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纺是巫师世界著名的服装品牌。
有人说,巫师界只要有女巫存在的地方,就有绿兮纺的影子。
诚然,这种说法有些过于绝对,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说法毫不夸张的表达了绿兮纺在整个巫师世界的地位。
如果说云想依是巫师界最标准的制服商,那么绿兮纺就是巫师界最大的女装品牌。
不论是简洁的希玛纯外衣,还是精致的洛丽塔洋装,亦或是华丽的克里诺林裙、素净的罗衫、庄重的曲裾、轻飏的留仙,任何一种曾经在巫师世界流行过的服装款式,在绿兮纺都能找到无数经过变形与改进的版本。
更不要提这家店还独门供应羽人的五彩光锦、鲛人的无漏水纺、雪魅的冰蚕山绸等许多魔法种族特有的纺织品。
仅仅站在店门口,郑清就深切感受到了绿兮纺的威力。
步行街上店铺林立,炫目的招牌鳞次栉比,但这个仅仅在门口挂了一条绸布、门脸高低不足两米的小店,却始终人潮汹涌,拥挤不堪,丝毫没有因为店铺的装饰朴素而被人冷落。
在连续说了五次“对不起”,三次“抱歉”,两次“不好意思”之后,郑清终于顺着狭长的过道挤进店铺深处。
就像萧大博士曾经说过的那样,但凡有些底蕴的巫师,总喜欢扩展他们的生存空间。
即便在开店时也不例外。
与外部的门庭相比,绿兮纺深处的正厅就宽阔了许多,这里加装了许多空间扩展的阵法、四周墙壁上绘满了稳固空间的符箓,甚至连天花板也被施展了星空魔法,让整个展厅始终处于某种神秘氛围的笼罩之下。
游荡在天花板中的巨大夜明珠,洒下淡白色的光辉,整座展厅仿佛被镀了一层银装,显得清冷,而又高贵华丽。
穿着不同款式纱裙的小精灵们在半空中翩翩起舞。
她们手中的竹篮里盛满了花瓣,偶尔看见成双成对的男女巫师,便会乐滋滋的冲上来,给他们撒上一身祝福。
“她们疯了吗!”郑清手忙脚乱的拍打掉头顶的花瓣,脸色涨的通红:“能不能阻止她们!”
“只不过一点花瓣,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蒋玉脸色也有些微红,却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否决道。
郑清磕了磕牙齿,觉得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展厅里并没有固定的衣架。
绿兮纺让许多高挑的服装模特穿着各种款式的华丽女装,在人群中缓慢走动。
客人们三三两两的围绕在这些模特周围,交头接耳的讨论着服装款式、衣着面料——如果他们愿意支付一点押金,绿兮纺还会允许他们触摸那些服装面料。
展厅正中央是一条长长的T台。
这条T字台从展厅最深处的幕后一直延伸到门庭口。
明亮的灯光笼罩着整个T台,将展厅内其他环境映衬的暗淡了许多。身材妙曼的人偶穿着款式各异的女装,在T台上来回走着猫步。
台下的顾客们举着单片水晶眼镜,仔细打量着台上的模特们。
却不知是在看服装,还是在看风景。
“你让我帮你买衣服?”蒋玉抱着胳膊,站在T台下,眯着眼打量着台上往来的模特们,声音显得有些奇怪:“还是买女装?”
“当然不是我穿。”郑清干笑一声,补充道:“是我堂妹……也姓郑,要过生日了。我觉得需要给她买件礼物。”
一位金发大凶的模特摇曳着猫步,从郑清面前缓缓走过。
她穿着一条开高叉的红色旗袍,袍子上绣着一只五彩的绿孔雀。走动时,孔雀华丽的尾羽一张一合,格外漂亮。
当然更漂亮的是女模特隐约显露的肉色。
郑清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强行克制自己下流的想法,撇过头,看向蒋玉,诚恳的解释道:“堂妹还小,不在布吉岛上,在外面……但你知道,我可以邮寄给她。学校并不禁止邮东西的。”
“你堂妹?真贴心。”蒋玉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笑意。
“对,堂妹,但是远房的……今年十七岁,明年就要高考了。”郑清挥舞着胳膊,有些紧张的解释道:“她比较高……不是干瘦,是高挑,像你一样……噢,对不起。”
郑清挥舞的胳膊碰到了旁边一位女生,他的胳膊像触电一样弹了回来,神情慌乱的解释道:“对不起,不好意思,这里的光线有些暗。”
女生没有说话,而是迈着优雅的猫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原来是一位展示模特。
“第一次看见有人给木偶人道歉,”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用力拍了拍郑清的肩膀,哈哈笑道:“兄弟,第一次来看绿兮纺的服装展示吗?这么怯场可不行……会被女生笑话的。”
郑清这才知道店里这些服装模特都是炼金术产品。
“吓死我了。”郑清跺跺脚,转过身,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还以为都是真人呢!”
“真人有那么可怕吗?”蒋玉好奇的看着他:“如果你碰我一下,会被吓死吗?”
郑清脸色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话。
蒋玉微微一笑,没有继续为难他,换了一个话题:“你是说你的堂妹要过生日,所以给她买件衣服做礼物?”
“对,堂妹!”郑清强调了一遍,然后补充道:“她今年十七岁,明年就要高考,我买了衣服可以给她邮回去。”
“你像是在背课文。”蒋玉眯着眼,打量着郑清。
郑清闭上嘴巴,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毕竟时间紧张。
从巷子里到绿兮纺还不足半个小时,郑清只够准备一套简单的说辞。
不过他已经反复咀嚼过这几句话,只要他没昏了头乱扯其他内容,就不会被抓住马脚。
没有漏洞。
原本他并不打算撒谎,但是又忽然想起迪伦曾经提醒说,让一个女生给另一个女生挑礼物,会被砍死的。
郑清不想英年早逝被砍死,所以编了这套瞎话。
好在蒋玉没有继续纠结这点疑问,她笑着挽起他的胳膊,拖着他向前台走去:“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很高兴能帮忙。”
郑清浑身僵硬的跟着她向前走。
“我觉得你比较擅长这些……你的穿着…总是那么得体。”郑清喃喃着,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解释道:“你的腰带、手包、披肩……还有下摆收起来的那种形状……”
“那叫鱼尾型。”蒋玉侧过脸,嘴角稍稍扬起:“你的观察力不错。”
清幽的香气钻进郑清的鼻腔。
他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说话。
虽然客人们很多,但是绿兮纺的前台处并没有排着长长的队伍。
郑清留意到每位在前台排队的客人都会在三五秒间完成他们的业务,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返回展厅。
这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我以为前台的办事员是一位多臂族,”郑清稍稍踮起脚尖,惊叹道:“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位老妇人……她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蒋玉原本正盯着不远处一位缓缓路过的服装展示模特,并没有注意到郑清的疑惑。
“你没有发现前台处理业务的速度非常快吗?”郑清兴致勃勃的盯着那位老人动作,连连摇头:“不可思议,仅仅从动作上来看,她的举止与我们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哦,这个呀。”蒋玉终于回过神,笑道:“绿兮纺也是‘TC2000标准协议’的发起成员之一,巫师联盟允许它们在自家店铺内小范围变动时间流速,这样可以为顾客提供更优质服务……包括上元书肆、云想依、百草堂、三味书屋等等,这些老字号大多都会部分加入这个协议。”
“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前台那座枣红色的木质吧台在地板上投下的阴影格外黯淡,而阴影的边缘又有一条清晰的漆黑波纹……那就是不同时间交错在同一位面后在‘盖亚’干涉下的痕迹。”
郑清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蒋大班长的这段话,他约莫只听懂了三分之一。
“你真厉害!”他由衷的赞叹道:“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完全不知道。”
“其实都是生搬硬套的解释。”蒋玉微微一笑,谦虚道:“这都是史蒂文·汉金斯写在《维度理论浅析》里的例子……我只不过拿来主义罢了。小时候奶奶最喜欢用这种带故事的例子给我们堂兄妹解释各种复杂的魔法理论了。”
“真吓人,”郑清深深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我终于明白司马先生之前提过的平民巫师与贵族巫师之间的差距了……完全不可以道里计。”
说话间,两人已经排到了队伍最前方。
当前面那位留着金色长发的女巫离开后,郑清盯着脚下明暗不一的阴影,小心翼翼的跨过那条细长的黑色波纹。
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甚至连头顶那几颗夜明珠的光暗都没有丝毫变化。
郑清回过头,展厅里的客人们仿佛水墨画上的图案,神情动作都变得呆板、迟钝。
“不要长时间盯着后面,”蒋玉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我们站在时间之河转弯处最湍急的地方,回头很容易造成眩晕……我记得你头疾刚刚好吧。”
郑清从善如流,立刻转回头。
此时,前台的老妇人刚刚从账簿中抬起头,露出花白的头发与一双明亮的眼睛。
“为什么站在队伍后面看这里,与环境很融洽……但是站在这里看后面,就能够清晰的发现时间差异呢?”郑清忍不住心头的疑惑,继续与蒋玉咬着耳朵小声问道。
似乎因为两人离得稍微有些近,蒋玉的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
“错觉。”女巫抿了抿嘴唇,脸色稍稍有点不自然。
“下午好。”前台的老妇人笑眯眯的冲两位年轻巫师打招呼道:“今天天气不错。”
“是的,下午好。”蒋玉很有礼貌的点点头。
郑清腼腆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两位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里消费。”说着,老妇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目光在郑清大红色的院袍上停留了片刻。
“啊……云想依的制服,料子是陈年的寒蚕丝,针脚也非常讲究。”老妇人眯着眼,露出一副怀念的表情:“老艾玛不会在普通制服上面费这么大功夫……你是九有今年的公费生?”
