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条亲眼见沈哲子单单在长城县,仅凭几句话便可调集将近两千万钱的财货,心内之震撼简直无以复加,早先他因在京口、晋陵拉拢诸多资友,心内已是不乏自豪,此时见到吴中土豪手笔,才益发觉得人外有人。
当宴席散去,众人离开后,庾条便忍不住对沈哲子感慨道:“吴中之富,果然不同凡响。哲子郎君长居此豪富之乡,难怪这么年轻便深通货殖之法。更难得此乡民众对哲子郎君信重不疑,一呼百应,千万资财旦夕可集!”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我不过上承父祖余荫,因而才得乡人信重相托。庾君你在京口一带白手兴家,基业草创,才是真正的令人敬仰。”
“若无家世荫泽,没有哲子郎君教我,我如今也不过只是晋陵一浪荡闲人而已。眼下也无旁人在场,哲子郎君再如此谬赞,实在让我汗颜。”
庾条也算经历世事磨练,已经有了自知之明,虽然心情很愉悦,但也并不因沈哲子的随口夸奖而得意忘形。略加沉吟后,他也如方才长城县内其他人家一样疑惑不解,皱眉道:“此商盟之议,单在长城一县便备受追捧。正应集重资以开伟业,哲子你为何只限定两百股?这两百股,应是绝难将吴兴、会稽两地人家都罗网其中……”
在和庾条谈论时,沈哲子倒可以少一些顾忌,讲得更透一些。他笑语道:“眼下只是草创而已,诸多章程规矩都待磨合创建,可知未来仍有诸多变数。两千万资财已足用眼下,再有更多,也是闲置而已。牵涉太多人家,反而让我等做事太多掣肘,难得从容。”
庾条听到这话,倒是颇有感触。他已经过了见钱眼开的初级阶段,眼界渐高,加之深受隐爵系统构架臃肿之苦,听到沈哲子的解释,便也明白过来。既然集合更多财货也只是虚置,那也实在没有必要牵涉更多人家来分割事权。
“眼下这两百股,确是难将各家都网罗其中,不过这资股也不是一成不变,等到商盟日渐壮大起来,各家奉股之人也可请议将资股分拆,一为二、为三乃至十、百,可买卖互易,亦可转赠继承。”
沈哲子又笑道,商盟的股份也如隐爵股份一样,允许自由买卖,当然印花税是一定要收的。但眼下他却没有成例可供参考,因而并不强求一蹴而就,未来的计划也会随着新的变数和发展而改变。
庾条听到这里,倒是大点其头,笑语道:“诸如先汉时之汉武推恩,资股分割,挟众虽多,事权却难撼。”
听到庾条悟性越来越高,一语道破关键,沈哲子也是大笑起来。尽管他渐渐收回隐爵主导权,但庾条必然是他需要信赖的好帮手,个人能力渐渐提升起来,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两人又倾谈片刻,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各家又联合来宴请沈哲子与公主,地点则在长城钱氏位于岩山的一座山庄中。盛情难却,加之这里距离武康也不过一日行程,倒也不必急于归家。
能够离开仪驾去别处游玩,公主也是兴致盎然,可是到了钱氏庄园才发现与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长城县各家夫人们陪着她在房内安坐闲聊,而沈哲子他们则乘着肩舆进入竹海,让她眼红羡慕并愤愤不已。
她也想去那竹林中悠闲漫步,跟这群陌生的中年妇人们又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絮絮叨叨夸赞沈家在郡中有多势大,沈哲子在吴中又有多出色。最初听这些话,她倒有种与有荣焉的窃喜,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厌烦起来。苦于不想在沈哲子的乡人面前失礼,有些忸怩别扭的坐在那里,满心的不自在。
沈哲子在竹林中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旁边钱氏家长连忙示意仆下奉上一件锦袍,稍带歉意道:“竹林风寒气湿,与外间炎炎不同,哲子郎君若是难禁湿冷,我们便退下山去。”
“不妨事。”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他如今身体日趋强健,早不复最初那么体虚。相对于外间的炎热,这竹林内清幽雅致,凉风习习,确是一个绝佳的避暑圣地。他心内倒是有些后悔,不该跟这群老男人混在一起,与公主漫步在这幽幽竹林之中,欣赏那女郎宜喜宜嗔姿态,也是一桩乐趣。
庾条身披一件博领鹤氅,阔步行在这竹林小径中,兴致盎然大笑道:“这竹海果然不负其名,行于其中似无别界,远离俗世喧嚣,让人神清意畅,熏然已醉。就连我这浊人,都忍不住生出清奇意趣。”
时人爱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庾条这番感慨,也让其他人颇为认同,那钱氏主人笑道:“哪怕长居此乡,见此竹海壮美,仍让我悠然忘形,平生夙愿能埋骨清乡。”
长城竹海确实蔚为壮观,哪怕经过千数年的砍伐,到了沈哲子所生活的后世,仍是江南面积最为广阔的竹海。时下山野河泽本就开垦不足,一切都保持着欣欣向荣的自然原生态,这竹海便更加壮美,从长城县一直蔓延到义兴郡治阳羡,巨竹参天,郁郁葱葱,漫步其间,确有世外出尘之感。
然而沈哲子却没感受到多少清趣,他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铜钱。时下竹材用途极为广泛,食用的竹笋、竹笋,药用的竹实、竹汁,亦可造纸,民屋舟船,桥梁车驾,不只关乎民生,更是极为重要的军用物资。陶侃比较让人推崇的行为就是在荆州任上收取废弃竹头保存起来,等到桓温北伐时都能取用。
如此大面积的竹海,简直就是一座予取予求,根本不必节制的宝库。单单竹海自然的生长,便完全能够补充这种消耗。
相对于木材,竹材更加轻便,易加工取用,耐水蚀虫蛀,而且成材更快,虽然在坚固性上远逊木材,但有这么多优点,在许多方面都可以作为木材的代替品。在沈哲子的构想中,竹材也是要往京口大量调运的大宗商品,因而今天才答应各家邀请,实地来看一看这漫无边际的竹海。
一边在竹林漫步,沈哲子一边听长城县各家言道竹海的开发和利用。这样广阔的竹海,远非一家一户能够垄断霸占,而且在盛产竹材的长城县,竹材根本就卖不上价格。
而且竹节横生,扩展速度极快,以往长城县人非但不能因此得利,反而深受其害。不只要砍竹,还要掘根,以防竹林蔓延侵占本就不多的耕田。至于砍下的竹子,除了少量用于制造各种器具之外,绝大部分都是用来当做薪柴焚烧。
一直等到沈家牵头疏浚河道,使得长城县水道也连接到整个吴兴的水网中,运输的成本大大降低,各家才因此而得利。如今在长城县,伐竹已经成为了仅次于耕织的民生产业。
沈哲子特意赶去伐竹场看了看,大批乡人在此砍竹,粗长的竹竿堆放在刚刚砍伐出来的空地中等待运输下去。而在这竹竿堆下面,又有许多竹笋顶破了土层往上生长,可见这竹海生命力之旺盛。
乡民们砍竹,并不区分大小,一路平推过去。在这样的坏境中,考虑什么可持续发展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些人砍竹的速度,甚至还不如竹林自然生长的速度快。其中大的有贩卖价值的被挑选出来,小一些的则被随地丢弃,由其腐烂。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有些心疼,这些被丢弃的竹材,在一些缺竹的地方也价值不菲。对于乡民们的这种浪费行为,他也知不好劝阻,吴兴水道虽然畅通,但也不可能尽数用来运输竹材。在有限的运输力下,自然要挑选回报更高的材料。
但若任由这些竹材被浪费,又实在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所以在竹林中绕行一周后,他渐渐有了一个决定,趁着下山之际与长城县各家商议起来。
“造纸?”
听到沈哲子的想法,众人都不免有些诧异,在他们看来,竹海取用不竭,人力本就周转不开,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况且造纸在时下也并非什么寻常可见的技术,长城县素无造纸传统,也就没有这些技艺流传,更不可能召集到大批造纸匠人。
“不错,就是造纸。时下竹材所造箔纸,乃是纸中上品,价高数十倍于竹材,又便于转运售卖各方。”
沈家有一个不大的造纸作坊,早在年前整顿自家产业时,沈哲子对此便有所了解。箔纸乃是早年间被老爹沈充杀掉的张茂所改进出来的一种书写用纸,用嫩竹榨取纤维来造纸,在时下而言乃是品质非常高的一种纸张。
东海蔡伦改革造纸术,至今已有数百年,但也并未用之四方,时下仍是纸张与简牍并行。沈哲子早先对造纸术并不怎么上心,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成熟的优越条件,从头开始准备,性价比也算不上高。
可是在看到长城县如此多的优质原材料,沈哲子便按捺不住了。对他而言,技术不是问题,自己不懂就让人研发,研发不理想就重金挖人,集思广益,让工序简洁下来,能够投入量产,为此不惜降低一部分纸张的质量问题。只要能造出纸来,总比眼看这些上天赐予的财富腐烂废弃在山林间要好得多!
“人力技艺方面,诸位不需操心。我归家后会尽力筹措此事,请诸位在此间为我准备一片山林,兴建几座水碓。待到我家准备妥当,彼此再谈细节。此业不入商盟,乃是我家与诸位合营之私业。成品直输商盟,以市价收取。”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他从不避讳与人分利,合作的人越多,才能爆发出越大的产能。
各家人听到这话,也是欣喜。他们在郡中并不算强势,对于能否抢到商盟之股也有怀疑。眼下却有另一桩产业可与沈家合作,彼此带挈生利,也是一桩难以拒绝的好事。
在长城县逗留两天,仪驾再次上路。
这一次再上路,沈哲子安排公主一行登船,至于随驾的宿卫禁军,则沿河而行。没有了公主的车驾拖累,速度也快了起来。
对于沈哲子前日丢下自己与一群中年妇人作无味谈话,他却跑去游山玩水,公主心内尚存忿忿,登船伊始尚不愿与沈哲子说话。可是随着船行渐近武康,小女郎便很快被这江南水乡以船代车的和美秀气的画面深深迷住。远山青黛,脉脉水流,脚步不移,身无颠簸,已过百里。
身在这陌生的雅致水墨画卷中,兴男公主整个人精神都变得开朗起来。因内航舟船不大,她所在这一艘游舫上,人并不多。没有太多人环绕服侍,仿佛身上卸下了无形的枷锁,小女郎便流露出活泼好动的本性,绕着游舫回廊跑来跑去,想要将两岸景致尽数收于眼底,不断拍打着围栏叫嚷道:“慢一点,再慢一点!有条鱼在追我们,让我看看它!”
