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五年再过两三天,也就到来了。
对于大部分的大汉官吏来说,猿猴的生涯还是比较惬意的,不仅有五日一沐休,还在春节、冬至各放七天,算是双黄金周了,再加上夏至也放三天,清明四天,中秋腊八也是三天,还有元宵,正月卅,春分秋分,立春夏秋冬各一天等等,这些时间都放假。
大汉的学生呢,有授艺,呸,授衣假还有田假,各有十五天,算起来和后世差不多一样吧。
当然,汉代的猿猴放假这个事情么,还没有正式写入律法当中,除了冬至春节夏至三个节日是铁定要去洗澡的之外,另外的时间一般都是当地主政长官决定,甚至比如说该到了上班的时候,然后出门撞见了一砣米田共,甚至是见到一只狗一只猫,都可以大刺刺的说今日不吉利,掉头回家,再推迟一天上班。
至于什么各种原因,然后托病不办公的大猿猴,少者三四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不出门的,更是属于正常操作……
至于当下的川蜀么,什么事情也都是斐潜说了算,正值一来也要促进川蜀经济,二来也要让辛劳了许久的兵卒多少放松一下,还有其他两个方面的原因,斐潜决定索性准备放了十天的长假,从十二月二十八日起一直到一月初七,统统放假。
川蜀竹子多,所以爆竹就多,从二十八开始,零零星星的就有爆竹声衬托着成都左近的热闹气氛,到了年三十的时候,将会达到高峰,从早到晚响成了一片,烧掉的竹节至少可以绕成都一周。
当然,新年第一天的第一个时辰是不能点燃爆竹的,因为这个时间是属于皇帝的……
大大的福字高高的张贴起来,述说着普通百姓最质朴的愿望,过去一年当中,或许有悲伤的,或许有欢喜的,但是终究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也就暂且忘记,然后仰头看向了未来。
战争会搅乱许多东西,也带来了很多。
成都扩建工程已经基本上敲定了,原本的城区将作为西城,然后再东面扩建出一个新的城区来,对应将来的贸易和经济发展需求,大体上的地址什么的已经敲定,就等着新年一过,便陆续开始动工。
若是没有大笮铁矿的刺激,这些川蜀大户也未必会那么爽快的同意出工出力来建设新城,但是有了将来可期的利益的时候,暂时眼前付出去一些投资,不是很正常么,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相比较在二十八这一天,在晏平四年的最后一次碰头会当中决定下来的其他事情,扩建成都城就显得有些小了,甚至没有泛起多少的波澜。
甚至连在青羊宫旁边,同时修一个谶宫的事情,都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许多人,就连谯并本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斐潜想要提他自己造势的前奏,所以谯并乐呵呵的也接受了征西将军斐潜的征辟,正式的成为了滚烫出炉的谶宫祭酒,将在正月初九主持开年大祭,根据内学八十一谶图,推荐十二星座全年运势云云,咳咳,反正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重头戏,依旧还是大笮铁矿。
这一次斐潜拿出了自己之前简要写的那些要求和基础措施,其实很多时候,古代人的智慧并不差,但是在统筹学上面多少会短缺一些,这个主要还是接触的事务有一定局限性的原因。
就像是愚公移山,古代可能认为这个是一种坚持不懈的精神,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社会的发展,除了原本的坚持本意之外,解决门口大山的问题可能有其他的方式,比如挖隧道架桥梁,甚至还要考虑水土流失什么的,还可以有反向的思维模式,比如开个农家乐,让城里人往乡下跑……
当然,这就是一个比喻。
作为后世的习惯了分工协作的斐潜,将工程进度表悬挂出来的时候,顿时就引出了一片厅堂之内所有大小官吏的抽气声。
斐潜咳嗽了两声,然后让徐庶代为阐述。
和后世那种具体到每一个项目,每一天进程的项目表不同,汉代大体上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太多,所以想要具体到非常细致的天数,还是有些困难的,但是就算是如此,看着同时成立的几个项目小组,然后各个分工明确的具体事项,相对应的交付时间和对象,包括刘备在内的许多人依旧是不由自主的长大了嘴,目瞪口呆……
在座的,基本上都不傻,包括刘璋也是一样,在见到了项目图表之后,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是一项相当重要的工程统筹技能,各个伸着脖子,静静的聆听徐庶的讲解,生怕漏掉了一两个字。
这些年头,虽然听闻征西将军在关中并北搞风搞雨,也或多或少的听到征西相关的一些传闻,但是包括刘备在内的许多川蜀士族官吏,在这一天,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自己和征西民政工程上面的差距。
许多人不由得默默的吞咽着口水,然后瞪着眼,宁可眼球都瞪酸了,也不愿意多眨几下,就是为了将这一幅悬挂着的工程进度项目图记下来,然后回家详细研究,最好吃通吃透,成为自家的传承。
在箍木桶都能成为一门家传手艺轻易不传授的汉代,统筹规划基本上只有相当高级别的家族领袖层面的人才有些落于纸面上的东西传授,很多普通人,比如大工匠什么的,这些人虽然脑海当中有这样的概念,但是难以形成文字上面的直接表达,就好像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因此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一份基于后世的详细大笮铁矿建设项目分工表,就足以横扫一切,让川蜀各人相形见绌了。
随后斐潜又装模做样的点评了一下关于吴懿刘备一派和李恢费诗一派的大笮策论,表示都写的不错,难以评定上下之别,就干脆暂且并列前茅,让两派分别回头准备,然后谁最后能在大笮建立军寨稳固矿产了,便为第一,成为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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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啊……”
刘备回到了住所,坐了下来,愣了半响,显然是依旧惦记着早上的议事内容,久久的才长叹一声,“这个征西,果然厉害……”
张飞咕嘟嘟的喝着水,闻言也是憋屈了半天,心中虽然也是有些震撼,但是嘴上依旧不松口,眼珠左右转了转说道:“这有什么?大哥比征西更厉害!”
“嗨!”刘备摇头笑了一下,说道,“如今方知啊……真是如今方知何为各司其职啊……”
没等张飞继续说什么,刘备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之前我们怎么做呢?比如说修城墙吧……这个我们在新野也做过,当时是怎样?先找民夫对吧?用了多少天?有的先来,有的后到,这就延误了两三天,然后呢,要采泥,转运,夯土对吧,采泥出来才发现了泥不合用的,转运时发现车辆不足的,夯土时发现器具顺坏的……都是小事对吧,我们也很快都解决了,但是前前后后这些一点点的耽误加起来……呵呵……”
“三弟你再看看征西这个,就前期开拓道路,也要用民夫对吧……”刘备指着他所记下的那些项目说道,“你看看,车辆谁负责,什么时候到位,工具谁负责,什么时间送到那个地方,然后民夫谁管理,初期多征调,然后到了二月二,民夫尽数转为春耕,换成辅兵向前开道……”
很多事情,在一些人眼中,或许很简单,很平常,甚至不值得多说一句,但是在没有做过的人面前,却会很难。就像是扫地,绝大多数人都懂,但是叫一个幼儿园大班的,或者是一年级的小朋友扫地,立刻就会看到奇形怪状的各种奇葩扫地模式出现了。
游侠出身的刘备,在民政方面的能力,因为没有学习的机会,所有的经验都是他在担任高唐和平原县令的时候一点点学来的,所以实际上谈不上多么的高明。见到了征西当下如此详细的分工协作的方式方法,自然是赶快捡起来如获至宝一般。
“三弟,”刘备对着张飞说道,“此次你和元雄一同西进,脾气可要收着些!切切不可犯浑了!”
张飞瓮声瓮气的应答了一声。
正如斐潜所预料的一样,作为刘备而言,绝对不甘心手中没有任何兵卒的统领权,而这一次西进大笮,自然就是重新领回兵权的绝佳时机。不管怎么说,作为笮人賨人等南蛮出没的地区,战事自然是无法完全避免的,自然需要兵卒人马控制局面,因此也就是刘备等人光明正大的重新获取一定兵权的最好机会。
“三弟,此事干系重大……”刘备还是有些不放心。
“大哥!”张飞抖着刚针一般的胡子,“放心好了!俺老张这次肯定小心!小心再小心!大哥你放心!”
“呃……”刘备叹了口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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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祭酒!恭喜,恭喜啊!”
左慈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样。当然,是老花。这样的笑容在别的人身上,多少有些猥琐的感觉,但是在左慈这样分分钟都在装扮的职业人士脸上,长长白须飘动着,只有体现出无尽的慈悲和善。
谯并微微瞄了一眼,拱手还礼:“见过左真人。”态度不偏不倚,甚至有些微微的冷淡。
并不是谯并不开心,而是因为作为青羊肆的新邻居,谯并对于左慈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兴趣。和大多数迷茫的百姓不同,加上谯并本身就是研究谶纬出身的,自然对于左慈的什么道法不感兴趣。
谯并婉拒了之前的征西邀请,表示自己身体不好,不适宜去并州之后,以为自己恐怕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反正这个事情,也是属于正常操作,要不然他师傅怎么会有董十辟的称号呢……
结果没想到征西居然要搞一个什么谶宫,然后再次邀请他作为祭酒,这一下,谯并就不能拒绝了,原因么,很简单……
左慈呵呵笑着,用手捋着胡须说道:“老道此处新到了些好茶……呵呵,不知谯祭酒有暇否,可否共饮之……”
谯并一本正经的说道:“得征西大任,建此谶宫,岂能擅离……望左真人莫怪……”
左慈微微点头,然后笑着说道:“正是,正是,如此老道就不打搅谯祭酒了……告辞,告辞……”
谯并点头说道:“左真人好走。恕不远送。”
左慈呵呵笑得慈眉善目,缓缓地回到了青羊肆之后,等一个人坐在了清修静室之中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才算是彻底的扔到了一旁,三角眼立了起来。“谶纬之术……哼哼……”
谯并瞄着左慈走远了,也是冷笑了一声。
一旁默不作声的来敏走了过来,说道:“谯兄,左真人……可是号称神通三千,大道通达之人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谯并傲然说道。
来敏嘿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怪异。
谯并没有看来敏,而是盯着正在修缮修建的谶宫的工地,说道:“川中正值多事,若你我擅离,此地修缮出了差池……”
来敏目光顿时一冷,然后转向了一旁的青羊肆,说道:“谯兄之意是……”
谯并说道:“某没什么意思,但需小心为上。”
“善,谯兄言之有理……”来敏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不过征西有令,欲从内学之中推算得来年运势,这个……万一……”
谯并微笑着说道:“圣人之言,蕴含大道,吾等凡夫俗子,只能揣测其万一……征西之意么,也不过如此……听闻征西有隐鲲之号,当下既见大川,自当化鹏……”
来敏恍然而笑:“自当如是也!若不是谯兄提点,某竟不得悟也!所谓川中运势之说,不过托言尔,若真有化鹏之语,自然就是运势极佳了……啊哈,哈哈哈……”
谯并微微笑着,也是捋着胡须,不知不觉当中,他摆出的笑容,竟然和方才左慈的模样有几分的相似……
从雒阳到官渡,从白马到酸枣,一次次的战斗,一次次的流血,从讨伐董卓的那一刻开始,河洛和兖州就基本上陷入五六年的战争期,甚少安宁和平静,导致原本在这里的村寨全数破落,上千上万的此地居民要么被抓民夫,死在了战场之上,要么居家迁徙,死在了道途之中,余者寥寥。
空置的房屋成为了鸟兽的居所,败坏的门楣在黄昏之中勾勒出诡异且死寂的线条,老鸦在枯干的树枝上时不时的叫着,“啊……吖……”
失去主人的野狗红着眼睛流浪着,不知道是因为血污还是脓包,野狗的毛发肮脏的粘连在一起,流着口涎。
就连许久不见的狼群,似乎也重新出现在这一片毫无人烟的土地上。
荒漠之中,黄骨粼粼。
官道两侧的杂草,因为久未清理,已经蔓延到了路面之上。
几匹快马从远处而来,带起一股烟尘。领头的骑兵一脸尘灰,鼻子眼睛眉毛上全是土,汗水冲刷出一条又一条的印迹,显然已经是奔驰已久,疲惫异常,但是依旧咬着牙,催促着同样吐着白沫的战马继续向前。
跟着驰骋的骑兵向前一段,便远远的在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庞大的兵营,骑兵已经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是再次拍了拍战马汗津津的脖子,指了指前方。
这里是无名渡口。
因为原本连着官道,有官府修建的码头,因此便叫做官渡。
“咚!咚咚!喀拉!哗……”沉闷的声音混在水声当中,沿着河道交错响起。
一队曹军兵卒,沿着河道散开,站在河岸边上,用大锤或者是铁斧,亦或是用绳索简易捆扎的方石头,砸在河边形成的薄冰上,将冰面翘裂凿开,白色的水汽混合着碎冰,在河道边升腾而起,成为了每日固定的景色。
曹军大营,临近渡口。
虽然说袁绍大军在白马并未进军,同时兖州之处也不像是冀北一样,滴水成冰,但是既然在此有结冰的迹象,那么谁也不能保证若是留着这个冰面不清理,随后会不会成为袁军突袭的凭借,便只能是日复一日,不断的派人开凿,直至春暖花开的那一刻。
原本这里是不应该结冰的……
曹仁带着一队巡骑,沿着河岸而来,在渡口之处停了停,扭头望向了远方。
袁绍大军很诡异的没有继续逼近的动作,这让曹仁,甚至曹操都有些心惊肉跳,不知道袁绍葫芦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药,但是又不能说大刺刺的舍弃这里的地利,然后主动上前迎战,毕竟实力对比,依旧是曹军较弱。
嗯,当然,官方的宣称,依旧是胜券在握,在这里驻扎,只是为了体恤兵卒,不欲兵卒在寒冬之中跋涉辛劳……
马蹄声传来。
曹仁先是看向了袁绍那边的方向,搜寻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并不是在那一边,便连忙又扭过头来,神色微动。
“将军……将军?”曹仁的护卫问道。
曹仁拍马向前,并未答话,护卫也连忙跟上,进了曹军大营之内。
寒风之中,旌旗席卷,兵甲森然。
曹仁下了马,将缰绳甩给护卫,大步向前,不知道为何,曹仁在听闻了马蹄声之后,便是心中一阵乱跳,心绪不宁,似乎预感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子孝来了?”
曹操依旧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的作案后面,批阅着公文,见到了曹仁进来,也就是抬了抬眼,然后依旧低着头,手上不停,依旧像是往常一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巡查可有所得?”
