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猫拖着一条死蛇从林子深处赶回来的时候,他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本杂草丛生的地方,已经被开辟出一片方圆数百米,平整、光滑的黑色基底。暗红色的魔力在石墨粉浇筑的导线间缓慢流转,散发出一股股隐晦的波动。
法阵四周,是六根石制柱子,下方上圆,柱体分作三节,上面布满褶皱状的咒式,看上去仿佛一根根竖直的手指。
法阵中央,立着一面墙,上面嵌满天蓝、蓝紫与白色的瓷砖,拼成马赛克的模样;墙的正中是一扇洋葱式圆顶的拱形门,门页双扇,此刻正紧闭着。门上面布满颜色与样式都很华丽的浮雕,看上去仿佛是某些神话故事里的情节,但细细分辨,却都又似是而非。
魔法阵边缘,是一排排横七竖八插在地里的黄泥板。这些黄泥板将整座魔法阵包裹在一起,仿佛盛开花朵的花瓣。泥板尺许宽,露在外面的部分尺半长短,每块泥板上都用龙骨粉涂抹了疑似树枝以及星星的图案,看上去格外诡异。
黑猫抬头瞅了瞅天色。
苍白的太阳与月亮悬挂在半空,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办法告诉他确切的时间。
“我走了多久?”黑猫不确定的询问道。
挂在他脖子上的赤链蛇悄悄抬起脑袋,尾巴尖试着动了动。黑猫眼皮都没耷一下,抬起猫掌弹出爪子,顺着赤链蛇的身子就划拉了一下。
刺啦啦。
几缕蛇血伴随着破碎的鳞片缓缓滑下。装死的赤链蛇张大嘴巴,无声的惨嚎了几声,然后重新垂下脑袋,假装昏迷了过去。
两位女巫正在法阵边缘忙碌着收尾的工作,听到黑猫的问题后,科尔玛头也没抬回答道:“半个小时……左右。”
黑猫拱起身子,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这么大的魔法阵,你们半个小时就弄好了?”它的语气中透满了不可思议:“还是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们还有其他同伴在帮忙干活?!”
戴着白色面具的女巫听到黑猫的话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看到的大部分法阵内容,都是已经在外面完成的,我们只是带进了组装一下。”女巫很有耐心的解释了一句。
郑清立刻想起自己与同伴们在寒假时接过的那份工作,顿时有种拼图拼在了一起的契合感,忍不住点了点头。
“而且十成工作到现在还没有完成三成。这里只不过是整个魔法阵的核心部分。”科尔玛接口道:“看上去花里胡哨,其实只不过搭起了一个基本的框架……细节,懂吗?魔法阵最重要的内容是细节。还有大量细节需要我们去填充的。”
说到这里,女巫抬起头,扫了一眼黑猫脖子上挂着的赤链蛇,吩咐道:“把你的玩具丢掉,帮我们去黄泥板上刻‘旧印’……就是沿着龙骨粉涂抹的痕迹,用你的爪子刻出一道道堑痕。注意不要用力过大,那些板子很脆。”
原本装死的赤链蛇听到女巫的话后,立刻昂起脑袋,眨巴着小眼睛,一脸期盼的看向黑猫。黑猫一巴掌抽在它的脑袋上,将它抽晕过去。
“最讨厌你们这些奸猾的爬虫了。”黑猫咕哝着,踢踢踏踏挪到一块黄泥板旁边,凑上前仔细打量上面的画痕:“这就是‘旧印’嘛……看上去很简单的样子。”
‘旧印’是巴比伦法师团开发的一种守护咒性质的魔法,多用于驱逐入侵现实的高维力量。用在这座魔法阵,按照郑清的判断,应该是起某种束缚作用的。
看到这里,黑猫又抬头,瞅了一眼魔法阵中央那扇拱形门,怪叫一声:“那就是‘锁罗门’?我一直以为‘所罗门’是个人名来着。”
古代以色列的著名国王,拥有诸多宝藏故事,传说中支配七十二位大魔鬼的强大法师。郑清之所以对其印象深刻,是因为小时候他一度以为所罗门王的父亲与米开朗基罗那座光屁股的大卫雕塑是一个人,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与同学辩论时曾信誓旦旦宣称所罗门王时期的阿拉伯人不穿衣服。
“封锁的锁,不是所有的所。”科尔玛小小的吸了口气:“我一直不知道岛子上那座通识法阵已经灵敏到这种地步……竟然可以在不同语言之间玩谐音梗。”
“听起来毫无瑕疵。”黑猫插嘴道。
女巫瞥了他一眼:“事实上,我之前说的魔法阵名字是一个简称,全称是‘可启闭式罗生门上的钥匙’……罗生门你知道吧。”
黑猫皱着眉,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好像是扶桑那边的东西。
“人世与地狱的界门,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在门的这边与门的那边,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就像被夹在新闻中央的当事人,任何一面的说辞都有道理。”
说到这里,科尔玛似乎来了谈兴,索性停了手中的工作,转头看向黑猫,兴致勃勃问道:“你觉得尼古拉斯是真的被贝塔镇邮报坑了,还是他当时就那么想的呢?”
话题跳转太快,以至于郑清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女巫说的是啥。
“谁?”黑猫竖起耳朵,歪着脑袋,一脸茫然。
他的这幅表情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两位女巫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对视一眼。伊莲娜微微摇了摇头。
科尔玛的谈兴骤然消散。
“尼古拉斯,是我们学院一位入学三年的老生,现在还在一年级。”女巫简单解释了一下:“他最近就掉进一个罗生门里。前段时间贝塔镇邮报采访了他,他发表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谈话,被学院的人排斥;然后他自辩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总之,是个很复杂的事情。”
“与你无关。”女巫最终用四个字结束了她跳跃的话题。
黑猫垂下脑袋,瞅着挂在脖子上晕死掉的赤链蛇,心底一万头羊驼驼狂奔而过。
无关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
女巫们的思维总是这么跳脱吗?
完全跟不上节奏。
当月上中天的时候,第二次秘境探索的冒险小队终于打道回府了。整整一天的忙碌里,没有遇到任何风险,所以两位女巫能够全身心投入到‘锁罗门’魔法阵的构建过程中。
按照这个进度,冒险小队的队长科尔玛学姐乐观估计,下周六就可以选择恰当时机启动魔法阵了。这让黑猫大感欣慰。
毕竟每周六偷偷摸摸溜达到沉默森林里,对它来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天知道林子深处的幽暗中,有多少觊觎的目光正偷偷打量着它的身影。
当然,只要不出现意外,即便科尔玛的魔法阵构建任务再持续一个月,对黑猫来说也没有太大影响。
因为黑猫在这一整天里的工作大约就是吃饭、睡觉、打兔子。
上午的时候,科尔玛倒是安排黑猫在黄泥板上雕刻‘旧印’,只不过当黑猫的爪子挠碎第三块黄泥板之后,忍无可忍的女巫终于拿起扫帚,将黑猫彻底驱逐出法阵的构建范围。
“你今天最大的贡献就是没有靠近我们的魔法阵。”在离开秘境小世界的时候,科尔玛如此夸奖了黑猫一句。
这话听着像是嘲讽,黑猫看着女巫真诚的眼神,有些不确定的想着。
即便不是嘲讽,也算不上什么好话。
黑猫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回答,最终只能按照一般猫咪的回答方式,喵了一声。
伊莲娜听到黑猫的‘喵’后,不知为何,突然笑了出来。
黑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咳,”带着白色面具的女巫立刻轻声咳嗽了一声,转而对科尔玛说道:“我是说,今天我们已经把魔法阵基本铺设完成了……下周还来吗?”