沈哲子苦着脸跟在公主身后绕着甲板打转,他没想到这小女郎精力这么旺盛,在船上这一上午,几乎把他家船甲板都给踏穿。
这殷勤的态度倒也不是没有效果,当公主跑累了,席地箕坐在船舷后,拍拍身边的甲板,示意沈哲子也坐过来。望着船外不断后移的景致,小女郎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哀伤,她蓦地叹息一声:“若是阿琉随我来这里,肯定又要央我带他去田野采花,去河里捉鱼。可惜他待在苑中,这些全都看不到。”
沈哲子闻言后则是默然,小女郎情绪敏感,时喜时忧,大概也有对陌生前路的彷徨。
“沈哲子,我又想回家了!吴兴确实秀美,比苑中要广阔得多……可是,我想父皇和母后,我想阿琉,我想……”
似是鼓足了很久的勇气,兴男公主突然探出手来抓在了沈哲子手腕上,还未开口,脸色已经变得羞红,但神态却颇为凝重,肃然道:“沈哲子,你有没有时常因我恼你、不同你说话,觉得我是一个恶娘子,难相处?”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微笑摇头:“公主时而恼我,都因我做了让你不悦的事情。我倒喜欢公主你但凡高兴不满都流露在外,不将心事藏匿起来,是一个爽朗可怜的小娘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脸颊更如霞云一般晕红,只是眸子却渐渐清亮起来:“我也知离宫后都不能再随便回去,要跟你常常住在一起。只是我生性就急躁,不懂跟人软语。沈哲子,往常我气恼了你,不愿跟你说话。其实我、其实……”
“其实我心里都不是那么想的,我想你跟我多说话,想要你看一看我……父皇、阿琉都不在我身边,宫人们只是听用,从不跟我多说话。我在这里,只识得你一个人。若是你都厌看了我,再没人乐意陪我,我也不知自己该再去哪里了……”
听到公主罕有的细声软语,沈哲子心内顿生许多怜意,他反手将公主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笑语温言道:“其实我往年入苑一次,当时隔墙而咏,惊扰到了公主。事后承蒙皇帝陛下宽宥没有怪罪,但我心里却时常在想墙那边的小女郎是什么模样,笑得那么欢畅悦耳。我喜欢看公主你的笑颜,听你笑声。”
“我可以答应这一生都不厌你,但你也要应我。以后即便是我做错事让你气恼,你也不能恼得太久,也不能迁怒旁人。就像今天跟我这样说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即便是有误会,只要彼此还想说话,那些让人忧愁的事情都会很快过去。”
公主听到这里,更是羞不可耐,继而便有些尴尬,她微微侧身,撩起一捧清凉江水洒向沈哲子,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你的样子真是呆,我恼了你,那就是真的恼了你,不会再跟你说话!”
沈哲子擦掉脸颊上的水珠,指着公主笑语道:“便是现在这个样子,笑靥如花,让我怎么能看厌!”
“你惹我生气了!才不会让你再看!”
公主努力想要板起脸来,只是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翘,蓦地转过身去,捂着脸轻笑起来。又过片刻,她蓦地转过头来,挥起粉拳在沈哲子面前晃了晃,恶狠狠道:“我的本领,可不止不跟你说话。如果你再要骗我,就会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沈哲子闻言后大汗,这女郎虽是宜喜宜嗔,但这嗔喜之间转变太快,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见沈哲子一脸错愕状,兴男公主得意的笑了笑,站起身来得胜一般转向船舱另一方,趴在船舷围栏上以手托腮,望向岸边那大片的禾田,眉飞色舞,不时轻笑,嘴里哼着俚曲歌谣。
待视线瞥见角落里垂首抿嘴低笑的侍女云脂,公主脸颊便微微泛红,只是一转念,得意的扬起了白嫩的下巴,显得高傲无比。
舟船便捷,过了午后便转入前溪,只是再往前行却遇到了障碍。因为这河流两侧满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沿着河边列队而站,将河沿堵得水泄不通,亦令护驾的宿卫禁军寸步难行。
当沈哲子所乘坐的游舫出现在视野中时,河沿的民众们便爆发一阵阵的欢呼声,那声浪令江水都波荡不已。更有诸多民众将手中新采的鲜花抛入河中,霎时间,整条前溪便飘满了五彩鲜花:“沈郎娶妻,乡人同贺!娘子多福,清水流香!”
虽然在长城县已经见到一波大场面,但此时看到自己桑梓乡人摆出这样的迎接阵势,沈哲子也是颇受感动。过往这数年经营乡土,他有信心乡人们是由衷为他高兴赶来祝贺。夹道相迎,十里流花,那些花朵在河流中载沉载浮,将一条大河妆点的五彩斑斓,仿佛舟行于梦幻水乡,美不胜收!
沈哲子站在船首对乡人们招手,继而又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身穿簇新衣衫的孩童们沿河奔跑,欢笑声最是清澈响亮。
沈哲子站在那里对兴男公主连连招手,公主神态有些忸怩,有些不自然的行到沈哲子旁边,语带忿忿道:“你的乡人们真是有闲,他们都不要耕田做活吗?这么多人沿河观望,让人不自在!”
“公主既然如我家门,这些都是寻常应受之礼。以后这些不独是我的乡人,也是公主你的乡人,他们最是和善可亲,也是由衷为我高兴。”
沈哲子笑语道,乡人们的热烈气氛,让他在公主面前自豪感爆棚。这些乡人们欢呼虽然杂乱,没有都中礼节那么庄严肃穆,但却极具感染力,让人身处其间,流连忘返。
当习惯了这夹道欢迎的气氛,公主脸上也渐渐流露出笑意,甚至不时还指着岸上失足跌倒的孩童大笑。过了片刻,她神情隐有古怪,直勾勾望着沈哲子,嘴角噙着笑意:“你现在是懂了吗?”
“懂了什么?”
沈哲子不解道。
公主指着岸上那些欢呼的乡人们笑道:“他们那些乡谣俚曲,都是唱来骗你的!若是家家都有白馥娘子待着嫁你,现在哪会这么高兴!哈哈,都是骗你的!”
“是是,若不是公主妙语点醒,我到现在都还懵然。”
沈哲子当然不会糊涂到就这件事跟公主争辩对错,他视线一转,指着前方弯流处岸上那连片的庄园,对公主说道:“公主快看,那里便是我的家龙溪庄,待行过大礼后,便也是公主的家。等到诸事忙完,我陪着公主在乡间游览一番,让公主饱览我乡中诸多妙趣!”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翘首望向沈家那耸立在平地上状似山丘、极为醒目的龙溪庄,小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忐忑,拉着沈哲子衣角低语道:“沈哲子,到了你家,我要该怎么跟你父母说话?”
“公主不必忧虑,我父母都是和蔼的人,对公主自然也是敬重。以后要朝夕相处,礼数上或是难免有缺,但对公主都是钟爱有加。”
沈哲子笑语安慰心情忐忑的小女郎:“我家里也有一个小兄弟,年纪要比太子小一些,但也是蹒跚学步,让人喜爱。”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公主却仍难放松心情。随着游舫渐进码头,已经可以看到龙溪庄外摆起的接驾布置,那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让她更有目眩紧张之感,手心里都沁出汗水来,继而又嗔望向沈哲子:“你家人也太多了!”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他家江东豪宗之首,本家这些族人已是兴旺,如此大事自然尽数归乡。再加上诸多故旧亲友,确实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这场面远非都中可比,就连自己看到那从码头蔓延到庄中那数量庞大的人群,都隐隐感到头皮发麻,更不要说公主这个十岁的小女郎,心内会有羞怯,也是情理之中。
在船首又站了片刻,岸边那山呼海啸的人语声越来越近,公主脸色隐隐泛白,不再站在船首,转身冲进了舱室中。
沈哲子见状也不阻止,他已经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爹正遥望自己咧嘴大笑,神态间充满喜悦自豪。
自从得知儿子成功得选帝婿,这段时间来,沈充便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他本来也是一个方正肃穆、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在儿子面前,却绝少机会能扮演一个严父形象。这个儿子优秀得超出他的想象,在其面前,沈充非但没有多少训斥教导的机会,反而经常有种年岁痴长、虚度时光的感慨。
他最欣喜的还非自家能够得幸帝宗,门第跃升,最让他感到欣慰自豪的,是儿子在这争选帝婿的过程中所显露出来的禀赋和能力。坐言起行,不畏险阻,奇正相合,行而必果!
立足于当下这个世道,局势板荡倾覆也只在朝夕之间。无论高门,还是卑流,纵有一时得意,谁也不敢保证一生都无灾祸。一旦厄难临头,门第、声望俱不足为凭,最终能够依靠的,还是各人的眼光格局及手段能力。
人一生最得意之事是什么?通过自己的努力开创一番功勋伟业,并且后继有人,能够将自己这一生奋斗的成绩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在这一点上,沈充已经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因而他开怀大笑,眼前身后,再无疑难!
以往有人在他面前夸赞沈哲子,沈充尚要谦恭几句,但近来他却理所当然受之泰然,兴之所至甚至还要附和几句。
当游舫缓缓停靠在码头上,沈充大臂一挥,霎时间站满了人的码头便腾出了大片空旷之地。沈哲子跃下船来,疾行数步,刚待要下拜,却被老爹一把给拉起来。看着越发成熟稳重的儿子,沈充更是笑逐颜开,重重拍了拍沈哲子肩膀,笑语道:“远途而来,舟车辛苦,不必再执礼。”
见老爹一副宠溺自豪姿态,沈哲子心情也振奋起来。今次建康之行胜得不容易,但收获也是丰厚,一条康庄大道已经摆在眼前,他们父子同心协力,日后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能大步踏过,什么样的远大目标都能逐步实现!
在老爹身后,沈哲子看到含笑而立的虞潭,连忙又上前礼见。
虞潭笑吟吟拱手还礼,心中却是感慨无比。这少年的禀赋才能,他体会尤其深刻,如今自己这一身的或荣或辱,多半都与这少年有关,
拜其所赐。短短数年之间,从一个享誉吴中的清望名士,跌落为欺世盗名的庸碌之人,到如今又成了文武具备、善治一方的国之贤臣。这其中的跌宕起伏,诸多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只是对眼前这少年,他却再不敢因年纪而有一丝小觑。
老实说,在沈家列名备选帝婿之事,虞潭是并不怎么看好他家的。南北疏离,清望不备,对手又有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无论在任何人看来,沈家都无一丝成功的可能。
但就在这人人都不看好的形势下,沈家却已经将公主接回了吴兴,就在眼前的游舫上!单凭这一点,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无愧于南士下一代中的第一人!
南人对朝廷虽然不乏离心,但那是在政治前途上被打压,舆论风评上被蔑视,乡土实资上被威胁,易动难安,屡叛不止。
沈家今次的胜利,往小了说是其一门的荣耀,意味着沈家门第逐步抬升。往大了说则牵动了整个时局的变化,有了今次的鼓舞,众多南人将会更加踊跃的融入投身到这时局中来,对侨门垄断的政治优势发起一次一次猛烈的冲击!
公主下嫁南人,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最高层次的统治者对对南人的认可,不啻于开启南北合流的一个标志!
所以,当沈哲子站在他面前时,虞潭心内百感交集,甚至都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沈充在前方笑语道:“请虞公与我共迎公主仪驾!”
听到这话,虞潭微笑着行上前去,与沈充一起在码头上跪拜下来。众多鼓吹仪仗在码头上下了船摆开阵仗,公主乘坐的四望车也从后方转来此处。在沈充与虞潭等吴兴一众官员名流的再三拜请下,已经更换章服的兴男公主才从游舫舱室中行出,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登上了车驾。
沈哲子在道旁搭起的帷帐后,换上了吴中风俗的礼袍,然后才转出来跨上马,在前方领路,引领公主的车驾缓缓行入老宅。
在进入老宅后,自有沈哲子的母亲魏氏率领一众内眷仆妇将公主的仪驾迎入内宅。从现在开始,沈哲子便不能再见公主,要一直等到三天后的吉日大婚才能见到。
将公主送进去之后,沈哲子才又赶紧返回来,与老爹一起,连带他那个尚被侍女抱在怀里的小兄弟沈劲,并一众族人们一起跪拜在前庭中,迎接先一步赶来武康的太常华恒宣读苑中诏旨。这诏旨中除了沈家一家人的封赏之外,尚有对武康县乡人们的赏赐,一如建康城之例。
宣诏完毕后,沈家便进入了声势浩大的欢庆中。沈哲子也是回到乡中才知道,自家这个败家老爹在乡中已经搞出了多大阵仗。
在老宅与龙溪庄园之间这一大片空地上,早先老爹准备造反时,在这里聚集大量的部曲家兵充作军营,后来便一直荒废在这里。如今在这一片空地上,已经拔地而起建起了一片宏大的竹楼庄园,园内集合了诸多时下的欢庆娱乐项目,被命名为百戏园。单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到欢乐的地方。
在沈哲子归乡之前,园中已经举行了数日欢庆。但凡来庆贺者皆可入园,只要奉上最少百钱的礼金,便可以通宵达旦在里面游玩,食宿全包。
太常华恒等一众都中随行来的官员们,被老爹等人迎入园中。一俟行入园内,便被这游园的宏大规模惊得瞠目结舌。在这篱门院墙之后,有一座宏大的竹楼,高数足有十数丈,竹楼外有彩帛鲜花装点,远远看去似是一座鲜花烂漫的山丘,只有到了近前,才会发现竟是人力建成的高楼!
