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瞻自然不会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在他看来,当今皇帝正值壮年,文韬武略兼备,是一位难得的明君。
但尤其如此,纪瞻才觉得更加惋惜,皇帝伸张皇权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完全可以重用南士以平衡侨姓,朝堂上虽有多种力量博弈,但凭皇帝的才具完全可以居中帷幄平衡,不会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只要时局平稳休养生息,国祚未必不能重振。
然而皇帝却选择了最为急功近利的做法,扶植宗室这个恶魔,诚然如此可以让皇帝快速摆脱孤立无援的状态。但是宗室獠牙凶恶,殷鉴未远,一旦成了气候,那么连江南也不再会是净土。
纪瞻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哪怕他已经命不久矣,也绝不愿做祸乱三吴桑梓地的罪魁祸首!
沈哲子坐于下首,能够感觉到老人浑浊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挣扎,心里便有些不忍,他这是在打扰一位垂死老人的最后平静,甚至于令其死不瞑目。
纪瞻谋国首功,引郗鉴入朝,借助流民帅力量挫败王氏窃名器之举,但由此也激发皇帝的野心,动了扶植宗室以摆脱困境的念头。这其实只是皇帝的个人选择,但很显然纪瞻将责任归在了自己身上。
沉吟良久,沈哲子才说道:“前辈德义俱隆,已经可以功成身退。本不该再打扰您的安宁,只是要渡诡谲之局,实在力有未逮,惟求国老能扶植一程。若能过此关,小子向国老保证,我家既为将门,此生愿为老兵,以国老之薪火,代代相传。只要一息尚存,护我桑梓永无兵灾!”
听到这话,纪瞻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却又伸手将那请柬递回给沈哲子。
沈哲子接回请柬,旋即便在纪瞻面前将之撕成粉碎,表明自己态度,绝不苟且。
纪瞻看到这一幕,脸上更流露出异色。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受言语蛊惑,评价一个人,更多是观察其行为。沈哲子在他面前撕掉请柬,无异于毁掉吴兴沈氏的退路,单单这一份足堪壮烈的决绝,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
再看向沈哲子,纪瞻眼中已经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色,他视线一转,对身边的中年人笑道:“稚川,你觉得咱们吴中这个后进怎么样?”
中年人似乎对沈哲子的顶撞还颇有不满,闻言后视线在少年身上游弋片刻,语气才有些生硬道:“早慧性黠,灵光外透,面劳心疾,非高寿之相。”
被人当面称为短命鬼,沈哲子登时便有些不悦,这中年人到底是什么人?纪瞻称其为稚川,稚川?
略一思忖,沈哲子脸色顿时一变,再看向中年人,视线已经不敢再有不恭,小心翼翼道:“先生可是抱朴子小仙翁?”
眼见对方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态度已经极为清楚,沈哲子顿感欲哭无泪。他本就有感于自己年幼体弱,还想去拜访葛洪求一二养生之术,只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没想到不经意间在这里遇上,偏偏自己还狗胆包天顶撞了对方,看其这幅态度,显然对自己乏甚好感。
咂咂有些干涩的嘴巴,沈哲子为小命计,连忙道歉补救:“小子言辞放诞,冲撞先生。先生神仙一般豁达,还请不要介怀。”
“哈哈,孺子前倨后恭!”
纪瞻看到这一幕,顿时拍着床榻大笑起来。而葛洪脸色则更阴郁,似乎极不想跟这个看着就生厌的小家伙交谈。
沈哲子见状,心中不禁有些懊恼,怪自己过于粗心。如此年纪能够深入内室照看垂死老人,且还能熟不拘礼,南士之中人选本就不多。只要稍加推测,大概也只有同为丹阳高士,且家学渊源的葛洪了。
虽然被对方厌弃无视,但这点小挫折沈哲子还能受得住,腆着脸又问道:“葛先生,您觉得我还能救一救么?”