“启禀主公,未见袁军动向。”曹仁拱手说道,迟疑了片刻,又补充说道,“要不要再派些精锐斥候,前往袁军大营打探一二?”
曹操没抬头,手中继续批复着,然后说道:“不必。袁本初兵马未动……因其子感染风寒,不良于行……”
“啊?”曹仁愣了一下。要是袁绍感染风寒,然后不能举兵南下,曹仁多少还能理解,这袁绍不趁机会进军的原因竟然是他儿子生病了?
曹操抬手,似乎要从一旁的情报当中拿什么的模样,却抖了抖,然后将最上面的一封拨到了一边,从下面抽出一封,让护卫递给曹仁。
情报不是从袁绍大营当中传出来的,而是从邺城传出来的,然后辗转到了许县,再从许县而来。
军营当中戒备森严,通常又有游骑巡弋左右,像是故意留下什么书信情报的,在没有事先约定好的情况下,谁知道留在那块旮旯石头树皮下啊?就算是事先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又要躲避巡查的骑兵,还要找到合适的借口出营寨,将情报放到恰当的地方……
反倒是从后方传递出来,只要避开兵线,便相对容易一些。
邺城当中的情报也很简单,一方面说明了袁绍在调动兵粮组织后勤运输,这个是正常的操作,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特别的就是在这一次的兵粮转运当中,还带上了邺城之中的几个有些名气的医师一同南下。
然后又有传言说袁绍生病了,顿时冀州一片哗然,旋即就有官方站出来讲说并不是袁绍,而是袁尚生病了,袁绍下令调集医师。
即便是如此,冀州士族子弟依旧将信将疑……
不过,邺城的暗线表示后一个传言比较可信,因为同时还有传言说田丰因为袁绍不愿意接纳他的建议,同时又因为袁尚之事,止步不前,又是吵吵了一顿,和袁绍闹得很不愉快。
当然,吵架的根本原因,不是袁尚生病需要照看,而是袁绍再次下令征调冀州粮草……
曹仁摸着胡须,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军国大事,如此儿戏……真是……”
曹操没有置评,而是说道:“子孝,正值此机,可将营中新兵再练一番,以免临阵有乱。”
曹仁拱手应答,见曹操没有其他的吩咐,便告辞出来。走出中军大帐之后,曹仁微微皱起眉头,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中军大帐,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向前而去。
曹操将手头上的行文一个个的看过,一个个的批复,不知不觉当中,太阳西下,军营的刁斗之上也传来了清脆的击打更鼓的声音。
曹操护卫抽空将晚脯送上,曹操默默的接过来吃,吃完了便让护卫端走,又默默的坐了一会儿,便让护卫将烛火吹熄,转去后面默默的躺下歇息。
夜深沉。
大帐之内,自然没有砖石房屋的隔音效果好,曹操侧躺着,面向屏风,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实际上睁着眼,并未入眠。
远处有兵甲巡逻,踩踏地面发出的脚步声,近处有护卫陷入睡眠当中的低沉呼吸声,还有营寨之中不知道是谁在睡梦当中低语磨牙之声,参杂在松油火把不时地爆裂声响当中,组成了军寨之中的夜晚。
曹操自认为是有静气的,即便是当年在雒阳手下没有多少人就准备冲杀宫中营救汉帝的时候,依旧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但是当下,曹操却睡不着。
“……”
不知不觉当中,微微的温暖从眼角滑落,然后转眼之间变成了冰寒。
曹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无法像是年轻时一样,顺利入眠。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梦里几次惊醒,不是梦见了在扬州的那一场营啸,轰然之中,全营炸乱,自己穿着一身小衣彷徨无措孤立无援……
要么就是梦见了吕伯奢躺倒在血泊之中瞪着他,还有董贵人捧着肚子满面血泪的瞪着他,还有鲍信,还有无数张面孔都在血海当中晃动着,沉浮着,都在瞪着他……
亦或是看见火光四溅之中,人影晃动,然后父亲的死在矮墙之下,半身是血,半身是黑泥,就像是当年他拜别父亲的时候,房檐洒落下来的黑影……
这一路,曹操走的极难。
模糊的视野里,曹操似乎看见他父亲朝着他伸出的那只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似乎还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个浑身都是野心的孩子回心转意……
然而他父亲没等到,而曹操他,也是再也握不到这只手了。
“父亲大人,我长大了要当将军!带着千军万马,开疆辟土!我要做将军!”小小的曹操,拿着小小的竹刀,仰着脖子说道。
阳光之中,曹嵩温和的笑着,“好,好,以后你就当将军……”
“吾乃上将,尔等听令!”
绿茵之上,小小的曹操,高高举起竹刀,向着假象当中的敌手冲杀而去。
下一刻。
“父亲大人,我长大了要当将军!带着千军万马,开疆辟土!我要做将军!”小小的曹昂,拿着小小的竹刀,也是在阳光之中,仰着脖子说道。
曹操哈哈大笑,向前挥手道:“善!吾儿今后定为大将……”
“啊呀呀!汝等兵马,如草芥一般!”
城墙之上,小小的曹昂,高高举起竹刀,大呼小叫的奔跑着。
再下一刻,便是一片黑暗。
曹操张着嘴,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有些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声的。
他的父亲,死了。
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甚至还那些嚼舌根的士族子弟,略带着讥讽的神色,说他父亲是因为太胖,所以翻不过矮墙,而且还是溷藩之侧……
然后便神色了然的相互哦哦哦,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
他是出身不好,但是出身不好是他能决定的么?
难道出身不好的人,就永远都应该属于下贱,永远都不能掌握权柄么?
父亲曹嵩劝过他,但是曹操没有听,曹操觉得他可以走出一条新路,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然而一回头,却看不见父亲的那条路,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
而现在,他的儿子,也死了。
死于旧创,死于暗算,死于躲在夜幕和黑影之下的那些人的计算之中。
曹操杀了董贵人,刘协口出恶言,诅咒曹操绝后。刘协固然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实际的举动,但是别人有。当然,这些人未必只是为了替刘协报仇,而更多的则是为了打击曹操,就是为了搅乱曹操的节奏和军心……
走上了这条路,便是披荆斩棘,遍体鳞伤的曹操一回头,却发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奔跑的身影也渐渐的淡去,消失了。
“昂儿啊……”
曹操从胸腹之中微微的吐出几个字,混杂在夜风当中,如同轻烟一般消散无踪。他甚至不能说,不能回,更不能大张旗鼓的追查,去替他儿子报仇,只能是在军帐之中,如同孤狼一般,任凭一次又一次的痛楚冲刷着心灵,让眼角的泪从滚烫变成了冰寒。
曹操知道,那些蜷缩在黑暗之中的毒蛇,正兴奋的舔着毒牙,就等着曹操回到许县,然后掀起轩然大波,然后从中渔利……
前线需要曹操坐镇,否则新兵,青州兵,兖州兵,豫州兵组成的集团军没有了主心骨,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就会发生什么事情!
曹仁曹洪夏侯渊夏侯恩等等,现在还没有达到可以统帅大局的声望,关系也不是各个都融洽无比,相互之间如果没有了曹操居中调度,自然就难免运转生涩,徒生事端。
许县也不能乱,如果后线一旦生变,也会影响到前线士气,说不定都不用迎战,便是输的一塌糊涂了。
就连刺杀曹昂的那些凶徒,也只能是暂时暗地里追查,不能兴大狱捕百官,否则必然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所以,曹操只能给荀彧回了四个字,“密不发丧”!
对外宣称曹昂只是重伤,一切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再进行处理……
战争总是会死人的,曹操知道这一点,接下来还有无数的人会死去,如今这些献祭的生灵,只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几年来,在这一片土地上死去的,有老人,有青壮,有妇孺,也有他的友人,他的亲人,他们都像是在某个地方安静的等着,看着,就像是天地间唯独只有曹操一个人站着,而他的身影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每一道阴影当中都充满了死去的亡灵……
寒冬,无春。
月光如水照缁衣。
“本初兄,你是个好父亲……”
“而我,不是……”
妙书屋
晏平五年,春。
川蜀之中已经是略微有些春色,但是在幽北,却依然冰雪风霜,一个都不少。
雪花飘飘,夜色深邃,低矮的云层显得厚重无比,压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
寒风在山岩之上呼啸着掠过,在山洞洞口形成了像是吹口哨一般的效果,如同鬼哭神嚎一般。
在这个山洞之内,有篝火正在燃烧,在篝火之上,还有些简单的汤食炖煮着,飘着些食物的香味。几名身披毛皮,腰挎战刀的壮汉在洞口守卫着,而在洞内坐着的,便是这一次南下的鲜卑头人。
上首坐在熊皮垫子上的,便是轲比能。
洞口处光影一晃,又有一人从风雪当中走了进来,跺了跺脚,又扫去了身上的落雪,然后才往里进,朝着轲比能行礼。
轲比能挥挥手,让护卫从篝火之上给刚来的头人也打了一碗热汤,然后示意这名刚到的头人自己找个地方坐。
因为山洞本身形状受限,因此也不太可能像是像是平日一样,还要排个位置,所以也就大体上意思意思就行了。刚来的头人转头看了一下,便和自己熟悉的另外一个头人坐在了一处。
轲比能左右看了看,默默的计算了一下人数,然后开了口:“这雪……看起来还要下两三天……”
“嗯,很麻烦啊……”在一旁的苴罗侯闻言也是点头,苴罗侯是轲比能的弟弟,坐的位置也比较靠近篝火,顺手将一根树枝扔进了篝火当中,看着火光闪动,“算算现在都是快开春了吧,还在下……”
“大王,这样的天气,这渔阳城……”
一旁有个性子急切的,忍不住就脱口而出,然后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旋即又停了下来,颇有些尴尬。
山洞之内的几个人听了此言,面色之上也是颇有些怪异。
在游牧民族生活过程当中,这些人,包括苴罗侯在内的,基本上都是鲜卑部落的大小头目,甚至轲比能也是,只不过是更大一些的部落头目罢了,所以松散的政治体制,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上一次攻打渔阳没有攻克,轲比能自然是念念不忘,多少心中恼火,同时渔阳的盐铁,确实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诱惑。结果上次被殴打得抱头鼠窜,这一次又受到了大雪得阻碍,着实令轲比能有些郁闷。
鲜卑内部纷争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这些鲜卑人并非是正面击败匈奴而继承了大草原上的王者地位,而是依靠捡便宜才获得的,因此在檀石槐死后,鲜卑就难以形成一个有效的整体……
轲比能甚至有时候怀疑,檀石槐大王的死,是不是因为汉人的刺杀。
因为在那个时候,北方大漠已经什么人可以阻挡檀石槐崛起的脚步,甚至可以说是只要击败了汉人,就可以确定鲜卑不可动摇的地位了,可就是在檀石槐拒绝了汉人皇帝的和谈请求之后,便死了……
当上一个小部落的头人,并不难,只需要打败几个人就可以,甚至不需要动刀枪,但是想要成为几个部落的领头人,不动刀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说像轲比能现在想要获得的鲜卑大王的位置。
想要真正的获得所有鲜卑人的尊敬,唯一的途径,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像檀石槐一样,正面击败一次汉人的大军,便自然而然可以获取无上的声望,将步度根一脚从大王的位置上踹下来,成为独一无二的真正的鲜卑大王。
可是,理想归于理想,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今天叫大家过来,就是想说这个事情,渔阳啊……”轲比能环视了一周,缓缓的说道,“暂时放一放……让儿郎们先去收集粮草……”
“太好了!”
“早就要这样了!”
“哈哈哈!大王英明!”
轲比能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心中却是在橘麻麦皮。先前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模样,现在一听说是要放出去撒野了,顿时高兴的跟没栓住缰绳的野马一样。
“汉人随时都有可能会来……”轲比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所以,不要散得太开了……记得,多派些好手四下查勘,别光顾着拿东西,被汉人给围上了!”
“明白的!”
“大王放心吧!”
“汉狗算个屁,老子一个打五个!”
手下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轲比能左右看看,也没有理会这些家伙吹牛,挥了挥手,便让这些人都退下去,各自散了。
苴罗侯默不作声的看着,等这些大小头人都走了才皱眉说道:“大王,真的散出去?不打渔阳了?”
“唉……”轲比能长长的叹息一声。
当年檀石槐统帅左中右三路大军,击溃汉军的实际,轲比能无时无刻不想着重现在当下,可问题是如今大漠苦寒,他们已经没有了像是当年一样的战略纵深,被迫不得不拖家带口的南下,如此一来,别的不说,单单粮食方面上的消耗,就肯定比全是作战单位要来的更多,因此更需要粮草物资的补充,在恶劣的天气面前,无法顺利攻打渔阳的情况下,也不得不妥协先行散开到周边进行劫掠,确保各自的生存再说。
“该死的步度根!”苴罗侯恶狠狠的将手中的树枝往篝火当中一捅,就像是将战刀捅在某人的胸腹之中一样,低声喝骂道,“如果步度根按照约定一同到渔阳来,还会打不下来么!只顾的自己四处收掠,罔顾大局!真是室韦人的耻辱!”
轲比能紧紧皱着眉头。
有什么场所能比在渔阳城下更好?一方面可以在众人面前直接在军略上碾压那个死胖子的步度根,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乘机通过初期的协同指挥,然后借着大胜的势头,一举将步度根反手拿下。
结果呢?
不知道是步度根识破了这个计谋还是有什么其他方面的原因,步度根直接是虚晃一枪,根本没有来渔阳,而是在半路之上就开始劫掠幽州各地,反过来逼迫着轲比能也不得不也改变作战的计划。
“派人,去找扶罗韩……”轲比能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去告诉他,只要他愿意,我便支持他为大王!”
“啊?大哥!你这是……”苴罗侯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轲比能挥挥手,说道:“叫你去,你就去办!”
“呃……好吧……”苴罗侯见轲比能不解释,又被催促,也只能是悻悻的站了起来,出了山洞去传达轲比能的意思驱了。
轲比能一个人靠在熊皮之上,就像是一只脱了毛的熊一样,眯着眼,盯着篝火,片刻之后,嘴角边挂上了一丝有些残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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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不管这些,某只问当下援军位于何处?”在渔阳城中的袁熙,这一段时间下来,几乎瘦了一大圈,瞪着眼珠子,就像是想要吃人一样。
厅堂之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前一次,鲜卑人南下,没有多久之后,便有文丑带着骑兵赶到了渔阳,一举将鲜卑人击溃赶跑,而这一次,袁熙派遣出去求援的兵卒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个人了,可是依旧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
“诸位,援军于何处!”袁熙瞪着眼,挺起身,然后忽然又笑了两声,只不过因为脸上的表请丝毫未变,显得有些怪异和神经质,“除了坚守待援,依旧是坚守待援!好,也罢,如今某在此坚守,援军呢?援军位于何处?!”
