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妖!”
判断出不需要自己动手,张季信收起架势,长吁了一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庆幸:“只是一些强度不足0.1的小妖。虽然能够完美模仿巫师的一举一动,但基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一个五岁的小孩子都能一巴掌抽碎它们……幸亏只是镜妖的亚种,不是真正的镜妖。”
对于巫师们来说,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善于窥伺人心、形态变化无常的镜妖是非常麻烦的一类妖魔。只不过这种妖魔很少在猎场出现,而是喜欢躲藏在古宅老屋里袭击巫师。三叉剑就保存了许多有关镜妖袭击的卷宗。
“虽然不是镜妖,却也不能掉以轻心。”郑清眯着眼,四处打量着,目光很快落在了十多米外的一个小水潭上:“如果我没看错,这些水镜妖应该属于一头水妖的附庸……就像虎妖喜欢捉一些伥鬼来打下手一样。”
张季信的随着郑清的目光看向那个小水潭,立刻发现了一些蹊跷的地方。
与遍布草原的其他水坑相似,这个小水潭附近也长满了细长的灯芯草与菖蒲。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水潭的水太安静了。平静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就连四处可见的水虱子与孑孓都看不到一只。
“水妖吗?”宥罪的主猎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倒是一种非常稀少的妖魔……只不过这种妖魔强度也很低,而且没什么用处。虽然迷惑性很强,但只要小心一点就没关系的。很少有猎手在它们身上浪费精力。”
“只是你觉得没什么用处。”蓝胖子用轰隆隆的声音纠正道:“水妖之心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炼金材料……不是只有摸得着的眼球跟心脏才算有用。”
郑清没有在意旁边两人的对话。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安瓿瓶,走到那个水潭前,轻轻晃了晃,语气平静的说道:“十秒钟,把他们放出来,否则我就把这支变形药水倒进潭子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变形药水对于形态不固定的水妖,是有剧毒的吧。”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的意思……而且我记得水妖一直以精明狡猾著称,你应该没有那么愚蠢。”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身后跟着一些不太友好的家伙。”
“我们时间很紧张,所以谈判方式难免简单粗暴了点。”
“但是相信我,我是认真的。”
平静的水面波澜不起,仿佛与其他水潭没有什么两样。
这映衬的郑清反而显得有些傻乎乎的。
“十,九,八,七……”郑清拿出怀表,盯着表盘,不紧不慢的倒计时,同时手指开始慢慢收紧。
这支变形药水是不久前郑清从李教授那里领到的,用来治疗他的头疾。只不过因为最近事务繁杂,而且头疾一直没有发作,所以郑清还没有用过。
却不料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又一个‘安德鲁’突兀的浮出水面,略显不安的看着郑清手中的安瓿瓶,用躲躲闪闪的语气强调着:“而且我们也不是怕变形药水……充其量,喝了会拉肚子……”
郑清嘴角一扬,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他没有继续倒计时,而是手指略一用力,掰断了安瓿瓶的瓶颈。
一缕珍珠色的雾气打着旋儿从瓶子里冒了出来,却又在魔力的封锁下打着滚儿翻卷了回去,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
水面上的‘安德鲁’身子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如果我是你,你不会说这样的蠢话。”郑清没有看面前那个‘安德鲁’,而是继续盯着脚下平静的水面,说道:“最后一次警告,放他们出来,我们转身就走……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的时间很宝贵,而且我也不愿意在你身上浪费这么一支珍贵的变形药水。”
水潭终于打破了平静。
一个又一个水泡咕嘟咕嘟的冒了出来,裹挟着水底的淤泥与苔藓,很快将原本澄澈的水坑变成了一锅泥浆。仿佛煮沸的浓汤,却没有一丝香味儿,反而夹杂着一股腥臭的气息。
“……四,三,二……”
“好了好了!不要倒计时了!你们这些该死的巫师!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家伙都是刚刚失足掉进去的……”随着这阵骂骂咧咧,水面的‘安德鲁’砰然破碎,化作一蓬水珠,落回潭子里。
未几,一个巨大的水泡从潭中挤了出来。
水泡中,衔尾蛇猎队几位猎手的脸色已经被憋成了绛紫色。
“啪!”
水泡在空中破裂,将这些年轻巫师丢回草地上。残留的潭水顺着谭边低矮的牛筋草悄无声息的重新滑回潭子里。
郑清目光在几位衔尾蛇猎队的成员身上滑过,慢慢皱起眉头,重新走到水潭边。
他没有说话,而是径直翻转手中的安瓿瓶,将一滴变形药水滴了进去。
透明的粘稠药液落在水坑中,没有激起一朵水花,但却像落入水中的金属钠一样,发出呲呲的嘶鸣声,溅起一溜火花。
“不守信用!你们这些卑鄙的巫师!”水面上挣扎起一个形态模糊的影子,用嘶哑的声音嚎叫着:“我已经把刚刚捕获的猎物交出去了……”
“全部猎物。”郑清摇摇头,补充道:“也许刚刚是我没说清楚。那么,现在明确一点,我们需要你把刚刚落水的所有人都交出了。所有人,明白吗?”
“刚刚那滴变形药水是一个警告,我希望你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那已经是所有人了啊?!”水妖带着哭腔,委屈的嚎叫道。
“一个猎队五名猎手,你只吐出来三个人。”旁边的张季信终于按捺不住怒气,走上前,用暴躁的语气质疑道:“安德鲁·泰勒呢?他是这个猎队的队长,而且你刚刚还模拟了他的模样,不要告诉我他已经被你吃干抹净了!”
水妖终于止住了嚎叫,扭扭捏捏,半晌,又吐出一个水泡。
水泡里裹着一顶华丽的鹿皮帽。
毫无疑问,这顶帽子的主人就是衔尾蛇猎队的队长。
“人呢?”郑清皱起眉。
水妖哼唧半晌,终于在郑清不耐烦之前颠三倒四的把话说清楚了:“我以为他是头狼妖……你知道,他闻上去身上一股狼骚味……我跟那头大白狼的关系一向很差,它们总是随随便便在我的潭子里撒尿,害的我经常一个月都捉不到一头猎物……”
“所以,他刚刚‘失足’掉下去后,一时口滑,没忍住……”
“不过我还剩了这顶帽子!”
“毫发无损,鹿皮的,我能闻出来,是一头肥硕麋鹿的背皮,非常结实!是件不错的猎物!”
“朱利安呢?那个黑发细眼的男巫?我记得他也是安德鲁猎队里的。”张季信追问道。
“我以真祖的名义发誓,他们总共就四个人!”水妖指天誓日,赌咒发誓,坚称刚刚失足落水的只有四个人。
看着面前一脸谄媚的水妖,郑清深吸一口气,一时没忍住,把手里的安瓿瓶砸进了潭子里。
水潭安静了一秒钟,骤然爆起一朵巨大的蓝色火焰,潭水在狭小的坑内疯狂的旋转,搅起满池泥浆,将潭边的水草拍打的噼啪作响。
“抱歉,一时手滑。”
郑清面无表情的对眼前挣扎嚎叫的水妖说着,转身便离开了。
“带上他们,撤!”
