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龙河畔,有一个村子叫岩上村,村里共有五十八户,勉强也算是安居乐业。自从半年前怒龙河发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将位置更低的河上村和河下村淹了后,岩上村便是距离大河最近的村落了。
最近村里出现了件新鲜事,之前下面两村失了家的几个汉子,竟和人裹挟着去做了劫道的强盗,前几天却又回来了,一个个蔫头巴脑的安份了不少。
这一日,几个正在河边洗衣的村妇突然发现,怒龙河上飘飘摇摇地飘来了一只小船,都不由惊异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怒龙河,就仿佛住了一条每时每刻都在发怒的蛟龙,河上水急浪高、险滩处处,非最有经验的船夫不能驾驭。
而上次发大水时,却把这附近唯一一艘渡河船打翻了,撑船的老船夫也被卷得无影无踪。
因此,大河两岸已断了联系好几个月,就算是想到对岸去走个亲戚,也要绕到百里之外。
村妇们也不洗衣了,聚在一起边指指点点,边踮着脚眺望,眼见着那小船在急流中缓慢行进,但却很是稳妥的样子,渐渐就近了。
“哟,好俊的小伙子!”
“嘻嘻嘻,春花嫂的眼睛就是利,一眼就看出小伙子俊了!”
“就好像你没盯着人家的脸盘似的,没看那对招子都快黏在他身上了!啧啧,瘦归瘦,看上去倒很结实,肯定不止二两肉!”
“黄二家的,你家黄二壮得跟头熊似的,晚上还没把你这地耕熟啊。”
几个村妇肆无忌惮地开着彼此的玩笑,眼睛却都瞅着越来越近的小船。只见船头把着桨的年轻人抬起头,清俊的脸上露出憨厚中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
“哟哟哟!”
村妇们都叫开了,性子最泼辣的春花嫂大声喊道:“小伙子,你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一边将船靠岸:“婶儿,这里是岩上村吗?”
“是的哟!”春花嫂回了一句,几个村妇都热心地上前帮忙拉住绳,栓在岸边原本便立着的木桩上。
“你来我们村做啥呢?看你白白净净的,莫不是哪家的书生吧?”
“我、我不是书生。”年轻人被几个村妇臊得红了脸:“我、我是撑船的,听说这个河断没渡河船了,便想来此营生……”
这话却让村妇们都吃惊了,纷纷摇头表示看着不像。
不过,等年轻人艰难地从船上挪下来,众人才发现他一条腿是瘸的,之前他坐在船上没看出来,这一走路便明显了。
村妇们惊讶之余,免不了露出了带着几分怜悯的可惜眼神,然后就开始从头到脚地打听起对方的来历。
经过年轻人的述说,才知他复姓欧阳,有个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名字叫柱子,今年十八岁,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撑船的,乃是怒龙河上游金沙村的人。
半年前的那场大水也将金沙村给淹了,村里的人大多喂了龙王爷,活下来的十不存一,柱子一家也死得只剩下他一个。
金沙村自然就散了,柱子无处可去,听说岩上村这一带没撑船的了,便想着来这边讨生活。
柱子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村妇们也跟着抹了两把泪。都是世代生活在大河边的人,感情都是共通的。
春花婶一拍大腿:“你老子是不是叫栓子,在上游的祈茫山那边撑了几十年船了?难怪得了!看你把船操得那般好,原来是家传。”
乡邻间隔个十里八村都互知根底,柱子也不诧异,只点了点头。
倒是那黄二婶突然跺了跺脚,气愤道:“这世道也不知怎么了!祖上几辈被那些仙家之间的打杀给牵连,整天活得提心吊胆的。好容易安定了些年,不是闹瘟疫,就是发大水,这可怎么活啊!”
“唉唉!”
一时间叹息声响成一片,世道艰难,最苦的就是他们这些凡人。无权无势,看天吃饭,随便来一场暴雨就能浇死几个。
柱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有些不知所措。
春花嫂扬起一双布满粗茧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拍他:“没事,没事!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看你刚刚撑过来的时候稳得很,有这门掌船的手艺,大江大河任你去!走走走,跟着婶儿们找村长去!”
村妇们很是热心,纷纷端起衣盆,拉着他往村里去。之后的事情进展很顺利,村长同意了他在岩上村停靠渡船,但要先看看他的活儿。
毕竟怒龙河可不比那些平静的小湖小溪,水流极为湍急,水下还有吸人的暗涡,任你多会凫水也没用。要是船到江上翻了,一船人的性命都可能交待了。
乡下闲来无事,于是几乎整村的人都跑到河边来看热闹。柱子虽然有些腼腆,性子倒是沉稳,驾的船更是稳如平地,引得村人纷纷竖起大姆指,言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都让人以为不是在怒龙河上了!
自此,柱子便干起了渡人过河的活计,白日里撑船,夜间便住在船上。收的船资也不贵,一枚铜钱一人,没铜钱的用物抵也可以,粮食、蔬果、野物都不限。
只是河面宽达几里,河水又急,他那小船坐满了也只能载十几个人,所以每日里只得来回两趟,勉强能糊口罢了。如此过了两年,两岸数个村落都知晓了他活好,从来没出过事,甚至愿意从远处赶来坐他的渡船。
河上无事,就免不了摆闲话,于是柱子镇日里坐在船头摇桨,却对十里八乡的事都甚为了解。
哪家添孙了,哪家死人了,哪家婆婆和媳妇天天打仗,哪家汉子背地里偷进寡妇门,听了满满一耳朵。甚至跟这些乡邻熟了,渐渐便有人在家里做红白喜事的时候喊他帮忙,顺便吃一顿酒。
只是每每到这种时候,柱子便心生异样。像是旁观的冷漠,又像是感同身受的感触,他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似轻似重地压在心上,让他常常对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怔怔出神,却又分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如那水中望月、醉里看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纱。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便该是日日这样孤独却不寂寞地坐在船头,白日渡人过河,听尽人间事,夜晚看水听涛,独自咀嚼那些想不明白的感慨。
摆渡人,用船把人从此岸送到彼岸的人。坐船的人在这一程中产生交集,却在行程结束后沦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但总有意外的时候,比如在一程中途悄然逝去,却将魂灵永远遗留在了船上的人。比如不想到达对岸,只想停在河心的人。
柱子原本正专心地划着桨,却觉余光影子一闪,一回头,就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冲出船舱,一脸决绝地往河里跳!
那一刻,他也不知哪来那么快的速度,眨眼间就扑了过去,一把薅住了对方的领子!
这时,船舱里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惊叫声四起。
“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柱子大半个身子都被拖到了船外,紧急之中用另一只手死死攀着船舱。翻涌的河水猛然高卷,就像看到了猎物一样,要将他拉下河去吞噬。
却见那姑娘抬起头,用仇恨又充满愤怒的目光望着他:“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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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河的女子看上去大约双十年华,做妇人打扮,身体已然浸没在水中,要不是柱子抓住了她的衣领,恐怕早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
虽然目光满是怒恨,但女子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灰暗绝望的气息,决绝地喊出“放手”二字。
然后,她便发现抓住她的柱子一瞬间神情变了,变得像是一尊低俯着头无悲无喜的佛陀,或是一位高高在上冷眼看着世间的仙人。
他以耳语般细小的声音,却奇异地压过了翻涌的波涛声,清晰地传入女子耳中。
“你真的想死吗?”
语气毫无温度,冰冷而又无情,仿佛只要她一回答想死,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寻死的女子忽觉遍体生寒,只见对方紧盯着她的双眼突然起了变化,右边的黑眸变得更加漆黑,仿佛什么光也透不进去。
如此可怕的景象吓得她一激灵,甚至劈开了她满腔绝望与愤怒蒙蔽,心神恢复了两分清醒,惊惧的脸上有了一丝犹豫。
就在这短短一瞬,她只觉自己身体一轻,已被另外几只手抓住,却是几个终于反应过来的村人都赶来救援,七手八脚地将人重新拉上了船。
女子全身湿透,一头乌毛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几个大娘立刻围上去,一边扯着她往船舱内走,一边唠叨。
“你这个小娘子,怎么能寻死咧?”
“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婶儿们说说就能解了,也莫要跳河啊。”
“啊,这不是桃树村李家的儿媳吗,你、你……唉!”