虽然用了疑问的口吻,但老妇人的语气却非常肯定。
郑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巫师界很大,大的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它的边界;但巫师界又非常小,小到你走在街上,可能会经常遇到熟悉的身影。”老妇人笑的脸上皱成一朵菊花:“按照惯例,公费生在绿兮纺的消费,可以打九折。”
“嚯!”郑清终于反应过来:“您不担心我不是公费生吗?”
“但你付款的时候总要用学生卡吧,”老妇人眨眨眼,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我记得学校十年前就已经统一校园范围内的支付模式了。”
郑清举起手,表示叹服。
“两位想买什么衣服呢?”老妇人恢复了慈祥的表情,声音显得非常和蔼:“秋季情侣装正在热卖,如果你们能留下一张接吻的照片,绿兮纺还可以为你们增加两折的优惠……这可是只针对第一大学年轻巫师的优惠哟。”
“哦,不,不是……我们不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郑清刚刚回过神,差点又被吓的闭过气去。
他惊恐的看着店家,有些结结巴巴的解释:“我们只是同学。”
蒋玉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
“我懂。”老妇人拉长音调,笑容满面:“这里是第一大学……大家都是同学。”
“你没懂。”郑清否认着,脑袋摇得飞快。
他觉得老妇人的笑脸意味深长,只不过其中充斥了某些错误的信息。
蒋玉似乎觉得面前发生的事情很有意思,饶有兴趣的看着,没有说话。
“噢?!”老妇人声调拉的很长答应了一声,然后她凑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笑道:“不要紧张,小伙子。我也年轻过。当年那个死老头比你还害羞……学校现在已经不禁止早恋了,你可以大大方方的。”
郑清尴尬的看着老人,脸色涨的通红。
他甚至没胆子去看身边的女巫。
“按您的意思,我们最多可以打七折喽。”蒋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阻止郑清继续在那个问题上的纠缠辩解,她语气轻快的说道:“那就先这样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先看看模板图册。”
郑清张张嘴,然后悻悻然闭上,没有继续争执。
时间还有,这件事还有私下讨论的余地。
而且,他不觉得蒋大班长会为了七折的便宜,随便便宜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为了七折的便宜,让人把腿打成七八折。
他可是听伊莲娜提过,今年来学校的吉普赛女巫中,有几位大姐是被星空学院录取的。
“这是这个季度的新款样式,你们有喜欢的,就点一下照片,后台会让模特们穿着衣服出来走一圈……你们可以看看效果。”
老妇人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本厚厚的图册,递给蒋玉,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你和不是你男友的男生可以去T台右侧观看,那边的光线比较柔和。”
“非常感谢!”蒋玉拉住郑清,向观礼处走去。
“简直是个灾难。”郑清感觉自己后背冒了一层白毛汗,他沮丧的说道:“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与其他位置相比,T字台右侧的人影稍显稀疏。
并不是因为这里观看的位置不佳,而是因为这一侧特殊的装饰设计。
与其他方位不同,这里的观礼台左右并没有银白色的挡板。十几条粗大的藤条破地而出,直扎向星空天花板的深处;从它们身上伸出的细蔓向四面八方延展,互相纠缠在一起,把这一片空间切割出一个个狭窄的隔断。
为这些隔断开的观礼台提供光亮的也不是天花板上那些耀眼的明珠,而是攀附在藤蔓间、闪烁着不同色彩的灯火虫。
这些虫子用尖锐的口器刺破藤条细嫩的表皮,肆意吮吸着其间流淌的汁液,透明的腹皮一鼓一鼓的,在身后洒下一片柔和的光影。
两个年轻巫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一处空置的看台。
也许是狭小的空间会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又或者是因为蒋玉身上弥散开的淡淡香气填满了整个隔断的缘故,年轻的公费生有些坐立不安。
“流浪巫师在他的酒吧里也养了一群灯火虫。”郑清的声音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响亮。
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顿了顿,降低了音调,继续啰啰嗦嗦的说道:“我记得他还用灯火虫泡酒来着……用琥珀光泡……里面还要加肉豆蔻、何首乌之类的药材…琥珀光是一种酒,据说很珍贵…”
郑清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他蓦然想起身边的女巫来自一个古老的巫师世家,恐怕她知道的有关灯火虫的使用方法比起流浪巫师也少不到哪里去。
“我听说了,”蒋玉脸上浮现出夸赞的笑容:“大家私下里都传开了,你已经得到流浪巫师赠送的金卡……是流浪吧的贵宾……这简直太厉害了,据我所知,今年第一大学的新生中,你是唯一得到这种待遇的。”
“哪里,哪里,只不过是要给人打苦工罢了。”郑清飞快的摆着手,脸上得意的笑容却遏制不住的绽放开来:“我每个学期都要给流浪巫师画好多符箓的。”
“其他人也画不出来呀!”蒋玉小小的恭维了一下,话题一转,举起手中的图册:“时间有限,我们还是尽快给你堂妹选衣服吧。”
郑清连连点头。
“你堂妹头发什么颜色?发型呢?她有没有染头发。”
“酒红色,大波浪……嗝。”郑清下意识的回答道,然后他立刻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柱窜进了脑袋,忍不住打了一个嗝。
年轻的公费生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旁边的女伴。
谢天谢地,蒋玉似乎正在专心翻开手中的图册,并没有太过注意郑清的回答。
“红色啊!”女巫直接切掉一半的相册图片:“红色可以配其他红色,比如橘红、粉红、桃红、枣红;也可以配相近的暖色调,比如桔色、橙色、黄色、金色;当然黑色与白色都是百搭的,用在这里也没有问题。”
郑清晕晕乎乎的看着眼前闪过的五彩缤纷的光影,对于自己请了一位专家深表庆幸。
他以前单知道衣服是用来穿的,颜色什么的,只要好看就行了——从来没人跟他讲过买衣服要看发色!
“大波浪……也就是中长发,这意味着她可以穿一些露肩、或露背的服装…”蒋玉小声念叨着,手下的图册翻得哗哗作响:“…高领、颈带…这些元素可以不要。”
“我记得第一次去见杜泽姆教授的时候,你就系了一条黑色的颈带…”郑清忽然想起什么,在旁边弱弱的问道:“你也是长发吧。”
“那是因为我脖子长。”蒋大班长硬邦邦的回答道:“难道你比我更专业吗?”
郑清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毫无异议。
“有没有喜欢的颜色。”蒋玉后面的提问就显得非常简洁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公费生终于学的乖巧了许多:“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如果她染了红发,那红色就是不错的选择。”蒋玉蹙着眉,细细思索着,慢慢问道:“身高?”
