有心人利用。
卫慈同样压低声音,“这是自然的,此事交予慈。”
风瑾不经意间抬头,正好对上姜芃姬投来的视线,吓得他差点将手中酒盏丢出去——按照卫慈的说法,主公耳力极好。她能听见孟浑二人的窃窃私语,自然也能听到他和卫慈的谈话。
他正要提醒卫慈别冲动,还未来得及出口,他便收到姜芃姬警告的眼神。
风瑾默默地含在舌尖的话咽回肚子。
死道友不死贫道。
便是这么一瞬的功夫,风瑾毫不犹豫地把卫慈卖了。
卫慈不明所以,他出列道,“主公,去年遣人弄的青门绿玉房,如今已有十数亩种活。前两日,负责耕种的佃农将成熟果品送到县府。这会儿正在井中冰镇着,不如取来尝一尝鲜。”
姜芃姬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卫慈指的是什么。
青门绿玉房,俗名“西瓜”。
她去年在县府花园种了小半亩西瓜,产量不多,只够她和下属尝鲜,后来觉得西瓜可以让百姓种植赚钱,便打算让一些耕种经验丰富的佃农去照料,没想到今年就种植成功了。
一算时间,的确到了西瓜陆续成熟的季节。
姜芃姬应允之后,卫慈便让后厨庖子去取井水中的西瓜。
用刀解开西瓜,鲜红的瓜瓤飘散着寒凉冷气。
西瓜这玩意儿,要么切成一瓣一瓣,要么直接劈成两半,用勺子挖瓜瓤吃。
可这两种吃法都过于粗俗,卫慈无法想象风瑾这样朗月入怀的君子,左手抱着半个圆形西瓜,右手拿着勺子,一勺子下去挖出大块瓜瓤塞进嘴里……那画面实在太美,他不忍想象。
于是,他嘱咐庖子将瓜皮切掉,瓜瓤切成小块搁在小盘子里,吃着方便,瞧着也赏心夺目。
“西瓜种活了十数亩,每一亩的产量如何?”
西瓜只在西域小国才有,若非古信走商给姜芃姬带了几株活苗,姜芃姬还吃不上这玩意儿。
在场众人,除了新加入的几个,其他人也就去年吃了点儿,尝了个鲜。
卫慈回禀道,“一亩约有五千斤。”
五千斤?
众人听到这个数字,纷纷咋舌,这个产量还真高。
符望吃了一小块,甜甜的瓜肉带着冰凉沁人的寒气,令人精神一振。
“怎么都是水?”
看着成块成块的瓜肉,他以为这玩意儿跟普通果子一样,哪里晓得一咬全是汁水。
不过这果子还挺好吃,没一会儿便吃完了一盘。
“西瓜便是这样,夏天吃着解渴又解暑。”
姜芃姬对西瓜的亩产还算满意,以如今的农业手段,一亩能有五千斤,已经算是丰收。
若她开着直播,观众们也会赞成她的想法。
在直播间观众的世界,亩产量也就七千到一万左右,根据西瓜的种类略有浮动。
姜芃姬又问道,“佃农种了一年,应该有些心得。若将瓜种给百姓,他们能否种活?”
西瓜产量高,好吃又稀少,应该蛮有市场的。
若是让百姓种植一些,定能受益匪浅。
大规模种植的前提——这玩意儿不能矫情!
不然的话,百姓响应号召去种植了,但因为经验不足的缘故,弄得西瓜都死了,可不赔死?
卫慈应对自如,似乎早就料到姜芃姬会有此一问。
他认真地回禀道,“佃农照料一年,倒也有些心得。此物喜干不耐湿,喜沙土多于黏土。若天气多阴雨,以至田地过于湿润,瓜苗易染病,甚至会影响成熟时的产量。”
姜芃姬一边吃着西瓜,一边思虑。
“此事搁到明日再详谈吧。”
她心里已经有大致的计划,打算明天再和几个下属详细商议,整理出一个章程。
如今是庆功宴,不适合谈论这些正事。
因为姜芃姬不喜欢吵闹,众人也不好玩得太久,所以庆功宴结束得比较早。
姜芃姬让人准备热汤洗漱,洗去身上粘腻的汗水和酒气。
进了后院,只见慧珺正坐在屋内绣着花样,不远处的盘子放着两颗圆溜溜的西瓜。
她眉头一蹙,她不记得让人给慧珺送了西瓜。
这东西虽有利尿排毒的功效,但属性较寒,孕妇能吃,但不能多吃。
“这东西谁送来的?”姜芃姬问道。
慧珺见姜芃姬过来,起身行了礼,尔后才疑惑道,“这不是郎君派人送来的?”
姜芃姬不置可否,招来下人一问,这才弄明白是谁送的。
庆功宴散了之后,她给每人额外送了两颗西瓜。
宴会上的西瓜少,吃不过瘾。
慧珺这边的两颗,竟是符望转赠的。
“倒是挺会借花献佛的……”
嘀咕了两句,扭头嘱咐慧珺别贪嘴多吃。
“今日郎中过来看了?他怎么说?”
慧珺道,“郎中说胎象不怎么稳定,应该是连日行军的缘故,安心调养一阵就好。”
她身体底子好,好好养一阵便能稳定下来。
“内院有踏雪安排,你只管养胎就好。”姜芃姬说道,“绣花伤眼,以后别在晚上做这事。”
慧珺浅笑道,“郎君可比奴家这个当娘的还仔细。”
姜芃姬道,“毕竟是孩子以后的干娘,你当娘的不上心,我这个当干娘的总要仔细一些。”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新生命都怀有敬畏之心。
毕竟,新生命才是未来。
夜幕黑沉,但各家各户仍是灯火通明,谁也没睡下。
“长生怎么还没睡下?”
风瑾正有千言万语要和妻子谈,偏偏长生这个小祖宗赖在二人房间不可挪一挪屁股。
“长生肚子痛痛,娘亲揉一揉。”
长生仰躺在魏静娴的怀中,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魏静娴的手在她肚皮上不轻不重地揉着。
“这么大了,不能克制着少吃?”
风瑾叹息,闺女年纪不大,吨位不小,远远瞧着跟一颗球一样。
虽说小孩儿胖一些可爱,但总觉得长生太胖了些。
因为长生喜欢粘着魏静娴,风瑾夫妇再想要一个孩子的打算只能一拖再拖。
闺女再怎么讨喜,那也是个熊孩子,风瑾很干脆将孩子丢给乳娘,让长生回自己房间睡觉。
“长生的饮食要拘着点了,再胖下去不能看。”风瑾觉得自己应该狠心一些,风氏的女子,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他不能纵着长生,这才是害了她,“过段时间,我再写一封书信给大哥,让大哥帮忙在族里物色脾性好一些的女西席。长生年纪是小,但启蒙也该提上日程了。”
到底还是疼闺女,风瑾觉得西席的脾气远比对方的才华重要。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西席乃是师长,长生作为学生不能忤逆。
可长生是他们夫妇惯着长大的,脾性有些大,若是调皮被西席罚了,他们心疼啊。
选一个脾气好的,至少容忍度高一些。
提及启蒙和规矩,魏静娴的脸色变了,迟疑道,“可长生年纪还小……”
风瑾心中动摇,最后还是咬着牙道,“年纪小不意味着不懂事,你与我都不能纵着她。”
搁在十三四岁就能成家立业的时代,长生也两周岁了,的确不能算小。
若是搁在风氏,小孩儿能利索说话的时候就该启蒙读书、学规矩,哪里像长生这么清闲?
