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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红色的太阳坐在远处的山脊之上,只露出半张锈色的面孔。

    天空中没有云,暗蓝色的背景上,只有几道仿佛飞白一样的痕迹。微风习习,卷起猎场上空的旌旗,猎猎作响。

    这些猎旗卷动的声音,也是此刻猎场上唯一的动静。

    老姚一番连哄带劝的道理,很是震慑了一些原本起哄发难的学生——即便某些人仍旧心有不甘,但在这种公共场合下,在主席台上那位大巫师的威势下,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巴,乖巧的坐在位置上,不再吵闹了。

    这终究是一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上位者的‘劝导’向来很有说服力。

    郑清目之所及,也许只有同处在主席台上的那个木偶人不那么买老姚的账,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表情——当然,它也没有直愣愣的冲上去与老姚对掐,而是大声嚷嚷着,打破了老姚之前营造了肃然气氛。

    “礼仪!!”

    “颁奖典礼的礼仪在哪里?!”

    “礼仪!快点把奖牌拿上来!让我们尽快结束这该死的、浪费时间的节目吧!”

    木偶人的圆脑洞在细长的颈子上骨碌碌转动着,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瞪的溜圆,手中的文明杖转的呼呼作响,一个劲儿的寻找、召唤礼仪的身影。

    “来啦,来啦!不要催!”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咱这牌子这么沉!!”

    一个尖锐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半空中传来,将原本正左右张望的年轻巫师们吓了一大跳。

    抬起头,郑清的眼角顿时跳了几下。

    一只翠绿色的虎皮鹦鹉正悬挂在众人头顶,爪子上抓着一串黄澄澄的奖牌,费力的在半空中扑棱着翅膀——虽然听声音有点熟悉,但年轻的公费生并不确认这只鹦鹉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只鸟。

    毕竟在他眼里,所有的鹦鹉大约都长了一个模样。

    “这就是我们的礼仪?”年轻巫师轻声嘀咕着,不动声色的向外挪了一小步,躲开鹦鹉的正下方,免得头顶忽然落下某些‘翔瑞’。

    “牌子给谁?”

    “谁是第一?快出声!不说话鸟就回去了!!”

    虎皮鹦鹉尖锐的声音重新响起,它低着脑袋,绿豆大的小眼珠子滴流乱转,在几个年轻巫师的身上扫来扫去。

    郑清尚在犹豫要不要出列,木偶人便打断了虎皮鹦鹉的叫声。

    “咳咳,辛苦礼仪小鸟了。”

    木偶人假模假样的咳嗽了两声,伸出手,勾了勾手指,非常礼貌的招呼道:“鄙人忝为本场猎赛的嘉宾主持……你把奖牌交给我就好了。”

    “不给!坚决不给!”鹦鹉嘴巴一咔哒,小脑袋干脆的摇了摇:“老祖宗说了,不能随随便便相信没有脑子的家伙……你一个木头人,有脑子吗?”

    木偶人一愣,还未来得及发怒,虎皮鹦鹉便收起翅膀,落在旁边静立的老姚肩膀。

    然后它歪着脑袋,扯着嗓子,冲老姚吼道:“你之前说给鸟提级别,就是干这种苦力?这不是在忽悠鸟吗!”

    “鸟不干了!鸟要回实验楼,继续当前台!”

    “好说,好说。”老姚笑眯眯的点着头,完全看不出一个大巫师的威势,显得毫无脾气:“回头就帮你把级别调回去,容易的很……晚上你就能重新回到那些小狐狸的实验楼,继续当前台了。”

    虎皮鹦鹉鸟颜大悦,满意的点了点脑袋,爪子一松,将那串奖牌丢进老姚的手中。

    “下面是颁奖环节!”

    眼瞅着奖牌有了着落,木偶人立刻臭着脸,继续自己的工作:“获得2008届校园杯新生赛第一名的猎队是……”

    ……

    ‘鹦鹉礼仪事件’之后,剩下的环节都进行的非常顺利。

    郑清按照木偶人的要求上台、领奖、致辞,一步步走下来,心底却无多少激动之情,反而愈发冒出许多乱糟糟的想法。

    他想到自己猎月之初找那个蓝绿眼儿买的‘博彩券’,赌的是自家猎队在新生赛胜出,却不知最后收益如何;想到此次胜利,他又忍不住回忆起不久前四周看台上传来的阵阵嘘声,心情愈发低落了许多。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第一名的奖牌,一块沉甸甸的金子,掂量着,约莫有半斤重,上面还刻了许多深奥的符文,看上去非常值钱,令人摸着油然升起一股踏实的感觉。

    临下台前,老姚一把拽住走在宥罪猎队最后一位的郑清,语速飞快的叮嘱道:“出去之后,你先不要走开,在休息室等我一下……后面还有点杂事,需要你帮着确认一番。”

    郑清一脸茫然的点点头,不知道姚大院长有什么事需要一个一年级学生帮忙。

    但当他走进休息室后,便立刻醒悟了老姚说的‘杂事’是什么。

    原本空荡荡的休息室中,两道身影正相对而坐。一侧是那头疑似郑清‘影子化身’的大黑猫,另一侧则是一位青袍道髻的年轻巫师。

    这位陌生的年轻巫师皮肤白皙,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虽然盘腿坐在地上,但腰板却挺的笔直,神情一丝不苟,一脸认真的盯着对面那只大猫。

    大黑猫倒是不在意有人这么盯着它,依旧懒洋洋的瘫在地上,粗长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扑起一片片尘埃。

    听到有人来,年轻巫师与大黑猫同时转头,看向郑清。黑猫的眼睛红的发亮,年轻巫师的眼神则古井无波,显得有些冷淡。

    郑清有些犹豫的抬起手,刚想打个招呼。却不料对面一人一猫倏然收回了眼神,重新开始互相对视。气氛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所幸这份尴尬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帷帐飞卷而起,老姚大踏步走了进来。年轻巫师立刻站起身,毕恭毕敬的向老姚行了礼:“姚教授好。”

    大黑猫也摇头摆尾的从地上蹭起来,抖了抖耳朵,警惕的瞅了一眼刚刚进门的大巫师。

    “抱阳子呢?”老姚径直问道。

    “因为前几天那件事,我们收集了许多‘素材’,抱阳子大师正在做后续的相关处理工作……”年轻巫师含糊的回答道。

    “难不成你们还打算再搞道新咒语出来?”老姚嗤笑一声,却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年轻巫师扶了扶眼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没有校长同意之前,我们不可能开展进一步工作的……这些您都知道。”

    “不要拘束,不要拘束,都是自己人,放松点。”老姚摆摆手,指着郑清,向那位年轻巫师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向你提过的那个孩子……这件事你们必须征得他的同意。”

    然后他回过头,指着年轻巫师,向郑清介绍道:“这位是学校‘有关部门’来的调查员,你可以叫他……”

    说着,老姚顿时有点卡壳,不由再次回头,看向年轻巫师。

    “四十一。”年轻巫师欠了欠身子,语气依旧非常平淡:“您可以称呼我‘四十一’。”

    四十一?郑清心底纳罕着,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巫师世界还有姓四的?

    仿佛猜到了郑清在想什么,老姚拍了拍郑清的肩膀,解释道:“四十一是在一个密级比较高的机构工作,那里面只有代号,没有名字。”

    “他这次来,是要同你商量这头‘大黑猫’的处理方案。”

    听到‘处理’两个字,郑清的心不由揪了起来。

    而站在一旁的四十一则立刻接口道:“鉴于这头‘超维生物’的状态以及威胁程度,有关机构认为,需要将其安置在更为安全的场所,接受相关安全培训……以确保不会发生某些不可控的事故。”

    大黑猫站在旁边,抖了抖胡须,不屑的打了个响鼻。

    名为四十一的男巫看了它一眼,一板一眼的补充道:“有关机构可以出具担保函,确保被监护者的安全与健康。”

    听到‘安全’‘威胁’等字眼,郑清不由想起了猎场内那个充满血腥的屠宰场,原本想要争辩一番的想法顿时消散不少。

    “如果它同意的话,我没有意见。”年轻的公费生最终唯唯诺诺的答应了。

    三双眼睛顿时都望向了大黑猫。

    大黑猫皱着眉,露出了一副思索的表情。

    “好吧,”它最终开口,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其实我对你们那个机构也很感兴趣。”

    “卧槽!你会说话?!”郑清被大黑猫的话震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上。

    “蠢货。”黑猫斜了年轻的公费生一眼,舔了舔嘴唇,嘀咕道:“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傻乎乎的本体!”