“跟你差不多。”郑清在一旁悄悄比划着,估摸道:“也许她稍微高一点,半寸左右吧…”
“肤色呢?”女巫把手中的图册捧得更高了一点,冷不丁问道。
“白色。”郑清说完,立刻反应过来,弥补道:“她…她生活条件比较好,所以皮肤比较白。”
“也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蒋玉眯着眼,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那她的身材呢?三围你知道吗?就是女生的胸围、腰围、臀围。”
郑清瞠目结舌。
“知…知…不道。”年轻的公费生满头大汗。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知不道是什么意思。”蒋大班长满脸不悦。
“咳,我是说,我知道三围的意思。”郑清尴尬的四下瞅了瞅,小声说道:“但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表妹的……这个。”
因为太过腼腆,他甚至都不好意思把那三个字多重复一遍。
“如果不知道,没办法买到合适的衣服。”蒋玉蹙起眉:“你可以使用魔法在我面前模拟一下她的形态…需要大致体现她的胖瘦高低。”
郑清终于败下阵来。
每一个谎言都需要一串的谎言来弥补。
每一串谎言都有无数个漏洞要搪塞。
而搪塞这种事情,讲究技巧,更讲究急智。
郑清虽然自忖有几分急智,却因为没在女生面前练习过撒谎,所以表现有些拙急。
他觉得自己不是撒谎的材料。
“是伊莲娜。”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嘟囔着:“她之前送我一件礼物,我觉得需要还给她一件……而且天文课上我害她丢了学分,总要想办法弥补一下……之前班上聚会,我看你穿的曲裾很漂亮,觉得你应该很懂这些………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一番话说完,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伊莲娜。”蒋玉下巴微微抬起,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但语气仍旧有些不悦:“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我难道会拒绝帮忙吗!”
郑清讷讷无语。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隐藏什么。
但他知道,如果当时在巷口他直截了当的提出请蒋玉帮自己给伊莲娜挑礼物,班长大人一定会想办法婉拒的。
这不是占卜的结论。
这只是一个男生的直觉。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你可以生气、发怒、抓狂、还有暴跳如雷。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大不了把‘生活’吊起,爆打残摧。
在郑清的预想中,如果蒋玉发现她受到了欺骗,有可能会干脆的转身离去,也可能会把那本图册丢在自己脸上再转身离去,当然,作为一个女巫,她还可能掏出法书给我们的公费生来几个狠的,然后在施施然离去。
无论哪种选择,郑清觉得都是自己应得的。
然而,他预想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蒋玉仍旧捧着那本厚重的图册,耐心的为伊莲娜挑选合适的衣服,脸色也仅仅有些不渝,并没有一走了之的迹象。
这让他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愈发感到不安。
爆发的火山并不可怕,人们大可以在岩浆流淌来之前相向而逃,远离大自然的威胁;但沉默的活火山却会让人坐立不安,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会不会在睡梦中被厚重的火山灰所掩埋。
“这件怎么样?”女巫的声音打断了年轻公费生的思绪。
郑清敏锐的察觉到她的语气较之之前稍显冷淡了一些。
“看上去挺眼熟。”郑清看着画册上空悬浮的那条暗红色长裙,有些犹豫:“我记得她穿过这种款式的裙子。”
“没错……记得倒挺清楚。”蒋玉轻哼一声,飞快的翻了几页,指向这条长裙的类型条目,飞快的说道:“这是一件波西米亚长裙,属于吉普赛人的传统服饰……既然你一问三不知,那么只能选择一种最妥当的款式送给她了。”
郑清眨着眼,连连点头。
女巫的话听上去非常有道理。
“这是绿兮纺推出的秋季爆款,高丽式无袖雪纺长褶裙。”
“料子是时下流行的大椿绸,色泽古雅,工艺考究。衣缝处用金蚕丝绣入清爽类咒文,让穿着者在干燥的秋季也能够保持肌肤的水分……裙摆上还附着了清洁符文,蚊虫泥浆落在上面会被自动弹掉。”
“上衣颜色稍暗,酒红色领口与袖口,与她的发色非常搭配……苋红色长裙,比她的发色略深,能够很好的衬托出她耀眼的气质……此外,腰带上的五色流苏取自古代巫师结绳辟邪的故事。”
“此外,如果你选择这条裙子,我建议同时购买旁边这盒珍珠……一个合格的吉普赛女巫总会给自己串出最恰当的饰品。”
郑清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图册的角落,一个茶色的木筒中,堆满了胭脂色的豆大珍珠。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这盒珍珠的价格。
九豆七角。
很好,一枚玉币以内。
绿兮纺没有在这些珠子上动手脚,所以价格还在郑清可以承受范围之内。
他刚想点头答应,蒋玉却把手中的图册向半空一丢。
“啊?”年轻的公费生目瞪口呆。
“在你答应之前,”女巫转头看了郑清一眼,撩了撩耳边的长发,轻哼一声:“最起码也要让那些衣服架子穿着走几趟……怎么,你有其他意见?”
郑清干笑了一声,飞快的摇着脑袋。
他绝对不能承认自己刚才冒出的那些略显阴暗的想法。
两只小精灵从不远处俯冲过来,抓住飞到半空中的那本图册,兮兮的叫着,落向帷幕之后。
“大概还要几分钟,你可以先喝口茶,歇一歇。”蒋玉手指间忽然翻出一柄雪亮的小刀,然后在郑清胆战心惊的目光中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一块木头,一刀扎在了木头上。
“这是什么?”郑清憋着气,从茶几上端起一个茶杯,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
“篆刻课的作业。”女巫头也没抬,幽幽的回答着,小刀微动,指缝间落下簌簌的木屑。
“……”
“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郑清又喝了一口茶水。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琥珀色的液体打着卷,在杯子里旋转着,带动杯底的几片茶叶动荡不安。
当茶叶停止飘荡后,慢慢沉落水底,互相交叠在一起,头尾衔接,仿佛一个圆环,又像是一条衔尾蛇。
郑清呆了呆,一仰头,把茶叶连同茶水一气灌进肚子里。
“事实上,我有点好奇。”蒋玉的声音忽然响起,把郑清吓得被茶水呛了几下。
女巫疑惑的抬起头,却看到年轻的公费生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无碍。
于是她继续问道:“我很好奇你选择衣服作为礼物的原因……作为女生,我觉得这种礼物需要非常慎重。”
“我不知道送什么礼物……”郑清嚼了嚼嘴里的茶叶残渣,一口咽了下去,非常老实的回答道:“牧饰娘的首饰价格对我来说有点昂贵……化妆品我又不是特别懂;此外我也没见过其他巫师送花,而且我也不知道吉普赛人的花语与我们有没有差别……如果你没有帮我选衣服,我差点去苹果阁买一个潘多拉魔盒。”
蒋玉终于卸去脸上的僵硬,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你可以给她买个小宠物呀,”女巫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小猫、小狗、小鸟……如果怕麻烦,小乌龟、小仓鼠都是不错的选择。”
郑清立刻瞪大了眼睛。
“我应该早点问你…”他嘟囔着,挠挠头,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的确不适合挑礼物……实际上,我还考虑过步行街上那家糖人店,打算给她买一盒波西米亚骑兵。”
女巫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笑的前俯后仰。
没过几分钟,穿着红色长裙的模特从后台走出,在T字台上转了一圈。
裙角飞扬,流速飘摇,佩玉鸣鸾。
“这件衣服是不是有点……”郑清犹豫着,想挑一个合适点的词汇。
“张扬?”蒋玉笑着说道:“难道这不是最适合她的风格吗?我觉得她是整个九有学院最有活力的女生。”
“确实如此。”郑清端着空荡荡的茶杯,深以为然。
小精灵们捧着图册,重新飞了下来,落在女巫的肩头。
蒋玉收起刻刀与木块,重新翻起了图册。
“这件就可以了,”郑清不由自主的说道:“不用麻烦看其他…”
“最后一件事。”蒋玉强忍着笑意,翻开图册,递到郑清面前:“完整的一套衣服,还包括内衣。”
郑清看着图册上那件鲜亮的肚兜,手一抖,将手中的茶杯与图册一起丢在地上。
“哈哈哈哈!”面前的班长大人拍着桌子,笑得花枝乱颤。
“咱俩今天都有点失态。”郑清捡起图册与茶杯,忍不住苦笑起来。
……
一直到付款结账的时候,蒋玉仍旧时不时取笑郑清之前蹩脚的谎话,以及他丢图册时的窘迫。
“公费生,九折优惠。”前台的老妇人手底的算盘拨的劈啪作响,但她的声音却清晰的传进两位年轻巫师的耳朵里:“不拍张照片吗?”