进船舱前,女子偷偷从人群的缝隙瞄向柱子,却见他已经又坐回原位摇起了桨,神色平静,那只右眼也十分正常,仿佛从来没离开过一样,仿佛那句近似耳语的“你真的想死吗”只是她的错觉。
等她的视线离开,柱子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那时他与那女子的头离得极近,于是很清晰地从对方惊恐大睁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眼睛的变化,同时还有一股凉意在右眼眶流转。
这让他感到了几分的恐惧,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传闻。
摆渡人说起来只是个撑船的,但因为他们是把人从此岸送到彼岸的人,民间便有些传说,说他们还兼顾着在人间和亡界往来的使命,穿梭于阴阳两界之间。
他原本是不信的,但今天自己身上的变化,却让他多了些不确定,既害怕又疑惑。
他自认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从小到大就没出息过,还是个瘸子,哪里担负得起什么阴阳两界的使者。
在这样的不安之中,船舱里不断传出的说话声让他感到好受了些,至少还有人陪在身边。
柱子分神听了会儿,那些村人正在劝解那跳河的女子,从那些话中,他慢慢拼出了事情原由。
原来那女子是半里外桃树村的人,原名张大丫,嫁了同村的李家,成婚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消息,便被婆家发还回了娘家。结果娘家的父兄却要将她卖到城里窑里去,说是反正是不下蛋的鸡,再嫁也难,不肯多养她一张嘴。
万念俱灰的张大丫今日好不容易才趁着家里人不注意逃了出来,结果才发现天大地大,竟是无路可去,于是生了死志。
同坐一船的乡人们有劝解的,有安慰的,也有骂她那狠心的亲人的,只是最终也没什么招儿能帮她脱离困境。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因无子被休是一件天大的丑事,而且现在要卖她的是她的父兄,旁人又能怎么办呢。
等到船靠岸,一直沉默地埋着头的张大丫推开众人飞快地下了船,看方向是往几里外的镇子去了。
柱子以为这事便这么过去了,虽然他只是有些倒霉,有人跑到他船上来跳河而已。没想到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后,那张氏父子带着一群人将他的船拉住,要带他去见官,说是他拐卖了他家的女儿。
柱子惊讶地看着他们:“什、什么,你女儿不是在……”
那张氏父子却立马出声打断了他。
“在什么在!大丫不见了,就是坐了你的船后就不见的,不是被你拐了又去哪儿了!你赔我女儿!”
柱子傻愣愣地张着嘴,他很想说你女儿就在你身后站着呢,一身白衣白裙,秀丽的脸上十分平静,完全没有了那日的疯狂。
突然,他浑身一震,往那群人,以及周围看热闹的人扫了扫,骇得倒退几步,被石头一绊,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整个河滩上,似乎只有他看到了那张大丫,而其他人完全看不到她。
那些来找事的人都以为他怕了,不由更加得意。他们显是有备而来,一口咬定他女儿就是坐了他的船后不见的,就是被他拐走了。如果不想见官也可以,他张家就当把女儿嫁给了他,既是嫁娶,那就要给聘礼,而聘礼至少要五十两银子!
“嚯!”
河边等船的、路过的村人都发出惊呼:五十两银子!他们这些农家,一年到头埋在地头上干活,不吃不喝,最多也只能攒下三五贯钱,张氏父子一张口就要五十两银子!
这明显就是欺负柱子不是本地人,家里又无人撑腰罢了。
有乡人嗤笑道:“张赖子,你那女儿的*难道是金子做的?一个无子被休的弃妇还敢要五十两银子的聘礼,想钱想疯了吧?”
乡下的人什么粗野的话都说得出口,引得一群人哄然大笑。
柱子却恐怖地捂着嘴,因为听到这话,那一直木愣愣的张大丫突然动了,张牙舞爪地扑向了说话之人!
“不要!”
柱子脱口叫出,却没想到那张大丫还真的停了下来,又变得木愣愣的了。
“不要?”张赖子凶恶毕露地逼过来,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你说不要就不要?今日拿不出银子,便拿你这条船来抵!”
柱子虽然是瘸的,此时又因见了不同寻常的事而陷入惊恐,但他常年撑船划桨,手上却还有两把力,不得已下只能与对方撕扯起来。
突然一声大喊从山坡上传下来,众人回头,就见春花婶提着根足有手腕粗的棍子,后面跟了几个岩上村的妇人,冲了下来。
“好你个张赖子,欺人欺到我岩上村来了!”
说着就朝张氏父子打将过去!
她们也不打别人,只追着那张氏父子两人,边打边骂道:“偷鸡的叫驴子整天没个正行,除了打婆娘、卖女儿,还敢腆着*脸镇日里哪里有缝哪里钻,今日竟敢钻到我岩上村来,定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柱子傻了,没几下就被挤到了外面,插不进手去。
那些跟来帮忙的人也傻了,就见一群老娘们儿跟虎狼似的凶猛,打得张氏父子一边痛叫一边满地乱跑!
河边变成了一团混乱,那张氏父子脸色青白,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似的,中看不中用,被几个老娘们追着抓打,竟是毫无反抗之力。
那些跟张家人一起来的人中有两个想要上前帮忙,还没迈开步就被旁人拉住。
“这不是王木匠家的老大吗,你也是来帮张赖子的?那是个什么人哪个还不知道,你还帮着他?刚刚你老丈人从路那头过来了,要是看到你在这儿混,说不定又要给你排头吃。”
大家都生活在怒龙河两岸,村与村之间都通着亲戚,所以大多都相识。
那王老大听说自己那当屠夫的丈人来了,吓得一抖,赶紧赔笑:“嘿嘿嘿,俺只是路过、路过,马上就走,马上……”
说着夹起尾巴就溜了,生怕被老丈人拿着。
看热闹的村民哄然大笑,又指着其他给张氏父子帮忙的人说风凉话。
“柱子天天安份地渡人过河,给了十里八乡多少方便,你们合着一大帮的,欺负人可不地道啊!”
“可不是么!他家那姑娘那里要跳河,要不是人柱子及时给拉住了,早就被河水卷走了。后来很多人都看到张大丫往城里去了的,这真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柱子平日里与人为善,乡人要过河时多半是以物抵船资,有时东西少了点他也不介意,所以当春花婶几个先出了头后,其他人还是愿意帮忙说两句话的。
吵吵闹闹间,谁也没注意到反被挤到外面的柱子神色极为异样,汗湿脊背,惊恐地看着打闹的人群不断从“张大丫”身上穿过来穿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察觉不对。
张大丫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幻,就像是一个影子,除了之前村人说她是“无子被休的弃妇”时有过反应,其他时候跟神智不清醒似的动都不动一下,始终木愣愣地站在拴船的木桩子旁边,面向怒龙河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此时定神细看,柱子才发现对方的样子有些怪,一张脸有些浮肿,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不断的往下滴水。
他捂住嘴:这明明就是人淹死后的样子啊!
难道张大丫下船后,还是投了河?只不过这一次没人阻止,所以她终是如了愿。
眼前这不寻常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件事,一件柱子很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事,那就是他,看!见!鬼!了!
今日天色昏暗,厚重的乌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才刚刚申时,就已有了快天黑之感。河面上的风呼呼地吹着,跟鬼在哭一样。
柱子只觉得毛骨悚然,却什么都不敢说,因为他知道,如果被人晓得他能看到鬼,那原本亲切的村人们就会反过来害怕他、远离他,甚至有将他祭河神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努力装作正常,看着张氏父子顶着满头包被打跑了,看着春花婶站在河边对着桃花村方向骂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着自己拖着条腿给妇人们和其他帮忙说话的人道谢。
春花婶骂了半天,依然中气十足地喊道:“天晚了,说不定还要下雨,河上又起了大浪,所以今日过不了河了,都家去吧。”
人群渐渐散了,柱子偷偷瞥了一眼,只见那张大丫没跟着张氏父子离开,依然直挺挺地站在木桩子旁边,面对的方向正是他那条停在岸边的船。
柱子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可叫他如何敢过去解绳?
正不知如何是好,春花婶却叫他家去吃饭,若是以往,他多半能推则推,这次却立马答应了,只想快点离了河岸边。
春花婶也有些意外,豪放地大笑起来:“就该这样!狗儿今日上山抓到两只兔子,爆炒一下,可是下酒的好物!”
狗儿是春花婶儿子的小名,乡下人取名都没什么排场,猫儿狗儿地乱叫,图个好养活。他大名叫李壮实,今年十五六,还没成亲。
到了春花婶家,狗儿正蹲在院子里逗大黄狗,看到柱子来了,猴儿似的扑过来,缠着要他教他撑船。
“去去去!”春花婶嫌弃地指使道:“去把兔子收拾出来,别整天着五不着六的。撑船是你能学会的吗,滚蛋!”
狗儿被打了两巴掌,嘻笑着跑去打水了。柱子便走到屋檐下,对着蹲在那儿,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喊了一声“叔”。
一晚上,即使是爆香的兔肉都不能让柱子从恍惚中拉回神,春花婶絮絮叨叨地将白天的事又在桌上念了几遍,到最后,更是拉着柱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起来。
“我就说你要快点找个婆娘,要是有婆娘,那张赖子也不会想出今天这样的损招,竟然要你娶她那下不出蛋的女儿。呸,简直不要脸!”