科尔玛伸了一个懒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她理直气壮的回答道。
察觉到两位同伴诧异的目光,女巫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恼:“出了一点点小意外……原本我计划借用一位灵巫的血液充当阵引,但是谈判一直没有取得进展……前些日子,流浪吧据说收到一批‘祂们后裔的血肉’,用来做阵引比灵巫血液更有效,所以我打算这几天找流浪巫师聊聊,看看能不能入一点。”
阵引就是启动魔法阵的引子,大致相当于魔法药剂的药引,起催化引导的作用。魔法仪式中常见的阵引便包括牺牲、祭品、玉石、符箓等,所以听到科尔玛打算用血肉作为‘锁罗门’的阵引,并未出乎两位同伴的意料。
只不过‘灵巫’这个词汇还是引起黑猫的一点兴趣。因为他恰好知道自己班上就有一位小灵巫,脾气很坏,而且开学那段时间还动不动就晕倒。
不知道科尔玛提及的那位灵巫是不是自己知道这个,黑猫顺爪踢飞一头路过它脚边的鼠妇,然后在旁边树根处的苔藓上蹭了蹭爪子,心底滑过这个念头。
“流浪巫师,很危险。”伊莲娜轻声说道。
黑猫赞同的点点头,想要举个栗子,却发现自己知道的例子大部分都会暴露身份,最终只能简单说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据说他来自巴勒莫,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对吧。毫不夸张的说,巴勒莫的黑巫师比第一大学的白巫师数量都多……”
黑猫的话引来科尔玛略显放肆的大笑。
“毫不夸张?”她弯下腰,看着黑猫,眼神中全是笑意:“你把巴勒莫那个小地方前后一千年内的全部巫师数量都加起来,看看有没有九有学院一个学院现在的巫师数量多。”
女巫的马尾斜斜垂落,落在黑猫的脑门,让它感觉有点痒痒。一缕幽香迎面扑来,令黑猫窒息。还有女巫长袍微微张开的领口露出的一抹幽深,更令黑猫眯了眼。
黑猫忍不住拱了拱身子,竖起尾巴。他感觉自己脖子周围的短毛在那一瞬间都紧张的炸起来了。不是遇到危险时的那种紧张,而是面对未知时的一种莫名紧张。
“好了,好了,它也只是打个比方。”带着白色面具的女巫一把拖起科尔玛,将她向林子外面拽去,语气微微有些不悦:“已经很晚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女巫的身影离开后,黑猫才感觉自己稍稍能喘过气来。
“你现在还是一只猫!”他走了两步,感受着自己略显僵硬的步伐,心底有些恼火:“应该表现的像一只猫!”
又一只鼠妇穿过落叶窸窸窣窣着从黑猫眼前爬过。
黑猫挥去爪子,一巴掌按在这只鼠妇身上,把它拍成了肉泥。这一次,他连爪子也没擦,垂头丧气的跟上了那两个远去的身影。
……
……
“诶呦,握草!”
一声短促的低骂从林子深处的灌木丛后响起:“这小子怎么这么没有法律意识?他就不怕违反《巫师法典》,犯二级谋杀罪吗?”
肥瑞坐在一只白色鼠狼的脑袋上,捂着一只耳朵,脸色有些气急败坏。黑猫刚刚拍死的鼠妇是他偷摸伸过去的一只‘耳朵’。
坐在他旁边的鼠仙人有些无聊的抬起头,打量着半空中的残月,半晌才说道:“你让一个丛林里的巫师遵守《巫师法典》,本来就是个笑话……更何况,如果我没记错,二级谋杀的范围基本都属于生肖动物。”
“孤陋寡闻,”肥瑞立刻反驳道:“据我所知,猫、龟、还有许多鸟类都在范围之内。有判例可循。”
“但其中肯定不包括潮虫。”鼠仙人语气坚定道。
肥瑞张了张嘴巴,最终从怀里摸出一把干豆子,塞进嘴里嚼起来。一边咯吱着,它一边含糊着换了一个话题:“你说,那两个小姑娘认出他是谁了吗?”
“我家姑娘跟他又不熟,认出认不出又有什么关系。”鼠仙人话里话外对科尔玛很是维护,对黑猫则恶意满满:“不过我觉得那个吉普赛小女巫肯定知道点什么了……你家主人要遭殃。”
“见鬼!”肥瑞将嘴巴里的碎豆子向两颊的嗦囔挤了挤,鼓着脸嚷起来:“什么主人?!我不是宠物!我只是在他家寄宿了一段时间!寄宿!!”
“是是是,寄宿。”鼠仙人费力的支起身子,安慰的拍了拍肥瑞的爪子:“如果你没有一直使用他给你起的名字,这个解释会更有说服力的。”
文学馆
“那只猫到底是谁?”
“我怎么知道。”
“看你的反应,你肯定认出它是谁了。”
“错觉,那都是你的错觉。”
贝塔镇北区,蛊雕街,樱花酒馆内。
科尔玛站在吧台后,手中抓着一个红色的酒瓶,目光灼灼看着面前的吉普赛女巫,不断逼问着:“绝对不是错觉……我的感觉一向非常准确!”
看她的模样,似乎恨不得将酒瓶塞进伊莲娜的嘴里,撬开她的嘴巴。
伊莲娜此刻已经摘去了脸上的面具,没有与科尔玛对视,而是侧着脸面向酒馆门口嵌着的大块彩色玻璃,看着那只黑猫离去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笑容。
黑猫已经离去一段时间了,但她却始终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弹。
她的手中没有像平日那样抓着一副塔罗牌,而是正在把玩一颗裹制精致的符弹,符弹的弹头处洇着一点血色,给它平白增添了几分杀气。
听到科尔玛锲而不舍的追问后,吉普赛女巫终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微微叹口气。
“你也说了,只是感觉。”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如果感觉的事情靠谱,吉普赛女巫团也不会堕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了……就是因为太依靠直觉,而不是理论,吉普赛巫术才会在近现代魔法发展中不断落后。”
这话倒也没错。
与古代魔法更注重经验与直觉不同,现代魔法增加了大量理论与计算方面内容。而新的理论需要大量巫师在交流与互相借鉴中不断验证才能确认。这是传统师徒或家族传承的巫师势力所不具备的条件。这也是第一大学能够不断发展壮大的主要因素之一。
意识到伊莲娜不会告诉自己更多信息之后,科尔玛最终放弃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反正那只黑猫已经签署了沉默契约,不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但还没等她开口,担心她继续纠缠下去的伊莲娜就率先转移了话题:“你真的打算与流浪巫师做交易吗?他可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据女巫团内部的消息,那个家伙至少与巫师联盟十多起巫师失踪案有关联。”
“我又没打算去岛子外面跟他做交易。”科尔玛毫不在意的挥挥手,摆出两个酒杯,为伊莲娜斟上一杯琥珀光:“唔,你上次开的琥珀光还有半瓶剩余,今天都喝掉?”