这竹楼基座足足有数亩,有数座竹梯可供攀爬上去,第一层便在距离地面将近三丈的位置,有延伸出楼外的长长望台,站在上面放眼四顾,可将周遭数里内景致都尽收眼底,视野开阔,凉风习习,美不胜收。
“水乡之美,正应由此处观望,才可览尽山水灵秀!”
都中这些官员们行走在那望台上,极目四望,忍不住感慨道。
听到这话,早有登楼经历的吴兴名流们便笑道:“楼分五层,景分五等。眼下不过是最低的一等,越往上登,所见越多,达至顶层,才可见真正的壮美。”
闻听此言,那些都中官员们皆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就连一路来都保持矜贵姿态的太常华恒都隐有神往。
于是在沈充的带领下,一行人继续登楼,接连上了三层,已经到了十丈往上的高空,由此处往,地面上景致皆变得渺小起来,原本看着极高的大树,此时都落在了脚下,远方河如玉带,青山连绵,大片的稻田平铺在地上,青翠得可爱,阡陌交错,井然有序。
只是到了这里后,已经有人脸色忍不住微微泛白,隐隐已有恐慌,甚至不敢低头往下去看,语带颤音道:“这竹楼建得如此高,禁不禁风力?我等这么多人登上楼来,可千万不要踩塌……”
沈充闻言后大笑道:“诸位请放心,这竹楼构架精奇,看似危危,实则稳如磐石。不要说眼下这些人,上千人登楼游览,亦绝无坍塌之危!”
沈哲子听到老爹炫耀,脸色便是一黑。这竹楼的建筑图,是他早先在建康城时随手勾勒出来,他虽然不懂建筑,但基本的力学原理还明白,原本是设计用来自家在秦淮河北岸打造一个主题公园所用,不知怎么被老爹看见。他这里还没有动作,老爹居然已经在武康建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效果似乎还不错。
时下的建筑技术远未臻至古代建筑的顶峰,甚至就连建造一座大桥都有些力有未逮。建康城南秦淮河绕城而过,虽有数条大桁跨河而过,供人通行。但那都是浮船串联而成的浮桥,一旦河水暴涨,便不能通行,只能依靠舟船摆渡,极不方便。
沈哲子早先在余姚虞潭家中见到过一座木造高塔,便打算建造这样一座地标性的建筑。关于木造的卯榫结构,他还在钻研。相对于厚重的木材,竹材更加轻便,坚固性也有保证,但却不耐用,养护要加倍的用心。
老爹在乡中建造的这座竹楼,倒是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沈哲子的一些构想。在这座最高的楼之外,尚有两座稍低的竹楼拱卫其侧,可以分担承重,彼此之间用竹道相连,更增加了建筑的美感和多变。在时下而言,已经是不可多见的杰作。
只是在家门口建造这么一座楼,实在有点浪费。各人都有事务忙碌,谁天天有空登楼观景!对于老爹一贯的大手笔,沈哲子也只能苦笑,谁让人家命好,任性得起。
虽然吴兴众人离劝,都中那些来人却都不敢再往上登到顶点。于是也只能作罢,众人再降一层,由竹道行到另一座楼。
这条竹道凌空而过,连接两座高楼,行在其中,清风吹来,仿佛漫步在天空中。那些不曾有此体验的都中官员则两股战战,难享受到这种高空漫步的乐趣。只是在行过后,周身冷汗风干,竟有一种比服散还要酣畅的爽快感!
这百戏园名实相副,三座楼中各有玩乐布置,而在楼外,则有更多的欢庆项目。无论士庶,在其中皆能找到无穷乐趣。
趁着老爹与众人欢饮之际,沈哲子在园中找到了钱凤,彼此一番合计,才发现花费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少得多。
沈家的合作社,本来就是聚众供餐,不许私伙。大肆庆贺的这段时间,不过是饮食较之往常丰盛了一些。至于建造这百戏园,人力工料都是自家所有,落到实处的花费,不过区区几十万钱。而从建成至今,所接待人数已经有了数万人!
这么算下来,沈哲子诧异的发现,老爹在乡中搞了这么一通,非但没有虚耗钱财,反而盈利颇巨!这百戏园的盈利能力,居然比自己过去搞的诸多项目都要有效率得多!
有了这个发现,沈哲子倒有想把这百戏园长久维持下去的念头。盈利不盈利尚在其次,只要能够满足基本的运作,给乡人们提供这样一个游乐之所也不错。至于真正的盈利,还要落在建康。
连续三天通宵达旦的庆贺,几乎是不眠不休。
哪怕就连沈哲子这么热衷于增加自家的乡土影响力,现在都不得不承认,人脉太广,实在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过去这两天,毫不夸张的说,他所见到的人,比过去两世所见到的还要多!
江东但凡有名号的人家,他差不多见了个遍,近处本郡中几乎一家都没有落下,远处交广荆湘,俱有人家出席。
宾客如大江激涌,到了大礼正日,这种情况达到了顶峰。多如牛毛的宾客,沈家老宅到龙溪庄,乃至于新建的百戏园都用上,仍然不能尽数安置下来。流水席从前溪一路摆到了苕溪,幸而水运便利,否则这么大的场面,单单上菜并酒水都是一桩大难题。
沈哲子忙里偷闲,站在竹楼望台上,眼看着连绵如织的宾客,铺天盖地的流水席,还有自家家丁驾着船在河道上穿梭运送酒水菜羹,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他甚至怀疑,可能今天整个吴兴的人都来到龙溪,这场面实在是大的令人瞠目结舌。
哪怕全都是不花钱来打秋风混吃喝的,一户人家能有这么大的乡土号召力,也实在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经过这一件事,可以预见,沈家再称吴兴第一高门已是实至名归,乡望之深厚在吴兴已经无人能比!
这样宏大壮观的场面,实在值得吟诗作赋一首以作留念,只可惜沈哲子现在又没有时间,又没有骚情。但他还不忘请画师登上竹楼,将这一幕给画下来。等到自己抽出时间来,再考虑该剽窃什么诗篇提在画卷上。
吴兴乃是江东画圣曹不兴的故乡,眼下虽然没有什么名家,但擅长丹青者也不在少数,十几人在竹楼上各画一个方位。按照沈哲子的要求,重笔勾勒宾客之多,场面之热闹。他准备将这长幅画卷保留下来,作为传家宝。可惜眼下雕版尚不成熟,否则雕刻印刷出来刊行四方,胜过其他人家红口白牙的千言万语吹捧自家。
沈哲子在竹楼上观望片刻,然后便匆匆行下来,困难的赶回了龙溪庄。虽然在建康城已经游过一次街,但也要满足乡人们看热闹的心情,加之南北婚庆风俗差异还是蛮大的。眼下也无侨门观望,都是乡土故人,因此便依吴中礼仪再行一次。
黄昏时,沈哲子到达老宅,转往后宅去将公主迎出来。虽然都中已经行过小却扇,但今日诸多宾客在场观礼,公主还是手持一柄团扇遮面行出。
同行一路,也常独处,彼此已经熟悉起来。接连几天没有见到沈哲子,兴男公主似是积攒了许多的话,行往礼堂的这一段路便说个不停:“沈哲子,外间那些人都是你家宾客?人也太多了,我在楼上往外看,都看不到边际!这么多宾客来,你家有准备足够吃食吗?不会让人饿着肚子吧?”
“公主你放心吧,你从楼上往外看,但凡能看到的田亩,都是我家的。宾客虽多,酒水餐食也都能尽兴。”
因在自家,沈哲子便也不拘泥礼数,一边走一边跟公主闲聊,消除这女郎无谓担心。他家虽然分宗加上换田,田亩损失极多,但剩下的也蔚为可观。
只是这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更像是在乡间漫步而非举行大礼。这让前后的宫人尤其是那两名女史惶恐不已,帷幔之外再扯一层,唯恐被人看见或听见。
“沈哲子,我觉得你母亲似乎不中意我,我来你家几天,她只来看我一次……我倒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只是她总不来见我,是不是有不忿?”
听到公主问这个问题,沈哲子心内便叹息一声。诸多艰难险阻他都行过来了,没想到在公主入门后又有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那就是婆媳矛盾啊!
沈哲子他母亲魏氏和顺温婉,倒不是太强硬的性子,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太沉迷天师道。凭她对沈哲子的溺爱,爱屋及乌,应该也不至于跟公主发生什么纠纷。但在拜见过公主一次后,沈哲子便听家人来报母亲每天在房中垂泪,感叹自己福薄。
沈哲子原本还以为公主有什么地方冲撞了母亲,心内还有些不悦,可是赶回家去一问,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缘由:“别人纳新妇,都是礼拜翁媪,到了我家,反倒要长辈对晚辈持礼。青雀你来说,是不是母亲近来疏于奉拜祭酒,到现在引咎于身?”
这个问题,沈哲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他要娶公主,这是满天神佛都管不到的,不要说母亲疏于奉拜祭酒,哪怕她自己做了大祭酒,该拜的时候还是得拜啊。幸而今天大礼之后,明日公主还要再拜回来,日后平礼相见即可。
但是一想到自己才这个年纪,就要面对婆媳矛盾这横亘千古的难题,沈哲子就忍不住有感于怀,造孽啊!
渐进礼堂,公主终于不再说话,在沈哲子引领下垂首走进厅堂。随着公主行入,礼堂中诸多沈家长辈族人并观礼的宾客纷纷起身,在太常华恒的唱礼声中,见证一对新人礼拜婚成。
这礼节繁琐,难以赘述,沈哲子和公主如提线木偶一般,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大礼才终于完成。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厅堂内外灯火将整个老宅照耀的犹如白昼。鼓吹声再起,宫人们簇拥着公主返回内宅。沈哲子行在后方,将公主送回内宅后,他还要再转回来跟老爹一起礼谢宾客,然后再回去进行门闱内的礼节。
行出礼堂后,公主察觉到沈哲子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刚要转过头来,被眼疾手快的宫人给制止。她站在原地不悦道:“你不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红,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沈牧等一众堂兄弟。公主这略显责问的语调,让他有种夫纲不振的感觉,尤其沈牧等几人满脸古怪笑容,让他更加不能淡然,于是便板着脸说道:“我还要礼谢宾客,哪似你们妇人悠闲!”
公主却不知身后尚有诸多听众,闻言后冷哼一声:“我可不等你太久,稍后你来得晚了,那也就不用来了……”
“公主,郎主身侧有人。”
宫人们见沈哲子神情更尴尬,连忙低语提醒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顿时滚烫起来,甚至顾不得宫人搀扶,疾行走入内宅中。
“维周你伉丽情笃,实在是让我等鳏夫羡慕不已啊!”