他翻出一沓挪移符,次第拍在队员们的身上,最后看了一眼旁边仍在翻滚嚎叫的水妖,低声念动咒语。
一缕青烟升起,微风荡过,草地上顿时空无一人。
十几秒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嚎叫,追逐的狼群终于来到了水潭边。
但此时草地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个巫师的影子了。
甚至那些年轻巫师的气息都奇怪消失不见了。
白色狼妖王愤怒的嚎叫一声,恶狠狠的瞪向不远处奄奄一息的水妖。
狼群们乖乖的排着队,轮番走向那个水潭,翘起了后腿。
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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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山脊上的太阳,就像一只小个儿的蒲绒绒,圆圆的,上面覆盖着奶黄色的软毛。也许因为山顶上弥漫的那些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雾气,这颗太阳的轮廓看上去有些模糊、变形,捉摸不定。
但更有可能是因为那不是一颗真正的太阳。
郑清心底这么想着,从灰布袋里摸出自己的怀表,习惯性的看了一眼时间。
下午四点五十二分。
按照外面的时令——也就是十月末、十一月初——来计算,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就应该已经落在山后面了,天空此刻应该被一片青灰色的色彩所覆盖。
但是在这片猎场中,那颗亮堂堂、毛茸茸的光球始终一动不动的悬挂在半天空,不温不火、不升不降,懒洋洋的吐出一缕缕光和热,维持着半死不活的模样。
“呕……”
穿着银灰色龙皮夹克的三位猎手跪倒在地上,干呕着,努力吐干净嘴里的脏东西,试图消弭溺水后又连续多次使用挪移符造成的周围性眩晕。
“需不需要静心符?”郑清勉强打起精神,低声询问道:“你们现在的症状只是因为机体空间定向与平衡功能失调导致的,适当舒缓精神很有好处。”
“不,不要浪费你的精神了……你连续使用了那么多挪移符,更需要休息。”一个瘦小的男巫最先缓过劲儿,摆摆手,拒绝了郑清的帮助:“我们休息一下就好。”
郑清点点头,又抬头看了一眼宥罪的几位猎手。
辛已经摆脱了蓝巨人的状态,此刻正一脸疲惫的倚坐在一块山石边,有气无力的吃着东西;米诺陶也在第二次挪移的时候被他送回了勋章空间。几个人中,也许只有张季信还保持着比较旺盛的精力,能够四处走动着,为所有人警戒一二。
短时间内应该比较安全吧。
这么想着,郑清终于忍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草地间,立刻陷入假寐中。
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周围的其他猎手们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与声音,以免打扰那位疲惫的男巫。
即便是之前与郑清有过节的那头临钟湖鱼人伊势尼,也自觉的坐的离郑清远了一点。
衔尾蛇猎队中最先恢复精神的那位瘦小男巫晃着脑袋,从草地上爬起身,然后去搀扶旁边一位深褐色头发、面容清秀的男巫。
“这就是你说的‘大利西方’吗,我的琥珀大师?!”瘦小男巫有气无力的打趣道。
辛胖子费力的抬了抬眼皮,没有吱声。
他认得那个瘦小的男巫,是星空学院一年级的学生,叫欧米伽,据说他家在贝塔镇开了一家餐厅,就是那家听有名气的约塔餐厅。
至于那位名叫琥珀的占卜师,胖子依稀听博士提过——按照博士的看法,这位琥珀可以算得上是第一大学一年级最优秀的几位占卜师之一了。
想到萧笑,胖子的眼神不由黯淡下来,嘴里嚼着的牛肉干也顿时少了许多滋味。
“毫无疑问。”琥珀吐出胃里最后一口脏水,挣扎着站起身,含糊道:“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们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听到这句话,胖子的眉毛不由皱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几位衔尾蛇猎队的猎手身上滑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之前遇到了什么?”
“这也是我想问你们的,”欧米伽转头看向胖子,小声问道:“我记得蓝雀是你们猎队的吧,他可是星空学院今年最厉害的几个新生之一了……他人呢?”
胖子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眼皮重新垂落了下去。
“被那头白狼王吃了。”张季信结束了搜索,从远处走了过来,粗声粗气的回答道:“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现在也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我们应该立刻分享情报,尽可能增加我们在这个猎场存活的概率!”
“我没有哭哭啼啼!”胖子顿时有些着恼。
“你先把你的眼角擦干净再说这句话。”红脸膛男巫瞥了胖子一眼,一屁股坐在欧米伽与琥珀面前,挥手示意道:“坐,先坐下…趁着大家都还活着,我们可以交流一些情报。”
“我先说。”
“我们进了猎场,先是遇到了一条藤妖,两边打了一场,然后那条藤妖被我们一把火烧了……因为藤妖的地盘比较大,所以我们干脆把那片小树林全都给烧掉了。”
听到这里,欧米伽忍不住看了琥珀一下,眼神中露出几分惊讶。
“然后是一头牛妖,强度八到九之间,也被我们打死了。”
“然后是一头猴妖……就是之前你们看到的大个儿猴子,狡猾的很,打不过就跑,然后等我们跟狼妖打起了的时候,它搬来另一只猴子,从后面攻破了我们的营地……”
说到这里,张季信用力擤了擤鼻子,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简单补充道:“萧笑当时在营地里,没有跑出来。”
琥珀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笑?萧大博士?”这位一直保持冷静的男巫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震惊,低声叫道:“就是九有学院今年那位特招生?他也死了?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郑清放弃了假寐,睁开眼,揉了揉跳痛的太阳穴,轻声说道:“自从那只木偶人出现之后,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说话间,他从灰布袋里摸出一个黑框眼镜。
这是宥罪猎队进攻到那座小山丘脚下后,郑清在一堆从山顶滚落的杂物中捡到的。
镜片已经碎了,透明的玻璃上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痕。他的指尖划过眼镜冰冷的木质镜框,感受着镜架间细腻的釉质,一如那个小个子男巫细腻的心思。
“你们呢?你们进来后遇到了什么?”张季信转头看向衔尾蛇的两位猎手。
欧米伽看了琥珀一眼,却发现自家占卜师正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不得已,他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
“我们就是遇到了一些大蛇……最开始其实蛇并不多,我们还打死了几条大的,收集了许多战利品。”
“但是越杀,蛇越多……从草洞里、从地下、从水坑里、从石头缝里,似乎每个地方都能冒出几条蛇妖。林林总总,总该有几千条。”
说道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糟糕的回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们路过一个草窠子的时候,从里面蹿出一条足足有四五米粗的大蛇……它甚至没把身子全露出了,只是把脑袋弹了一下,就把朱利安吞下去了。”
“按照琥珀的意见,我们一路向东走,虽然蛇妖少了,但是其他妖魔又多了起来……后来伊势尼的小青蛙给我们传信……我们远远的看见蓝巨人。”
说着,他瞅了辛胖子一眼,继续说道:“队长说,他跟你之前有协议,应该互相帮助,所以我们合颂了一道混乱咒。”
“谢谢。”郑清真心实意的感谢道。
没有那道混乱咒,也许宥罪猎队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从妖群的包围圈中冲出来。
“念完咒语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你们的身影从我们猎队斜前方掠过……队长以为你们没看到我们,追了过去,结果掉进了那个水潭里。”说到这里,欧米伽抽了抽鼻子:“当然,现在我们知道那是水镜妖搞的鬼。”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
“伊势尼以为自己是鱼人,会水,所以直接跳下去救人……我们以为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因为我们看着他俩挣扎着扒在潭边。”
“所以我们立刻伸手去拉……但没想到那些都是幻象。”
“然后你们一个两个都栽进水妖的潭子里去了。”辛胖子总结着,摇摇头:“如果你们多准备几道静心符,就不会被这种幻象所迷惑了。”
欧米伽瞅了瞅郑清,又看了看胖子,最终摁下了自己反驳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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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山麻雀悄无声息的蹲在一株胡枝子上,紧紧盯着几米开外的那片毛榛。
它并不是对毛榛那些带刺儿的坚果感兴趣——虽然那些坚果的果肉也是不错的粮食,但是现在,这只山麻雀有更好的选择。
它的目标是一头趴在毛榛矩圆形绿叶上的象鼻虫。
这种脑袋上长着酷似大象鼻子长喙的硬壳甲虫,是许多植物的天敌,但同时也是许多鸟雀上好的饲粮。它们饱含钙质的甲壳以及肥美多汁的虫肉,能够给山麻雀提供比一百粒草籽儿还要丰富的营养。
想到这里,这只山麻雀的喉咙忍不住动了动,爪子也不由向前挪了一步。
只要再等一小会儿,等那只象鼻虫旁边的‘两脚兽’走开,它就要扑过去大快朵颐了。
提到那些突然出现在这片灌木丛间的‘两脚兽’,山麻雀有一百个理由抱怨——他们站在那里吵吵嚷嚷,走路大大咧咧,吓得许多觅食的小虫子重新钻回了石缝里,让山麻雀寻觅良久都找不到吃的。
不仅如此,那些‘两脚兽’还占据了这座小山包上的唯一的一处水源,把小山包上最漂亮的那株绵毛柳的枝子折了个七七八八——天见可怜,山麻雀原本打算从那株绵毛柳上采几粒白色绒毛果子,铺到自家窝里暖和暖和的。
就在山麻雀腹诽‘两脚兽’的种种劣迹之时,站在它身前不远处的一个个头矮小的‘两脚兽’忽然转过身,伸出前爪,冲着它抓了抓。
然后这只山麻雀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的向那些‘两足兽’飘了过去。
“放开我!救命啊!两足兽谋杀山雀儿啦!!”