    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困惑的事情在于,即便是快乐与喜悦,也必须遵循着等价交换的原则。

    真正的快乐都需要付出代价,就像真正的成功背后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真正幸福阴影中隐藏在难言的悲伤。

    我们在酒醉中高歌,醒来以后会头疼、会口苦、会疲惫;我们享受美味,然后咬着牙跑步锻炼来减去体内增加的脂肪;我们看小丑们表演的滑稽喜剧,然后承受着大笑之后无尽的空虚。

    每一瞬间的正能量,总会伴随相应程度的负能量。

    没有困难、失败、痛苦、悲伤,人就不会真正理解成功、喜悦还有快乐。

    最终,我们会发现,并不是这个世界多么苦难——我们能够感受到多少快乐与喜悦,取决于我们能够承受多少苦难与悲伤。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但大部分时候,生活并不会把自由选择的权利交到我们自己手中。

    就像郑清。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几天前的新生赛中划划水,打打酱油,混一个不高不低的名次,拿一点不多不少的奖励,优哉游哉的继续自己的小日子。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背负着新生赛第一名的荣耀,却锦衣夜行,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躲避着旁人异样的、审视的目光,躲避着他们小声的窃窃私语。

    新生赛颁奖典礼上,观众席间传来的整齐划一的‘作弊’呼喊仿佛回声一样,经久不息的回荡在他的耳边,每每想起都令他心浮气躁,郁气横生。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年轻的公费生索性将自己藏进了书山馆的最深处,打算用时间抹平这些令人难堪的指责。

    就像现在。

    下午的魔法哲学课刚刚结束,老姚前脚还没走出教学楼西306的大门,郑清就已经把讲义习题等学习用品塞进了灰布袋,站起身子,想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溜出去——这是周三下午唯一的一节课,如果抓紧时间,他还能在书山馆深处抢到一个隐秘的位子。

    只不过,他的这点盘算被萧笑打破了。

    “你先别跑。”萧大博士一把拽住公费生的袍角,小声叫道:“等一下,有点事要跟你说…”

    “不能晚上回去说吗?”郑清注意到周围若隐若现的视线,有点焦躁的打断博士的话。

    “不能。”萧笑坚定的摇了摇头,他的手也攥的愈发紧了:“等一会儿,蓝雀跟林果他们也要来,我们就在这间教室开个会。”

    说话间,张季信与辛胖子也抱着笔记与零食凑了过来。四个人围在教室的角落里,与班上其他人之间显得有些疏离。

    郑清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把脑袋啪在了课桌上。

    自从上周日新生赛之后,班上的许多同学与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点模模糊糊的隔阂。以前比较熟的,比如蒋玉、李萌等人,也许担心提及猎赛的事情会惹他们心塞,所以避而不谈这件事,因此关系反而变得冷淡了一些。

    而之前不太熟的,现在更是无话可说——倒是有一些人拐弯抹角的打听他们这些新生赛第一名拿到了什么奖励,打听‘死亡’是一种什么感受,打听宥罪是不是真的有门路,从学院那里获得了一些优待。

    有些事,郑清他们不能说;有些事,郑清他们没有做;还有些事,郑清他们即便反复解释,再三强调,不愿意相信的人,始终不肯相信。

    所以,最近几天,大家都有些疏懒,也厌烦与其他人争辩了。索性躲在角落成一统,不管闲人是与非。

    “你家伊莲娜,今天又没有来上课。”辛胖子抱着一小桶牛肉干,一边津津有味的嚼着,一边用胳膊肘推了推啪在桌子上的公费生。

    因为猎场上表现出的勇气与信任,吉普赛女巫在403宿舍渐渐得到了许多认可。大家也开始时不时那他们俩开点小玩笑。

    郑清脑袋在胳膊上滚了一圈,视线转到另一个方向。

    就像他之前已经看过无数遍那样,伊莲娜的座位上空空荡荡。自从上周日新生赛之后,年轻的公费生就再也没有见过吉普赛女巫了,一如之前,授课的老师们似乎也不在意这位插班生的缺席,即便是老姚,也从未督促两位班长去寻找伊莲娜。

    “不知道。”郑清闷声闷气的回答道:“她最近也没去图书馆。”

    “李萌好像有事情要问我们诶。”张季信的目光则注意到了另外两位熟人。

    不远处,李萌正攀着蒋玉的胳膊,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不时还向郑清他们这个角落投来目光,挥挥小胳膊,一副想过来的模样。只不过蒋玉微微摇着头,并没有过来,反而拖着小女巫离开了教室。

    “她能有什么事情?!就着两天,她已经问了我一百遍那头大黑猫哪里去了!”郑清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们拖着我,我现在应该已经在书山馆的某个角落里呆着了……”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你应该学会无视那些风言风语。”萧笑抱着脑袋,盯着天花板,忽然开口劝了一句。

    “就像你一样,搞师生恋搞的满校风雨,还若无其事?”郑清反唇相讥:“如果我是司马先生,一定会去找校工委风纪处,把你轰回家。”

    萧笑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所以,那只大黑猫到底干嘛去了?”另一边,正在嚼着牛肉干的辛胖子忽然开口问道:“别人不能说,难道我们也不能说吗?”

    “能啊……跟你说了几百遍了,大黑猫去沉默森林磨爪子去了。”郑清扭了扭屁股,让身子趴的更舒服一点,同时懒洋洋的咕哝着:“磨好了,回来把你开膛破肚……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多少油水。”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等了约莫半个小时,等的教室空空荡荡,外面的走廊都安静了之后,306教室的门终于再一次被推开。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这也不怪我们……刚刚去亚特拉斯找人的时候,他们在做礼拜,害的我们只能等在一边,多呆了一阵子。”

    林果蹦蹦跳跳从外面蹿了进来,嘴里噼里啪啦的说着:“幸不辱命,把大家都喊来了……宥罪骑士团全体成员,参上!”

    他的身后,两个熟悉的身影鱼贯而入。

    走在前面的是蓝雀,他依旧抱着那柄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剑,只不过帽兜里没有了紫貂儿的身影,而且神情更冷肃了一些。

    走在后面的,则是一位郑清许久未见的熟人。

    就读于亚特拉斯学院的小和尚,释缘。

    他穿着黄布直裰,脑袋被剔的锃光瓦亮,脖子上挂了一串龙眼大的紫红色佛珠,笑容可掬,恍若弥勒。



    郑清对释缘的印象还停留在入校专机上那位邻座的小和尚,以及约塔餐厅里那番颇有滋味的对话上。

    虽然宥罪骑士团在建立的时候联署了小和尚的名字,但那更多是因为按照第一大学的规定,成立一个新的社团需要囊括四所学院的所有特质,所以他们必须在亚特拉斯学院寻找一位合适的‘代理人’。

    骑士团成立快一个月了,宥罪猎队甚至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初秀,释缘小和尚却还是第一次正式参加这个小集体的会议。

    “欢迎欢迎!”辛胖子张开双臂,用夸张的口吻喊道:“热烈欢迎释大师的莅临指导……没有提前准备素斋,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

    “南无阿弥陀佛……”释缘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呆了呆,才打了个躬,宣了一声佛号,含糊道:“不敢不敢,小僧愚钝,请多多指教。”

    胖子张开的手臂遇到小和尚的‘手刀’,顿时进退不得,最终哈哈干笑着,把胳膊向后拗去,抱在了后脑勺上:“……今天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平时你很少参加我们的聚会呐。”

    不是很少,是压根没有过吧。郑清在心底嘀咕着,也好奇的看向释缘。他对胖子问的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阿弥陀佛,小僧也有些困惑。”释缘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挂的佛珠,转头看向萧笑,补充道:“是萧同学让我过来的。”