长裙已经被妥善折叠起来,放在一个棕色纸袋中。
袋子旁边还有个小木盒,里面是那些胭脂色的真珠。
“照片?”郑清抓着木盒正向灰布袋里塞,闻言愣了愣,而后余光小心的瞄了一下身边的女巫。
“怎么,真的打算让我亲你一口!”蒋玉抱着胳膊,扫了年轻的公费生一眼,嘴角抽了抽。
“哪有,哪有!哈哈哈哈……”郑清挠着头,哈哈笑着,脸色涨的通红:“这不是刚才没想起来照片是什么意思嘛……啊,哈哈哈哈……”
他飞快的从怀里掏出学生卡,拍在桌子上,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九折就很满意了……九折就行……九折就很好,挺好的。”
老妇人挑了挑眉毛,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郑清长松了一口气。
礼物虽然买好了,但是如何把礼物送出去仍旧是一件非常考验技巧的工作。
由于周六晚上还有巡逻任务,所以郑清打算明天帮伊莲娜补习符箓学的时候,再找机会把礼物塞进吉普赛女巫的手中。
从步行街回到宿舍后,他顾不得休息,摊开信纸,兴冲冲的与伊莲娜约定明天补习的时间与内容。
青色的纸鹤带走了他美好的希望,却带回来无尽的失望。
吉普赛女巫表示自己周日需要做祷告,非常抱歉,希望下次有空暇时再重新约定补习时间。
“如果我的理解能力没有问题,她这是在表示拒绝。”辛胖子撸着橘猫,懒洋洋的靠坐在墙边,非常残酷的揭示了某个事实:“小伙子,你被甩了。”
团团趴在胖子腿上,舒服的打着呼噜。
“人生啊,是多么的变幻莫测。”迪伦也在棺材里叫道:“有的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郑清恶狠狠的瞅了两个家伙一眼,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又沮丧的闭上。
虽然用词粗暴尖刻,但胖子说的好像没错。
“按照我一千五百年的人生经验来看,这个时候你需要来几斤琥珀光。”吸血狼人先生趴在棺材边沿,耷拉着脑袋,又在秀他那糟糕的记忆力。
“前几天你还是一千八百岁呢。”郑清嘟囔着,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反驳的地方。
书桌的另一侧,萧大博士并没有参与郑清感情纠纷的话题。
与这种毫无营养的事情相比,他对服药后仍在反应阶段的小精灵们更感兴趣。
也许因为不久前刚刚接受过治疗的缘故,小精灵们仍旧昏昏欲睡,横七竖八的躺在纸屋内,看上去很没有精神的模样。
“她们得到救赎了吗?”萧笑捧着一只小精灵,小心打量着她的状态,用胳膊撞了郑清一下:“我的意思是,她们还有后续治疗计划吗?又或者杜泽姆博士为你们重新绑定了魔法契约吗?”
“没有绑定新契约。”郑清打起精神,有气无力的说道:“她们也只是暂时没事了……按博士的意思,这次的治疗会为她们延长大约三个月左右的寿命。我还需要每天记录她们的体检数据……如果没有异常情况,短期内暂时不需要去非正常生命研究所了。”
“那她们吃什么?”辛胖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哼哼道:“活着总要吃东西吧…”
“小精灵可以自行摄取空气中游离的魔法能量来维持生命,”郑清还没有说话,反倒是萧笑开口解释道:“这是她们的基层炼金阵式上就铭刻的内容。”
说着,他把手中的小精灵放进书桌的纸屋内,顺便帮其他小精灵摆正了睡姿。
这座纸屋是天文08-1班的女巫们集体为小精灵搭建的休息室,里面不仅有桌椅大床,还在四周光秃秃的墙壁上挂了真丝提花的缎子,甚至那些松软的床垫里都塞满了天鹅绒。
“我更好奇的是,砂时王浆竟然真的对小精灵们有效果。”萧笑一脸严肃的抓起自己的笔记本,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毛笔,舔了舔,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飞快的说道:“你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你的这些小精灵身上……也许你应该尽快写一篇论文,我可以帮你搜集资料,你记得把我列成第二作者。”
“论文?”郑清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论砂时王浆与炼金产物的相互作用及其新功效》,或者《对魔法炼金产品与魔法生命关系的哲学性探究》。”萧大博士张口就说了两个及其拗口的名字,把宿舍里的其他人绕的更晕了。
“啥啥啥?”辛胖子的圆脸皱成一团,大声嚷嚷道:“你能不能说人话!”
橘猫打了个哈欠,嚎了一声,似乎在支持胖子的观点。
郑清仍旧一脸茫然的看着眼镜男。
“也就是说,你可以从两个角度写论文。”萧笑放下笔,耐着性子解释道:“或者你选择探究砂时王浆的新功效,它能对炼金生命起作用这是一项非常有趣的发现;你也可以试着讨论一下小精灵能否与鱼人等其他魔法生命一样,拥有真正的‘魔法生命身份’,毕竟按照以往的论点,砂时王浆只能对‘真正的生命’起效果。”
“这件事有搞头!”迪伦挣扎着,从棺材里坐起身,拨开帐子叫道:“我记得曼彻斯特的安德鲁·肖洛夫就是因为发现了龙血对炼金生命的进化效果,所以拿到了应用魔法研究院的入场券……还从巫师联盟赢得了一枚铜梅林勋章。”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萧笑勉强认同了混血儿的观点。
“你的意思是,为小精灵们争取合法的生存权益?”郑清的眼睛渐渐有些发亮:“而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炼金产品!”
“喂喂喂,不要胡乱引申我的意思诶…”萧大博士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争取权益什么的,是社会活动家们的工作,我们是研究者,探索的现象背后的真实……不要随便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啊!”
“不是自己,是我们!”郑清用力点点头,一把按在萧笑的笔记本上,语气坚定的说道:“你刚才也说了,要当第二作者……我已经同意了。”
“劳驾,我们说的不是一码事。”萧笑试着抽了抽自己的笔记本,没抽动,只能无奈的说道:“想要改变《巫师法典》,不是一两篇论文能够完成的……你知道贝塔镇北区的戏法师们吗?”
郑清点点头。
那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堕落区,住着许多一事无成的危险巫师。学校里的低年级学生甚至会被学长们告诫尽量不要靠近那里。
“戏法师还是人!但是在五十年前,连河童都看不起他们……许多巫师都直接把他们当做工具、实验材料来使用……他们不能参加巫师全体会议,不能在巫师联盟的任何一个机构中担任正式职务,甚至他们的孩子都不能参加巫师高考。”
“我记得尼古拉斯家好像就在贝塔镇北区吧。”郑清犹豫着,说道。
“对。”萧笑用力抽出自己的笔记本,重重抱在怀里:“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改变巫师联盟的意见,改变《巫师法典》的呢?”
“在报纸上抗议?”郑清弱弱的猜测着:“或者游行示威…”
“大巫师们有一百种办法让他们闭上嘴,乖乖滚回他们四处漏风的茅屋里去。”萧笑摇摇头,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五十年前的戏法师,为了获得《巫师法典》中的的完整巫师身份,在巫师与妖魔大战中牺牲了近二分之一的生命,男人、女人、甚至还有老人……在战后总结中,他们的行为赢得了大巫师议会全体默哀,巫师联盟降旗致哀的荣耀。”
“这是他们得到巫师们尊重的开始。”
“没有任何一种抗争,是建立在毫无牺牲的基础之上的。”
“你的小精灵们,有这种决心吗?或者说,你能‘代表’她们,来下这份决心吗?”