“公子……”焦触见场面多少有些不好看,便出言说道,“如今主公南征未了,故而人马调度略有迟缓,也属正常……公子切勿焦躁,想必当下援军亦于途中……”
“是啊,公子,援军定然会至……”
“公子切莫焦虑……”
众人连忙跟着一同劝慰。
袁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坐回席上。“也罢……眼下鲜卑于外,吾等亦不可松懈半分,城防之事,还望焦将军多费心思……”
“属下定然尽心尽力!”焦触拱手说道,“定保城池万无一失!”
袁熙点点头,然后朝着众人拱手一礼,说道:“方才某失之焦虑,多有冒犯,还望诸位见谅……”
焦触和其他人等连忙还礼,口称不敢。
“如今天寒,还需多备些衣物粮草……”袁熙低低叹息一声,“某内府之中,亦有些许钱粮布匹,张将军可且领去,分发给诸位将士……”
“如此怎生可以!”张南连忙说道,“公子体恤将士之心,吾等尽知!岂能再取公子财物?不可,不可!”
袁熙摆摆手,说道:“不必多言,就这样罢。诸位,当下城中百姓安危,便系于诸位了!望诸位勉力!”
“当不负公子所托!”众人连忙应答道,然后便缓缓退了下去。
袁熙坐在厅堂之内,看着众人退下,默默无语。
北风呼啸,吹拂着堂前的袁氏大旗,摇摇摆摆,长长的尾翎席卷飘荡。
袁熙盯着袁氏大旗,露出了一丝苦笑,喃喃的低语道:“幼时,某便是如此,当下亦时如此……父亲啊,你到底还是偏爱三弟……呵呵,呵呵……”
“哎呀,公子,慎言啊……”一旁的贴身心腹袁久连忙说道,“公子切莫如此……若是被旁人听闻,传了出去……”
“唉!”袁熙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
袁谭是老大,然后因为当时袁绍需要掌控冀州,加上当时岁数也比较大了,所以袁谭一开始就在袁绍的有意引导之下,接触军阵事务,掌控兵卒,这些年征讨山贼,平复贼兵,也是略有战功,并且也得到了袁绍手下的一些文臣武将的倾斜,手下也有不少兵马,战将数人。
袁尚么,不多说了,说多了袁熙一口气根本平复不下来。
而袁熙自己,因为老大袁谭走的是武的路线,因此袁熙就自然走的是文学路线了……
然而,袁熙自己,并不是多么喜欢经文。
经文枯燥乏味,一本书,不仅要记,还要懂的什么意思,还要会用,这样的难度,在袁熙看来,简直就是强人所难,更何况,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堆,一屋子的书!
在许多寒门子弟眼中,这些如同无价之宝的书籍,却在袁熙那些年里面,渐渐的成为了内心当中最为厌烦的东西。
可是一文一武,明显就是袁绍的培养儿子的计划,因此袁熙便只能是强忍着厌烦,装出一副喜好经文的模样,可毕竟内心之中是拒绝的,所以袁熙虽然读经书多年,但是没有什么建树,更谈不上什么惊艳之才了。
时间长了,袁绍或许是知道了袁熙其实不喜欢读书,或许是觉得袁熙就是如此平平庸庸,于是乎也渐渐的不怎么理会袁熙,而将主要精力和爱心,放到了相貌更出众,性格更聪敏的袁尚身上。
袁尚也没有辜负袁绍的厚望,从小就开始展现出了读书种子的潜力,让袁绍越发的喜欢,直至当下……
其实从生理上的年龄来说,幼儿时期的教育非常的关键,像袁熙这样,到了十来岁才开始努力读书的,又没有什么逆天改命的主角光环,自然是比不上从两三岁就开始启蒙的袁尚。
这一点,袁绍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但是对于袁绍这样出身在大世家之中的人来说,子孙肯定有好有坏,再正常不过了,给了相对应的资源,那么子孙自己去生根发芽,至于能成长到什么程度,袁绍也不会太在意。
就像是袁绍将袁熙扔到了幽州一样。
幽州原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加上和公孙大战之后,更是破败,而袁熙才华么,也并不是很好,因此当他到了幽州之后,也没有吸引多少谋臣来辅佐他,只有焦触和张南两人,算是手下的统兵将领,其余的么……
一概没有。
大部分的袁绍手下的谋臣,不是倾向于袁谭,就是青睐于袁尚,像袁熙这样上下够不着的,根本就没有人在意。
“父亲啊……原来我在你心中,也竟然是一个可以舍弃的棋子么?”袁熙闭上了双眼,在心中幽幽一叹。援军久久未至,很明显,袁绍就是认为袁熙必须在此坚守,不知道是不是认为鲜卑人劫掠完了就会退回去,还是认为幽州本身并不重要,所以这么长的时间,什么援军的消息都没有。
是的,坚守,可就算是这一次坚守了,鲜卑退去了,幽州还能剩下些什么?
难道我就这样一辈子,困顿在这个残破不堪的幽州,一次,又一次的阻挡鲜卑,成为袁氏家族的挡箭牌,直至真的挡不住的那一天?
袁熙望着天空,默然良久,最后哦吟出声:
“幽北仍有雪,人甲皆冰寒。何肉不登俎,何处是潇湘?”
一只苍鹰,掠过长空,在关中之地上巡游着,如同天空之上的王者,在查看着自己的领土。
斐潜仰头而望,心中多少有些唏嘘。一别经年,原来以为自己去川中,或许只需要几个月,却没有想到,过了近两年。或许自家的孩子,都快忘却了自己了吧?
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总归是要借用到其他人的能力,总不能在并北的时候自己亲自上阵,然后等到了一统天下的时候尤然需要自己亲自上阵吧?
川蜀虽然还有巴东一块区域,但是已经不是非常重大的问题了,有徐庶和魏延在川中,还有徐晃位于广汉南充对巴东进行压制,大体上来说川蜀之战可以基本上不用斐潜再多费什么心思了。
嗯,不对,还有刘跑跑三兄弟……
不过呢,一来刘备注意力会被引导到了川蜀西面大山之中,二来钱粮后援什么的都在徐庶手里,刘备之前也没有给其他的川蜀大姓留下多少的好印象,因此只需要爵田制收网的时候将刘备抽离川蜀,也就自然没有了联手作乱的空间。
这也是至少一年后的事情了,所以现在也不用着急。倒是现在到了关中,需要将吕布的家眷送往陇右……
算起来,吕布也和斐潜差不多,原本吹牛皮说是几个月内会返回,结果一搞一年多……
吕奉先的小鬼头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虎头还是什么,反正应该不会叫狗头……
大名还没有起,等着吕布来起名。关中到陇右一段路大体上还算是平整,就算是陇右山道也时常常通行的,不算是太艰难,因此送到陇右,也就基本上可以算是给吕布定一个家了,否则从河西走廊要赶到并北,确实是太远了一些。
斐潜忽然转头看了看张辽。
张辽:Σ(°△°|||)
“文远啊……”斐潜脸上露出了媒婆特有的姨母笑,“好似尚未娶妻?闻喜裴氏有一女,听闻贤良温舒,可谓良配……有空见一见?”
张辽愣了一下,连忙拱手说道:“全凭主公做主。”
斐潜哈哈笑了两声,也就掠过不提。等回到了关中长安之后,自然再进行安排。当然,除了张辽之外的其他尚未婚配的将领,或多或少也还是需要其他的一些士族女子来进行联姻的,这在汉代是一种常态。
闻喜裴氏,严格来说和斐氏出自同宗,所以从其中挑选一个家族女子来许配给张辽,不管是对于张辽还是闻喜裴氏,都可以算是一种稳定剂。
现在整个大汉王朝在动乱不堪,那就更需要在人心上面的稳定,而这样的稳定,联姻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除此之外,世家士族当中的教导出来的女子,多数情况下都是相当符合大汉主流价值观的,像是范阳卢氏那种,毕竟也是异数。
同时,让手下这一批有武勋的将领和士族女子进行联姻,也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这些士族之间构建出来的关系网,比如张辽若是按照平常来说,就差不多算是寒门,若是他自己去求婚,未必能够配比上当地的士族大姓,但是斐潜豁出去一张老脸之后,给张辽这样的寒门加上一层BUFF之后,这些当地的大型大户自然需要重新考虑和定位了。
张辽,徐晃,赵云,徐庶,贾衢,还有太史慈,嗯,太史慈可能不行,毕竟太史慈家族在东莱,不像是其他人一样,基本算是独立出来的一支了。
慢慢来吧,川蜀需要消化一段时间,也正好将各地关系打乱一下,不至于将来出现地方关系网太过于强盛的现象。
长安,遥遥在望。
几骑兵马飞快的奔驰而来,说了些什么,然后下马在道左拜了一拜,又飞快的重新打马而回……
黄旭接到了传令兵的消息,拍马向前到了斐潜左近,低声说道:“庞使君已带长安官吏,前来迎接主公。”
“好,加速向前!”斐潜下令道。
不多时,就看见远远的旌旗招展,而在旗帜之下的,便是以庞统为首的一干长安三辅官吏,立在道路一侧。
斐潜正待拍马向前,却被黄旭拦阻,先是派遣了不少护卫到了前面仔细查看了一番之后,才让斐潜在戒备森严的护卫之下和长安官吏见面。
斐潜和庞统对视了一下,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斐潜多少还是有一些后世的习惯,不至于玩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毕竟上一次的刺杀也才刚刚过去,而且因为战局的混乱,不守规矩和浑水摸鱼的人越来越多,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加高等级的防备,也不能说是有什么过错。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斐潜和庞统之间久违的感觉自然也就被搅合得一干二净,草草大略说了两句之后,便进了长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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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过一身的尘土之后,斐潜又用了餐饭,多少恢复了一些精力,坐在厅堂之中,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着庞统整理出来的关中相关的简报。
庞统笑呵呵的,坐在一侧,看着斐潜。
斐潜抬头看了一眼,干脆将简报推到了一旁,说道:“还是你来说吧……这些东西等有空的时候再看……”
庞统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正准备掰着手指头一桩一项的说,却被斐潜打断了:“只需最多说三个事情!其余的明天再说!”
“呃……”庞统将到了嘴边的话又重新吞了进去,然后说道,“好吧,就说三个,一个是子敬之处,已经种出那个什么……嗯,反正当下正在扩大面积,等过两年形成规模……另外一个么,是周边的田地基本上都要么屯田,要么爵田了,再要分配,恐怕就要向西走了,或者向河洛?这一点还是要你来做决定……第三么,算了,明天说吧……”
“你要是今天说……”斐潜瞄了一眼庞统,“我就不说你又胖了这样的话了……”
庞统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我哪有胖!这明明就是壮!”
斐潜呵呵笑了两声,然后说道:“我到了川蜀啊,有一个地方,叫做落凤坡……嗯嗯,就是那个凤字……然后呢,我在想啊,其实像我上一次被刺杀的时候,就算是来不及格挡,若是反应迅速一些,翻滚到了马下,箭矢也不容易中的对吧?不过呢,如果说身手不够敏捷,那就……呵呵,呵呵……”
庞统涨红了脸,想要发怒,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呼哧呼哧喘息了几下,重新坐了下来,强调道:“再说一次!我这不是胖!那什么,既然你想要听……就是我叔父来信了,谈及我们现在在做的一些事情,然后么……这个……我叔父有些不同意见……”
“哦?庞德公?”斐潜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关于什么事情的?”
“嗯,这个……书坊……”庞统瞄了一眼斐潜的面色。
“书坊?”斐潜眼珠转了一下,“开民智?”
“唉……”庞统见说开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从一旁的书架上找出了庞德公的回信,递给了斐潜,然后说道,“叔父的意思么,还是那一套……”
斐潜接过书信,飞快的翻看了一下,然后沉吟不语。
黄老的思想,若说是只有“无为而治”这四个字的话,难免有些太过于笼统,因为黄老其实是融合了道、法、阴阳、儒、兵、名等等的学说而成的,其中自然也有相关的律法和制度,只不过因为在明面上强调君王不要注重享乐,而是要与民修养,以自身的“无为自化”才能达成民众的“自朴”,成为了后世广泛一些的认知。
但是很显然,黄老的思想并不适合时代需求。尤其是在人口越来越多的时候,黄老治国就越发的困难,这也是汉代为何在汉武帝时期,极度的渴望转变的原因。
对于斐潜在关中并北一带推行的书坊加军队,双重扫盲开启民智的做法,庞德公表示现在这个阶段,并没有太大的必要,他认为的依旧是那一句老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再加上黄老注重乘势而为,因此对于斐潜的举措多少有些拔苗助长的忧虑。
庞德公在信中说道,民众茫然无知,是天理使然,上古有仓颉造文字,以文字记录下每一代人、一辈子的领悟、智慧,成为书籍,后人方可从其中窥视天道,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智慧,所以知识应该是少数人的,而不应该轻易的普及。
没有足够智慧的人,获取了知识之后,反倒会伤害其身,如同少儿持械奔于野,不是被野兽扑杀,就是会割伤自己……
再加上民众获取了知识之后,便会有更多的欲望,若是不能满足,便会产生怨恨,这样与黄老本身追求的清净是相违背的,也是国家社稷不稳定的因素,从长远来看,也不适宜开启民智。
简而言之,庞德公认为需要慎重,不能随意的处理这个事情。
“黄老之道……”斐潜放下了庞德公的书信,轻轻叹息一声,“昔日鹿山之上,庞公问某,何为天道……士元,这个事情,你怎么看的?”
庞统看着斐潜的面色,眼珠转动了一下,嘿嘿嘿的陪着笑说道:“这个么,咳咳,我觉得都有道理啊……”
“说实话!”斐潜瞪了庞统一眼。
庞统的脸瞬间垮塌下来,沉默半响之后说道:“我觉得叔父说的有道理……书本是一样的,但是不管是孩童还是大人,资质上是有差别的,有的人多懂一些,有的人少懂一些,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是问题是少懂的人不知道自己少懂,甚至还认为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便是全部……就像是如果当下长安遇袭,那么是打,是守,打要怎么打,守要怎么守,又怎么可能让一介民众都知晓,都清楚?而且就算是这些人知道了,有的为了活命,有的因为怯懦,或者是因为街坊之间的口角,便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而且军情紧急之下,又怎么有时间让每个人都明白,都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不如不要传授给这些人知识,不要让这些人知道为什么,只需要让这些人知道怎么做就好了……”
斐潜托着脑袋,皱着眉,不置可否,“嗯,还有么?”
