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可能遇到一点麻烦了……”
崔厚翻看着帐目,对黄贤良说道。
黄贤良愣了一下,转头问道:“崔从事,是什么事情?”
“连续多日来我们这里的商人少了,五日前是三百七十一人,三日前是二百二十九人,而今日却不足百人……”
黄贤良书说道:“会不会是因为这一段是时间的货物用量太大,需要重新采购?”
崔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是有这种可能,但是应该不至于大部分商人同时间去补货……这明显不合常理……”
就在此时,陕津对岸的市场猛然间一阵大乱,铛铛铛的铜锣报警之声和突如其来的喊杀之声响彻两岸!
骤然而起的兵刀之声,吓得崔厚差点把账本扔了,连忙站起身,跟在黄贤良身后出了帐篷。
只见对岸那一块市场之地上,不知道何时涌进了一队兵马,已经是冲散了谷口的卡哨,正在往杀往谷中的市场而来。
“崔从事!我带人马前去守住吊桥,你看好大营!”黄贤良眼看局势不对,忙令击鼓召集兵士。
崔厚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人血,但是却是第一次遭遇战阵,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要往哪里放,见到黄贤良准备带兵士出营,连忙想起一事,高声叫道:“黄屯长!对岸还有我崔家的伙计和护卫!”
冲击谷口的兵士显然是训练有素,而且也十分的勇猛,冲散了谷口的哨卡之后有条不紊对残留的哨卡兵士进行了包围,逐渐的蚕食,随后逐渐的往陕津的浮桥逼来……
黄贤良急急带着大营的兵士浮桥赶,走着走着就感觉有些不对!
黄贤良目光迅速扫过了面前的情形:
河对岸,敌兵正在围杀哨卡的兵士,并且在缓缓的追杀着从草棚里面逃出来的崔家护卫和伙计们,在这些敌兵的身后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骑在马背之上,正望向了这里……
浮桥处,守桥的军候已经带着兵士在浮桥的这一头列起了阵型,身边大概是站了十名左右的亲兵,正在看着黄贤良这里,在浮桥另一头,几名见机的快崔家伙计,已经踏上了浮桥,往这里亡命奔来……
不对劲!
敌军领队的将领的眼睛和守卫浮桥的军候的眼睛渐渐重合到了一起……
黄贤良来不及具体的分析,凭借着在山间狩猎面对野兽产生的本能,一边走,一边叫来了队率,低声的吩咐了几句……
“赵军候!”黄贤良向守卫浮桥的赵军候打一声招呼,然后说道,“可知对岸来犯的是何人?”
赵军候看着黄贤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黄贤良就快走到赵军候面前之时,忽然抬手一指赵军候的身后,大声喊道:“那是什么?!”
赵军候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却没有看到有什么特别之处,知道是中了计,方准备大声疾呼下令的时候,忽然觉得脖子上面一凉,伴随着微微的刺痛,一柄雪亮的环首刀已经架在喉间……
“黄屯长,你……你这是何意!”赵军候僵硬着身体,转着眼珠子喝道,声音虽然大,却不太敢做太大的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黄贤良割断了脖子,“你胆敢挟持本军候,就不怕军法处置么!”
赵军候的亲卫也都呛啷拔刀,但是因为赵军候在黄贤良手中,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和黄贤良几人对峙起来……
“放火油烧桥!”黄贤良对着赵军候叫道。
“什么?!”赵军候一愣。
“立即下令!放火烧桥!”黄贤良加大了手中的力道,锋利的刀刃微微切进了赵军候的脖子上的皮肤,血液顺着刀刃往下流淌,“赵军候,现在你还什么都没有做,所以切莫自误!”
赵军候瞪着黄贤良,感到脖子上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痛的压力,最终颓然下令:“放火!烧桥!”
黄贤良目光没有离开赵军候,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身后的队率明白了意思,便叫了几个人一起,跟在赵军候的传令兵之后,匆匆而去……
浮桥对面敌军将领此时发现这里的情况有些不对,连声喝令手下兵士迅速从市场里面撤出来,集中起来加紧往浮桥这里赶……
黄家队率站在浮桥桥头跳着脚,大声狂吼着,催促着在浮桥之上的崔家护卫和伙计往这里赶……
那些踏上了浮桥之上的崔家护卫和伙计,看见了河对岸那些兵士手中的罐子和火把,顿时个个脸都吓的雪白,拼尽了吃奶的气力,往桥头这里赶……
十几个火油罐被摔碎在浮桥的桥面之上,火油瞬间泼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几根火把随之扔下,顿时浮桥桥头就如地狱一般,轰然一声,燃起冲天火焰,最后一些躲避不及的崔家护卫和伙计和衔尾急追的敌军顿时被熊熊的火焰吞噬,发出非人一般的惨嚎,跌落到滔滔的河水之中,转眼之间就被冲得不见了踪迹。
尚未被火焰烧到的敌军兵士慌忙连滚带爬的往回就跑,却又和后面挤来的兵士撞到了一起,两个方向顿时在浮桥之上拥堵到了一起,竟有不少的兵卒站立不稳,也是掉入了大河之中,惨叫着被水流冲走……
河对岸的敌军将领拉住了马,将视线投往了对岸,和持刀立于赵军候身后的黄贤良的目光,在大河上空碰撞到了一起。
过了一小会,敌军将领忽然冲着黄贤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便拨马喝令收兵。
黄贤良看着已是将浮桥桥头铁链都烧得通红的大火,终于是呼出了一口大气,这才发现自己背后的已经全部被冷汗湿透,微微叹息一声,便将手中的刀缓缓的放下。
赵军候连忙往后撤了好几步,才察觉到脖子上面火辣辣的疼痛难忍,用手一摸,却是一手的血……
“来人!”赵军候的脸狰狞扭曲着,大声号令道,“给我将这个罔顾军法,以下欺上的狂徒拿下!”
跟着黄贤良一起来的兵卒哪里肯听,纷纷拔刀相对,与赵军候的兵士对峙起来,眼看就又要爆发出一场大战……
黄贤良和赵军候两人的兵士相互之间举着刀枪,互不相让……
黄贤良原先只是猜测,毕竟赵军候的举措和对岸敌军的步骤,有些不合于常理,一个是对岸敌军居然第一时间没有去抢占浮桥;第二是赵军候居然在对岸出现了敌军的时候,竟然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这里……
尤其是对岸敌军将领和赵军候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山间的大型野兽在盯着猎物,所以情急之下,也没有过多的等待,自己就抢先了一步,先行发动了。
虽然说如果当时让赵军候做出明显的举动之后,自己就不用承担这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了,但是如此一来,一是无法更多的救回在河对岸的崔家的护卫和伙计,二是自己这一方的兵力并不是占优,如果一个不慎,导致河对岸的敌方兵士冲过了浮桥,那不仅仅是自己,就连这一边河岸的大营都处于危险的境地。
但是自己抢先一步,虽然是避免了危险,但是同样的,也没有能抓住赵军候的把柄,同时这样一来,不免就将自己陷入了如今较为尴尬的局面。
以下犯上,挟持长官,这两条罪责是自己怎么也无法解释的举动。
难道辩解说是感觉赵军候可能有不利的举措?
证据呢?
没有明确的证据就是再加一条罪责,诬言构陷……
怎么办?