待公主并宫人们身形消失在门后,沈牧等人便一拥而上,那随着仪驾再来吴兴的纪友大笑着说道。这小子早熟稳重,辩才无双,向来都是让人吃瘪,眼前如此罕见的尴尬一幕,简直可以铭记于心,时时提及,取笑对方十年!
“夏虫不可语冰,闺门之乐,岂是你等鳏夫能够知悉!这娘子大喜忘形,一时噱言罢了,也是清趣盎然。”
沈哲子干笑一声,撑着架子说道:“你们若不信,咱们今晚宴饮竟夜,通宵达旦,看我回不回得去房!”
沈牧拍着手大笑道:“如此才是男儿本色,我家儿郎行止,岂可决于妇人之口!我们今夜就和青雀痛饮,谁都不要提前退场!”
沈哲子神情略带哀怨的瞧了这哥们儿一眼,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只是话已经说出口,看到周遭众人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鼓噪起来,益发感觉交友不慎。这么多朋友,居然没人给他递个台阶!
“走,饮酒去!今夜不醉不归!”
沈哲子语带悲愤吼一声,双臂一张,当先往宴席处行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半夜睡柴房!
听到这话,众人更加来了兴致。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往老宅前庭的宴会之处,刚刚坐定下来,沈牧便拍着席案大吼道:“拿酒来,不要甘酿,要真浆!”
看这家伙幸灾乐祸的神情,看来是打算今夜友尽于此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将这笔账记在心里。
“你们先饮,我去礼谢一下虞使君,稍后即回!”
说完后,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沈哲子便从席上跳出。纪友与沈牧等人在席上拍着案哈哈大笑,更大声叫嚷道:“今夜谁先退场,明日便要着衫裙戴花钗绕庄而行!”
“一言为定!”
什么都可以不顾,男人的脸面不能丢,沈哲子笑着大声回道。只是一转过身来,眼中便闪过一丝狠色,唤过刘长来低语几句。刘长得了吩咐,急匆匆而去。
沈哲子行到正厅内,这里所座宾客尽为三吴名流,在老爹的指引下,依次向众人道谢。行了这一圈下来,又在席中听众人对他诸多夸赞,当他再行出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郎君,都放倒啦,一个清醒的也无!”
见沈哲子行出厅堂,刘长兴冲冲的迎上来,神态间满是促狭。先前他得了沈哲子的吩咐,送过去的不只是真浆,而且还是不掺水的足量真浆。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房中还有一个娇俏小娘子等待,哪有时间陪这群损友浪费时间。再行回席中后,看到十几个年轻人或在纵声高歌,或在伏案大睡,或是呕吐不止,一个个都烂醉如泥。
“把他们送回各自房中派人守着。”
沈哲子笑语道,刚待要举步离开,又转回来吩咐道:“一人备上一套衫裙,让他们自食恶果!”
月色清幽,似被人间烟火喧哗烤灼得更加悠远,遥遥挂于天地之外。
沈家位于龙溪这座老宅,长达百数年的经营,本为族人聚居所在,动荡时闭门可为坚城,规模较之建康城内的苑城犹有过之。
沈哲子行走在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般的宅内,渐渐远离了宴会集中的前庭,在楼宇高墙的阻隔下,繁华声渐远。今日家中宾客盈门,就连内宅的女眷都要去款待亲旧女宾。因而内宅清幽,与喧哗热闹的前庭仿佛两个世界。
渐进兴男公主所居的院落,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刘长等几名随从不必再相随,自去苑中畅饮开怀。
等到诸人都离开,沈哲子一个人往前行,往前走了没多远,便看到立在廊下两名公主身边的宫人。那两名宫人正翘首观望,看到沈哲子身影,便急匆匆迎上来,脸上挂着浓浓喜色:“郎主回来啦!”
“回来了。”
沈哲子笑着应一声,示意宫人在前方带路,往新房行去。
房间内烛火通明,兴男公主半躺在胡床上,手里捧着一碗甘甜蔗汁小口轻啜。先前大礼时合卺共饮,那酒味辛辣苦涩,至今口里还有一股苦味。一边饮着蔗汁,她一边乜斜着眼瞧瞧坐在房间另一侧的两名女史。
那两女史眉头微蹙,对于公主不合礼制的举止姿态颇不满意,却也不敢再开口纠正。这让兴男公主心情大感惬意,以往她在苑中时常被罚抄女诫,便少不了这两名女史在母后面前复述她的错误。如今见这两人吃瘪,不敢再管自己,这让小女郎心情倍感舒畅。
兴男公主也知这两人因何会有此变化,心内不由得便对沈哲子好感倍增,感觉自己挑选的这个夫婿没有选错。手段如何她不过问,反正好处是已经享受到了。
心里这么想着,先前那尴尬一幕便又浮上脑海。哪怕尚不懂夫妻该如何相处,但女诫少说抄了几百遍,兴男公主也觉得自己当着外人的面那么跟沈哲子说话,是有些不妥。沈哲子不会因此生气,真的不来见她了吧?
一念及此,公主心情便有几分忐忑,手中甘甜的蔗汁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她盯着烛火发呆片刻,忽而发问道:“几时了?”
“亥时三刻了。”
听到宫人的回答,兴男公主心情便更加抑郁,忐忑之后,便渐渐不忿起来,这家伙真的将自己的话当做了耳边风!
一名宫人见公主神态转为不悦,便小心翼翼道:“府内诸多宾客道贺,郎主应是仍在忙碌,抽身不开……”
“我又没有问他!”
嘴上还在强硬,兴男公主心情却好转一些,决定再等上两刻钟,那家伙如果还不过来,到时候再生气也不迟。
只是枯坐房中不免无聊,她从胡床上站起来,绕着房间逛了几圈,在内室一个角落里,发现一壶造型精致的投箭,当即便让宫人取出来,准备游戏打发时间。
正在这时,宫人推开房门,沈哲子笑吟吟迈步走进房中,心内还在思忖稍后怎么跟公主打开话题,便见那女郎手握一支投箭自室内行出,脸色蓦地一变,第一次见面时被这女郎持弓威胁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
眼见沈哲子入门,公主心内一喜,小脸却还板着,刚待要开口责问,却见沈哲子动作敏捷的转身,一路狂奔冲进庭内。她先是微微错愕,旋即又看到手里的投箭,而后便捧腹大笑。
她一手握住一支投箭,步履轻盈的行到门前,见沈哲子早已经立在了庭门前气喘吁吁,神态更加得意,将投箭扬了扬,大声道:“先前我跟你说的话,还记得没有?现在已经几时了?你还知道回来!”
见这女郎嚣张姿态,沈哲子觉得有必要振一振夫纲,每天刀光剑影,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眸子一转在花圃内抽出一根长近丈余的竹竿持在手中,还未及开口,便见公主脸色已经沉下来。
“你要打我吗?”
兴男公主往前踏上一步,心内便有些委屈,脸色也不甚好看。
“我在自卫!”
沈哲子将竹竿一横,理直气壮道:“先前你在我友人面前那么说话,已经让我颜面受损,回来后还要用投箭射我!我自然早知你不是温婉娘子,但新婚之夜都不知收敛,实在有些过分!你快把箭放下,否则今晚我绝不进房!”
“我不是温婉娘子?好,好得很!沈维周,你今晚如果敢进房,你就不是男儿!”
听到沈哲子的话,兴男公主心内更是气急,恨恨说道。那两支投箭在手里握得更紧,小脸气得煞白,顿足返回房中,让宫人搬来胡床正对房门,自己坐在那里,准备这家伙一旦进房,便真给他一箭!
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迁就这女郎骄横性情,便用手拄着竹竿,傲立庭中,若连这小丫头都收拾不了,他还配称一步十算沈维周!
“郎主误会了……”
宫人们见新婚之夜,两人竟因小小误会而剑拔弩张,心内便觉战战兢兢,一人行至廊前刚待解释,便听兴男公主怒喝道:“不要同他说话!”
沈哲子冷笑一声,将竹竿抛在了地上,转身离开。
公主看到这一幕,更是银牙紧咬,眼眶都隐隐泛红起来。只是过不多久,便见那可恶身影又行入庭门,手里提着一具胡床,也摆在了正对房门的位置,然后便优哉游哉的躺在上面,仰头望天:“月如银盘,星繁如雨,真是清朗好夜空!以天为盖,以地为舆,这么好的夜色枯坐房中,真是辜负大好时光!”
“那你就一直不要进房!”
公主忿忿道,继而对宫人说道:“给我把纱帐扯起来,庭外蚊虫太多,让人生厌!”
宫人们苦着脸将纱帐在房门前扯起,彼此视线阻隔。这会儿,才有宫人悄悄行入庭中,附耳对沈哲子解释方才那误会。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只是转念又一想,今次虽是误会,但若不是这女郎惯来强势,自己又哪会有此误解。若他今次低头认错,以后更加不好管教,将错就错也好,也要让这女郎意识到自己是有底线的!
只是在庭外枯坐良久,蚊虫倒是招来不少,房间内却没了声息。沈哲子起身悄悄行至廊下,趴在窗缝上往内瞧,只见那女郎正坐在室内玩投壶,但是神情郁郁寡欢,显然并不怎么开怀。于是他便又悄悄行回去坐在胡床上,大笑两声,才感慨道:“新婚之夜,独守空闱,凄凉不凄凉?”
“云脂,关上门去,蚊虫嗡嗡太恼人!”
房中传出公主的声音:“给我续一杯蔗汁,我要玩到天明!”
“给我也来一杯,我要赏月到天明!”
沈哲子在房外也喊了一声,过不多久,那侍女云脂神态纠结的捧着一杯蔗汁行出来,又在沈哲子所坐周围摆了一个燃烧艾草的铜炉,待要行进房内时,却忍不住叹息一声:“郎主这是何苦,公主只是小小女郎……”
老子年纪也不大!
沈哲子腹诽一句,继而提高语调说道:“跟房中那娘子说,她若肯认错,我就入房去。”
云脂苦着脸行入房中,过片刻房内才又响起公主的声音:“我一个人玩的尽兴,才不让人再入房喧闹!”
“你玩的投壶是我家的!”
“这屋舍也是你家的,谁让你带人从都中把我接来这里!”
“是你持弓逼我……”
刚说到这一句,沈哲子便见房门砰一声被打开,兴男公主手持投箭冲出房中:“你言而无信!你答应过我,绝不跟人说起这事!沈维周,你又骗了我……”
沈哲子见状,忙不迭弯腰去抓竹竿却抓了个空,才发现是被云脂方才过来瞧瞧捡起来丢走。他从胡床上翻身而起,觑准公主来势一把抓住那女郎手腕,刚待要将投箭抢下来,手背却是蓦地剧痛,已经被那女郎低头咬住。
“你、你快松口……”
沈哲子原本还以为这女郎也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真动起手来却是百无禁忌,他抖着手往后退,公主却两手抓住他手臂,两眼更是充满怨望。
宫人们急匆匆行来,公主才终于送开口,大吼道:“你们都退下!我一人也不惧他!”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羞恼愤慨,被人拒之门外也罢,被人用牙咬住也罢,这女郎居然敢小觑他的战斗力,也真是让人不能忍受!于是他扯着公主手腕,将她拉得一个趔趄往前栽来,然后将其拦腰抱起,由其踢打挣扎,低头一口叼住其樱唇。
“你、你敢咬我……”
宫人们原本还在往前冲,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尴尬起来。那两名女史连声催促道:“退下,都退下!”
片刻后,房中烛火下,公主两手捧着脸,指缝里看到沈哲子神态悠然的坐在案前进餐,心中更加激愤,行过去一脚踏在案上:“沈维周,你无耻!”
“你先咬的我!”