见少年一副可怜模样,纪瞻不免又欢畅的笑起来,而沉默良久的纪友这会儿则冷笑道:“天命俱有定数,这话是你说的,原来轮到自己身上也不能淡然处之。”
沈哲子正色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我非贪生,只是不愿让自身才具志气错置早夭。”
这话出自一个八岁小童之口,让人感觉有些别扭,但室内之人皆目睹沈哲子的表现,竟不感觉突兀。纪瞻开口道:“琼苞早折,世之憾矣。稚川,我知你是避世高洁的人,不愿沾染我们这些尘污之人。但这小郎天授的才具,若不能益于世下,实在太可惜。”
听到纪瞻如此推许沈哲子,众人无不动容。葛洪则叹息一声,指着纪瞻说道:“你这个老朽,死都不能心安,真是咎由自取。他如果不自逞天授之才,澄心静念还能多活些岁月,本就是病弱之体,又不安于室,心劳至损,我又能帮上什么。”
沈哲子闻言默然,穿越以来为时局所迫,他左右奔波,近来确实精力有所不济,勉强支撑着,正如葛洪所言心劳至损。但如果让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居养生,又实在做不到。
他不是妄自尊大到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救世,但身为一个闯入这个纷乱世道的变数,如果不能留下自己的痕迹,又怎么会甘心?兴兵北伐是他的夙愿,时下的人其实并没有这个需求,要达成任何一个小目标都要迂回前进,可想而知余生都会奔波劳碌。
“亘古长夜黑如墨,愿化流星显微光。即便只得一刹光辉,如果能指点一二迷途,我也没什么可遗憾了。”讲出这一句话,沈哲子不是想说服谁,而是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葛洪听到这话后,面色微微一凛,深深看了一眼沈哲子,又望向榻上若有所思的纪瞻,突然嗤笑一声:“你们这类人,总是惯于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己尚且不能自安,却总奢望能泽被世人,一群愚笨狂徒罢了。”
纪瞻苦笑一声,垂首望向下方的少年,恰逢沈哲子也抬起头来,一对老小各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奈,相对无言。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但总有人堪不破这道理,偏要勉强,偏要强求。
过了片刻,纪瞻才手指葛洪笑道:“稚川你又何尝不是一个狂徒,既知我天数将尽,还强留在侧。彼此意趣或不相投,但行迹相类,也算是殊途同归罢。”
葛洪冷哼一声,状似不屑,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接着,纪瞻又对沈哲子说道:“你来到建康,可曾去拜谒王司徒?”
沈哲子微微错愕,旋即才摇了摇头。
“于礼应该去拜见一下,现在就去吧。”
纪瞻说完,神情已经颇显疲累,吩咐沈哲子道:“拜访王门之后,你再来我家。我要休息了,养好了精神再跟你详谈。”
说完后,他便闭上眼,不一会儿便响起均匀鼾声。可见刚才一番谈话也是强打起精神,其实已经非常困倦了。
沈哲子虽然还有疑惑,但见状后也不方便再询问,只能与纪况等一起退出来。
或许是因为得到纪瞻的认可,纪友与纪况对沈哲子虽然仍未有改观,但态度总算有些好转,留他在府中用餐。
沈哲子一直在思考纪瞻要他去拜访王氏究竟有何深意,的确王家算是老爹的恩主,此前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自己既然来到建康,从礼数上来说,也确实应该去拜见一下,尤其眼下王家挂丧。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哲子却不能不考虑更多。老爹临阵脱逃,放了王氏鸽子,眼下这时节凑上去,自己就不要奢望王家会笑脸相迎,被乱棍打出都不无可能。
但既然纪瞻郑重其事的吩咐了,沈哲子也不能置若罔闻。尽管明知此举是自讨没趣,也不得不去一趟。
在纪家吃过饭后,沈哲子便先告辞,带上几名护卫,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往同在一巷内的王家走去。
虽然侨居未久,但王家身为南北第一高门,其位于乌衣巷的府邸,堪称恢弘。
不同于纪氏土著府外平平,内有洞天,王氏府邸门庭之外便可称得上是先声夺人。御赐衡门仪仗,幢盖旗幡,几乎已经超出了人臣的规格,更彰显出王与马共天下的煊赫家世。其间杂以白纱绫幡,威仪之外,尚有肃杀。
沈哲子行至王府门庭前,便见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似乎府内正大宴宾客。很短时间内,便见数驾牛车载来士人投帖入门,其中不乏有身穿官袍者,似乎刚离开台城官舍还来不及赶回家换衣服,就急匆匆赶来赴王家宴会。
如此情形,与沈哲子想象中略有不符,而且似乎也不符合王氏时下的处境。谋乱未果,几名重要的族人接连亡故,正该偃旗息鼓、晦身喑声以自处,却在这时候大宴宾客,唯恐不张扬,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
站在门庭一侧观察片刻,沈哲子发现来者多操北地口音,渐渐也就有所明悟。王家之所以如此,正是在示威,向世人彰显自家权势未坠。同时也是各大侨门联合起来,抱团取暖。
此举虽然不免有色厉内荏之嫌,但在当下却是最直接浅显的自保手段。各家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仍然惟王家马首是瞻,并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
摆出这幅阵势,示威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那些想要趁势而起、洗牌格局的各方势力,南士、流民帅、宗室以及潜在的皇党。另一个自然是台城中的皇帝,眼下还未到变天革命的时刻,如果不想天下复归动荡,就算是真龙,也得盘着!