郑清顿时沉默了。
他忧伤的看了一眼纸屋里沉睡的小精灵们,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不要说代表她们,他甚至都没有正式与小精灵们对话过。
除了兮兮的叫声外,郑清只能隐约感受到她们最直观的情绪。
“也许你是对的。但有的事,你不做,我不做,他也不做……对她们不公平。”年轻的公费生倔强的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几位舍友:“我也不奢求自己能够改变什么……只希望自己未来某个时间,不会因为自己现在的畏缩不前而后悔。”
“清哥儿说的很有道理。”辛胖子坐起身,用力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大叫着:“也许我们只需要开个头,历史的滚滚车轮就会把前面的障碍碾的粉碎!”
“啧,有难度,”迪伦咂咂嘴,对着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尖牙,说道:“非常有难度。”
“有这份决心,先把伊莲娜约出来呐。”萧大博士扶了扶眼镜,幽幽的说道。
“我只希望未来某个时间,不会因为自己现在的畏缩不前而后悔……”辛胖子把团团举到眼前,摆动着它的两条前腿,尖声尖气的叫着,学着郑清刚才的语气。
“嗷!”橘猫一巴掌糊在胖子脸上,拒绝了他的玩儿弄。
郑清张张嘴,哑口无言。
郑清最终没有掀起小精灵世界的身份大革命。
他也没能把吉普赛女巫从留学生的宿舍楼里约出来。
因此,周六晚间巡逻之后,他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径直前往书山馆,坐在了那张为伊莲娜补习功课的书桌前,祈祷能够在这里看见那个靓丽的身影。
也许因为他在祷告过程中睡着了,也许是他的祷词不是那么正规,上帝一怒之下放弃了这个伪信者。
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期间郑清睡的两眼昏花、半身麻木,甚至连饭都没好好吃一口。但书山馆中人来人往,女巫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钟表的时针与分针已经相遇、交错过十多次。
似乎只是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今天周日,按照老姚的规矩,晚上还有班级例会。
一无所获的年轻公费生看着窗外渐青的天色,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站起身,带着疲惫的心情,怏怏离去。
开班会的教室位于主教楼东601,也是平日里上魔咒课的教室。
当郑清赶到时,已经时近七点,大部分学生都落座了,因为姚教授还没来,所以教室里充满了喧嚣的气氛。
推开教室门,年轻的公费生低着头径直向教室后排跑去,他的余光瞟见了靠墙的课桌后,那酒红色的、模糊的影子,鼻尖似乎也缭绕了一股浓郁的芬芳。
他的眼皮有种涩涩的感觉。
“怎么来这么晚!”辛胖子举起胳膊,有力挥着手,大大咧咧的打着招呼。
“在书山馆看书看过头了。”郑清嘟囔着,一屁股坐在萧笑身旁的空位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就在那边,”萧笑嘴唇抖了抖,用细微的声音说道:“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郑清啪的一下把脑袋拍在了课桌上。
“没心情。”他闷声闷气的哼了一句。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在未来,因为今天的畏缩不前而追悔莫及。”萧笑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前排辛胖子的耳朵抖了抖,脑袋向后仰了仰。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旧没有抬头。
“有些人,有的事,错过了,就永远回不去了。”萧笑扶了扶眼镜,犹豫了几秒钟,补充道:“除非你能够超越大巫师的境界,也许还有逆转时间线、跨越时空的后悔机会。”
“超越大巫师的境界是什么境界?”郑清抬起头,有些好奇。
“这是重点吗?!”萧笑眼角抽了抽。
辛胖子的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
“咣!”
教室门剧烈的响了一声,打断了郑清的思路,也震慑了原本吵闹的教室。
姚教授一只手举在半空中,还在做推门的动作,但看他呆滞的表情,显然也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上…朝……!”门后的简笔画小人扯着嗓子尖叫道:“威…武……!”
“聒噪。”老姚脸上的表情终于舒缓下来,他抓着烟斗敲了敲那张纸,笑骂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冤枉啊,大人,小人冤枉啊……”简笔画尖着嗓子嚎叫着,在纸上撒泼打滚。
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
老姚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着,摇着头,大步流星的走上讲台。
“它总是这么有活力。”郑清托着下巴,看着那个小人爬起身盘腿坐在白纸的角落,还把头上的帽子放在了地上倒扣着,仿佛一个开始工作的乞丐。
“那不是活力……那叫疯狂。”萧笑低声哼道:“如果你每天都只能呆在一张纸上,也许会比它更疯狂。”
郑清想了想那种拘束、枯燥的日子,顿时打了个寒颤,迅速把那些负面的情绪驱逐出脑海。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谁给他画了顶帽子!”年轻的公费生盯着白纸上那顶凸字形的简陋帽子,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萧博士。
“不知道……也许是某位好心的女士。”萧笑嘴唇蠕动着,警告道:“如果不想被老姚叫起来朗诵你的‘一周生活报告’,就赶紧闭嘴!”
郑清咽了一口唾沫,心虚的看了讲台一眼。
不知是哪位前辈的馊主意,学校似乎认为让学生们每天做简单的生活笔记,然后汇集成册,能够有效锻炼他们精神方面的素质。
于是乎,九有学院坚决贯彻了学校的这条建议。
每周日的班级例会上,老姚都会要求学生上交本周的札记——如果某位学生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还会笑眯眯的要求这位学生站在讲台上,有感情的朗诵自己一周日常。
“这周,是九月最后一个周日。”讲台上,姚教授低沉有力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们走进第一大学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每个人应该或多、或少,都收获了一些东西。”
“也许是一道咒语、也许是一方魔药、也许是几道符箓、几个魔文……当然,也有可能是友情、或者爱情。”
教室立有些不安的骚动起来。
每个人都在用隐晦、却又清晰的目光交流着什么。
“我非常高兴的看到你们努力在这座校园中成长。”
“也非常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保持这种积极奋发的精神,在自己的路上走的更远。”
郑清的耳朵自动过滤了老姚这些打着官腔的套话。
他低着头,在自己的法书上一遍又一遍誊抄着束缚咒的咒语,用精神上的疲劳来缓解内心深处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萧笑拽了拽他的胳膊。
“什么?”郑清诧异的侧过头。
“注意听,”萧笑示意他看讲台:“老姚开始讲下周工作安排了。”
“有什么可听的……”郑清嘟囔着:“课表是固定的……每周都是老生常谈。”
然后姚教授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惊讶的瞪大眼睛。
“下周一,我们会举行开学典礼。”
“地点在第一大厅……有谁不知道第一大厅在什么地方吗?”
所有人都飞快的摇着头。
“周一下午的符箓课会取消,按照惯例,我们会安排你们在周五下午的实践课补上这节符箓课……大家注意在自己的课表上备注清楚……开学典礼的具体事宜我会在明天早上的魔咒课后再通知唐顿跟蒋玉……大家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教授,为什么这么晚才举行开学典礼!”
“谁主持,是校长吗?”
“竟然还有专门的开学典礼……我以为下飞机后那个老头已经给我们举办过了。”
一时间,许多人都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这个话题来,教室里顿时陷入了乱哄哄的一片。
“安静!!”老姚手中的烟斗在桌子上重重砸了一下。
教室里立刻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既然没有其他问题,那就散会!”
“注意安全!”
教室里立刻响起桌椅板凳挪动时稀里哗啦的声音。
“郑清,你留一下。”老姚打了一个响指,叫住了刚刚站起身的公费生。
几位同伴用目光送上了最诚挚的祝福后,一溜烟的消失在教室里。
“有几个事情,通知你一下。”老姚咬着烟斗,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与他一起向外走,一边慢吞吞的说道:
“明天开学典礼上,巫师联盟可能会来人,给你发个奖,表彰你在四季坊上的优秀表现……你有个心理准备,到时候如果发言的话,不要太紧张。”
“还有就是你在校医院的体检结果出来了,明天,或者后天,我们抽时间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就像我说的,你的头疾是个大麻烦。”
“不过不要紧,这里到底是第一大学,没有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时隔半个月,郑清终于做了一个好梦。
在梦里,他最终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把那条波西米亚长裙送给了吉普赛女巫——伊莲娜尤其喜欢那盒胭脂色的珍珠。
“我可以用它们串出两条守护项链,”女巫在梦里高兴的说着,还踮起脚尖转了几圈,仿佛一只欢乐的蝴蝶:“你一条,我一条……”
年轻的公费生还没来得及对女巫的这个建议表示赞赏,就被一阵恐怖的怪音给惊醒了。
“啊啊啊啊啊!不!”