沈哲子甩了甩尚有深深牙印的手背,乜斜着望过去:“以后你还敢在我面前持弓拿箭,我还这么咬你!”
“你、你效妇人行径,不是男人!”
兴男公主闻言后脸色更加羞红,捂着被嘬得通红的嘴唇,闷声喝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却是一滞,继而便冷笑起来。风物长宜放眼量,再过几年,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男人!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晨时分,当公主坐于窗前,低语问起沈哲子装扮是否合适时,沈哲子脑海中下意识浮现起这一句诗来。当他坐在晨光中低语涌出时,便见公主神态发生了变化,心内顿生一种受人膜拜的优越感。
“这人呆了,我问他衣衫,又没问眉毛。”
公主小声对身边的宫人说道,再看向沈哲子时,眼中便带一丝略带噱意的悲悯。
沈哲子闻言后神情却是一滞,跟这女郎谈什么风雅情趣,都是对牛弹琴啊,跟她老子都是一样的不解风情,让人没有成就感。
带着一种不被人理解的感慨,沈哲子叹息着离开房间。
见沈哲子立在庭门外,公主才摆摆手让侍女取来笔墨,伏在案上神情专注的将那七言抄录下来,捧在手心里低语念诵几遍,然后才小心翼翼收进了奁盒中。待吩咐侍女将奁盒收起,兴男公主趴在妆案上,看着镜中那不算清晰的影像,想要仔细看看眉毛。只是看着看着,小脸便又羞红起来。
沈哲子坐在庭门前的石台上,整个内宅中弥漫着一股艾草香气,用以冲淡昨夜宴席留下的酒菜油腥味道。另有家丁仆妇们在宅院中忙前忙后,冲洗打扫。当行过沈哲子面前时,脸上都是喜色盎然施礼。
沈哲子亦能感觉到这些家人们笑容中的打趣,时下虽然早婚乃是习俗,但像他这个年纪成婚实在也不多见。尤其夫妻两人加起来才堪堪过了二十多岁,不要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以前都以为自己成婚尚要一些年岁,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可是现在,不知结了婚,就连洞房都已经入完了。虽然该做的事还没有做,但有个娇俏小娘子摆在房里,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刘长带着几名属下匆匆行来,脚步尚有一些虚浮摇摆。作为沈哲子的亲随,他在宅中庄人们当中地位也颇高,昨夜宴饮一直到黎明才各自散去,回房洗一把脸换身衣衫,便又匆匆赶来。
看到刘长这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沈哲子便忍不住感慨,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刘长看起来较之他兄长刘猛的稳重实在差太远。刘猛虽也饮酒,但向来都有节制,绝不至于因酒误事。不过这刘长虽然不够稳重,但胜在机灵,自己身边也需要这样识得察言观色的人。
只是稍有要礼拜父母,若将这个模样的刘长带过去,这家伙少不了要被老爹训斥。沈哲子便笑斥道:“怎么饮成这副样子?快滚回去睡一觉吧,今天不必再跟着我了。”
听到沈哲子的笑斥,刘长尴尬笑笑,继而解释道:“昨夜实在欣喜忘形,贪杯忘形。郎君大婚已是一桩大喜,我家尚有一桩小喜事,二喜登门,实在畅怀!”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便笑问道:“你家有何喜事?说出来我也替你高兴一下。”
“我家小儿,昨夜终于得家兄应允,入选了龙溪卒!操练上几年,待到郎君选官任事后,便可拱卫郎君左右,出入相随!”
刘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显然畅怀到了极点。
“你家小儿不是在少年营,怎么又选了龙溪卒?莫非在少年营里待得不自在?”
沈哲子也知家中龙溪卒都要在少年时代便在庄人中选取,而后便是长久的操练,一旦操练出营,便是能够以一当十的精兵悍卒。一旦有武事发生,自家众多部曲集合之后,便由龙溪卒担任基层的武官。
龙溪卒的训练,独立于家中众多产业之外,如今管事的乃是他爷爷的兄弟沈勉。沈哲子眼下也不许过问,要等到他老爹接手然后再传给他。如今他也只知道龙溪卒的营地在武康山中,每年都要拨发大量的钱财粮草。
刘长听到沈哲子的问题,便憨笑道:“少年营是郎君亲自教导的子弟,自然也是极好。只是我家几代都在龙溪卒有任事,这个传承可不能在我家兄弟手里断了。大兄他只一小女,我家小儿怎样都要入选营中,才算没有辱没祖宗!”
对于刘长这一家,沈哲子倒也并不陌生。几乎先汉时就为自家荫户,到如今除了姓氏之外,几乎已经与家人没有了区别,甚至比一些别支族人们还受信重。因而刘长有这想法,沈哲子倒也并不意外。
刘长又欣喜道:“本来我家小儿距离入选尚有些差距,只是今天入选一批增多,才有幸被选中,否则我便要再加把力气再抱一子。哈哈,如今家里掌兵者越多,也更需要能任事的自家人听用。”
沈哲子闻言倒是莞尔,这本就是他的构想之一。
虽然北伐用兵必然要更重北地流民,南人并不适合大批量渡江北上。但想要掌管庞大军队,自家也需要有足够的底蕴。要知道那些流民为兵者,可不是什么苦哈哈任由兵主摆布,其中错综复杂的乡里宗族关系。如果主将本身便无强大的亲卫,分分钟被架空哗变都有可能。
所以,今次归乡后,沈哲子除了整顿商盟和隐爵接洽的事情之外,也存了练兵的打算。没想到他还没提出来,自家长辈便已经将这事提上了日程。虽然按照龙溪卒的标准去练兵算得上有些奢侈,耗费惊人,但如今自家也不再完全仰仗田亩所出,大量财货入门,若全都屯在库房中,实在愚不可及。只有花出去,财货才有意义。
“这倒是一桩喜事,稍后去龙溪庄里支取一些钱粮,算我给你家小儿的贺仪。”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让刘长退下了。
在门外又等了片刻,公主才在侍女们簇拥下行出房来。今早礼拜舅姑之后,她才算是正式入门,成为沈家的人。
沈哲子在门口转头看,只见公主穿了一件绛色直文罗袴,头上顶着新妇盘髻,两缕鬓发直垂下来,竟有了一丝这个年纪罕见的端庄秀气。
见沈哲子有些诧异,公主略有几分得意,语气却带些不耐烦:“快些行了,若去得晚了失礼舅姑,可不是我的错失!”
于是沈哲子便领着公主行往老爹和母亲那里去,一路行过,家人们早得了吩咐,洒水洗尘,将道路冲刷的干干净净。
沈充与夫人魏氏端坐在堂中,身后侍立着数名姬妾。厅中人数众多,左边是各房长者,右边则是沈充这一辈的堂兄弟,以及出嫁的姊妹,今日也都回到家里,等待新妇礼拜。
原本吴中礼节乃是新妇入门行过大礼后,次日礼拜舅姑,然后去各房拜见长辈。但今次沈家迎进门的乃是公主,各房长辈自然也都不能摆谱,早早便来到这里等候。
似乎是想到自己初为人妇时的情景,夫人魏氏见待遇如此不同,心内便有几分吃味,郁郁道:“新妇礼见,众多长辈都已经来了这么久,却还不见新妇踪迹……”
沈充也是宿醉,强打起精神坐在那里,听到夫人这话,便有几分不悦:“少年人渴睡晚起,夫人又计较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可怜我孩儿青雀,这么知礼名事的小郎,求我吴中哪家女郎不可得?帝室虽贵,终究际遇有差,未必识得温婉体贴夫郎……”
魏氏有些遗憾道,她对这桩婚事确实不怎么中意,在她心目中,皇室虽然尊贵,但终究太遥远。她家家境殷实豪富,儿子也不怎么仰仗母家提携,最相称的自然还是吴中的顾陆之流高门女郎。
“真是妇人之见!”
沈充低斥一声,继而正色道:“这话你不要在青雀和新妇面前说,罢了,以后都不要提。孩儿自有福气担当,闲言冷人肺腑。”
魏氏听到这话,便不敢再多说,从侍女怀中接过小儿子沈劲,那小家伙儿一手持着糕点往母亲口中塞,让夫人有些伤感的心情转好过来,心内决意日后小儿子婚配,一定要选吴中高门。只是又想到那长子青雀数年前也偎在身前嬉戏,如今却是儿大不由娘,已经成家,再难多嘴管束了。
又过片刻,沈哲子领着公主走入房中来。堂中众人纷纷起身,待两人趋行至堂中才各自入席。
沈哲子先行一步,跪在了铺在地上的锦帛上,公主稍落后半分。再拜而起,如是者三,沈哲子起身退到一旁去,公主则膝行上前,接过侍女奉上的汤羹茗茶,垂首捧上:“请舅姑饮茗。”
沈充见状后,已是笑逐颜开,弯腰离席接过茶杯,随手一指,便有仆从递上一个锦盒。沈哲子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又不免感叹老爹真是大手笔,前溪的三座庄子并上千顷的良田,统统拨给自己以作成家之礼。不过这也只是取个礼节而已,老爹给或不给,如今家业都是他在打理。
魏氏见公主膝行而来,早先礼拜公主的怨气也削减许多,脸上有了一丝暖色笑容,连忙放下小儿子,弯腰接起茗茶:“新妇快请起。”
魏氏也有许多礼品赠送,大多数都是妇人房中所用佩饰妆点之类,只是有一桩事物却让沈哲子大开眼界。那是一方竹制镶铜的腰牌,乃是天师道道官腰牌,这对母亲来说,应该是极为珍重的礼物了。
只是沈哲子却看得心疼,要换来这么一枚道官腰牌,还不知花了自家多少财货。他不免有些后悔让家人帮忙填上母亲嫁妆产业的亏空,就是要紧巴一点,才能让这佞道的母亲收敛一点。
公主起身后,视线却落在了案角边上瞪大眼望着自己的小沈劲,笑语道:“小叔真乖巧,我家也有一个兄弟阿琉,也如鹤儿这么可怜。”
听到这话,魏氏脸上喜色更浓,亲自起身将公主拉近了席内。
公主入席后,对着沈哲子扬了扬下巴,状态极是得意。她又不是傻子,女诫抄了那么多遍,总也学到一些东西。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虽然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家的阿琉可爱,但眼下这么说,却是让夫人魏氏大感开怀。
时入七月,天气越发炎热。哪怕安坐室内,仍是汗如雨下,纵有几缕细风,也都绵软无力。
竹林内流水潺潺绕亭而过,竹亭四周垂以轻纱阻挡蚊虫。亭中众人只披一件凉衫,席地而坐各居一角。亭子正当中,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竹桶,桶内盛放着满满的酸梅绿豆汤,汤水中尚有许多冰块在其中漂浮着,整个桶周围都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白色水汽。
庾条站起身行到竹桶旁用竹勺舀了满满一杯汤水饮下,酣畅的呼一口气,嘴里尚叼着一块不大的晶莹冰块,伸个懒腰感慨道:“这天气……”
“噤声!”