瞧瞧她每日饮食的频率,不长这么胖,真对不起她身上肥嘟嘟的肉。
“再者说了,长生早点懂事,你也能清闲一些。”
风瑾表示闺女太坑爹,明明他是有妻有女的人,为何过得像是徐轲一样,夜夜独守空房?
魏静娴再不情愿也不好反对,风瑾是疼闺女的人,他怎么会害长生?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只是……风瑾也得问问长生这个熊孩子肯不肯呀。
“嬷嬷……”
长生委屈地被乳娘抱回了自己的院子,脱了衣裳躺在榻上,乳娘帮她将锦被盖好。
“怎么了,大娘子?”乳娘是个温和端庄的妇人,说是乳娘,其实长生都是喝着魏静娴的母乳长大的,这位乳娘只用照顾长生平日里的起居,“大娘子还觉得肚子胀得难受?”
父母纵容,长生每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日不止五六餐,睡前点心更是缺不得。
“爹爹……”长生委屈地瘪了瘪嘴,道,“不要长生了?”
乳娘吓了一跳,面露惊慌之色,急忙地道,“大娘子啊,这话可不能乱说。老爷最疼大娘子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正放在心尖上。这话,大娘子以后不能再说。”
虽说童言无忌,但小孩儿无心之言也会让听者有心,疏离了父女之情。
长生眨巴眨巴眼睛,她嘟囔着应了一声,尔后翻了个身,怎么舒服怎么来。
“嬷嬷……”长生闭眼假寐,仍是睡不着,“……想卫苏苏了。”
乳娘面色为难地道,“如今晚了,卫先生怕是已经睡了。”
长生口中的“卫苏苏”不是旁人,正是与风瑾相隔一条街的卫慈。
没有管乳娘的话,长生笨拙地从榻上爬起来,抱着自己的小衣服便想出门。
“找卫苏苏。”
乳娘:“……”
别看长生年纪小,脾气却异常大,倒不是说脾气坏,只是她相当有固执。
心血来潮想做什么,她就一定要做到,谁拦着她就会闹脾气。
风瑾夫妇对独女又纵容疼爱,下人们也是叫苦不迭。
乳娘只能头疼地找人请示风瑾夫妇,大娘子牛脾气一上来,谁也压不住啊。
正与妻子柔情蜜意,享受二人世界的风瑾:“……”
坑爹啊,闺女!
“让她去找,派人看着!拜托子孝收留长生一夜,明儿再将她领回来。”
风瑾想气没得气,但又不能任由自家闺女一个人跑到府外,只能派人护送。
他与卫慈的私交不错,偶尔还会给卫慈下请柬到自家做客,许是缘分,长生异常喜欢这位美丽的叔叔……后来风瑾明白了,合着是自家闺女“贪恋美色”,瞧上卫慈那张脸了。
小小年纪,如此颜控!
魏静娴忍着笑意,道,“夜色这么晚了,长生过去会不会扰了人家?”
风瑾暗暗翻了个白眼。
卫慈一介孤家寡人,单身一枚,没有夜生活,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能将小祖宗送出去,他感觉耳根子都清净了。
于是,卫慈收获一只半夜敲门的包子。
“长生?”
卫慈这会儿还没睡,还在熬夜处理事务,隐约听到敲门声,门房告诉他有个拜访者。
未曾想,对方竟然是长生。
听伺候长生的乳娘说,这丫头还是自己跑出来的。
“你这丫头,又与你爹爹闹了?”卫慈笑着将沉重的长生抱起,对着伺候长生的一干女眷说道,“回去跟怀瑜说一声,长生今夜便留宿在慈这里。让他明儿再派人过来接……”
卫慈府中除了厨娘和浆洗衣裳的仆妇,再无其他女性。
偶尔长生跑他这里留宿,他还会将伺候长生的女婢全部赶走。
这些女眷留在他府上,说出去名声不好听。
长生憋着嘴,双手环抱着卫慈的脖子,一脸认真地道,“爹爹要弟弟,不要长生了。”
卫慈忍着笑,原来是觉得要被抛弃,没有安全感了。
他劝慰道,“怎么会呢?十个弟弟都抵不上一个长生可爱。”
长生仍旧有些气呼呼的,别看她年纪小,但她对旁人情绪的感知相当敏锐。
例如,她本能知道姜芃姬属于要牢牢抱紧的大腿。
要是爹爹凶她,抱紧姜芃姬的大腿准没错。
再例如,她对卫慈有着天生的亲近,
因为她感觉到卫慈很喜欢很喜欢她,因为这种喜欢,卫慈对于她来说是完全无害的存在。
“可爹爹还是要弟弟。”
长生人小鬼大地叹了一声,乖乖坐在卫慈身边,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滴溜溜地乱转,看看这,看看那。人虽然坐着,但她那颗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了,小屁股也不安分地扭着。
卫慈放下笔,有长生这尊小祖宗在,他知道今夜是别想熬夜赶工了。
“长生是最好的。”
长生感觉到了莫大的安慰。
撒娇着蹭蹭,“卫苏苏最好啦。”
卫慈虽然没有成婚成家,但他照顾小孩儿的姿势却很标准,没多久便哄得长生产生了倦意。
他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胳膊,暗笑风瑾对孩子纵容,竟将孩子养得那么沉。
不知今夜怎么回事,门房又过来说有人拜访。
卫慈稍显不悦地拧眉,“这么晚了,会是谁?”
深更半夜上门拜访,颇为无礼,长生是个小孩儿,不能认真计较,成人可就不一定了。
门房垂首低目,此人老实本分,轻易不敢多说一句。
再者说了,他实在是描述不出来啊,来人根本没有通报来历,只说是主人友人。
“算了,我去瞧瞧。”
卫慈叹了一声,抱着长生去花厅。
当那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他险些惊得将长生丢出去。
当然,哪怕他要丢也丢不了。
长生这娃太沉了。
倩影的主人放下宽大的披风兜帽,露出那张平静清冷的脸,挑眉地看着卫慈怀中的孩子。
“参见主公!”
“你都有孩子了?”
姜芃姬视线落到长生脸上,小孩儿脸颊肥嘟嘟的,脸颊带着两坨红晕,那模样格外可爱。
卫慈苦笑道,“主公何苦打趣慈?这是怀瑜家的长生,主公半年未瞧见她,怕是忘了。”
小孩子见风就长,别说半年,隔半个月说不定就不认识了。
“胖了几圈,险些没认出来。你抱着太沉,搁我这里吧。”
姜芃姬瞧了一眼卫慈的身子骨,总觉得长生这个娃能将他压死。
卫慈沉默地垂着头,但还是将长生递给她。
“怀瑜家的孩子怎么跑你这里了?”