    “博士?”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转向萧笑,眼神中纷纷露出诧异之色。

    萧笑没有立即回应这些疑惑。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眼几位客人,显得有些失礼。

    此刻,他双手交叉,撑着下巴,正双眼无神的看向不远处,目无焦距,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也许是察觉到周围困惑的气氛,他略略收回了几分目光,懒洋洋的翻开面前那本厚重的黑色笔记,吆喝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今天召集大家,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有关最近那些流言的……”

    说到这里,萧笑顿了顿,身子稍微坐直了一些,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小心的避开了郑清的身影,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最近班上、院里、院外,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言论数不胜数。比如我们猎队携带了规则禁止的强效‘诱妖药剂’,比如我们的猎手提前契约了强力魔兽作为帮手,再比如老姚无视规则偏袒自己学院的人,等等……甚至之前裁决猎队帮我们训练的事情都被人挖了出来,大肆宣扬。”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糟糕。”

    “在这里,我需要强调的是,我们自己是问心无愧的。我们没有在这场比赛中使用任何不光彩的手段,也没有做出任何有违道义的事情——但就像我之前跟清哥儿说的那样,有的时候,有的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舆论的阵地,我们不占领,那些谣言就会去占领。辟谣这件事,我们不去做,没人帮我们做。所以说,这些流言蜚语,要靠我们自己组织力量去消灭……你不消灭,它们不会消失的。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的。”

    “但是,我记得开学的时候,阿瑟·内斯不是也折腾出一堆谣言吗?我们不是也没有理会他嘛。”辛胖子立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前提不同,攻守之势异也。”萧笑扶了扶眼镜,解释道:“阿瑟·内斯那件事,他并没有抹黑我们,而是试图‘捧杀’我们……我们解释与否,并无太大关系。”

    “现在则不同。”

    “我们已经入学两个月,期中考评就要结束了。如果某些教授因为这样的流言,对我们产生恶感,随手降低我们的评分,那也太吃亏了。”

    “更重要的是,当初我们刚刚入学,人生地不熟,即便想解释,也不知如何辩解……现在的话,胖子在校报工作,清哥儿跟流浪巫师也比较熟了。无论是正规的舆论阵地,还是偏门的流言散播场所,我们都有一些渠道,不至于两眼摸黑。”

    一番话说的胖子眉开眼笑。

    “好说,好说。”他一把将怀里剩余的牛肉干塞回手表中,然后扳着指头煞有介事的说道:“前几天我就在准备稿子了,只要博士你再给点建议,那妥妥的……说不定还能混一篇评论员文章呢!”

    “你呢?”萧笑踢了郑清一脚。

    郑清啪在桌子上,脑袋都没抬,但还是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卡片,塞了过去:“这是流浪吧的金卡……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自己跟那个老头儿交涉。他只认钱不认人的。”

    “但这卡是记名的。”萧笑用两根指头掂起那张卡片,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最终摇摇头,丢回给郑清:“这件事还是需要你来办……要记得,你才是社团的团长。”

    郑清闻言,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那么,下面说第二件事。”

    “今天是第十周的周三,下一周,也就是第十一周的周三,是下元节。我们要赶在下元节之前,去校医院探望一下迪伦……希望你们还记得那个可怜的小伙子。”

    这件事郑清倒是还有印象。

    因为血脉影响的缘故,下元节对于混血种的月下生物影响格外严重。所以迪伦按照学校的要求,早早住进了安全病房,以免在外面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正因为如此,原本预定让他上场担任寻猎手的事也不了了之,换成了蓝雀。

    当然,蓝雀做的也非常出色。

    “那我们周末去吧!”张季信立刻出声,建议道:“我们可以抽时间去步行街逛一圈,给他买件礼物。”

    “周末不行。”萧笑立刻否认:“周日的话,不是黄道吉日,占卜结果是忌出行、访友,宜安葬、祈福……周六的话,我们中的许多人,都还有校工委安排的工作。”

    他将‘许多人’三个字咬的格外清晰。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不要干笑了几声。

    张季信低声嘟囔着:“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天,周四。”萧笑飞快的说道,显然已经做好了计划:“按照黄历,明天宜出行,忌安葬……而且明天是立冬,我们可以在下课之后去校医院看望他一下,顺便给他带点饺子。”



    “至于第三件事,跟你有关。”

    萧笑转过头,目光灼灼的看向郑清。

    “跟我有关?”郑清翻了翻白眼,似乎没有感到意外,有气无力的哼道:“说罢,又有什么事……”

    “你有病。”萧笑板着脸,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有病?”郑清重复着博士的这句话,咀嚼片刻后,勃然大怒:“你才有病!你脑子被僵尸吃掉啦!好端端骂人干嘛!!”

    “谁骂人了?”萧笑眨眨眼,一脸茫然,但他仍旧习惯性的反驳道:“而且,僵尸不是吸血吃肉的吗?很少有僵尸会吃巫师的脑子……只有妖魔才有这种习惯。”

    郑清闻言,顿时气结。

    “呼,呼,深呼吸,不要生气……他只是脑子缺根弦,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年轻的公费生强行按捺住心头涌起的怒火,使用着阿Q大师的精神胜利法,不断暗示自己要保持冷静。

    反复再三,他终于能平心静气的说话了。

    “你为什么说我有病。”年轻的公费生咬着牙,重新问了一遍。

    “唔,其实说‘你有病’在遣词方面有些粗糙,准确说,是你精神有毛病。”萧笑皱着眉,试图用更精确的语言来描述郑清的状态。

    但他显然忽视了语言的魔力。

    郑清刚刚消退了一丢度的怒火,在这句‘精神有毛病’下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扑过去就要把博士暴打一顿。

    旁边几人赶忙上前,连拉带拽,将两个人分开。

    “怎么样,”萧笑扶了扶歪斜的眼镜,转头看向宥罪骑士团的其他诸人,目光着重在释缘身上顿了顿。

    “无始无明,易躁易怒,心不得定,及所发业,并所得果,皆摄在中……郑同学确已陷入知见障。”释缘小和尚捻着念珠,沉思道:“此事容小僧想想。”

    未等其他人发问,萧笑便看着郑清,开口解释道:“你的精神很敏感,很容易受到源于外界的各种情绪所影响。”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许多巫师还希望能有这种敏锐的感觉。”

    “但是自从那天学校实验室爆炸之后,你的情况就变的有些糟糕了——准确说,是自从你丢掉的影子回来之后——不能说性情大变,但不管怎样,你现在的状态给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只不过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需要上报学校,强制治疗的程度……按照书上说的,这种情况下,进行一些简单的自我调理比去看治疗师更有效。”

    “恰好,我们骑士团就有一位在精神范畴颇有研究的大师……”说到这里,萧笑抬起眼皮,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小和尚。

    “惭愧,惭愧。”释缘连连摆手,迟疑片刻,补充道:“按照你之前的描述,还有他现在的症状,郑清同学大概是因为短时间记忆涌入、流出,导致了精神脆弱,引起的认知障碍。确实没有达到精神分裂的地步……”

    郑清‘呵呵’干笑了两声。

    面对两个看似正在诚心诚意为自己解决麻烦的伙伴,他不得不反复压抑自己心底不断涌起的怒气。

    “怎么调理。”他简单干脆的追问道。

    “小僧这里恰好有一部经书,针对这种症状非常合适。”释缘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郑清。

    “《摩柯波若波罗蜜多心经》?”郑清一字一句的念着这本经书拗口的名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然后他顺手翻开,却发现这本极薄的书内容也极少,前后总共就一页,看字数应该都不到三百字的样子。

    “这本《心经》为《金刚经》降伏其心篇,成于两千余年前,传入东土大约在一千八百年前,初本是阏氏僧支谦大师所译,现在这本据说是玄奘法师西行之时,由乌巢禅师传授的。”

    “凡两百六十字,言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最能断除知见障,常颂于身心有益,最能降服心猿意马,斩断知障,见空见性。”

    郑清听着萧笑与释缘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不由默诵了几遍这篇经文。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缘故,只是默读几遍,他便顿觉精神一轻,原本困扰心头的许多烦恼与忧愁仿佛被风吹散似的,消去了许多。

    正当他读的心头舒畅之时,403教室的门砰然打开,隔着老远,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大声嚷嚷起来了。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啊!”