亭中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中年人一手捧着账目卷宗,一手拨打算盘,间或腾出一只手来在另一份空白纸上书写运算的结果。满脸汗水汇聚在下巴上将落未落,有侍女轻盈行上来,用沾了冰水的帛巾轻轻为其擦拭汗水,继而便又快速的退回去。这过程中,算数者头都不抬,而侍女也不发出一丝声响。
受了斥责,庾条讪讪一笑,又退回了自己书案旁。若以往被人这么呵责,他肯定要勃然色变,只是身在这专注又专业的气氛中,心态下意识平和起来。过往这段时间,他是亲眼见识到这些核算师之能,足足几大车的卷宗,竟在区区一两天内便理算清楚,分毫不差。
对于这群专业的人,庾条也是打心底里佩服,更是充满羡慕,打心底里希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批人才可供他听用差遣。
落座之后,庾条手摸着书案上那个打磨光滑的算盘,神态间又不乏惊叹之色。这算盘操作较之算筹要复杂得多,过去几天他一直把弄学习,至今都还不能熟练运用。但运算能力和准确度又远非算筹可比,而且一旦熟练运用来,端坐案后,手指轻拨,声音清响悦耳,如素手调弦,姿态之美观较之伏在案上摆弄算筹又雍容美观得多。
心里这般念着,庾条视线便忍不住望向左侧一位满脸疤痕的中年人,他不知这人名何,只是听旁人唤之钱先生。这位钱先生初望去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恐怖,但仪态谈吐却不俗,较之名门子弟不遑多让。尤其对方拨弄算盘时那娴熟又极富韵致的姿态,让庾条深感艳羡。
这段时间来在沈家看到诸多新奇之人并事,让庾条惊叹诧异之余,更深感于沈家这江东豪首之名的实至名归。也只有在这样善于经营操持的环境中,才能培养出沈哲子这种早慧非常、智近乎妖的少年俊彦。
可惜沈哲子听不到庾条诸多心声,否则便要赞一声这家伙今非昔比,确是已经有了识人之明。
距离大婚已经过去了七八天,诸多来访宾客大多都已经离开,老爹也已经回到了会稽任所。家中虽然仍在日日宴饮,款待乡人,但诸多事务也都再次归回正轨。
悠闲几日后,沈哲子又投入繁忙的劳碌中。夏税押运与早稻收割撞在了一起,都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事情。
尤其早稻收割,农事集中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沈家东宗本身的田亩虽然削减了下来,但因为合作社纠集太多乡人,县中数万顷的稻田收割,人力统筹、稻禾运输、脱粒存储,全都需要沈家安排。
幸而沈哲子也不用事必躬亲,这些事情都有相应的人员构架配置。但他身上的担子仍不算轻,往建康去的这几个月积攒了大量的事务。钱凤虽然可以分担其中一部分,但其身份毕竟见不得光,许多事便积压下来留待沈哲子处理。
旧的事情忙完之后,转头又投入到新的事务中来。如今家中这些核算团队们,就是在运算俚清京口和吴中两地各种物价的差异,还有搜集过往几年京口一线众多商贾往来的数目以估算出京口市场一个大概规模。这些数据,杂乱繁芜,收集已经不易,清算出来则更困难。
多赖庾条帮忙,还有京口一线那些资友提供资料,如今沈哲子收集到的数据,虽然不可能完全没有遗漏,但也是八九不离十。这么大的一个运算量,因数据缺失而产生的一点疏漏,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这些资料,稍后都要拿来参考用于商盟的构架。如今沈家准备联络吴中各家组建商盟,往京口转运物资销货的事情已经在三吴传开,诸多人家都流露出想要分一杯羹的意思。老爹正因此烦不胜烦,所以才早早拍拍屁股回了会稽,将这些事情都丢给了沈哲子。
眼下商盟仍然只是一个框架构想,具体的细则尚未敲定。但即便是如此,已经有诸多人家张口要预定股份,股资更是从沈哲子一开始所定的十万钱一股节节攀升,到如今已经上升到五十万钱一股!
其中有些恃着跟沈家交情源远流长者,诸如乌程徐家等早先踊跃跟随老爹造反的人家,已经早早将钱货送来龙溪庄中。于沈哲子而言,也是一桩幸福的烦恼。他对时下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度和自家的声望仍是小觑了几分,看这个架势,像他原先预定的两百股,根本不够吴中这些人家瓜分!
沈哲子原本的计划是集资两千万钱,但仅仅在吴兴一郡,有意向的资财已经超过了五千万钱!单单如今被强送来的财货,在龙溪庄中便堆积了千数万。早先是民财私藏各家难以撬动,如今随着吴中交易频繁,各家囤积的财货都涌动上来,但是苦于商品不足,在吴兴甚至出现比较明显的通胀情况,这也是沈哲子始料未及的事情。
但由这件事情上已经可以反映出来,最起码在吴兴一地,沈家的号召力甚至已经超过了郡府乃至于朝廷对此地的掌控力。
吴兴今夏一季的市易税收,甚至已经远超以往全年赋税总和!可以想见,当今夏赋税入库后,虞潭又会有新的加官封赏。尤其市税其中一大部分都要归于台省官员们俸禄的台资,市税大增对于虞潭而言,绝对是一桩能够争取大量印象分的政绩。
老先生宦途再次焕发第二春,早先在台城本来是宗正卿病退归乡,若再升回台中的话,或要直入尚书、中书,最低起步也是九卿。老爹离家前,沈哲子请他跟虞潭深谈一番,不希望老先生离开吴兴。彼此之间配合已有默契,若换一任新的郡守过来,这默契仍要重新培养。最起码在商盟运作成熟之前,沈哲子不希望虞潭离任。
幸而虞潭也没有陆家二公那种一门心思往中枢钻的想法,在吴兴任上虽然存在感稍低,但政绩却是丰厚。加之与沈充易地而治,彼此合作基础很深厚。活少功大离家近,虞潭甚至已经打算在吴兴任上养老了。就算台中想要他离任,也不能不征询他本人的想法。
乡土局面一片大好,到了如今这一步,沈家才可以说是真达到了平流进取、坐至高门的快车道。只要不发生什么覆亡社稷的大祸,便再也无法阻止家势的崛起。
庾条终究没有埋首纸堆、把弄算盘的耐心,枯坐片刻后又轻手轻脚来到沈哲子身边,手里尚捧着一杯漂浮着冰块的酸梅汤,低声笑语道:“盛夏饮冰,真是消暑佳品。只可惜我家并无太多冰窖储冰,取用难得尽兴。”
见庾条一脸陶醉的喝着那酸梅汤,沈哲子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告诉这家伙这些冰块的真正来历。
冬日取冰窖藏,夏日饮用消暑,这是时下各家大族的惯常手段。只是建造维持一座冰窖却并不轻松,花费人力物力甚大。因而哪怕再豪富的人家,夏日用冰都省俭,但这却不包括沈家。
如今沈家不只主人可以任意取用冰块,仆人每天也都有不少的用冰份额,甚至田间耕收的众多庄人,都有大量的沁凉汤水供应。土法制冰是沈哲子穿越最初便想要付诸实现的手段,这两年来工艺终于打磨纯熟,可以批量生产。
至于所用的硝石,最初是往年翻修庄人居所收集到的霜白土提取出来,但这也是少量。加之沈哲子还有一颗攀科技树的心,研发火药消耗了一部分。至于现在用来制冰的硝,那都是庄园里的“集硝官”们刮厕所收集来的。虽然再经提纯萃取可以祛除杂质,而且制冰时也是隔层制冷,但来路实在太过粗鄙。
所以庄人们虽然用冰用的开心,但也大多都不知道所用的冰,那也是他们一泡尿一泡尿的冲出来的。
制冰的硝石是可以循环利用的,因而夏天的冰块,也是沈哲子准备在京口售卖的商品之一。
一个人影在凉亭纱帐外徘徊好一会儿,才从纱帐后探出头来,乃是公主房内的侍女云脂。沈哲子见状后起身行出来,便听云脂小声道:“阿姑着人唤郎主和公主去用餐,公主让婢子问一问郎主这里何时能得暇?”
沈哲子看一眼亭中仍在忙碌的众人,摆手道:“让公主先行吧,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抽身不开,稍后自与庾家小舅一同进餐了。”
一直到了傍晚时,一天的工作才总算完成。
这些时下最顶尖的核算人才工作量虽然大,但待遇也是优渥得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早有香汤冷浴、美酒佳肴布置下来。这些战略性的人才,虽然在人身自由上有限制,但在允许活动的空间里,但凡有什么需求,沈哲子都是尽量优先满足。
从钱凤那里拿到今天一天的汇总小结,沈哲子便先回了老宅,由这些人自去耍乐。
沿途道路上,乡人往来不断,脸上洋溢着淳朴的丰收喜悦。河道上竹筏舢板穿梭不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稻谷馨香。今年风调雨顺,早稻之后再有一季晚稻也是丰收的话,一岁之丰可充数岁之饥。
沈哲子在牛车上笑着对道旁行礼的乡人们摆手示意,顺手捻起一根稻穗握在手里把玩。他并非什么全才,专业性稍强的技术便完全不明所以,要靠时下人的技术储备和不断的摸索才能取得些许成绩。如果说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相对于时下人,他对未来更有信心,因为深知他们正在努力做得事情,的确曾经有人做到过。
譬如醴泉谷中那几顷试验稻田,集合了庄园内农业生产经验最丰富的庄人,精耕细作,所投入的精力和肥料是其他农田的数倍。许多庄人都不理解沈哲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他自己深知,一旦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收益将会是百倍千倍!所以哪怕眼下虽然还没有寸功,沈哲子还是信心饱满让人坚持下去。
关于遗传杂交这个领域,时下并非一片空白。像是果木嫁接,花草培植,都有相当成熟的经验和技术。沈哲子在这方面虽然也难提供什么前瞻性的建议,但他的作用在于,将时下的技术整理汇总,在此基础上进行有目的性的推动。
虽然水稻有其季节性的限制,周期太长还未取得什么大的进展。但在沈哲子的推动下,倒也并非全都没有成效,早在去年,沈家庄园内的妇人们已经用早季雄蚕与晚季雌蚕培育出新的蚕种,所结蚕茧品质更高,较之以往要大了两三分,抽出的蚕丝也更莹白光洁。
时下南方的蚕织技术较之北方非但没有什么明显优势,反而隐有落后。等到这个技术打磨成熟起来,沈哲子便打算先在自家试行几年,然后再在吴中大面积推广。在时下这样一个生产力不足的环境中,技术封锁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相反他还需要外部的压力来推动自家产业技术的迭代和升级。
一路思忖着,牛车缓缓驶入老宅,沈哲子下了车便往自己的小院行去。刚刚靠近庭门,便听到围墙内传来兴男公主极富特色的大笑声,待行进院子里,便看到自己那小兄弟沈劲也在这院子里,正在公主指导下,有些笨拙的往几尺外的投壶里抛掷投箭。
沈哲子抱臂站在一边,笑语道:“鹤儿才不到三岁,你教他这些,可不要伤到自己。”
公主乜斜他一眼,冷笑道:“沈郎忙得晨昏不见人影,居然还记得家在何方?”
“我若不奔波在外,哪有你们妇人们美妆华衫,安闲度日的时光。”
沈哲子笑语一声,坐在了树下撑着竹蓬的胡床上,伸个懒腰指了指旁边的侍女云脂:“云脂娘子,给我端一杯冰浸的蔗汁来。”
“鹤儿,你听你阿兄又在自夸。”
公主拉着那走路尚有些不稳当的小沈劲行过来,指着沈哲子撇嘴道:“你可不要这么说,我已经知道我是带了妆奁来你家,我自己的吃喝用度都不用你来操心。”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大汗,这小女郎越发不好糊弄了。他有些尴尬的对沈劲摆摆手,笑道:“鹤儿,你怎么来了这里?”