说着,她也毫不客气的给自己斟了半杯。
吉普赛女巫担忧的看着面前梳着斜马尾的女巫,手中那颗符弹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换成了一副塔罗牌。
“需要帮你算一下吗?”她反复捻动着手中的纸牌,语气有些不安:“如果占卜结果不好,我们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来进行吧。蒋玉那边我来想办法。”
“不,”科尔玛非常果断的摇摇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星空深处那些存在的后裔非常罕见,能够拿到它们的血肉,可以将成功率提高一成以上。值得我冒险。”
不知为何,听到科尔玛的这个回答后,伊莲娜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画面反而是她与郑清在寂静河的摆渡船上,一头巨大的蛙怪斜乜着两人的橘黄色目光。
“顺其自然吧。”女巫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挂着的那轮残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端起杯子,一口饮尽心底的忧愁。
……
……
“顺其自然吧,”黑猫蹲在宿舍的书桌上,愁眉苦脸的看着面前的萧大博士:“恋爱又没有教科书,哪有什么可以传授的办法……我也是顺其自然。”
今天它从贝塔镇北区回学校后,因为时间较晚,所以没有去猫果树溜达,直接回了宿舍。但还没等它摸进自己的床铺,便被早有准备好的萧笑堵在了书桌上。
三言两语之后,萧笑的目的便昭然若揭。
还是与司马杨云有关。萧大博士前段时间惹恼司马老师之后,最近一直被她在历史课上刁难。背课文、回答问题、加量的课后作业——也只有萧笑这样笔杆子与口头功夫都非常过关的学生,才能勉强在司马先生的连番打击下苟延残喘。
但一直苟下去总不是法子,他需要更主动、更有效的解决方案。
环顾周身,能够给他有效建议的似乎只有郑清同学了。在403宿舍里,郑清属于一直绯闻不断,女巫缘很好的一类。他与伊莲娜平平安安的男女关系,令萧大博士羡慕不已。
他也想要这种清清淡淡的爱情。
“那你对于爱情有什么看法?”萧笑转而问了一个更接近本质的问题。
“哈?”郑清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在两个大男人之间讨论总是有点怪怪的。
“你只需要说说你对于伊莲娜的感觉就是了。”萧笑熟练的取出笔记本。
“爱情啊。”郑清并没有直接回答萧笑的问题,反而感叹了一句:
“我一直觉得爱情与亲情、友情什么的,所要表达的感情并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是不同个体之间需要不同的表述而已。”
“很有意思的看法。”
“嗯,亲情是血脉作为枢纽、血亲之间的羁绊;友情是熟悉作为枢纽、人的社会属性的要求;爱情则是繁衍作为枢纽、两性之间的关系。简单讲,就是区别与其他人之间关系的一种表述。”
“啧啧,这可不像你。”萧笑顿顿笔。
黑猫讲的有些兴起,索性站起身,绕着书桌的边,翘着尾巴绕圈:
“所谓的相爱,并不是看着对方,而是与对方一起看着相同的方向。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我与她现在只是互相看着,觉得对方很有意思。但是当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看向不同的方向。”
“她的眼睛里,有她的族人,她的世界。那是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在干嘛?不是要听我的观点吗?总是在那里写啥?”
黑猫看到萧大博士不断蠕动着的笔尖,终于按捺不住,停止绕圈,一爪按在了他的笔记本上。
“记录你对于爱情的观点。”萧笑一本正经的回答:“或许对我有某些启发效果。”
“你太贪婪了。”黑猫愣了一下,感慨于萧笑的努力、与对知识的执着。
“对未知的好奇,对知识的渴望,在我而言,是没有尽头的。”萧笑抬起头,看向郑清,微微一笑。
郑清透过萧笑那双黑色的眼睛,似乎看到一个永不停歇的身影。
时间接近五月,草长莺飞,白昼渐长,天气也愈发暖和了。
最显著的一点,女巫们穿着的长袍越来越清凉了。年轻男巫们原本随着季节变动渐渐收敛起来的兴趣,在这些清凉袍角的撩拨下,又重新躁动起来。
周日的下午。
正常情况下伊莲娜应该与郑清一起在图书馆里学习,但因为某个心照不宣的理由,女巫表示自己有些忙,而男巫则体贴的表示可以理解。所以最终郑清只能选择与萧笑一起写作业。
辛胖子这两天一直在跑新报道,成天看不见人影。
直到例会前,他才匆匆赶到图书馆,找两位好友抄作业。
“总这样不行的。”郑清将自己的魔咒课作业塞给胖子的时候,苦口婆心的劝了一句:“还有一个半月就期末考试了,你难道打算当尼古拉斯二世吗?”
按照教学计划,第二学期的‘停课、复习、考试’时间被安排在了六月九号至六月十九号之间,而今天已经四月二十六号了。
满打满算,距离期末考试只剩下四十三天时间,还不足一个半月。
甫一算出准确日子,连郑清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是随口教育一下胖子,却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
“一个半月?”辛胖子显然也被郑清的话吓了一跳:“我怎么记得这个学期刚开学?!”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时间是趋于停止的;但从微观的角度而言,时间又具有类似‘加速度’的特性。所以你感觉时间越过越快,并不是错觉。”萧笑一本正经的分析着。
郑清与辛胖子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下去。博士总能把一个很简单的话题聊到很深奥的程度。
郑清摸出怀表,瞅了瞅时间,习惯性的戳了戳表壳,没有戳进去。
“你还是去教室补作业吧,教室里气氛更好一点。”郑清转头看了一眼正四处找座位的胖子,建议道:“图书馆里太闷,我觉得你会在写作业的时候睡着。”
这话一点不假。
相对于静谧的图书馆,略显嘈杂的教室显然更容易让人打起精神。至于嘈杂的环境会不会影响学习思路,显然不在抄作业的同学考虑范围之内。
辛胖子立刻接受了郑清的建议。
“走起,走起。”他一把捞起从郑清与萧笑那里抢来的作业,匆匆向外赶去:“走快些,还能占个好位置……段小贱最近一直在跟我抢倒数第二排那个靠窗户的位置,太贱了。”
段小贱就是段肖剑,因为形象有点猥琐,而且总是与胖子作对,因此被冠以小贱的外号。
离开前,郑清最后看了一眼伊莲娜平日坐的那个位置,猛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你听说过锁罗门吗?锁子的锁,不是所以的所。”他想起女巫们在秘境世界里构建的那座魔法阵,想从博士这里打听一点细节。
萧笑横了他一眼。
“早干嘛去了?”他语气有些不悦:“这方面的资料在图书馆最深处,你想要借阅,需要教授的批条,而且只能在相应书架旁边的桌子上看。带不出去的。”
“‘锁罗门’是巴比伦法师团大巫师约翰·迪伊博士改良的密契魔法阵,用来沟通星空深处某些不可名状的存在。虽然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原本密契魔法阵的副作用,但因为糟糕的适用性,最终还是没能传承下来。”
郑清没有在意萧笑口中‘糟糕的适用性’,而是注意到一个关键词:
“你的意思是说,这种魔法阵早就已经失传了?”
“难道你发现‘锁罗门’魔法阵了?”萧笑眯着眼,看向年轻的公费生。
郑清坚定的摇了摇脑袋:“我只是随口问一下……忘了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么个名字,觉得很有趣。”
萧笑鼻子里发出很响亮的哼声,显然不相信同伴的托词。
“假如,”郑清厚着脸皮,继续问道:“假如,我看到有人在架设‘锁罗门’……这件事有危险吗?”