姜芃姬闲着无聊问了一句。
“怀瑜大概是想再生一个,却被生性敏锐的长生发现了意图。长生大概觉得怀瑜要将她丢弃,一时难受便来找慈要安慰。小孩子忘性大,等明日一觉起来,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别看小孩子年纪小,也许人家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表述出来。
卫慈觉得哪怕是小孩儿,成人也不可随意忽视他们的存在和感受。
姜芃姬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厅内燃着几盏灯,橘黄的烛光在黑幕中若隐若现,宛若他此时忐忑的心情。
“主公深夜前来,可有什么事情?”卫慈见姜芃姬许久不发言,只是沉默地看着慢慢熟睡的长生,他只觉得喉头一涩,险些被拉进回忆之中,只能主动找话题打破此时的氛围。
姜芃姬轻拍着长生,主动压低了声音。
“先前宴席,不方便问你——北疆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卫慈神经一紧,脑海中零碎的画面被他丢入记忆深处,正色回禀。
“回禀主公,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
“北疆可有异动?高层有没有过问牧民私底下养殖兔羊?”
卫慈摇头,“还没有这类消息。北疆因为去年马瘟之事,使得皇庭政权动荡,北疆大王仍旧是说一不二,但北疆其他大小部落已经生出怨言。为了肃清这些声音,北疆大王动作不断。他们正忙着权斗,连几个大马场都顾不上,如何会管普通牧民的死活,发现的几率不大。”
不管是今世还是前世,这一场马瘟都是北疆避不开的劫数。
若不是马瘟令北疆元气大伤,数年内没有南下的余力,东庆怕是危险了。
前世的马瘟令北疆失去南伐的最好时机,等他们恢复元气,中原已经盘踞着一头凶恶的狼。
那个时候,北疆还想趁着中原局势混乱,坐收渔翁之利,万万没想到之前还和各个诸侯打得要死要活的姜芃姬会突然停手,不惜割让利益,采取结盟的外交政策,扭头去干北疆。
等北疆被她干死了,再扭头与盟友撕破脸皮。
前世,北疆便是个炮灰,今生么……唉,估计下场更惨。
主公如此用心经营北方势力,可不就是为了磨刀霍霍向北疆?
卫慈道,“等北疆皇庭发现,兴许已经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
等那个时候,摆在北疆面前只有两条路——
第一,背水一战!不管不顾继续发展牧场,豢养战马,提高战力。只要攻下中原,他们将会拥有广袤肥沃的土地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再也不用挤在食物缺乏的北疆。
第二,调拨人手去处理有泛滥迹象的兔子和羊,给草场留出自我恢复的时间。
若是前者,对于北疆而言便是一场豪赌。
赢了什么都有,输了亏掉老本,连裤衩都不剩下。
若是后者,北疆想要恢复元气还要再推迟数年,这时间足够姜芃姬发展势力。
姜芃姬听了很满意。
如果向卫慈这样的多功能小天使再多几个,她大概不会再为人手发愁了。
卫慈浑身不自在,他的视线甚至不敢落到姜芃姬身上,眼神带着闪躲。
“主公若要过问此事,大可以明日再谈,为何要深夜前来?”
主公的身份刚恢复,若是爆出深夜出现在下属家中,不知道会传出何等难听的桃色绯闻。
“我想来便来。”姜芃姬道。
卫慈无言以对,这真符合自家主公一贯的强势作风。
二人谈完了公事,气氛又陷入诡异的沉默,宛若越发浓稠的泥浆,怎么也搅不动。
卫慈的视线扫过睡相香甜的长生,一个问题蓦地涌上心头。
他根本抑制不住那种冲动。
“听怀瑜说,长生的小名儿是主公起的?”
姜芃姬抬头瞧他,嗯了一声,“不是有父亲为新生儿求福祉,请路人取名的习俗?怀瑜求到我面前,我总不能推掉吧?更何况,长生这个孩子是我亲手接生的,她又讨喜……”
卫慈喃喃道,“安乐无忧,长生长寿。”
姜芃姬暗暗蹙眉,卫慈说的这句话,正是她当年给长生取名的寓意。
卫慈鬼使神差地道,“听怀瑜说,他一直蛮想再要一个孩子。届时,怕还会求到主公跟前。”
姜芃姬笑着道,“我文采不行,取名儿也俗。有一个长生了,怀瑜不会上赶着找虐的。”
要说计算之类的,她绝对不怂,但要说吟诗作对之类的文采,她是真的捉急啊。
不算是文盲,但在真正的学霸面前,估计跟文盲差不离。
“倒是不见得,哪怕只为了求个安心,怀瑜也会求名字。”
“照你这么说,我该提前想好了,以备不时之需?”姜芃姬原想让卫慈当一回枪手,帮她取一个男名和女名留着备用,不过她看得出来,卫慈兴致不高,她只能自己取了,“有了长生,再凑一个福寿好了?不管是长生还是福寿,既能当男名也能当女名,寓意也不错……”
卫慈彻底沉默了。
姜芃姬感觉得到,他在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
因为两个孩子的名字?
姜芃姬心中一凛,隐隐猜出了什么。
“这两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卫慈暗暗深吸一口气,借此舒缓胸腔传来的拉扯之痛,苍白的脸色恢复些许红润。
“并无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笑着回答,但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憔悴和虚弱。
姜芃姬也没有追问,转而道,“长生经常到你家夜宿?她谁在哪儿?”
卫慈起身领路,府中就只有他一个主人,其他下人各有各的住处,所以府中大多房间都是空闲的。因为长生经常过来搅扰,卫慈干脆为她专门准备了一间屋子,室内装扮倒是很雅致。
姜芃姬好笑着道,“这丫头睡得倒是熟,只是睡相实在是糟糕。”
高门大户的孩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规范,连睡姿都要强制性矫正。
像长生这般四仰八叉的睡姿,搁在其他人家要被点名批评的,连伺候的下人都会受到惩罚。
“虽说天气渐热,但总踹被子也不好。”
卫慈见长生睡得脸颊坨红,抖脚将被子踹到了床底,不由得发笑,抬手将薄被给她盖好。
姜芃姬看着卫慈良久不语,直接将对方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要躲避却又避无可避。
最后,他只能苦笑着问姜芃姬,“主公这么瞧着慈做什么?可是脸上长了花?”
姜芃姬这才挪开视线,让卫慈长舒一口气。
但她接下来问出的话,直接将他吓得手脚僵硬,冷汗直冒,险些忘了呼吸。
“子孝今年也快二十有四了吧?为何家中还是没动静?”