将近三岁的小童嘴里虽然还难冒出完整的话语,但也已经可以称呼人了,那沈劲穿着一件白色丝缎小凉衫,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沈哲子,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认清楚,拍着小手咯咯笑:“嫂子,阿兄,阿兄……”
“连你自己兄弟都不认识你了。”
兴男公主用竹勺喂了沈劲一个蜜渍梅子,拍拍他小脑瓜,然后才说道:“县里来了一位女士严娘子,阿姑同两个姨母去拜会,把小叔放在这里,晚间再接回去。”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又是叹息,所谓的女士便是女方士、巫婆,业务范围较之天师道的道士还要广泛,从祈福祛灾到小儿夜啼,统统都能管到。他老爹沈充老树开花,两个妾室姨娘都有了喜,母亲带着去拜见一个巫婆求安胎,也真是有大妇气量。只是效果如何,却实在让人不敢乐观。
虽然感慨于母亲的迷信,但这种事他一个做儿子的也实在不好置喙。自家人谄道者极多,像他母亲魏氏这样着迷的不在少数,沈家也是江东天师道的大恩主。这种关乎信仰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讲,但沈哲子近来也打算扼杀一下这种风气。
至于要如何扼杀风气倒也简单,直接卡住钱袋子。若这群人敬爱神仙的冲动无处发泄,就让他们统统去拜自家自产的神仙武康山神。反正是不能再便宜天师道那群家伙,那群人若还真想在自家哄骗出钱财来,就得抬一抬自家祖宗,休想再用些全无用处的将军箓和符水来哄人!
至于要在吴中破除天师道迷信,沈哲子自问还做不到,无谓给人增添攻讦自家的话柄。
看着沈劲蹲在公主张着小嘴讨要蜜饯,沈哲子不免会心一笑。他本以为公主这性格应该不好融入自家中来,但没想到几天时间相处下来,居然跟家人都有了不错的交情,倒也是一桩异数。反倒是他自己在族人们面前刻薄形象居多,哪怕他老爹留在家里的几个妾室看到他都拘谨,不敢放松。
“沈哲子,前日阿翁给了你前溪的几个庄子,你把它给我!”
公主喂了沈劲一会儿,便将竹勺递给旁边的侍女,转而对沈哲子说道。
“你要那个做什么?”
沈哲子闻言后倒有些好奇,那田庄地契什么的,他前边接手后边又都送去了龙溪庄。只是一个仪式感而已,老爹给不给自己,现在诸多家产也都在他手里把持着。
公主闻言后俏脸便是一红,继而语调生硬道:“沈维周,你就说给不给吧?”
对于公主的情绪变化,沈哲子由其对自己的称呼就能推断出来。平时两人独处,身边无人时,若是喜悦,或称自己小字,平日则直呼他的名字,若是不悦或羞恼时,便称呼他的字。关于称谓,沈哲子倒不怎么计较,眼下这种亲昵朋友一样的称呼,对他而言反倒比那“夫主”“卿卿”要顺耳得多。
“我说不给你了?你总要告诉我要去做什么,田亩屋舍还倒罢了,那几个庄子千数户人家,我既然执事,当然要问清楚。”
沈哲子倒不是强要什么男主外、女主内,他动公主的妆奁封邑不会客气,公主跟他要什么自然也不会不给。只是眼下农事正忙,他却有些担心公主乱搞。
“我要做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别的可以不给我,上庄必须给!”
公主恶狠狠道,旋即又蔑视着沈哲子,冷哼道:“你是舍不得庄里那些娇花一般的小娘子吧?”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意识到公主要前溪庄是为什么。前溪上庄便是沈家驰名吴中的伶人歌姬培训地,虽然老爹不在家里主持,但也一直维持着规模。只是沈哲子接手家业后,一直忙于事务,也没时间理会那座庄子。
这小女郎进门不久,对自家产业情况倒是摸得挺熟。只是现在就打算防患未然,未免有些急躁了吧?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公主见沈哲子眼神有些古怪,便有几分羞恼,继而不屑道:“薄幸之人,说的就是你们!自己房内听用的人生了病,自己还不知,要让我代你去探望!”
“好了好了,稍后我让刘长带你去上庄看一看。我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想其他。”
沈哲子连忙摆手道,他本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人,眼前尚有商盟的大事要做,前溪上庄那群女子该怎么弄,也根本无暇顾及。只是听到后一句,倒是有些讶异,便问道:“我身边哪个人生病了?”
“就是那个小娇花瓜儿呀,从都中回来就生了病在家里。”
公主听到沈哲子的问话,神态更加不齿其人:“我可是听阿姑说,家中诸多侍女安排在你身边,你都不在意,唯独对那小瓜儿另眼相待。佳人生了病,憔悴得很,你竟懵然不知?”
“瓜儿生病了?严重不严重?”
沈哲子是真不知此事,归乡后他要忙大婚之事,忙完后便又有积攒的诸多事务要处理。上次见瓜儿还是数日前,这小侍女跟自己请假回家,沈哲子只道小侍女离乡久了思念父母想要回家住几日,便答允了。近来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既没人跟他提起此事,他又无暇去过问。
“你自己不会去看?”
说到这里,公主便有几分忿忿,指着沈哲子颇有几分委屈道:“你身边有什么人听用侍奉,我可曾说话?阿姑却对我说,只有早先家里旧人才知你心意。这不是在说我不许你家旧人靠近你?”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汗然,真不知这群妇人们凑在一起每天都在说什么。不过公主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计较这些,看来瓜儿的病情应该也不甚严重。只是今晚他还要整理好带回家的卷宗,否则明天事务便不好衔接,也只有明天再去看瓜儿了。
不过公主居然先自己一步去探望瓜儿,倒让沈哲子有些讶异,不免笑语道:“我家娘子已经懂得为夫代劳分忧,实在让我欣慰。”
“你欣慰什么?我本又不识得你的侍女,是柳姨母教我要待那瓜儿善些,家里只有她常随你身边。她肯听我的话,才好管束你的左右!”
“……这些话,你心知就好,不必跟我说。”沈哲子郁郁道。
“为什么不说?就是要说出来让你听见,以后才知道收敛!”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忙碌,关于吴中商盟的细则章程终于拟定出来。
吴中商盟是过往这数年沈家发展的一个汇总,也是沈哲子未来计划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因而他的态度也是很认真,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不让人诟病怀疑。
章程拟定出来之后,沈哲子便让人分发给早已在龙溪等得望眼欲穿的吴中各户人家。并且在正式立约前,也给了各家了解和询问的机会,允许各家在立约前提出疑问,并将这些疑问分类整理,将各家召集起来统一作答。
虽然商盟是面对整个吴中招股,但相对而言,还是吴兴人家最为踊跃。一方面是因为沈家在吴兴的影响力和公信力最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吴兴市场交易最为频密,各家已经习惯了互通有无并因此得利。
至于其他地方的人家,则因为仍习惯于自给自足的庄园经营,虽然也有货殖牟利的需求,但较之吴兴这些人家却还不够踊跃。在他们看来,自家生产的货品自有贩运售卖的渠道,花高价去买个商盟股份,也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沈哲子也并不急于草创之初便将吴中所有人家一网打尽,眼下商盟还仅仅只是一个采购、运输和销售的联合体。但如果发展顺利的话,影响力逐渐攀升,不只能够掌控市场,还能够调节各项物资产量的产业结构,最重要的是能够掌握定价权!
虽然这些影响力尚需要长久的经营才能够实现,但一旦势成,所爆发出来的能量之大绝对可令人瞠目结舌。掌握了商盟的主导权,说是白身三公都不为过!
一旦到了那时候,那些再固守自家庄园田亩,满足于一户经营自产自销的人家,温饱或可维持,但想要大富大贵则已经不可能,甚至原本的乡土民望都会被逐步蚕食打压,丧失士族在乡土中的优势基础。
在正式立约的前三天,沈哲子召集有意入盟的各家,将各家的疑问集中起来一一作答。
时下士风自由散漫,对未知事物并不畏如蛇蝎,这给了各家接受商盟这一新生事物一个前提。但若让他们即刻就完全接受理解商盟这一构架,则又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各家的关注点都不一样,完全为之解惑则不啻于将这章程从头到尾再详述一遍。
沈哲子对此也不乏耐心,让自己二叔沈克出面,将各家的问题一个一个予以回答。比较让沈哲子感慨的一个问题是,各家居然对于商盟设立市监请求朝廷派官员任命这个问题居然有太多疑惑。大概时人已经习惯了但凡谋划什么事情,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朝廷的因素。
但对沈哲子来说,商盟由经济领域逐渐扩散到政治领域,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因而在一开始便获得政治上的合法性,是相当重要的。以后商盟的发展,必然避免不了官商勾结的手段,绝对不能留下这样一个漏洞,而被敌对者加以利用对商盟施加打击。
筹备良久,终于在七月下旬,商盟得以成立。在吴兴郡守虞潭并几郡名流的见证下,各家在吴兴郡治乌程签名立约。今次在会上一共筹出一百八十股,至于剩下的二十股,则留待日后周转运筹之用。至于股资,则从一开始的十万钱,上浮到了三十万钱一股。
至于五十万钱一股,纯粹是吴兴各家哄抬炒作起来,若真用这个价格,其他郡中人家则不免会有迟疑。降低二十万钱,一方面是放低准入门槛,一方面也是给入股者增加信心。
沈家虽然不奉股资,但却以航渡入股,便是商盟最大股东。这么说也不准确,最大股东不应该是沈家,而是兴男公主,因为这些航渡产业如今都寄放在公主府名下。沈哲子觉得以后要对公主更好一些,虽然这女郎至今还不知自己背后许多小手段,但保不准哪天脑海里灵光一闪,就要跟自己闹别扭。
时下虽然没有绝对控股权这一概念,沈哲子也决不允许自己打造的商盟里面会有人对自己瞪眼,因而在商盟里又拆分出许多部门构架。具体经营的集货采购、货品运输、市场销售,乃至于监管部门和股权交易,虽然都是入股各家共享事权,可一旦集合起来,真正的核心事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
而且在商盟具体经营之上,还有一个考察调研组织,这是负责具体与京口接洽、商定集货数额的部门,由沈哲子亲自掌管,参与者除了自家的核心成员,便是庾条等侨门。他是让自己成为南北交流的一个桥梁,只要这个事权不丧失,商盟往何方发展,他便有足够手段施加影响。
商盟一俟成立,便有大手段,庞大至将近六千万的本金,在吴中大肆采购,准备赶在夏运高峰结束之前将大量物资运抵京口。有了这些物资作为后盾,沈哲子才可以大刀阔斧的对隐爵系统进行改编。
多达三十余种物资的名单列举出来,每一种所需数量都庞大到令人咂舌。像是盐米布帛等大宗货品,简直就是吴中未闻之数额庞大的订单!
