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最终还是塞给男巫一片迷榖木的叶子,用一小截红绳儿系在他的手腕上,充当郑清在镜中世界这段时间的临时保护。
但她同时也告诫道:
“迷榖木并不能阻止那些镜子里的妖精吸干你的灵魂。充其量,只能帮你隔绝这个世界中那些迷惑你的声音或者画面。”
“这已经很好了。”郑清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片散发着蒙蒙红光的叶片,真心实意的夸赞一句。
他觉得第一大学大部分学生都做不到这个小女孩儿所能做到的事情。
想到外面的学校,郑清不由自主想到另外几个与朱思年纪相仿的小巫师——包括李萌、林果、以及青丘公馆的苏芽小狐女。
他觉得这些孩子应该都能玩儿到一起去。
“我走了……你呢?”
男巫看着手腕上的叶子,仿佛在看一块新手表,同时试着用一种不经意的轻松语气问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外面现在好玩的东西很多。”
沉默了几秒钟。
“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呆习惯了。”小女孩儿的声音有些惆怅:“而且我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我要找爸爸妈妈……他们就藏在这里,但我找了好久还没找到。”
“你可以出去玩几天再回来找呀?”
“……还是不要了。”小女巫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艰难的拒绝了:“妈妈说,做事情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
“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
“不要紧,我遁术很厉害的……而且,妈妈说,不要跟陌生巫师说话……只要不搭理它们,这个世界就很安全。”
“……我也是陌生人,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呀!”
这真是一个小孩儿才能给出的回答,郑清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但想把小女巫带出去的心情愈发强烈了。
然后他想到了之前给林果准备的一件小礼物。
郑清犹豫了一下,从灰布袋摸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盒子上有‘双唐记’的标志,盒子里是几只形象逼真的糖制小羊,盘曲的透明羊角、黑芝麻嵌出的闪亮眼睛,在绿色的棉花糖草地上跑来跑去,啃着那些毛茸茸的‘青草’。
隔着玻璃罩子,仿佛都能听到它们欢快的咩咩声。
郑清觉得,与林果比起来,朱思应该更适合得到这样的礼物。
“这是什么?”小女巫在看到糖盒的一瞬间,眼神就被那些散发着甜味儿的小羊们黏住了,甚至忘了继续清点那些宝贵的迷榖木叶子。
“糖人儿,要来一只吗?”郑清二话不说,拆掉了盒子的包装。
原本啃食棉花糖草地的小羊们仿佛感到了天穹破裂、世界末日,纷纷惨叫着,四散逃跑。甜滋滋的气息随着羊群的剧烈运动扩散开来。
小女巫的鼻翼猛烈的翕动了几下。
她非常用力的抿着嘴唇,把手背到身后。
郑清用竹夹子夹起那只最肥的黑羊,递到朱思面前:“试试……糖人很好吃的。”
小女巫犹豫半晌,终于把一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碰了碰那只惨叫着的小羊——它的四条腿蹬的愈发起劲儿了。
“这明明是羊。”朱思小声纠正道:“我见过的!”
男巫忍不住笑了笑:
“对,糖羊儿……喜欢吗?外面有很多这种东西,出去以后我买给你。”
“喜欢……”小女巫死死盯着那只乱蹬腿的小羊,最终没有接过去。她再一次拒绝了郑清带她出去的建议。
“喜欢就送给你。”年轻公费生一把将盒子塞进小女巫的怀里。
朱思一脸惊喜的抱着它。
看着那些小羊啃着绿色的棉花糖草地,她也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送我礼物,我请你吃大餐!”小女巫豪爽的拍了拍男巫的胳膊,放下那盒糖人儿,从怀里摸出一本破旧的画册。
画册应该被翻看过很多遍,封面上的颜色有许多都脱落了,但整本书还被保存的非常完整、干净。
小女巫盘腿坐在地上,示意郑清坐在她对面,然后翻开书的第一页。
上面画着热腾腾的米饭。
“主食只有米饭了,”她语气有些遗憾,颇有种对不起客人的感觉:“你将就一点吧……真不好意思。”
郑清怔怔的看着她,没有出声。
小女巫双手在画册上掐了个手诀,一碗白花花、冒着热气的米饭虚影慢慢浮现在半空中。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青花瓷的小碗,端给郑清。
郑清低着头,看着那仿佛打了马赛克的米饭,鼻尖有点发酸——那些马赛克是因为画册上的魔法咒式时间太长,出现缺损,所以画质受到影响。
小女巫翻开画册第二页,上面是一只烧鸡。
鸡腿、鸡胸、鸡翅根等肉多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鸡头的形象最完整,但也没了鸡冠子。
她偷觑了男巫一眼,以为他没有察觉,然后飞快的掐着手诀,唤出了那不完整的鸡头虚影。装在一个小碟子里,推到男巫面前。
“这是一只鸡身上最好吃的地方!”小女巫语气郑重,非常详细的介绍道:“你要从鸡嘴开始吃,它的下颌有一层薄薄的皮,咬起来滋味十足……两颊的骨头有点多,小心别扎到嘴……眼珠里汤汁最浓,配合一口香米饭,哇,那滋味!”
她大声赞叹着,飞快的翻过第三页,将画册翻到了第四页。
郑清眼角的余光瞥见第三页的一些破碎的画面,似乎是由许多不同的图画拼接处的一页?他不太确定。
第四页是几根青菜。
看得出,以前的画册上应该有满满当当一堆青菜的,但现在那些地方都只剩一片空白。小女巫的手指在那几根青菜间徘徊了许久,最终选择了最肥硕的一根,然后掐着手诀把它召唤了出来。
一根淋了酱油的油麦菜。
画册上那根对应的油麦菜图像肉眼可见的淡了几分。
“妈妈说,多吃青菜对身体有好处。”小女巫把那装了一根青菜的盘子推到郑清面前,叹口气:“你可以把菜插进米饭里,这样吃到最后一口米饭的时候,还有菜吃……而且那些米饭混合酱油后味道也不错。”
“可以了,可以了。”郑清制止朱思继续翻下去的打算,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胃口小,这么多东西,已经能吃很撑了。”
“真的吗?!”小女巫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继而用力拍了拍大腿:“原来咱俩肚子差不多呀……别看你个子高,也就比我多吃一道菜的样子!”
郑清仰起脑袋,看向头顶灰白色的单调颜色。
半晌,才重新低下头。
“你呢?吃什么?”他笑眯眯的问道。
“我?唔……我晚一点再吃吧。”
“一起吃吧,东西太多,会浪费的。”
“可以吗?”
“必须的,主随客便嘛。”
“好……好吧。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浪费,哈哈……”
一小碗白米饭,两碟小菜。
两个人吃了大半个钟头——大部分时间,是朱思在教郑清怎么吃那个鸡头,她细细的吮着上面的每一根碎骨,告诉男巫上面每一块肉的滋味。
至于那根青菜,也被郑清仔细的剖成两份,一人一份。
许久,两人摸着肚皮,懒洋洋的躺在黑灰色的地板上,看着头顶灰白色的天花板,开始发呆。
被罩住的几块镜子间的缝隙里,闪烁着那些没有被罩住的镜子的影子,有些刺眼。
一大一小两个巫师都无视了那点刺眼的感觉,专注于眼前的满足。
“真好吃。”郑清喃喃着。
“怎么样,是大餐吧!”小女孩儿语气中充满了得意。
“就是周围的环境有点差。”男生叹了口气,半开玩笑的评价道。但话一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
何必在这种时候,用冰冷的现实戳破小女孩美好的想象呢?