说着又把张家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并表示明天她就去寻媒婆。
柱子沉默了一会儿,赧然道:“婶子,我一个摆渡人,哪里有人敢嫁我,还是算了吧。”
桌上突然一静。
因为那个关于摆渡人是连接人间与亡界的传说,一般人对他们这行都有些看不见的忌讳。虽然平时来往没什么异常,但只要一谈到婚嫁,却是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的。
因此,大多数摆渡人都是鳏寡之人,娶妻极难,就像他老子栓子也是个老光棍,柱子只是他捡来养的。
春花婶却对这样的传说嗤之以鼻:“莫听那些闲人胡咧咧!这事就交给婶子了,保证给你找个清清白白好看的姑娘!”
柱子眼中突然变得迷茫,怔怔出神半响,喃喃说道:“我有娘子了……”
“你有娘子了?”春花婶大嗓门地喊了声,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狗儿好奇地趴过来:“哥,娘子,不对,嫂子在哪儿呢,长得好看不?怎么没见她来找过你呢?”
春花婶拍开狗儿,也连声问道:“你以前怎没说起过啊,对方是哪村哪户的姑娘,性子怎么样?家里几口人?我跟你说,选妻首先得看人品……”
第一次摆出了坚决的态度:
而柱子却懵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自己有娘子了。
是啊,他娘子在哪儿呢,是谁啊。
明明他就没成过婚,也没跟哪家姑娘订下过私情。
“我、我……”
他想说刚刚是他说错了,却发现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是说不出“我没有娘子”这几个字。好像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他是有娘子的,不能跟别的姑娘有牵扯,不然就是负心人。
柱子只觉心绪乱成一团,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他把很多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向沉默寡言的李叔开口了:“行了,少说两句,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一向泼辣的春花婶住了嘴,想到柱子的身世,也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柱子很快就没时间琢磨这些了,等一顿饭吃完,想到要回船上去,不知道那张大丫的鬼魂有没有走,就十分忐忑不安。
又磨蹭了一会儿,李家人都到睡觉的时辰了,他实在没办法拖,只好告辞离开。
今晚星月无光,短短的一段通往河边的路,柱子走得十分艰难,直到确定那木桩子旁空无一人,才敢大口喘息,觉得腿都软了。
可等他爬上船,准备挪出木板铺床的时候,一进船舱便看到那张大丫的鬼魂就坐在舱内,差点没惊厥过去!
他连滚带爬地跑出船舱,正准备冲下船,却发现刚刚明明就系得好好的船绳已经松开了,船也飘离了岸边!
“大姐啊,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那天你跳河,我还拉了一把,你要报仇也不要找上我啊……”
柱子吓得六神无主,嘴里念叨个不停,但船飘飘摇摇地飘出了河岸边比较平静的小湾,就被怒龙河湍急的水流冲得东倒西歪,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柱子没办法,只好扑过去抓住船桨,努力控制船的方向,想划回岸边。
然而今夜一切都透着诡异,以往在他手中十分乖顺的船变得不受使唤,仿佛前方有一股力在牵引着,径直往河心中驶去。
到得最后,柱子也无可奈何,只能全身僵硬地掌着桨,又不敢回头看舱内,只能呆呆地望着水面。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全身都被河上的冷风吹得透透的,长时间因为恐惧而紧绷的心弦,也因疲惫而松驰了下来,一抬头!
“啊!”
河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极低,看不到日月星辰,也看不到土地尘埃,只看到茫茫一片水域。
柱子震惊地张大了嘴,他敢肯定这绝不是在怒龙河上,因为船下的河流静得就像一潭死水,连丝波纹都没有。
船依然平稳地往前走,即使他已经放开了桨,就好像船知道要到哪里去似的。
到了此时,柱子已是完全听天由命,反倒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心中升起了一丝好奇。
他悄悄回头,就见张大丫的鬼魂依然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船舱内,仿佛她只是一个平常的想要渡河的人。
又过了许久,河道变窄,两岸渐渐出现了些庞大至极的黑影,高耸入云,隐在灰茫茫的大雾中看不真切。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一支发着微光的灯笼高高挂在枯瘦的树枝上,像是指路的明灯。
就在这时,左侧突然传来呱呱叫声!
柱子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却是一只全身漆黑的大乌鸦站在树枝上,要不是灯笼就在旁边,他还发现不了它。
那大乌鸦一双血红的眼瞅了柱子一眼,有气无力地又呱呱叫了一声,才口吐人言:“又是个新来的……靠岸靠岸,枉死城到了,叫船上的魂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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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大乌鸦口出人言,柱子麻木地划了几下桨,将船靠到了岸边。
不用他叫唤,张大丫的鬼魂已经从船舱里飘了出来,又飘下船。然后就见那大乌鸦抖了抖羽毛,落地变作一个黑面黑袍的男子,手中锁链一甩,便将张大丫套住了,拉着就走!
“诶!”
柱子迟疑地喊了一声,对方脚下一顿,语气带着凶恶:“干嘛!”
柱子害怕地退了退,但满腔的疑惑让他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大、大哥,你要把张家姐姐带到哪里去?”
大乌鸦变的黑袍男子不耐烦地把锁链抖得哗啦啦直响:“她既是自戕的,死后便不用过奈何桥,直接送到枉死城关押,等着原定的阳寿耗尽,且把怨气消磨干净,才能去投胎。”
柱子听得又是奈何桥,又是枉死城的,心中更是恐惧,抖颤着声音问道:“这这这里莫非是阴曹地府?”
“哈哈哈,果是个新来的!等你多来几趟,就知道这里是哪啦。”
黑袍男子大笑出声,柱子却是大惊失声:“我还要到这里来?”
“啧!你既已被选为摆渡人,接引亡者的差事自然要一直做下去。这可是件积大功德的事,想想吧,你这也算是送死魂入轮回了。”
柱子嗫嚅道:“我……我……不干这差事行不行?”
对方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这一说,忽然叫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事!”
他大袖一甩,便见一道黑光飞了过来,落到了柱子手上。
却是面乌沉沉的木牌,一到手上,柱子便觉得身上涌起一股暖意,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将他罩住,将带着腥气的阴风隔绝于外,身上那种冰寒蚀骨的阴冷也被驱散了不少。
“这是你行走于阴间的身份令牌,有此令牌在身,才不会被误认为孤魂野鬼,再将你抓起来,所以切莫丢失!生人,不要在此久留,速速离去。”
说完这段话,黑袍男子已扯着张大丫的鬼魂远去了,不多时身影便融入了茫茫大雾中不见。
柱子隐约见到临去之时,那一直跟个木桩子一样无知无觉的张大丫曾抬了下头,朝他望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握着木牌,柱子依然感到茫然,可惜黑袍男子早已消失无踪。身下的船在这时微微一震,慢慢调转了头,往来时的路回去了。
之前因为心神不宁,所以他也没敢仔细看周围,此时他镇定下来,才发现脚下波澜不兴的河水是近乎黑色的血黄色,河两岸那些庞大的黑影全是一座座高墙围筑的四方城池,一些诡异黑影在雾中影影绰绰,偶尔还有让人脊背发凉的鬼哭从中传出。
直到河水重新翻涌起浪花,船身开始颠簸,柱子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怒龙河上。
天空阴云散退,一轮弯弯的新月高挂在天空,距离他从春花婶家出来只过了半个时辰而已。
柱子几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但手中的乌木牌却沉甸甸地提醒他,他的的确确刚去阴曹地府走了一趟!
此后几日,柱子便有些心不在焉,显得心事重重的,来坐船的乡人们还以为他是在为张氏父子的闹事心烦,纷纷出口安慰。
柱子有苦说不出,也只能罢了。
第二次见到鬼魂是在半个月后,岩上村有一户姓杜的人家中老人去了,他还去随了份礼,等坐完席踏着月色回到岸边,就见那死了的老头也立在了拴船的木桩子旁。
一回生,二回熟,柱子这一次不再那么害怕,在远处观察了会儿,才慢慢走了过去。
杜老头是寿终正寝,所以除了身体跟影子一样虚外,容貌看去倒与生前一般无二。见到他,昏昏沉沉的老头慢慢抬了起头,慢悠悠地说道:“哦……是……柱子啊……”
每个字拖得老长,含糊不清,感觉阴森森的。
柱子心情十分复杂,好一会儿才开口回道:“您老要不先进船里坐着?”
杜老头以极慢的速度摇了下头:“没……到……时辰。”
柱子暗暗松口气:太好了!不用长时间与鬼魂同处一船了。
他躲进船舱,时不时望一眼岸边,等某次再回头时,发现杜老头身后竟然又站了一位!
柱子一惊,探出头去,然后就被吓得重新跌回了舱内!
只见那新来的鬼魂一身的衣裳几乎被撕成了布条,脸上也被砍了好几刀,黏稠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
这时候,又一个鬼魂来了,这个却是满脸凶相,身上有好几个血窟窿。
两只鬼魂到了一块,立刻从木呆呆的状态变得凶厉,彼此仇恨地瞪视,剑拔弩张地随时都能打起来!