山麻雀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惶恐,不顾可能惊跑那只象鼻虫,慌乱的扑棱着翅膀,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只不过它的鸟语终究受众较少。匍匐在地上的毛榛听不懂,趴在绿叶上的象鼻虫听不懂,两足兽们也听不懂——也许有听到它尖叫的其他山麻雀,只不过听到它的叫声后,那些卑鄙的家伙逃的比谁都快。
“这只山麻雀怎么样?雀型目,文鸟科……虽然与朱雀的血亲比较远,但好歹它也是红色的啊。”欧米伽举着手中的山麻雀,露出它红褐色的背毛,看向琥珀:“当然,它的腹部是白色的……不过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它不是跟朱雀血亲比较远,而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吧……这种麻雀如果要跟朱雀论亲戚,怕是要上溯到它们还在地上爬着的年代!”辛胖子闻言,忍不住吐槽道:“还有,你能不能拿点什么东西塞住它的嘴巴,我的兔狲被它吓的炸毛了!”
说着,胖子举起手中的一个柳枝笼子,凑到欧米伽面前。
笼子里,一只下颌绒白的兔狲正瞪着淡绿色的眼睛,缩在角落里,炸起颈子上的一圈粗短的花斑毛。
“好歹我的山麻雀还是雀形目,文鸟科的,大致符合琥珀的要求……你的兔狲呢?”欧米伽斜着眼看向胖子,嘴角撇了撇,没有把话说完。
但显然,他的意思很明确——胖子找的动物不合格。
“兔狲也是猫科动物好吧!”辛胖子喷着粗气,小声嚷嚷道:“你以为在这片猎场找只猫科动物很容易吗?”
“不要吵,不要吵了……队长还在休息,安静点儿。”张季信抱着一只红冠斑鳖走了过来,制止了两人之间的吵闹:“还是快点把防御大阵弄好,早点休息吧。”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正倚靠着一块山石,闭目养神的郑清。
不久前,当两支猎队交流完所遇妖魔的种类、强度以及收集到的猎场天文地理水文环境信息之后,在郑清的建议之下,宥罪与衔尾蛇暂时组成了一支新的猎队。
新猎队的主猎手依旧是张季信,担任肉盾的左辅仍旧是辛胖子,只不过右弼则由衔尾蛇猎队的琥珀担任——就目前的人选来看,在场所有猎手中,没有比他更好的占卜师了。
寻猎手的位置,郑清交给了来自星空学院的欧米伽同学。
这位小个子男巫身手敏捷,能力出众,而且他在衔尾蛇猎队的时候就担任着寻猎手的任务,能够最快适应新猎队的要求。
而郑清则卸掉了自己游猎手的身份,将其交给了那位来自临钟湖的鱼人,伊势尼。
虽然郑清很好奇衔尾蛇猎队为何能找一头鱼人进入他们猎队,而且这头鱼人与他还有过小摩擦,但这并不影响他为猎队做出恰当的选择——直觉敏锐、战力强悍,而且拥有一只会飞的小青蛙作为猎兽,能够在更大范围内警戒妖魔与其他敌人。
最关键的是,郑清需要为这头鱼人在猎队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这有助于缓解它的不安。毕竟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这头鱼人身边又都是异族巫师。精神的疲惫、身体的劳累,还有隐隐约约的孤立,让它成为猎队最不稳定的因素。
而一点恰当的工作,能够很好的消除这种不稳定因素。
新猎队的人事安排可谓是尽善尽美,唯有一点异常无法排除:一支猎队五名猎手,在场共有六个人,无论怎样编排,都会有一个人被剔除出队伍。
在这种情况下,郑清笑眯眯的向大家表示,他作为宥罪猎队的队长,需要为猎队之前的损失负责,所以他引咎辞职,担任新猎队的候补席与后勤官——这番表态有多少是开玩笑,有多少是真心实意,也许只有郑清自己才知道。
但他的这个举动恰到好处的平衡了两支猎队之间的差异,令其在最短时间内形成了战斗力。
新猎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构建一个安全的营地——不久前的战斗与挣扎令所有人都身心疲惫,大家急需一个安全的营地休整一番。
所幸琥珀除了在占卜方面造诣匪浅之外,对阵法也有一定的研究。
于是,他安排猎手们尽快收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元素,以便构筑一道能够遮蔽行迹、掩盖气息、误导妖魔追踪的‘四象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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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青蛇、一头兔狲、一只山麻雀、再加上一个红冠斑鳖,被困住嘴脚,塞进用柳条编织的刻满符咒的笼子里,按照东南西北的方向,悬挂在四根木头柱子顶端。
红色的细长丝线绞成各种奇怪的图案,紧紧缚在这些小动物身上,从笼子里探出来,相互勾连着。四五道黄色的符纸被人用树胶黏在这些丝线上,悬在半空中,在轻轻拂过的微风中缓缓飘摇。
呆在四根柱子中间的巫师们隐约可以看到,有七彩的虹光从这些符纸上流淌而下,落在那些细细的丝线上,消失不见。
琥珀抱着一本厚重的法书,绕着四根柱子,进行祝祷,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蛇蛇硕言,出自少阳’‘天命玄鸟,降维老阳’等等,都是一些听上去就非常古怪的咒语。
其他已经完成任务的年轻猎手们端坐法阵中间,或者埋头给法书抄录新的咒语,或者擦拭自己的拳套、整理包裹中的药剂。
当然,还有人在发呆、打盹儿,不一而足。
“那只小鸟好可怜。”辛胖子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活计,小声说道。
“兔狲难道不可怜吗?”张季信横了胖子一眼,哼道。
“嘶…鳖…也很……嘶…可怜!”伊势尼也过来凑了个热闹。
“总觉得我们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辛胖子瞅着那只在笼子里仍旧拼命挣扎的山麻雀,心有戚戚:“如果在外面,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被三叉剑的调查员揪到院长办公室了……说不定还要去丹哈格吃顿官司。”
在《巫师法典》的规定中,随意杀害规定名单中的生物属于二级谋杀罪,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犯罪。对于绝大多数正常巫师来说,敬畏生命就意味着敬畏那部法典。
“不要有负罪感,我们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猎场里,处于《巫师法典》的管辖范围之外。”欧米伽在旁边劝解着:“我倒希望三叉剑的那些调查员现在能够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发几张传票……这样我们起码能够安安全全的离开这里。”
“就算在外面,也不一定需要去吃官司。”张季信忽然出声,纠正道:“按照丹哈格对二级谋杀的司法解释,随意戕害无辜生命属于二级谋杀;而用于实验目的、魔法献祭等正当用途,且能够提供实验素材‘非巫师转化’有关数据的,属于相关豁免条款——只需要在事后缴纳高昂的谋杀税就可以了。”
“我记得两年前的税率是百分之二百五十,以所需生物的市场价值为基准。”
听到这番解释,其他几位猎手面面相觑。
许久,欧米伽终于开口。
“也就是说,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是这个意思,对吧。”这位来自星空学院的瘦小男巫摘下自己的鹿皮帽,在龙皮夹克上蹭了蹭,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越长大越害怕……原来我家老爹以前告诉我的都是真理。”
约塔餐厅那位爱财如命的吝啬老板,即便在第一大学的新生中,也有了几分名气。
相对于欧米伽,辛胖子的关注点则在另一个方向。
“你真的是张大长老?”胖子的眼睛瞪的溜圆,诧异的盯着红脸膛男巫,一个手摸着法书,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向张季信脸上丢几道恶咒:“这些话如果是博士说出来,我还可以接受……至于你……你还知道这些东西?”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这让红脸膛男巫大为恼火。
但他不得不耐心解释道:“两年前,我二哥在打猎的时候,不小心锤死了一只山猫……家里罚他把相关法律规范抄了一千遍。”