    “找了你许久了……刚刚下课后,琥珀说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能碰到你们。不愧是我们猎队的占卜师。”

    安德鲁·泰勒大大咧咧的从门外挤了进来,身后跟着衔尾蛇猎队的其他几位猎手。

    原本围坐在一起的宥罪猎队诸人纷纷站起身,警惕的看向这些不告而来的‘客人’们。

    “有什么事吗?”郑清放下手中的经书,语气稍稍有点不满。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的。”安德鲁晃着粗短的胳膊,手指上十个明晃晃的魔法戒指晃的人眼晕。

    走到近前,他看着郑清,笑眯眯的补充道:“我只是想找你打声招呼……原本以为琥珀这次又算错了,没想到竟然真的碰到你了。”

    郑清歪着头,看着这位泰勒家的小少爷,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

    “你想找我们,直接来教室找就是啊!”年轻的公费生竭力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我从来没有缺过课,不存在你找不到……”

    “这几天不一样。”萧笑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这几天你都是上课的预备铃响过之后才进教室,然后下课铃一响就跑的无影无踪……安德鲁确实找过你几次,但都跟你擦肩而过了。”

    “那你可以去宿舍找啊!”郑清扬起眉毛。

    “没有邀请,陌生人没办法进我们宿舍的。”这一次,说话的是辛胖子,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包牛肉干,咯吱咯吱的嚼着。

    “比起这件事,我更在意琥珀同学的能力。”萧笑的目光滑过安德鲁,落在他身后一位黄袍巫师身上:“在学校这么严重的干扰环境中,你竟然能准确占卜到我们的方位……简直太神奇了。”



    “运气,纯属运气。”

    琥珀摆摆手,谦虚的笑了笑,解释道:“……虽然学校内因为守护大阵的缘故,许多占卜术都受到了限制。但教学楼不一样。”

    “教学楼里常年开设占卜课,大家在课堂上总要做一些练习的。所以相对应的,这栋大楼里的干扰相对轻微一些。”

    “更重要的是,郑清同学身上的因果非常干净,很容易定位……当然,这仍旧需要借助外部环境的帮助。”

    “就像前几天,郑清同学一直呆在书山馆,我就找不到他……”

    “这不是运气,这就是实力。”萧笑打断黄袍男巫的话,称赞道:“大家都是巫师,我也对占卜略有心得,能够‘猜到’最大的可能性,原本就非常了不起了。”

    琥珀笑了笑,没有继续开口,谈论这个话题。

    倒是站在一旁的安德鲁有些忍不住了。

    “那是自然!”站在一旁的安德鲁扬起下巴,略显得意的补充道:“我挑选的猎手,肯定非常厉害……琥珀可是从记事起,就每天都在用基本的占卜咒式解读遇到的所有大小事情,像他之前说过的,占卜已经是他的一种本能了!”

    宥罪猎队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不由纷纷点头,赞叹不已。同时,大家也都理解了这位亚特拉斯学院的新生为何总是一副病恹恹的瘦弱模样。

    长时间占卜,即便‘只看不说’,日久天长,也难免积累许多反噬。即便身怀宝物,有良药滋补,却也难以避免身体的孱弱。

    郑清看着面前这位身材瘦削,面容青秀的男生,目光扫过他深褐色头发间的缕缕灰白,不知为何,心底产生了某种戚戚然的感觉。

    也许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练习符文的经历,也许只是对琥珀日复一日坚持的尊敬。总之,年轻的公费生脸上终于消去了之前些许的漫不经心,坐直了身子,开始认真对待这些不告而来的客人们了。

    “你们今天来,肯定不是炫耀琥珀的占卜术吧。”郑清将话题重新转了回去,好奇道:“你们来有什么事情吗?”

    安德鲁·泰勒似乎这时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他摸着手指上的宝石,思索片刻,才开口慢慢说道:“确实是有两件事。”

    宥罪猎队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小胖子身上,纷纷打起精神,好奇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第一件事,是公事。”

    安德鲁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郑清。

    郑清接过这个信封,封面上没有寄信人、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邮戳、邮票、蜡封。光秃秃,就是一个单纯的白色信封。

    这种样式看上去很眼熟。

    郑清挑了挑眉毛,转头瞅了一眼萧笑。萧笑扶了扶眼镜,肯定的点了点头。

    捏着信封犹豫了片刻,年轻的公费生最终果断打开它——萧笑这一次倒是没有掏出测试黑魔法的工具,也没有劝郑清戴蚕皮手套——不出所料,信封中仍旧是一张白色的卡片。

    翻过卡片,上面用花体字写了四个字:

    “合作愉快。”

    这句话后面,似乎有一道黑灰抹过的痕迹,郑清手指擦过,若有所悟。如果没有猜错,这道黑灰应该是某些毛发烧过后的灰烬。

    卡片的右下角,是黑色墨水的花体字,落款依旧是‘M·K·S’。

    “我今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代表麦克·金·瑟普拉诺先生,向宥罪猎队在新生赛中取得的优异成绩表示恭贺。同时瑟普拉诺先生还说,之前那个约定还是有效的,那件事到此就一笔勾销了。”

    旁边,安德鲁·泰勒一本正经的打着官腔,仿佛新闻上的政府发言人:“至于最近学校里流传的那些谣言,先生也注意到了,表示会帮忙处理一二……瑟普拉诺先生对你赞誉有加,还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与你一起喝下午茶。”

    郑清微微点头。

    老实说,如果不是瑟普拉诺专门派安德鲁上门,他险些忘记了自己与那位阿尔法学院的大佬之间还有一个赌约——因为在大明坊镇压猪妖的那档子事,郑清还没入校就恶了这位大佬。为此,瑟普拉诺又是寄黑毛信,又是趁着夜巡的时候找到郑清与他理论了一番。

    所幸这里是第一大学,精明的阿尔法人也不会自讨苦吃,再加上瑟普拉诺本身便因为与弗里德曼争夺奥古斯都的位置,不意树敌过多,另外招惹其他学院的公费生,因而才有了与郑清的赌约。

    按照约定,郑清只需要在此次新生赛中夺魁,帮助瑟普拉诺在赌局中大赚一笔,两人之间的恩怨便可以一笔勾销。

    如今郑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瑟普拉诺当然也不会自毁诺言。

    “非常感谢瑟普拉诺先生的帮助。”郑清连连点头,有模有样的表达着谢意。无论如何,在当前的舆论环境下,身为阿尔法学院大佬之一的瑟普拉诺愿意出声表示支持,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至于第二件事。”安德鲁从怀里摸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推到郑清面前:“瑟普拉诺先生虽然没有提及礼物的事情,但身为他的朋友,这种小事自然由我们代劳了。”

    眼看郑清就要拒绝,安德鲁立刻摆摆手,补充道:“这份礼物不仅仅是替瑟普拉诺先生给的,也是替我给的。”

    郑清皱皱眉,对安德鲁的说辞有些迷惑,也有几分警惕。

    他不觉得这位泰勒家的小少爷有什么需要给自己送礼物的理由。他仍旧清楚的记得,在某节实践课上,只是因为跟这头狼崽子握了个手,他便被下了小恶咒,做了许久的噩梦,连带着还诱发了他的头疾——从这个角度看,郑清使用变形药水,倒是还真跟这头狼崽子有关系,他送礼物赔礼也有些道理。

    但显然,安德鲁不是会赔礼道歉的人。

    “听说你在猎场的时候,为了给我报仇,在那头水妖身上浪费了一支变形药水,对吧。”说着,安德鲁竖起一根大拇指,拇指指环上那枚金色的宝石显得愈发璀璨了许多:“够意思!”