沈哲子眼下正身受皇权逼迫之害,看到王氏公然结党给皇帝上眼药,可想而知台城中的皇帝会有多气急败坏,因此心情不可谓不愉快。但由此也看得出这些侨族对于维持现状的决心,为了维持自身享有的特权,他们是敢于犯禁,敢于拼命的!
如果再往深处想一层,台城中那位皇帝陛下看似已经占据优势,但其实已经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或许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却不是人们所需要的那一种。圣天子垂拱而治,太有作为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彼此相看两厌,焉得长久?
屁股决定脑袋,哪怕在沈哲子看来,如今的皇帝英年早逝,是时下各方都乐见的结果,没人愿意陪他折腾。
心里感慨着,沈哲子让一名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站在门庭下等待引见。可是名帖投进去好久,始终不得回应。这期间又有数波访客全都被引见入府,只有沈哲子站在原地无人搭理,几名负责待客接引的王氏门生在将名帖递入后便对其视而不见,冷落之意极为明显,渐渐变得醒目起来。
进进出出的宾客看到始终站在那里的少年,难免会有好奇,便向门庭内负责接引客人的王氏门生打听少年身份。一俟知晓了沈哲子的身份后,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充满鄙夷,更有甚者直接啐在少年脚边,喝骂一声“欺世之徒”,没有一个流露出些许善意。
沈哲子早知此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受此冷遇倒也能处之泰然。他明白自己被拒之门外应该不是王导的主意,况且凭他的身份也惊动不到王导,多半是名帖传递过程出了问题,被人截留阻挠也有可能。
站在这里受人冷眼,沈哲子思忖良久,渐渐有些明白纪瞻让自己来拜会王氏的深意。
老人家未必能猜到自己根本连门都进不去,但肯定也明白此行不会有好结果。之所以还让自己过来,一方面大概是要再考验自己处事应变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借此事让吴兴沈家跟王门侨姓做一个了结。
沈家的背景过于复杂,既为南人,又曾与侨姓王氏勾搭成奸,旋即转又投向颍川庾氏。看似与诸方都有瓜葛,但其实却不能见容于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才会被宗室借势威逼。
纪瞻就算想出面保下沈家,也要考虑后续的影响,尤其要考虑此举会给台城中的皇帝传递怎样的信号。皇帝会不会怀疑南北士族借吴兴沈氏为纽带,联合起来向皇权施压?
所以,沈哲子拜会王家的使命,就是要向外界宣示,沈家已经不再见容于王氏,以此与侨姓划清界限,完全归于吴士团体中。简而言之,就是要送上脸来给人打,被打的越狠则效果越好。
如此一来,纪瞻再出面就是保护吴士的利益,凭其身份名望是理所当然,也能稳定南人人心,让南人明白关键时刻唯有桑梓乡人才可靠。皇帝就算有所怨忿,也不好因此事借题发挥。
一俟明白这个道理,沈哲子心态便平和下来,就这么站在王家门外,承受着诸多宾客的冷眼蔑视,务求这一幕让更多人能看到。同时心里也是由衷的对纪瞻感到佩服,看似寻常的举动,却饱含着深意。跟这些老狐狸们相比,自己的谋划就未免痕迹太露,用力过猛,还需要修炼。
正如沈哲子所料,他在王家门前虽然备受冷遇,但其实建康城中并不乏人对他关注有加。
作为沈充的嫡子,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却是吴兴沈家在建康城最重要的成员,他的一举一动,便可以视作沈充的态度。
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却是江南土著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其最终何去何从,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影响到动乱后时局的演变。
首先发现沈哲子动向的是南顿王司马宗安排监视他的人马,那群人没想到少年反应那么敏感快捷,一俟发现被跟踪便做出应对,脱离了他们的监视。
一群人焦急的沿秦淮河畔扩大搜索范围,过不多久就在乌衣巷里发现了沈哲子的踪迹。他们不敢在王家门口放肆,只能一面守住这附近,一面派人返回报信请示。
南顿王司马宗官居左卫将军,执掌宿卫,依律应该驻守台城。此前数年他与兄长西阳王司马羕虽然有从龙拥立之功,但只居显位却无权柄,始终被干晾在一边。一直等到新皇登基,有志摆脱权臣钳制,他们这些宗室处境才渐渐有所好转。
在剿灭王氏叛乱的兵事中,司马宗得以执掌禁卫,一朝权在手,益发感到此前人生都是虚度。皇帝扶植宗室以拱卫皇权的意图极为明显,司马宗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巩固自身的权位。
司马宗交好国舅虞胤,但虞胤情况与其类似,本身并非高门,得近幸攫升,暗室相谋则可,并不能给其提供更大助力。旋即又与其兄跟南下勤王的流民帅苏峻之流暗通款曲,但流民帅骄兵悍将,亦非可靠的外援。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宗将目标锁定为沈充。吴兴沈氏江东豪首,若能与之联结,不止能稳住自己的位置,甚至将手伸到三吴之地,钱粮武力俱得取用,想想就觉得兴奋!