庞统鼓了几下腮帮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另外,有个事情,叔父虽然没有在信中提及,但是他让我转告你,当下水镜先生乐意配合你做这些事情,因为水镜先生想要推广古文经学,是在借势!他是要冀州的郑公争个高下,并不是真正觉得你的这些方法好!只要等古文经学的压过了今文经学,水镜先生恐怕……让你多少提防着一些……”
“庞公大德,某铭记在心……”斐潜整理了一下头冠,朝着荆襄方向拱了拱手,行了一礼之后,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这个事情……庞公也是认为今文经学多有不妥吧?”
庞统点头说道:“今文经学谶纬误人子弟,混淆朝纲,着实有害无益。仅仅凭借一文片字,便私下注释,妄加论断,纵然知晓真解之后,依旧为了颜面,不肯认错,其言行令人厌恶……”
斐潜点点头,在这一点上,大家的观念是一致的。
不过么,有一点,恐怕不只是庞统,还有庞德公等人都没有意识到……
“上古春秋之书,相传至今,便为古文……”斐潜轻轻敲击了几下桌案,缓缓的说道,“那么上古之书,于彼之时,焉知其为古为今?”
庞统愣了一下。
“须知,周公亦是恐惧流言日啊……”斐潜继续说道,“洛邑需迁,故而卜都定鼎,上下无别,故而定制礼乐……如此种种,若于当时,何为古,何为今?”
“这个……岂不是……”庞统听的有些糊涂了,皱眉问道,“如此说来,今文更佳?”
斐潜摇了摇头,说道:“士元又错了……且听某说来……”
欢乐是短暂的,而麻烦则是人生当中永恒的主题,所以人类才那么喜欢欢乐,讨厌麻烦。遇到了麻烦,通常有三个做法,一个是正面解决,一个是侧面绕开,另外一个则是待在原地,企图拖延。
烦恼,顾名思义,有了麻烦便有了恼怒,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能控制自己的,方能成其大业。
斐潜自然可以选择只管下令,少解释,甚至无需解释,毕竟长途跋涉而来,身心也是疲惫,就这样让庞统退下,也不会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斐潜依旧控制着自己因为疲惫产生出来的心中怒火,给庞统说明解释一下。
作为比斐潜还要更年轻,甚至是可以说荆襄士族集团的代表人物的庞统,如果不能让其心悦诚服真的理解斐潜举动的含义,那么也就谈不上其他的荆襄人物能够理解并且配合执行了。
庞德公的说辞,让斐潜有些出乎意料,但是严格讲起来么,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对于大多数汉代的士族世家子弟而言,其实考虑的并不是非常多,只有像是庞德公这样的思想者,或许才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斐潜的用意,并且有了自己的见解。
“还记得军中用的那个吊装物品的滑轮部件么?”斐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道,“是我当时在鹿山之下画给黄大匠的,不过呢,后来我又在黄家别院中当着其他的匠人的面给画了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时黄大匠的神情了么?”
庞统微微点点头。
“所以啊……”斐潜又说道,“这个事情,就像是我们穿的衣服……人最开始的时候,并不会织布,只是用动物皮毛,方有茹毛饮血之词……后来么,就找到了麻,便有了衣,这衣一字,不就是人外面带了个帽子穿了件布么……再往后,从单纯的用手捻编,到了现在有了踞织机,将来或许还有更复杂,更有效的机械,而这些,包括黄大匠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人的本能欲望……”
斐潜竖起了三个手指头,然后逐一收了回来:“贪、懒、馋!”
庞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然后朝后吸了一口气,憋住,但是没有过多久又绷不住,弹了出来,摇头说道:“也不是尽然吧?世上亦有不贪,不懒,不馋之人啊!”
“能控制其一者,便可成名士,能抵御其二者,便可为能者,三者皆免者,可谓圣人……”斐潜呵呵笑着,也没有反对庞统的说法,“不过这个世间,多为凡夫俗子,圣人几何?”
“这个也是……”庞统又摸了摸肚皮,说道,“那么我就是馋之一字了……唉……这么说来,某距离圣人也就差这么一点了……”
斐潜仰头笑笑,不置可否。
“所以可看出,不只是庞公一人,也不仅仅是士族子弟,就连普通工匠,都不喜欢自己掌握的知识外传……”斐潜继续说道,“但是你有没有发现,但凡是不外传的,基本上最后都容易失传,就算是家族之中保护得再好,也是如此,这又是为什么?”
庞统眨巴了几下眼睛,点头说道:“家族子弟天资各异,再加上有些战火动荡……家族之中断了传承,也就是了……”
“庞公之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第一种说法,不过还有第二种说法,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斐潜点头说道,“而某么,其实也是认同的第一种说法的……愚人不可言,便是天下至理……”
庞统愣了一下,看着斐潜说道:“你怎么……”
斐潜哈哈笑道:“若是愚人,怎么说,怎么教都不明白,难道还真的要全数教会了才能做什么事?那还能做什么事?”
“从远古之时开始,聪明的人懂的趋利避害,就懂的带着普通人一同如何更好的寻找猎物,采集瓜果,而愚笨之人呢,遇到问题便是一筹莫展,又岂能带着他人一同前行,披荆斩棘?”
“因此庞公之意么,便是当下世人各自天赋有限,而知识智慧,又极看天赋,若是不通不明者,真要让其知晓明理,这要费多少时间和精力?还不如由聪慧者明理,愚笨者劳作,便时天地伦常……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如此便是天地之道,无为而治之……对吧?”
“正是如此。”庞统点头说道。
“其实啊……这两句话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同,但是么……”斐潜忽然露出了一些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这两句话都是一样的……”
庞统吸了一口气,迟疑的说道:“你的意思是……这‘民’?”
斐潜咣咣咣的拍了几下桌案,大笑着:“对啊!是‘民’啊!关键就是这个‘民’啊!光读句读是不成的,还要明白其中字词的意思!何为民?第一种句读的‘民’,指的是什么?第二句的‘民’,指的又是什么?”
庞统转动着眼珠子,嘿然不语。
斐潜持续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手擦了一下,自己也是摇了摇头。在后世之时,其实原本是比较认同第二句的,认为民众么,怎么能够被蒙蔽,怎么能没有知情权,怎么社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不能是那个样子,可是真正到了汉代,成为了掌权者之后,一些观念和习惯也在被当下汉代所改变。
汉代从春秋战国当中走来,从前秦百家当中走来,这千百年之中,不乏各种聪明绝顶的人杰,探寻着,摸索着,然后找到了一条当下的行走的道路。
诸子百家,并非完全是学术上面的争执,而是政治治国理念上面的差异,最终汉代用黄老定国,儒家传邦,也是众多先行者留下来的一种规矩,在这个规矩里面,普通小民,知也好、不知也好、做也好、不做也好,拧不过规矩,强不过礼法。
后世亦如此。
但是么,可以往里面掺杂一些私货……
斐潜指了指在厅堂当中的一个火盆,说道:“天地如烘炉,你我便是其中的薪材……但是如果这个炉火之中的薪材就这么多,所能暖和的,也就是这么一方厅堂……换句话说,如果薪材足够多的话……”
庞统有些明白了,挺直了身躯,神情也是有些振奋:“这样啊……薪材……嗯……”
“斗室之内,这么一盆也就够了,但是如果是天下千万间,又需要多少薪材火盆?光你我二人可以做得到么?”斐潜继续说道,“这就需要更多的‘民’,就算是不懂,也要告诉他们,教会他们,才有办法使得天下寒室俱欢颜……甚至更近一步,还可以让这些人自己去找办法,看怎样才能在相同的时间内更好的砍柴,做出更多的火盆,而我们则是奖励这些人,在将这些人找到的方法告诉后面来的砍柴人,这样薪材就无穷无尽,火盆也就越来越多……而这些人要做到这一点,不先教会他们,不知其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一个国家要发展,要稳定快速的发展,具备一定知识基础性的普通民众是不能缺少的,所以后世不管那个国家,都不断地推行基础教育,甚至强行立法的免费教育。
“所以在这个方面上,就是之前的第二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斐潜用手指敲着桌案,“然而这些‘民’,只会砍柴之术,能参与到治国理政么?依旧不可能。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想法,而斗升小民首先考虑的又往往都是自己,在对待整个庞大集体利益对应的时候,能满足所有人的所有不同愿望么?明显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在这些‘民’之上,也就是绕回第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了……但是同样也是需要注意一点,这使民之人啊,绝对不能是愚钝之辈,贪欲之徒,否则的话,定然就是躲不过贪懒馋三灾,最终家国破灭……”
“所以,这两句话,其实一点都不矛盾……”斐潜看着庞统,说道,“我们要强大,就需要更多的‘民’……庞公之所以担心,无非是这些‘民’知道得太多了,然后便不好控制……但是问题是,现在我们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么?天下如此之大,我们需要更多得‘民’,去掌控各地,去找到更多的‘薪材’和‘火盆’!我们现在是如此的缺乏,就算是再多上百倍千倍也是不够,又何必因噎废食呢?”
就像是后世某些砖家叫兽,见到民众开始冒出各种质疑的时候,就忙不迭的开始大肆的宣扬要下一代快乐,不要学的太多了,最好什么都不要学……
在全世界都还是满怀恶意的人居多的情况下,何必自废武功,开始因噎废食呢?
“如果永远只有内部的问题,那么采用第一种方法,以黄老之政,让治下所有人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不想不问不烦恼,其实也挺好的……”斐潜接着说道,“但是武帝之时,这个事情就已经是清楚了,黄老之政,只能解决内部问题,而无法对外……”
斐潜说着,忽然沉默了片刻,因为他想起了接下来的儒家,在汉末,融合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儒家子弟,也就继承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精华和糟粕,越发的追求阶级和有序,而民众自然也就一而再的被阉割……
这就是斐潜所知晓的“未来”。
“想要对外,想要走出去,就必须要让民众重新有血性,就必须唤醒民众的民族自豪感,就必须告诉民众一些东西,一些知识,一些智慧,这样,这些民众才有办法走出去,并且再外面站稳脚跟……”
“从古至今,我们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难道到了当下,为了平稳,就开始要捆绑手脚了么?”
“这样,够清楚了?”
斐潜问庞统道。
庞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响,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们之前只有并北,现在却有了关中、汉中、陇右、川蜀……”斐潜抬起头,望向了远处的天空,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切都是平等的,我们怎么理解这个‘民’,自然这个‘民’就怎么对待我们……若是天下皆为华夏之民,纵然一家失了传承又又何妨?或许这一代的人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好,总能有一代的人能够重新抗起来,重新向上,重新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斐潜停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桌案,说道,“位此者,亦不仁也……”
庞统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可是具体应当如何来做?”
“有教无类。最基础的那些东西,只要愿意学,便让学!基础的识字,数数,法规等等,都可以学……”斐潜胸有成竹的说道,反正后世的这些东西,若是拿到汉代来怎么也是够用的,“然后所有高等教育,便是在这些受过基础教育的人员之上,再挑选出一批人,有天赋,有意愿的专门学习某一项的知识,然后在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之中再选出了一批精才,观时势,掌大局……如此一来,只需华夏文华之火不灭,便是千秋万载不朽!”
庞统神情振奋的舞动了两下手臂,不过很快又皱眉说道:“这样啊……我怎么觉得好像和一般的士族家族之内的族学之法差不多啊?”
斐潜哈哈大笑,点头说道:“原本就是从这其中出来的,怎么会不像!但是一族之学毕竟基数太小,贪懒馋之欲太易伤人,稍有不慎,这族学之中原本应该是精才之人,便会和光同尘混吃等死……腐朽的,就应该连根拔起,要不然就只会越发的腐烂下去……我们要把族学做大,而不是越做越小……”
“需知,这大汉天下,华夏原本就是一族……”
(本章说注)
妙书屋
虽然当下已经基本上算是进入了春天,但是寒风依旧呼啸着不肯停息,死命的朝衣物盔甲的缝隙当中扎着小刀子。
斐潜也不由得裹了裹大氅,却感觉这个锦缎的大氅似乎也压不住风啊……
似乎每一次小冰河时期,都是农耕民族的灾难。
温和的气候持续的时候,满朝文武笑呵呵的吃着穿着用着,不仅没有想着尽可能的向外扩张获取更多的资源,而是一股劲地企图甩掉外界用兵的包袱,东汉如此,明朝也是如此。
等到气温下降,北方游牧民族不得不集合起来,为了求生而南下。一方是得过且过,一方是死里求生,双方军队的士气在一开始的时候恐怕就相差不止一倍,而处于防御第一线的农耕民族常备战兵被击败之后,往往就会如同滚雪球一般,再也难以挽回败局。
当然,如果明朝没有李闯王,说不得崇祯也会拖一拖,就像是若是没有董卓,刘辩也说不定可以多活个几年一样。
外因很重要,内因更重要。
而现在,斐潜就准备给华夏民族多加强一些内因,让后世面临着苦难的时候,多一些手段,多一点准备。
穿越者为什么一开始都容易表现得有底气?
因为穿越者一开始的时候,是知道未来大体上的方向。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方向感会逐渐的偏离和缺失,当历史迈向了不同的路径的时候,穿越者也就和普通的人一样,对于不再明朗清晰的未来多少有些心生畏惧。
比如,棉花。
在长安之北的这一片山谷之中,里头专门赶在冬日前修建的小水坝,已经有些破冰了,水流夹杂着碎冰而下,流经山谷然后冲向关中平原。细碎的冰渣在阳光之下闪烁着多彩的华光,照耀出山谷之内的一片翠绿的颜色。
枣祇枣子敬正站在山谷之外,带着十几个农学士工学士在迎接斐潜。
农学士,其实是非常适合寒门的职位。一来是这些职位一般的士族世家子弟看不上,二来是一般的普通百姓知识不够担任不了,因为出政绩标准很直接清晰,而且如果做得好了,也会受到普通百姓的爱戴,所以也就成为了很多寒门想要重新进入政界的一个阶梯。
而工学士,则是很多黄氏家族之中的工匠,还有一部分的墨家的人出任了。
因此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农学士和工学士,无疑就是征西将军斐潜当下扎入汉代底层的两根探针,将来能不能成为两根重要的支柱,就要看未来的发展了。
斐潜从马上跳了下来,在护卫的保护之下,和枣祇一同进了山谷。
山谷周边有哨塔,在一些路口之上有路障和栅栏,还有不定时的巡逻兵卒,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避免后世那种无知农夫挖掘了十几万的果蔬……
农夫无知固然有罪,难道看管不严的就无罪了么?