    “我不是小气的人。安德鲁家的人,都是知恩图报的。”

    “这个盒子里有十支变形药水,是我刚刚从贝塔镇买来的,大师之作,保质期在半年以上。都有专业机构的鉴定书,绝对安全有效……虽然不知道你要变形药水干嘛,但多准备几支肯定是没错的。”

    郑清原本听了盒子里的东西,被吓了一跳——对他这位公费生来说,变形药水的价值可是有些过于昂贵了——正打算推拒,忽然想起自己最近的遭遇,心中一动,便没有继续拒绝。

    安德鲁见状,满意的点点头,哈哈笑着,伸手拍了拍郑清的肩膀:“带话到了,礼物也送到了,既然你们还有事,我们就不再继续打扰你们了。”

    “这次猎赛,承蒙关照……以后阿尔法学院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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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七日,农历十月初十。

    星期五。

    节气,立冬。

    宜,祭祀、沐浴、出行。

    忌,开市、动土、行丧。

    纷纷扰扰的猎月在一场又一场精彩的猎赛中逐渐步入尾声,尤其是最近几天,因为临近校猎会闭幕式,九有学院重新出现了开幕式那几日的人流高峰,来自兄弟学院以及校外的客人们纷至沓来,将原本很宽敞的学府挤得满满当当,连湖畔森林与环府长廊里都到处是人影。

    只不过,这一切跟郑清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因为新生赛后其他学院中传出的喧闹,以及后续逐渐发酵的谣言,让年轻的公费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虽说不至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却也没有办法如同往日一样优哉游哉的去各个赛场看比赛,或者去某些社团举办的小型猎舞会蹭吃蹭喝。

    毕竟舞会上常常有人喝多,如果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很有可能被人泼一身酒水,运气糟糕点,也许还会被人拽着袍子臭骂一顿。

    郑清毕竟不是抖M,而且也不喜欢嚷嚷,所以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不再前往人多的地方。

    今天是周五,上午是一节炼金课,下午是一节实践课。

    也许是猎月的缘故,最近一个月的实践课上,希尔达助教很少让学生们进行高强度的咒语训练,更多是在进行一些理论知识的学习——比如猎赛的规章制度、经典猎赛的案例分析、观看猎赛的小技巧、以及其他种种生僻有趣的小知识,等等。

    就像这节课,希尔达与大家分享的,是猎赛中若干犯规行为的具体事例。

    由于这是一节与阿尔法学院混上的大课,郑清原本已经做好了本人冷嘲热讽,言语攻击的打算。但令他惊奇的是,直到下课铃响起,他都没有听到太多过分的话语。

    直到安德鲁·泰勒笑呵呵的走上前与他打招呼,年轻的公费生才隐约猜测到其间的缘故。

    “瑟普拉诺先生在祥祺会的例会上表达了自己对新生赛的赞赏,所以最近学院里许多人应该会对你们几个的意见都稍微做一些保留。”

    泰勒家的小少爷摩挲着手指上的宝石,继续说道:“当然,阿尔法很大,除了瑟普拉诺先生,还有弗里德曼爵士的人……”

    说着,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马修·卡伦,小声补充了一句:“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血友会的人最近经常在书山馆里溜达,好像在找什么人……当然,他们不一定是在找你,但他们毕竟不是瑟普拉诺先生的人,保险起见,我建议你最近就呆在宿舍学习。”

    郑清勉强笑了笑:“多谢了……这几天我正好有其他事情,原本就不打算去图书馆的。”

    安德鲁满意的点点头,看表情,他似乎以为郑清是因为他的劝道才改变的注意。

    但实际上,郑清这几天确实有点忙。

    就像今天,实践课之后他要与其他伙伴们一起去校医院探望迪伦;明天,周六晚上,他还有例行的巡逻任务;还有周日,蒋玉上午通知他说,杜泽姆博士周一有事,所以为小精灵检查的时间提前到了周日——当然,最近学府中人流量大增,书山馆人满为患,也是郑清放弃去图书馆的缘故之一。

    说到去校医院探望迪伦,张季信原本建议大家集资去格林杂货店买个潘多拉的盒子——这是一种打开之后才能知道里面是什么礼物的小盒子,非常考验购买者的运气——但这个建议最终被萧笑否决了。

    在萧大博士看来,迪伦现在需要的不是一点运气,而是充沛的精力。

    因为恰逢立冬,所以反复讨论之后,博士最终选择带一大盒饺子作为礼物。

    “我其实宁愿你们给我带一打鸡腿。”穿着病号服的吸血狼人先生忧郁的看着面前那一大盒饺子,嘟囔着:“或者说,带几盒血豆腐也是不错的。”

    “我记得你在吃的方面,没有那么多要求的吧。”萧笑扬起眉毛,诧异道:“你之前不是说过,自己属于杂食性生物吗?”

    “难道还不允许挑食吗?”迪伦一脸晦气:“身为一位一千五百岁的老人,竟然连自己想吃的东西都吃不到……真是一种悲哀。”

    “喔,喔,年龄又增加了!”辛胖子晃着粗短的手指,连声提醒:“你之前不是才一千三百岁吗?这才几天不见,怎么又涨了两百岁!”

    “我的年龄受薛定谔法则影响,对于我来说是恒定的,对于你们来说是不断变化中的。”迪伦强行解释了一波后,立刻转移了话题:“话说,饺子什么馅儿的?先说好,我绝对不吃葱、姜、大蒜、韭菜之类的辛辣东西……”

    “知道你有一半的吸血鬼血脉,谁会想不开给你准备大蒜!”萧笑哼了一声,却仍旧耐心的解释了一下:“饺子馅儿是青蛙肉的。”

    “青蛙肉?”迪伦用筷子夹起一个,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脸上露出几分感兴趣的表情:“虽然听说过青蛙能吃……但它还能包饺子?拿青蛙做食物,不会被收税吗?”

    郑清知道,迪伦提到的是‘谋杀税’。那是一种针对巫师杀戮小动物的特殊税种,税率很高,而且还会涉及其他相应处罚。

    “两栖动物不再应税清单中。”萧笑黑着脸说道:“另外,这些青蛙肉是伊势尼送来的——就是临钟湖里那头鱼人——它们有豢养青蛙当零嘴儿的习惯。而且按照鱼人们的观念,青蛙是一种可以跨越生死的生物(注,此处指冬眠与苏醒),吃了可以健康长寿。所以这份礼物在我看来非常合适。”

    “但是我记得伊势尼的宠物就是一只会飞的小青蛙啊?!”辛胖子忽然想起什么,震惊道:“难道它把自己的青蛙剁了饺子馅?鱼人竟然吃自己的宠物!太邪恶了!”

    “吃狗肉与养宠物狗并不冲突。”郑清在这一方面倒是看的比较清楚:“虽然不排除伊势尼把那只小青蛙剁饺子馅的可能性,但也有可能它只是从自己饲养的青蛙园里挑了几只剁了。”



    因为临近下元节,混血种的狂躁情绪有些严重,所以包括迪伦在内的许多混血学生都被学校安排在了校医院——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要在这些安静的病房里呆满一个月。

    学校为他们提供的是单人病房,而且一日三餐都是由专业的护理小精灵服侍,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是猎月,其他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猎场与教室间徘徊,让这些住院的年轻巫师们多多少少有了一种被‘幽禁’的寂寞感觉。

    就像迪伦。

    原本在宿舍里,他还比较遵循‘老式’月下生物的派头,不喜欢吵吵闹闹,对穿着打扮、用词语气等都非常讲究。但仅仅在校医院关了小半个月,就让这位年轻的吸血狼人先生丢掉了许多旧有的习惯。

    比如,吃饺子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在领口系一块餐巾,任凭黄绿色的汤汤水水肆意滴落在洁白的病号服上;再比如,他似乎完全放弃了‘食不言’的规范,嘴里还嚼着饺子的时候,就忍不住喋喋不休的与其他人说话,仿佛少说一个字儿都是莫大的损失。

    还有最神奇的是,吸血狼人先生现在竟然睡的是床铺,而不是棺材!