“这是自然。”萧笑扶了扶眼镜:“据说跟巴比伦法师团有关联的巫师运气都会变得比较差……如果我是你,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把耳朵给捂住。”
“那你怎么没有捂住耳朵?”
“因为我不是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图书馆外。
郑清正考虑做点什么,加强自己与伊莲娜的运势时,却注意到辛胖子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急匆匆赶去教室,而是站在路边,抱着一沓作业,满脸深沉的审视着什么。
“你在干嘛?”郑清推了胖子一把。
“我在尝试抓住春天的尾巴。”胖子的回答很有诗意。
郑清挑了挑眉,顺着胖子目光向不远处看去。那里恰好经过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巫。她们嬉笑着,打闹着,身上穿着轻薄的长袍。其中几位的裙摆好像都能透过光线了。他的嘴角抽了抽,意识到胖子在看什么了。
“那个叫做‘玲珑纱裙’。”萧笑也注意到两位同伴的目光,适时开口解释道:“是时下最流行的女士真纺巫师袍类之一。相对于那些把巫师袍改短的异类,这种形式更容易让大众接受……你可以给伊莲娜买一条。”
女巫们似乎注意到路边男巫的视线,有几位抬头向这边看了两眼。
胖子毫不避讳的睁大眼睛,还打了个无声的唿哨;郑清倒是还有一点羞耻感,倏然垂下眼皮,收回了目光,踢踏着脚步,仿佛在观察脚边的蚂蚁。
“她们不冷么,”他咕哝了一句,扯着衣领,扇了扇风。虽然只是简单的一瞥,却让他心底升起一股燥热的感觉。
“真是世风日下。”萧笑摇摇头,扯着胖子向教室走去,同时问道:“你这几天在做什么报道?怎么这么忙?”
胖子被两人拽着,恋恋不舍的离开路边。
“还有什么报道,不外乎‘九有学院又有良心学生’‘阿尔法学院面具下的虚伪’这类报道。”谈及这个话题,他的神情明显沮丧起来:“讲道理,我宁愿继续去贝塔镇北区蹲着,观察戏法师们的生活,也不愿在报纸上跟另外一堆人吵架。”
“这种话题,就像个泥坑,陷进去,没有不惹一身脏的。”
三掌门
例会之后,天色已晚。
宥罪猎队天文08-1班小分队的四名成员照例聚集在教室角落,进行他们自己的例会。郑清作为猎队队长,一直是这个非正式会议的主持人:
“下周六我有其他安排,需要继续请假,所以这周会抽时间提前完成周六晚上的巡逻任务……而且需要再给蒙特利亚教授提交一份假条申请。”
一想到蒙特利亚教授严厉的目光,郑清就有种心底发虚的感觉。连续三周请假,即便是临时助理,也有点太过分了。他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蒙特利亚教授踢出实验室。但已经签署的沉默契约又不容反悔。
想到这里,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努力打起几分精神,继续安排道:“……所以,这周猎队的训练任务还是由长老安排与负责,有没有意见?”
说着,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张季信一眼。
红脸膛男巫抱着胳膊,嘴角微微下撇,表情严肃的点点头,一副‘我很靠谱’的模样。
“你还是不能告诉我们你最近周六在做什么,对吗?”萧笑扶了扶眼镜,看向郑清,细声细气的问了一句。
郑清犹豫了几秒钟,缓缓摇了摇脑袋:“沉默契约。”
几位同伴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萧笑捏着羽毛笔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补充道:“即便不能告诉其他人,你也应该留封信,对你的去向做个解释……这样万一出现什么状况,最少我们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你。”
这话说的,仿佛郑清下一秒就会被蒙着脑袋的绑匪塞进树洞里似的。
年轻的公费生干笑两声,点点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而是继续会议话题:“这件事就先说到这里……下一件事,D&K上周营业情况。”
说着,他抽出一张清单——这是担任D&K会计的狐族汉克不久前飞鹤给他的账目——清了清嗓子,念道:“上周营业额两玉三豆三角零四个铜子,扣除成本,净利润为一枚玉币七金豆五银角零十三个铜子,具体清单项目……”
说着,他扫了一眼汇总后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销售信息,顿时大感头痛,挥挥手,简略道:“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向博士申请查看账目,没兴趣的等学期末年中账目出来后的分红吧。至于当期利润,仍旧按之前的制度,划入猎队公积金,承担下一次猎赛的各项开销。”
众人自无不可,纷纷点头。
倒是张季信捏着下巴问了一句:“听说今年的春狩延迟了?你知道什么时候举办吗?我之前买的标准符箓都快过期了。”
郑清耸耸肩:“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校工委或者学生处的。”
“但你是公费生啊!”张季信眨眨眼:“公费生都有渠道获得那些敏感消息吧。”
“不知道。”郑清扯了扯嘴角,一口回绝:“这种事情你让胖子帮忙打听,可能速度更快一点。至于你那些快过期的符箓,放到店里先出手,需要的时候再从店里拿货。总能减少一点时效损失。”
“收到。”辛胖子面前摆着郑清与萧笑的魔法史作业,正比对着,打算综合两位同伴的论据,来完善他自己的论点。
虽然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但稍微减少一些损失,还是令红脸膛男巫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事情吗?”郑清环顾左右,想要早点结束这个繁琐的环节。
萧笑清了清嗓子,举起手。
“神圣意志再次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希望我们参加周三晚上的‘临钟湖安全’会议,讨论鱼人部落的威胁问题。”他斟酌着,询问道:“要不要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不去。”郑清大手一挥,坚决制止道:“那不是橄榄枝,是通向深渊的滑索。我们早就确定了社团在这个问题上的方针,绝对不参与它们两个社团之间的站队……这种事情,只要我们站到了它们某个社团的会议室里,就已经表明了我们的立场。”
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的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已经拒绝过他们四五次了,为什么他们还来邀请我们?”
“因为你毕竟是九有的公费生,而且头衔那么多,在学院里到底有一些影响力的。”萧笑简单分析道:“再加上前些天你把瑟普拉诺打成重伤……这对神圣意志内的许多势力都是很大的激励。反正多邀请两次也不会掉两斤肉,万一邀请到了,他们岂不是赚大了?”