进入山谷之后,便是营寨拦在当口,营寨后面则是一片片规划出来的种植着各种植物的场所,右侧贴近山壁之下,有两栋两层的木屋,还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摆放着一些器具,显然就是工学士的场所了。
脚下的道路用矿渣和碎石铺垫,并且夯实过,显得很干燥和平整,并且走在上面不会扬起多少尘土。
进了营寨之中,斐潜在厅堂之内就坐,目光微微一扫。
营寨很简陋,甚至有些地方还依旧是大木桩子,还未完全的砖石化。
原本这个山谷就是汉武帝当时选专门负责种植的宫殿旧址,只不过当时汉武帝修建这个宫殿也多数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功而已,并没有多上心,因此自然这个所谓的当时汉代最先进的农业基地,也就昙花一现,什么事迹和成效都没有留下来。
但是在斐潜手中,却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半永久的营寨还在陆续的建设,主要还是用着农闲的时间,毕竟最重要的依旧是对于新植物的培养和栽种,以及在技术上的资料整理和传授,这些东西,远远比修建一个精美的宫殿更有价值。
“子敬,幸苦了……”斐潜等众人坐下之后,头一件事,便是重新站起来,朝着枣祇再行了一礼,郑重的说道,“子敬此功,可比扩土,实为大汉社稷之幸也!”
枣祇连忙避席而礼,说道:“祇不敢当。”
斐潜上前将枣祇扶起,然后朝着堂内的其他农学士工学士说道:“上古厥生,悠悠诸民,耕作有田,灯火传薪。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周典汉家,社稷之兴!农工乃国之本也,汝等需记责之重,功之伟也,功在社稷,功在千秋!”
被打了一针鸡血的农学士和工学士连声应答,然后再拜了一拜,便退下去,将空间让给了斐潜和枣祇。
斐潜将头上的头冠摘了下来,顺手递给了一旁的黄旭,然后说道:“子敬啊,方才所说的,真不是什么客气话,这一次种植出了棉花,你的名字,肯定是千古流传啊……对了,我从川蜀之中带了一些特产,有空记得回家看看……行了,不说这个了,棉花呢,拿来我看看……”
没等枣祇再拜谢什么的,斐潜便转移了话题。
或许枣祇自己还不这么觉得,但是斐潜知道,棉花这个东西,可以说是抵御寒冷的重要物资,有了棉花,人类就可以适应更加高寒一些的区域……
要知道小冰河时期之前的气候,是很温暖的,打个比方来说,就好比后世的越南啊,老挝啊等等的地方,一年四季一两件单衣也就够了,而现在忽然之间这种地方就变成了东三省,让这些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没有御寒衣服的普通百姓怎么过?
在没有空调之前,天热是热大家的,天冷是冷个人的,因为天气热,大家都热,热的什么都穿不了也不能将皮扒了吧?但是冷起来,苦的必然就是没有多余衣服的穷人,而富贵之人自然不怎么怕,反正多穿几件呗,就像是什么什么的八重衣,其实原本就是太冷了,没有棉衣,只能一层层往上加……
因此当大规模寒流汹涌而至的时候,一则北方大战之后,人口下降得非常厉害,二来许多贫苦百姓也呆不下去,纷纷逃亡,因此三国之后的晋朝也就自然不能维持在北方的统治,而随后一段时间内,在华夏大地北方成立的国家,也就都是一些穿牛羊皮的游牧民族的政权。
所以枣祇现在种植出来的棉花,可以说是改变这个局面的一点新希望,一点宝贵无比的火种。
当然,这个火种还是需要再扩散出去,燃烧得更旺盛一些。
枣祇令人将收了一季的棉花拿了些上来,脸上露出了一些回忆的神色,说道:“这就是去年新种出来的了……开始我们不知道,还将这个……”
枣祇苦笑着摇了摇头,“之前是用种麦稻的方式来种的,应该是方式不怎么对,结果没能种活几颗……当时真是……后来主公去了川蜀之后,陇右又来了一个色目人,带来了另外的一些种子,这才算是有了点起色……去年种了二十七亩,今年应该可以扩大的百亩之数……”
“色目人?”斐潜一边拿着棉花,一边回想了一下,“哦,当初公明的简报也有提及,不过当时为何没有说这个色目人也有种子的事情?”
枣祇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当时这个色目人一直说要当着主公的面才交出种子来,只不过听了主公已经到了川蜀之后,才拿了出来……”
“奇货可居之?”斐潜皱了皱眉头。
枣祇默然,并没有应答。
斐潜低头看了看棉花,又想了想,说道:“算了,也算是有一份功劳,有空见一见吧……”说完,斐潜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棉花之上。
手中的这几朵棉花,并不像是后世记忆当中的那么的雪白,那么的蓬松,也没有那么大,但是依旧感觉轻盈,感觉到了有些温暖。
微微发黄的棉丝并不长,也不够柔软,这样就意味着在编织的时候需要更费劲花更多时间,但是这个时代,这样的棉花已经是最好的了……
当然,这个时间点上,整个世界当中,最好的棉花么,并不是在亚洲,而是在美洲……
或许有了棉花之后,可以尝试着跨越白令海峡?
远古时期,说是亚洲和美洲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就算是现在,如果小冰河时期到来了,白令海峡也会冰封,说不定都可以直接走过去了……
然后说不定就有玉米,土豆,番薯,当然,还有美洲的黄金和白银……
一时间,斐潜思维扩散了出去,都有些发呆起来。
话说回来,美洲有这么多的资源,为何没有形成一个巨大的王朝呢?
斐潜捏着手中比后世要小,要黄许多的棉花,忽然有些感触,说到底,依旧是一个驯化的问题。
在美洲,缺乏驯化的农业作物,没有像是小麦、水稻这种经过长时间持续驯化的植物。美洲的主要粮食作物玉米,原始的品种玉米穗只有手指粗细,产量很低,而且玉米粒外面还有一个坚硬的壳。到欧洲人到美洲的时候,玉米才被印第安农民驯化成现在玉米穗的三分之一大左右。其他的农作物品种也很不好驯化,像土豆、红薯、葵花籽、南瓜等,都不是像现在这么高产。原始红薯也只是人手指稍微粗些,也不像是后世那么的大。
毕竟,有目的的驯化和无目的的挑选,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概念。看见好果子,先摘来吃了,自然就没有了后续的优良。
“上古先辈,在野草之中找到了麦谷,然后一代一代的持续种植,优中选优,才有了当下的庄禾……”斐潜郑重将棉花放在了桌案之上,说道,“而现在我们有了这个……便从现在开始吧……我们需要开得更大,丝绒更多更长的品种……一年一次还是时间长了些,看看暖棚当中能不能种……”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一些能在寒冬里面生长的庄禾……”斐潜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有棉花,有耐寒作物,有牛羊,就可以闭合成为一个适合寒冷气候的食物链,嗯,就是可以提供给大汉子民在寒冷天气当中也可以收获吃上一年的东西……”
为什么游牧民族是难以发展出璀璨文明?
当然,如果有人硬是要肛元朝,那也就没什么说的了……
要有一个文明的社会,必然要有很多精细的分工,而时刻处于劳作状态之下的人,是不可能坐下来思索什么文化文字文明的,所以但凡是游牧民族,纵然一时强盛,也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只有坚持农耕地地区,才有更多的粮食慢慢沉淀出来了文明的火苗。
之前寒冷的地区只能靠着皮毛御寒,而现在就可以多一种将来更为廉价更为方便的植物来御寒,这无形当中就将扩展出更多更大的示意耕作的范围……
“耐寒的?”枣祇皱着眉头说道,“冬麦还不够么?”
斐潜摇了摇头说道:“冬麦时间太长,而且也不是真正耐寒,若是遇到寒春,说不得直接冻死的也有……”
“如此……”枣祇沉吟了片刻,说道:“要不试一下种些黍?”
“黍?”斐潜重复了一下,想了想。
黍呢,因为口感比粟差,而且产量比粟少,所以基本上现在大部分都被粟所取代了。而且因为产量的原因,甚至有的地方也不种粟,而是种麦和粱。
不过黍是最早被华夏民族驯化的一批庄禾,而且因为黍更耐旱、耐瘠,其生长能力更强,而且与杂草竞争处于优势,生长期短、植株矮,耗费的地力也比粟要少,所以相对来说也更适宜培养成为适应高寒地区的农作物。
“就选黍了!”斐潜决定道,“先在这里找个地方试种一下,然后再去阴山,如果阴山能够适应的话,那么就可以再往北……比如九原常山一带……”
正说话间,忽然有兵卒兴冲冲的跑了过来,高声禀报道:“启禀将军,河洛传来消息,有天使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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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如果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大汉膘齐,嗯,骠骑,自然是杨先知了。倒不是说杨氏有什么未卜先知的异能,只不过离得近了,自然有这一点好处。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如此。就连人际关系,往往都是从身边找起,有什么便都是先周全身边的,然后才能及远。再加上原本杨氏之前就有上表过,欲替征西将军斐潜加封为骠骑将军,所以这一次自然是更加上心,因此几乎是汉帝刘协派出来加封斐潜的使者刚进入了杨氏的地界,杨彪和杨修就已经知道了。
弘农杨氏,自从杨震开始,就不断的在经营,在弘农开枝散叶,明面上虽然只有杨彪杨修等几个人露在水面上,但是实际上手下却有超乎想象的产业和财富,像什么杨半城都是往小了说,真要研究起来,这一两百年下来,弘农城内随便找个人,说不定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就和杨氏扯上了关系。
这才是弘农杨氏深深扎在水面下的庞大根系,纵然曹操那样的枭雄,砍人一时爽,但是砍完了,依旧要去杨彪面前过一场,虽然史书当中只说杨彪讲了两句,但是谁知道杨氏在后面有没有动两手,又或是曹操死后在某些事件上推了两下?
历史的真相,就像是女神的超短裙,当不经意的掀起的时候,发现竟然还有一层安全裤……
聪明人都懂得不立于危墙之下,因此杨氏在竞争关西首席的位置失败之后,便默默的缩回了老巢,明哲保身,不和斐潜对抗,而且在杨修亲自到了并北表示修好的态度之后,杨氏手下的许多产业,也都立刻转换,承接了斐潜的商队,闷声发大财。
但是闷声发大财不代表着什么都不看,都不管,杨氏的触须依旧在伸展着,所以当天使自东来的时候,杨氏便立刻快马传递,赶在了天使之前,将消息带到了杨彪和杨修之处。
天色渐晚,杨彪和杨修已经用过了晚脯,正坐在堂前喝茶。
杨彪现在不知道是因为竞争受挫,遭受了打击的原因,还是说年岁已经到了的因素,反正现在明显老态了许多,头发也渐渐花白,手中还拿了一个半杖。汉代要到六十岁才能授杖,但是有的人到了五十几的时候腿脚缺失不方便怎么办?于是,便有了简易的处理方式,俗称小拐棍。
大多数人么,似乎是年龄越大,越喜欢小孩,好像这样就能多感受一些年轻的活力,不至于感受着死亡的临近一样,杨彪也不例外。
看着本家之中的几个孩子在院中玩闹,杨彪微微笑着,然后吩咐仆从都去看着点,别让小孩玩得太高兴摔了或者是撞了受伤……
仆从自然也都连忙去护着小孩去了,杨彪看着,依旧是一副淡淡的笑容,微微瞄了一眼杨修,没有先谈及关于征西的事情,反而是说道:“听闻你昨夜又在书房睡了一晚?怎么?袁氏可有错处?”