是强硬的对抗,然后双方火拼,两败俱伤,还是委曲自己,然后或许要受刑而死,却能避免无谓的伤亡?
主要是赵军候是隶属于河东郡,真开打起来,因为自己一人原因,若是影响到斐使君在河东关系,又该如何是好?
黄贤良看着赵军候,长叹了一声,将环首刀插在了地上。
赵军候咧嘴一笑,就要指挥着兵士上前将黄贤良捆绑起来……
“住手!住手!吾有朝廷公文,谁敢擅动!”只见崔厚带着大营中的护卫以及兵士匆匆而来,手中还高举着一张盖了血红大印的文书……
崔厚赶到了黄贤良身侧,举着文书,朗声说道:“兹有护匈中郎将别部司马斐,转运粮草于河东、司隶之间,两地所经兵所县尉、军候及以下,咸听令之!不得有违!此令!”
这一文书就是斐潜之前留给崔厚的保护伞,是为了避免在运粮的过程中被来回流动的西凉兵不明情况给打劫了,特意找李儒讨要而来。
不过代价也并不小,从河东购买过来的兵粮,三成免费给,三成按照洛阳市价卖给李儒,剩下的才是斐潜能够自由支配的,这样折算一下,实际上斐潜是在略微的亏本给李儒供应粮草,只不过是可以从其他方面上弥补回来就是了……
整体来讲也是相对等价交换就是了,毕竟运粮过程中遇到最多的就是各个关卡的军候以及县城的县尉,俗话说阎王好处,小鬼难缠就是这个意思。
赵军候看着这一张加盖了相国大印的文书,心有不甘,琢磨了一下,说道:“你二人并非别部司马斐,又怎能来令我?”
崔厚向后招了招手,说道:“来人,请斐使君节杖!”
汉代节杖是一个官员身份的象征,也是传递号令的信物,除了正式的文书之外,临时性的指令一般都是以印、绶、节杖作为凭证,像什么令箭之类的东西只能是某个将军的本系统内部进行使用,对外还是需要像印绶等物才可以。
赵军候瞪圆了眼,几次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能说的出来,只得“嗨”的一声,愤愤的转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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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奴县城,原是一个边陲小县城,但是在多年以前就在战乱中已经废弃了。
土夯的城墙因为没有人维护,残破的城墙缺口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已经逐渐垮塌,形同虚设。
城里原本也有一些边军汉民驻扎,但是如今已经是战死的战死了,迁徙的迁徙了,整座城已经是空空荡荡,一度成为了野狗等动物的乐园。
不过现在已经又有了些人气,只是原先是汉人,现在换成了胡人。於扶罗带着族人暂时的驻扎在这里,在城中找了一些尚算是保存完好的房屋作为住所。
在原本的县城府衙之中,於扶罗也是叹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弟弟呼厨泉,久久无语。
尤佳那扎的百人队因为全军被堵在了山谷之中,被斐潜和羌人里那古包了一个饺子,全军尽墨,没有人逃出来报信,所以一直到了今天,才从其他的去北屈市场交易的胡人口中得知了一点点的消息……
“撑犁在上,我亲爱的弟弟,你觉得这件事情要怎么处理?”於扶罗说道。
“尊敬的单于,该死的那个上郡斐潜居然敢对我们的人动手!我们要替尤佳那扎报仇!”呼厨泉握紧了拳头,满脸的愤懑。
不仅是杀了自己的族人,还驱使着族人做劳役,这件事简直就是一种屈辱!
“打?”於扶罗摇了摇头,能用武力解决那自然是简单不过,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尤佳那扎虽然只有百人,但是为什么一个人都没能逃得回来?”
胡人都是四条腿,打不过的时候,自然都会跑,而像尤佳那扎这样全军覆没,一个都没能跑得出来,在於扶罗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就是全军中伏,被堵住了逃生的路,这就意味着对方至少有了熟悉地形的人;
二就是同样有足够的四条腿的骑兵,而且要追堵尤佳那扎的百人队,至少要有三百人以上……
但是这两种可能性,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於扶罗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给那个斐潜带个信,就说我约他谈一谈。”
“啊?!”呼厨泉愣了一下,说道,“谈?不打?那尤佳那扎的仇要怎么办?”
於扶罗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们已经背负了太多的仇恨,早晚是有算清楚的一天,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现在最重要是多联系一些零散的族人,而不是轻易的再开启战端……”
於扶罗望向了北方,像是对着呼厨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的我们,如果多消耗一分,回到王庭的希望就少了一点……”
“风景不错……”
昕水河虽然没有像黄河那样的气势磅礴,但是也别有一番风景。
湛蓝的天,白云朵朵,山树青青,河水汩汩,山岚顺着河水而至,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新的气息,又有一些湿润,让人的焦灼的情绪不知不觉中就放松了下来。
“……此处山环水抱,真是上等的风水佳地,若葬于此处,当可出贵人。斐上郡给自己算是挑了一块好地方啊……”於扶罗说道,带着一些清淡的口吻,就像是平静的在讲述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如同朋友之间的聊天一样,丝毫听不出什么愤怒又或是什么其他的情绪在内。
长期的日晒风吹,让於扶罗的肤色已经类似于铜色,身形健壮,但又不是那种属于一眼之下便是五大三粗的模样,而是略微带着一些彪悍气,四肢匀称,体型上简单来说就是将斐潜放大一圈,在加黑一些肤色,就差不多了。
於扶罗的相貌,或许是有一些混血的因素,高额骨长眉,眼窝深陷,脸型方正,有一点白种人的模样。
按照斐潜后世的观点里面於扶罗这幅相貌,至少充当一个偶像剧的正面角色不在话下,充当一个健康英俊的黑马王子绰绰有余,但是在如今汉代人的审美观里,这幅相貌就是蛮夷的模样,归入丑陋的一类。
“单于也通晓方术?”斐潜装作没有听到於扶罗讥讽的意思,而且同时也颇感有趣,如果说一个汉人懂得这些斐潜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是一个匈奴人也对于这些风水之术也有所了解,就难免多少有些意料之外了。
风水学的产生形成,是从河图、洛书演变而来的,追根溯源,它是与易经卦理分不开的,所以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时期,方术之士已经是独立的一门学问了,只不过后来方术当中有好多的东西被其他的学派所劫掠吞噬,例如易经成了儒家的学问,炼丹成了道家的技能,如今的方术就剩下些阴阳巫卜之类的东西了,逐渐的从与儒家道家平起平坐的位置之上跌落了下来。
於扶罗笑笑,说道:“略知一二。”斐潜不发作就像是让於扶罗一拳打在了空处,也是无可奈何接不下去。
斐潜指了指桌案之侧,说道:“不知单于是喜欢喝茶还是喝酒,所以都准备了一些。茶是汉地名茶,酒是北地烈酒,请问单于你想选哪一个?”
於扶罗目光闪烁,盯着笑吟吟的斐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身躯微微前倾,说道:“若是我两项都选呢?”
“茶,可清腹肠,消积涨,解热毒,饮一碗茶,如凉风习习穿袖而过,神志清明可静心养性;酒,可生豪情,消寒意,活热血,饮一碗酒,如烈火熊熊穿肠而过,情怀激发可神采万丈。”斐潜顿了顿,然后也毫不示弱的看着於扶罗,说道,“可是若是两项同饮,就既坏了茶又坏了酒,最终什么都没有……”
於扶罗缓缓的坐直了身躯,说道:“那么不知斐上郡是喜欢喝茶,还是喜欢饮酒?”