听着有点古怪,却令人有种奇妙的自豪感。
“但我们身在九有学院,终究免不了跟阿尔法那边做过一场。”张季信不知什么时候又掏出了他的拳套,正慢条斯理的扯着拳套上的蒙皮,将指头一根一根塞进去。
“为学院出战与为神圣意志出战,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郑清压住心底那些古怪的念头,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们必须分清其中微妙的差别。”
“非常明智。”一直埋头补作业的辛胖子头也没抬的咕哝着。
红脸膛男巫将十根指头塞进拳套里后,伸展着手掌,无所谓道:“你是队长,你说了算。”
“最后一件事,”萧笑收起自己的笔记本,脑袋微微向教室的另一个角落撇了撇:“他那件事怎么办?感觉学院内外的压力都很大的样子……这件事,我们肯定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博士脑袋偏向的地方,是尼古拉斯座位所在的方向。
郑清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刘菲菲正与尼古拉斯一起坐在那个角落里,小声说着什么。两个人看上去都是一脸愁绪的模样。
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如果刘菲菲继续这么袒护尼古拉斯,外面那些家伙肯定会开始给她身上泼脏水。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他的描述有些含糊,中心意思却很清晰。
作为九有学院的公费生与一年级首席生,如果刘菲菲成为阿尔法或者贝塔镇邮报新的攻击对象,那么尼古拉斯事件的影响肯定会进一步扩大。
到时候,每个人都会被卷进去。
“我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的。”
尼古拉斯在刘菲菲面前这样保证道:“我又不是公牛,被人用红布撩一撩就上头……丽兹没上大学之前,我就是属‘苟’的。”
听到男友这个滑稽的例子,刘菲菲忍不住笑着轻打了他一下。
“什么公牛、属狗,就不能举个好点的例子吗?”说到这里,女巫又想起刚刚尼古拉斯提及的名字,不由担忧道:“丽兹怎么样?她知道你在学校里……”
丽兹是尼古拉斯的妹妹,是一位天赋非常高的小女巫,也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一位亲人——现在或许要再增加一位了——尼古拉斯入校第二年在星空学院,之所以始终躲避星空学院那些‘毫无理由’的战斗,最主要的因素就在于丽兹。
他不能让丽兹小小年纪就变成孤儿,所以他不能冒险。
听到菲菲的担忧,尼古拉斯宽慰的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家还没富裕到可以经常订阅报纸的程度。丽兹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教授的实验室里学习,没时间关注那些闲言碎语。”
他说了一个名字,刘菲菲没有听到,仿佛一段流畅的录音带中忽然被人消磁了几秒钟,出现了一小截明显的空白。女巫并未感到奇怪,因为许多孤僻的巫师都会在自己的名字上施加诸多法术,确保他们不会被人打扰。
“没有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她又拍了拍男巫的胳膊,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桌上的书本间:“上周教授们布置的作业都写完了吧……嗯,写完的话,我们今天晚上再做一份卷子。还有一个多月就期末考试了,虽然我对你很有信心,但我们还是需要谨慎一点。”
尼古拉斯原本微笑的表情顿时皱成了苦瓜状。
他这位女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在学习上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总会让她找各种理由去学习。
“好的,好的。”男巫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在学校里,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你说了算。”
女巫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男巫眼神露出一丝温暖的阳光。
……
蒋玉恰好看到了教室角落里那对男女巫师相视而笑的温暖画面,一时怔在了原地,李萌连续叫了她三四次,她都没有听到。
“表姐,表姐,表姐!”
小女巫扯着蒋玉的袍袖,最后几乎要喊出来了,她才终于回过神,有些慌乱的问道:“什么?怎么了?”
李萌狐疑的看着自家表姐,提醒道:“伊莲刚刚说在教学楼外面等你,有事情要聊,你不去了吗?”
蒋玉顿时想起这件事。刚刚结束班会后,吉普赛女巫非常少见的出现在她的桌前,表示有点事情需要商量,约她在教学楼外的那座小花园里见面。李萌当时就在旁边,所以对这件事一清二楚。
小女巫对伊莲娜找表姐的原因非常好奇,所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催促她速度快点。
“知道了。”蒋玉没好气的甩开表妹的爪子,将桌上收集好的作业本抱在怀里:“我去跟唐顿交接一下,你在门口等我。”
得到准信的李萌抱着小书包,嗖的蹿向教室门口,然后站在简笔画下,眼巴巴的瞅着蒋玉。
“好心的小妹妹呐,能不能把我头顶的帽子擦掉。”简笔画看到有人来,立刻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呻吟道:“夏天就要到了,我还戴着一顶冬天的帽子……简直是地狱!”
李萌斜着眼,瞄了简笔画一下,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声:“几个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幅简笔画小人儿头顶那个帽子还是她画的呢!
当时它苦苦哀求许久,始终没人理会,小女巫于心不忍,于是掏出羽毛笔,为它画了一顶漂亮的、毛茸茸的小帽子。结果这才过了几个月,简笔画小人儿就改口了。
听到小女巫的质问,简笔画小人儿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了画纸上。它记性不好,很难记住谁给它画了帽子,谁给它摘了帽子。但它总能记住哀求这些年轻的小巫师们做这两件事。
“画中人都是大猪蹄子。”李萌小声的骂骂咧咧着,不再理会简笔画小人儿。
蒋玉将作业交到唐顿手中。
“晚上社团联合会有一个会议,讨论关于临钟湖鱼人的事情,通知已经下发到班级了,你去不去?”唐顿接过那沓作业本,顺口询问了一句。
“学院的?”蒋玉反问道。
唐顿微微点了点头。
“不去了。”女巫非常果断的拒绝道:“去了也是吵架,吵了几个月,越吵越乱。你是班长,这件事还是交给你吧。”
唐顿苦笑连连,却也知道女巫说的是实话。
与学生会不同,社团联合会的管理较为松散,所以在面对阿尔法学院的挑衅时,态度也可以不那么正式,显得稍微激进。也因此,越来越多九有学院的学生喜欢在社团联合会的会议上发表对时事的观点。
这种吵吵闹闹的环境,女巫非常不喜欢。
看到蒋玉离开的背影,唐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长叹一口气。
……
当蒋玉来到教学楼前的小花园里的时候,伊莲娜已经绕着环花园小路走了三圈。每走一步,她都在仔细斟酌自己稍后要说的话,斟酌每一个字,与每一句话出口时的语气。
科尔玛的魔法阵需要灵巫的血液。
她自己的计划,也需要一点点灵巫的血液。
而伊莲娜所能接触到的最近的一位灵巫,就是李萌。这也是她最有可能获取到灵巫血液的渠道。她需要一个契机,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她决定今天丢出自己所有的牌。
蒋玉出现在花园尽头的路口,只有她一个人,旁边没有平日那只小跟屁虫。
“李萌呢?”伊莲娜走到蒋玉身旁后,语气轻快的问道:“她平时不都跟你在一起的吗?”
蒋玉轻声回答道:“让她回宿舍写作业了……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吉普赛女巫定了定神,小小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不在也好……一起散个步怎么样?”
蒋玉看向伊莲娜的侧脸,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教学楼斜前方有一座小小的花园,横纵只有三百余步。
花园最外面是一排高大的灌木,高约一米四五的样子,修剪成墙垛、女墙的模样,平日被校工们打理的整整齐齐,偶有草精子钻进灌木丛里筑巢,不出一天就会被校工们揪出来,丢出花园。
花园内部主要由三部分组成:花园中心的凉亭,凉亭四周的水池,以及环绕水池一周的鹅卵石小路。
凉亭飞檐斗拱,装饰精美,但因为地处空旷,过于显眼,平日里很少有人去里面呆着。
水池里的水是活水,据说池底有校工委从沉默森林里移来的泉眼,不大,但灌满一池子水绰绰有余,而多余的水则会顺着花园外侧那条狭小的暗渠流进临钟湖。
虽然暗渠狭小,但挡不住临钟湖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所以逛园子的学生们总会时不时在水池里看到红尾巴的小鱼以及追逐它们而来的幼年河童、变异水鬼。
铺路的鹅卵石又细又小,踩上去非常舒服。小路两侧则种满了各色花卉,玉兰、蔷薇、月季、百合、牡丹等等,每个季节都有足够的颜色在这里绽放。
因为是周末,教学楼前几乎没有学生会滞留,大部分人开完例会后就匆匆赶去图书馆补作业,所以两位女巫绕着水池散步的时候,周围非常安静。
绕着水池走了一圈,伊莲娜终于开口:“你知道吉普赛女巫团现在的困境吗?”