这两人面貌都很生,看上去不像是附近村落的村民。
好在这时大约是时辰到了,排在最前面的老头首先飘上了船,柱子赶忙让到舱外,见那两只鬼魂犹豫了片刻,终是没动手,也跟着飘了上来。
心惊胆颤地解开船绳,如果他注定摆脱不了摆渡人的职责,那么现在他只想快点把这些鬼魂送到地府去,交差了事。
重新到了那条死寂的大河中后,这次船未行多久,便停在岸边,两只手持长叉、青面獠牙的鬼差上船来,捉住那两个满身血迹的鬼魂就往下扯。
那两只魂再无凶色,一个吓得瑟瑟发抖,一个狂呼“冤枉”,终是被拖了下去。
柱子见此情形,有些忐忑地问道:“两位鬼差大哥,要把他们抓到哪儿去?”
其中一个回头看了他一眼,厉声说道:“此二人生前盗窃钱财、敲诈勒索、谋财害命,又分赃不均互殴至死,均发到碓磨肉酱地狱受审。若罪属实,先受油釜滚烹之刑罚,再开瞠剐胸。受苦满日,转解第八殿,再发小狱,责问他罪!”
柱子吓得不敢再问,看着那两位长得极可怕的鬼差将人拖走了。
坐在舱里的杜老头幽幽说了一句:“要……做……好人啊……”
船继续前行,载着一人一魂,越过了那碓磨肉酱地狱,又越过了枉死城,前方出现了一座桥,桥边立着块大青石,石身上的字鲜红如血,最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早登彼岸”,另一面又有“三生石”字样。
一只只神色恍惚的鬼魂在桥边排成了长串,一位老婆婆正站在桥上,拿着汤分给众鬼。
柱子心道,这样的场景,那桥该是奈何桥了吧,而分汤的自然就是孟婆了。
“排好啦排好啦!”
一个举着白色棒子的鬼差正大喊着,把没站好的鬼魂推回队伍里,看到他们这船,立刻走到岸边:“奈何桥只收无怨无冤之魂。”
船慢慢靠了岸,杜老头从舱内飘出来,经过柱子身边时停了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有了片刻清醒。
“柱子啊,我家孙儿最喜到河边游水,要劳烦你平日里多照看。”
柱子连忙点头答应:“杜爷爷,我知道了。”
“那好,我走了,谢谢你送我这一程。”
杜老头飘下船去,那鬼差招呼道:“过来这里。先照三生石,苦乐悲欢、笑泪债情,全都一笔勾销;再喝孟婆汤,忘却那前尘往事。过了这桥,便轮回去吧……”
柱子呆呆地站在船上,只见过桥后,有六条宽敞的大道延伸至远处,无数死魂挤挤挨挨,却悄无声息的,在这六条路上走着。
原来人死之后是这样的情形,那六条道连接的便是六道轮回吧?
此生已了,来生再续,生生不息,轮回往替。
……
从此,柱子便开始了真正的摆渡人生涯,白日渡生人过河,夜间渡死魂入地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也不知渡了多少生人,也不知渡了多少死魂。
无论是过路的游人,还是熟悉的乡邻,有生便有死,死了便是一条船,由他送入地府,重新轮回。
其间所见所闻,或是跌宕起伏,或是百转千回;或是平平淡淡,或是肝肠寸断。种种经历,都化作感慨存于心中,于独处之时暗自咀嚼,化为自身的感悟。
柱子一共活了八十一岁,除却前面二十一年,做了整整六十年的摆渡人。等到大限到来的那一天,他依然坐在他的船上,听着怒龙河轰鸣的水声,神情平和安祥。
对于死亡,他已无畏惧。
天空那么高,那么远,柱子慢慢闭上眼睛,心里还想着不知等下会是谁来带他进入地府,不知自己又会被分到六道中的哪条道……
柱子死了。
……
他的容貌开始变化,满是皱纹的脸渐渐淡化,灰白的头毛重新变成青丝,随着一声轻叹,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口也再次开始跳动。
柳清欢,睁开了眼睛。
柳清欢睁开了眼睛,也想起了一切。
当年,他路经祈茫山,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山贼跳了出来,然后被他三两下打趴在地,再细问原由。
原来这些人都是怒龙河两岸的村民,因怒龙河发大水将家冲毁了,生活没了着落,又被两个匪首撺掇,才做起了这打劫过路人的行当。
山贼们被他随便露的两手吓破了胆,个个痛哭流涕,把家底都交待了个一清二楚,其中一人便是柱子。
柱子是被他老子捡来养的,不过他不想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所以根本就不愿意成为摆渡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清欢对他提到的关于摆渡人的传说上了心,于是把他提到一边,给了对方一些银子,只要求他拿了钱去远处,从此不许再回怒龙河畔。
柱子平白得了几十两银子,自是喜不自胜,也没通知他那些“兄弟”,连夜就出了山。
至于其他人,柳清欢念在他们只伤过人,还没杀过人,便小惩大诫一顿后,又施法将他们关于柱子的记忆略作修改,然后放归原乡。
之后,柳清欢拿出了那颗酒香四溢的酱红色果子。
能被灰驴从古兽山林深处特意带出来给他,那自然不是凡物。所以经过一番查证后,他知晓了其名为遁一果,乃是天地难寻的奇物。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地之间,道之规律总共有五十,却只能衍生出四十九,被遁去的其一便是天机,而遁一果衍算的便是这一线天机。
柳清欢一直在寻找能够融合自身的生死道境的契机,只是花费了多年也没找到,直到他听到关于摆渡人的传说。
不过,遁一果服食之后却会把前尘尽忘,便犹如大醉一场,把过往的一切包括身份、荣誉、命运、所获得的种种,乃至由此而生的束缚、限制、困境等等全都抛却,去经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真实人生,并遁着那一线天机去感悟天道,以期得证道果,所以此果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醉生梦死”。
于是,自封了灵识、修为、法力,服食了遁一果的柳清欢变成了柱子,一个怒龙河上不起眼的摆渡人,去体会凡人充满了悲欢喜乐的一生,在穿梭人间与忘界中感悟生与死。
如果柳清欢没有失去记忆,没有封住灵识和修为,阴间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寻常之地,不会有那么多深刻的感慨和触动,也不会经历心境上的大起大落、大彻大悟。
而且,做为一个修士,从踏上修炼之路的那一天便已是方外之人,即使是死亡也不会进入阴曹地府接受审判,而是接受天道的清算,然后直接堕入轮回。
因此,他看到并经历了另一种人生,也因为凡人寿命的短暂,让他看到了更多的生与死,且是有别于修士的生与死。
柳清欢静静地躺在船上,过往的六十年人生开始在脑海中慢慢回放,第一次看到鬼时的害怕,第一次接送死魂进入亡界时的恐惧和好奇,以及等慢慢习惯摆渡人身份后在亡界游历的经历。
枉死城被关押的枉死者绝望而又疯狂的嚎叫……
血池地狱里日日遭受碓肉磨骨的死魂不间断的惨叫和呻吟……
沸腾的油锅、尖利的长叉、烫烬心肝的烙铁、哗哗作响的锁链……
随后,过往人生的经历也加入了回放,血流成河的两界战争、冥山战域与红裳生死一战、幽冥界蓼莪灵园内的争夺、阴月血界血月当空……
一幅幅记忆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快速闪过,直到最后定格在那条从宁安城到通达城的逃难之路!
这一刻,柳清欢的双目开始变化,左眼中一张白色的大网正在慢慢张开,右眼浮现出一个漆黑的漩涡,仿佛无尽黑暗的深渊,渐渐肆虐漫延之意。
生亦痛苦,死亦痛苦,生如网,死同囚,生死轮回,永无解脱。
而想要解脱,惟有大道一途!
红尘万丈,不及清风一缕,朝夕之难,堪与伴茶佐酒。
生有何欢,死亦何苦?生为脊背,死为尻尾,生死如一,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循环往复,生生不休。
大道至简,天人归一。
……
风停了、云住了,以那条小船为中心,波涛汹涌、如怒龙翻滚的河面一寸一寸被强行压平,天地间一片死寂,一股浩大而又玄妙的道之意境以奔雷之速弥漫开,飞过怒龙江,划过江两岸的凡人村落,将一座座山一条条河笼罩在其下,再漫出大沫川,扩散到整个啸风大陆!
出云州,困春城。
正在给座下门人交待事情的苍筤突然停下话语,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远方。
一旁的弟子不解地跟着抬起头:“太尊?”
苍筤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不知是哪位道友得道了,不错,看来我们界面以后又多一位化神修士。”
听到此话的人无不惊立当场!
“啊,有人晋阶到化神了?!”