“我是汉人,自然是喜欢饮茶。”斐潜理所当然的,似乎是毫不思索的说道,同时也在心中接了一句,当然有时候也会饮酒。
於扶罗却依旧没有说他自己到底要选哪一项,而是说道:“斐上郡,要知道北地可没有好茶,只有烈酒……”
“这不是正好么,我有好茶,而单于你……”斐潜笑了笑,说道,“却不知道有没有好酒……”
“斐上郡你也未必有好茶。”於扶罗哂然一笑,说道,“要知道茶砖若是离了箱盒,可就转眼间就潮湿腐烂了。”
斐潜望向了昕水河畔山体之上的那点点的寒芒,说道:“嗯,多谢单于提醒,我一定会将茶砖仔仔细细的包装好,保证摔不坏,也砸不烂……倒是单于的酒也需要谨慎些,瓦罐若是破了,可就是会流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会剩下。”
於扶罗也瞄了一眼昕水河山上,然后迅速的转回了目光,就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眨了眨眼,沉声说道:“就算盒子再硬,也有砸开的一天。”
斐潜摇了摇头,不接於扶罗的话语,很明显,於扶罗愿意坐下来谈,已经是表明了不舍得动用武力,就於扶罗的仅剩的那一点家底,是撑不起几次攻坚战的。
匈奴的结构就是比拼谁的部落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於扶罗自己都变得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就算是残留在南匈奴当中的人想要追随他,恐怕都会停下了脚步。
和斐潜所处的环境相差不多,於扶罗需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走错一步都将远远的离开重返王庭宝座的道路。只不过,於扶罗不知道斐潜的底牌,而斐潜却清楚於扶罗最终是想要一些什么东西。
斐潜指了指在北屈营地上面飘荡的三色旗帜,说道:“单于可知我这三色旗的来由?”
於扶罗摇了摇头。
“鄙人不才,蒙承皇恩,身兼三职,一个是中央朝堂官衔,一个是上郡之职,还有一个……”斐潜仔细盯着於扶罗,将其脸上略微变动的神色收在了眼中,说道,“……是护匈中郎将,别部司马之职……”
於扶罗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他一直以为斐潜只是一个上郡守,别的官职他倒是没与太放在心上,唯独这个“护匈中郎将”就像是一把重锤,噹的一声在於扶罗心中敲响。
汉朝护匈中郎将职权极大,就连度辽将军都是其下辖将领,统领几乎所有北地的军事兵甲,可以说是边疆重职。
虽然斐潜现在只是护匈中郎将的一个别部司马,但是因为目前汉庭并没有设立护匈中郎将的官员,所以如果不是将来从朝廷中央直接下派什么人物的话,实际上斐潜就等于是目前当下护匈中郎将的第一顺位的竞争者。
於扶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此,斐上郡,嗯……这个,到底要如何称呼?”撑犁在上,於扶罗真的是从未见过一个汉人同时兼任这么多的官职,真心不懂要怎么称呼斐潜才比较好。
“还是称我是上郡守吧,哈哈,只不过我现在这个上郡守……”斐潜哈哈笑着,就像是讲一个笑话一样,“……就如同单于的单于一样……”
於扶罗皱了皱眉,肃然问道:“斐上郡此言何意?”
斐潜也收敛了笑容,正容言道:“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於扶罗沉默良久,然后说道:“既然如此,斐上郡先将我的人还给我吧。”
“还给你人,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斐潜慢悠悠的说道,“……我上次运送货物的时候死了二十个人,损失了四辆车,还有马……”
“三十匹马。”於扶罗斩钉截铁的说道。
斐潜摇了摇头,这个交换价值自己太过于吃亏了,“六十匹。”
於扶罗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一字一顿的说道:“最、多、四、十。”
斐潜沉思了一会儿,端起了茶碗。
於扶罗也随之端起了酒碗。
两人相视一笑,相互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阿打,那个什么……那个……嗯……”巴达吭哧了半天,忘了北屈营地的斐潜应该如何称呼,结巴了一下后,忽然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就是那个有三个颜色旗帜的汉人募兵了,你去不去?”
“募兵了?”阿打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说道,“那个汉人有说要去打谁么?”
“有啊!嗯……”巴达眼珠子往上翻了翻,努力回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说道,“……不过我忘了……”
“嗨!”阿打翻了翻白眼。
巴达急急的解释说道:“这也不能怪我啊,汉人的名字那么奇怪,说话又不好懂,我哪里记得住啊!”
阿打摘下了帽子,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皮,说道:“我看汉人也跟我们差不多,整天不是打这个就是打那个,就没怎么停过……”
“管他呢,反正这次给的兵饷挺高,一个月给那个……嗯……忘了,汉人的算账的方法真复杂,完全不懂……”
巴达的遗忘症又犯了,阿打也是无奈。
不过巴达在那边努力的眨着眼,忽然想起来了,哈哈笑着说道:“哈哈,我想起来了,就是一个月一只羊!大羊!”
“一只大羊?一个月?”阿打有些不敢相信,再次确认一下。
巴达忽然一拍脑袋,从油腻腻的羊皮袄里面摸出了一小块木牌,说道:“我都差点忘了!这个是那个三色旗帜的汉人给的凭证,上面就有写了!”
“汉人的字你也看不懂,写了又有什么用……”阿打虽然自己也看不懂汉字,不过还是接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出乎阿打的意外,他能看懂了……
因为除了汉字之外,还有几个图案,虽然笔画简单,但却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个站在地上拿刀的小人,旁边有一只没有长角的小羊……
一个骑在马上拿刀的小人,旁边有一只长了角的大一点的羊……
巴达兴致勃勃的用两只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模仿羊的两只角,然后又指点着木牌上面的“羊”字,兴奋的说道:“看!阿打!看看,这个汉字就叫‘羊’,就是头上两个角,是不是有点像?哈哈哈,我也是懂汉字的人了!”
“带马的给大羊,不带马的给小羊……”阿打喃喃的说道。
巴达点着头,说道:“我觉得吧,这个汉人不坑我们!以前都是懂得汉话的头领们去谈,结果每次到最后元原本说好的都少了……汉人的那些钱给我又数不过来,给一只羊就简单了,反正一个月一只羊,两个月两只羊,三个月三只,嗯,如果,打上一年,那就是十只,嗯,好像有些不对……阿打你能数到几?”
阿打盯着木牌,心里还在衡量着,根本没注意巴达在念叨着什么,随口回答道:“反正比你数的多……嘿,巴达,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头人来通知我们?”