果然,旁边一下子没了声音。
郑清侧过脸,小心的看了一眼朱思,她已经坐起身,正咬着手指头,一脸为难的模样。
“开玩笑,开玩笑。”男生一骨碌爬起来,连连摆手,环顾左右:“镜子,镜子……正所谓‘写月无芳桂,照日有花菱’,还有什么比群芳众花簇拥更美好的环境呢?”
这个吹捧稍稍有些过分,但眼下,郑清只能口不择言,以期收回自己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小女巫最后用力咬了咬手指。
“有的!”她一脸肯定,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纸盒——盒子上的花纹已经淡不可见,但盒子侧面的砂纸却崭新如故。
这是一盒火柴。
小女巫打开火柴盒,里面只剩下寥寥两根火柴了。
她的指尖在那两根火柴间徘徊许久,最终捏出了偏细的一根。
“不,不用了,刚刚只是开个玩笑。”郑清有种闯了大祸的心慌感觉,努力阻止小女巫的举动。
但朱思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别人动摇心意的小女孩。
“妈妈说,不能让客人感到失礼!”她捏着那根火柴,眼神中充满了虔诚与不舍,像是捏住了一个世界。
郑清在心底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哧……”
红磷滑过砂纸,一小朵橘黄色的火焰亮了起来。
光芒向四面八方延伸,只是一眨眼,郑清就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温暖的客厅中。
软软的沙发、宽大的茶几、摆满葡萄、橘子与菠萝的果盘,头顶是漂亮的荷叶吊灯,墙上挂着有雪山与森林的风景画,脚边盘绕着小猫咪咪叫唤,远处还传来优美的钢琴曲,弹的正是郑清最喜欢的卡农。
朱思仿佛一只小猫般,慵懒的蜷在郑清对面的沙发上,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郑清隐约看到她的左右各坐着一个朦胧的身影,一个帮她梳着头,另一个捧着书,像是在给她讲故事。
桌上有一根红色的蜡烛,烧的特别快。
郑清眼睁睁看着那根蜡烛一厘米、一厘米、一厘米,耗干了蜡油。
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在残存的蜡油上哔啵着熄灭,郑清周围那温暖舒适的环境消失的无影无踪。
镜中世界冰冷枯燥的气息重新笼罩了男巫的周身,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朱思呆呆的坐在他的对面,手中还捏着一根烧尽的火柴梗。她下意识的去摸火柴盒里最后一根火柴,却在最后关头攥紧了握着火柴盒的手。
小手攥的发白。
良久。
她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她像是在询问男生,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郑清没有回答。
他的眼皮终于兜不住眼中涌出的滚烫,鼻尖的酸楚像浓墨倾入一汪清水,迅速弥散开,侵袭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嘴里还残留着鸡肉与米饭的香气,却比黄连根还苦。
“好。”他鼻音很重的回答道。
“咦?你眼睛怎么红了?”
“风大,吹的。”
“妈妈说,骗人鼻子会变长哦。”
“嘿,我正好觉得鼻梁有点塌呢,”郑清勉强笑了笑:“接下来呢?接下来打算干吗?”
朱思伸了个懒腰,攥着拳头在半空中挥了挥:
“吃饱喝足……你该出发啦!”
“一起走吧。”郑清再一次尝试道——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打晕小女巫把她带出去,但一方面,在这片陌生的环境中,他还需要小女巫帮忙指引道路、告诉他出入镜中世界的办法;另一方面,他也在害怕。
害怕现在在他面前的小女巫,只是朱思残留的一点影子。
害怕在镜子世界呆了几个月、外面已经半个世纪的巨大差别,会让小女巫在走出镜中世界的一瞬间,彻底崩溃——这种崩溃可能是精神意义上的,也可能是身体意义上的。
所以,朱思必须自己同意出去。
在魔法概念中,允诺与同意,拥有非常强大的约束力。郑清只能寄希望于这种古老的力量,可以最大程度规避朱思走出镜中世界的风险。
小女巫眼神中的怀念与满足已经消失,眼神重新变得机警起来。
她收起火柴盒与画册,然后努力把那盒双唐记的‘糖羊’也塞进口袋里。同时笑嘻嘻的看了男生一眼:“说了好几遍啦……我还不能出去!”
郑清决定出去后找先生帮忙。
先生那么厉害,肯定会有办法的!
“那我下次进来,怎么找到你?”他必须确保这一点,才能安心离开。
“你这么笨,找不到我的……不过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隔很远我就能找到你。只要你进来,我应该就能找到你的!”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下次我给你带过来!”
“唔……冰淇淋可以吗?好久没有吃过冰淇淋了……有点想念那个冰冰凉凉、甜滋滋的味道。还有朱砂,镜子里倒是能捡到一点,但总不够用。”
郑清用力拍了拍脑袋。
他翻出自己的灰布袋,扯开袋口,把里面东西哗啦啦全部倒在地板上:“看看,有什么想要的,都拿走吧。”
说话间,他将自己那一大包朱砂全都推到小女巫面前:“道地的辰州砂,画符配药都能用……要黄皮纸吗?我这里也有……嗯,这块砚台可以自己吐水,你只要用毛笔蹭一蹭这条小蛇的脑袋就可以啦。”
小女巫满脸惊叹,眼神亮晶晶的。
顶点
朱思最终没有收下那块砚台。
她从郑清倒在地上的那堆物资中挑选了半晌,最终只要了一包朱砂、几沓黄皮纸、一捆羽毛笔、以及那本08年版的《走进第一大学》。
“可以啦!”她满意的点点头:“这些……又能用很长时间了。”
“不多拿几本书吗?”郑清指了指自己从图书馆借到的那些课外读物:“比如这本《三分钟掌握一百道咒语》,里面有很多精巧的小魔法,还有这本曼昆的《符文构造原理》,虽然内容枯燥,却非常系统,肯定能帮你不少忙!”
“不用,不用。”朱思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一脸得意:“当初走的时候,我把妈妈书架上的书都带走了……到现在都没看完。感觉还能看一百年!”
“吃的呢?这些零食也都给你吧。”郑清看的有些心焦,索性自作主张,把从辛胖子那里顺到的牛肉干、泡椒鸡爪、阿拉棒饼干还有几块巧克力统统推到小女巫面前:“这些你总没有了吧。”
“太多了,太多了。”朱思咬着手指,眼神黏在那几块巧克力上,脸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给一点点就够了。”
郑清第一次后悔包里装的巧克力糖果等有些少。
他又翻了翻,把那些充当药用的薄荷糖、蛇油也都划拉到小女巫面前。
“就当是我卖给你的,”郑清不由分说,硬塞过去:“等你以后出去了,多还我一些金子就好了。”
“金子?”小女巫眼前一亮:“金子我有啊!”
她撑开身上那件破旧长袍的口袋,同样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东西。
瘪掉的金壶、破口的银器、五颜六色的宝石、沉甸甸的金豆子四处乱滚,戳着各种纹章的秘银与铜精散落其间、甚至还有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郑清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一头巨龙的巢穴。
“这…这些,这些是什么?”男巫指着面前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财富,吃吃的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你怎么有这么多金子!”
“赚的!”小女巫回答的理直气壮。
“赚的?”
“你在镜子世界呆的时间长一点,也能赚到……走着走着,就能看到一堆骨头躺在某块镜子后面,你只需要蹲在它们旁边念几遍《后土经》《往生咒》,那些骨头消失后,地上就会剩下这些东西。魔法规则,等价交换!”