“太尊说的肯定没错,哇!我们啸风大陆以后就有四位化神大修士了!”
“你们觉得是谁,会不会是忘尘宗的雷泽前辈,听说那位前辈……”
“不,我认为应该是清虚门的洞虚真君,自从鹏华真君仙逝,元婴修士中就数他最厉害了。”
“不是他们。”苍筤摇头道:“甚至有可能不是我们啸风大陆的人……那缕飞掠而过的道之意境很陌生,以前没有见过……”
他沉吟了片刻,起身便往外走:“不管是谁,有新道友得道,我都该去表示下庆贺之意。”
……
魔岩岛。
自数年前万妖谷空间通道成功封住后,闻道不耐那些俗务,也懒得受下面那些修士的奉承,便搬到了这座清静的岛屿。
刚刚结束修炼的他一走出洞府,突然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诧异,身形转眼间就出现在半空中。
闻道眉头紧蹙,仔细感受一番,诧异之色更浓。
“竟是生死轮回的道境……这人不仅野心不小,还很有胆色嘛,这样的大境也敢修,而且竟然还让他成功融境,一步迈进了化神。”
他低声自语几句,突然一笑:“我倒要见识一下是怎样的高人,比我还狂!”
说着,身形一闪,便往大沫川方向赶去。
……
东华州,九宵城。
穆音音从早晨起便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上次有这种预感还是柳清欢在大蜃海失踪的时候,而这次……
清欢多年前突然结束了在文始派大洞天内的闭关,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出去寻找融合道境的契机,之后就再无音讯。
而柳清欢不在门派内,她也不便长期呆在清涧峰上,毕竟她与对方还未举行正式的双修大典,而文始派后山的防守又极为严密,外人出入并不方便。
做为一个女子,穆音音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离了九宵城,赶往文始派,叫出颜柔和姜念恩,询问可有他们师父的消息。
结果自然是没有,她不由感到失望,心中也更加担心。
……
穆音音凭据的是对道侣的直觉,而闻道和苍筤则是因为离得近,才感觉到了那一闪即逝的蕴含着天地规则的道意。
不过得他们赶到怒龙河上时,却只看到一条终年咆哮不休的大河,以及河面上飘来荡去的一叶扁舟。
此时柳清欢已出了大沫川,找人打听到离此最近的前往云梦泽的传送法阵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等等,再等等!”
一边赶路,他一边安抚丹田里的三桑木。
“真是要命了,你什么时候出来不好,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成木……什么叫你压制不了呢……好好好,怪我行了吧,我哪知吃下‘醉生梦死’后会耗费六十多年的时间。”
刚刚迈入化神之境,柳清欢还没来得及感受下晋阶的喜悦,便突然得知三桑木要离体了。于是他只好赶紧往云梦泽赶,暗自庆幸在游历的那些年已经选好了三桑木落根的地方。
云梦泽东华州临着东荒之海,长长的海岸线上岛屿众多,除了很少一部分比较平坦的有凡人在上面居住外,大多数岛屿都是荒岛。
柳清欢当初在选择三桑木落地生根的地方时,曾考虑过许多地点,但东华州人口稠密,不仅有凡人的城镇、村落,还有不少依附于文始派的世家和小门派,所以他最后在紧临东华州的海上选择了一座荒岛。
“这里可以吧?”
柳清欢站在岛上最高的地方上往下看,此岛大约有几十里方圆,从地貌来看,以前便是一座山峰,露出海面的地方只是山峰的顶部,大部分山体都在水面下。
一只半透明的触手从他的丹田处伸出来,探头探脑地转了一圈后,又缩了回去。
“诶?又缩回去干嘛,难道不满意?”
柳清欢疑惑地分出一分灵识进入丹田,这一看之下,不由翻了个白眼。
只见一根光秃秃的木棍已经从他的灵根之树中完全脱离出来,无数的根须却还留在树干内,全部绷得笔直,正“吭哧吭哧”地往外拉什么东西。
两只元婴齐齐冲了过去,拉扯那些根须:“仙宝是我的!你抢不走的,还是放弃吧!”
三桑木要是那么容易就肯放弃,也不会压制自身的成长那么多年了!如果它有张脸,这会儿肯定已因为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而涨得通红。
柳清欢并不着急,除非仙宝自己愿意,三桑木是带不走它的。
虽然不知道根由为何,但仙宝在神木与他之间选择了他,这让柳清欢暗爽不已。
“好啦好啦,别拉了。再拖下去,你也不怕压制不了,我可不想丹田里突然被一株神木给强行撑破。”
嘴里虽然劝着,但柳清欢也有些好奇,自那枚绿色的种子进入他的丹田后便一直无影无踪,再也没见过。三桑木要是能把对方给拖出来,他也很想看看隔了这么久,如今的仙宝是否已有了其他变化。
可惜!随着巨大的灵根之树突地剧烈一抖,一圈青色的光晕猛然爆发,将所有根须如秋风扫落叶般全都扫落开来。
这还没完,又是几片青晕爆发出来,将那根木棍推得在灵海上空不断翻滚,再一掀!
三桑木就被扫地出门了!
柳清欢不由狂笑,被迫离开丹田的三桑木在地上根须狂舞,怒不可遏,但事已至此,再也无计可施。
认命的三桑木终于不再折腾,千万条根须纷纷扎入土地,就像千万条长龙在蜿蜒游动,没多久便铺满了整座岛屿,继续往海里延伸。
与此同时,三桑木本体也开始飞速生长,细小的木棍变高变粗,十丈、二十丈、五十丈……
柳清欢遁到空中,眼看着三桑木转瞬间已高达百仞,没多久便已将整座小岛压在了身下,远看上去就像直直生长在海水中一样,而上端还在往天空生长,没多久便穿透了云层,仿佛要把天捅一个大窟窿似的!
三桑木压制自身的成长已有好多年,如今一爆发出来便有一发不可收拾之象,磅礴的木灵气轰然炸向四方,在东荒之海上空如沸腾的云雾一般翻涌不休,如此场面,蔚为壮观!
柳清欢虽早知三桑木乃非同一般,但也没想到其真身竟是如此庞大,心中震惊不已。
“不愧是能作天柱的神木啊……”
感叹完这句,他突然回头望向云梦泽方向,只见一道遁光从天边疾速划来,到了附近海面才飞落下来。
柳清欢一喜:“云逸太尊!”
云逸震惊地仰望着已有一座大山那般粗的三桑木,失声叫道:“神木!清欢,你……”
他一回头,再次惊道:“你晋阶到化神了!”
柳清欢飞过去:“是的,太尊。”
“好!好小子!”云逸为之大喜:“太好了!以后不要叫我太尊了,叫师兄!”
“不错,哈哈哈!”
一阵豪迈的大笑突然从左侧传来,就见空间一阵荡漾,空无太尊从虚空中穿出来:“以后就叫我们师兄了,我文始派再创辉煌,又同时有了三位化神修士!”
柳清欢从善如流地笑着叫了两声师兄,让云逸和空无两人都喜之不胜,竟是都顾不得再看三桑木,只围着他连声道好,又问道“几时晋阶的,融境过程可还顺利,现在感觉如何”,诸如此类。
柳清欢一一作答,听到他封了灵识和修为,以凡人之一生感悟道境,都感慨连连。
云逸看向空无,问道:“你不是去了东荒之地么,怎么也这么快感应到了神木现世?”
空无这才有空抬头去看三桑木,此时三桑木终于停止了生长,树干上部分伸入云端,看不清到底有多高。
他啧啧称奇道:“神木现世这等能改变整个界面的气运的事,我自也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只不过我修有破空之术,来得更快而已。看吧,其他道友恐怕也会在不久之后赶到这里。”
空无转向柳清欢,面上一片了然:“清欢,这神木应是跟你有莫大渊源吧?”
如果说在未晋阶化神之前,柳清欢还不愿太过招摇,让人知道三桑木跟自己的关系,但如今却是没什么顾忌了,干脆地点头承认。
“此木名为三桑木,是天级七品神木,据说一般用作撑天支柱。它也算是跟随了我多年,直到今日终于长成成木。”
云逸颔首道:“神木现世,庇佑四方,福泽绵长。随着神木的生长,我云梦泽的界面品阶也会慢慢提升。”
空无却神色奇异,看着柳清欢道:“难怪了!难怪你修为能晋升这么快,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乃纯木之体……当年大衍飞升之前,曾让我多多关照你,如今看来,以后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却还要依仗你才是。”
云逸笑道:“确是。”
柳清欢连称不敢,没想到大衍太尊曾为他如此设想过,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暖意。
三人正说着话,突听得一声清越的剑鸣从远方传来,剑光一闪,紫微剑阁的凌云剑尊现出身形。
凌云扫了文始派三人一眼,便把目光移到三桑木上,向来冷硬的神情中也泄露出一丝震惊之色。
这时,天边又起雷鸣般的震响,少阳派的洪离大步流星而至!