    “原来你也可以不睡棺材呐!”郑清摸着迪伦身子下面松软的床铺,耷拉着眼皮,瞅着他,心底琢磨要不要回去以后把宿舍里那口乌漆墨黑的大棺材劈碎了,丢进临钟湖里。

    “你们以为我没申请?”迪伦翻着白眼,没好气的回答道:“入院以来,平均每天我要打三四份申请报告,希望能把我宿舍里那口大棺材搬到病房……”

    说着,他似乎想起来什么糟糕的回忆,气哼哼的摇着头,手底不由自主的用了点力气,把一个饺子夹的粉碎。

    翠绿色的汤汁四溅,白花花的青蛙肉滚落进汤水里,在汤面留下一片油花。

    “毫无疑问,医院是拒绝的。”胖子眼馋的看着那汪油花,咂咂嘴,最终摇摇头:“虽说不是忌讳什么,但从来没听说过医院还有带棺材的病房……这里又不是太平间。”

    “这里跟太平间有什么区别!”迪伦腮帮子飞快的蠕动着,把嘴里的饺子草草嚼了嚼,咽进肚子里,然后愤愤不平的说道:“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平日里除了洒扫喂食的小精灵,连个鬼影儿都看不到!要知道,这里可是第一大学!巫师界幽灵最密集的场所啊!”

    “我平常上课的时候,还能时不时碰到四五条幽灵呢。”

    “与充满死气的医院相比,死灵们更喜欢充满生机的地方。”萧笑抱着笔记本,头也没抬的习惯性分析道:“更何况,在这种治疗的场所,最忌讳那些浑身上下充满负能量的东西游来荡去……很容易引起某些症状的并发症。所以说,你的想法很愚蠢。”

    博士的解释总是这样不留情面,一针见血。

    迪伦张口结舌,两颗小獠牙无助的在空气中吹着冷风。

    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在吃饺子。然后立刻端起饭盒,灌了一口浓汤。

    放下饭盒后,吸血狼人先生仿佛已经忘却了几秒钟前萧笑的无礼,愉快的将话题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听说猎队做的非常凶残,把猎场里七八成的猎物都收入囊中了……你们怎么做到的?快给我讲讲。”

    “难道你不知道吗?就是作弊啊!”张季信没好气的从迪伦枕头下面抽出一沓报纸,在半空中抖了抖:“报纸上不是都有分析评论吗!”

    迪伦尴尬的瞟了一眼红脸膛男巫手中的报纸,哼哼道:“那些是家里寄过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这番话听上去就有些言不由衷。

    郑清好奇的从张季信手中接过几张,里面既有布吉岛上发行量最大的《贝塔镇邮报》,也有包括《恒河日报》《三清周刊》等诸多外界流行的报纸刊物。

    无一例外,这些刊物上都大标题刊登了第一大学新生赛的超级冷门——甚至‘学院杯’的正式赛程比赛都被挤到边角地带去了。

    而且,这些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诸如“震惊!入校两个月,吊打三百妖魔!”,又或者“公费生与黑虎妖不得不说的故事”,再比如“可怕的08届新生——女巫看了尖叫,男巫看了沉默!”,等等。

    郑清嘴角抽搐着,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标题,有种把所有小编都烧死的冲动。

    张季信则翻出最权威的《贝塔镇邮报》,清了清嗓子,大声读起了评论员文章:

    “……分析人士指出,作为一年级的新生,理论上不应该具有强杀三百多头妖魔的实力……凭借契约兽获取的战利品,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不道德的……根据一八九五年巴伐利亚猎赛公约的有关条款,猎手使用‘破坏赛场秩序’的魔法,应该被处以一年以上三年以内的禁赛,以及扣除所在猎队50%总积分的处罚……”

    读到这里,张季信抓着报纸,在半空中抖了抖,讥笑道:“真幸运,我们猎队还没有什么积分可以被扣除……毕竟那是只有正规猎队才拥有的待遇。”

    “这么说,我也不用被禁赛了?”郑清重重松了一口气。刚刚张季信读那段评论员分析的时候,他的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里。

    原本以为只是学校里某些眼红的学生在私下里吵闹,没想到自家猎队在校外都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就算我们是正规猎队,也不会被扣分,你也不会被禁赛。”萧笑的脑袋终于从笔记本中抬了起来。

    他扶了扶眼镜,看着困惑的公费生,低声解释道:“一八九五年巴伐利亚猎赛公约,约束的是成立于一八九五年之前的大型猎团,针对的是类似‘伪·禁咒’之类的魔法……就是现代禁咒出现之前,那些威力巨大的魔法。”

    “所有在约束范围之内的魔法,都在一个清单上——毫无疑问,我们绝对没有在猎场上使用过清单上面的魔法。”

    “你们不要总把视线放这么短……看问题要透过现象看问题的本质。”

    “从年初开始,包括《贝塔镇邮报》在内的许多媒体,就开始陆陆续续质疑第一大学的教学方式、管理模式、甚至包括校园安全、学生素质等等。”

    “九月份尼基塔入侵入学专机那件事,已经被报纸吵的沸沸扬扬,这才消下去没几天。更不要提后面学校又出现了一头河童妖的事故,也被报纸拿去炒作了一番。”

    说着,萧笑不动声色的瞥了林果一眼。

    小男巫的脸涨的通红,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与上面那只米老鼠大眼瞪小眼。郑清记得很清楚,因为林果在河童妖的妖气下晕倒,很是被那些报纸嘲讽了一通。

    “……总的来说,看风气,应该是巫师联盟内部的某些势力在通过舆论,试探第一大学的底线。”

    “或者称之为‘底蕴’。”

    “不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但外面的某些人肯定会对学校里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毕竟这里是巫师世界的三大基石之一,也是最神秘、最坚实的一块。”

    “如果学校对于这些‘风吹雨打’毫不在意,那么这些舆论炒作一番之后,自然会慢慢安静下去……”

    “这还用怀疑?!”辛胖子攥着拳头,在半空中用力挥了挥,大声说道:“这里可是第一大学诶!什么牛鬼蛇神吹的风,能把学校的牌子吹歪!”

    萧笑叹口气,没有继续解释下去了,只是最后说了一句话:“如果校长在的话,理论上,是这样的。”



    “如果校长在的话。”

    这似乎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前提——第一大学的校长如果不在学校,还能在什么地方?

    但当这句话被萧笑一脸严肃的说出口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直到离开校医院,返回宿舍的路上,郑清脑海中仍旧不时响起萧笑说的这句话。虽然有些懵懂,但他敏锐的察觉到萧大博士在说这句话时脸上那番意味深长的表情。

    当然,这点疑惑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年轻的公费生心头还压着一大堆麻烦事。

    比如周六晚上的临钟湖夜巡,比如周日下午与蒋玉的约定,再比如他还要抽时间去一趟流浪吧——萧大博士最终拒绝了帮郑清跑腿,而是要求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亲自去一趟流浪吧,与那个干瘦阴沉的老巫师商讨购买‘舆论’的事宜。

    周五晚上是没有时间了。前段时间为了准备新生赛,郑清积攒了一大堆课外作业。虽然教授们宽容的允许他延迟上交,但延迟并不等于免除——有好几门课的作业已经临近deadline,如果周五午夜十二点之前,那些羊皮纸没有乖乖躺在教授们的办公桌上,郑清毫不怀疑自己刚刚从新生赛博彩中赚到的学分就会被扣掉几个。

    周六时间也不宽裕。一方面是要继续补作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晚上需要夜巡,所以郑清白天要呆在床上,养足精神。

    至于周日,早上要补觉,晚上有班级例会,下午已经与蒋玉约好找杜泽姆博士帮小精灵们复检——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周日中午时分似乎还有点时间。

    按照郑清的计划,周六晚上巡逻之后,周日上午尽量在十二点之前起床,然后吃过午饭后径直去步行街流浪吧,与流浪巫师讨论‘大买卖’,争取在与蒋玉约定的时间之前,把这件麻烦事搞定。

    计划很严谨,执行时也并未出岔子。

    周日中午十二点刚过五分钟,年轻的公费生便已经站在了流浪吧的门口,怀里还抱了一个纸箱子——这个箱子是天文08-1班的女巫为小精灵们打造的小窝,虽然目前小精灵们并没有陷入沉睡,可以飞来飞去跟着郑清四处溜达,但因为流浪吧人多事杂,为了以防万一,郑清还是安排她们呆在纸屋子里,乖乖的候着。