正常来说,一般像这种事情,大多都是直接和部落头领谈,然后再由头领带着参加,战利品和兵饷统一和头领进行结算,然后再由头领分配给族人。
这是原先汉人在招募胡人参加战斗一贯采用的模式,比较简单,也比较容易管理,但是这一次,明显是直接面向了所有的胡人阶级……
巴达“啊”了一声,吧咂一下嘴,说道:“这个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头领。怎么样,阿打,要不要一起去?听说那个三个颜色的汉人只招多少人来着……嗯,嗯……啊呀,反正不多就是了,去晚了就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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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许多胡人的口中有三个颜色的汉人,嗯,应该说是幸好没有绿色么,正在营地里中看着陆陆续续前来参加队伍的胡人……
汉代自从南匈奴内附之后,就有了独特的一项招募兵士的行为,就是募集胡人进行作战,称之为“胜兵”。
当年窦宪大将军最终将北匈奴赶到欧洲去祸害那些白色人种的时候,就是招募了南匈奴的胡人,还有当年被匈奴一直按到在地上摩擦摩擦的乌恒人。
那些对着原本同胞兄弟拔刀相向的南匈奴胡人就不说了,连那些长期被匈奴人摆成十七八种姿势的乌恒人,在有了汉人撑腰之后,立刻狐媚妖娆起来,在正面战场的掩护之下,凭借风骚的走位,硬生生长途跋涉上千里,从东北一路杀到了西北,抄了北匈奴的老家,乌恒人的头领甚至因此而获得汉人的官职封赏,真真正正的享受一把名利双收,扬眉吐气……
而在其后,汉人也多次的征召胡人进行作战,甚至有用于镇压内部的农民起义和叛乱,向最近一次,就是汉灵帝向南匈奴的羌渠单于下令征召部队镇压张纯的叛乱,结果因为第一次战斗不利,损失惨重,然后汉灵帝又第二次征召,才导致了南匈奴人的内乱。
当然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因素,不完全是汉灵帝的这一个外因,但是也说明了一点,对于胡人参战这一个事情而言,大多数的汉人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的……
除了杜远……
杜远杜文正这一段时间都是忙得飞起,都快忙得后脑勺贴着脚跟了。
本来斐潜在北屈的文官系列只有杜远一人,人数少了,但是事情一点都不少,需要整理每日的市场上的交易流水,需要统计和安邑那边的货物往来,需要配发营地内的兵士粮草等等……
这一系列的工作,原本工作量就不算小,而且在现在市场交易越来越繁荣的情况下,每一天的经手的货物都是非常的多,那些需要屯,那些需要运走,那些需要运来,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基本上是让杜远筋疲力尽,现在可以说就算是将一个绝色美女扒光了放到杜远面前,估计杜远多半也是不会理会,而是先睡一觉再说。
要不是杜远看着北屈营地一天天繁荣起来,营地范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膨胀,在营地外围的木墙渐渐的被土墙所替代,在兵士身上越来越齐备的兵器兵甲,在河岸边日夜不停的炼铁炉的升起的黑烟,那些光看帐目就觉得有些目眩的钱财,那些栅栏内不断增多的各种牲畜……
如果不是那种父辈没有做到,存在于梦想中的事情在他自己手中一步步达成,一步步的变成了现实,那种满足感荣耀感在支持着杜远,恐怕现在杜远已经完全是累趴下了。
不过,现在还要加上对于胡人招募的管理和安置……
如果杜远看过后世的连戏剧,现在心里肯定最想吼一声:“不是臣妾不肯,而是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因此杜远现在就是黑着眼圈,站到了斐潜的面前,一脸的幽怨,一脸的憔悴……
斐潜看到杜远,吓了一跳,“啊?!文正,多日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些日子斐潜自己要么忙于处理那些突发事件,要么跑到黄斗主持的炼铁工房当中去看看产出,给些建议,确实已经有些时间没有见过杜远了。
杜远揉着有些胀痛的额头,控制一下忽然涌上来的无力感,说道:“主公,为何不直接找胡人的头人去募集兵士?”
“这样啊……”斐潜点了点头,便请杜远进帐,叫了一亲卫,吩咐了几句,让其去烹煮些茶水来。
“文正这几日是幸苦了吧?”虽然杜远没有讲,但是斐潜见面之后想了想,也就多少猜到了一些,毕竟在这个营地之内,杜远有没有像郭嘉那样的不良嗜好,就这么一段时间,人就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多半也就是因为累的……
不过在后世,职场里面有那么一句话——加班是自己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长期加班就是自己没有能力的事情了……
初初听闻这句话的时候可能有些不理解,但是如果仔细想想,其实很多时候恰好说明了一些问题。
每个人的工作时间按照法定的话就是八个小时,那么有时候工作没有办法在八个小时内做完,又或是公司有什么临时突发事件,那么就需要加班,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也是每一个职场人所必须面对的事情;
但是——
如果长期加班,常年累月的加班,甚至是周边有的同事已经升职了,从繁重的加班环境中换到了中层,甚至是高层管理者,已经不用再苦逼的加班的时候,而自己却还在基层日复一日的加班,这个就肯定是某个地方出现了问题了……
同样,如果一个人,已经是高层管理者,比如像杜远这样的,在斐潜军中也算是主要负责后勤事务当中的重要文官,按照后世职场里面职位安排的话,应该是后勤部部长一职,就算是按小公司来算的话,最小也是办公室主任的级别,但是仍然不断的加班,甚至现在看起来,连基本的休息都没有保证,那么也肯定在用人和放权方面出现了问题。
虽然在汉代,知识的普及和掌握程度大大的低于后世的水平,但是每个人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并不是所有事情全部都抓在手中,全部要自己进行处理,那样一方面会让自己疲于奔命,另外一方面也往往会耽搁事情,让许多紧急事件却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进行处理。
“文正,请坐。”
杜远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坐下之后还用手微微的扯了一下外衣,让衣物的褶皱不是那么的多。
斐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之前我们募集匈奴也好,羌人也罢,的确是先去找匈奴或是羌人的头领,让裨小王或是豪帅做这个召集的工作,然后等着裨小王或是豪帅带了他们召集起来的人马,然后汇集到一起,我们再根据这些头人所带来的人数调拨些兵饷粮草等物,大体上是这样的吧?”