“我哥有点懒,所以花钱让我帮忙抄。”
“如果你把这条解释抄了几百遍,也能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了。”
一番解释合情合理,令人同情。
就在几人闲聊的时候,琥珀已经完成了‘四象法阵’的设立,正抱着法书向闲聊者们走了过去。
“我并没有说要献祭这几只小动物。只不过借助它们与祖先之间细微的联系,通过感应四象,接引天空中星宿之力罢了。”
“不仅不会对这几个小家伙造成伤害,还能启发它们的灵智。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后续的‘谋杀税’问题……如果三叉剑真的会找我们麻烦的话。”
说话间,猎队新上任的右弼已经靠着一片斜坡躺了下去,拿那本法书把脸盖了起来,用细微而含糊的声音补充道:“与其关注那四个小东西,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就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就像郑清同学那样。”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会在这片猎场呆很长时间,面临更多危险。所以保持充沛的体力与魔力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法书下的声音越来越轻,很快便彻底听不见了。
占卜师的建议对这些年轻猎手们来说非常有效,很快,山丘上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微风掠过山头,带动灌木丛的枝叶沙沙作响。
虽然半空中那颗毛茸茸的黄色太阳仍旧不知疲倦的播撒着淡薄的光线,但四象法阵笼罩的这个小山头仿佛已经陷入了黑夜,万籁俱寂。
……
也许因为是在陆地的缘故,伊势尼觉得自己的睡眠质量非常糟糕。
干燥的空气顺着鼻腔涌进它的肺泡,然后带走它体内大量的水分,顺着耳后的腮缝缓缓流出,让它每一口呼吸都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虽然猎队将这个小山头上唯一一处水源地交给了它,但无论如何,这个方圆不足五米,深浅只有三尺的水坑对一个身材高大、体型偏胖的鱼人来说,都显得过于狭小了一些。
每每把脑袋埋进水坑深处,吞吐着坑底泛着泥浆的浊水之时,这头年轻的鱼人勇士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念那座庞大的、深不可测的临钟湖。
仿佛上一次在那座湖里撒欢儿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年轻的鱼人想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同时努力闭紧眼睑,防止水坑里那些泥浆污染了它的眼珠。
隐隐约约中,它感到有个细长的东西正舔舐它脸颊两侧的鳞片。
“嘶…不要…闹…嘶…睡觉…”
鱼人伸出宽大的蹼掌,一把抓向脸边,想让那只闹事的小青蛙安分一点。
然后它摸到了一片凉凉的液体。
鱼人迷糊了几秒钟,骤然睁大了眼睛。
距离他眼睛十几厘米之外,他那只会飞的小青蛙正吐着舌头趴在水边,一副垂垂欲死的模样。
青蛙背上,三道深刻的抓痕清晰可见,深可见骨。
鱼人翻身而起,瞪眼看向法阵之外。
形形色色的妖魔聚集在小山丘不远处,影影绰绰,黑压压一大片。令这头冷血的鱼人心脏骤然收紧。
“敌…袭!!”
它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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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狼妖王缩成拳头大小,蹲在黑色大狼的脑袋上,目光威严的打量着四方。
狼群左侧,是几头粗野的猴妖,它们褐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耀着柔和的色彩,手中却挥舞着从野地里顺路拔下来粗大树干,咋咋呼呼,一副狂暴的模样——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会以为它们的母猴子被牛头人拐走了。
狼群右侧,是一群身材肥硕的野猪妖。这些力大无穷、头脑精明,却又长着一副憨厚模样的家伙,正瞪着两颗猩红的小眼睛,顶着一双惨白的锐利獠牙,漫不经心的在草地上挖着坑,打发它们焦躁的情绪。
此外,狼群对面还有漫山遍野的蛇妖、汇聚成群的牛妖;狼群头顶还有展翅翱翔的鹰妖、往来如闪电般的燕妖;甚至包括那些灌木丛生的草地间、石缝里,都会冷不丁冒出石妖、水妖、树妖的身影。
总而言之,这是一幅万妖汇聚的盛大景象。
倘若在平日里,这些领地观念都非常严重的妖魔们在野地里碰面,怕是不需要一个眼神,两边就能把脑子打出来。
但是今天,无论是凶残的狼妖,阴险的蛇妖,还是暴躁的猴妖,莽撞的牛妖,都谨慎的守着自家的小圈子,对几米开外的陌生妖魔们视而不见。
这让这片草原上平白多了几分和谐共处的气氛。
当然,不论是蛇妖王还是狼妖王都知道,所有这一切和平的情景都只是假象。只需要一点引子,比如那股让所有妖魔闻着都几欲发狂的味道再次出现,那么眼前这幅平和安详的场面就会彻底崩溃,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一想起那股能勾起自己血脉深处渴望的味道,狼妖王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直觉告诉它,如果能够吞掉这股味道的携带者,它一定能够突破野妖的桎梏,成为一头真正被大妖们接纳的妖魔。
想到这里,白色狼妖目光阴狠的扫了一眼左右的‘邻居’——倘若不是它们虎视眈眈,自己早就把那群小巫师连皮带骨吞干净了,哪里还需要追着那股味道穿越大半个草原!更不会在追逐途中,遇到十七八群种类不同、形态各异的妖魔!
微风卷着几根枯草,从狼妖王的眼前飘过。
白色的狼王深深吸了一口气。
风中,除了那些蛇妖身上骚臭的气息之外,隐隐约约还能捕捉到一丝奇异的味道。狼妖王猩红的眼珠陡然亮起,身形骤然变大,仰头长嚎一声——是这里,没错了!
那群小巫师就在这附近!
那股充满诱惑的味道,也就在这附近!
狼妖王的长嚎仿佛一声号角,令原本平静的场面立刻多了几分骚动。每一头稍微带点儿野心、带点儿欲望的野妖,猩红的眼珠子都开始发光了。
……
当狼妖王的嚎叫惊动草原上大大小小的妖魔之时,四象法阵之内,刚刚放松下来的年轻猎手们也重新陷入了鸡飞狗跳之中。
郑清用力晃了晃脑袋,睁开眼。
他感觉自己似乎刚刚才把眼睛闭上,就被迫再次睁开了。
眼皮有些生涩、有些沉重,也有些细微的,仿佛针刺一样的痛感。年轻巫师认为这只不过是强行睁眼的后遗症,并不以为意。
“发生了什么?”他哑着嗓子,挣扎着从草地上站起身,低声问道。
站在他身前的几位猎手稍稍挪开位置,亮出一道缝隙。
郑清立刻看到法阵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妖群,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旁边,琥珀正在与其他人激烈争执着。
“这不可能!”占卜师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妖魔,脸色煞白:“四象法阵绝对可以遮蔽巫师的气息……妖魔们不可能发现我们的!”
“但事实上,它们已经发现了。”张季信黑着脸,瞥了一眼占卜师。
辛胖子原本在给伊势尼的小青蛙背上涂抹白鲜香膏,闻言,立刻站起身开始打圆场:“发现或者没发现并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令现场的气氛愈发沉闷。
周围那么多妖魔,无论是使用挪移符转移,还是冲出去与妖魔拼命,都是风险非常高的选择。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呆在原地,似乎更令人难以接受。
郑清没有参与他们之间的话题。
他睁着眼,凝神观望片刻,忽然开口打破场间的沉默。
“不,它们并没有发现我们。”宥罪猎队的前队长摇摇头,轻声说道:“如果它们发现了,那么现在就不应该在外面徘徊不定……你们注意它们的眼神,并没有集中在我们身上,而是在这片区域扫视着。”
“这意味着它们还没有发现我们!”欧米伽兴奋的低吼一声,用力挥了一下胳膊。
“但是,它们怎么能够发现这道四象法阵呢?”琥珀的表情仍旧有些困惑:“这道法阵中夹杂了‘奥斯特的守护’,绝对是屏蔽妖魔感知的不二利器!”