说到这里,小女巫一脸厌弃的摆摆手:“只不过这些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用,除了好看一点,大概就是丢出去的时候能弄出点动静,帮助我引开那些镜妖的注意力。”
这真是一件充满讽刺意味的事情。
外面真实的世界里,巫师们为了多赚一点金子、多攒一点资源,或者坑蒙拐骗、或者不辞辛苦,劳烦终日不得歇息。
而在这虚幻的镜中世界,俯首之间,尽是这些阿堵物。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镜子里的世界比真实的世界更容易吸引那些迷茫灵魂的缘故把。郑清忽然对先生让他来这座世界的缘故多了一分体悟。
他晃了晃脑袋,摆脱这些遐思。
朱思从那堆晃眼的财富里挑出几块漂亮的宝石以及几颗夜明珠重新塞回口袋,然后小手一挥:“其他都是你的了!”
这一次,换郑清咬指头了。
“太多了。”他苦笑着挠了挠头,掂起一粒金豆子:“我给你的东西,用它换已经绰绰有余……你给的太多了。”
“多出来的可以当成预付货款呐!”小女巫展示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精明:“下次来的时候,你多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如果还有多余,你就多带点迷榖木的叶子。这是佣金。”
说着,她从那堆宝物中抓起几块秘银,塞进男巫怀里,同时还异常老成的拍了拍他的胳膊:“拿了佣金,就要用心办事哇!”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将地上的东西统统扫进自己的灰布袋。只不过金子太多,他把灰布袋塞满后,还有一个莲座龙兽的鎏金银壶剩在外面。
他不得不把这个银壶拎在手里。
“我该怎么出去?”男巫有些迫切的问道。
他想尽快出去,然后尽快回来。
朱思嘴里已经含了一块薄荷糖,正幸福的眯着眼,听到男生的问题后,摆摆手,不以为意道:“很简单,首先走出迷宫,看见出口后出去就行……记得千万不要回头。”
郑清脸上露出一丝狐疑。
朱思立刻察觉到他的疑虑。
“不要觉得简单!”她有点生气的戳了戳男巫的胳膊:“没有我的帮助,你不可能走出这片镜子组成的迷宫……十个人有八九个会被困死在这片迷宫里。”
“那你为什么能找到出口?”
“因为我聪明啊!”小女巫叉着腰,一脸得意。
随即,她小脸一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已经错过了一次走出镜中世界的机会,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好的机会了。事不过三,如果你第二次没出去,想尝试第三次,就要等很久很久以后了。如果三次都出不去,那就永远也出不去了。”
这份警告令男巫冷汗连连。
随后的发展也正如朱思所描述的那样,过程非常简单。
她指挥着郑清,穿过一个个镜子组成的‘蜂巢’,越过一块又一块镜子组成的障碍,不论她的指挥多么滑稽——比如趴在地上爬过一块镜子,或者像一条蛆一样骨涌骨涌着拱过某个蜂巢,还有明明刚刚穿过一个蜂巢却又立刻折返重新穿过一次。
郑清都坚信不疑的照办。
很快便走到了迷宫边缘。
“好啦,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记得最后的……”小女巫的声音在郑清耳边窃窃私语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渐不可闻——自从郑清撤掉那些罩在镜子上的衣物后,她便再次消失在男生的视野中,任凭他用尽办法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幽暗深处那圆盘大小的白色光环。
朱思说,那就是镜中世界的出口。
他向前走了一步。
“对了!”身后,传来朱思懊恼的声音:“你看看这个东西是你拉下的吗?看上很珍贵的样子……”
郑清低头,摸了摸腰间胀鼓鼓的灰布袋。
“送给你啦!”他向后摆摆手,继续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第二步。
朱思‘哦’了一声,停了片刻,又嚷嚷起来:“我想了想,那本曼昆的《符文构造原理》还是借给我吧……这里镜妖太多,多学一点知识还是好的。我刚刚翻了翻,包里没有那本书。”
郑清身形晃了晃,差一点转过身。
但他牢牢记住了小女巫的提示,继续向前走,同时大声回答道:“那本书是学校图书馆的,下次来给你买新的!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就这样,走了十多米,距离白色光环越来越近,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是朱思的惨叫声!
惨叫中还夹杂了许多野兽的嘶吼与桀桀的怪笑声。
郑清刚刚抬起的右腿悬在半空中,半晌没有落下去。
“救命啊……救救我……救…救…”
“哇哇……”
“别回来,快跑哇,出去后记得给我打碎几块镜子!!”
“滚开啊,你们这些怪物……滚开啊!”
“妈妈……我想妈妈……”
朱思的哭声与惨叫声越来越遥远,仿佛正在被无名怪兽拖向镜中世界的深处。男巫用力咬着嘴唇,直咬的自己满嘴鲜血,双眼间浮现一层血色。
“等我。”
他在心底回答着,然后右腿重重踏了下去,头也不回的冲向那道白色光环。
顶点
夜色下的凉亭,沉默而又安详,像一位坐在躺椅上的老人,默默观察着这静谧中的世界。凉亭外,环绕着那似乎永远不会疲倦的翻滚着的白雾;凉亭里,高大的落地镜如同一位合格的仆人般,安静的伫立在那里。
不声不响。
“咚!”
一个人影翻滚着,闷哼一声,从镜子里滚了出来。
他没有哭嚎,只是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寂静的夜色中,凉亭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影。
先生也不在。
郑清捏了捏拳头,感觉少点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仔细想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之前朱思送给他的那个鎏金银壶不见了。那个银壶是因为灰布袋装不下,所以他不得不拎在手里的东西。
郑清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灰布袋。
之前鼓鼓囊囊的灰布袋,已经重新瘪下去了。
他急急忙忙翻检起袋子里的东西。
各色宝石、夜明珠,成堆的金子、秘银、精铜,精巧的银器,坏掉的炼金物,统统不见了。除了手腕上那条系了迷榖木叶子的红绳外,朱思送给他的‘定金’全都消失在袋子里。
而他在镜中世界送出去的零食、书本、朱砂、符纸等材料,却仍旧安静的呆在灰布袋的箱子里。只不过食物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郑清咬了一口牛肉干,感觉像是在嚼一块木头。朱砂与符纸模样倒是完整,但已经失去了魔力光泽,变成了废品。
只有书籍,虽然显得破旧了一些,里面的知识与内容并无缺损。
夜风轻轻穿过凉亭,让男巫感到了一丝寒意。
在夏天很难感受到的寒意。
郑清轻轻吁了一口气。
站直身子,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面高大的落地镜。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镜子楣石上镌刻的那行字。
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月光如水洒落在镜面,镜子里那个穿着女装的影子正搔首弄姿试图撩起男巫的怒火。如果在遇到朱思之前,郑清或许会找块石头,与那个镜子里的妖精好好理论一番,但眼下,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镜中人影,便移开了视线。
便在他移开视线的同一时间,落地镜银色的镜面骤然漾起层层波纹,镜子里穿着女装的人影脸上露出几分惊恐,尖叫着向镜子深处逃去。
须臾之后,吴先生高大的身影便穿过镜面,出现在了凉亭中。
他一脸惊讶的看向年轻公费生。
“你自己出来的?”
郑清点点头,急急忙忙开口:“先生……”
吴先生抬起手,制止了男生的问题,反问道:“现在几点了?”
郑清按捺心底的急躁,摸出银壳怀表,打开表盖,瞅了一眼时间:“晚上零点零一分。”
话音落,年轻公费生才蓦然意识到,此刻距离他进入镜中世界刚刚过去一分钟。考虑到零点时分先生才带他走进跨入镜中世界,刚刚他翻检灰布袋又用去不少时间,那么事实上他真正滞留镜中世界的时间可能更短。
“太快了。”先生摇着脑袋,回头看了一眼那面落地镜,然后又回头看了年轻公费生一眼,再次重复了一遍:“太快了。”
“您觉得我出来的速度太快了?”郑清反问道。
“是的。”先生的回答一点也不客气:“远远超出了你的智商。想要走出镜中世界,仅仅凭借你那点魔法知识或者时灵时不灵的一丝禁咒气息,远远不够。”
“您觉得我会在里面呆多久?”