辛胖子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嚎叫着,在他的书桌前胡乱翻腾着:
“我的魔咒课作业呢!我的作业呢……我肯定做过的……三千字的‘认识法书’!”
郑清深呼吸,翻了个身,扯了扯被子,把脑袋完全蒙住。
但胖子尖锐的哀嚎声仍旧刺破层层屏障,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博士!博士你看到我的作业了吗?我在图书馆还借鉴过你的一部分,你知道我写了的……清哥儿!清哥儿!你知道我的作业放在哪里了吗?如果找不到,老姚肯定会在课堂上叫出一头大猩猩掐死我……”
郑清最终没有续上那段美好的梦境。
清晨的气息缓缓袭来,随着精神的复苏,郑清惊恐的发现梦幻中的记忆正在飞快的消失。——踮起脚尖旋转的女巫、银铃般的笑声、迷人的眼神,仿佛艳阳下的积雪,迅速消融,化作汩汩的流水,渗入记忆的最深处,再也找不到了。
郑清好像听到了橡皮擦在他脑海里咯吱咯吱的涂擦声。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梦里自己是如何把那条裙子送出去的了。
“噢……不!”年轻的公费生身子蜷成一团,哀嚎一声,愤而扯开帷帐,吼道:“要死啦,侬个小赤佬……大清早搅人清梦,脑子瓦特啦!”
小精灵们对他终于睡醒了表示非常高兴,兮兮的叫着,呼啦啦从书桌前飞了过来,落在他头发、肩膀上,挤来挤去。
郑清原本高炽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熄灭了。
“几点了,”他有气无力的哼道,朦胧的眼神在宿舍里飞快扫了一圈。
辛胖子趴在书桌上,扒拉着每个能够藏下一页纸的缝隙,希冀找到自己那份失踪的作业;萧笑抱着笔记本,盘腿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头发凌乱、睡眼惺忪;迪伦的帐子敞开着,棺材盖也打开着,显然又是彻夜未归。
窗外天色仍未亮,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雀叫声预示着清晨的临近。
“马上就六点了……还有两个钟头就是老姚的魔咒课了,我死定了!”辛胖子抓着他稀疏的头发,继续鬼哭狼嚎着。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么早翻作业?”郑清对此非常难以理解。
“我做梦,梦见有条虫子把我那张作业纸一口一口吃掉了,”辛胖子哭丧着脸,混着满头大汗的油光,看上去仿佛一条直立的鼻涕虫:“然后我醒来翻了翻,真的找不到了!……每个放作业地方我都找过了,真的没有了……”
听到‘做梦’这两个字,郑清的脸色顿时黑了。
就像窗外的天色一样。
“可以去做早课了。”郑清无视了胖子的哀嚎,转头看向萧大博士,硬邦邦的说道:“今天我们早点去吧。”
萧笑自无不可,转身便从橱柜里抽出了他的练功服。
“喂,你们就这么走了??有没有点同情心啊!良心呢!喂!你们的良心呢?!”辛胖子瞪大眼睛,看着两位舍友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拉开宿舍门,语气极度不可思议。
“嘶……这才刚到十月,天气就凉了。”开门时,一股冷风倒灌进屋子,郑清打了个哆嗦,把身上的袍子裹得更紧了一些:“这小风儿吹的,嗖嗖的,把我心都吹凉了……”
萧笑默默的戴好眼镜,抱着他的笔记本,跟在郑清身后。
“你们真走啊!……我给你们买过饭!我帮你们占过座!我还是跟你们签过契约……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教授了!两个钟头后我就要见教授了!……”
“咣!”
宿舍门重重的扣上。
隔断了呜呜作响的秋风,也挡住了某个胖子绝望的嚎叫。
……
……
直到魔咒课前十分钟,辛胖子才带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进教室。
他抓着一张桑皮纸,一脸得意的在两位舍友面前晃了晃:
“看到吗!没有你们我也能找到自己的作业!”
“哪个蠢蛋会找不到自己的作业?”萧笑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辛胖子戛然无语。
“你在哪儿找到的?”郑清对于这点非常感兴趣。
“团团用它裹宵夜了,我给了它一根鸡腿,它用了三秒钟就从窗外的台子上给我捡了回来……”辛胖子悻悻的坐在椅子上,不顾椅子的惨叫,用力向后仰着,翘起两条腿,抱怨道:“我要跟你们绝交!没有你们这样的,看到朋友有难,撒腿就跑……”
“食堂今天中午有烤鸡,我刚刚预定了一只。”郑清托着下巴,斜乜了胖子一眼。
“哦……好吧,其实你们的行为我也可以理解。”辛胖子立刻端正了坐姿,一巴掌把魔咒课的作业拍在课桌上,表情严肃的说道:“早上把你们吵醒,真是对不起了!”
“你有没有点原则!”郑清用两根指头掂起胖子的作业。
仿佛被揉成一团、然后又努力铺展一样,桑皮纸上充满了细小的褶皱。在纸页的空白处,还能隐约看到一块可疑的暗紫色污渍。
郑清非常怀疑那是某只可怜的老鼠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原则?什么是原则!”辛胖子郑重其事的看着自己的舍友,脸上充满了神圣的光辉:“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吃更重要的事情吗?吃就是我的原则!”
“原不原则不清楚,”郑清抖了抖手指间的那张纸,咂咂嘴:“但如果你把这张纸交上去,老姚有一定可能性叫一头猩猩出来吃了你……”
胖子还没有来得及反驳,门后那张简笔画小人就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老师来啦!”
“都…快…坐…好!”
“老姚带了两个打手过来啦!”
简笔画终究是简笔画。
在它那由粗糙的石墨线条组成的简陋脑袋里,完全无法容纳下一个正常的灵魂。
教授怎么会带着打手来教室呢?
这完全没有道理嘛。
郑清还没来得及向伙伴们吐槽简笔画小人诡异的思维方式,教室门便砰然打开。
姚教授夹着讲义,衣袂翩翩,急匆匆的走进教室,他的身后跟着两位身材粗壮的灰袍校工,校工们手上抬着一口木头箱子。
箱子高约半米,红底漆皮,黄铜的荷叶锁,柜面上嵌着山水图样,看上去青白相间,仿佛玉石一般。
“早上好!”教授简单的挥挥手,向同学们点点头:“不用起身……坐,坐,都坐着就行……你们两位把箱子摆在这里就行。”
他指着讲桌旁边的空地,向两位灰袍校工示意着。
箱子很沉,落地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回响,两位校工看上去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们在向教授微微行礼后便径直离开了教室。
郑清探着脑袋,努力伸长脖子,想要看清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与他抱着相似想法的学生还有很多,教室里顿时响起桌椅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噪音。
唯有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那位两次留级的老生尼古拉斯,才杜绝了这些好奇心。他只是微微一笑,便重新埋头手中的习题册,没有关心教室里逐渐躁动起来的气氛。
“教授,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李萌飞快的举起她短小的胳膊,提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不论什么课程,在所有同学中,似乎只有她能够无视每位教授的慑人气场,敢于随时随地提出自己的疑惑。
姚教授眯眼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大家的疑问,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
“作业都写完了吗?”