听到‘奥斯特的守护’这几个字,郑清立刻有了几分恍然。他想起在入学前跟着托马斯在大明坊的遭遇。
那次,也是在奥斯特的守护之下。
想到这里,郑清脑海一道灵光闪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随之,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眼蔓延开来,令他忍不住捂着眼睛闷哼了一声。
“不要紧吧?”张季信担忧的看了他一眼。
作为密友,也作为曾经一起在入学专机上抵抗过妖魔的同伴,张季信非常清楚郑清身上的痼疾。
“头疼又犯了?教授不是帮你治过了吗?要不要紧?”辛胖子也注意到郑清的异常,连声追问道。
其他人也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集中在年轻巫师身上。
一股活跃的温热感觉从眼眶涌入手心,令郑清心底一颤。
“不要紧。”他含糊的说着,抬起头,亮出另外一颗完好无损的眼睛,示意道:“大家先做好准备。这么多妖魔,我们肯定打不过的……”
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顿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也打开了所有人的话匣子。
郑清捂着眼睛,回身走向那个小水坑,装出取水的模样。
然后他在水坑前悄悄松开捂着右眼的手。
借着微白的天光,一朵鲜红色的火焰正在他的手心欢快的跳着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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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总在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
比如选择早上什么时候起床、早餐吃什么,上午处理多少工作、下午茶要不要点,晚上加班到什么时候,睡前打几把游戏,等等。
各种各样的选择无处不在,充斥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有些人甚至将‘选择的自由’定义为自由的真谛。
然而,对于郑清来说,在他十八年的生命中,似乎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出身书香门第,当他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一刹那,未来可见的时间里,长辈们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切——几岁开蒙,什么时候学诗,练习大字选谁的帖子,每天几点睡觉,等等。
倘若没有那阴魂不散的头疾,没有那位圆脸和气的吴先生,恐怕现在郑清应该身处一所正常的大学,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看着课桌上厚厚的讲义,听教授讲那些他深知出了校门便毫无用处的道理。
但时间线在他八岁那年分了个叉。
仿佛有一只大手从时间长河外探了进来,硬生生将一艘笔直前行的小舟拐进了另一条航道。
原本家里为他安排的生活从那时起便出现了某些奇妙的变化。
比如他多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先生,书店里养了一只能够人立而行、开橱柜偷鱼干儿的黄花狸;再比如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他去了一个神奇的集市,见到了三个脑袋的哈士奇、躺在澡盆里吐泡泡的美人鱼。
当这些变化不断累积、不断沉淀之后,最终发生了质的飞跃——几个月前,他在梦里参加了一次巫师大学的招生考试,而且以很高的分数进入了这所神奇的大学。
正当他懵懂之际,家人又一次帮他做了决定:由于有教育局出具的资格认证,家里人很痛快的将他送去了这所号称本硕博连读,教育部认证的高等学校。
“从来都是别人帮我做决定,也许今天该我自己做个决定了……”
郑清捧着手中的那朵红焰,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小水坑。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影着一张模糊的面孔,五官不够清晰,唯有一颗通红的右眼,纤毫毕现,在波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像极了‘四象法阵’外面那些妖魔的眼睛。
也像极了他在大明坊,隔着‘奥斯特的守护’看到的那头猪妖的眼睛。
想到这里,郑清的情绪愈发低落了。
因为他记起了许多曾经下意识忽略的细节。
比如在大明坊的时候,临街两侧许多巫师都撑起了‘奥斯特的守护’,但唯有郑清呆着的地方被猪妖发现了,一头撞了过去;再比如,入学专机上,当他在空乘的休息室与那个名叫尼基塔的女妖面对面时,对方疯狂的眼神与低声的呢喃;还有不久前,临钟湖夜巡的时候,那头河童妖不早不晚,偏在他路过的时候跳了出去。
如果一次经历可以解释为运气不佳,两次经历可以说一句流年不利,那么三次、四次、五次之后,即便郑清再迟钝,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些奇怪的地方。
他微微眯起右眼,将那有些刺眼的红色遮了起来。
之前在校医院检查的时候,无论是治疗师,还是学院的教授们,都让他放宽心,不要担心‘一点点淤血’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更不要在意学院里那些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
郑清自然从善如流,一直没将右眼的淤血当回事——那时,他对自己的身份信心十足。从小到大,吃馒头喝米粥长大,他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品种’吗?
但是现在,看着眼缝里那丝红色,郑清心底忽然少了几分底气。
他有些不敢确认自己的身份了。
如果妖魔们始终能够准确追逐到他的气息,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他是一只比较特殊的妖魔,或者他是妖魔们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唐僧肉’——两个结果如此糟糕,以至于一时间郑清不知道自己更偏向于哪种结果。
但他最终有了一件稍微可以确定的事情,那就是外面那群虎视眈眈、妖焰汹汹的家伙,极大可能是他引过来的。
郑清举着手心的那朵红焰,仰着头,用力向右眼按去。伴随着眼眶轻微酥麻的感觉,手心中那股温润活跃的感觉逐渐消失了。虽然没有照镜子,但郑清知道,那朵红焰应该重新被他塞进眼睛里去了。
“唔!”
他闷哼一声,捂着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仿佛有人拿着凿子,在用一个大铁锤从外面用力凿着他的脑壳;又像是有个气球,藏在他的脑壳里,忽然胀气了。
在郑清印象中,从八岁开始,他似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严重的头痛了。
耳边隐约传来伙伴们激烈的低声争论。或战、或走、或留,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充满了风险,却又有各自的优势。每个人都在坚持自己的意见,每个人的意见都是正确的。
郑清捂着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头痛来得快,去的也快,凿了凿他的脑壳,反而让他的大脑更清醒了几分。
理智——或者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的影子经验——告诉他,留在猎队里,依靠其他人不断‘挡灾’,才是他在这片猎场上最终生存下去的最佳方案。
反正也没人知道是他引来了那些妖魔,没人会因此责怪他的。
除了他自己。
这也是‘感情’告诉他的另外一件事:继续呆在猎队里,是不对的。
没有道理让其他人因为你的缘故身处险境。
也不能因为自己,而把其他人推向死亡的深渊。
想到被那头白色的狼妖王一口吞进肚子里的蓝雀,想到被那头巨大的金刚巨猿一把塞进嘴里的萧笑,郑清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几百下似的。
他把手伸进腰间的灰布袋里,摸出一沓符纸。
既然已经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冲自己来的。
那么,事情自然变得简单多了。
“原来选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他低声笑着,给自己腿上绑了两只甲马符,然后又绑了两只,再绑了两只——直到符箓没有办法继续叠加为止。
“等一下跑起来,肯定会很拉风的吧。”
郑清心底闪过这个念头,却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如果没有人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就算再拉风,也是锦衣夜行,有点小遗憾呐。
他翻开手中的法书,用略带遗憾的声音轻声颂了三道短咒:
“尚寐无吪!”
“尚寐无觉!”
“尚寐无聪!”
无形的波动从法书上荡起,眨眼便笼罩了整个法阵。
噗通、噗通、噗通。
身子倒地的声音次第响起。
郑清眯着右眼,转过身,看向陷入沉睡的伙伴们,咂咂嘴——“啊,其实最后一条咒语应该省下来的。原本打算叮嘱你们几句……但是‘尚寐无聪’下,睡觉听不见说话啊!”
“失算了,失算了。”
郑清摇摇头,最终放弃了留个小纸条,而是给自己加了一个‘蜉蝣之羽’后,径直走出四象法阵的笼罩范围。
围拢的妖群顿时骚动起来,却被迫在各自头领的强力约束下瞪着猩红的眼睛,涎水满地。
“想吃我是吗?!”
郑清哈哈笑了两声,扯着嗓子喊道:
“想吃就来吧!”
“我在天边等着你们……追不上的,不要怪我没有请客啊!”