杨修愣了一下,拱手说道:“昨夜看书看得晚了……”
“呵呵……”杨彪不置可否,看向院中,“袁氏之前多有傲气,敲打一番也是应有之意,但不可太过……”
“是,孩儿记下了……”杨修点头应答道。
像杨氏这样冠绝天下的士族世家,婚配的对象自然是同样地位的世家士族,袁氏。杨彪原配的夫人过世之后,便娶了袁氏之女,嗯,就像是三国里面的那句老话,一点都不假。
杨彪夫人是袁安曾孙女,然后杨修也自然从袁氏本家之中娶了一个。
袁术败亡之后,袁氏之女自然没有了凭仗,所以也很害怕自己地位的丧失,便会紧紧抓住身边的一切,如此一来自然就会表现多少有些咄咄逼人。
杨彪提点一句,也是因为如此,适度打压一下,让袁氏摆正态度就可以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响鼓向来都不用重锤。
“家和,方可万事兴。”
杨修点头称是。
“如今,方知征西老成持重,修儿你也要多学学……”
杨彪忽然说道,让杨修有些错愕。
杨彪也不多说什么,便转到了骠骑这个事情上来,“如今天子诏封……骠骑将军……呵呵……”
“大汉骠骑啊……”杨修也是感慨。
大汉骠骑将军,因为霍去病而荣耀,也因为他而遗憾。
杨修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输掉:“不过么,此事……呵呵,多有玄妙……”
杨彪捋了捋胡须,沉默了片刻,说道:“修儿,你不防跟着走一趟……对了,将甲字库当中的那件皮子带过去,也算是贺礼了……”
“父亲大人,你的意思是……”杨修皱着眉说道,“天子……”
杨彪摇了摇头,说道:“天子是什么意思,我们不需要知道……不过我们什么意思,必须要让征西,嗯,骠骑将军知道……”
杨修默然片刻,点头应答。
其实当年杨氏上表之后,征西将军斐潜就可以自称骠骑了,但是斐潜一直有没有改动旗号,这其中的意味自然是深远。
而且杨彪上表到许县,怎么也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来,杨彪的表章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没有任何的声响,然后忽然现在就有了回响,这其中的含意自然也是令人深思。
“此外……”杨彪收了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修儿你也要去关中仔细看看……我总是觉得……这个爵田之政,并不是那么简单……还有,这经文之争……”
杨氏为顶级的簪缨之族,自然对于这些信息非常的敏感,虽然斐潜的一些政策并没有完全在弘农铺开,但是杨氏的触角已经感知到了外界环境的变化,也就希望杨修能够到关中具体查勘一下,确定事态的发展方向。
“孩儿遵命!”杨修拱手说道。
杨彪点点头,然后仰头往天,沉吟了片刻之后悠然长叹道:“鼓角音兮风云奇,纵马奔兮越朱梁……这大汉江山啊……”
杨修默然,也跟随着父亲的目光,看向了天际,看着在风中变换的云朵,摇曳变幻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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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穹庐,笼盖着四野八方。
华盖车的顶棚,其实一开始就是模仿着天空,但是终归是不像。
春日的太阳就跟每个月下发的工资一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当中什么时间就没了,光明总是短暂的,黑夜不请自来,缠绵不去。
最后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间浸没时,一丛丛的篝火点燃了起来。小小的火光撑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间,好似在与这方天地无边的黑暗进行对抗。
这一次诏封征西为骠骑的天使,一个是伏典,另外一个是荀攸。
伏典是伏寿的弟弟,是伏完的最小的儿子,因为年幼,所以一直都跟着伏寿,也侥幸躲过了那一场兵灾,并未死于乱军之中。
伏完之妻,便是恒帝之女,阳安长公主刘华,因此不管是伏寿还是伏典,身上都有着一些刘氏皇家宗亲的血脉,因此不管怎样说都是够格的,伏典也就自然成为了刘协之选,成为了这一次诏令册封骠骑将军的正使。
那么副使么,原本曹操是推荐陈群的,但是刘协表示陈群资质尚轻,不足堪重任,其实是觉得陈群的屁股肯定坐在曹操的怀里,所以不太乐意,后来便改了荀攸,双方都觉得可以接受,便最终确定了下来。
越往西进,便越是寒冷。
虽然当下已经是元月中了,但是这小刀子风依旧刮着,吹得人身上一阵阵的发寒。
伏典不由得裹紧了大氅,然后又往车厢处靠了靠,可是依旧觉得四面八方全是风,冷的打哆嗦。
不过对于这样的寒风,随行而来的十几名羌骑,却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许多年前,他们就生活在一年会有近半风雪的日子里,冒着严寒穿山过岭,追逐着水草,甚至在冬日也经藏在及膝的大雪中展开狩猎,对于许多羌人来说,这些都是熟悉的经历。
这些羌人骑兵,原本那就是征西之下的,夹杂在汉人骑兵一起,跟着汉帝刘协从并北到了雒阳,又到了许县的,后来么,因为总所周知的原因,便一再减少,最终也就剩下不到二十人,其余的便是汉人。
这一次,刘协也干脆全部都给派了出来,作为伏典的护卫。反正刘协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些羌人会不会那一天都走光了,亦或是……
所以还不如全数派回去,只留下汉人才安心些。
羌人骑兵倒是毫无觉察这其中的奥妙,反倒是觉得可以有机会回归家乡,兴致颇高,这不,在一旁的篝火之处,就有羌人一边准备杀羊,一边吟唱起了歌谣。
伏典听不懂羌人的歌谣,但是看见这几个羌人手脚麻利的放翻了一只羊,然后用木盆接了羊血,还热腾腾的端了过来……
“不!不要!”
伏典闻到羊血的腥膻之味,不由得十分抗拒。
羌人呵呵一笑,没有说什么,便端到了荀攸的面前,荀攸倒是也没有拒绝,从盆子当中接了一碗,咕嘟几口就喝了。
一旁的杨修也没有客气,也是用木勺取了两勺装在木碗里喝了……
羌人端了回去,招呼了一声,然后有些汉人上前也喝了,有些则是和伏典一样,十分抗拒,留在原地没有动。
羊血其实不多,天气又冷,一人分得一点,也就没了。
血腥味在这一方的天地当中翻腾着……
夹杂着肉香。
伏典觉得前一种味道很恶心,但是又觉得第二种味道很诱惑,却没有想到若是没有前一种味道的对比,或许后一种的味道也不会这么的强烈。
或者说,没有放血的羊肉,自然不够醇香。
杨修目光从伏典之处收了回来,扭头便看到了荀攸打量的眼神,便微微笑着,拱了拱手。杨修是今天在半路上迎上来的,也带来了一些补给,因此也就自然跟着车队一同向西。本来杨修还建议伏典可以到弘农去歇歇脚,但是伏典执意不肯耽搁停留,一路过城穿镇,荀攸也没有说什么,杨修自然也无有不可。
荀攸微微笑了笑,看着杨修:“昔日长安一别,未曾想德祖变化良多……”杨修之前是永远风度翩翩,外袍永远都是干净整洁,像现在这样坐在野外石头之上,然后饮着羊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现在也似乎做得坦然且平常。
杨修点头道:“时也迁,世也异,自当有不同。”(本章说注)
荀攸眼中似乎有篝火的光华跳动着:“然君子有其恒,方为贵也……”(本章说注)
“哦?”杨修微微点着头,似乎表示荀攸说的有道理,但是并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讨论或者驳斥,“侍中言之有理。”
凡事都是这样,当两人之间说到一个话题,然后一方说你说的都对的时候,基本上这个话题也就继续不下去了。
荀攸转了转目光,说道:“德祖知骠骑将军甚也,不知可有见教?”
杨修根本不上当,直接摇了摇头,说道:“岂敢,岂敢……骠骑将军乃忠心社稷,功勋彪炳,方有天子册封……岂是修所能置喙……”(本章说注)
荀攸沉默了一下,忽然看了一眼伏典,然后对着杨修说道:“听闻温侯亦于骠骑之处?”(本章说注)
杨修心中一动,但是表现得却很坦然,说道:“竟有此事?某这些时日,皆于家中读书,未闻关中有温侯之事也。”
吕布自然是在斐潜那边,杨修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不过么,杨修也不会笨的现在就跟荀攸一五一十的什么都讲,这还在路上呢,要是因为自己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然后闹出什么不愉快的地方,那么册封不成,是刘协会找自己麻烦呢,还是斐潜会找自己的麻烦?
荀攸似乎也是随口一问的模样,也没有深究,便点了点头,看着远处落下的夕阳,感叹道:“关中风光,甚美也……”
杨修也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结束了话题,一同默默的看着夕阳落下,在天边残留下的最后一片炫丽的色彩,看着孤单一人在车厢之处的等着吃的伏典,也看着嘻嘻哈哈笑得没心没肺的那些羌人……
潼关已过,长安也就在眼前了。
天色有些昏暗,云层耷拉着,春雨总于是落了下来,一点一点的浸润着,将四周的一切都浸润的潮湿了起来,就连呼吸的空气仿佛也多了几分的重量。
伏典以为下了雨,道路便会变得泥泞难行,但是没有想到临近潼关的这一段官道,不知道是在路面上铺设什么,灰黑之色的路面并不怎么吸水,有些小水洼也不是很深,一行走起来,除了衣物有些被斜风细雨打湿了之外,竟然没有发生什么车轮陷在泥坑当中的事情,完全出乎伏典的意料。
经过潼关的时候,伏典就觉得已经是有些吃惊了,毕竟在伏典认知当中,潼关应该就是一个军事关隘,应该就跟函谷关一样,除了萧杀之外,并没有多少普通百姓才是,但是没想到在潼关街道上,还能看见不少店铺,店主掌柜和伙计吆喝着招揽生意,街道上不光是兵卒,也有许多普通百姓,甚至还能看见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在街角玩耍,还有些半大的孩子举着竹刀木棍什么的,在模仿着打仗,一群跑一群追,挥舞着拳头高喊着什么……
斐潜被天子册封为大汉骠骑的消息,传递得非常的快,就连潼关守将马延都是与有荣焉,不仅是给天使队列提供了丰厚的粮草补给,还下令在潼关之内披红挂彩,以示庆祝。
如此的情形,自然比许县还要更热闹了许多。
可是,要知道,之前潼关一场大战,几乎打光了所有的潼关的人口,尸横遍野,甚至还爆发了瘟疫!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过去,死亡不再是潼关的主题。
活力,就像是春天当中的野草,从各种灰黑之色当中冒出头来,展露着一身的翠绿,一生的希望。
伏典默默的看着,想着,他回想起许县街道两侧并没有多少生气的店铺,街上寥寥的没精打采的行人,还有不时从街中急促奔驰而过的传令兵卒往来南北之间。
那是从前线传递回来的消息。
伏典每一次见到满身风尘和血污的传令兵,心中都是一阵阵的紧缩。他虽然年龄不是很大,但是看见战争的时间也并不短,已经能够从这些传令兵卒的状态当中,隐约推测出一些前线的情况来……
自从曹司空尽出骑兵,破了袁大将军左翼军队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好消息了,有的便是一日胜过一日的沉闷。
在这个过程里,许县城中内的物价,也已经涨得非常离谱了。
最先飙升的,自然便是粮价菜价油价。
什么?
肉?
呵呵,作为百姓还想吃肉?
因为颍川一族支持的关系,许县城中原本来说,大体上还算是物资丰盈、价格稳定,但是跟着战事的发展,前线越发的吃紧,许县内的物价也就一天一个样。
虽然官府一直在张贴告示,表示物价上涨是暂时的,是合理的,是预料之中的,但是大部分人都不会有这种预料。在这个过程里,大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内极少部分的人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很多人终究还是会被这样的情况危及到生计。
比如汉帝刘协。
袁大将军并非良臣,在传出了其有意立他人为帝的消息之后,基本上来说,刘协就不指望若是袁绍胜利了,现在皇帝的地位能够有多少提升,搞不好就成为下一个的什么河间王,弘农王的,刘协如此,作为外戚一份子的伏典,自然也引起了极大的危机感。
因此,这一次册封征西将军斐潜为骠骑将军,伏典虽然年幼,但是也能体会到其中一部分的含意……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怀疑,甚至觉得征西将军斐潜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侵占关中还有些平底西凉乱兵的意思,但是汉中川蜀呢?擅自动兵,罔顾朝纲,还不是一丘之貉!
可是一丘之貉之中,依旧有些白一些,花一点的吧?
总归是要试一下。
刘协并不能坐以待毙,当然,也包括颍川荀氏。
颍川荀氏自从离开了袁绍之后,基本上来说就把宝压在了曹操身上,虽然当时看起来确实是曹操更有希望,并且也比较符合颍川荀氏的需求,但是没有想到,曹操发展的虽然不错,然而还有一个比曹操发展得还要更迅速,更令人瞠目结舌的……
于是荀氏家族之中,也渐渐的开始有人提及了之前被默契不提的荀谌的姓名。荀彧虽然不欲,可是也是无奈,于是才有了荀攸一同而行。
在函谷关,伏典见到了太史慈手下的那一帮彪悍的骑兵,在潼关却见到了有别于普通关隘的地方,见到了在征西,嗯,现在应该算是骠骑治下这种旺盛的生命力……
伏典想不明白。
越是临近长安,这种不明白就越来越多。
许县多少还算是热闹的,但是离城十里,便是一片荒凉,但是距离长安应该还有一段距离,甚至可以说从潼关开始,这一路之上,就看见了不少的村寨,沿着道路分布着,还有农夫在田地当中冒着小雨在忙碌着,甚至有的地方还能看见不少的耕牛!
伏典还特意派人问了,这些耕牛当中,一部分是村寨的,竟然还有一些是官府租借出来给农夫使用的牛!
伏典瞪圆了眼,要知道许县之中,还有不少官员连马车都没有,只能坐牛车!而长安左近这些地方,竟然还有多余的牛可以下放来租借耕牛!
难道不害怕这些农夫死命用,将这些租借来的牛用废了么?
啊,不对,这个问题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长安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长安不是兵荒马乱,人口稀薄么?
“公达兄,”伏典实在忍不住,找到了荀攸问道,“关中三辅往日就如此繁盛么?”伏典怀疑着,是不是自己当年还小,都记错了?
荀攸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略有些苦涩,低声说道:“关中三辅,原本也是千里无人烟……只不过这些年来……山东战事多少频繁了些……”
伏典瞪圆了眼,“这么说来,此地之民……原本都是……山东之人了?”
荀攸默默的点了点头。这一路行来,荀攸甚至隐隐听到了几个农夫农妇吟唱的乡歌,似乎就是豫州颍川一代的口音……
战争,打的不就是人口钱粮么?
现在见到了如今的情形,就连荀攸心中都有些惶惶。
或许当年……
“可是,可是这些人又是怎么进了关中?”伏典疑惑不解的说道,“我看河洛之间也没有多少流民啊?”
荀攸用手指了指南北两个方向,轻声说道:“一则过河内,一则走武关……听闻征西,呃,骠骑将军的义所,延山道而设,但凡流民而过,便可支取钱粮……”河洛一带和冀州兖州一带都在乱打一气,甚至连豫州扬州也有波及,还有什么流民会大刺刺的走中间?
“什么?”伏典吞了一口唾沫,说道,“直接给流民钱粮?这要花多少钱粮?这……这……这个……这流民不是无底洞么,如何能有如此多的钱粮?”
荀攸也是皱眉摇头,“某也不知……或许骠骑仓禀充裕……”荀攸有时候想想,真怪不得流民将关中填塞得这么快,这要换成了他是流民,也是定然心心念念的奔着这里就来了啊……
“仓禀充裕……”伏典默然了许久,才悠悠叹息一声,“骠骑将军既然属地如此富庶,可是为何不曾进献陛下……”
荀攸目光一动,没有回答。
其实流民消耗的东西,没有伏典荀攸想象的那么多,因为原本流民的生存标准就是极低的,饿极了啃树皮吃观音土,甚至更惨的,都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斐潜付出的并不是无限量的那么多,而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引导和组织,让这些流民在路途当中得到自救的工具和生存的希望,自然就可以让流民能够坚持着,抵达关中。
为什么在迁徙的道路当中往往会大量人员死亡,粮食占据了其中一部分的因素,但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混乱和绝望。
没有人存储粮食,找到了就立刻就吃,饿太久的肠胃吃多了又腹泻,然后再找到下一个粮食点之前又继续饥饿,再加上没有目标的绝望和队列当中罪恶的蔓延,团灭自然就是常有的事情了。
而有了目标和生产工具,再加上兵卒加入的组织和带领,回复了秩序的流民就可以自主自发的沿途渔猎,就像是没有渔网的流民便只能要么用手抓,又或是用木棍扎,效率底下且收获不多,而有了工具的流民不仅能够吃上一顿,还能带走一些,这完全就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之后,伏典便渐渐失去了探寻和追问的欲望,一个人扶着节杖,在华盖车中发呆……
稀稀落落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了。
春风挑逗着着华盖车上的长幡,但是潮湿沉重的长幡就像是一个肥胖的宅男,在轻盈的罗莉面前,死命想要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行行复行行,临近长安的时候,不时有属于斐潜的骑兵三三两两的从长安而来,在道旁行礼之后,便一人回去禀报,其余的便跟在了队列后面,让伏典的整个队伍越来越长。
这些骑兵没有携带什么兵刃,但是基本上都有带着一些各色的旌旗,到了队列之后,便将旗帜旗面绑套在了长杆之上,高高举起,增添了几分的行列气势。
天使莅临,出迎百里。
这是一种礼节,但是不是说带着人马在百里处摆个桌案,插上几根香,然后怎么等,说多久的话,那几根香依旧矗立不倒,烧都没多烧一点……
毕竟是出迎,而不是坐等啊!