浩瀚的东荒之海横无际涯,气象万千,在浮光跃金中,时有大鱼跃出水面,海鸟翔集,围绕着横空出世的三桑木欢悦地鸣叫。
粗壮的树干上没有半点分枝,更无一片树叶,下端屹立在波澜不息的海水之中,上端笔直地伸向苍穹,就像是一根顶天立地的擎天巨柱,雄伟壮丽、慑人心魂。释放出的浓郁的青色灵气已肉眼可见,如云蒸霞蔚般在海面上升腾弥漫,荡漾起伏间犹如仙妙之境,让人心驰神往、叹为观止。
远处的海天之间,有一线黑色的山影,那便是云梦泽的东华州。
少阳派的洪离大步流星而至,每一步下去便如雷鸣山崩,没几下就到了众人面前。
他仰视着三桑木,脸上是掩不住的震惊,半天都没移开视线,难以置信地道:“神树三桑木!为何这里会有一棵三桑木……这是怎么回事?”
场面突然有了片刻的冷寂。
紫微剑阁的凌云性情冷淡,加上也是刚刚赶到,所以他也不知具体的情形。而空无则跟洪离向来不对盘,这时直接就装没听见。
鉴于上次不太友好的会面,柳清欢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仰望着三桑木,也没接话。
唯有云逸性情好些,笑着上前打招呼:“两位道友赶来得好快,你们没有看错,这确是一棵三桑木,刚刚成株不久。”
洪离的注意力终于从树干上移开,惊疑的目光在树下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当看到柳清欢时,他猛地顿了顿,用低沉得近乎嘶哑的声音道:
“你化神了!”
柳清欢笑了笑,拱手道:“是,多谢。”
虽然看对方的表情完全没有恭喜之意。
洪离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柳清欢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气氛有些僵硬,洪离、凌云二人此时显然也明白了,这棵三桑木与文始派有莫大的关系,且很可能与柳清欢这位新晋的化神修士关系甚大。
几人在树底站了会儿,云逸提议道:“要不,我们到上面看看?”
空无拍手笑道:“好啊,我十分好奇树顶是不是真的齐天了!”
四人便飞身而起,顺着三桑木笔直的树干向上去。
脚下的大海越来越远,起伏的云雾在身边缭绕,掠过一群群飞翔舞动的海鸟,随着越来越高,一行人也越来越震惊。
阴月血界有一株先天鬼桃树,但论及树木本身的大小,先天鬼桃树却是远远不及三桑木了。当然,这也与两棵神树自身的本质不同有关系。
先天鬼桃树屈蟠甚广,其枝间东北自开一道鬼门,连接阴阳,所以并不在树体本身有多大。而三桑木无枝无叶,传说中是做为撑天支柱的神木,自然是粗壮无比、高不可攀。
柳清欢攀着三桑木粗糙的树干往上升,心中却感慨万分。
白驹过隙,一晃眼已是数百年。
因年少时的好奇和莽撞,他进入曲殇沼泽一个未知的地底迷宫,宝物没找到一件,无意中却得到一株神树幼苗,在归不归点出其为三桑木之前,他甚至都不知自己丹田内的东西是什么。
此后,太南之地风障中与血冥殊死搏斗时的绝望救助,乌羽丘矿脉内的大杀四方,还有深潜入洗宝池底去取宝,共同谋划偷取先天鬼桃树的血桃……
过去种种回荡在眼前,然而从此以后,三桑木便独自成木,与他再无多少干系了……
“这怕是已有万仞了吧!”
空无的一声叹呼,打断了他的回想,道尽了在场诸人的心声。
经过一段长长的跋涉,几人终于到达了三桑木的顶端。
大地早已消失在了身下,连绵起伏的云海也被踩在了脚下,四周一片空静,只剩下蓝得澄净无比的万里晴空,仿佛一伸手,便能摸到天盖一般。
柳清欢还是第一次到如此高空之上,寒冷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即使身周有防护罩,依然能感受到那罡风呼啸间的彻骨冰寒。
洪离拉着云逸在一旁低声交谈,似乎是说到了门派之类的事,神色冷淡的凌云则在一旁旁听。
柳清欢便趁此飞到空无身边,问道:“太……哦,师兄,我闭关多时,却不知现在界面的形势如何了,听说啸风大陆那条空间裂缝已在多年前就封住了?”
空无笑道:“你是想问与万斛界来往之事吧?”
他想了想,肃然道:“我界与阴月血界在五十多年前便已断开了连结,之后万斛界却没动作了。大衍他们传回的消息中称,以万灵界为首的九幽一方的一些界面,说我界已与万斛界分离了数十万年,早已是独立的界面,所以他们正在全力阻挠云梦泽回归万斛界。”
柳清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不由惊异:“竟是这样……这么说来,能不能回去还是个未定之数了。”
空无神情有些忧虑,道:“是啊,其实关于此事,我们界面也一直没有统一意见。当初是形势所逼,不得不联系上万斛界。回去自有回去的好处,但同时面临的风险也会极大。”
他长叹一声:“只是如今,我们却是骑虎难下了,身在局中,只能等着那些大界之间的博弈结束。”
柳清欢眉头深锁,陷入思索。
空无拍了拍三桑木的树干,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云梦泽太特殊了,现在又再加上一棵神木,万斛界是绝不可能放手的,而其他大界的心思更是难猜。所以我们如果不回去万斛界,怕也是难逃其他人之手。”
柳清欢颔首表示同意,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已是身不由己。
“看来,想要独成一界已经不可能了。若能回到万斛界还好,至少对方还会讲点情面。要是落到其他大界的手中,对我云梦泽只会更加不利。”
“对了。”空无道:“你现在晋阶化神了,对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柳清欢看向对方:“嗯?”
空无拍了拍他,道:“如此大喜之事,我文始派自该为你大肆庆祝,广招宾朋,诏告天下,四方来贺!”
柳清欢虽不好排场,但也知化神晋阶大典是不能不举办的,他想了想:“也好,我也该给音音一个交待,那便和双修大典一起办吧。”
想到穆音音,他的神色不由柔和下来。
空无乐道:“那就更好了,等这趟回去就吩咐下面开始准备,选个好日子!”
四人在树顶停留了会儿,便重新落下去,在半途中就遇到了来自东涯遗岛的清遐、玄鸿,以及闻道三位化神修士。等到了树底下,更是人声沸腾,已又到了不少人。就连许多东华州的低阶修士,因离得近而赶来了。
所有人都高仰着头,瞠目结舌地望着直入云端的巨木,惊呼与喊叫汇成一股洪流,传讯符闪现的灵光
三桑木横空出世,整个云梦泽都为之震惊,一拨拨的修士从天南海北赶到了东华州,只求一观神木,而看到的第一眼,无不为神木之雄伟擎天之姿而拜服。
坊间更是热闹,传闻甚多,甚至有神木是文始派栽种的说法出现。
很快,又一则惊人的消息传出,文始派有了第三位化神大修士一事随着天地间频繁往来的传讯符,传遍了云梦泽每一个角落。
同时,文始派开始广放贺帖,宣布这位新晋的青木道尊的晋升大典以及双修大典,即将在三个月后的六月初九举行,广邀四海八荒宾朋,共襄盛举!
一时间,整个修仙界都因此沸腾了,更多的修士往东华州涌来,人人都以拥有贺帖为荣,更有人放言愿以万金收一张贺帖,只为到时能进入文始派观礼。
化神,做为小界所能达到的最高修为,即使是云梦泽这般灵气浓郁的地方,万万人中或许才有一人能成功突破融境之堑,可见晋阶之难。而一个门派,也只有拥有化神,才能算是真正的大宗门。
文始派的门人自是为之自豪无比,这些天走路都带风,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透着兴高采烈。
与大衍当年还未飞升时情况不同,那时文始派虽然实际上也有三位化神,但因为大衍自封于大须弥乾坤塔内不得外出,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只有两位。而今却不一样,这次是实打实的三位化神了!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文始派越鼎盛,与文始派齐名的少阳派受到冲击也越大。
洪离自从东荒之海回到门派,便开始大发雷霆,并将门中所有元婴期修士叫到跟前,挨个骂得狗血淋头,还勒令他们立刻全部闭关,不突破到化神不许出关。
众修士只能暗自苦笑:要是化神光靠闭关就能突破,云梦泽如今也不会只有那么十几位化神了。
张念羽很不幸的此时正好在门派内,自然也是被责难的人之一。他与所有人一样,面上恭敬,心中却十分不以为然,并且开始心痛自己的荷包。
柳清欢那家伙,不声不响到化神不说,还要举办大典,还要收礼,简直招人嫉恨又可恶至极!