说罢,他的身形一闪,再次出现,就已经突破了妖群的第一道防线,仿佛一道青烟似的,一溜烟向着地平线所在的方向狂飙而去。
原地的妖群们愣了几秒钟,然后在头领们恼羞成怒的吼叫中轰然掉头,撒开丫子疯狂缀了上去。
从天空远远看去,绿油油的画布上,前面是一个红色的小点儿,后面是一道漆黑的,仿佛沙暴一样的兽潮,逐他而去。
甲马符,亦称‘纸马符’‘神行符’,是一道能够帮助巫师疾行的符箓,在巫师界已经有上千年的使用历史,且经济便利,用途广泛。
之所以这道符箓被称为‘甲马’,来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十八世纪著名的考据派巫师赵冀——就是那位著有《廿二史札记》、曾经写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作者——在他撰写的《陔余丛考》第三十卷就曾经推测道‘昔时画神像于纸,皆有马以为乘骑之用,故曰纸马也’,意思是以前在纸上画神像,都要给神祇们画一匹马,用来给祂们乘骑,所以叫‘纸马’。
又有巫师姓虞名兆漋者,在其所撰《天香楼偶得》云:俗于纸上画神象,涂以彩色,祭赛既毕,则焚化,谓之甲马。
总之,不论是纸马,还是甲马,巫师界公论认为,它们都是给神仙们骑乘的,只不过凡俗可以借力。
甲马符最著名的使用者,莫过于北宋年间的神行太保戴宗。
传言戴师擅长疾行,日缚双甲马,可行四百里;再缚四甲马,昼夜八百里——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与魔法技术的发展,甲马符的速度已经有了极大的提高,不至于四甲马的时速才三十多里。
但无论怎样发展,这道符箓都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关键:神祇。
传统巫师们认为这道符箓是通过接引‘天速星’的神力从而达到助力疾行的效果,因而使用这道符箓必须沐浴斋戒,虔心祷告,用后亦需焚化,以敬神祇。
十七世纪穹窿山的著名灵巫施道渊(即铁竹道人)就曾在他的日记中记录过一个有趣的小事:有一次,施道渊摄召温帅下降,临走前,温帅索要甲马,连烧数纸不退。施云:“已经供奉了许多甲马了。“温帅判断说:“你供奉的甲马蹄子坏了,不能乘骑。“于是施道渊找来还没焚化的甲马查看,原来是模板折坏,马蹄断而不连。然后施道渊用符笔将马蹄续好,温帅这才离开。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维度派崛起之后,巫师们对于以往各种神秘项的传承多有新的分析与见解,诸如甲马符这类符箓或咒语虽然仍旧广泛使用,但巫师们在使用的时候已经少有‘沐浴焚香’‘虔心祷告’之类的举动了。
就像郑清,他使用‘甲马符’的时候,向来是随用随画,用后就丢到脑后了。无论是沐浴还是斋戒都从来没做过,更别提什么虔心祷告了。
按照老人们的说法,他这个样子,是要倒大霉的。
所以,当他一个人奔跑在无边荒野之中,身后跟着一大群形形色色的妖魔之时,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这茬。
“漫天神佛,三清、如来、雅威、阿拉在上,保佑我的马儿快快跑吧。”
“我在心里给你们供奉猪头了……”
这是不得已,年轻的巫师在心底这么想着——绝对不是敷衍,也不是不恭敬的意思。
毕竟他现在正在一片荒原猎场逃命,没有办法布设祭坛、焚香献祭。
而且荒原上也没有祭祀用的猪头。
只有一望无际的野草,在野地里肆无忌惮的长着。远远望去,毛茸茸的,仿佛一张巨大的毯子,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天边,无边无际。
天边在哪里,郑清并不清楚,虽然他对妖魔们叫嚣着‘在天边等它们’,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打算跑到天边去——毕竟他的腿上只绑了六张甲马符,能够跑的距离非常有限。
他只希望着能够在六张符纸烧尽之前,跑到视野中那座小山头就可以了。
尽量离大家远一点就好。
然而精神的疲乏、体力的不支,让这点希望也渐渐变成了奢望。
从四象法阵出来之前,郑清给腿上栓了六个甲马——神行符有叠加的特性,只要能够承受,自然多多益善——六马之速具体有多快,年轻的巫师并没有真正测算过。但毫无疑问,这种叠加使用符箓,对于身体的负担,肯定比双马、四马的负担要重上许多。
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中也多了几分铁锈的味道。
郑清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铁锈,而是从肺泡与喉咙中上涌的血腥气息。
这意味着他能跑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意思是眼看距离很近,但实际上真正离的还很远。
就像郑清眼中不远处那个小山头。
六张甲马符已经烧过一半了,但那座小山头依旧坐在他视野中不远的位置,仿佛两者恒定了距离,永远都跑不到似的。
“漫天神佛,三清、如来、雅威、阿拉在上,保佑我的马儿快快跑吧。”
“多给我一点拉风的时间吧……”
腿上绑着六个甲马,在野地里一路狂飙的郑清,确实很拉风。
尤其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嚎叫的妖魔。
但是拉风是个很费体力的活儿。
所以,当他魔力快要耗尽、脚下开始有些踉跄的时候,年轻巫师的心底感到了一丝遗憾——拉风的时间稍微有点短暂啊。
妖魔群嚎叫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涌了上来。原本就已经透支的年轻巫师惨叫一声,脚下一软,滚到了地上。
……漫天神佛保佑。
……如果能够活下来,我一定给你们供奉几株高香的。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郑清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
……
一头飞鼠妖张开四肢,鼓起腰腿间宽大的薄膜,努力飘的更快一点。作为缀在年轻巫师身后的第一批次成员之一,它有足够的信心超越身旁的狼妖、还有头顶那几只雀妖,第一口咬在那个鲜嫩可口、气味诱人的巫师身上。
鼻子还是耳朵?
那里的肉有脆骨,嚼起来更带劲儿。
嘴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听说巫师的心脏非常美味,从嘴里钻进去能省不少力气吧。
涎水从嘴角溢出,随着它周身涌动的剧烈风声向身后飘去。飞鼠妖猩红的小眼睛里充满了贪婪与渴望,它的目光在年轻巫师身上游弋着,打量着,选择着自己攻击的方向。
或者,那颗晶莹剔透的红眼珠?
几百米的距离转瞬即逝,不出意料,飞鼠妖拔到了头筹,第一个扑了上去。
如果他脑袋后面有眼睛,能够看到白狼妖王讥讽的眼神,说不定会稍微考虑着放缓自己的脚步——但事实没有如果。
飞鼠妖也选定了自己的目标,那个年轻巫师的红眼珠。
对于妖魔们来说,漂亮的红眼睛是比华贵的皮毛、雄壮的身材更受欢迎的部分。
鼠妖长大嘴巴,尖利细碎的牙齿一口咬了上去。
“轰!”
深红色的火焰从年轻巫师身上腾起,瞬间便笼罩了扑上来的鼠妖。
“吱……!”
鼠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被这朵红焰吞噬,眨眼便化成一堆枯骨。
绯红色的火焰带着几丝阴影,从郑清的右眼冒出,眨眼便蔓延至他的全身,仿佛一件流动的胞衣似的,将年轻巫师的身形裹的严严实实。
一股无形的波动随着陡然涨起的火焰蓦然荡开,似乎传递出什么讯号,令妖魔们的攻势为之一滞,甚至有个别冲的靠前的灰狼,喉咙里还发出呜咽声,夹着尾巴缩了回去。
白色的狼妖王从大黑狼脑袋上跳了下去,显出原形,越众而出,上前几步,歪着脑袋,谨慎的打量着巫师周身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与之地位相当的蛇妖王、猪妖王、牛妖王等一众野妖王也纷纷上前,警惕而又贪婪的围在年轻巫师周围。
就这样,密密麻麻的妖魔紧紧绕着郑清,围成了一个圈儿,既不扑咬,也不退走,一时间现场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安静的怪异气氛。
偶尔火焰缭绕,火星溅的远一点,这些妖魔还会下意识的后退几步,但很快就会随着火焰的收缩而重新向前,将围困的圈子重新收紧一些。
没有妖能抵抗那股源于血脉深处的诱惑离开。
即便在它们眼前,已经有一只飞鼠妖被火焰烧成了一蓬黑灰。
但也没有妖愚蠢的充当出头鸟。
毕竟都是开过灵智的,虽然逻辑思维不强,但好歹也知道进退。
但聪明并不代表可以一直置身事外。
伴随着为首的几位妖魔头领互相低吼交流之后,白狼王率先贡献了自己的部下。
“嗷呜…”
它低吼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偏了偏脑袋,示意一头灰色狼妖向前。
灰色狼妖呜咽着,耷拉着耳朵,四股战战,几欲逃走。但却不得不在白狼妖王冷漠凶残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挪向那堆火焰。
“嗷!!”