如果说各家早先还有迟疑,那么在见到这一份堪称骇人听闻的采购名单后,那么对商盟便陡然间信心爆棚。
数量如此庞大的物资,绝非一家一地能够满足。关于采购的优先次序,首先是货品产出集中地,余杭的盐、武康的米、乌程的酒、长城的竹等等。而在这些货品产出地,则准许商盟人家优先认销订单,商盟不能满足的订单,才会发给其他人家。
至于商盟之外的其他人家在认领订单之后,还要缴纳货品价值十分之一的保证金,如果不能如期交货,或是货品品质参差不齐,则要酌情扣除保证金。而且这些人家想要获得商盟订单,还必须要出价竞标,由商盟选择发放订单。
之所以敢施行如此强硬的采购规定,也是沈哲子取巧。第一批采购的物资,都是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货品,吴中各地普遍都有产出,这无形中就加剧了供货商彼此间的竞争。
这样一方面可以增加商盟采购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可以给人形成一种惯性思维,认可商盟在吴中独一无二的采购权。这种观念树立起来之后,日后再采购各种技术和产地有限制的货品,则就能获得更大的主动。
沈哲子这明显包庇商盟的规定,因有整个商盟的成员做后盾,其他人家纵然想反对,却也势大难当。
因而这规定一颁布出来,商盟的股资便飙增数成。许多早先满足于自产自销而对加入商盟并不热心的人家,都纷纷筹集钱货来求到沈家,希望能够入股,以获得商盟的采购订单。时下运输条件又不便利,纵然两地货品差价极大,单单运费便是让人望而却步的庞大损耗。商盟门前集货,可谓是极大的便利。
资本较之人情更残酷,不是同盟就是对手。那些没有加入商盟的人家,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家要面对的是怎样庞大而不可战胜的对手。既然不能战胜,那么自然就要争取同盟。
但是对于这些后发者,沈哲子却没有多少温情,统统拒绝,哪怕吴郡顾家亲自来人问,同样没能入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彻底堵死这些人家加入的通道,虽然不再增发股份,但是却鼓励各家私下交易股份。
一方面可以用来增加印花税的收入,另一方面,也是要用外界资本的压力,来保证商盟的活力。而为了防止各家频频交易以哄抬股份价格牟利,则用增加印花税的方式来调节控制。商盟股份最大的意义还在于各家持股者能在盟中享受的福利,由此一项便可以杜绝私下的买卖。
完成这些事情后,沈哲子又在乌程送走了庾条。这第一批货品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庾条需要早早返回去提前布置接应。随他而去的还有钱凤,王敦之乱渐渐过去,钱凤也不必一直藏匿起来。而且他那满脸狰狞的疤痕较之以往已是判若两人,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如此大宗的交易,只有钱凤这种心腹至交而又能力卓著者坐镇,沈哲子才会放心。他虽然也要往京口去,但现在却还抽身不出,要等段时间才能成行。
前期的工作都做完之后,沈哲子才回了武康。这段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实在累得不行。
龙溪老宅自家小院里,兴男公主躺在胡床上,翻看着刘长送来的前溪上庄名册,接过沈哲子捧过来的冰镇蔗汁饮一口,酣畅的哈一口气,才略感诧异的瞥了沈哲子一眼,沉吟道:“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你待我尤其的殷勤?是不是自己往乌程玩耍大半月,却把我丢在家里,心里有了愧疚?”
沈哲子闻言后干笑两声,搪塞道:“公主尊贵之体下嫁小臣,已是感激不尽,哪敢不善待公主啊!”
这小女郎才是商盟的最大股东,虽然到现在还不自知,但沈哲子还是决定要待她好一些。
“我生来就是这个身份,难道是这几日才尊贵起来?”
公主乜斜着沈哲子,对他的话充满怀疑:“你肯定又有事瞒我!”
沈哲子闻言后却不作答,看到左近无人,突然趴下来一口啄在公主那粉嫩脸颊上。小女郎脸颊上顿时堆满红霞,嗔望沈哲子一眼,继而捂着脸翻过身去,便也忘记了再做追问。
沈哲子呵呵一笑,继而又感叹起来,今次他是连色相都出卖了。
回到武康后,沈哲子每天除了调戏一下小女郎之外,就是批复商盟里的各种文书,开具订单、支付财货、批准运输等种种事情。
眼下虽然尚未出仕,但沈哲子也结结实实体会到大权在握的感觉。在他寥寥几笔便涉及数十成百万的财货物资,关乎许多人的衣食福祉。
而在他身边,也聚集起了数量堪称庞大的幕僚团,其中自有自家嫡系的子弟,也有入股各家派驻的代表,还有重金礼聘的各种人才。规模之大,几乎已经超过了老爹会稽郡府的幕僚团。
随着商盟的管理层构架起来,各项物资也都逐一收购起运。虽然吴郡水道问题还没有解决,但这已经不成问题。随着商盟运作起来,降低运输成本已经是一个必须要重视的问题,关乎吴中各家的利益。有了利益作为驱动,再将这问题推动解决起来,则就顺畅得多。最起码要比什么动机都没有的一张蓝图要更有说服力。
除了忙着做这些事情之外,闲暇之余,沈哲子还在运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艺术细胞,为商盟设计各种面额的纸币。当然这些纸币并不是要用于公开广泛的发行,而是只流通于与商盟有关的交易中。有商盟的交易量作为基准参照,每一张纸币都有对应其面额的交易量作为保障。
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将此事提上日程来,是因为沈哲子真的饱受时下货币混乱之苦。因为不同地区通行的铜钱分量、购买力都不相同,不只大大增加了运算量,还让交易变得更为繁琐困难。以往尚可以因地制宜的将就一下,但如今商盟建立起来,所涉地域跨度大,交易量也频繁大额,若再没有一个统一货币标准,那对商盟发展的恶劣影响简直就太致命了。
要制造一种有公信力的纸币,防伪和保存上面自然要大费周章。正好长城县的造纸坊已经投入建设,沈哲子准备研发一种市面上不曾见过的高质量纸张用以印刷。至于自家的印刷坊,也不能再满足于眼下只是印刷一些年画、神像等粗劣印刷品传播封建迷信,需要加大投入,改进工艺。
商盟建立起来之后,除了米粮盐绢等这些生活必需品的销售之外,要保持旺盛的竞争力,特色商品的独家售卖权也必须要重视起来。如今北地的各种特产眼下还鞭长莫及,至于江东的各种特产,早在乌程时,沈哲子便提出这个问题,派人去四方联络。
这些货品,有的是精于工艺难以量产,有的则是受限于产地等因素,因而奇货可居。对于握有这些货品的人家,沈哲子便打算用干股赠送的方式,将其拉入商盟中来,继而获得专卖权。早先留下的那二十股股份,主要是用作此途。
当然,一切都仰仗外界获取也不是沈哲子的风格。自家的产业涉猎极广,除了田亩根本之外尚有诸多副业,若能在其中培养出一些工艺专精的特色产品,也是意义极大的事情。像早先已经有了名气的吴兴玉板和醴泉真浆,还有丝织技术上的领先。稍加变通,这些货品在商盟中便能焕发新的活力,对于营造商盟这个品牌也是极有好处的。
所以,沈哲子忙里偷闲,将自家产业又做出一番调整。在不影响农本的前提下,各庄荫户中有一技之长者,统统抽离出来,作为脱产的匠人,围绕龙溪庄兴建一系列的手工工坊。这一批工坊则不再像此前那样追求产能的大批量生产,而是进行工艺的专精钻研。
这一天难得无事,沈哲子待在书房里,总结自己脑海里一些工艺技术相关的内容,为自家工坊工艺的研究提供一些帮助。如今他已经适应了毛笔书写的方式,倒也不必再凡事都要口述让别人记载,只是那字迹一如既往的有碍观瞻罢了。
书房内只有小侍女瓜儿一人,磨墨侍奉。较之以往相比,这小侍女清减了一些,前段时间归乡时因水土不服而害了一场病,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也卧床养病数日。最近才又回到沈哲子身边听用,较之以往却更沉默寡言。
一张纸书写完毕,沈哲子抬头伸个懒腰,看到小侍女清瘦脸上仍残留些许病容,便笑语道:“瓜儿你病体初愈,也不必常在我身边,若是倦了就回房去休息。”
听到这话,小侍女更显精致的俏脸上却显出一丝慌乱,忙不迭摇头道:“瓜儿不累,瓜儿愿意在郎君身前听用。”
见自己随口一句话,便引得这小侍女反应如此激烈,沈哲子内心不禁一叹。他每天诸多考量,身边之人事确是无暇关注太多。兴男公主进门,让家内诸多人事关系都发生变化,以往在他面前最得看重的小瓜儿自然也难免要受影响。
宅中妇人所观风物止于高墙四角,心思不免要敏锐得多,但凡家宅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心内都会生出诸多权衡。今次瓜儿生病,虽有沈哲子疏忽的缘故,但若是以往,宅中仆妇肯定要告知自己。如今却要公主告知,沈哲子才知道,大概在其他人眼中,小瓜儿已经成了失宠的可怜婢女,因而才少了关注。
沈哲子并不否认,小瓜儿这相貌确实合了他的眼缘,因而留在身边,时时看到都觉赏心悦目。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这小侍女在宅内受到冷待乃至于排挤,因而前段时间听公主提起后专程去看了瓜儿一眼,就是要告诉府中人,瓜儿仍被他记在心里。
但有了公主的存在,彼此之间相处确是难像以前那么融洽。大概在这小侍女心里,也埋下了一个恐慌的念头,在自己面前较之以往更加拘谨起来。
对于兴男公主这个小妒妇,随着相处时间加长,沈哲子也渐渐了解其脾性。虽然这女郎嘴上叫嚣凶狠,但也不过是受府里一些妇人影响,将此当做两人相处打趣的一种方式,时时在嘴上提一提,至于实质性的行为,倒也没有,更近似于要在沈哲子面前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本就不太执迷于女色,况且眼下能力都不具备,对公主都是朋友相处,不乏包容宠溺。对于瓜儿这个房内人,喜爱之外,也不乏怜意。
但若说到滥情博爱,他连正事都忙不过来,又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应付更多妇人。哪怕为了耳根清净,他也从未想过要在身边聚起成群的莺莺燕燕。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对瓜儿说道:“瓜儿你也不必惶恐,你愿留在我身边,我也乐意留下你。前段时间府中确是多事,对你少了关注。至于公主,偶尔话语确是强硬,内里却还是一个心善的温婉娘子。你待她恭敬有礼,她也不会为难你。至于旁人闲语,那也都无关紧要,冷暖自知罢了。”
瓜儿听到这话,眼眶顿时红了起来,眼角已有一丝泪水垂下。过去这段时间,她心内确是焦灼难受,她自然乐意跟随在郎君身边,不独是因为宠爱,更是喜欢郎君待她的态度和蔼又随意。可是公主入门后却让她处境发生变化,眼看着原本郎君身边诸多侍女都一一去了别处,更让她担心自己的去留问题。
“瓜儿愿意服侍郎君,这一世愿意,下一世也愿意……”
沈哲子笑着伸手擦掉小侍女眼角的泪水,拍拍她肩膀笑语道:“这一世我们才过了多少年岁,下一世太远。你的心意,我自心知。好了,回去休息吧。养好了身体,过几日同我一起去会稽。”
小侍女刚一离开,兴男公主后脚便进了房间,板着小脸坐在沈哲子对面:“我几时话语强硬?你又怎知我内里是个心善的温婉娘子?早先你可不是这么说!凭什么不要我为难你的娇美小侍女?”
沈哲子却不知兴男公主居然将自己与瓜儿对话听去,闻言后便有几分尴尬,继而讪笑道:“我自然知道公主心善宽厚,早先所说只是一时激愤的气话而已。早晚都要坦诚相见,同居一檐之下,我怎会不知公主内里底色如何。”
“沈维周,你真是鲜耻!”
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羞红,跳起来关住房门,才又返回来恶狠狠道:“你真偷看过我换衫?”
“夫妻间事,哪能言偷。你若是不忿,我让你看回来便是。”
说着,沈哲子将衣襟一扯,却没听到公主呵斥声。再看去,只见这女郎正盯着书案上自己刚写的内容看。他顿时便有几分羞涩,连忙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墨宝。
“哈,吴中玉郎是吧?”
公主指着沈哲子哈哈一笑,满脸不屑状:“大概你也不敢让外人看见你这墨迹吧?你是闭着眼、不对,你是用脚涂抹出来的吗?”
“尺有所短!司马兴男,你不要太过分!”
沈哲子也知自己这墨宝实在有碍观瞻,但被个小女郎如此羞辱,实在让他不能忍受。虽然字是丑了些,但仔细看也是能认清楚的!
兴男公主闻言后还待要讥讽几句,可是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沈牧的大叫声:“青雀,青雀!开窑了,你快来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