这一场闹剧,最终以五炁的到来才宣告结束。
别看五炁在外人面前和蔼可亲,但在面对洪离时却十分严肃,因为后者是前者一手带大的同门师弟。洪离或许乖戾孤僻,对五炁却始终尊敬有加。
逃过一劫的张念羽跟着其他人退出洪离居住的地方,吊儿郎当的样子表明他心中的满不在乎,一时没注意便碰到了前面一人。
“哦,是段师兄啊。”张念羽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失敬失敬。”
前面之人停下脚步,回头用鼻孔看了他一眼,拂了拂衣袖,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外走。
张念羽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
这位姓段名无情的师兄向来鼻孔开在头顶上,修为到达元婴期大圆满已有好多年,曾经被很多人看好和追捧,是能晋阶化神的热门人物。只不过随着他几次融境都以失败告终后,那种假相被击得粉碎,所以他的性子也越来越怪,渐渐有和洪离的性情靠拢的迹象。
想必此时他的心中定是充满了愤懑不甘吧,就连柳清欢这等原本是晚辈的都后来居上了,他却还是元婴期大圆满,怎能不叫人灰心丧气。
张念羽坏心地暗暗猜测,出了门正准备离去,却被那位段师兄挡住了去路。
短暂的惊讶之后,他开口问道:“师兄可是有事?”
段无情很是沉默了下,似乎即将要出口的话极是艰难,半天才声音暗哑地道:“你与那位新晋的青木道尊有交情?”
张念羽心中一转,笑道:“打架的交情算不算?”
看对方的左脸抽搐了一下,他又道:“确有几分交情,想来以柳清欢的性情,还不至于一入化神便翻脸不认人。”
张念羽不由有些好奇,对方突然找上他,却不知是何意。
段无情的脸又抽了一下:“那你……可知他修的是什么道境?又是如何融合道境?听说他本人是炼丹大师,是不是有什么可以突破境界的灵药……”
张念羽皱了皱眉,忍不住打断对方,正色道:“段师兄,这些乃是别人的修炼之秘,我虽向来无形无状,也不可能去打听这些,还请师兄住言。更何况……”
他打量了下段无情:“师兄你修的是无情大道,柳兄却是马上就要举办双修大典的人了,显然与师兄所修之道完全不同。”
说完,告了声罪便转身离去,留下再也掩饰不了嫉妒与愤恨的段无情。
不招人嫉是庸才,得到多少赞誉,便会得到多少嫉恨,古人诚不我欺也。
而与少阳派相隔不远的星月宫,门内却一片欢腾鼓舞,特别是当文始派送来大聘之礼的这一日,更是莺歌燕舞,无数仪态万千的女修来往穿梭于穆音音所居的凝翠峰。
虽然修士的双修之礼不像凡人成亲那般有繁琐的六礼,但真办起来,却比凡人还要讲究得多,再加上柳清欢的重视,所以送聘之礼便显得更加隆重。
无数只锦盒、箱笼摆了整整一屋子,各种闻所未闻的珍奇灵物大放宝光,其中又以一棵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火系地阶灵药、一滴殷红的火凤之血,以及一件先天灵宝玉如意,最为引人注目。
挤在门口观看的女修们每看到一样便要惊呼一声,个个露出艳羡之色。
穆音音却并未多看,而是轻轻摩挲着一支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青木发簪,眸中笑意点点。
掩映眉梢春袅娜。梦寄多情,掌上玲珑颗。
一缕青丝心可可,相逢早种因和果。
料是前生应识我,木骨缠绵,惯向云中卧。
对镜幽香开一朵,为君巧把相思锁。
穆音音有一把木梳,常年插在发髻之中,所以她一眼便看出这支青木发簪乃是柳清欢亲手所雕。所以比起其他贵重之物,这木簪却是最得她的心意。
君赠我木簪,我为君绾发,双双同心结,白首不分离。
……
是日,天清气朗,阳光普照,一向以隐世清修为旨的文始派大开山门,迎接八方来客。
不死峰两仪殿前已布好一座高台,来贺的宾客分座两侧,当宽敞无比的殿前广场都坐满了。
这场大典,不仅是柳清欢的双修大典,更是晋升化神的庆贺大典,所以云梦泽数位化神都端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后面都是各大门派和世家派来的人。
可以说,只要是云梦泽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大都到场了。
就连啸风大陆和东涯遗岛都有不少人来了,比如当年柳清欢曾经加入过的七星盟,以及有过来往的暗崖商会。
更有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客人,比如东北角坐着的几个身高足有两三丈的雪人族族人,以及衣饰明显不同的古兽族危牙、毕参等人。
这也让不少人都暗暗惊讶于柳清欢交游之广,目光也变得更加热切。
“当!当!当!”
随着七七四十九声的钟鸣响彻文始派上空,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来宾都安静下来,就见一身喜庆服色的左枝山从殿内走出,朝下面庄重一礼,便高声喊道:“大典伊始,请青木道尊!”
随着左枝山的唱礼,一身玄青绣竹纹滚边礼袍的柳清欢从两仪殿内走出,沉静的目光扫过满座的宾客,顿时让人群中隐约的喧嚣全都消失不见,不少修为低的修士都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在肃穆的钟声之中,柳清欢朝左枝山低声道:“多谢大师兄。”
为了举办这次大典,文始派的很多弟子都因此忙碌了几个月,特别是柳清欢的亲近之人,两个徒弟一个负责在前面接引来客,一个在后方总管杂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而他的两个师兄也各有职责,稽越代替柳清欢去送聘、接亲等事,左枝山则是负责大典的司仪。
左枝山眼中掠过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去吧,师弟,今天是你的荣耀之日。”
说完,他抖开一卷竹简,用法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大至整座不死山都能听到,念道: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灵卉仙物,莫不茂者。追惟吾仙祖厚德流芳,惠泽垂裕歴远弥光,奕世圭璋,源远流长。今我文始派有青木道人,禀承先辈之志,朝乾夕惕,勤勉致知,终得大道,位我门之廿一位化神之修,伏祈祭天,敬拜于……”
在礼乐与祝文声之中,柳清欢稳稳地走向前方,从前排众位化神修士中间穿过,登上高台。
高台之上,铺就着天青灵纹缎的石案祭台共有七层,依次有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等神位,中央还有文始派开派祖师文始真人之位,琳琅满目的祭品和礼器多达数百件,灵气缥缈。
空无与云逸分列祭台两侧,一人手捧酒爵,一人拿着祭香,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上前。
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之礼很顺利地完成,随后便是参拜之礼。
柳清欢端坐于高位之上,下方身着玄色门派服饰的文始派众弟子黑压压的一大片,一边齐呼着“太尊”一边跪拜下去,其他外派观礼之人虽不用跪拜,也都面露恭敬,场面肃穆而又壮观。
柳清欢暗自想到:难怪得人人都想坐上高位,被人敬仰拜服,确实很容易生出满足自得之意。
而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喊起长长的马嘶,所有人都抬头看去,便见得九匹神骏非常的天马扇动着宽大的翅膀,拉着一辆喜轿,穿过灿烂的阳光飞了过来。
观礼的人群一片哗然,如此惊艳的出场让许多人都发出了惊呼赞叹的声音,光是那九匹珍稀无比的天马异种乌云极,就已是十分的光彩夺目,通体白色的矫健之姿让不少男修都露出喜爱向往之色,而不少女修则是羡慕地看着后面的喜轿。
柳清欢不由露出笑容:他的新娘到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喜轿落下,柳清欢掀开轿帘,只见在盛世红妆、翠钿步摇的衬托下,穆音音娇美如花的容颜就如天空上皎皎的明月,不由得看呆了。
穆音音与他对视片刻后,便难掩娇羞地微垂下头,白玉般的脸上飞起红霞朵朵。
“师弟。”一旁的稽越忍着笑低声提醒道:“要看以后有的是时间看,这会儿先让弟妹下轿啊。”
柳清欢赧然一笑,伸出右手,穆音音将左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走下喜轿。
一身火红色的嫁衣随之展开,其上金翅凤凰熠熠生辉,仿佛活的一样随时都会腾空飞舞。
观礼的人群不知谁大叫了一声“新娘好像仙子啊”,引起了满堂大笑,之前肃穆的氛围随之也变得喜气盈盈。
柳清欢便牵着穆音音走下高台,穿过人群时他抬起手,指尖挥洒出一片青色灵光,生机馥郁、清灵飘渺,整个两仪殿殿前广场仿佛下起了一场大雨。
“哇,是能起死回生、疗伤祛邪的青霖!”