“不知道。”先生一手扶着落地镜的罗马立柱,一面心平气和的回答道:“镜中世界的时间是混乱与随机的。可能前一秒钟,镜子里的一天是外界的一年,后一个瞬间,镜子里的一年是外面的一秒。我们很难用现实来厘定虚幻。”
男巫扶了扶额角,脑海中浮现朱思说的话,心底强烈期盼她真的只在镜子里呆了几个月。就在他抬手的时候,露出了手腕上那根系着迷榖木叶子的红线。
先生扬起眉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仔细端详着叶片上流转的符文与那根红色的细线。
许久。
“看上去,你在镜中世界遇到了一些有趣的朋友。”先生放下男巫的手腕,转头看向身侧高大沉默的落地镜,语气充满了怀念:“……如果不介意,能跟我讲讲吗?”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生的要求也是他出镜中世界后最想做的事情。
“她叫朱思。”
男巫从名字开始,详细的描述着自己在镜中世界里的遭遇。
……
……
同样是一座亭子。
同样有一个郑清。
只不过这座亭子外面艳阳高照,滚滚热浪夹杂着聒噪的虫鸣,让人昏昏欲睡。这里是临钟湖畔环湖长廊上的凉亭,正值周末,没有来来往往上课的学生,便是湖里的鱼人们也消停了许多,都躲在湖底肮脏的石洞中打盹儿。
宥罪猎队的午间训练告一段落,猎手们三三两两倚坐在凉亭的长凳上,讨论着刚刚训练中遇到的各种情况。
“太热了,太热了。”
辛胖子抹了一把汗渍渍的脑门,扯起长袍的衣领,屈着手腕,努力向衣服里面送一点微不足道的风。
但为了这丝小风,他需要付出更多的汗水。很难判断这个动作是不是划算。
胖子艰难的转动着脖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终于找到了猎队的队长大人。
“你倒是睡得安稳。”他嘟囔着,凑到郑清身旁,一双猪手在年轻公费生身上摸来摸去。
“你在干嘛?”张季信吆喝了一声。
“找避暑符!”胖子粗声粗气的回答道:“还有能提供凉气的那个……那个什么符来着?”
“清凉符。”萧笑回答道。
“对,清凉符。”胖子翻了半天,终于在郑清怀里摸出他早已准备好的一沓符纸,喜滋滋的抓出来,向伙伴们抖了抖:“终于可以凉快一点啦!”
凉亭中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在这片欢呼声中,萧笑则凑到了郑清身旁,好奇的打量着熟睡中的男巫。
“你又是在看啥?”张季信叹口气,追问道。
“他怎么能睡这么死。”萧笑揪了揪郑清的耳朵,年轻公费生毫不理会,继续呼呼大睡,鼻子里甚至还喷出个泡泡。
“或许他昨天太累了,刚刚睡觉用了安眠符?”代理队长猜测着,扯了一把萧笑:“别打扰人睡觉呐!”
“或许吧。”萧笑扶了扶眼镜,狐疑的看着年轻公费生,目光从他的脸庞慢慢向下滑落,最终落在郑清的手腕上。
那里系着一条红色的细线,线上缀着一片迷榖木叶子。叶子似乎被附了魔,不时有细碎的金色符文一闪而过。
萧笑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郑清手腕上还是干干净净,没有这条红绳的。
更没有那片叶子。
“真是一段令人意外的旅程。”
先生听完郑清在在镜中世界的描述后,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愈发温和:“命运总会在不经意间让人惊喜。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不得不怀疑魔法之外,有着更高更伟大的存在,在始终默默注视着这座世界。”
“我让你进入镜中世界,原本只是想让你学会如何摆脱困惑与疑虑。虽然结果没有太大变化,但过程却出乎了我的预料。”
“罢了,罢了。”
“殊途同归……或许不断打破我想象的空间,才是禁咒真正的力量所在吧。”
郑清没有心思听先生说的这一大堆话。
他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朱思身上。
而且,从先生的话语中,他敏锐的察觉到一点异常:“先生,您认识朱思吗?”
“或许。”先生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
“那您可以救他出来吧!”年轻公费生喜出望外。
这一次,吴先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到让郑清感到忐忑。
许久。
先生才抬起手,按在了年轻巫师的肩膀上:“我希望……但你下次遇到她的时候,有能力把她带回来。”
“下次!”郑清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难掩失望:“现在不可以吗?她还在里面受苦。而且,为什么是我……您不能吗?”
“我太老了,也太大了。”先生喟叹一声:“就像一头大象踩在薄薄的冰面,仅仅维持站立的姿势就已经很困难,更不要提在冰面上跳芭蕾舞……更重要的是,我存在的状态,让我已经失去了想象力。”
“想象力?”
“想象力是年轻巫师与老巫师之间最大的差别。你之前跟着我进过镜中世界,你也看到了,我的镜中世界,只有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与你的迷宫截然不同。那就是丧失迷茫后,被固化的世界。”
先生的举例与解释都很详尽,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如何尽快把朱思从镜中世界带出来。
“可以让学校帮忙吗?”年轻巫师满怀希望的看着先生:“或者巫师联盟?三叉剑?这个世界总是还有很多比我强大但没有丧失想象力的巫师吧!”
“但他们找不到朱思。朱思也不会跟他们打交道。”先生摇摇头:“在魔法语境中,‘缘’之一字,妙不可言。它可以缀连起两个相距非常遥远,却又息息相关的灵魂;同时也会让近在咫尺,互相找寻的人儿面对面却视而不见。”
“让你带她出来,是为了还清我的因果。”
“除了缘分之外,让联盟或者学校其他人知道朱思的存在,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说到这里,先生突兀的问了郑清一句:“你知道朱思的父母吗?”
郑清茫然的晃了晃脑袋,他还没从先生‘还清因果’这几个字中回过神。
但同时,他意识到之前的一个盲点,顿时反应过来:“对哦,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朱思父母!他们一定急坏了!您一定认识他们对不对?”
先生笑了笑。
按在年轻巫师肩膀上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气,示意他安静一些。
“朱思的母亲现在被关在黑狱。”先生用一句话就让男生安静了下来。
郑清知道黑狱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被关在黑狱意味着什么。这让他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悲哀——穿梭在镜中的女孩儿啊,你是否知道自己正在找寻的,是比镜中虚影更虚无缥缈的未来呢?
“而朱思的父亲,你应该也认识。就是学校地下世界的那位鼠仙人。”先生的下一句话,让男生彻底失声。
他仍旧记得朱思在点燃火柴后,沙发上那两道模糊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女巫高挑婀娜,男巫高大宽厚——这与鼠仙人矮胖丑陋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郑清甚至不敢想象黑狱中朱思的母亲,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带朱思出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求助般看向先生。
先生正抬头,看向凉亭外,白雾深处。他的双眼倒映着无尽的星空,郑清仿佛看到了无数细碎的画面。
郑清心底蓦然醒悟,那是时光长河的影子,是过去、未来与现在。
先生的声音如同从亘古传来,变得有些模糊,却又非常厚重:
“……选择一个恰当的时间与一个合适的地点非常重要,就像你在云想依定制一件巫师袍子,必须与你的身形契合,包括内缝、腰线、袖口、衣领、各处接线,当然还有腰带。”
“六月初的第一个周末……命运之线交织在一起……众生归位……星空的回归星空……远去的回到故乡……敌对的面对面,血色弥漫……一切都发生在第二个五月。”
砰!