蒋玉略微犹豫了几秒,点点头:“知道。”
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吉普赛女巫团内诞生的高阶巫师越来越少,连注册巫师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递减速度甚至快赶上巴比伦法师团了。作为一个古老的巫师组织,她们的这种困境并不难被同样古老的其他组织或巫师家族知晓。
对于吉普赛女巫们的困境,蒋玉可以装作不知道,来维护自己同学那渺小的自尊心。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伊莲娜既然开口,自然不怕她知道。
吉普赛女巫重重的松了一口气,语气也变得轻快了许多:“这就好……如果让我再重复一遍,感觉怪难为情的。”
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仍旧那么精致漂亮。
蒋玉在心底暗暗赞叹了一声后,小心开口询问道:“你找我,与这件事有关吗?”
伊莲娜没有绕圈子,径直开口解释自己的来意:“现在我找到了一种解决困境的方案,但是需要一点灵巫的血液……放心,绝对不会对灵巫造成任何影响。我们需要的只是她血液中那股活跃的灵机。”
蒋玉的身形顿时停住,脸色也沉了下来。
对于巫师而言,血液与真名一样具有神奇的力量,即便是至交好友开口使用这两样东西,都可能惹得翻脸,更何况只是同班同学,交情泛泛之流。
以伊莲娜的聪慧,应该知道这种禁忌的,但她仍旧敢在自己面前开口,应该是有原因的。蒋玉脑海中转着这些念头,没有立刻转身离去。
一只树精子哧溜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看到两位女巫的身影,敏锐察觉到周围的低气压,被唬了一跳,爪子在地上用力一踩,返身蹿回灌木丛里,将灌木丛脚底那层细小的薄雪万年草踩的七零八落。即便它想吃的鹿角海棠距离它钻出的地方只有一米。
“原本我应该等一个更恰当的契机,用更委婉的方式与你谈这件事。但这周六,我们的魔法阵就要完成了。我需要在举行魔法仪式之前,拿到灵巫的血液。”
“我们也曾打算从流浪巫师手中买一点灵巫之血,但已经有太多东西从那个老巫师的地方买了,为了避免他察觉到什么,我们只能放弃那个渠道。”
而且,我的塔罗牌告诉我,你最终会同意这场交易,伊莲娜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
蒋玉侧着身子,定定的看着沉静的水池,伊莲娜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水池中的假山如一座沉重的阴影,落在两位女巫的心头。假山畔的睡莲与鸢尾,都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偶有几尾活泼的小鱼路过它们的茎子,带起几层涟漪。
吉普赛女巫仿佛没有注意到蒋玉的脸色,停了几秒钟后,语速飞快的补充道:“你可以全程监控我们使用血液的过程,甚至从头到尾,我们都不会接触那管儿血液,全部由你来负责……魔法阵的原理、构造,你都可以检查,只要你发现一丁点危险,都可以随时中止协议。”
这些条款已经非常宽松了,透过这些条款,蒋玉完全可以看到吉普赛女巫的诚意。这让她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但也只是好转一点点,她仍旧不打算用自己表妹的血液做无谓的冒险。
伊莲娜给出了下一张牌:“你将获得吉普赛女巫团的友谊……如果你想要玉币,可以告诉我一个数字;如果你想要塔罗牌占卜的秘笈或者吉普赛女巫团魔法药剂的药方,我也能想办法给你带出来。”
对于一个古老的巫师家族而言,已经没落的吉普赛女巫团确实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是对于古老家族中的某一位年轻巫师来说,一个同样古老的巫师组织的友谊就非常有吸引力了。再加上吉普赛女巫们在占卜与魔法药剂上积累非常深厚,对任何巫师都有很大的吸引力。
蒋玉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露出沉思的表情。
看她还在犹豫,伊莲娜咬了咬嘴唇,丢出了自己最后的稻草:“郑清,也是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交易的一部分。”她担心自己的退让起到反作用,又立刻补充道:“这不是交易。”
蒋玉脸上蓦然腾起一层薄薄的红云,有羞,有恼,也有一丝尴尬。但因为夜幕降临的缘故,这层红云并不显眼。
她终于抬头,看向吉普赛女巫,认真看着她的双眼:
“值得吗?”
夜色如雾,笼罩着整座花园。
伊莲娜张开双臂,仿佛只是伸了个懒腰,又像是在拥抱整片天空。
“值得吗?”蒋玉盯着对面那双晶莹的眸子,脸上并无恼色,而是轻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她的问题很模糊,但又很清晰。
值得吗?为了一丝不确定的可能性,付出那么多。
值得吗?为了其他人,放弃那么多。
吉普赛女巫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又一点一点把那些冰冷的气息咬回肚子里:“对于我自己,自然是不值得的。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总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言罢,她侧过头,看向那片静谧的小池塘,轻声吟道:
“早晨,我把网洒在海里。”
“我从沉黑的深渊拉出奇形奇美的东西——有些微笑般的发亮,有些眼泪般的闪光。有的晕红的像新娘的双颊。”
“有的人在白天流涌着眼泪,有的人的眼泪却隐藏在幽暗里。”
“他们都需要我,我没有时间去冥想来生。①”
蒋玉看着她的侧影,沉默良久。
“白昼过去了,现在是夜晚。”她思索着,慢慢回答道:“睡眠,像花蕾,就要向光明敞开胸膛,沉默终将发出声响,负重也将得到报偿。②”
吉普赛女巫愣了一下,脸上慢慢绽开笑容。
她回过身,双手提起裙裾,向蒋玉微微屈膝行礼:“您想要什么报酬呢?③”
蒋玉轻轻的吸了一口气。
“我会与小萌商量这件事,必须得到她的同意。”
“具体协议内容,我会在周二晚上交给你,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言外之意,即便最后李萌没有同意,交易告吹,伊莲娜也还有一定的反应时间。不至于临到关键时刻,手忙脚乱。
吉普赛女巫重重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
“没问题!”
蒋玉心底忽然升起一丝懊悔,觉得自己答应的有些过于武断了。她很快便从刚刚那段谈话的记忆中截取到一点不合时宜内容,立刻补充道:“这不是交易!”