甫一沾染上巫师周身的火焰,狼妖便大声惨叫着,哀嚎起来。它的叫声如此惨烈,以至于围拢的妖魔群不由自主的向外扩散了一圈,似乎离远一点能让它们更安心一样。
而那些绯红色的火焰仿佛有粘性一般,将灰狼妖死死粘在郑清身边,任其摇头摆尾疯狂挣扎也无法逃脱。
围困的妖群在不安的骚动中又向外扩散了一点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火焰似乎数量有限,在灼烧完灰狼妖之后,火焰的强度与浓度都有了明显的下降。
几只妖魔头领敏锐的察觉到其间的差距,几双猩红的眼珠里纷纷流露出莫名的残忍与兴奋——只不过它们显然忽略了红焰中的那些黑色阴影正在随着红焰的消失而渐渐厚重起来。
优先被驱向火焰的,是那些势单力薄的妖魔。
比如石妖、水妖、树妖等等,倘若它是孤家寡人,难免被一群狼妖或者猪妖牛妖驱逐着,赶进那团绯红色的火焰中。
一头接着一头,直到黑色的骨灰在郑清身旁积攒了近三寸有余,那些绯红色的火焰才终于渐渐淡去,乃至消失不见了。
领头的几只妖魔眼中的喜悦还未升起,便化作了诧异。
因为伴随着红焰的消失,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缓缓从那名巫师身上爬了起来,接替了那些绯红色火焰的工作。
“嗷呜!!”
白狼妖王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吼声,龇起惨白色的獠牙,威胁的看向那个奇怪的黑影。其他妖魔们也跟在它后面,发出了瘆人的咆哮。
黑影没有出声,只是晃了晃脑袋,睁开眼,环顾四周。
微醺的天色下,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眸格外耀眼,令所有妖魔的眼睛都相形见绌。
……
……
郑清闭着眼,一动不动。
几分钟前那阵来势凶猛的剧烈头痛,仿佛有人拿着大锤重重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令他瞬间晕厥了过去。
但随着头痛的褪去,精神渐渐复苏,他的意识又渐渐清醒了过来。
虽然意识清醒了,但郑清并没有睁开眼睛。
周围缭绕的古怪焦臭与此起彼伏的妖魔嚎叫,令年轻巫师有种非常强烈的装死倾向——虽然他也知道,对于妖魔们来说,活巫师与死巫师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太阳穴传来的阵阵跳痛告诉他,就算他睁开眼,也无济于事。
透支的精神与魔力,让他现在连一个小火球都搓不出来。
与其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面目丑陋、磨牙吮血的妖魔将自己慢慢嚼碎,还不如一直闭着眼,权当自己在做一场逼真的噩梦。
于是,郑清继续闭着眼睛,听着耳畔传来的凌乱嘶吼,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脑海里飞一样飘过各种各样的画面。
比如七八头狼妖冲了过来,咬着他的胳膊脚腕,将他六狼分尸;又或者那些可恶的猴妖挥舞着巨大的木棍,一棍子将他砸成肉泥,然后和着他身下的野草一并塞进嘴里。
各种各样恐怖的死法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越来越可怕,终于令这位年轻的巫师放弃了等死,将手摸索进腰间的灰布袋。
“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郑清捏着几张流火符,暗暗下定决心,随即睁开眼睛。
微微发黄的天色中隐约透露出薄纱般的血色,但天空中却没有一丝云彩,目之所及,是一望无垠的空旷,令人一眼看上去就有种透不上气的空洞感。
郑清挣扎着,努力撑起身子,目光扫视左右。
他的身边堆积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其中夹杂着许多性状不明的骨头。郑清捻起一簇黑灰,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一股焦臭的味道——虽然不清楚烧的是什么,但肯定是烧火之后残留的遗物。
这让年轻男巫心底升起几分诧异。
难道那个木偶人是在做妖魔进化实验吗?没听说过妖魔吃巫师还要升起一堆火烧烤一番呐。
黑色灰烬之外,距离他百十米远近,四周密密麻麻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妖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你说它一头鲤鱼妖,怎么就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呢?
当然,这并不影响郑清从鱼妖猩红的眼珠子上判断出它的身份。
但这头鱼妖并不是最显眼的。
这些妖魔中最显眼的,是一头黑色的虎妖。
它肩高两米有余,眼睛红的发亮,站在妖群前面,昂着脑袋,尾巴微微下垂,睥睨四方。虽然只有一只,但仅仅凭借着气势,就将其他妖群压制的一塌糊涂。
黑色的乌鸦在半空中盘旋着,聒噪着,瞪着猩红的小眼睛,贪婪而渴望的盯着妖群中央那块所有妖魔都觊觎的血肉。
但它们不敢落地。
因为就在刚刚,它们头顶那群抢先落地的鹫妖已经被地面那些粗鲁的野兽撕成了碎片,丢进了那堆绯红色的魔法火焰中,化为黑灰。
虽然现在那堆绯红色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但下面围拢的妖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多了许多,让这些‘不详之鸟’进退两难。
当然,地面上妖魔数量多,并不代表地面的妖魔们能从容瓜分小巫师的血肉。
毕竟妖多肉少,而且大家都是来自不同族群,难免会有些龃龉。
比如数量最多的蛇妖群与实力最强的狼妖群之间就不时出现摩擦,不是某头大狼踩断了小蛇的脊椎,就是某条大蛇一口吞掉落单的小狼。
再比如,拖着大木棍在野地里四处溜达的猴妖们,总喜欢追在猪妖的屁股后面一顿乱锤,笑嘻嘻的看它们豕突猪奔,听它们尖锐的嚎叫。
当然,数量最多的,是那些零零碎碎不成气候的散妖们。如石妖、水妖、树妖等等。没有强大的族群作为后盾,它们只能互相提防着,凑成一个松散的联盟,战战兢兢挤在几大妖群中间,贪婪的看向那名小巫师。偶有风吹草动,这个松散的团体便如风流雪落,作鸟兽散。
“不管怎么说……”
“这些妖怪的兵种倒挺齐全啊。”
郑清打量着周围的妖魔,原本还想计算一下它们的数量,但很快便放弃了这种挣扎:“……这种情况下,一百只与两百只,对于我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吧。”
他眯了眯眼,紧了紧手中的符纸,随时准备与扑上来的妖魔同归于尽。
只不过与郑清想象中的不同。
周围的野妖们似乎不急着拿他打牙祭,它们并没有凑成一堆儿围着他,而是按照种族与强弱,分成泾渭分明、大小不一的团体。
不同团体之间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但看它们的眼神,这些不同团体的妖魔欲逐的并不是郑清,而是其他的妖群。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思量着:“我到现在都没被分尸……是因为它们正在进行分赃大会吗?”
火辣辣的刺痛感穿过鼻腔、喉咙,顺着气管,一直蔓延到他的肺里。他感觉自己好像吸进了一大口沙子。
年轻的巫师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
‘食物’异样的声响立刻引起了妖群的注意。白色的狼妖、巨大的猴妖、胖乎乎的猪妖等等,一双双贪婪而凶残的眼神不约而同的集中到郑清身上,密密麻麻的猩红色眼睛忽明忽暗,令他毛骨悚然。
郑清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流火符。
但还没等他展开符箓,仅仅是精神稍微碰触了一下符纸,一阵剧烈的头痛便突兀袭来,让年轻巫师重新栽倒在了地上。
“卧槽!”