杜远点点头,说道:“正是。”
“呵呵,文正,按照往常的办法么……啊,茶汤来了,先饮茶,来来,不急,喝完了再说……”斐潜看着亲兵端着茶汤进来了,便让杜远先喝茶。
杜远虽然心中火急火燎的,但是既然斐潜都这样说了,便按奈一下心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就准备要放下……
“啊,文正,这茶啊,要喝完,莫心急,反正事情再急再多,也不差这一碗茶的时间是吧?”斐潜也端着茶碗,劝说杜远道。
“唯。”杜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答应了一声,端着茶碗,呼出了一口长气,放松了一下紧紧绷住的身躯,吹吹茶汤上面的浮沫,小口小口啜饮着,慢慢的将茶汤饮尽。
斐潜看着杜远将茶汤喝完了,便放下了自己只是喝了一两口的茶碗,继续说道:“按照往常募集胡人兵士的办法,简便是固然会简便许多,而且在指挥上也相对容易,因为有裨小王或是豪帅来帮我们协同管理这些胡人,但是同样有一个最大的不方便的地方……”
杜远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有些沉重,强打着精神听着。
“……就是这些胡人不管我们给他们多少粮草,多少兵饷,分给他们多少战利品,他们最终都不会和我们站到一条线上来,只会听从裨小王或是豪帅的话语,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之前的办法来做的话,我们实际上募集的是裨小王或是豪帅,而不是……”
斐潜将到一半,杜远已经坚持不住从身体里面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了的疲倦感,摇摇晃晃了两下,便俯倒在桌案之上,双眼如同千斤巨闸一般,怎么也睁不开,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斐潜一笑,让帐外的亲卫进来,将杜远搀扶到帐内的卧榻之上歇息。
之前看杜远精神实在是不好,斐潜便干脆叫亲卫去在茶汤中加入了一些安神的药草进行烹煮,然后让杜远喝了,让其好好的睡一觉,休息一下,否则看杜远现在的状态,如果真的等到他自己撑不住了,肯定少不了要大病一场。
安顿好杜远之后,斐潜便带着几名亲卫往后营杜远的帐中而去,毕竟自己让杜远喝了安神的茶汤,让他去睡觉了,那么原本杜远的事情肯定就没有人管了,所以自己也要去顶一顶,顺便看看到底杜远在哪一个方面上出现了问题。
杜远的帐篷是在北屈大营的后部。
还没有走到杜远的帐篷,斐潜就见到帐篷之外等候了一堆的人,有市场上的崔家的掌柜,也有后营的兵士,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要等杜远来处理的人,将帐篷之前都沾满了……
这些人见到了斐潜过来,慌不迭的向斐潜行礼问好。
“诸位免礼!”斐潜微微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走进了杜远的帐内,看到杜远帐内已经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简、竹简,就连床榻之上也放着好多,都快堆满了,看得出杜远这一段时间已经是好久没有上床榻好好的睡过一觉,因为床榻之上根本连躺的空间都没有……
斐潜看着眼前的场景,微微摇了摇头,既觉得杜远有些可怜,又觉得自己似乎对于杜远关注不够,应该早一些发现这个问题才是。
斐潜缓缓的从满地的木简竹简中间走过,然后坐到了杜远的桌案之后,将桌面上清理出一片空间出来,然后便叫亲卫将帐篷之外的人一一的安排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市场上的崔家掌柜,手里捧着好几卷的竹简,到了跟前了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合适,有心想要再施一个大礼参拜吧,但是手中又有东西,不拜吧,又怕斐潜怪罪,简直是尴尬无比……
“不必拘礼。有何事,可直言。”斐潜笑笑。
“啊……啊,是,斐……斐使君,这个……这个是昨日的账目……”崔家的掌柜刚开始有些紧张,但是说到了自己的本行的事情来,话就逐渐的流畅起来了,“……昨日计售茶砖一百七十三斤六两,粗麻四十一匹,细麻十七匹,绢四匹,粗盐二十八石六斗……”
“……进大羊两百二十二只,小羊一百五十九只,上等羊皮四百七十三张,普通羊皮三百八十张,母马两匹,公马七匹……”
崔家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将记录呈现给斐潜观看。
进出流水帐。
一个竹简进入进项,一个竹简记录出项。这是交易的账目。
然后是各个物品库存的账目,进出项合计,比如羊的,什么时候进了多少,然后什么时候被运走多少,吃了多少……
简单,原始。
斐潜扯过了一张纸,划分成为四个部分,分别在每个部分上写“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并向崔家掌柜稍微解释每个部分代表的含义,然后告诉崔家掌柜将流水帐中每一笔进出按照这四个部分计入,把原始的交易流水帐换成这个模式的“四柱”记账法。
当年为了解决张辽对于军需用品账目的困惑,斐潜拿出了这个“四柱”记账法,现在自己也有了贸易,所以也没有藏着不用的道理,而且相比较原始的记账模式,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可以提供给查账的人非常直观的数值体现,而不再需要在不同的账目当中进行相互的核算。
崔家掌柜拿着“四柱”记账法,仔细琢磨了一下,又惊又喜,不由得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斐潜问道。
“小人贱名……有财,得崔老郎君之赐,得以崔姓。”
“嗯,崔有财,给你三天的时间,能不能将账目按照这种方式整理完毕?”目前斐潜这里在北屈的交易并不算太长的时间,积累下来的账目还不算是非常的多,所以现在改动记账的方式,工程量并不算是太大。
“可以的!小人可以的……斐使君,这记账之法……”崔有财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有些干涸起来,他是个掌柜,在崔家做了十多年的掌柜,这种记账方式拿在手中,自然是立刻反应出来有多么的重要……
“嗯,授予你了,另外攥抄一份,报给你崔家郎君。”斐潜明白崔有财在想些什么,便说道,“……好好做事,要知道,这个北地市场将会变得很大……”
崔有财抑制着内心的狂喜,跪下给斐潜叩首行了大礼之后便抱着竹简出帐而去,浑身上下仿佛都充满了力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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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营的事情主要就是军粮的消耗,需要文书,要经过杜远的审核批准……
运往安邑的车马队需要进行调配,需要文书,要经过杜远的审核批准……
炼铁的工房材料和产物需要入账,需要文书,要经过杜远的审核批准……
等等,诸如此类。
其实这些事情都不难,只不过杜远将决定的权限全部都握在了手中,才会如此的忙不过来,其实很多项目在斐潜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管到如此的详细。
在斐潜看来,杜远的问题就是不懂的下放权限,或者是根本还没有形成这个概念,才会将自己搞得如此的疲惫。
当然也有可能是斐潜自己没有给杜远用人的权限。
后营的事情安排给了那个屯长,根据需要取用粮草物资,做好登记,每隔三日报一次帐;车马的货物安排调度让其去找市场掌柜崔有财,根据现存的货物数量短缺情况进行安排,每一趟来回再来核算一次;工房那边就更简单了,直接交代让黄斗负责记录一下,每隔五日核对一次账目……
后世的管理其实很简单,但是也很复杂,因为是通过管理人来进行管理事项,管好了人自然就管好了事,而不是像杜远这样只抓事情不管人。就像是新员工培训,永远都是理念课程需要占据大部分的,而那些所谓细节上的实务性操作,只有一小部分,很多时候都是让员工在实际的工作当中慢慢的去掌握的。
这也是斐潜在到了杜远这里的时候发现的另外一个问题。
没有足够的士族子弟。
士族子弟是一个圈子,而像崔有财这样附属于士族的人又形成了一个圈子,然后才是一些普通的兵士和人员。
士族的子弟不够多,所以一些文书类的事项就必须要由杜远来进行操作,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少在这个阶段来说是这样,但是斐潜却可以将第二个,也就是崔有财这样的人的圈子扩大……
不会写字没有关系,总会认得图案吧?
不会计数没有关系,总懂得按手印吧?
很多时候,不是这些人不够聪明,学不会文字和数学,而是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学,也没有人愿意去教。
但是现在斐潜并不要求这些人懂得写出一篇花团锦绣的文章,也不需要这些人动辄把九章算术挂在嘴边,所以其实并不是太难的一件事情。
所以这对于斐潜来说,士族弟子的缺少,反倒是可以利用的一个契机。
士族对于知识的垄断性太过于强烈,至少是已经和春秋战国时期孔子所说的有教无类的主张完全相反了,整个圈子形成了封闭式的循环,最终这些士族到了东晋的时候封闭到了极致,也就走向了衰亡。
所以,斐潜就借着杜远这一次在用人上爆发出问题的机会,大量的任命了一些原本属于较低层面的人员,无形当中加大了中间层面人员的数量。
反正现在情况大家都是知道,没有什么士族子弟可用,正好是做这个事情最佳的机会……
斐潜打发完了围拢在杜远帐篷之外的人员之后,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一个人坐在帐篷之内,发起呆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士族形成逐渐封闭的圈子呢?
换句话说,是什么东西导致华夏民族丧失了走出去的动力呢?