先生眼中倒影的星空砰然破碎,他的视线重新回归现实。
这是一道预言。
郑清定定的看着那块落地镜,回忆着先生说的每一个字。
他觉得自己隐约听懂了先生的预言。
“必须在那个时候吗?”他最后问了一句。
“那是最好的时候。”先生点点头:“或许你现在进去,可以带她出来。但你只能带给她更大的悲伤。拯救,不是仅仅拯救生命,还要拯救希望。”
“……这一切,我……可以吗?”
“一定行。”先生再次拍了拍年轻巫师的肩膀:“只有你,可以打破一切规则的束缚。”
“先生。”
“嗯?”
“她……她还活着吗?”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先生带着男生,绕着那块镜子在亭子里踱着步,慢慢分析道:“按你的说法,她很聪明、又懂得礼貌、知恩图报、能按时吃饭、听妈妈的话……如果这样都不算活着,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活着?”
郑清勉强笑了两下。
他总感觉自己与先生说话是在两个次元,但先生说的话似乎又很有道理。
“那她现在安全吗?”男生追问了一句。
“她会安全的。”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里是第一大学,是猫和老鼠都会坐在一起吃早餐的地方。我相信这座大学,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那信任度就很低了。”年轻巫师想到之前先生鄙视他智商的话,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先生拍了他脑袋一下:
“好了,朱思的话题到此为止……言归正传。我们继续今晚的课程。”
顶点
“你知道我们所处的这座亭子叫什么名字吗?”
在课程重新开始之前,先生便丢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年轻的公费生不由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他怎么会知道——然后老老实实摇摇头:
“不知道。”
“这座亭子叫‘镜亭’。镜子的镜。”
郑清的目光不由落在亭子中央那座高大的落地镜上。
“没错,就是因为它。”先生抬手扶了扶落地镜一侧的罗马立柱,郑清注意到柱子底下被压着的那头羊角蝠翅的魔鬼似乎悄悄抬起翅膀,捂住了脑袋。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先生也笑了一下:“……虽然亭子以镜为名,但镜子却没有名字。严格说起来,它也叫‘无名氏’。知道的人多了,都会以‘亭子里那块镜子’‘镜亭的镜子’来称呼它。”
“这是一块存在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镜子……包括这座凉亭。”
“绝大部分巫师都找不到它们。”
这种描述方式很魔法,郑清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表情,思绪也从朱思带来的泥潭中勉强拔出,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先生的课程中:
“但是先生,您之前说过,我们现在是在第一大学……”
“没错。”
“您又说这块镜子在虚幻与真实之间?”
“有谁告诉你第一大学只存在于真实世界吗?”先生反问道:“你有没有追溯过‘布吉岛’这座岛屿名称的由来?如果仅仅存在于现实中,第一大学又有什么资格成为支撑巫师世界的三根支柱之一呢?”
男生轻轻吸了一口气。
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年轻巫师继续绕着那块‘无名氏’落地镜踱着步子,同时耐心解释道:
“世界上最难划定的界限就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有时候你很难察觉自己身处真实,还是身处虚幻之中。”
“就像时间。”
“对于高阶巫师而言,时间并不存在,它只不过是一个计算方式,与千克、米、元角分并没有本质区别。”
“但对低阶巫师们来说,时间是真实不虚的,他们相信时间一直在流逝,亘古不变,昼夜不停……所以阿尔伯特会说‘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个顽固的幻觉’……”
郑清知道阿尔伯特,他是二十世纪的一位天才大巫师,在魔法哲学的课堂上,姚教授曾经向同学们介绍过这位巫师的成就,他的三篇论文《魔力的四维属性》《时间长短的新测定法》《升维》奠定了现代维度理论的基础,为第一道禁咒的诞生做出了巨大贡献。
之所以对这位大巫师格外关注并非因为禁咒或者教授课堂提点过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位阿尔伯特在白丁世界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爱因斯坦。
据说这位大巫师现在仍旧在阿尔法堡的某座实验室里呆着,郑清一直期待着能拿到他的签名。
先生按在男生肩膀上的手稍稍用力,示意他不要走神,然后用一句话总结了上面他说的那一大段话:
“……所以说,你看时间仿佛是永恒的。而永恒看时间,就像你看其他人。没什么特殊。”
这番评价听上去冷静而客观,简单描绘了虚幻与真实之间的区别。
但郑清并不能完全理解。
他只能从先生的描述中,深切体会到低阶巫师与高阶巫师之间的差距。差距大到了可怖的地步。
一道‘时间’,就隔绝了一切。
他很难想象先生现在揽着他,给他讲课,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视野。
像一位花农坐在花盆前,哼着歌给种子浇水?
还是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指尖掂着一只蚂蚁,向它讲述自己昨天的梦境?
先生揽在男生肩头的手再次稍稍用力,示意他不要走神。
郑清立刻翻出笔记本,开始抄先生刚刚说过的话。既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那就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先生没有阻止男巫的举动。
反而停了停,放缓了语速:
“……今天带你来‘镜亭’,就是想让你直观的感受一下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微妙差异。让你陷入困惑,然后摆脱困惑。”
“正所谓‘知者不惑’。”
“在进入镜子之前,我曾经问过你对学校的观感,你用‘混乱’这个词来形容。很妥帖,但不够精确。准确来说,你只是对学校现在的混乱感到困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不知道该支持哪一方,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清用力点了点头。
先生的总结很好的深化了他之前的感受。
“还是那句话……知者不惑。”说到这里,先生稍稍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想让男生把这四个字标上着重号,然后才接道: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明确一个概念,什么是‘知者’?”
“简单来说,‘知者’就是有智慧的人,聪明的人,知‘道’的人。你拥有一颗秩序的种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个知‘道’的人。”
“还是以‘秩序’为例——阿尔法学院的正义与自由,需要秩序来维护;九有学院的公正与平等,需要秩序来维持;亚特拉斯的信仰,需要秩序参与;星空学院的擂台,更需要秩序作为仲裁。”
“小到一位北区出身的戏法师,在从帽子里掏出一蓬鲜花的时候,知道这个举动会消耗他身上的魔力,而不会对这简单的动作感到迷惑。”
“大到星空深处的被放逐者们,在踏足星路之前,就知道他们的未来应该怎么走。而不会囿于这片狭小的世界,坐而道化。”
“这里必须指出,‘知者’并非‘全知者’。”
“他们也会犯错、也会失误……同样,也会改进。”
“假如你到了我这样的境界,就能看到苍穹之上那一道道五颜六色、醒目的补丁——那是先行者们对这片世界的馈赠。他们在用自己的智慧与心血,弥补巫师与世界之间的隔阂。”
“比如你们现在熟知的‘奥氏均衡’与‘沉默理论’,实际上就是一块‘补丁’。天道无私,世界其实并不在意巫师打生打死、打破世界、毁灭白丁。”
“但是我们在意。”
“知道这点,你就不会对这两个理论感到困惑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两人已经重新绕回落地镜正面。
先生停下脚步,伸手在镜面点了一下。
一点微光从无尽黑暗中绽放,星空在退散,世界在旋转,只是片刻时间,镜面便倒影过世界亿万年的历史。
火山、冰川、蓝藻、三叶虫、恐龙、直立猿、洞穴、石器、贝壳、青铜、玉、金字塔、长城、手持长矛的军团、漫山遍野的骑士、宫闱里烛光斧影、市井间嬉笑怒骂、纵横交错的小巷、怒海波涛间帆船、绞动的齿轮、蒸汽四溢、电光火石后、车水马龙、火箭冲破大气层、然后又是一片星空。
就像一个循环。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像过了很久很久。
无数平凡却又不平凡的画面清晰的倒映入郑清的眼帘,令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先生的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响起,直接震动他的心湖:
“……所有不平凡都孕育在平凡之中。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平凡与混乱所迷惑。”
“就像一位外国将军被人刺杀,几个老人感染了风寒,暴雨过后泥土中爬出几只蝗虫,股票市场忽然熔断下跌,地球的另一端发生了大地震……等等。这些不平凡的事情距离你非常遥远,远到你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直到蝴蝶翅膀搅起的暴风吹到你的头上。”
“你坐在岸边,看着惊涛骇浪,手中捧着日记本,记录下今天枯燥与沉闷的生活。以为这种平凡是永恒的。”
“直到下一个大浪涌起,将你卷入海底。”
“你终于越过了平凡……”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还记得去年冬天大雪时发生的事情吗?你也在临钟湖畔。”
“那是值得记载入巫师史的大事,但整个巫师世界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对你来说,那一天的临钟湖,只有大雪,以及一个凉凉的嘴唇……”
郑清皱着眉,细细思索先生说的每一句话,并没有因为先生最后举的那个例子感到丝毫尴尬或者脸红。
“您的意思是,”他斟酌着字眼儿,非常谨慎的回答道:“希望我能关注身边细微而普通的小事吗?”