这句话也是吉普赛女巫刚刚说过的话。
伊莲娜嘴角一勾:“我知道。”
蒋玉隐隐有些气短,忍不住提醒道:“有的人,看上去是个孩子,实际上孩子都有了。”
伊莲娜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的回答道:“有的人,嗅着蔷薇,心底却住着一只猫咪。”
她们都没有点明谈话的主语,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两位聪慧的女巫互相交流信息。
两位女巫就此友好别过。
临走前,蒋玉终于想起一个困惑她许久的问题,最后询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找吉普赛女巫团的长老们要灵巫的血液。”
虽然吉普赛女巫团现在的规模有所缩减,但漫长的历史仍旧带给她们深厚的底蕴。即便不考虑库存备用的灵巫血液,作为欧罗巴最大的灵媒群体,吉普赛女巫团里也应该还有一些活着的灵巫。
对于这点,蒋玉非常肯定。前几年李萌被确认拥有灵巫体质之后,钟山蒋氏与李氏就曾邀请过吉普赛的灵巫前来为李萌传授经验。
这个问题,伊莲娜并未讳言:“没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女巫团里年老的灵巫还有许多,但年轻的灵巫,目前我能接触到的,只有李萌一个。”
“有经验的灵巫或许在经验上略胜一筹,但她们血液中灵机的敏感度与活力就远远不足了。我们准备的魔法阵,恰好非常需要后面两个要素。”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
蒋玉了然的点点头,再一次与伊莲娜道别。
吉普赛女巫背对着蒋玉,挥了挥手。她的面前是那一小汪安静的池水,倒影入她的眼中,是一小汪荡漾的池水。
她向前迈了一步,鞋底沾染了淤泥与水渍,仿佛下一刻就要没入浅浅的池中。
……
……
蒋玉离开小花园的时候,恰好看见马修·卡伦从楼门口出来。
两人微微点头示意,错身而过。
女巫依稀记得上学期有段时间,班上盛传马修与伊莲娜之间的暧昧关系,那段谣言在新生赛的时候,伊莲娜加入马修的猎队后达到顶峰。
但谣言之所以被称为谣言,就是因为它们与事实完全不符。伴随着郑清与伊莲娜出双入对在步行街散步、在图书馆看书,学府中那些嚼舌头的声音也就渐渐消散了。
如果告诉卡伦伊莲娜在那座小花园里,现在心情很差,会不会对他们两人是个帮助。想到这里,女巫微微晃了晃脑袋,否决了这个想法,也将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念头晃了出去。
与胡思乱想的女巫不同。
马修·卡伦此刻的脑海回荡着的,只有一个念头——九有还是阿尔法。
九有还是阿尔法,that is a question。
从进入第一大学的第一天起,年轻的吸血鬼就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着。只不过当时学校里的环境还比较平静,所有的困扰都只是他自己私下里的纠结罢了。
随着两所学院冲突渐起,经历了去年猎月的事故、今年鱼人部落的混乱以及报纸与社团之间的论战、冲突之后,马修渐渐发现他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外部压力。
诚然,马修·卡伦现在是一位九有学院的学生,然而从血脉与传统上来看,他其实更适合阿尔法学院。进入九有学院,实际上是家族与学校之间某种不为人知的妥协,马修本人知道这一点、学校里有些历史的学生社团也知道这点。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马修也是一位荣誉感十足的月下贵族,身处哪个位置,就应该对哪里表达足够的忠诚,这种荣誉感铭刻在他的血液深处。
就这样,每天早晨起床,马修除了要抗拒对阳光的厌恶感之外,还需要承受那袭大红色长袍带给他的压力。
尤其是这个学期,尤其是最近几周。
每每走在学府中,他似乎总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若隐若现、打量着的目光。那些目光仿佛在询问‘喂,你什么时候离开学府?!’
这些目光让年轻的吸血鬼格外恼火。
但这还不是最令他担心的。
马修最担心的,是他那位在阿尔法学院就读的堂哥,以家族的名义要求他背弃九有学院。一想到他要在荣誉与荣誉之间、忠诚与忠诚之间做出决断,年轻的吸血鬼就想把自己两颗獠牙拔下来。
今天,他似乎就要面对这样的难题了。
下午例会前,弗里德曼爵士给他捎来口信,约他例会后在阿尔法堡的休息室里见面。
三掌门
例会过后,马修·卡伦在教室里坐了很久,久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光,教学楼都快清空的时候,他才收拾书本,慢吞吞的离开教室。
对于一个严格自律的月下贵族而言,这种略显散漫的态度非常罕见。
但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稍微独立一点的场所思考问题,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今天稍早些时候,堂兄弗里德曼爵士给他带了口信,让他例会后前往阿尔法堡的3A社团休息室里坐一坐,聊聊天。因为时间点非常敏感,马修必须梳理一下自己最近的言行举止,确保自己没有做过什么让其他人误会的事情。
幸运的是,经过自省,他发现自己还是足够谨慎的。
出教学楼的时候,马修看到了班长蒋玉,虽然他对蒋玉为何这么晚还在教学楼附近感到奇怪,但他并未过多在意这件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自由,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麻烦,他现在应该集中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麻烦。
九有学府到阿尔法城堡间的捷径一如既往的萧瑟。
因为地带偏僻,长廊上挂着的枯枝藤蔓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了,微风拂过,发出稀碎的簌簌声,像是有松鼠在灌木丛里偷窥似的。
阿尔法堡里走廊两侧悬挂着的那些画像比上一次来时干净了许多,画框外侧用来铆合的铜片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与外在的改变不同,画像中的老人们一如既往的暴躁与执拗。
“该死的红袍子,多看一眼都脏我的眼睛!”一个戴着假发的老头儿冲马修喊道:“谁给我送一盆清水过来?!”
“一代不如一代……”另一个抓着烟锅的小老太太絮絮叨叨抱怨着:“一代不如一代……他们现在竟然让那些红袍子进阿尔法的城堡!”
诸如此类的抱怨此起彼伏,马修早已习惯。
他安静而快速的穿过这些老人们的世界,很快便来到堂兄的休息室前。一路上他遇到的阿尔法学生们都行色匆匆,或者举着横幅与标语跑来跑去,倒没什么人为难这位披着红袍的卡伦家的孩子。
当他来到休息室的时候,弗里德曼爵士刚刚送走一位穿着灰袍的客人,正在给休息室入口处那块穿衣镜上罩上一层薄毯子。
“不知它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最近变得越来越没礼貌。”
爵士注意到堂弟好奇而又礼貌的眼神后,开口解释道:“刚刚请了学校的炼金师检查了一番,没有查出什么异常……总之,先把它用毯子罩住,总是不会错的。”
“所有穿衣镜在毯子下面都会闭嘴。”马修·卡伦附和的笑了笑。
“不自由!毋宁死!”还没有被毯子完全罩住的穿衣镜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弗里德曼爵士用力一扯,手脚麻利的用那块毯子将穿衣镜彻底‘封印’在了下面。然后他重重的松了口气,颇不习惯的解开袖口的扣子。
“琥珀光还是青蜂儿?”爵士走到休息室的小吧台后,举起手中的杯子,示意般问了马修一句。
这种和蔼的态度与休息室里舒缓的气氛让马修有些措手不及。
他原以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更沉重的压力。
“纯血就可以。”马修站在沙发前,略显拘谨的回答道。
弗里德曼爵士耸耸肩,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了半杯血液,又加了半杯琥珀光;给马修的杯子里则倒了满满一杯纯血。
“如果你想喝温的,铜炉在那边。”爵士用端着酒杯的手向休息室的另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但我觉得现在这个躁动的季节、这个躁动的环境下,喝点凉血更能提神。”
要上主菜了,马修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板,脸上露出标准的笑容:“凉血就很好。”
爵士满意的点点头。
“今天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弗里德曼没有继续兜圈子,径直道出自己的意思:“两所学院之间矛盾已经影响到整个学校在巫师世界的形象,影响到学校的教学——而后者是第一大学屹立在巫师世界的根基。”
“教授们或许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作为年轻巫师们的表率,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你对调和两所学院之间的矛盾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彻底出乎了马修·卡伦所有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堂兄找他来是想让他站在阿尔法学院这边,抨击九有错误的教育制度与僵硬的教学理念,或者让他发声支持临钟湖鱼人部落们的抗争。
就像可怜的尼古拉斯同学那样。
但令他意外的是,弗里德曼爵士并未让他做上述艰难的选择,反而给了他一个令人惊讶的选择。
“调和两所学院之间的矛盾??”马修端着酒杯,重复着堂兄的问题,反复咀嚼这句话里的每个字眼,确保自己理解的与堂兄想要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鲜红的血液没有掺杂一点酒精,在杯子中悠然晃动,留下一层浅浅的挂壁,仿佛葡萄剥皮后晶莹的果肉。
年轻的血族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轻声问道:“这是血友会的意见吗?”