搁在直播间观众那个年代,二十四岁正是大学毕业不久、意气风发的年岁,成家不急。
搁在姜芃姬那个年代,二十四岁在法律层面属于未成年,根本没到法定结婚年纪。
搁在这个时代,正常的二十四岁男子,稍微风流花心一些,孩子都能组建棒球队了。
看看卫慈,人家不仅没有结婚,甚至没有妾室、没有通房,平日的夜生活便是与公务为伍。
碰上清闲的时候,他不是走亲访友便是用书籍消磨时光,不曾涉足红尘风流之地。
分明是身处红尘的普通人,他却活得像是苦行僧。
“大丈夫未立寸功,何以成家?”卫慈丢出了万金油借口,“更何况,婚姻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家父亲族全在中诏,怕是顾不得慈。如今又不急,再拖延个把年头,不急。”
姜芃姬笑了。
“未立寸功?怎么会呢?子孝对此也太谦逊了,若论功劳,少有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姜芃姬这话可不是捧杀,这是真切的肺腑之言。
卫慈行事低调,存在感薄弱,但他立下的功劳能算小?
别的不说,光是一件“屯田”便能让他在史书占据一角。
纵观古今,多少人为了“名留青史”四个字奋斗终生,最后又有谁成功达成?
卫慈说自己未立寸功,在姜芃姬看来实在是谦逊过头了。
“至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特殊时期采取特殊手段。你的亲眷族人全在万里之遥的中诏,此生此世还不知道又没有重逢之机。若是一直见不到他们,你还真打算独身一人一辈子?”
卫慈此时抬起了头,表情平静得吓人,眸子更是带着旁人难以窥探的深沉。
姜芃姬笑着建议道,“不如这样吧,我出面给你牵线指婚。”
说完,她发现卫慈的眼神和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内心似有天人交战,战局难分胜负。
卫慈的思绪被回忆拉入泥沼,过往的片段在眼前闪烁。
【孩子你抱回去,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臣、臣知晓,滕妾芈氏与昨日难产血崩,拼死产下一子……陛下可要给孩子取个小名?】
【……唤为福寿吧……从今往后,他随你姓。一切事宜,你全权做主,不用过问朕。】
天下初定,众臣为皇嗣烦忧,陛下欲立长女为继承人,遭遇言官阻挠。
此时,正逢陛下二度有孕,众人皆将目光放在这一胎上,迫切希望能生下太子。
只可惜,时局动荡,天灾不断。
红莲教逆贼倒行逆施,甚至将教义传入朝中官员内宅,精心谋划后,预备行刺。
混乱之中,陛下艰难产子。
那是众望所归的男胎。
本该一降生就被封为太子,可惜孩子福薄,一降生便没了气息,只能追封章祚太子。
遭此劫难,陛下难以再孕。
国不可无嗣,立太女一事又被提到明面。
这次百官安静如鸡,不敢再有异议。
【卫子孝,你该明白……福寿若是‘活着’,朕与长生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臣明白,定会好好抚养福寿。】
五国尚未统一之前,权利之争还不明显,但国家一统,什么矛盾都爆发出来了。
世家之流从陛下发迹到登上帝位,始终处于被打压的阶段。
国家统一之后,元气大伤的世家只能私底下抱团结盟,欲与陛下抗衡夺权。
卫慈清楚,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有“太子”。
所以,刚降生的福寿只能被迫“早夭”,改头换面成了卫慈府中滕妾芈氏之子。
关键是这个滕妾芈氏,那便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所幸卫慈存在感不高,行事中规中矩,争斗惨烈的重臣根本没注意到他身上。
谁也没把早夭的章祚太子与卫慈的庶子联系起来。
当卫慈陷入追忆无法自拔,姜芃姬的脸在眼前放大,吓得他猛地向后一仰。
庆幸二人都是跪坐的姿势,不然他这么大幅度躲避,后脑勺定要狠狠撞地上了。
“若是我跟子实说,我要赐他美人,他准保要乐疯,你为什么不愿意?”
姜芃姬一手撑在他耳侧的地面,含笑看着卫慈惊慌苍白的面孔。
她无奈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每次靠近你,你总是露出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
卫慈深吸一口气,思绪清明不少。
“慈胆子不大,主公如此捉弄,自然会被吓到。”
姜芃姬啧了一声,这话怨气有些重啊。
卫慈道,“主公能否起身,这样不妥,有损您的声誉。”
“你的府邸空荡荡的,外头又没人守着,谁会知道?”
卫慈不能将人推开,面色倏红倏白,连眼角的红丝都带着羞恼。
姜芃姬也不能将人逼得太紧,她只得起身。
趁着卫慈低头整理的功夫,她意味深长地道,“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卫慈垂眸偏过头,努力不去看姜芃姬。
诚然,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可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在难受什么?
名字没了可以令取,倘若人不一样了呢?
他此生此世不愿侍奉君王,她会碰见另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届时又与他卫慈有何关系?
两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名字已经定给了别人,未来的走向将会与他所知的历史大相径庭,这也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纵然如此,内心的难受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纾解得了的。
“男儿家的心思,可真是难懂。”
姜芃姬悠悠地叹了一声,没等卫慈发作,她蓦地捂住了腰眼,眉头紧紧拧起,似是忍痛。
卫慈见她这个表现,哪里还有心情管其他的,连忙关切道,“主公可是哪里不适?”
姜芃姬白着嘴唇道,“先前为了攻克嘉门关,不得已亲自上阵……”
她话未说完,卫慈已经脑补了一套惨兮兮的大戏,眼前似乎闪过无数鲜血淋漓的场景。
“如今距离嘉门关一役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为何主公伤势还未痊愈?”
卫慈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不小心触碰到她的伤口。
能让生性倔强的她在旁人面前露出虚弱之态,定然是伤势过重,至今未愈。
果不其然,姜芃姬渐渐舒缓了眉头,浑不在意地道,“也许是伤口太深了,要不了人命。”
卫慈感觉胸腔又有火焰腾地烧起。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人对自己的身体总是这么不爱惜,什么叫做“要不了人命”?
她如今还年轻,身强体健到处浪都没事,根本看不出什么。
可是,等她年岁稍长,那些陈年旧伤还不将她折磨死?
“慈去唤郎中过来。”
卫慈声音低沉,话语中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姜芃姬却不允许他劳师动众,直接抬手抓住对方的手,迫使他无法起身。
“不用,小伤而已。”她浅笑将卫慈拉到身旁,趁着对方开口反对之前出声,“你也不看看外头的天色,如今都是几更天了?要是去喊郎中过来,不等天亮便能传出柳州牧夜宿下属家中的消息。若是从前,这是一桩美谈。如今我恢复了真实性别,那就不是美谈而是丑闻。”
姜芃姬一席话像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冻得卫慈由内而外清醒,发热的脑子也降温了。
她说的那番情形的确是卫慈惧怕的,但让他看着姜芃姬忍着伤痛不去医治,他更难受。
“许是伤口不慎裂开了吧,应该不碍事的。”
姜芃姬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松开卫慈的手,对方的注意力又被吸引,竟也没发现。
“别说话,让我缓一缓就成。”
卫慈无奈妥协,他提议道,“主公,不如让慈暗中将您送回县府?”