“不,”先生摇摇头:“我只想告诉你,不要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
“知者不惑。”郑清重复了先生之前说过的四个字,就像一切课堂上表现优异的好学生一样。
先生笑了笑,同样重复了一遍:“知者不惑。”
“那我应该怎么做一个‘知者’呢?”郑清提出一个具体的问题。
“这需要漫长的学习与丰富的积累。”先生并未给出具体的方法,但他举了两个例子:“你可以从两个小的角度入手……比如你自己,比如第一大学。”
“我自己?”
“你怎么看待自己身上那颗禁咒种子呢?”
“我……”郑清一时有些卡壳——头疾的困扰、妖魔的垂涎、月下议会的觊觎,那颗种子带给郑清太多太多的麻烦。但与此同时,那颗种子又在许多事情上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介于喜欢与不喜欢之间吧。”男巫最终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喜欢或者不喜欢?”先生摇摇头:“这两个词过于肤浅了。准确说,你并不讨厌那股力量,相反你很喜欢它。但因为对它不够了解,你又感到了恐惧。”
恐惧。
郑清咀嚼着先生最后给出的词,意外发现非常契合自己的心境。恐惧这股力量带来的麻烦,恐惧自己掌控不了这股力量给其他人带去麻烦。
“我只是……只是……”他喃喃着,不知从何说起。
“这并不值得羞耻,”先生宽慰了一句:“对未知的掌控,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在这个层面,你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巫师。”
对自我的剖析总是非常艰难的。
“那第一大学呢?”郑清换到先生提的另一个‘小角度’上,试着让话题轻松一点:“您觉得学校里那些矛盾应该怎么处理呢?”
“怎么处理?”先生伸手比划了一下,仿佛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你看见的是学院之间的矛盾,我看见的是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在四所学院没有建立之前,每年死在信念之争上的巫师比猎场、甚至与妖魔战争中牺牲的巫师还要多。”
“现在,九有的院长坐在这里,阿尔法的院长坐在那里,亚特拉斯与星空的人也都坐下来……各方以各自的手段处于各自的需要采取各自的行动,结果大的结果还是坐在了一起。”
“抓住主要矛盾与矛盾的主要方向。”
“只要目标相同,九有不损害阿尔法,阿尔法也不损害九有。他们有同一个敌人,妖魔;也有同一个追求,新世界。”
“偶尔出现九有批评一下阿尔法,阿尔法反驳一下九有,这种信念之争已经在可控范围之内了。这种争论是允许的,不争不行。”
郑清眼前一亮。
心底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在先生三言两语间便找到了解答的方向。是啊,九有与阿尔法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也只是第一大学内部的事情。
想到这一点,郑清又立刻想起学校里流传的那些传言。
“先生,您觉得石慧副校长以及若愚副校长,哪一位能成为我们新的校长?”这个问题学校里许多学生都讨论过。
没有人能说服异见者。
“新……新校长?”先生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措手不及。
“假设,只是假设。”男生愉快的说道,然后左右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大家其实都知道,校长大人很久不在学校里面了,上一次开学典礼都用的假人……”
先生认真打量了男生一眼。
“我觉得今天这堂课非常失败。”他点评了一句。
郑清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先生叹口气,并未解释他那句点评,反而认真回答了男生的问题:
“评价治理学校的才能,要看他如何处理不确定性,而不是看如何处理确定性。从这个角度来说,石慧女士甚至姚教授,都要比若愚爵士更合格。
但学校不是国家,校长也不是政治家——诚然,我们需要在某种程度上参考政治手腕处理事务,但更多的,我们需要一位会教书育人的先生。
所以,下个学期,石慧女士应该会渐渐退出第一大学的日常管理工作……她会进入巫师联盟,担任大巫师会议的新议长。姚教授将顶替石慧女士的职位,成为你们新的副校长。”
这番话里蕴含的信息就很丰富了。
男巫听的双眼放光。
“那若愚先生会成为我们新的校长吗?”郑清追问着,心底已经开始琢磨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捅给辛胖子——但他很怀疑胖子有没有胆量在校报上刊登这则来源不明的消息。
“若愚?不,不,他只适合当副校长。”
先生摇摇头,语气很和蔼:“处理事务的时候缺乏变通,对待月下议会过于温和,是没有办法担任第一大学校长这个职位的。”
临钟湖畔。
环湖长廊的某个凉亭内。
当郑清睁开眼,从梦境的课堂中回归现实后,仅仅过了几秒钟,脑海中关于校长继任者的那些讨论便开始逐渐模糊——仿佛有人在拿一块橡皮擦一点一点擦掉似的。
郑清最终没有办法给辛胖子提供一个大新闻。
这点遗憾在他翻出灰布袋里的笔记本后消退不少。年轻公费生意外发现,他在梦境中做的那些笔记,都非常完整的呈现在现实中的笔记本上了。
笔记中着重标记的一句话——知道的足够多,就不会感到困惑;只要足够聪明,就不会被现实所迷惑——是他根据先生授课内容自行做的总结。
男生嘟囔着这句话,伸了个懒腰,从凉亭的长凳上站起,探身向外望去。
午后的阳光少了几分毒辣,但多了几分厚重,仅仅站在凉亭的阴影中向外望去,看着那密布阳光的世界,就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知了‘哇哇’的叫着,有气无力,像极了戏台上拖着唱腔拉调子的‘老生’。
往日热闹的湖面上,大部分生物都销声匿迹,或者躲进深深的湖底,或者藏在岸边的石穴岩缝中。水面只能看到几艘空荡荡的舴艋舟,还有靠在舟边,只露出一点脊背的青色水牛。
它们是校工委的工作牛,需要随时响应想要乘船过湖的巫师的召唤。所以只能在这种高温天气下坚守岗位。
听说因为还没到七月,所以学校不给发高温补贴。
也是非常凄惨了。
数百米之外,临钟湖东畔的泥塘中,宥罪猎队的猎手们正籍着‘训练’的名义搜查那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穿着笨重的雨靴,戴着厚重的龙皮手套,在泥窝里翻找寿龟。
猎手们会给每一头被找到的寿龟做魔法检测,并在检测合格的龟壳上敲个安全的戳记。这是昨天全体会议上确认的办法,大家希望用这种办法找到藏在泥塘里的无面魔——或者最少,能从某些老龟嘴里知道点黑山羊的下落。
很显然,这项工作进行的不那么顺利。
就在郑清探着身子向外张望的时候,他看见一头暴躁的寿龟甩着尾巴,重重抽在了张季信的脸上。还有另一头寿龟正伸着脖子,冲林果脸上吐口水。
寿龟们的口水很清澈,但分量十足,把林果整个脑袋都浇的湿漉漉的。
“哦,见鬼!”年轻公费生嚷嚷着,从凉亭里冲了出来:“它们怎么敢这么没有礼貌!你们难道不能用一点更强硬的手段吗?”