上节魔咒课的课后作业,并不是练习新学到的咒语。事实上,除了最早学习的束缚咒外,姚教授教给大家的第二个咒语,元辰守护,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够释放出来。
即便郑清把那道咒语的咒式口诀记得滚瓜烂熟,能够在法书上一挥而就,也无法让自己的法书出现一点儿变化,遑论成功释放咒语了。
郑清甚至不清楚这道咒语释放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
仿佛教授传给大家的是一道错误咒语似的。
所以,在上节课结束后,姚教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排大家课后练习‘元辰守护’或者默写它的咒式,而是安排了一项新任务。
分析‘法书’。
每个人写三千字以上的文章,主题是‘对法书的认识’,内容不限、范围不限、格式不限——除了字数以外,没有任何限制。
这意味着极大的发挥空间。
张季信写的散文,罗列了他从小到大使用过的几本法书、以及它们的结局,同时感慨着时光的流逝——郑清从来没有发现这位粗豪的汉子竟然还有如此细腻的笔触。
萧大博士则写了一篇简练的论文。他简要概括了法书兴起的缘由、魔杖以及手诀没落的根源,他讨论的重点在于‘法书如何成为施法媒介’。
而辛胖子则写了三千字的议论文,写的是法书的种类与规格。
在郑清看来,这纯属投机取巧。
用迪伦的话来说,‘胖子的论文,完全就是抄了一遍上元书肆里的产品简介……毫无技术含量!但神奇的是,这份作业竟然还符合教授的要求…’
相比之下,郑清虽然对法书没有什么深刻认识,却因为买书时意外参与了‘血炼法书’的过程,所以他用回忆的口吻简述了自己买书的过程。
不论如何,姚教授在上节课留下的作业并没有那么困难。
但教室中原本因为那口奇怪的大箱子而有些躁动的气氛,在教授询问作业情况后迅速趋于平静,以至于悄然无声。
虽然大家都写完作业了,然而鉴于老姚的恶趣味,谁也不能保证教授不会点某位学生上台把他的作业当众朗诵一遍。
就连一贯胆大妄为的李萌都悄悄收回胳膊,把身子向课桌下面稍稍藏了藏。
“都没写作业吗?”姚教授奇怪的看着大家,眉头拧了起来。
“写了!”这一次,班上的人异口同声的响亮回答道。
“写了为什么不吭气……”姚教授笑骂道:“这群兔崽子,吓了我一跳!……唐顿,先收作业,把作业给我收上来。”
高大的班长应声而起,拖着沉重的步伐一张课桌一张课桌开始收起。
与此同时,姚教授也没有沉默。
他斜靠在讲台上,从口袋里掏出烟斗,随意的在讲桌边磕了磕,重新塞进嘴里。
没有塞烟丝,也没有点火,屡屡青烟便从烟斗中袅然升起,将他的面孔藏在烟雾后面,只留下一个黑亮的大背头在半空中若隐若现,好像一只蛰伏的大甲虫。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大家都已经从我这里学习了两个很强大的魔咒。”
“束缚咒、还有元辰守护。”
“但是,我很失望。”
“到目前为止,似乎班里面大多数同学还没有办法完全的施展出这两个咒语。”
郑清想起自己依然毫无进展的元辰守护咒,颇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把目光落到誊抄在法书上的元辰守护的咒式上。
“我回去之后想了想。”
“这不完全是你们的原因……我发现,你们并不知道一个很关键的基础问题。”
老姚拂去面前的青烟,露出严肃的表情:
“那就是魔咒与法书的关系。”
“这是一个很基础的问题,我原本应该在第一节课就给你们讲述的,但是我觉得这样调整一下,你们会对这节课有更深刻的印象。”
“课,还是枯燥与老生常谈。”
“但理,却是足以让你们真正踏足咒语世界的阶梯。”
郑清不由抬起头。
“学习魔咒,有两个关键。一个是咒语、一个是法书。”
“法书承载着法术在这个世界的投影,而咒语则是引动这层投影的引子。”
姚教授翻开手边的法书,屈指一弹。
一串流光溢彩的符号便从书页间飘起,仿佛一条彩虹,溅到了黑板上。
一串串潦草的字迹随着彩虹的消失逐渐展示出来:
“当你无法正确理解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无论多么强大的咒语你都无法施展出来。”
“魔咒!”
“多么迷人而充满力量的字眼。”
“它直探万物的本源,勾连着神秘与现实。”
“它是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的标志。”
“它也是你们在大学需要掌握的基本技巧!”
一本漆黑的,嵌着金银丝的厚重法书被姚教授从口袋里掏出来,重重的拍在讲桌上:
“法书!”
“你们释放魔法的凭依,把未知神秘具现化的媒介,也是你们巫师生涯的重要工具。”
“学习魔咒,你们首先必须了解法书。”
“什么是法书?如何正确的使用法书?为什么要这么用?”老姚耸肩驼背,咬着烟斗,低着脑袋,在讲台上踱着步子。
每走一步,便抛出一个新问题:“法书是如何工作的?巫师联盟对法书有哪些要求?法书的国际标准是什么?”
一根白色的粉笔在墨绿色的黑板上奋力滑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用它的生命把教授说的每个字都烙印在黑板上。
六个问题罗列完毕后,粉笔抖了抖身子,洒下一地白色的汗水,然后凭空一跃,跳回了灰色的纸盒中。
“这节课,我们就解决这些问题。”姚教授把烟斗从嘴边拿开,重重的喷出一股青烟,他挥舞着手臂,指着黑板上那些问题,大声问道:“现在,你们在座的诸位,有谁能回答我上面的问题?”
所有人都安静的坐在自己位子上,死死盯着面前的桌板,没有人站起身。
就来萧笑也皱着眉,抚摸着自己的笔记本,没有举手。
也许意识到自己抛出的问题有些过于复杂,姚教授眯了眯眼,把难度降低了许多:“或者说,上述的某个问题,谁能回答出来?……不要紧,知道多少说多少,说的好有加分,说的不完整也不会扣分。”
“现代的法书综合了许多元素。”李萌跃跃欲试的站起身,很认真的扳着手,说:“中土修士的炼器手法、西方传承的神秘介质、还有非洲黑巫师对于灵魂的一些应用……我记得奶奶说过,法书都是有灵魂的,要想准确的施展咒语,就要好好跟法书里的灵魂说话……我每天上课前都给它鞠躬,所以我的法书一直很乖。”
教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连姚教授都遏制不住他脸上的笑意了:“坐下说,坐下说,大家都知道我上课的习惯,不用拘束,坐着说就行。”
说着,他用力喷了几口烟气,把自己的脸用烟雾遮挡住。
“这就是李萌念的咒语十条有五条都软绵绵的原因了,”张季信吭哧吭哧的笑着,转头对郑清说道:“只有控制不住法书的小女巫才会恭恭敬敬的讨好这些家伙呢!”
说着,红脸男生攥着拳头,用力擂了擂他的法书。
那本硬皮精装的法书发出噗噗的声响,仿佛被砸漏气的皮球一样。
“供奉虽然能够增加法书与巫师之间的联系,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会丧失巫师的主动性,所以学校会建议大家爱惜自己的法书,但不会强制大家每天都烧香祭拜。”也许终于控制好了情绪,姚教授挥挥手驱散面前的烟雾,询问道:“还有谁再说说?有谁要补充的吗?”
郑清犹豫了一下,举起手。
“咳……我的法书是在上元书肆里定制的。”他清了清嗓子,试着回忆当时的场景,慢慢说道:“当时那个制作法书的老巫师说过,每一本法书中都存在着一头妖灵,巫师念动咒语,就是驱使妖灵与天地共振,通过这个妖兽灵魂与天地感应……这样可以把巫师原本细微的能力呈几何倍放大……还有,我的法书经过血炼,托马斯先生说过,这样的法书对咒语的曾益性更强。”
教室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语声。
许多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向郑清,赞叹着不愧为公费生,连法书都是特殊定制的。
“上元书肆?”姚教授踱到郑清面前,摸了摸那本白色的法书,指尖划过书皮上的黄铜搭扣,语气肯定的说道:“我记得你是在大明坊买的书……也就是老佩恩帮你做的?”
郑清尴尬的笑了笑。
他还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姓名。
“血炼的法书与巫师之间可以产生更清晰、更紧密的联系,所以你施展法术的时候会更加得心应手。”姚教授点点头,补充道:“但是联盟并不推荐巫师们使用这种粗暴的、不健康的方式炼制法书……毕竟现代又不是一千年前,法书经常更新换代,谁也不会抱着一本法书过一辈子。”
说完,他拍了拍郑清的肩头,示意他坐下:“坐下……后面回答问题的不用站起来,坐下说就可以……还有谁想说的?”
“法书比我们自身的精神更加敏感,所以通过法书我们可以触探到更深层的力量;但相应的,法书本身的倾向会影响巫师咒语的威力,”唐顿依然没有服从教授的话,规规矩矩的站起身,神情稳重的回答道:
“比如鱼皮制作的法书对水属性的魔法有很强的增幅,但是用来施展火属性的魔法就会偶尔出现哑咒;而先秦竹简类的法书,用来施展火属性的魔法就毫无阻滞,甚至还有一定曾益了。”
“嗯嗯,非常清晰的观点。”老姚终于放弃让同学们坐着回答问题了,他转头看向其他人:“还有谁要补充?”