若是按照斐潜上学时候学过的一句话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着经济基础。
斐潜仔细想想,其实在春秋到战国,战国到秦朝,秦朝到汉朝,几乎是每一个朝代都有思想在不断的碰撞,试图主导着整个国家政权和社会经济……
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有许多人提出了不同的治国理念,什么奇怪的都有,甚至有人提出来推崇回归原始崇拜野兽的,到了战国时期剩下了法家、墨家、兵家、儒家、道家、纵横家等等比较大的,有完整思想体系结构的学派存留下来,随后秦朝以法家崛起,却没能以法家治理好当时的社会矛盾,崩盘了,刘邦建立汉朝初期用的是黄老的道家,休养生息,之后汉武帝用的是儒家巩固统治……
斐潜拿了纸笔,将自己杂乱的思绪写了下来。
嗯,那个乱入的王莽就忽略不计吧……
不过,为何最后是儒家在这一场思想层面的乱战当中胜出了,成为了现在汉朝的主导学问?而且还在随后的朝代里面越演越烈,独霸政坛?
斐潜思索良久,最后在纸上落下了统治两个字……
汉武帝时期,内有各个封国之内的王爷权势不断膨胀,外有匈奴等外敌不断侵扰,所以急迫的需要一种可以在思想道义上支持他进行中央集权统治的思想工具,董仲舒就在关键时刻献上了改良版的儒家思想,为汉武帝排除了内忧也打击了外患。
从这个方面来说,儒家是有正面的意义的,但是为何后来长歪了?
而且是越长越歪……
斐潜在统治二字下写下了新的四个字“愚民、抑商”,然后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写下“懒惰”……
春秋战国时期孔子提倡有教无类,开启民智,让民众懂得什么是礼什么是义,而在儒家的继承者手里,却一边捧着孔子,一边干着与孔子完全相反的事情……
一个祖辈都在同一个地方劳作不息什么都不懂的农民,明显会比一个走南闯北见识广泛的商人来的好统治;一个老实巴交连字都不会写的百姓,明显比一个掌握了知识开启了智慧的学士好统治……
因此愚民抑商。
因为这个方法曾经见效过,好用,所以就没有想过要转变,或者说根本就不想变,于是就在不断的强调祖宗大法好论调中,懒惰下去,失去了开拓创新的能力和勇气……
导致到后期想要变法的人,需要承担更大的压力。
为了保护自己的统治地位,皇帝喜欢越来越多的愚民,士族为了保护自己地位不动摇,就越来越紧紧的捏着知识不外流,越发的封闭……
这种封闭的思想,虽然最终被科举制度打破,但是只是打破了士族的这个圈子而已,而在整个思想上的封闭性质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天朝上国,呵呵。
地大物博,呵呵。
四方蛮夷,呵呵。
如果可以,是不是在现在这种封闭的框架还没有那么严实的时候……
斐潜正想着,忽然听到帐篷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亲兵禀报说杜远求见。
斐潜将正写的这一张纸,叠了一下,放到了怀中,然后便让杜远进来了。
“文正,睡醒了?用过晚脯了没有?”
杜远长揖到地,满脸的羞愧,说道:“远无能,竟动劳主公……此乃远之罪也……”
斐潜摆了摆手,从桌案上拿起了另外一张纸,递给了了杜远,说道:“文正不必如此,来,坐,这一张纸,你先看看。”
杜远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名单,写明了各项事务的负责人和进行核对账目的时间……
斐潜说道:“这些人,才智有高有低,参差不齐,但是都做过其相关的事务,因此上手应该不会太难,所以先让这些人做做看,文正你不必时时刻刻盯着,定时核查就好。”
“一个人一天就只有十二个时辰,如果你坐在这里,从早上忙到晚上,也就顶多是十二个时辰,但是如果将这些人用好了,你就不止有十二个时辰了。”
“不要因为我选择这些人,你就有什么顾虑,根据今后的情况,若是一两次做不好,但是愿意学的,就教;如果做不好,又不愿意学或是实在学不会的,就换。”
“要学会放手去用人,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主公教诲,远当定铭记于心。”杜远再次起身,叩拜道,“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斐潜笑笑,没有继续在用人这个话题上说什么。
用人的最高境界,不是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按照后世公司运营的观念来说,用人要疑,疑人照用。只不过是在用的时候就准备好了B角色,或许有BB角色,还有监察者的C角色,同时做好A角色崩盘的预算。
给A的权限多大,就是自己能可以接受损失的范围程度,就比如可以承受一百万的损失,可能给到A的权限就是五十万。
出了问题,立刻就能将A拉下来,用B顶上去……
当然具体操作起来并不像那么的简单,否则也没有什么知易行难一词了,只不过说是懂得这一点和不懂这一点,这种差距会慢慢的体现在整个的团队上面,然后就会影响到将来的发展。
当然现在在汉代,斐潜自己手里面也没有多少人才可以用就是了,所以还是那一句话,只会埋头于处理具体事项的领导者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只有关注于如何发现人才和培养人才的领导者才能带好一个团队。
这一点,斐潜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好了,我这边也最后留了一个问题给你,现在还是要解决我们不通过胡人头领,而是自行招募的事情,你准备怎样做?”
杜远下意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自己马上就去办,但是又看到了斐潜给他的那一张写着各项事务负责人的纸张,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若是找一个人去负责此事……必先要会胡语……嗯,如果叫一些会胡语的并州老兵去负责安排这些胡人,主公你看如何?”
“嗯,可以试试。”斐潜笑笑,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文正,多注意休息,另外,记住你今天的这个尝试和决定,我们应该让更多的人掌握技能,而不是试图将所有的技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河东郡永安县城。
永安为名的县城有好多,似乎是到处都会有一个,也许不是县城,是一个乡村,但是不管是大还是小,在当年取名永安的时候,人们的希望都是这个地方就像名字一样,永远平安,但是这样的愿望就跟那个永远快乐是一样的,美好却难以实现。
永安县城如今一点都不永安。
残破的城门残骸就像是女子被撕扯破的裙摆,飘零的挂在城墙门洞上面,显得那么的无助和凄惨。
没有人猜到白波军居然掉头,从雷大山直接杀出来,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很快的就对永安原本就不多的兵士形成了屠戮。
原本可能多少还会费一些功夫,毕竟是一个县城,就算是只有三百多的兵卒,在依托城墙之下,多少也能抵抗一阵子,但是却没有想到,战斗还未打响,最应该在第一线指挥作战的县尉,却带着十几个人,偷偷的从另外一个方向,溜下城墙跑路了。
等到发现问题的县令,派人前去县尉家中查看的时候才发现,早在几天之前,县尉就已经用探亲的借口,先行将家里的家眷给送走了……
永安县令本是一个文人,但是在关键时刻却并没有退缩,亲自提了把长剑到城墙之上指挥作战,却奈何能通政事未必能通军事,原本用来防守城门被撞车攻击的火油,轻易的就给浪费在普通的附墙攻击之下,被白波军抓住了破绽,一举击破了城门。
随后永安县令也被白波军抓住了……
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还要更痛苦,永安县令很快的就知道还不如当场就在城墙之上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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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应该是肃穆无比的县城府衙大堂之上,如今却成了表演活春宫的场所。
“你娘哩!你个精虫上脑的家伙!还在*啊!韩渠帅叫我们一起过去议事啦!”杨奉走进了永安县衙的大堂,看着眼前混乱荒淫的场景,皱了皱眉喊道。
李乐压在白皙身上,奋力的在*着黝黑身体,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啥事……你们定……定了就行!老子,老子没意见!”