萧笑冲郑清翻了个白眼。
“你在床上睡的好好的,做着美梦打着呼噜,忽然被人掀了被子,用魔法检查身体,末了给屁股上盖了戳……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讲礼貌吗?”
郑清顿时语塞。
说话间,他已经站在了泥塘边缘。
看上去宥罪的猎手们已经把塘子翻检了大半,壳上盖戳的寿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伸长脖子,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睛怒气冲冲看着年轻巫师们折腾。
郑清心底忽然有点发虚。
“它们会向学校投诉吗?”他小声问着博士。
萧笑扶了扶眼镜,瞥了队长一眼:“等你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经收到投诉书了……宥罪今天的训练书上就有‘妖魔检测’与‘标记’相关内容。校工委也默许我们检查泥塘。这算是某种意义上折中的处理方案。”
郑清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自己现在背着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完全不想在这种时候闹出什么‘种族冲突’,被人告上一笔。
“天气真热!”年轻公费生扯了扯袍领,犹豫道:“要不……大家先休息一下?”
话音未落,辛胖子便欢呼着,丢下手中刚刚抓起的一头寿龟,气喘吁吁向泥塘外爬去。那头脸盆大小的寿龟重重的砸在泥水中,溅起一朵巨大的褐色水花,引得张季信破口大骂。
萧笑不满的看了郑清一眼。
郑清尴尬的笑了笑,抬手扇着风:“天气太热……这才五月份,就有七八月的感觉了。气象监还没到突击使用气象球的月份吧。”
“这是年前沉默返潮的后续影响,学校早在一月份就确认过,今年高温天数会来的早而且持续时间长。你难道从来不看校报吗?”辛胖子费力的脱下龙皮手套与笨拙的雨靴,伸手就抓向郑清的腰间:“快,快,来两张清凉符……”
郑清躲开胖子油腻的大手。
“提到校报,”年轻公费生从灰布袋里飞快的抽出一沓清凉符,塞到胖子手中:“刚刚睡醒的时候,我好像有个大新闻要给你……但现在已经忘掉了……嘿,给其他人分点!”
辛胖子正打算将多余的清凉符都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听到郑清的话后,他失望的叹了口气。
“大新闻?”萧笑接过两张清凉符,贴在太阳穴两侧,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哪里来的大新闻?昨天晚上的吗?”
“不,是在梦里。”郑清一本正经回答道。
“校报是一份严肃的刊物,正常情况下不会刊登学生梦境。”胖子毫不迟疑的拒绝着,但同时也给了其他建议:“……当然,我有几个关系在《朵朵女士》编辑部,她们最喜欢刊登那些年轻人的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郑清纠正道:“是……见鬼,怎么就想不起来呢?我记得跟学校的副校长们有关。”
“嚯!”胖子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笑声:“那听上去确实不像普通的胡思乱想……更像是白日梦。”
“算了算了,不讨论这个话题了。”郑清心烦意乱的挥着手,示意胖子闭嘴。
一行人已经重新回到凉亭中,三三两两瘫坐在凉亭的长椅上。
郑清犹豫着,最终选择性说出了自己之前的一些经历——不论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还是把朱思从镜中世界救出来。他都需要一些帮手。
没有比宥罪猎队的猎手们更可靠的帮手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年轻公费生站在猎手们中间,非常认真的看着大家:“在梦里,我听到了一个预言,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儿。”
预言,对未来即将发生事情的预报或者断言。
占卜师们常常把他们出于灵感与计算得到的结论藏匿起来,只透露给几个关键人物,试图最小干涉命运的同时,获取最大的利益。
在过去的短短一周时间内,郑清连续听到了两个预言。
泉客来圩市里那个流浪的鱼人部落祭祀,告诉他威胁来自星空深处,万物在邪恶中凋零,世界为之颤抖。
而先生在梦境中告诉郑清,所有事情都会发生在第二个五月。
“第二个五月,”萧笑掐指算了算,若有所思点着头:“今年有闰月,六月初确实是第二个五月。”
“所以,你打算听那个预言的安排,六月初第一个周末再去镜中世界拯救朱思吗?”辛胖子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眼圈有些泛红。
所有听众中,他是表现的最感性的一位。
或许这与他记者的身份有关——经常采访别人,总要有超乎常人的共情力,才不至于被世间琐碎烦恼,变得麻木不仁。
“我觉得我们现在去救完全来得及!”林果年纪最小,也最冲动。
“你连你的羊都救不了,就不要添乱了。”张季信毫不客气的打消林果冲进镜中世界的想法,同时警告般对其他人说道:“镜中世界的危险,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有谁不知道半夜十二点不准照镜子的说法吗?如果我们毫无准备一头撞进镜中世界,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更不要提救人了。”
“瞻前顾后。”蓝雀瞥了他一眼,站在了林果身后。
张季信脸色顿时涨的发紫。
“我是那种人吗?”他嚷嚷着,手指捏的咔吧作响。
“不是,当然不是。”郑清苦笑着,拦在了他与蓝雀之间,连声安慰:“去年入学专机上,你是第一个站出来对抗尼基塔的新生……如果这也算胆小,那世界上就没有胆子大的人了。”
“蓝雀并没有说长老胆小。”迪伦幽幽的声音在年轻公费生头顶响起,他倒挂在凉亭的横梁上,显得颇为惬意:“还是说,那个词是你刚刚心底浮现的对长老的评价?”
“你闭嘴!”郑清仰起脑袋,恼火迪伦的添乱。
吸血狼人先生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所以说,你有什么打算?”萧笑个子虽矮,但在猎队中的权威却很高,他一开口,包括辛胖子与张季信在内,大家都闭了嘴,看向郑清。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
抬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仿佛想把整个学校都囊括在内。
“群魔乱舞。”他比划着,用强调般的语气说道:“就像现在……预言中星空深处来的‘客人’、林果丢失的黑山羊、伪装成刘菲菲宠物的无面魔、被困在镜子里的朱思、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的冲突、鱼人们的骚乱、甚至包括学校在黑狱里悄悄捣鼓的那件事情……一切的一切,群魔乱舞。”
“学校没有能力制止这一切吗?”他仿佛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询问大家。
大家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是了。”郑清满意的点点头:“学校有巫师世界最强大的力量,有无数技艺精湛的占卜师,有堪比三叉剑的执法力量……我也不认为学校会对威胁学生安全的事情视而不见。”
“所以。”年轻的公费生伸出手掌,然后把手指一根一根扳了回去:“能交给学校的,我们要交给学校……不用我们操心的,我们不要操心……比如学院间的冲突、那头无面魔、或者星空深处来的客人。”
“与我们有关系,且学校不愿意处理的,是我们接下来工作的重点。”
“林果丢的羊还有朱思。”萧笑接口道。
“对,只有这两件。”郑清点点头。
辛胖子摩挲着下巴:“如果我们听从预言,那么朱思的事情还有半个月……那我们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帮林果找羊喽?”