姜芃姬耍赖道,“不用,回县府还要惊动守卫和门房,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如子孝好心帮我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若是来不及,让我在长生这里将就一夜也成。”
卫慈还能说什么呢?
你是主公你最大,凡事都是你说了算。
正欲起身,他窘迫地发现右手一直被对方握着,二人接触的肌肤渗出了热汗她都没松手。
“我困——子孝莫要吵我。”
姜芃姬不由分说想躺下睡觉,卫慈只能肚子里的话憋了回去。
僵硬地保持跪坐的姿势,瞧着那个大大咧咧枕着他腿的人,愣是半丝火气也冒不出来。
他撑着不断打架的眼皮,打算等姜芃姬睡熟了再将自己的右手解放。
“呀——”
这时候长生充分发挥糟糕的睡姿,成功扭着身子,从床头翻到了床尾,身上盖着的薄被踹到了床榻旁,胖嘟嘟的身子好似一摊鲜花饼一样趴在塌上,摆出了金鸡独立的造型。
呷了呷嘴,口里牙齿就那么几颗,亮晶晶的口水从嘴角滴出。
卫慈眉头狠狠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倾斜上身,扯过被长生遗弃的薄被,重新给她盖好。
至于将长生从床尾抱回床头继续睡着?
如此高难度的动作,他如今真是做不到。
看着长生的睡颜,再看看自己膝上明显耍流氓的人,卫慈只觉得脑仁儿都在作痛。
为何他觉得自己马甲已经捂不住了?
为何觉得姜芃姬是故意的?
这大概是他的幻觉吧?
卫慈叹了一声,只能以手支着垫高的凭几,寻了个稍微舒服的倚靠姿势。
周遭太过寂静,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没有一桩与公事有关。
他感觉自己堕落了。
许是太困了,卫慈忍不住用手指着额头,迷糊入眠。
偏生梦境极不安稳,纷杂场景连番登场。
【那些叔伯只要太子弟弟,不要长生了……太傅,孤是母亲的累赘对不对?】
那女童说了这话,惹得卫慈心中一恸。
画面又一转,哭泣的女童眨眼便成了亭亭玉立的太女,表情和她母亲一样稀少。
【太傅,那便是孤的皇弟?】
卫慈在梦中说道,【殿下,这世上无人能是您的皇弟。】
【母亲跟孤说过真相,太傅不用这么战战兢兢……孤会好生照顾太傅与皇弟的……】
虽无名分,但毕竟是手足血亲。
姜朝,雍宸十八年,宸皇太祖病重,朝野上下草木皆兵。
便是这个时候,一起名为“章祚太子”案震惊朝野。
【孤才是章祚太子!】
【逆子!】
……越是往后推移,梦境越是混乱不堪,卫慈茫然地站在原地,混沌之间不知世事。
那一幅幅场景瞬间融化,扭曲成了无数魑魅魍魉,纷纷狞笑着扑向他。
即将被鬼魅吞没的时候,卫慈惊惧万分地喊了出声,身体猛地前倾——
姜芃姬原先只是装睡,后来真的睡了,等天边蒙蒙亮,她被卫慈梦魇的细微动静弄醒。
只见卫慈浑身冒冷汗,面色失血,双唇因为惊惧而细细颤抖。
姜芃姬正要将对方摇醒,没料到卫慈一声大喊,身体前倾,动作幅度太大,他的鼻子撞到她的脸。握草——这个套路怎么跟直播间观众说的浪漫小言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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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直播间观众说的小言套路,这个时候就该浪漫而狗血地亲上了。
果然,她就不该相信直播间那群单身狗,一群单身狗要是有撩人攻略,还能是单身狗么?
姜芃姬暗暗地吐槽了一番,殊不知卫慈也被她吓到了。
先是梦魇不断,醒来之后又被吓了一跳,惊吓之后还惨遭打击,鼻子磕到人家脸上。
简直不能更尴尬了。
卫慈顾不得疼痛,急忙准备俯身谢罪,奈何他维持跪坐的姿势一整夜,还被姜芃姬当成了膝枕,如今腿麻得要失去知觉。他狼狈地瘫坐在地,眼眶涌出生理性的泪花,瞧着可怜兮兮。
姜芃姬抬手揉了揉脸颊,倒是没抓着这件糗事打趣卫慈,免得真把人惹毛了。
“方才是梦魇了?”姜芃姬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插曲未曾发生,“瞧你都冒出一脸冷汗。”
因为梦魇太久,使得卫慈的反应略显迟钝,甚至没有精力去追究刚才的事情。
“做了个噩梦……”卫慈心有余悸地道,“梦见了很多恶鬼……险些要将慈撕碎……”
他喘着虚气,墨玉般的眸子闪过屡屡惊惧,好似梦魇的余威还未散去。
姜芃姬偏头,面上带着好奇之色,她道,“梦魇中的恶鬼?方才听你断断续续说什么‘章祚太子’、‘逆子’、‘长生殿下’之类的……你到底梦到了什么,怎么将你吓成了这个样子?”
若说卫慈原先的面色还有点儿人气,姜芃姬问出这话的时候,顿时面如白纸,毫无人色。
卫慈张了张嘴,喉间梗着什么东西,令他发不出半个字的声音,内心涌上一股逃避的冲动。
“子孝?”
姜芃姬抬手贴着他的额头,涔了汗水的前额又冰冷又粘腻,给人极其不适的触感。
她碰到的是冰的,对卫慈而言却是炽热灼人的,宛若一簇火苗静静散发着暖意,驱散寒冷。
“主公……”卫慈犹豫不决,在对方关切的注目下,狼狈地错开了视线,“慈无事。”
姜芃姬微微蹙眉,卫慈这个表现哪里像是无事?
卫慈做梦之时梦见的“章祚太子”是谁?