    与几周之前第一次来流浪吧略有不同,中午时分,这座在第一大学久负盛名的娱乐场所客流有些稀少,门可罗雀。

    推开大门,走廊里的阴影立刻笼罩了上来,将屋外灿烂的阳光隔绝在门外。

    郑清熟练的摸出一张入场券,塞进门口蹲着的大青蛙嘴里——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巫师都喜欢把这种滑腻腻的生物当做食物、宠物、甚至图腾。

    守门青蛙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嚼了几口之后,吐出一块带着些许透明黏液的手牌,然后用长长的舌头递给守候在一旁的公费生。

    郑清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盐渍过的苍蝇干,喂给守门青蛙——自从在某只鹦鹉那里得到些许优待之后,年轻的公费生便学会了在灰布袋里积攒各种各样宠物的口粮,以便随时随地都能收买下这些烦人的小畜生。

    “这边请,流浪巫师大人稍后便到。”一位多臂族的侍者收到郑清的金卡与要求之后,立刻笑容可掬的将他带到了二层的包间内。

    这间安静狭小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昏暗。也许因为是中午的缘故,灯火虫们有些昏昏欲睡,趴在吊兰蜿蜒出的藤蔓间,有气无力的闪着微光。

    郑清坐在沙发上,偏着脑袋,注意到房间角落的吧台上摆放了一瓶琥珀色的液体,星星点点的光芒正在液体中盘旋回绕,煞是美丽。他依稀记得那是流浪巫师的私人陈酿,好像还有个挺漂亮的名字。

    “啊,稀客,稀客。”

    伴随着几声苍老的招呼,披着宽大灰袍的老巫师大步走进了包间:“第一大学的最强新生,九有学院的未来之星,新生赛毫无疑问的魁首……郑清同学!”

    “欢迎欢迎……抱歉,屋子有点暗。”

    说着,流浪巫师伸手打了个响指。

    原本趴在藤条间昏昏欲睡的灯火虫们仿佛被电击了一般,炸起翅膀,亮起了肚灯。只是一瞬间,原本昏暗的包间便被明亮的光线所笼罩,变得亮堂起了。

    似乎注意到郑清诧异的目光,老巫师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有的时候,必要的提醒可以节省许多时间……某些小虫子总是缺乏记性。”

    郑清皱起眉,觉得老巫师这番话另有所指,却又抓不住其中的精髓。继而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某些老家伙说话总是喜欢神神叨叨,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说的像个偈字似的。

    “来点喝的……青蜂儿还是琥珀光?”流浪巫师打断年轻公费生的遐想,和气的问道。

    郑清下意识的瞟了一眼屋子角落那瓶琥珀色的液体。

    “啊!流金岁月!”流浪巫师夸张的喊道:“真是个挑剔的客人!但是必须承认,你的眼光非常敏锐……那是这座酒吧里最棒的饮料了!”

    年轻公费生的脸色立刻涨红了。

    他张了张口,试图辩解一下,但话还没出口,便被流浪巫师再一次打断。

    “让我猜猜你的来意……新生赛的收获有点过于丰厚了,学校给的价钱不合适,所以你打算通过流浪吧发卖一些,对吗?”老巫师抓着一个勃艮第杯的杯脚,给里面倒满了‘流金岁月’,不容拒绝的塞进年轻的公费生的手中,同时唏嘘着:

    “……这可是我的私人陈酿!要趁着酒液里的星光还未消散的时候喝下去,那样口味最醇正……不是每个金卡客户都有机会喝到它的。”

    郑清不得不仰头先灌了一口。

    与青蜂儿相比,这杯‘流金岁月’口味稍显绵软,刺激性没有那么强;但与正宗的琥珀光相比,这杯‘流金岁月’又显得热烈了许多,酒液混合着星光在郑清的口腔里爆裂,似乎让他的血液都跟着燃烧了起。

    “我并不是来卖东西的。”年轻的公费生顾不得回味美酒的滋味,醒过神后,立刻回答道:“我是来买东西的。”



    参加猎赛,除了争夺荣誉之外,还有机会获得丰厚的物质奖励。

    比如妖魔的血液、皮肉、眼珠、甚至骨头,等等,都是巫师们进行魔法实验、施展某些咒法所必须的材料,在巫师界广受欢迎。

    郑清参加新生赛采集下的那一大批妖魔‘材料’,并不需要全部上交学校,只需要在猎委会登记确认之后,上缴一点管理费,便可以以把其中的一大部分据为己有——包括‘学院杯’的正式比赛也适用这些规则——这意味着大把大把的金豆子。

    这也是为什么猎赛在第一大学受到热情追捧,几乎每一个稍有能力的学生都会试着成为一名猎手,参加一支猎队。

    毕竟如果他们想要在巫师的道路上走的更远,充足的物质支撑是必须的。并不是每一个有才华的人都出身世家豪门,不虞物质匮乏的困扰。

    基于这个角度而言,流浪巫师对于郑清来意的猜测不无道理。

    作为贝塔镇最大的灰色集市,流浪吧汇聚了大大小小的情报掮客们,在这里交换着各自获取到的第一大学的各种消息。

    身为这个集市的管理者,流浪巫师自然可以毫不费力的弄到九有学院08级公费生的某些背景资料——比如出身白丁世界,没有靠谱的背景,手头缺金少银,等等。

    缺金少银,意味着当郑清拿到一大堆目前还用不到的妖魔材料后,会在保质期内尽快出手,换取巫师世界的硬通货——而相比于学校死板的收购价格,流浪吧可以提供的价格就非常有弹性了。

    “如果你担心我压价,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流浪巫师误以为郑清的拒绝是一种谈判的手段,立刻开口说道:“最近沉默森林的返潮程度有些严重,贝塔镇上许多基础施法物资的价格都上涨很多。你在新生赛中获取的那些材料如果交给我,绝对可以拿到令你满意的数字……比起学校的收购价格,应该可以上浮三成左右。”

    郑清闻言,倒抽了一口气。

    萧笑之前已经估算过了,他从猎场中获取的那批妖魔材料,保守起见价值应该也在一百枚玉币左右。按照流浪巫师的说法,上浮三成,差不多就是三十枚玉币!

    三十枚!足够缴纳三个公费生的学费了!

    有一百三十枚玉币,郑清估摸着自己几乎可以在贝塔镇赁一间小铺子,自己发卖自己的符箓了——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每卖一张符箓,都要被流浪吧抽走一份利钱。

    只是眨眼间,年轻公费生的思绪就从那批妖魔材料,想到自己可以开一家店铺,想到店铺的名称,想到店铺做大做强后要不要上市,想到上市的话是挑选法兰克福、还是新约克、亦或者是伦敦——总之不会选沪上的,郑清非常确认这点。

    “有理想的公司,都不会选择在沪上上市的。”年轻巫师咕哝着,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淡黄色的液体在透明的杯壁上挂出一朵朵均匀的薄膜,在重力的作用下汇聚成酒滴,顺着杯壁缓缓落下。酒液中,星星点点的灿烂光芒已经随着酒杯的摇晃,慢慢溢散到空中,只留下醇厚的酒液,以及馥郁的浓香。

    “你说什么?”流浪巫师显然没有听懂郑清刚刚嘀咕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忍不住追问道。

    “没什么!”年轻的公费生立刻涨红了脸,却不知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隐私被人戳破的尴尬。

    停了停,郑清顿时想起自己的来意:“我是说,我真的不是来卖东西的。我是来咨询一下,如果想要遏制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你有没有办法?有的话,怎么收费……”

    “谣言?”流浪巫师愣了愣,迟疑片刻,才说道:“你是说有关你们作弊的那些流言吗?”

    郑清拉着脸,点点头。

    “为什么要阻止!”流浪巫师看上去有些困惑:“难道那些流言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郑清顿时睁大眼睛,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就是因为是假的,所以才要‘打假’啊!如果我们不说点什么,岂不是说明我们心虚!到时候,假的也会被他们说成是真的!”