随着跟在队列之后的骑兵越来越多,树立起来的旌旗也如同树林一般,在空中猎猎而动,道路之上的沙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震颤了起来,旋即低沉如雷动一般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大汉征西将军来了!
不,现在应该是大汉骠骑将军,斐潜,到来了!
伏典的队列已经停下,一同看向了远方腾起的烟尘之处,在烟尘之中,一柄三色旗帜高高冲了出来,旋即更多的人马出现了,气势磅礴,仿佛连天上的云朵都震动了起来,忙不迭地四散让开。
阳光洒落下来,照在盔甲鲜明的斐潜骑兵身上,闪耀出一片光华,让伏典不由得将手挡在了面前……
似乎是无数的骑兵之中,当中的一群斐潜的亲卫反倒是穿着较为深沉暗淡的盔甲,却像是黑洞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而在最中间的,自然就是当下大汉火热出炉的骠骑将军,斐潜!
马蹄声渐渐的成为当下这一方天地唯一的声音,就像是三色旗成为了这里唯一的象征一样,一排排整齐的骑兵兵甲齐备,宛如一个整体,就像是一只钢铁巨兽一般急速奔驰而来,涌动跳跃的甲胄之下,是奔腾的热血,让此时此刻,纵然是站在一旁观看,也不由得浑身战栗,血气蒸腾!
伏典微微有些发抖,他似乎看见了在关中大地,在黄沙之中,如同一排排跃动拍击着海岸的钢铁潮流,铺天盖地而来,汹涌奔腾而去!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之下颤抖,风云在战旗的飘荡之下破碎!
这就是大汉征西的骑兵?
这就是大汉骠骑的军队!
无数或是热切,或是崇拜,或是尊敬,或是嫉妒,或是怨恨,或是复杂难明的目光,在此时此刻,都汇集到了一处!
若是目光有温度,斐潜的身周空气恐怕都可以直接燃烧!
双方接近,马蹄减缓。
不知道是谁,也不清楚从什么地方开始,忽然有人高喊着:
“大汉骠骑!大汉威武!”
每个人似乎都在朝着天空高声呼喊着,一时间响彻天地,意气昂扬到了极处。跟着斐潜而来的庞统张辽等人自然不用说,就连伏典身旁的荀攸和杨修,在这个时候,望向斐潜,目光都有隐藏不住的羡慕之色……
“大汉骠骑!大汉威武!”
大将军一般授予第一等的外戚,比如何太后的何进,车骑将军一般授予第二等的外戚,比如董贵人的董承……
所以正常来说,在汉代,骠骑将军,几乎是一个军中将校所能达到的最高名号!
在这一刻当下……
不论是兵是将,不论是关中之民还是外来之人,每个人都如同痴迷了一般,看着滚滚而来的汉军骑兵,看着汉军骑兵头顶之上高高飘扬的三色旗号,当然,还有在旗号之下的那个身材高大挺拔的年轻人身影!
在这一时之中……
原本笼罩四野的漫天云层退散,风轻云荡,春日阳光如虹如霓,带着暖意,带着希望洒落在关中大地之上,洒落在旌旗甲胄之上,洒落在队列中央的那个带着如同春时一般的微笑的年轻人的脸庞之上!
在这一瞬之间……
从并北到关中,从关中到川蜀,由东至西,由南至北,一个声音,一个名号,响彻在这一片天空和大地之上,就像是一声的春雷,惊醒了沉睡的土地,唤起了绵延的山峦,鼓动了蓬勃的森林,吹拂着一望无垠的草地和庄禾……
无数人翘头而望,无数人振臂高呼,无数人热泪流淌!
“大汉骠骑!大汉威武!”
骠骑将军,类比三公,自然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掏出一个什么圣旨,说两句,然后自家回去自己看就成的事情。
斋戒三日,登坛而授,也就是属于正常操作。
斋戒么,不是说不吃饭,而是表示不吃荤腥,不吃葱蒜等刺激性的食物,不饮酒,不和妻妾美姬胡天胡地,不作戏耍博彩大呼小叫等,然后沐浴洁净即可。至于是静坐还是睡觉,没要求,随意,并不是关禁闭的那种模式。
当斐潜被封为骠骑将军的消息传开之后,一时之间,能从各地赶来的都赶来了,长安左近汇集了大批的士族子弟,前来观礼。
毕竟斐潜需要斋戒,其他的人并不需要。
在长安酒楼酒肆当中,满满的都是坐着等着三天后观礼的士族子弟,而这些人来往往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来,什么仆从啊奴婢啊一大帮,因此一时间长安城内的一房难求,甚至是就连渭水对岸的陵邑之内也是爆满,物价呼啦一下就往上飙升。
不过斐潜早有预案,原本长安左近的这些本地居民和自耕农,都可以凭着官方登记的户籍证明,到长安城外集市之中的去采购粗粮,每日每户限一斗,价格按照之前的平均价来算,因此这些长安的本地户,虽说也因此有些影响,但是总体上来说还算是尚可接受。
至于那些来此观礼的士族子弟,自然是走得市场价,至于其中有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斐潜也管不早,反正这些人消费的东西和普通百姓消费的东西基本上都不属于一个批次的,就像是吃的粮食,这些士族子弟追求的都是精细粟米,而普通百姓则是粗糙麦菽,所以就算是物价上涨,也是这些士族子弟付出的代价最多。
反正是中产阶级么,奶多油水多,不杀一杀怎么来补贴给贫苦百姓的开支?
时局的飞速变幻,整个大汉朝堂的起起伏伏,让这些原本习惯了缓慢生活节奏的大汉士族子弟很不适应,又目不暇接,就像是如今长安城中城外,不管是大型集市,还是街侧商铺,都充斥着斐潜之前开发出来的那些超出汉代认知的商品,让这些士族子弟不由得流连忘返一样……
斐潜从一个河洛旁支当中,一举腾跃成为了天下闻名的顶级诸侯,这种跨越,是这些士族子弟所无法想象,但是又十分羡慕的。短短几年之间斐潜绽放出来的华光,耀眼夺目,刺穿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山西士族头顶上的似有似无的薄雾,扫荡出一片清澄寰宇!
要知道,从光武帝那时候开始,山西士族就渐渐的衰弱了,一直都被山东士族所压制,甚至很多时候不得不投身到对方的阵营当中,才能获取更高更好的地位,就像是弘农杨氏一样。
而现在,三十年的那个话头,似乎又可以拿出来说到说到了……
银缕衣,金描扇,锦绣纶巾,成为了山西士族子弟的标配装备,尤其在长安城内,这要是一件都没有,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后世之中,不是大把大把的工薪阶层,省吃俭用也要买上几件名牌奢侈品来装饰门面,未必是因为个人的消费观念什么巴拉巴拉的,而是身处在那样一个圈子当中,除非真的是能力绝伦,以自身实力压倒一切的那种人,否则一般性的普通人,还是需要一定的社交和相互沟通的渠道,没有相对应的标识,有时候很难融入进去,自然生存就更加的困难。
当然,只是将这些奢侈品作为敲门砖的,无可厚非,但是不管不顾一味追求的,将其作为生活唯一重点的,那自然还是很有些问题……
斐和,作为正儿八经斐氏家族的子弟,这个学子三件套,自然一点都不少,而且还是高档货色,不过么,作为冬天穿个厚毛线衣,多少还算是可以,而现在开春了,依旧还穿着,就不免有些燥热,只能是常常将描金扇哗啦一声打开,然后急速摇两下去去热度……
斐和、斐虞两个人么,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唯一的技能若是按照游戏当中体现的话,那么应该算是运气加强,至少当年一路逃亡,年岁虽然小,风餐露宿什么的,竟然也没有得什么病,一路好好的活到了并北,然后就跟着斐潜到了如今。
起初这两个人或许还有些什么斐氏主家的傲气,可是不久之后便全数丢了个精光,要不是斐潜都看不上这一个什么名头,斐和两兄弟都恨不得轮换着三十六种姿势来跪舔。
因为人都是很现实的,斐和两兄弟自然懂得,将斐潜舔舒服了,自然就有其他人来舔他们两个……
这一次,斐潜再上一步,斐和斐虞两人,端坐在酒楼之上,也是红光满面,与有荣焉的模样,原因无他,被舔得舒畅啊!
“如今天下还有那个有这般能耐!”一名士族子弟喷着酒沫子,大声的嚷嚷着,“唯有骠骑将军!天子圣明,慧眼识人!斐兄也是高升可待啊!”
“斐兄将来亦定是前程似锦!吾等关中之辈皆有望矣!幸甚!幸甚!”
“这是自然!斐氏当兴!当兴啊!斐兄,他日得等三槐,切末忘了提携小弟一二啊!”
斐和自是哈哈大笑,哗啦一下又将描金扇抖开,扇了两下,说道:“某微末之才,如何能窥三公之位……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来来,喝酒!当为骠骑贺!”
“是是,当为骠骑贺!”
“饮胜!饮胜!”
一时间酒楼雅间之内,一片的祝贺之声响起。
斐潜实力不缺,这一点大家都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之前唯一比较缺乏的便是头顶上的招牌。一个征西将军的格局虽然不算是小,但是毕竟也不算大,而现在晋升为了骠骑将军,又是皇帝亲自下令诏封的,自然和那些自我评定他人举荐的什么妖艳贱货有极大的不同,如此一来也就补上了斐潜当下的一个短板。
骠骑将军类比三公,别的不说,光一个府掾就是六百石起步,顶得上一般的小县城了!别以为府掾似乎不怎么起眼的样子,其实跟实权关联密切,就像是当年袁隗也不过是派了一个太傅掾,便可以联络山东各郡,掀起一阵反董热潮来一样。更不用说骠骑之下,还有各类曹,各类司马,各类参军……
多少,也会分得一杯羹吧?
这是许多紧巴巴的赶过来的士族子弟,内心深处的念想。
因此,这一次,不仅是斐潜一个人荣耀,甚至是整个山西士族集团的饕餮盛宴!
长安城中一片欢腾,似乎和冀州豫州之地的波澜变故完全不相干,这些急切赶来在长安左近的士族子弟,似乎都不约而同的忘却了在并不是十分遥远的东方,还有袁绍和曹操在相互抗争,天子依旧在苦苦度日……
这些人看重天子的诏书,却并不看重天子本人。这无形当中也表现出,实际上在这些人心中,天子究竟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名头,一个招牌,至于这个招牌是木头做的还是人肉做的,其实并不重要……
满城的欢庆,到了征西,嗯,现在差不多可以说是骠骑了,在府邸之中,却显得有些安静,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般,但若是细看,在每一个府邸之中行走的人员脸上,甚至是仆从下人的那边,都能体会到一种几乎要按捺不住的雀跃之情。
毕竟骠骑将军斐潜正在斋戒,府邸之内的其他人自然不好大鱼大肉喧嚣吵闹。
斐潜身穿一身净白的衣袍,头发披散着,坐在院中亭下,手中捏着一朵棉花,心潮也是不由得有些起伏。穿越而来,虽然不像是其他什么穿越者非要凑个十大名器什么的,但是从穿越到现在,斐潜并没有因为地位的提升,而让欲望控制了自己内心,却是难得。
至少在这一刻,甚是无愧。
人生在世,俯仰无愧四字,便是最为艰难。
在大学之中,白马过隙一般,转眼四年过去,除了记得学校食堂无情抖抖手之外,其他的么,也就和那些抖落的菜品一样,勺起来的时候似乎是属于自己的,但是晃眼间,又还了回去,学到的基本用不上,社会要用的基本都没得教……
在公司当中,嘻嘻哈哈之下,掩盖着的是内心当中的疲倦和无奈。看着有能力的,却因为没有足够关系被踢走,有关系的把持着高位,却往往没有多少能力,看透了,看腻了,原先的棱角磨没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不敢生病,不敢请假,不敢顶撞,擦干脸上被喷的口水,继续笑呵呵的做下去……
俯仰无愧么?
难。
一边是大城市的工作和女友,一边是小城乡当中的老迈父母,想怎么无愧?想无愧那个?
一边是越来越繁重的工作,年年攀升的业绩指标,同事朋友上司等等各种关系的维护,一边是陪着妻儿老小的时间越来越少,老人越老,妻子更年期加上孩子叛逆期,想怎么无愧?又想无愧于那个?
嘴上说着俯仰无愧,背地里躲在厕所里面痛哭流涕。还不能哭太长时间,孩子起夜尿尿要用……
不是不想做出什么改变,但是身上荆棘缠绕,手中又没有任何资源,别说其他,任何一个蝇头小吏都能将偶尔暴躁起来的气血,毫无波澜的压制下去。
犹如斐潜刚刚到了汉代的那个时刻,就算是想要在自家吃食上做一些改变,都在器具条件上败下阵来,想要对于时代发表一些感慨或者是建议,都要小心世家大臣的护卫会不会一刀砍将过来。
不过现在……
斐潜看着手中的棉花,露出了一丝笑容。
毕竟有些改变了,不是么?
而且这种改变,已经被很多人所接受,就算是斐潜停止了在其背后的推动,也在缓慢的扩散开去。
好的东西,有它们自己的生命力。
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怎么走?
说起来,汉代,或者说古代在授予高位之前,要求被授予者需要进行斋戒,其实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在欣喜之后的沉静,在背人之处的清心,如果真正都能做到,无疑也是对于自身的一次洗礼。
斐潜就有些体会到了这其中的味道。
后世节奏实在是太快,快得很多人习惯了不思考,就像是看电视一样,闪动变化的图片和声音不断的灌输到脑袋里,省时省事。再往后就是手机,也是相同,刷图片刷视频,唯一获得的,便是大脑麻木的接收,迟钝的快乐。
因此才有快餐文化各类神剧大行其道,因为这些不用思考。
为什么不去多想呢?