“长生殿下”定然不是身边这个睡得香甜的小胖墩儿,那人对于卫慈有着极重的意义。
至于“逆子”、“福寿跪下”、“逆子冒充皇嗣”、“当诛”之类的呢喃,她觉得信息量巨大。
姜芃姬追问了一句,“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卫慈心下一沉,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意顷刻消散,他哆嗦着道,“慈……记不清了……慈只记得方才的梦境十分可怕……周遭有万千厉鬼追着向慈索命,,慈脚下踩空便醒来了……”
姜芃姬想到观众的指点,安抚着道,“梦境与现实乃是相反的,你莫要放在心上。外头天也亮了,我瞧你一整夜没有睡安稳,不如再去补一觉,政务厅的事情可以先缓个半天。”
卫慈心下稍安,长舒一口气。
姜芃姬如此安慰他,这意味着刚才那一篇可以掀过去了。
“多谢主公体谅。”
姜芃姬戴上宽大的兜帽从偏门偷偷出去,以她的身手,自然不会让人发现踪迹。
卫慈揉着昏沉的脑子,预备回去再补个半天。
自他回到年少,已经过去五年,他以为自己往事渐忘,哪里晓得昨夜被主公抓了个正着。
刚才真是把他魂都吓飞了。
他知道陛下不是多疑的人,但却比多疑之人更加难应付,因为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成为她窥寻真相的敲门砖,寻常人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自从姜国建立,世家抱团联盟,看似势大,但哪次不是被她捏在手心当猴耍?世家之流便是蜘蛛网上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无力。
面对这样的陛下,时时刻刻都要绷紧了神经,以免一时大意被对方看穿了马甲。
他没道理不怂。
哪怕如今的陛下才刚满十八岁,照样不好惹。
从陛下发迹到姜朝雍宸十八年,世家势力好似一根胡萝卜,时不时削对方一层皮。
如此削了十八年,再胖的胡萝卜也变成了消瘦的胡萝卜。
每次世家信心满满以为要咸鱼翻身,现实总能将他们的脸颊扇肿。
朝堂上融洽万分的君臣,朝堂下斗得你死我活。
要说凶险,唯有三次最为险象环生。
第一次是红莲教暴动,正赶上陛下难产诞下福寿,不少人误传陛下宾天。
【谁说朕难产宾天了?】
一群大臣急忙忙哭丧,当陛下面带讥笑地出现,十几张齐刷刷转为土灰色。
第二次是陛下大肆推行科举、土改,世家利益被牵动,暗中策划宫变。
第三次是雍宸十八年,陛下病重,缠绵病榻数月,章祚太子在世家拥立下试图逼宫。
想到最后一条,卫慈觉得胸腔传来阵阵抽疼,疼得他忍不住捂着胸口,面色化为苍白。
他苦心教导十数年的亲儿子,竟然蠢得被人利用,反而对生父生母倒戈相向。
皇权帝位,吸引力当真有这么可怕?
卫慈迷迷糊糊间又回到了梦境之中,耳畔传来熟悉的嘶吼。
【孤本是九五至尊之子,名正言顺的太子,如今却被奸人诬陷,沦为滕妾庶子,当真公道?】
他木愣地站在原地,神识从身体抽离,做不出反应。
那一字一句,字字戳在心间。
【谁跟你说,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章祚太子乃是追封,你还活着,这个追封自然作废。如今还大逆不道地逼宫,意图弑君,罪当该诛!朕从未属意你当皇储。你站在朕面前,到底是想斥责朕让你成了滕妾庶子,损了你的荣华富贵,还是觉得自己比长生更有本事,能治理好这天下,护好万民?子孝当为无双国士,他对你百般教导,你又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愚不可及,除了被人利用当枪使,一头扎进朕布好的陷阱,你还有什么本事?真是蠢!】
除了皇储继承权和皇子的身份,卫慈从委屈过这个孩子,末了却得来一句“奸人”的评价。
【呵——也许朕与子孝,当年生的不是胎儿,许是个胎盘吧。】
等卫慈再度醒来,外头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
耳边还传来吧唧吧唧的声音,他一扭头,只见一坨鲜花饼正趴在地上,手边放了一盘零食。
鲜花饼……不是,胖嘟嘟的长生发现动静,扭头望向卫慈。
“卫苏苏醒啦。”
长生笑嘻嘻地打算起身,圆溜溜的眼睛扫到了双手染着的饼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十分心虚地转为跪坐,悄咪咪地,一屁股盖在那盘零食上,以为这样卫慈就看不到了……
卫慈:“……”
风怀瑜,你再不约束你家闺女,真的要被养疯了。
“长生,过来。”
卫慈的声音十分沙哑,对着长生招了招手。
长生扭捏地起身,用胖乎乎的脚尖把那盘零食推到了一边,试图毁灭证据。
“卫苏苏。”
卫慈捏着长生小小的发髻团,虚弱地笑了。
“别偷偷摸摸地吃,免得你父亲怨念我饿着你。”
长生垂下脑袋,她年纪小,但也知道心虚了。
原本是想带过来和小伙伴卫苏苏一起分享的,但是她不耐饿,便偷偷摸摸捧着吃了起来。
不知不觉,吃得只剩残渣,碰巧卫慈又在这个时候醒来,吓坏啦。
“卫苏苏是病啦?睡了好久。”
卫慈府邸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算得上主人,长生自然是来去自如,下人也不敢拘束她。
“没有生病,赖床不想起来。”
长生点点头,哦了一声,悄悄地捂着嘴道,“长生也不喜欢起床,乳娘坏坏的……”
每次想赖床,总会被乳娘从床上抱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长生总会万分怨念,为何自己不能再胖一些重一些,这样乳娘就抱不动了。
卫慈哑然失笑。
他让仆妇先照看长生,自己去沐浴洗漱,洗去身上的黏腻汗水,这才感觉清爽了。
“你这嘴巴,一天到晚就没有闲过。”
卫慈被梦魇缠身,气息虚弱,抱着吨位颇沉的长生,走两步便有些气喘。
幸好两家隔得不远,不然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昨夜真是叨扰了,长生这个孩子任性得很,实在是拿她没办法。”
风瑾已经下班回来用午膳,正好留卫慈一起用膳。
风氏家风严谨,不喜奢靡,故而风瑾家中的午膳也偏向清素,正合卫慈的胃口。
“小孩子皆是如此,喜欢粘人,这是天性。”
用过午膳,卫慈才恢复些许精神。
风瑾没有怀疑其他,转而问道,“子孝也在烦忧早晨的事情?”
卫慈诧异了一下,懵逼地道,“什么早晨的事情?”
众人办公不在一处,他们也不是天天都能见面,所以风瑾没想过卫慈今天根本没去政务厅。
“关于丸州州府的事情……”风瑾眉头紧蹙,颇为烦恼。
“州府?用原先那个州府不就成了?主公也不是喜欢奢靡的人,更不会为了一己享受而劳民伤财。”卫慈想也不想地道,“难不成,怀瑜从刚才一直锁着眉头,便是苦恼这事儿?”
风瑾说道,“先前的州府已经被青衣军残部烧光了,若是选择那边作为州府,至少要建个一年才能初具规模。孝舆那边算了算财物,零零散散要花去近百万两,更别说其他人工费用。”
原先的州府因为北方战乱,百姓早已经散光了。
若是在那边重建州府,他们不仅要耗费大量钱财,还要费力召集劳工,费时费力。
太不划算!
更何况,州府这个地方,类似于整个势力的中枢大脑,更加不能马虎。
卫慈拧着眉头,深思一番之后,他有了抉择。
“主公那边怎么说?”
风瑾道,“主公的意思明确,不耽误正事、不劳民伤财即可。至于选在哪里,她都没意见。”
卫慈又问,“其他人呢?”
风瑾顿了顿,颇为为难地道,“其他人的意见……他们想将州府定在上京!”
上京?