“小心你宝贝家伙别他娘的*废了!”杨奉也拿李乐没有办法,便骂了一声,看到一旁在柱子上绑着的永安县令,看到那已经扭曲的不成人形的脸,纵然是见过无数人血,心里也是发毛,“你他娘的又玩这套!?”
李乐有些发颠的笑,一边说话,一边身下的动作还不停,张开的大嘴之中的唾沫飞溅:“老子……老子就好这一口!你他娘的,又不是,不知道……”
“呸!”杨奉吐了口唾沫,没理会李乐,走到了永安县令身旁。
永安县令被堵住嘴,却依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闷嚎之声,眼角已经是活生生的瞪裂了,泪水血水混和着鼻涕口涎在已经完全扭曲的脸庞之上流淌。
“你他娘的给他一个痛快不行么!”杨奉看了几眼,忽然觉得实在有些恶心,便转过头来喊道。
“操!老子,老子当年的,时候,这些狗官,怎么不给,老子的爹娘一个痛快!”
杨奉见说不通,也懒的再说了,便往外就走。
走了几步,杨奉忽然转身回来,拔出刀,一刀割断了永安县令的喉咙,然后甩了甩刀上的血,出了永安县衙大堂。
在李乐身下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子忽然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悲鸣:“郎君……”
“你娘哩!”李乐看到杨奉砍杀了永安县令,先是大怒,然后转脸间又是一副享受无比的表情,高声喊道,“啊!对,对,就是这样,哈哈哈哈,就是,这样……”
癫狂的李乐终于是平息了下来,喘着粗气就那样光着身体走到了已经歪着头死去的永安县令面前,用手拨弄着永安县令已经是拉达下来的脑袋,骂道:“该死的杨奉,他娘哩,真多管闲事!”
忽然之间,那个女子趁着李乐不备,往柱子奔去,猛地一头撞在了石柱之上,顿时头骨破裂颓然而倒。
“呸!”李乐扭头,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女子吐了口唾沫,然后就这样光着站在了永安县衙大堂之上,一脸的狰狞,仰头吼叫道,“爹!娘!哈哈哈哈!老子又杀了一个狗官咧!你们看到了有没有!看到了有没有啊!”
喊着喊着,李乐忽然抽搐了几下嘴角,颤抖着低下了头,慢慢的双手抱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蹲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团,喃喃的念叨着:“蓝花……蓝花啊……你莫生气哈……我这也是替你报仇哩……反正……我也快……下来陪你咧……呵呵……哈哈……快咧……就快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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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奉在大街上走着,整个永乐县城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就如同地狱一样,到处都是成群结队进行抢劫杀人的白波兵卒。
几个正在劫掠的白波军看见了杨奉,嘿嘿的笑了几声,微微猫了猫腰,就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又继续开展他们的发财大计……
杨奉站着一小会儿,扭了扭脖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然后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在街口有一个白波军的兵士,站的直直的,看见杨奉来了,便向杨奉拱手行礼,举动甚是标准……
杨奉心中一动,慢慢的走到了这个兵士面前,说道:“你是何人手下?”
白波兵士低声说道:“杨渠帅,我家郎君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杨奉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发现周边的白波军都在忙着劫掠,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才低声问道:“是什么话?”
“我家郎君说——屋顶掀开了,大礼也送到了,接下来……就看杨渠帅的了……”
杨奉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告诉你家郎君,杨某知道了。”
白波军士点点头,又拱了一下手,然后默然的往边上退了几步,然后钻进了一个巷子,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春天原本应该是充满了希望的,春风吹拂应该是让人舒爽的,但是如今却让安邑的王郡守和卢郡丞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失望和寒冷。
前两日才收到陕津浮桥被烧毁的消息,起初两个人还不是太上心,毕竟是属于弘农郡的事情,就算是弘农再乱,没有修好浮桥之前,也乱不到河东来,但是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却大大的出乎了二人的意料。
白波军居然没有去冀州,而是掉头从吕梁山脉的雷大山下杀了出来,一举攻克了永安县城……
如果是一般的黄巾军也就罢了,反正自从张角三兄弟授首之后,黄巾残匪就越来越不成气候,没有了约束和管理,多半都是只懂得一拥而上,打些顺风的战,稍有不顺就会崩。
但是这一支白波军,不一样啊。
要知道这可是连之前的董卓的西凉军都打败过的白波军啊……
虽然当初牛辅的败绩有众多的因素,但是也不可否认白波军的坚韧和善战,比起一般的黄巾军来说要高上了不少。
断了陕津浮桥,就意味着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当然,现在弘农也乱得跟一锅粥一样,董卓的朝廷能给多少支持也另说。
而现在,很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王郡守和卢郡丞面前,打肯定是要打,不打是不行的,作为郡守和郡丞,守土是一个重要的职责,若是胆怯畏战,就算是朝廷没有下令追责,光是民间的风评,累计起来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二人给淹死……
可是问题要怎么打?
主要是白波军是准备劫掠一番还是打算是攻略河东?
如果只是劫掠一阵的话,倒也好说,到时候只要等着白波军准备退去的时候出兵收复了永安县城就是。
如果不是为了劫掠……
怎么做就需要好好的思量一下了。
倒不是王卢二人惧战,而是打仗真的和打架不同,钱粮兵器各种物资,后勤供给什么都必须先考虑到,否则若是一旦带兵出战,然后到了永安县城,结果没粮草了,那就不叫平乱了,叫做送菜了。
王卢原本的想法是想让卫氏带头,然后集结大小乡间的乡绅的私兵,再加上自己掌控的郡兵,这样虽然不敢说一定能够打败白波军,但是至少也可以抵御住白波军的攻势,不至于让白波军过于的嚣张。
而且这样一来,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消耗一下这些地头蛇的力量……
但是没想到卫氏居然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称病了!