“不,”爵士立刻摇了摇头:“这只是我身为第一大学一员的看法。”
马修失望的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以为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但即便今天的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也肯定不是正常升落的。
因为代表阿尔法学院最顽固势力3A社团的团长,弗里德曼爵士,刚刚向一位九有学院的学生提出了休战的可能性。
即便两个人都没有最终决定这一切的权利。
这已经是一件非常魔幻的事情了。
“您有什么计划吗?”马修·卡伦眼神中露出一丝兴奋——倘若他能在这件事上成功的穿针引线,让两所学院重新回归和平与安宁,那么他将成为两所学院共同的英雄。
当然,这个‘英雄’可能会打个引号,但即便如此,对一位一年级学生而言,也是非常惊人的成就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今天来的晚了一些。
上一次参加‘七宗罪’的会议后,弗里德曼便一直为堪罪使发布的任务苦恼。
第二件事还好说,堪罪使大人给了半年的准备时间,最起码这个学期之内,他不需要为这件事费太多心思。
但第一件事就很令人挠头了。
终结鱼人部落的闹剧,维护学校的安定与团结——这件事交给一个秘密结社的学生,原本就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更何况两所学院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办学理念与学院制度之类明面上的差异也仅仅是明面上的冲突。
更深层次的冲突在于九有学院试图重新捡起千年荣光,挑战阿尔法学院这数百年来建立起来的新秩序。
如果让弗里德曼在两所学院之间挑事,他能拿出一百种不重样的方案。
但调和两所学院之间的矛盾,他怀疑自己刚刚开口,就会被阿尔法城堡里燃起的滔天怒火给烧成飞灰。
鉴于这件事的敏感性与困难程度,在思考了很长时间后,他最终选择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入手。将他那位同时拥有阿尔法与九有学院特质,而且与自己联系紧密的堂弟推到前台,作为代理与试探。
事成,皆大欢喜;事不谐,以马修·卡伦一年级的身份,也不会被刻意针对。
此刻听到堂弟询问自己有无具体计划后,弗里德曼爵士的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为难的神色:“几乎没有。”
他说着,举起手中那杯橙红色的血酒,打了个比方:“现在两所学院的学生在猎场里见面后,就像七月份潘普洛纳的公牛一样,只管红着眼睛冲上去,完全不讲究战术与技巧,打的越惨烈,赢得的欢呼与掌声就越响亮。”
潘普洛纳是一座位于西班牙的小城市,每年的奔牛节很有名气。
“就像有人把烧红的铁钎插进了他们的屁股里一样,先生!”穿衣镜兴高采烈的插口道。它不知什么时候抖掉了身上挂着的那块毯子,重新露出了半张镜脸儿。
弗里德曼爵士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抿的紧紧的。
马修扯了扯嘴角:“这真是个糟糕的比喻。”
他在心底为那块镜子默哀了几秒钟。如果他猜的没错,在他离开这间休息室后,堂兄肯定会把那块失礼的镜子砸成碎末。
“……但事在人为。”弗里德曼爵士僵硬的转过身子,重新捡起那块毯子,牢牢的罩住镜子——这一次他用一根细长的缎带把镜子捆了几圈——同时咬牙切齿的说道:“适当的安抚与手段,总能让他们平静下来……从潘普洛纳的公牛,变成驯顺的印度神牛。”
印度神牛一向以‘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和平主义精神闻名于世。
“适当的安抚与手段?”马修轻声重复着这句话。
“让两所学院的学生都认为他们赢了。”弗里德曼爵士补充道。
这很困难,几乎不可能,没有人是蠢货。马修·卡伦在心底念叨着,却没有勇气打破堂兄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怎样才能让双方都认为他们赢了呢?”马修竭力让自己的提问显得真诚一点。
“宣传。”弗里德曼爵士用指尖敲了敲酒杯的玻璃壁,听着它传出的‘叮叮’的声响,轻声说道:“同一块玻璃,当你敲击不同位置的时候,会听到不同的声音。我们要做的,就是选择两所学院学生都爱听的声音,敲给他们听。”
前提需要你拥有校报以及贝塔镇邮报的控股权,马修·卡伦在心底嘀咕了一句。
“当然,这只是一个思路……所以我刚刚说‘几乎没有’,”弗里德曼爵士很快把目光从杯子上收了回来,看向马修:“但我希望你能够在这件事上发挥自己的作用。”
“你是九有学院的学生,但你的精神同样属于阿尔法学院,这是你的优势。你完全可以团结类似你这样的同学,成为两所学院之间的黏合剂。”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爵士曾经说过一句话,‘仁心贵于冠冕,信念胜于血统’,”
弗里德曼爵士身上露出一丝悲天悯人的气息:
“作为真正的阿尔法人,我们希望自己的立场获得更多同学的支持,但我们不希望这种支持是建立在混乱、流血甚至牺牲上的。”
“信念胜于血统。”马修咀嚼着这句诗,意识忽然有些跑偏。
他意识到困扰自己很久的那个难题应该怎样选择了。既然已经身处九有学院,那么就应该为维护九有的信念而战斗。
两位年轻血族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了解堂兄的想法之后,马修·卡伦很快便选了个合适的契机告辞,避免打扰堂兄太长时间。
临走前,他想起来时阿尔法堡走廊里那些忙碌的身影,顺口问了一句:
“我来时路过阿尔法堡三楼的走廊,看到有些人在挂银色的幕布……他们在干什么?”
“周三血友会有一场小规模的聚会,他们在给演讲人搭建舞台。”弗里德曼爵士接过小精灵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摇着头,抱怨道:“他们原本有更优雅一些的选择。”
马修不知道堂兄所谓更优雅的选择是什么——他更倾向于堂兄是习惯性的批评——而且他也对那个小聚会完全不感兴趣,但他绝不会表现出来:
“真是令人期待。”
他装出似乎对这个聚会有点兴趣的模样。
“完全是浪费时间与金钱。”弗里德曼爵士毫不客气的抨击道:“每增加一场这样的聚会,都会强化学院之间的仇恨,扩大两所学院之间的裂痕……完全无法理解学院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行为出现。而且还瑟普拉诺那个充满偏见的家伙负责这些事务。”
马修在心底挑了挑眉。
他有些不确定堂兄的怒气是因为血友会将上述事务交给瑟普拉诺负责,还是因为堂兄真的为学院之间日益增长的仇恨担忧。他觉得更像是前者。
“社团不就是这样运作的吗。”马修低声劝了一句:“通过构建一个真实不虚的对手,达到团结朋友与伙伴的目的;用他们的语言、口号与愿景,为学院的徽章增光添彩。”
弗里德曼爵士惊讶的看了堂弟一眼。
“看上去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成人的世界聊天。”他的表情不乏赞赏:“用那些华而不实的空洞词汇,堆砌出你的观点,让陈词滥调显得更优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