这与卫慈的选择一样。
不过,看风瑾的面色便知道对方内心是挣扎的,将州府定在上京很是不妥。
“怀瑜似乎不怎么赞成。”
卫慈用了陈述的口吻。
风瑾苦笑一声,他道,“上京乃是东庆都城,主公将州府定在那里……怕是惹来闲言碎语。更何况,上京经历一场巨大的地动,瑾每每靠近那里便觉得心下惶恐,当年之事仍历历在目。”
当年的地动威势太大,葬送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哪怕过去了两年多,风瑾每次回想那日的场景,仍旧觉得心惊胆战。
“朝廷已经迁都谌州,上京已经不是都城。旁人要是闲言碎语,那边让他们说去吧,主公未必会将此事放在心上。谌州皇城那边纵有怨言,还能将主公的州牧撸下来不成?”卫慈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他又道,“当年地动,上京城毁于一旦,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如今的上京已经是一座废城,总不能搁着不处理。将上京城作为州府,我们便能招募周遭流民,减少隐患,这是其一。其二,上京城毕竟是古城,某些建筑还是能用的,能减少一笔开支。”
上京作为曾经的都城,的确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交通四通八达,地势极好,算是整个丸州的中心。
要不是东庆皇帝鸠占鹊巢,丸州的州府也该设在上京。
风瑾叹息着道,“瑾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只是仍旧害怕,担心地动之事重演。”
卫慈还有一些理由没说出来。
将州府设在上京,不只是那么两个理由,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上阳郡的本土士族太跳了,风氏如今还不管事,其他人更肆无忌惮。
姜芃姬一直待在奉邑郡,无法时刻盯着这些魑魅魍魉,他们作妖的机会也就多了。
若是将州府设在曾经的上京,上阳郡的士族自然安静如鸡,不敢轻举妄动。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卫慈都知道主公必然要和世家争斗一番。
哪怕如今的主公出身世家,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想到姜朝建立之后的斗争,卫慈只觉得脑仁疼。
抑制世家权柄,肯定不能等国家一统才施行,若是可以的话,现在就要着手打压。
想到这里,卫慈心中一动,生出了个念头。
“你们都决定将州府定在上京了?”
姜芃姬觉得自家下属很有想法啊,竟然真的统一意见,决定重建上京,这一个个都想搞事。
不止姜芃姬这么想,连围观全程的直播间观众也觉得这些人在搞事儿。
若无正常情况,她每天都会开直播,时间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七点。不少观众表示,在直播行业如此发达的现在,像她这样敬业勤劳又从不要打赏坑观众的良心主播,世间仅此一家。
唯一让人蛋疼的是,这家直播间有人数上限限制,每次看直播都要拼一波手速和人品。
直播间才十五万的上限,但全球知道直播间的人却有五六十亿!
作为长盛不衰的直播间,姜芃姬可谓是享誉全球。
这不,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紧跟着便有无数弹幕从直播屏幕飘过。
【农夫山泉有点悬】:主播,你这是要玩大的!看了昨天的剪辑录播,我便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要是将州府定在上京,用那啥的话来说,不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燊枷】:哈哈,该改一下,分明是柳兰亭之心路人皆知啊。
【狐仙红颜】:真可惜,真想看看主播将州府定在上京,小皇帝和皇太后会是什么脸色。
【泡泡的梦想】:啧,还能是什么脸色,估计跟喝了一大缸稀黄的屎一样的脸色。
【千秋不白】:呕——楼上,你的比喻也太恶心了,我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饭。
大多直播间观众都在为姜芃姬和她的班底打call,给他们应援。
皇室尚存的情况下,胆敢将州府建立在曾经的帝都,这胆子也忒大了。
这等同于什么?
某个观众的弹幕非常形象——
【夏天出门的香菇】:主播这是要搞事儿啊,这就好比男主人带着小姨子和小妾私奔了,丢下原配在床上睡觉。没过多久,外头来了一伙强大的土匪,占了这座府邸,睡了人家原配。
哪怕这个原配是男主人不要的女人,但被第二个陌生人占去了,人家脸色能好得了?
除了这些插科打诨的弹幕,直播屏幕的角落还飘过好几条牛头不对马嘴的古怪弹幕。
【华语好难学】:其他都不管,我只想知道主播啥时候放弃种族语言偏见,开其他语种。
【歪果仁学华语】:为了追直播间,愣是苦学三年考过了华语十级,还是有好多听不懂。
对此,姜芃姬两手一摊,她也是无奈得很。
系统已经被她囚禁,直播间根本没办法升级呀。
说到这里,不得不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缘故,登陆直播间必须要用华国网络,连弹幕也局限于华文输入法。这导致不少外国人想要看直播,还要大老远跑来华国,不然只能翻墙去看网络上的录播。哪怕来了华国,想要发弹幕、听懂主播讲了什么,还要自力更生学华文。
说多了都是泪!
姜芃姬默默同情那些观众,底下的下属各自交流眼神,选出一人当代表发言。
风瑾详细列举将州府定在上京的好处,一切都以姜芃姬的利益为出发点,毫无其他私心。
慷慨陈词之后,风瑾迟疑地添了句,“上京城遭受地动侵袭,十室九塌。若在废城之上重建,怕是要格外细心。建造之时,用料要足,决不能出现贪污或偷工减料的现象。瑾以为,不如去请经验丰富的工匠大师亲自督建、设计、统筹,以此才能安抚饱受地动之苦的百姓。”
一场地震夺走一城数万百姓的性命,这么危险的地方,哪怕重建了,百姓也是心有余悸。
若想要吸引流民靠拢,必然要让他们知道重建后的建筑稳固牢靠,不惧怕地动山摇。
更加重要的是——
姜芃姬视线转到张平身上,“希衡会弄这个么?”
对方懵了一下,旋即苦笑道,“若让平捯饬一居一室,倒也不难。若建一城,怕力有未逮。”
姜芃姬不甚在意地道,“建城也没那么麻烦,你知道如何建造居室就行了。只要将一座居室复制粘贴个几千上万倍,那不就是城了?堆砌城墙、建立城郭,雏形不就有了么?至于排水管道设施,你去查查象阳县的水管如何铺设、如何引流,从中也能借鉴一二……”
众人数脸懵逼,听主公这么一说,好像建立城池十分简单呢。
他们能从字面上猜出“复制”为何物,但那个“粘贴”又是什么鬼?
姜芃姬表示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度,应该聘请直播间观众近些日子吐槽的“唐七”过来解释。
张平这算是赶鸭子上架了,顿时鼓跳如雷,鸭梨山大。
一侧的卫慈发现他的为难,细声道,“慈这里收藏了几份古城池的图,兴许对你有帮助。”
张平听了,顿时茅塞顿开,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强有力的大腿。
他果断出列,二话不说将小伙伴卫慈拽进了火坑。
“主公,平想向您借一个人。”
姜芃姬笑道,“建立州府,宜早不宜迟。如今正是修生养息的时候,其他事情都不忙,自然要为此事让道。你说吧,要借什么人,只要是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张平作揖道,“烦请主公将子孝借平。子孝博学多才,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皆有涉猎,他与建筑一道也曾讲究过,又兼工书善画。若能得子孝相助,想来很快便能绘出州府的图样。”
卫慈:“……”
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好心借出珍贵的图样,试图拉一把自家小伙伴,这个猪队友直接用力将他拽进火坑。
心态爆炸!