萧笑摸了摸自己的笔记本,终于站起身:
“我想谈谈法书的国际标准。”
萧大博士扶了扶眼镜,语速飞快的说道:
“按照国际标准,法书均需精装,尺寸:A4;页数(含封皮):108页。”
“扉页要求空白,以供巫师自行烙印徽章、署名、座右铭;”
“必须加载防护页,用以铭刻防虫、防潮等情况的魔纹符箓;”
“永固常用魔法页,需要根据法书的等级,容纳至少三道咒语;”
“两张副页,一张是常用魔文副页、必须标注常用的三十二个魔文,以供巫师随时查用;另一张是简易魔咒口诀,需要随机备注1-3道魔法咒式;”
“封皮没有强制要求,鹿皮、鱼皮、猪皮等材质均可,但需经魔法鞣制,可以烙印防护咒语;书页根据M7标准特制专用魔法用纸,禁止添加任何有毒的魔法药剂。”
说到这里,萧笑又扶了扶眼镜,点点头,说道:“基本就是这些。”
教室里一片静悄悄的。
郑清一脸呆滞的看着旁边这位特招生。
虽然他知道萧大博士很博学,但类似法书标准这么琐碎的东西,他还能记这么多,着实让人叹服。
“我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姚教授摊开手,然后合十,摇着头,连连叹息:“现在的小孩子真吓人……你是把巫师大百科全书都背下来了吗?”
萧笑鼻子皱了皱,没有说话。
“奖励一个学分,大家有没有意见?”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每一道咒语,都有自己的语法、公式,都有独特的构架与发音规则,都有各不相同的施法禁忌。”
“比如施展‘景福、昭明’之咒,需要沐浴斋戒、祝祷七天至四十九天;再比如一些道门的咒语,如果想要施展出来,必须戒杀、戒盗、戒妄语;而降头师们传下的法咒,又必须从杀戮、折磨、痛苦之中汲取力量。”
“无数的矛盾与冲突,严重阻碍了古代魔法知识的传承与进步……直到现代巫师学派的诞生。”
“包括但不限于九有学派、阿尔法学派、维度学派、心学以及新学派等等,在诸多现代巫师学派前赴后继的发展与改良下,巫师界终于抛弃的古老知识的桎梏,抓住了现代巫术的脉搏。”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成就便是法书。”
“通过多维谐振、因果转介等高深的魔法原理,巫师们使用法书,调和了不同派系魔咒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最终能够无视诸多禁忌,施展我们所知的大部分咒语。”
姚教授站在讲台上挥舞着烟斗,侃侃而谈。
许多人都在奋笔疾书,唯恐漏掉教授提到的什么重点。
而郑清则紧紧盯着自己的毛笔,看着它在笔记本上欢快的撒欢儿,偶尔墨汁枯竭了,它还会自己跳进砚池中泡一泡,打个滚儿。
这是萧笑教给他的速记小窍门——类似的偏门小咒语在第一大学的年轻巫师中非常流行,技巧高超的学生甚至能够同时指挥七八支笔做不同的作业。
教授们并不介意年轻人使用这些方便快捷的手段来跟上他们讲课的节奏,只要不在考试的时候耍这些小聪明就可以。
“不需要掐手决、不需要结手印、也不需要抓着一根傻乎乎的木棒四处挥舞,更不需要拧断公鸡的脖子、掏出黑狗的心脏,然后在对着一锅沸水割破自己的手心、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你们只需要按照课本上的要求,用正确的方式,把咒语抄录在法书上。”
“使用的时候,再按照标准的语气,把它们朗诵出来……有的人也许会害羞,那默念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不过会稍稍降低咒语的威力。”
“还有比这更轻松的施法方式吗?”
说着,姚教授举起他那本暗红色的软皮法书,在半空中用力抖了抖。
书页相互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五色毫光在纸页间隐隐闪烁,透露出一股晦涩沉重的波动。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那本书,疯狂的摇着脑袋,唯恐教授一个不慎,把这栋楼给炸了。
“我还听说上元书肆这些年在推广‘科欧安勒莫斯的法书’,比如在软皮法书的扉页上烙印‘五蕴驱魔咒’、在硬壳法书的书籍出嵌刻‘摄心震魂咒’、甚至直接把汉帛绢书的卷轴打造成凶器,看见凶魂野妖上去就是一棍子……一棍子打死。”
教授说到这里,语气颇有些激动,把手中的法书用力摔在讲桌上:
“所以有人说,魔咒掌握不到位的巫师,完全不需要担心……只要在决斗课上多下点功夫,学会怎么抛砖头、砸棍子就可以了……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这段话大家虽然听的有些稀里糊涂,但教授的哏不能不捧。
于是众人连连点头,都表示太有道理了。
郑清一边点着头,一边把脑袋向萧笑侧了侧,小声问道:“什么是科欧安勒莫斯的法书?听上去像是一个系列……一个挺残暴的系列?”
“科欧安勒莫斯,是愚蠢的意思。你可以把这个系列的法书理解成‘傻瓜型法书’,意思是不需要在法书上抄写咒语,就可以施展某些固定法术。”萧笑撇撇嘴,一脸的不屑:“完全本末倒置的行为。”
郑清悚然转头,看向讲台。
果然,姚教授正臭着脸,在讲桌上用力磕着手中的烟斗。
火红色的火星随着淡薄的烟气一股一股的冒了出来,仿佛一头正在打喷嚏的火龙。
“谁点头?谁敢点头!”
老姚的脸拉的老长,一双漆黑的小眼睛散发出恐怖的色彩:
“谁敢不念咒语、用你们手中的法书去砸人,被我知道了,今年的学分直接扣光!”
“翻了天了,你们。”
“不知道这是什么课吗?啊?我只是试试……你们就对魔咒这么没有信心吗?”
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巴,任凭教授大发雷霆。
郑清无声的干笑两下,低下脑袋,埋头专心打量自己法书上嵌着的黄铜花纹与软皮搭扣。
搭扣还是玉石的,他眨着眼,小心翼翼的想着。
黑板上沿的小精灵们对应付暴怒的教授非常有心得。她们飞快的飘出教室,很快拖着热腾腾的茶杯来到教授面前。
老姚一连喝了三盏茶,脸上的怒气才消散掉许多。
“想要真正掌握魔咒,必须理解法书、能够真正使用法书。”
“而想要真正使用法书、又必须熟练掌握魔文、符箓、占卜课上的各种知识。”
“所以,作为你们的辅导员,我在这里再强调一次。”
“在我的班上,所有的——我是指全部课程——都不准挂掉!”
说着,教授的目光从教室角落滑过。
尼古拉斯原本翻书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但立刻又若无其事的动了起来。
“一步差、步步差,咫尺眨眼之间就会成为天涯……如果你们不努力,也许我们班级一百周年纪念日的宴会上,就要多几盒骨灰……或者多几头不能吃人饭的骷髅架子!”
“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教室里立刻响起了整齐的、洪亮的回答声。
“马修原本就不能吃人饭。”辛胖子转过头,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他也不用担心一百年后变成一抔黄土,”郑清羡慕的咂咂嘴:“我真的发现吸血鬼是一种非常不科学的生物……”
“魔法世界,你谈什么科学!”张季信嗤笑道:“吸血鬼的确不需要担心变成一抔黄土……因为它们死后都是化成白灰的。”
姚教授并没有在意教室后排几个男生的窃窃私语。
也许因为刚刚的演讲稍微有点激动,所以他决定缓一缓——比如翻一翻唐顿刚刚收上去的课后作业。
翻了没几下,教授的脸又拉了下来。
“这份作业是谁的?”
老姚重新打破教室里的沉默,用两根指头掂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桑皮纸,眉毛挑的老高:“这个月的最后一份作业,你们就交给我这种……这种卷面的作业?”
郑清看着那张熟悉的桑皮纸,还有纸上那一小块可以的暗红色痕迹,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完蛋了,你。”他嘀咕着,悄悄踹了踹身前的辛胖子,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看样子,教授很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