王卢二人当然是懂得这个恰到好处的生病就是卫氏给当初王邑称病的一个回敬,但是却也没什么办法。卫氏的做法就是要逼着王邑上门求见,先行低头,但是若是王邑这样做了,今后在河东也就永远无法抬起头来了,那么之前二人为了摆脱河东地头蛇的控制所作的一切努力也都随之变成了泡影。
“明公,事急矣,不妨请斐上郡助阵……”卢常说道。虽然是河东郡的事情,按照道理来说是没有理由让上郡的人参与进来的,但是目前的情况来看,除非是准备要向卫氏妥协,否则也只有眼下的这一条路可以走。
王邑思索良久,点了点头,毕竟之前和斐潜也多少算是有些善缘,并没有产生过什么冲突,而且斐潜的大营还有贾衢坐镇在安邑西南,沟通起来至少比卫氏相比较容易一些。
“待吾亲去相商,方显诚意。”既然定下来了,不走卫氏的路线,那么王邑该做的自然就要做到位。
“吾即日便领郡兵至襄陵镇守。”郡守王邑坐镇安邑,那么上前线去督战的自然是要卢常了。
襄陵是临近永安的一个较大的县城,也就等于是就在白波军的兵锋之下,卢常此举也就等于是亲临一线了。
“孟恒……如此便拜托了,当以谨慎为上!”王邑站起身,向卢常郑重的拱手施礼。
“唯!”卢常一笑,真到了这个时刻,反倒是放松下来了,“当年黄巾凌掠豫颍之间,吾家亦毁于战火。今日之事,生死而已,但凡常一息尚存,定不让贼军南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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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永安县城被白波军攻陷了。”斐潜将手中贾衢的书信,递给众人传阅,“另外陕津浮桥被烧,我们与司隶之间的商贸线路断了。河东郡的粮草现在也收不上来了,毕竟现在河东自己也遭遇了黄巾,大大小小的乡绅都在存粮了……”
贾衢的书信当中,没有一个好消息,全是坏消息。
驻守陕津营地的黄贤良表现的不错,没有让弘农对面的敌军毁掉了屯在营地之内的货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崔厚和黄贤良正在将物资全数督运到北屈这里来。
斐潜原先就没有打算和司隶进行长期的交易,只不过没想到却结束得如此的突然,虽然这一个月左右时间里面,通过两地差价确实是捞到了不少的好处,但是如果能够按照斐潜原先的设想,支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那么斐潜这里也就可以积累起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但是目前可以说只进行了三分之一,就被迫夭折了,这对于斐潜来说,确实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别看现在斐潜这个阶段膨胀的速度非常的快,从最开是进入河东时候的步卒不满千人,骑兵不满百人,如今下辖三个营地——嗯,剩下两个了,陕津的营地已经撤回来了,步卒已经扩充到了五千余人,骑兵也增加到了近千,若是加上招募而来的胡人骑兵,总骑兵数量也有一千五百人左右……
但是这些还是无本之兵,没有根基。
北屈这里只能算是一个营地,并不是一个城池,也就自然不可能有大量的人口汇集,开垦农田,也就谈不上什么今年的收成……
断了司隶的贸易,断了河东的粮草,虽然现在这个阶段存粮还有不少,还有一些跟胡人交易而来的牛羊,但是这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且在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摆在了斐潜面前——
斐潜缓缓的环视了一下众人,说道:“河东如今向我等求援,我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一段时间,众人都被北屈的骤然繁华蒙上了双眼,就像是身处于上元节那绽放在夜色中五彩缤纷的灯笼,闪烁着,旋转着,幻光四射如同白昼,浑然有些忘了实际上还是身处于夜色当中。
现在忽然之间,司隶雒阳的路断了,河东采买的粮草也没了,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这一个方面像是寒冬压在山头上的雪,看起来声势浩大,气势磅礴,但是若是再等上两三个月,气温渐渐升高,也就逐渐的消融了……
有势可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只有势而没有实地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当得到贾衢的书信的时候,斐潜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的面临了险境,只不过之前是带着几十名的兵士,而现在这时带着更多的人。
之前为了迅速的摄取壮大的养分,斐潜虽然是有考虑到可能会被截断了输血的管道,但是却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的快,如果能够再拖上一个月的时间,斐潜有信心可以将现在的兵力扩充到一万人左右,这样一来,就算是新兵,任何人想要动手,都需要衡量再三,自己也就有了比较大的辗转腾挪的空间。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再去懊恼或是惋惜,已经是于事无补,唯有着眼当下,才更有积极的意义。
“可是就算是我们前去营救永安县城,可能为时已晚,而且永安县城就算救下来,估计价值也不大了……”杜远皱着眉,说道。
春耕啊!
白波军真心让人恶心到家了,在这个时间点劫掠了永安县城,先不说在永安县城杀害了多少的官兵,抢劫了多少的财物,光是白波军在永安劫掠的这段时间,肯定是没有农夫敢出来耕作的,也就是等于是永安一年的农作物基本上就等于是招了灾,可以预见永安今年的粮食肯定减产。
那么就算是斐潜带军顺利的将永安拿到了手中,而且永安县城的人口也还没有被白波军破坏殆尽,也并不能增加收益,反倒是在今年甚至到明年都要倒贴进去一些钱粮;而如果是光去救援,并不将永安收到自己的管辖之下,那么就等于是无偿的援助了,对于斐潜这样本身就没有实地根基的人来说,不亚于是一种异常愚蠢的行为。
这才是杜远所考虑而担忧的问题,他到是根本就没有想过永安县城并不是属于上郡的管辖之地,反正现在北地因为胡人叛乱影响严重,现在各个地方的归属还存在相当的一些混乱……
黄成和马延也都点了点头。这两个了都偏向于武职,考虑问题都很现实,所以对于出兵永安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怎么看好。
斐潜沉吟良久,他心里清楚杜远三个人的建议是为整个的团体,也是想得出来去援救永安县可能会背负着更大的风险。
不仅仅是前线的风险,也有北屈营地的风险,当在崔厚带着陕津的囤货抵达这里的时候,可以说北屈就成为了一块喷香喷香的大肥肉,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力……
但是……
斐潜挺直了身躯,目光缓缓的从三个人身上扫过,说道:“有一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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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安邑。
卫府内室。
卫觊仍然是一袭的白衣,白得有些耀眼,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一张卧榻之前的席上,背挺得很直,神色也很平静,根本不像是刚刚讲过了一个可能会涉及千万人性命的计划的模样。
卧榻之上是卫家的家主,也是卫觊的父亲,年龄大了,身体机能就差了,前些日子受了寒,然后就一直没有好利索,从这个方面来说,卫觊称病也不完全是托词。
卫老家主缓缓的坐将起来,目光闪烁,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直都在做一些事情,但是没想到现在居然要做的这么的大,没错,这件事情如果做成功了,确实会有很大的收获,但是……
“过于行险矣。”卫老家主坐在卧榻之上,沉思良久,叹息了一声。整体来说,计划还算是不错,但是其中的环节相互勾连,相互影响,执行起来风险性太高了。
卫觊没有什么富贵险中求之类的话语,只是平静的说道:“茂陵草深深,五侯今安在?今董贼迁都,必大乱汉室,乃天赐之机,失之必悔矣。”
“然此举无异于……”卫老家主皱着眉头,将后半句话吞了进去,毕竟这个事情不方便讲。
卫觊微微的一笑,温文尔雅的笑容底下却仿佛是藏着九幽的寒冰,“父亲大人莫非忘了巫蛊之祸?七战七捷,开疆拓土,一十有五繁华似锦,三千人头无辜落地。卫家之血,尚不抵乎?”
“慎言!”卫老家主皱着眉头,眉头间的皱纹深如渊,就连日中明媚的阳光,都仿佛照耀不到底。
卫觊再次微微的一笑,淡淡的说道:“唯。”
一老一少,对视无言。
阳光从屋子之外投射进来,照在了卫觊身上,却照不到坐在卧榻之上卫老家主,仿佛是将整个的房间切割成为了两半,一半是白衣胜雪年轻神采轩昂的卫觊,一半却是一身玄色年老气衰的卫老家主。
“咳咳……”卫老家主咳嗽了两声,闭上了双眼,许久之后重新睁开,一丝决然在眼底闪过,“……何时动身?”
“今日。”
卫老家主的眉毛抖了抖,嘴角扯动了几下,最终只是说了一声:“善,且去。”
卫觊伏地,缓缓的给父亲叩了一个头,良久才抬起头来,站起身,退后两步,离开了内室……
卫老家主缓缓的站起身,望着儿子一身白衣,长袖飘飘,衣角轻扬,走过了庭院,穿过了长廊,在桃花李花之下渐行渐远,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朦胧起来,只有那一片白依旧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艳丽。
卫老家主嘴唇哆嗦了两下,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