这家伙以为一座城的图样那么好画?
姜芃姬瞧见卫慈欲言又止的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嘴上说道,“依你所言。”
张平喜出望外,连忙谢恩,“多谢主公!”
卫慈便在张平身边,默默地呵呵了一声,真想捶死身边这个坑货!
其他没有被点名的人长舒一口气,逃出生天啦!
他们都不傻,哪怕没干过也知道建城有多累,加班还不算苦,怕就怕一年到头住工地。
众人躲都来不及,唯有一人不知内情,傻乎乎地出列,主动请缨。
这人便是邵光,怎么说他也是修习墨家之道的宅男,建筑一道总有许多共同之处。
更何况,他对象阳县的排水路线异常好奇,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好好了解其中的核心技术。
只是……不知为何,周遭的新同事看他的眼神……貌似带着一丢丢的同情?
建城需要实地考察,丈量土地,弄清情况之后再着手设计,绘制图样。
卫慈知道自己被张平这个猪队友坑了,以后别想有休闲时间。
前往上京之前,卫慈偷偷寻了姜芃姬,二人密谈了一番,谈话内容仅是他们知道。
“主公,慈问句大不敬的话——您志在何方?”卫慈是个相当理性的人,经过两天调整,他已经从那夜的梦魇中恢复过来,瞧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如今谈及公事,更不带私人情绪。
姜芃姬与卫慈选了个僻静的地方谈话,周遭空旷也不怕有人窥听。
哪怕隔墙有耳,姜芃姬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因为世间无人能瞒过她的精神探查。
“志在何方?”她喃喃了一句,笑着道,“自然是志在天下,志在万民。子孝与我行心意相通,志向相同。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是,不用这样试探。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认真听。”
卫慈听了,面颊发烫,耳根子都充血了。
姜芃姬有事没事就讲这样令人误会的话,哪怕卫慈身经百战,照样无法抵抗。
他收敛飘散的思绪,恢复常态,认真道,“主公,慈不仅仅志在天下、志在万民,更希望国祚长盛不衰、天下河清海晏。如今遭逢乱世,无数百姓遭此劫难,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失去自己的家园和土地,甚至有无数人为了生存卖儿鬻女,只求一袭存活。世人皆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国祚有盛有衰。国祚昌盛,盖因君主圣明,百官贤良,才有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之景。但,国祚衰败,这又是为何?仅仅因为君主昏庸,百官庸碌?”
国家昌盛,来来去去不过那么几个原因,但国家衰败呢?
仅仅只是因为君主昏庸、百官庸碌、天时不好?
对于这个问题,卫慈从前世年轻时候便开始思考,一直思考到了如今。
卫慈一直仰慕姜芃姬,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所作所为便是他的理想,还有一重原因。
对方是他迷途路上的明灯,引导他揭开了很多让他迷惑的问题。
这些问题,随便捡一个说出来,兴许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惹来天下士子口诛笔伐。
卫慈意识到危险性,但他却不觉得孤单和无助,因为他知道还有人与他走在同一条路上。
“慈翻阅史籍,发现国祚衰落,这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的现象,更是自下而上。若将国家喻为参天大树,君主为树冠,百官为枝丫,那么百姓便是纵横延绵与地底的根系。树冠若亡,树木尚能存活。枝丫若损,树干还能延伸。可是,若根系大片遭损,此树危矣。”
姜芃姬认真听着。
她感觉得出来,他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和感悟,既不是照本宣科,更不是纸上谈兵。
卫慈继续道,“土壤之于树根,乃是孕养它们的根本。若这些土壤被人抢走,树根不能活。”
姜芃姬神色一肃,明白卫慈的意思。
“你说土地兼并?”
卫慈面色一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正是如此!”
何为土地兼并?
如今的土地是可以买卖的,世家、乡绅、官僚可以借用权势、钱财从农民手中弄到越来越多的土地,甚至让他们没有徒弟,若是卑劣一些,甚至会巧取豪夺。这种现象到了灾年尤为明显,百姓一旦失去自己的土地,意味着失去了生存的依靠,只能继续变卖房产,沦为低廉的劳动力,给大地主当佃农。搁在这个时代,这是难以根治的顽疾,还会越来越严重。
一旦土地兼并到了一定程度,国家也会走向衰亡之途,哪怕出了中兴之主也挽救不了王朝。
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农民与拥有大量土地的豪强便会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国家与这些豪强也会发生剧烈摩擦。纵观史书,不少清明的君主都会采取办法抑制兼并的步伐,让土地兼并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若是缓解不了,那么必然会面临一个问题——农民举起锄头造反!
姜芃姬来自于未来,整个宇宙都是人类探索的区域。
因为星际战争和人们思想,人口繁衍速度根本比不上拓展速度。
对于智慧生物来说,整个宇宙无边无际,他们有更加辽阔的空间,探寻不完的未知领域。
可远古时代不一样啊,人类科技落后、生产力低下,他们被土地无形约束着,难以挣脱。
对于他们来说,土地是一块蛋糕,旁人多分一些,他们就少分一些,彼此间存在利益冲突。
人类战争的源头便是利益之争,搁在远古时代,追本溯源更是土地之争!
不说这个位面,直播间观众那边也有土地兼并的问题。
华国历史上,历朝历代调整治理土地兼并的法令层出不穷,土改一层层递进。
均田制、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皆是如此。
姜芃姬嫌弃跪坐难受,干脆换了个姿势,依着凭几道,“你说,我听着。”
卫慈感觉心跳如鼓,耳边还能听到左胸腔传来的有力震动,他知道自己在紧张。
“主公……依慈之见,何不从根源掐了土地兼并的源头!”
这话说出口,卫慈感觉浑身卸去了力气,只等姜芃姬表态。
姜芃姬问道,“掐去源头?”
卫慈旁的没说,只说了八个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姜芃姬心中一惊,她抬眼与卫慈对视,只见对方眼中坚定不移。
半响之后,她愉悦地笑了。
“好,我知道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句话她喜欢。
不止喜欢这句话,似乎也更喜欢说这句话的人。
“子孝,你过来。”
她对着卫慈招手,对方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见她呼唤,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但——卫慈面对姜芃姬,从不知道何为“不”。
膝行上前,两人距离不足十寸。
姜芃姬蓦地抓住他的手,惊得卫慈几欲跳起。
“不用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卫慈暗中露出一抹苦笑,对方的确不会吃了他,但对他来讲,也许比吃了更令他惧怕。
“子孝之心,与我偕同。”
卫慈惊诧地睁大了眸子,那双蕴含万物星辰的眸子,亮得令人觉得刺眼。
围观全程的直播间观众:“……”
嗝——
这口狗粮吃得太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