为什么要去多想呢?
生活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让大脑继续幸苦?累了,只想着休憩几分,放纵片刻,让许多不同的麻醉,淹没被生活刺痛的神经……
这就是斐潜体会到的汉代和后世的不同。
周边一片喧嚣,自然是难得心静。
因为没有电视手机,所以便获得了更多自我思考认知的时间,因为没有了无时无刻被轰炸灌输的广告又或是什么其他信息,所以便有了更多指向性更强目的性更明确的知识获取量,因为没有了电力,天一黑就算是有灯油蜡烛,也会被熏得眼泪汪汪,所以被迫要提升效率不拖拉,尽可能在白天做好事,晚上有好眠……
斐潜忘不了第一次杀人之时的恶心呕吐,但是现在却忘了最近一次下令斩杀囚犯是多少个人又是在什么时间了。人终归是被逼迫出来的,就像是斐潜因为在马背上的时间太长了,太多了,导致现在双腿也有些微微罗圈了起来,甚至大腿内侧的皮肤也是磨出了一层厚茧。若是脱下衣袍,背上腰间手臂内侧的皮肤,还有些白斑。
那是花斑糠疹,俗称汗斑。
因为不透风的皮甲和长期积累灰尘和汗液,又得不到及时清洗,捂出来的。
不少人都有,就连那个被后世许多人心心念念的大饼脸帅哥赵云兄弟,身上……嗯,咳咳……
世人常看在战场上驰骋的风华,却不见盔甲之下流淌的汗水血水。说起来,若是后世的自己早一些有当下的这种坚持劲头,应该也不会差吧?
那么,究竟是自己在改变了这个汉代,还是这个汉代在改变着自己?
亦或是两者都有?
斐潜看着棉花,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有着些坦然,也有几分从容。
佛陀拈的是金婆罗花,而自己这一朵则是丑陋的发黄棉花……
不过,都是花。
一花一世界,一方一净土。
晏平五年二月,斐潜迎天使于长安。甲子日,登坛拜骠骑!
授予大汉骠骑,正儿八经来说的话,这样的官职至少要经过斋、沐、坛、祭四个步骤,每个步骤的繁琐程度又各有不同。
不过么,现在大汉毕竟烽烟四起,社稷未定,加上又是在斐潜的地头上,所以整个典礼过程已经大大减缩,即便如此,仍是极为复杂。
登坛之前,原本要夸街巡游,黄沙铺路的,现在么,省了。
然后再登坛之时,按照礼节是要有三公权领的,而长安左近,又何来什么三公?所以么,也省了。
至于像是什么群臣敬礼,陛下亲封什么的,因为更没有那个条件,所以也是免了
到了登坛之日,一大早,斐潜府邸内外的人员都是忙碌了起来。在府邸之中的几名侍妾更是抓紧了机会出现在斐潜的面前。
其实从征西定下关中之后,河东和关中的士族大家都送了些侍姬来,斐潜自己留下了一小部分,然后给庞统贾诩等人也转送去了一部分,毕竟斐潜也知道,人毕竟有七情六欲,世家士族往来便是如此,若是不收,反倒是令这些人更加不安。
毕竟有这个条件,再加上若是将时间和精力放在什么浆洗衣物打扫房间上面,确实不怎么适宜,因为汉代文书传递的关系,许多事情呈到斐潜这里的时候,往往都已经是好几天,甚至是十几天之后的了,而且推行爵田制度,林林总总的事情也是很多,并北的官吏习惯了,关中的这些人未必懂,还有汉中和川蜀的,也是杂事极多,每日公文都是抬进来的。
真抬。
两尺见方的一个大木红漆盒子,木牍竹简高高的垒起,就跟一个小山一样。每次见到了这样一框框的木盒子,斐潜都觉得脑仁疼。
黄月英虽然在平阳带着孩子,但是听闻了斐潜遇刺之后,也是急得不行,找到了黄氏工匠,赶制出了一件颇具时代感的金丝软甲。
真金丝。
以极细的金丝和精选毛发混编成绳,编制成甲,内衬锦绢,然后可以穿在铠甲内侧,照价昂贵,并且大小什么的做出来之后就难以再改动,工序也很繁琐,所以并不能大量制造,只是专门给斐潜增加对付穿刺的防御力的。
三名内院侍姬忙前忙后,先帮着斐潜将内层的金丝软甲穿上,再一片片的挂好外层的铠甲,系上甲胄丝绦。
说实在的,像这样的古代铠甲,没有人帮忙还真不好穿。一般出征在外,也是亲兵护卫协同披挂的,当然,如果是那种最简单的两裆铠,就是一个背心形状的那种,直接套头就是……
而且普通兵卒的铠甲,一般都不脱下来的,而且也从来不清洗,那个味道啊……
真化学武器。
今日斐潜要等坛受拜,自然是无比重要的大日子,三个侍姬虽然之前特意都化了些妆容,然后衣袍之间也有动些小心思,但是毕竟不敢耽误了时刻,帮着斐潜将铠甲穿好,还在腰间和头冠上配上一些相对应的饰品。
至于过程中不小心,或是故意不小心的挨挨凑凑,因为总所周知的原因,就不提了。
真不能提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头,脖子以下都没有。
还好斐潜授的是偏向于武将的骠骑将军位,要是等同级别的三公的话,就不能穿铠甲了,而是要穿着极度繁琐的正式礼服,小衣,中单、大裘、玄衣、纁裳,里里外外好几层,而且领扣袖口胸口腰间,配饰都不相同,稍微出了一点错,都会被人笑话一辈子……
没有从小就开始教授这些服侍礼仪的侍姬帮忙,一般人根本做不来。
穿戴齐整,斐潜便昂首出了院门。身上零零碎碎披挂下来,至少三四十斤,这还是依托黄氏工匠的技术,在注重防御力的同时尽量减轻了重量,否则起码是五十斤往上。要是像魏都那样的大个子,又是重型铠甲,都是百斤起步!
前庭之中,已经是沾满了大小官吏,见到了斐潜走了出来,以庞统张辽等为首的便齐齐拜下,口称参见!
斐潜站在台阶之上,缓缓的环视一周,双手一合,便是朝着众人一礼,朗声说道:“得蒙诸位不弃,跟随至今,潜不胜感激!昨日之日,逝者如斯,尤在之侧,今日之日,幸得诸卿,共襄于此,明日之日,亦愿各位,盈虚如故!苍穹曾不能以一瞬!风物亦自可放远量!天地日月共鉴,吾辈心不改,志不辍,同看四海山,共临八荒风!”
言毕,斐潜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直直深拜。
庞统连忙双手一供,高声还礼而拜道:“愿追随主公左右!”
张辽廖化等余下众人也是一同而拜,同样也是高声喝道:“愿追随主公左右!”
声音滚滚,划破长安的天空,又远远的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然后便是礼官的声音高高的,划出几分悠扬的味道来:“吉时至!起——!”
斐潜走下台阶,伸出双手扶起了庞统和张辽,又示意其余众人一同而起,然后点点头,便接过了黄旭递过来的战马缰绳,翻身上马,朝着前而去。
庞统跟在后面,心潮也是起伏不定,一方面是因为上一次斐潜在长安遇刺之后,虽然说没有多少责怪庞统,但是庞统心中却一直是耿耿于怀,这一次自然是先期像梳子一样密密的将斐潜当下需要经过的路线来来回回的清理了好几遍,确保万无一失,自然也是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这两天睡眠都都是不足两个时辰,顶着两个硕大的黑圆圈,再加上其原本就是比较黑的肤色……
不过这一切,庞统觉得甘之如饴。
起先庞统到并北的时候,其中多半是因为在鹿山之下的情谊,否则按照庞德公的性子,其实并不太在意,甚至也跟庞统说过,不用那么早过来的,但是庞统依旧来了。
虽然庞德公淡泊名利,但是不代表着庞氏一族大大小小的都可以饮清风喝凉水,所以如今斐潜的地位越来越高,庞统的分量自然也是越来越重,甚至因此有些庞氏家族之中的人认为应该跟斐潜这样的人更加紧密一些,若不是庞氏当中一族人丁不旺,说不得连庞山民也要跟过来了……
“登~~!”
礼官站在祭坛之下,昂首直立,高声喊道。
斐潜下了马,一步一步,向前,向上。
登坛而封授,原本的意思就是昭告天地,而作为老天爷呢,自然也是事务繁多,不可能天天都在等候听一些人禀告什么事情,所以为了让自己与众不同,也为了表示自己的声音能被天地所闻,便有了祭坛。
斐潜登坛受封骠骑将军,原本左右应该除了百官陈列观礼之外,还必须有一些镇压气运的宝物,最好是国库当中的国宝之类的东西,比如经常见到的什么青铜鼎之类的,但是因为长安之前就被洗劫了好几番,所以也没有什么东西,只不过斐潜毕竟心思灵动,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干脆摆上最不值钱的……
于是乎,在祭坛左右,陈列的不是什么金银玉器,反倒是五谷和大棚菜,还有一些农家的黄氏犁和新颁布的各种工具标准,像是标准尺和标准斗之类的东西……
看到此种情形,伏典还有其他人还真不好说什么,毕竟农工乃国之本,说这些东西有多么贵重也不为过……
其余的么,自然大体上还是按照规矩来的,王旗旌旗,黄册玉册,香炉香烟,祷天告地,献三牲于香案之上,在青铜鼎内燃起燔木,上达于天,以祭拜日月、风雷、四时,然后又以望之法遥拜四方山川河流,最后祭拜汉室先王……
每一个流程都有不同的祈祷之词,完毕之后,斐潜也就在礼官高亢洪亮的声音吟唱之下,踏上了祭坛台阶。
斐潜如今,已经有了些短髭,加上肤色古铜,少了几分之前在雒阳之时的青涩,多了几分当下位高权重的成熟,加上一身的繁华铠甲,锦绣战袍,更是吸引了全部人员的目光,跟着斐潜一步步向上,心潮也不由得在隆隆钟鼓之声当中澎湃起来……
“敬~~!”
随着礼官的高喝,早有贰官将香递送到了斐潜手中。斐潜接过,点燃,然后举香祷告,然后插在了香炉之上,拜,起,立于伏典面前。
“登~~!”
再往上一层,便是最后拜授的祭坛顶层了。
斐潜正待向前,突然有了变故。
伏典手中捧着黄册金印,在其身后的荀攸则是捧着绶带和节钺,原本都静静的站着,看着斐潜一步一眼的完成了礼节,但是在此时此刻,伏典忽然向前走了两步,“且慢!”
伏典看着台阶之下的斐潜,说道,“替天子有问于斐卿……”
斐潜愣了一下。
伏典身后的荀攸也是愣了一下。
就连一旁的充当礼官的杜幾也是愣了,旋即皱了皱眉头,正待说些什么,却看到斐潜摆了摆手,于是便闭上了嘴,往后退了一步。
斐潜拜倒在伏典之前,应答道:“臣在。”
“天子有问,中兴一剑,今之何在?”伏典盯着斐潜的脸庞,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
斐潜拱手答道:“于臣之侧,时常擦拭,不敢有忘。”
伏典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倘若有急,需护丹阶,卿之何如?”
斐潜回答道:“臣自当粉身碎骨,护卫陛下安危!”
伏典松了一口气,再次点了点头,说道:“善!已问毕,骠骑请起……”
杜幾捋了捋胡须,撇了一眼伏典,然后也不等伏典吩咐,径直高声喝道:“吉时已至!登~~!授~~!”
顿时祭坛左近,钟鼓齐鸣,在金石之声当中,斐潜总于是站上了最高一层。
随着最后一声重鼓落下,所有的声音顿时一收。众人神情严肃,正容而待。四野之中,只剩下风云鼓动着旌旗发出的猎猎之声。
伏典上前一步,展开圣旨,朗声念道:
“自中平始,天下多乱,战而交争,黔庶凋残。朕受命于天,志存宁远,率土之内,咸思安靖,然力有不逮,不得清晏。多有凶人,肆行残暴,害虐良善,拥迫吏民,反道乱常,日月滋甚。此等祸盈衅积,颠倒伦理,农亩荒废,粮廪内空,城隍社稷,势皆殄溃!”
“朕心痛甚!”
“幸得大汉征西将军平阳侯斐,统领凉并,北复阴山,西定诸羌,南靖三辅,东镇河洛,分命骁勇,救民涂炭,诛其凶渠,保国定邦!克敌制胜,效策献功,职兼内外,文教聿宣!又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孝惟德本,故当为重任,以安士黔!以彰其功!”
“特拜大汉征西将军平阳侯斐,为骠骑将军,节钺,开府,行并、雍军政,爵乡侯,增邑一千五百户,加赐金辂一对、玉璧两双,前后王旗十二对,昭于天下,咸使知闻!”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钟鼓之声顿时响起,在祭坛周边观礼的官吏和百姓,都不由得大声欢呼起来,一时间人声鼎沸,声动天地!
斐潜上前一步,拜下,然后从伏典手中接过了圣旨。
借着交接的时候,伏典又是低声说道:“莫忘了陛下殷殷之意!”
斐潜也是低声答道:“臣当铭记于心……”
旋即荀攸上前,替斐潜将原本的征西将军印换成了骠骑将军的金印,然后将斐潜战袍外腰间的原本的青色绶带换成了代表着三公等级的紫色二彩绶,然后再将节钺奉到斐潜手中……
斐潜朝着伏典荀攸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缓缓的转过身来,面对着祭坛之下的众官吏和百姓。
“礼~~成~~!贺~~!”
杜幾嘶声力竭的在金鼓之声当中高喊着,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但是其实并不需要他提醒,已经有人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
“骠骑威武!”
跟着斐潜一路而来的并州兵卒热泪盈眶,相互拍打身旁战友的肩膀,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发泄心中激动的情绪……
“骠骑万胜!”
甘风像个疯子一样的又蹦又跳,带着西凉一帮子将校又笑又叫,不知不觉当中,似乎也有眼泪流了下来,旋即用手抹去,疯狂的蹦跳着,舞动着手臂……
“大汉骠骑威武!”
更多的人高喊着,声音震动着苍穹,响彻着这一方的天地!就连长安城,似乎也因此而微微战栗着,伏低了头,朝着斐潜致意!
“大汉骠骑万胜!”
天地之间风云滚滚而过,似乎也是在欢呼着,雀跃着……
汉,晏平五年,二月,甲子。
斐潜斐子渊,于关中长安城外,登坛拜授,进骠骑将军,位列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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