“这么一算,就很清爽了。”张季信显然松了一口气。临近期末,除了繁重的学业外,他还要帮他哥哥竞选神圣意志的主席,整天忙的晕头转向,能花费在宥罪猎队这边的时间非常有限。
“准确说,是半件。”郑清想到与林果黑山羊有关的预言以及这段时间学校爆发的羊奶事件,又有些郁郁了:“……找羊单凭我们还是不够的。必须让校工委动起来。”
“那可太难了。”萧笑摇摇头:“想让那些官僚部门动作快点,就算梅林的咒语都不行……他们有自己的规则。”
……
……
猎队训练结束,已经接近下午三点钟了。
郑清没有像往日一样去图书馆复习功课,而是拽着萧笑与辛胖子去步行街转了一圈。
他买了一口新箱子,给箱子里装满各种零食、糖果、小孩子们喜欢的魔法玩具、以及魔法材料及几条新袍子。
“你被仓鼠精附身了吗?”萧笑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郑清的举动,纳罕道:“这些东西还需要专门来一趟步行街吗?”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有用。”郑清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是他买给朱思的。
即便下一次见到小女巫后,她用到的可能性很低,男生还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这会让他感到些许心安。
“牛肉干可以多塞点,各种口味都要有。苏打饼干容易碎,阿拉棒就硬多了。还有,酸奶保质期短,换成干奶片更合适。”辛胖子在一旁不断给出建议:“相信我,在挑选与保存零食这方面,我更专业。”
郑清虚心接受了上述建议。
“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天流浪吧关门了?”萧笑的注意力从郑清的箱子转移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流浪巫师出门了?”
郑清瞥了一眼街道尽头的流浪吧。
往日周末,正是流浪吧业绩最旺盛,客流最多的时候。但是今天,不知为何,流浪吧的门口挂了一块大大的牌子,上面写了‘停业休息’四个大字。
平日蹲在门口收号牌的那只大蛤蟆,也化作一座石雕,双眼无神,嘴巴紧闭。却不知去哪里玩耍去了。
第一大学许多年轻巫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许多脾气暴躁的,还会骂骂咧咧,小声诅咒流浪吧今天的关门。
当宥罪猎队的几位猎手注意到流浪吧大门紧闭的时候,位于流浪吧二层的包间里,隔着狭小的包间窗户,玻璃后面,恰好也有一位巫师正在观察酒吧对面那爿小店。
时值周末,D&K里客人不少,狐五汉克坐在柜台后忙着记账,它的周围漂浮着四五个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穿着青色马甲的叮当耳朵则拖着一根比它身子还要长的鸡毛掸子,努力打扫店子角落的灰尘。
细小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斑斓,叮当耳朵挥舞着掸子追逐在后,莫名给人一种安逸闲适的感觉。
“你家那只小老鼠在对面店里干的很卖力啊。”流浪巫师背对着包间里的客人,仔细打量着D&K的生意,啧啧称赞:“……青丘公馆那小狐狸也做的不错……或许我也应该雇一个狐族的账房先生。”
没有人回答他。
屋子里只能听到咕嘟咕嘟喝酒的声音。
流浪巫师叹口气,回过身,看向蜷在沙发上的大老鼠:“你已经喝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了……该歇口气了吧。你不走,我连店都没办法开。”
沙发上的大老鼠没有吭气,捧着酒瓶继续顿顿顿,只不过它身后的大尾巴不满的抖动了几下。
粗长的尾巴顺着沙发一角滑落在细绒地毯,然后像一条蛇似的蜿蜒出屋,在门口拐角处消失不见。
伴随着它的甩动,尾巴如波浪般涌动,冲出狭小的包间。随即,整座酒吧就像一口被塞进野猫的纸箱,哗啦哗啦连连震颤。
未几,门外传来酒吧服务生焦急的声音:
“老板,这位客人的尾巴抽断第二根立柱了,大厅东侧天花板上附着的星空魔法也被砸碎,还掉了好几块玻璃……”
“记账,记账!全记在它的账上!!”流浪巫师冲门外嚷嚷了一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看向沙发上的大老鼠:
“你是一个大巫师,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控制情绪对你们这种状态的巫师来说尤其重要。蒙代尔法则现在对一年级的孩子都不是什么艰深的道理吧!……还有,我的存货快被你喝光了。”
鼠仙人仰着脖子,将手中酒瓶里最后一丝酒液灌进嘴里,没有擦嘴角残留的几滴酒液,只是随手将酒瓶甩开。
酒瓶落在松软的地毯上,噗的一下消失不见。
就像一个掉进土里的土行孙。
“你…你想让我去校长办公室偷酒吗?还是说,你自己把存货下面的存货再拿一些出来。”鼠仙人表情醉醺醺的,声音却一点也不醉,只是有些沮丧:“……最少,你还有选择。”
流浪巫师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大老鼠,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又把手伸向小吧台后的酒厨最高处,掏摸半晌,摸出一瓶琥珀光。
“99年的,这是最后一瓶。”他警告着,示意小精灵们把酒瓶送过去。
大老鼠双眼放光,探出爪子,一把抓住那厚重的瓶颈,但却对酒吧主人的警告嗤之以鼻:“三个钟头前你就这么说了……”
流浪巫师站在吧台后,撑着胳膊肘,双手十指交叉,用斟酌的语气慢慢说道:“喝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们常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
“这听上去是句废话。”鼠仙人一边嘟囔着,一边咬掉琥珀光的瓶塞,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新鲜的酒液。
“或许吧。”流浪巫师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与一个醉鬼纠缠,他只是用刚刚那句话做引子:“……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做决定,都在做选择……这会导致不同的后果。是什么决定一场暴雨席卷了整个南方?是什么让一整个狼人村庄感染瘟疫?又是什么让一个七岁的小巫师变成了默默然……”
“她不是默默然!”鼠仙人粗暴的打断流浪巫师的话,同时回答了他前面两个问题:“带来暴雨的大概率是南美洲某只蝴蝶……至于瘟疫……如果狼人们少吃几头吸血鬼,就不会有瘟疫发生了。”
流浪巫师觉得屋子里有些燥热。
他摘下了自己的尖顶帽,露出有些稀疏的花白头发。
“这都不是重点,”他喃喃着,抓了抓稀疏的头发,仍旧试图延续自己之前的话题:“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有时候,你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然后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这种时候,一句‘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会让人感觉舒服一些……”
“一点也不舒服。”鼠仙人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而且,那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决定。”
流浪巫师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思考店里要不要增加一些零食小吃,比如炸鼠耳,煎鼠舌,或者凉拌鼠尾巴。
然后他想到了一句新的说辞:
“重大与微小之间的区别,原本就不是那么清晰。”
这句话挺有哲理的,虽然细细思索,没什么内涵,但不细细思索,又像是某种老成之言,用来结束与鼠仙人之间的对话再恰当不过了。
但这一次,他想结束话题,鼠仙人却不想。
“是啊,就像你在流浪吧贩卖撒托古亚的血肉,对你来说原本只是屁大点事情,”大老鼠的声音里充满挖苦与嘲笑:“如果没有引来两头外神、毁灭一小片沉默森林的话……不过话说回来,科尔玛那丫头因此进阶大巫师……也算因祸得福。唔,忘了。对于你们恰黑饭的家伙来说,北区戏法师少了不是好消息。”
流浪巫师脸色有些发白。
“这件事你也参与其中了。”他警告般瞪了大老鼠一眼,然后不自然的向窗外瞅了一眼。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第一大学与三叉剑的联合执法队冲进来,把他带去丹哈格——或者更糟糕的黑狱。
“我是只老鼠,可以挖个洞藏起来。”鼠仙人不以为意,抖了抖嘴角的胡须。上面沾了几滴粘稠的琥珀光,赘的他有些不舒服:“而你不行……黑暗议会不会允许你放弃这个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