    看着激动的男巫,流浪巫师不由挑了挑眉毛。

    “年轻呐,总是这么富有生气。”老巫师感慨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说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以前听过一个小故事,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想给你讲讲。”

    郑清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时间还早的很,离他与蒋玉约定的时间还有小两个钟头。索性点点头,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这件事,还跟第一大学以及《贝塔镇邮报》有关系。”

    “你知道,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很久以来一直有些龃龉。这些矛盾或大或小,但总会让两边的人都不太痛快。”

    “有一年,《贝塔镇邮报》要做一期学风建设的专访,于是派了一位阿尔法学院出身的记者,前往九有学院采访。”

    “九有学院学生会外联部的干事们听到她的来意后,顿时有些紧张,摸不准《贝塔镇邮报》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他们内部商量了半天之后,最终寄希望于这位记者在采访稿中多多美言几句。”

    “于是外联部花了一大笔经费,又是邀请著名的妖精歌手来学校举办音乐节,又是一天三顿安排丰盛的宴会,准备各种反时令的奇异瓜果、山海美味、滋补药汤,临行前,还给这位记者准备了丰厚的伴手礼,唯恐招待不周。”

    “这位记者也很有趣。对九有学院的招待来者不拒,伴手礼你送我就收。”

    “但是回去以后,她大笔一挥,写了一篇《奢靡作风为哪般——记九有学院学生会塌方式腐败中的邪门歪道》,文中细数了九有学院为了博取舆论好感,使用糖衣炮弹腐蚀有良心的公共知识分子,从而操纵舆论的行为,最终断言,九有道德沦丧,学风败坏。”

    “文章发表之后,九有学院的姚院长勃然大怒,学生会外联部的头头脑脑,从上到下,被撸了个干净,就连分管外联事务的学生会副主席都背了一个记大过处分。”

    “这是学生会的问题了,如果他们安安分分的招待那位记者,肯定就不会出这种岔子。”郑清忍不住点评了一句。

    “安安分分就没事?”流浪巫师斜着眼,灌了一大口酒:“天真!这件事还没完……”



    “时隔一个月,那位记者再次来到九有学院,继续她的采访。”

    “这一次,有了前车之鉴,九有学院学生会办公室的干事们就变的聪明一点了。他们不再组织专门的欢迎仪式,招待的时候,也都是些‘家常便饭’‘荤素搭配,三餐一汤’,不再提供什么山珍海味,也没有额外延请男妖精作陪,服侍的都是校工委的小精灵。对于记者的提问,陪同参观的学生会干事有问必答,不问则一语不发,从头到尾都在贯彻‘老老实实做事’‘干干净净接待’‘坚决不留一点话柄’这几条原则。”

    “按理说,这番表现应该算是规规矩矩,没什么瑕疵了。”

    “但是那位记者回去以后,悄无声息的又丢出来一篇文章:《监视下的探访——再论九有学院的病态学风》。这一次,她没有攻击九有学院的接待规格,而是把焦点聚集在了陪同参观的学生会干事身上。”

    “按她的说法,从一进学府,身边便跟了几位态度冷淡的学生会干事,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些干事们都始终跟着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将她与广大的九有学生们人为阻隔在两个世界——‘那些回答我问题的学生,每说一句话,都会忍不住用畏缩的眼神看一下旁边学生会的干部,似乎唯恐自己说错话!’‘而这些学生会干事们的回答,仿佛都在背诵印制好的答案,千篇一律,毫无主见’——并由此得出结论‘我见到了真实的人,却感受着虚伪的灵魂’‘这是一所被围墙隔离的学院’‘在学府病态学风的笼罩下,谁来救救这些可怜的孩子!’。”

    “这篇文章发表之后,九有学院一时间成了一所特务统治的学院,在舆论界饱受质疑。而那位女记者,则摇身一变,成为一位不惧艰险,敢于揭露母校黑暗的勇士……”

    郑清听着流浪巫师讲的故事,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他原本就知道报纸上的新闻大多是在哗众取宠,每篇文章都预设着自己的立场,少有客观中立的评论。但却从未想过,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第一大学竟然允许这种报纸在校外传播?!”年轻的公费生愤愤不平的嚷道:“如果我是校长,早就让人封了这家报纸了!”

    “fake-nes!”

    “完全就是一派胡言,哗众取宠!”

    流浪巫师笑眯眯的看着他,直到年轻巫师骂完开始歇口气的时候,他才开口,不紧不慢的反问道:“封掉报社就能消除负面影响吗?岂不闻‘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你这样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难道不恰好印证了那位记者的文章吗?”

    郑清急赤白脸,似乎想要争辩一二。

    但老巫师轻轻晃了晃手,阻止道:“先让我把故事说完……这件事还没结束呢!”

    “后来,那位记者又接二连三造访九有学院,每次都能整出点新花样——第三次,她写了一篇《死记硬背——扼杀年轻巫师创造力的学风》,抨击九有学院的考试制度;第四次,她写了一篇《学阀的垄断——披着平民外衣的世袭制度》,重点探讨了考试制造的‘贵族’与血脉传承的‘贵族’并无区别;还有第五次,她写了一篇《崩溃伊始——从一位自残的留级生说起》……听出点什么了吗?”

    郑清原本听的义愤填膺,渐渐开始沉思,最终沉默,一语不发。

    听到流浪巫师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轻声回答道:“虽然那个记者有的观点值得讨论,但她实际上是在找茬……从头到尾都在针对九有学院。”

    老巫师盘腿坐在椅子上,摩挲着那瓶还剩一小半的‘流金岁月’,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了一句:“还有吗?”

    “那个记者太气人了,”年轻的公费生嘟囔着:“我原以为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呢。”

    “你们前几天才刚刚在猎场看台上互相丢过恶咒,这么快就忘了?!”老巫师诧异的扬起眉毛,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么,听了刚刚那个小故事,你最终有没有什么收获?”

    郑清沉思片刻,最终感慨了一句:“孔老夫子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流浪巫师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摇摇头,最终给出了答案:“你说的都对,但是都不准确,不是重点……这个故事重点在于,有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你怎么做,在想要挑刺的人眼中,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们眼中,你的错不在于你的选择,而在于你的存在。”

    “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错误。”

    “那么,问题来了。”老人挺直腰板,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的看向郑清:“你会为了改正这些别人嘴里的‘错误’,而把自己消灭掉吗?”

    郑清眨眨眼,果断否定:“当然不会啊!!我又不傻……但是,这跟我的来意有什么关系吗?”

    他立刻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只是来找你消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并没有打算消灭什么……”

    “之所以出现流言,是因为你的存在。”老人微微叹口气,慢吞吞的解释道:“这个时候,无论你做什么,或者怎么做,在围观者们的目光中——要知道,‘目光’本身就带着一份偏见——都显得有些强词夺理……不做不错,流言会渐渐沉寂。”

    郑清用古怪的目光瞅着流浪巫师。

    许久。

    他才叹息道:“我原本以为您最擅长战斗了,却忽略了时间的魔力……果然,这个世界上,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法之一。”

    “这么说,你还是坚持要遏制那些流言吗?”流浪巫师摸了摸自己的帽檐,没有评论年轻巫师的那番话。

    郑清没有犹豫,飞快的点点头。

    这是宥罪猎队集体决定的事情,他不打算做出什么变更。

    老巫师歪着脑袋,继而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彻底消灭这些流言,我们是没有这种能力的。”

    “流言很难被消灭,但是可以被转移。”

    “这个世界上,最易变的不是女人的心思,而是观众的注意力。”

    “流浪吧可以帮你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比如从你们作弊上面,转移到那只大黑猫的来历、品种,或者泰勒家小狼崽子被淹死的丑闻、或者新生赛规则是否有漏洞,等等。”

    “至于收费……如果你愿意将那批收获交给流浪吧发卖,我可以做主,只收你十枚玉币的费用。”

    “十枚呐。”郑清咂咂嘴,顿觉心疼——这可是公费生一年的学费了。

    “前提是你那批收获要交给我们发卖。”老巫师立刻提醒道:“而且这已经是金卡客户的优惠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