郑清捂着脑袋,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再一次放弃了挣扎。他摊开身子,放松的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哼唧着:“横竖都要死了……还是死的舒服一点吧。”
不知道妖魔咬在身上的感觉与头痛相比,哪个会更疼一点。年轻的巫师呆呆的看着头顶微黄的天色,胡思乱想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异常怀念自己丢进水潭里的那支变形药水——如果现在喝下去药水,也许不仅可以遏制头痛,说不定还能摆脱那些妖魔。毕竟谁都知道,妖魔更喜欢捕猎巫师,对于普通的小动物,大多数时候它们都会视而不见。
只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瞬即逝。
他并不后悔赏给那头狡诈的水妖一支昂贵的毒剂——既然知道它杀死了安德鲁,那么自然需要让它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管怎么样,郑清与那位泰勒家的小少爷终归是一伙儿的。
“听说剧烈运动之后肉里有酸液分泌……”
“也就是说,我现在的肉是酸的吧……酸死这些畜生……”
“不过话说回来,酸酸的味道,好像还有点开胃啊……”
“真让人头疼…”
“就我这二两肉,估计就够一头野妖塞牙缝。”
“却不知这大好的皮肉,谁当饱之。”
郑清想着想着,又有点不甘。待头痛稍缓,他立刻抽出一张符箓,再一次试着展开。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之前的运气了。
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头痛猛然袭来,年轻的巫师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良久。
当郑清再一次睁开眼,头顶的天空还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暗黄色。
一如他的心情。
“我死了么……”
年轻的巫师费力的摸了摸腰间的灰布袋,指尖碰到一张符箓,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呵呵……看来还活着。”
他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挣扎起身子,便感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也顺着他的鼻腔弥漫开来。
郑清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不会这么倒霉吧……难道一定要让我清醒的感受被妖魔嚼碎的感觉么……”
“贼老天……”
他默默的哀嚎一声之后,心底一横,偏过脑袋,想要看看‘大好的皮囊’最终会落进谁的胃袋里。
一尺之外,一双金红色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他。
是那头黑色的虎妖。
“虎兄好……”
郑清扯了扯嘴角,脸上堆砌起一个和善的笑容:“其实我的心底也住了一只黑猫……大家都是猫科动物,一万年前也是一家人……打个商量,今天咱吃素,怎么样?”
黑虎默默的看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郑清这才注意到,虎妖的嘴角、头上、身上,到处都染满了猩红的鲜血。
年轻的巫师悄悄咽了口唾沫,停止了聒噪。
兴许是刚刚吃饱,这头虎妖没有立刻拿郑清打牙祭,只是慵懒的抻了抻身子,懒洋洋的啪在郑清身边不远处,用那两个蒲扇大的爪子拨弄着一个圆咕噜噜的东西,仿佛在玩儿玻璃球。
郑清眨了眨眼睛。
他刚刚认出来,是那只猴妖的脑袋。
年轻巫师轻吸了一口气,立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假装没看见这幅瘆人的场景。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虎妖在旁边拨弄猴妖的脑袋当球玩儿,郑清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地,不断在心底默念‘我不存在’‘我不存在’‘我不存在’。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不断流逝了。
等待的时间原本应该异常煎熬,但因为精神过于疲惫,郑清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迷瞪了好大一会儿,才蓦然醒悟自己现在的处境。
冷汗瞬间沿着鬓角淌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天都要塌下来了,竟然还能睡得着!倘若真的在熟睡中被虎妖把脑袋摘去了,却不知日后会不会变成一只无头鬼。
回过神,郑清首先打量了一番天色。
不出意外,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天色依旧晦暗不明,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太阳也始终懒洋洋的挂在地平线上一点点,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在郑清记忆里,很久之前猎场里就是这幅模样了。却不知是不是这个小世界的基础规则有什么缺漏。
思绪从时间上抽了回来,郑清轻轻吸了一口气,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悄悄歪着脑袋,向旁边看去。
那头巨大的黑虎妖正闭着眼,似乎也睡着了。它那双蒲扇大的两个前爪搭在一起,爪子下还按着猴妖可怜的脑袋。借着微醺的天色,郑清可以清晰的看到猴妖眼睛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两个漆黑的窟窿,两道暗紫色的血痕从眼眶中淌了下来,在它暗黄色的粗糙皮肤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最后没入脖颈间乱糟糟的毛发中。
郑清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他缓了缓,舒了口气,一面紧紧盯着黑虎妖,一面动作僵硬的‘拱’起了身子,试图悄悄爬起来。
原本眯着眼小憩中的虎妖微微抬起眼皮,瞄了他一下。
郑清的动作立刻僵在了那里。
“被一头敲凶的虎妖盯上了!一动也不敢动!怎么办?!”
“要不要变个猫,给它当孙子?!”
“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怂个蛋!不怕,就是干!!”
“干不动咋整……在线等,挺急的!”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起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但还没等这些念头褪去,虎妖便换了个姿势,继续趴在小憩,似乎完全不在意年轻巫师的小动作。
郑清在原地僵了几秒钟,最终一咬牙,坐了起来。
然后他向稍远的地方看了一眼,立刻呆住了。
死妖。
到处都是死妖。
目之所及,满地死妖,仿佛一个巨大的妖魔屠宰场似的。
几头牛妖四腿外翻,肚皮贴地的匍匐在野地里,脖颈上骇人的巨大伤口仍旧汩汩的流着暗红色的鲜血;与之相比,蛇妖们的模样似乎更凄惨一些——它们几乎都被从头到尾剖成了两片,挂在野地的灌木丛间,仿佛一条条晾晒的肉干。
还有狼妖,那些原本追的宥罪猎队无处可逃的狡诈妖魔,被一只一只‘栽’到了地里。
是的,就是字面意思的‘栽’,就像稻田里插秧似的,脑袋朝下摁进土里,身子半入,只露尻尾,整整齐齐的栽了一个正方形的‘狼田’。
甚至连那头白色的狼妖王都没能幸免于难,在‘狼田’中央占据了一尺之地。
微风拂过,狼妖们毛茸茸的粗大尾巴林仿佛稻穗一样微微摆动,竟意外给人一种万事都和谐美好,今秋丰收在望的错觉。
相比之下,只是被摘了脑袋当球玩儿的猴妖们,处境似乎也没有那么尴尬了。
郑清僵硬的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四周没有例外。
以他与虎妖所在地为中心,死妖们被撕碎的身子散落一地,密密麻麻铺在野地里,几乎将整片草原染成立酱红色。
充裕的血气在黯淡的阳光下缓缓蒸腾而起,漂浮在半空中,已经慢慢积累出一片暗红色的雾气,仿佛糜烂的桃花瘴。
年轻巫师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手指间夹着的符纸无声无息的滑落,然后他的手悄悄从灰布袋里抽了出来。
原本他还有抽冷子偷袭虎妖的打算,但是在看到这幅炼狱般的酷烈景象之后,那点小九九顿时烟消云散了。
能把这么一群妖魔打成满地碎肉,这头黑虎就是传说中的大妖吗?
连大妖都出现了,那只该死的木偶人是想让新人猎手们全军覆没吧!!它肯定没想放人出去!!
郑清在心底疯狂诅咒某个变态的中二木偶人,恨不得一个火球把它烧成黑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头黑虎妖没有把他也撕得粉碎。
也许是它刚刚吃饱的缘故?
郑清知道,通过侵蚀转化的妖魔除了以巫师为食外,还能依靠互相吞噬维持存在——只不过这种同类吞噬的行为基本都限制在依靠本能驱动的野妖群体内——这也是猎手判断妖魔种类的方式之一。
也就是说,这头虎妖极有可能是一头被侵蚀转化的妖魔。
但也说不准——万一这头虎妖有怪癖,不喜欢吃巫师呢?郑清心底忽然冒出这个天真的想法。
年轻的巫师小心翼翼的活动了一下四肢,让血液重新流淌进近乎干涸的血管。然后他歪着头,细声细语的对老虎打了个招呼:“虎爷?您饿不饿?”
“不饿的话,我就不叨扰了?”
(语气满分!)他在心底给自己鼓劲儿——非常有礼貌,继续努力!
虎妖抬起一个眼皮,瞟了男巫一眼,没有了后续动静儿。
这给了郑清莫大的勇气。
他站直身子,一拐一拐的绕过几头妖魔的死尸,试图离开这片屠宰场。
走了几步,回过头,却发现那头原本啪地上小憩的黑虎正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抖了抖身上的血痂与尘土,施施然跟了过来。
“妈呀!”
郑清在心底哀嚎一声,撒丫子就开跑。
但没跑多远,胸口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感再一次出现了。
向旁边一瞟,黑虎妖正脚步轻快的跟在他斜后方,不紧不慢,不急不缓,不时还打个响鼻,抖抖耳朵,仿佛郊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