观礼的人潮瞬间沸腾了,修士总是很容易受伤,修炼时出了岔子、与人斗法,或者争抢宝物,少不得这伤那伤的。甚至有人因此积了暗伤,修为从此停滞不前,仙路半途而废。就算是没病没伤,青木之气蕴含的浓浓生机也能健体强身,百益而无一害。
所以也怪不得所有人都欣喜若狂,个个沐浴在青色灵雨中,露出舒泰享受的表情。就连在场的化神修士也大都没有躲开,任雨浇在身上。
云铮在下面朝他竖起了大姆指,他和净觉站在一个角落里,高举双手一副陶醉接雨之态。
不过柳清欢也发现了,却有两个人一脸如出一辙的不屑之意,一位便是那少阳派的洪离,另一位却是元婴修士,看样子也是少阳派的。
对于此种情况,柳清欢一笑置之。他们不愿生受好处,他自然也不能强求。
殿前广场上,各种感激的高呼声已是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两人终于走进了两仪殿。
殿内,明阳子已端坐在上首,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等柳清欢和穆音音两人执弟子之礼拜在膝下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快起来!枝山,把你师弟和弟妹快扶起来。”
又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两团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两人手中。
柳清欢愣了愣,看了眼手中的东西,讶然道:“师父?”
明阳子嘘了一声:“长者赐不可辞,师父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点心意。”
见此,柳清欢也不好说什么了,示意穆音音收下,这才站起身。
看到这一幕,外面已然悄声议论开了。
“不愧是文始派啊,青木道尊都是化神大修士了,还是尊明阳子前辈为师父。”
“是呀,我早就觉得修仙界完全以实力为尊太过无情了,也只有在这样的泱泱大派里还一直谨守着这样的坚持,尊亲敬师,不忘根本,这样的传承才是正道。”
修士的双修之礼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在明阳子以尊长身份说过一番教导两人要和睦相处、共寻大道的话后,今日的典礼才算全部结束了,之后自有文始派弟子招呼观礼的人去山下已摆满的筵席入座。
而后数日,此次大典的盛况在修仙界广为流传,青木道尊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文始派的声望也更上了一层。
“轰!”
一声沉闷的大响之后,清涧峰上升起了一团黑雾,一股带着药香的焦糊味刚刚散开,很快便被清风吹得无痕。
两个正好从隔壁山峰飞出来的文始派金丹弟子略停了停,看向清涧峰方向,带着习以为常的神情和同伴悄声说道:“青木太尊又在炼丹啦。”
“大典之后就常常听到清涧峰上传出爆炸声呢,你说太尊在炼什么丹,竟然这般难炼,连炼丹大师都失败了这么多次。”
“肯定是非同寻常的灵丹吧!诶,你听说没有,最近门里面掀起了一股修习水系炼丹术的热潮呢。”
“我也听说了,因为《水丹经注》嘛。据说青木太尊将他的炼丹心得都记在了《水丹经注》中,然后放入了传功楼,好多人都跑去借呢。”
“嘿嘿,我也花了不少贡献点,誊录了几种金丹期能用得着的丹方。”
“我也是……”
两个金丹修士一边低声议论,一边走远了。
而此时的清涧峰上,一座半临空的木亭内,穆音音一袭白衣靠在亭柱上,悠闲地执着一卷书慢慢翻看。她身边,颜柔正和小黑吵吵嚷嚷地下着棋,樱娘则抱着初一在一旁看。至于灰驴,那就是匹没有拴缰绳的野驴,谁知道又跑到哪山哪峰偷吃的去了。
“小黑哥,你还走不走了?”颜柔不满地叫道:“这都想了半个时辰了!”
小黑下得满头大汗,终于将手中的黑棋按到棋盘上,结果一看到颜柔气势汹汹准备杀过来的样子,又马上将棋拿起来。
“错了错了,不该落在这儿,我再想想,再想想!”
樱娘嘲笑道:“你再想两个时辰也没用,早就说不要跟柔儿下棋,你那个笨脑子怎么可能下得过她,干脆认输还快些。”
颜柔将捏着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去找穆音音告状:“师娘您看,小黑哥又悔棋耍赖!”
穆音音放下书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小黑已经又把棋落回原位,嘿嘿笑道:“没悔呢,小柔儿快过来继续。”
颜柔不满地嘟着嘴:“不要,我再也不要跟你下棋了!”
穆音音看了看日头,笑着提醒道:“你该去修炼了,若你师父出来看你没在修炼,恐怕又要说你。”
“修炼太枯燥了!”
颜柔哀叫一声,大约是年少时因身体的不足之症无法走动,等身体痊愈后便再也坐不住,更是耐不住性子苦心修炼,以至于现在的修为还是金丹中期。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两界之战给耽误了。
她嘀咕道:“为什么修炼就非得整天整天的打坐,又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坐得人都木了,还要关在一间屋子里,一呆就是几十年!”
一旁的樱娘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颜柔振振有词地道:“肯定是因为这样,师父才会像个木……”
她看了看穆音音,吐了吐舌:“师父整天不是修炼,就是沉迷于炼丹,现在就连师弟也闭关了,难道他们就不会觉得无聊吗?”
“修行原本就是如此。”穆音音道:“必需经受长久而又深沉的寂寞,清静虚无,稳静不争,以此磨炼道心。”
樱娘用指头点了下她的额头,道:“是啊,你根骨资质都不错,又有个这样的师父,丹药什么的都给准备好了,还能进入大洞天里修炼,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好条件,你却一点不知道把握和珍惜!”
金丹期修士不过六百多年的寿元,颜柔再不努力修炼,等待她的只会是寿元耗尽一个结果。
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修仙界的日子也慢慢恢复了平静,正该是好好修炼的时候。
就在这时,又一声爆响从隐在林木中的屋宇中传出,然后就是开门声。
颜柔一缩头,飞快地站起来往外跑:“我去修炼了!”
小黑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开溜:“我去找驴兄!”
等柳清欢走出门,望见亭子里还未收拾的棋盘,无需多想就明白了:“那小妮子又偷跑出来玩了?”
他也很无奈,颜柔的资质算是很不错了,就是没耐性好好修炼,即使有他约束,依然要偷摸着跑出来。
修炼乃是个人的事,若不能自己定心性,靠别人约束终是不成的。
与颜柔相比,姜念恩就要刻苦得多了,因此反倒走到了前头。然而姜念恩的根骨资质又太普通了,虽然修到了金丹期大圆满,却连续两次冲击元婴都以失败告终。
这一次闭关是姜念恩第三次冲击元婴,柳清欢之前几月特地为其讲道、解疑释惑,又准备了能帮助度心魔的丹药等,只看这次结果如何。
樱娘放下初一站起来,在一旁煮茶的小炉上给柳清欢斟了一杯茶水,便自去了,把空间留给还算新婚的两人。
穆音音问道:“你的丹药炼得怎么样了?”
柳清欢掐了个诀,将炼丹后身上残留的药糊味一扫而净,这才挨着她坐下来。
“没有什么进展。残方上缺失了好几味灵药,想要找到合适的,恐怕还得经过很多次试炼才行。”
他摊手道:“我总觉得跟闻道的这笔交易亏了!对方虽然给我了不少灵药种子,其中还有五种地阶灵药,但即便如此,每次炼制所消耗的灵材也不是小数目,更何况我还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嗯,回头得找闻道要点报酬才行!”
穆音音想了想,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那涅槃丹是与神魂有关的丹药?上次我去你的松溪洞天图里逛了逛,见药田里种了不少能疗治神魂伤的药草。”
“嗯,都是我这些年着意收集的。”柳清欢道:“不过其中有些灵药的品质还是低了些,大概只能做为辅药。涅槃丹光是地阶灵药就多达五种,炼制难度又大……”
两人坐在一处,虽然说的是正经事,但彼此的神态举止间,却比往常多了些亲密和甜蜜。穆音音这些日子受了滋润,更是容光潋滟,清丽绝伦中透出几分柔软的妩媚娇艳。
清风徐来,山岚起伏,林间偶有温驯的灵兽出现,在草木间轻灵的跳动。鸟鸣啾啾,溪水潺潺,就连洒落下来的阳光也显得静谧而又悠远。
如此清静而又悠闲的时光,柳清欢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很多年来,他要么在异界他乡来往穿梭,要么忙于各种事端,还有战争、修炼、交锋、困境……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无法停下脚步。
似这般,将修炼暂时放在了一边,每日里只需炼几炉丹,在药田间转转,再和穆音音一起坐在山间木亭内闲聊品茶,何等惬意!
柳清欢把玩着穆音音玉一般的柔夷,满足地叹了一声,想到当年他曾一度对两人的情意退缩迟疑,可是等他于大蜃海了无音信多年时,穆音音却义无反顾地找了去,还帮他解决了身上的强制誓约。
他握着对方的手贴到脸颊,把那日大典时没说的话在此时说了出来:“谢谢你没有放弃,还愿意来找我。”
穆音音愣了下,眸中柔情万千:“因为我知道你也没有放弃,即使我那时没去,你也会回来找我的。”
两人对视着,不由都笑了,柳清欢道:“等过些日子,我们便离山去外面走一走吧,去庆城、宁安城这些我们年少时生活的地方看看,顺便也巡视一下师父送给我们的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