虽然有了这个念头,司马宗也不敢贸然行事。此前庾怿在吴兴迫降沈充,皇帝在欣喜之余,却隐有忧虑。司马宗将之看在眼中,适时表示可示好沈充,甚至沈充加号安东将军,就是司马宗提议。
皇帝虽然对沈充颇有厌恶,但还是同意了司马宗的提议。这其中传递出的信号不言而喻,其后庾怿台城奏对触怒皇帝,将之扣留在台城中,这无疑是帮司马宗扫清招揽沈充的障碍。
吴兴沈家已是孤木难立,司马宗深知自己的机会来了,当机立断安排人送出请柬。只要沈充的儿子踏入自己府中,那么沈充就算还别有怀抱,也于事无补了。
请柬送出后,司马宗便一直处在亢奋之中,虽然身在台城,心却早已经飞向远处。
当听手下人汇报说道沈充之子在王府门前求见却连门都进不去,司马宗心里颇不是滋味,认为自己竟被一个孺子小觑,将自己的示好丢在一旁,转而去求自身难保的王家。
不过旋即他便冷笑起来:“这小儿能对时局略有所知,已经算是难得了,但也实在幼稚得很。他家先自绝于王氏,现在却又去王家求援,难道真以为王门乃是不计前嫌的圣贤之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嘲笑过沈哲子的天真之后,未免再节外生枝,司马宗又吩咐道:“待其离开王家府邸后,即刻将人请到我府中。若是胆敢反抗,不妨给他一点教训!”
将手下人打发走之后,司马宗又示意内侍将此事传进內苑中。虽然皇帝没有言明,但司马宗也深知自己若是有所隐瞒,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此同时,庾亮脸色阴郁走入少府官舍中,径直走进庾怿居室,手指抬起狠狠指了指对方。
庾怿尚为自己台城奏对出错而忧心忡忡,又担心沈哲子无法应对变数,看到大兄这副模样,心中更觉惊悸,忙不迭问道:“大兄,发生何事了?”
“你还有脸来问我!那沈家小郎正在王府门前求见,这就是你信重的人?”
庾亮恨恨不已,倒不全是因为失去沈家这一外援,而是对方转投王氏之举令其倍感羞辱。
庾怿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惊在当场,脑海中混沌一片。他可是豁出性命才将沈家从王氏一方拉过来,仅仅只是失联不足一日,对方却又转向王氏。如此一来,他先前那自以为名著当时的壮举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庾怿低着头,任凭大兄训斥良久,始终不发一言。一直等到庾亮离开,思绪才渐渐理顺。别人不了解沈哲子,只将之当做一个不喑世事的小童看待,但庾怿深知此子之能,绝不是一个眼界如此浅薄的人,此举必然有其深意!
只是沈哲子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庾怿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到。
从午后一直到夜幕降临,沈哲子在王氏府邸外站了将近三个时辰。
其间不乏人进进出出,对少年的存在,由最初的冷眼相加,变为完全无视。偶尔也有品性宽厚之人上前想劝少年离开,不要再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寥寥数语点到即止,见少年不为所动,也就有之。
沈哲子站在这里倒也不是一味枯燥无聊,细微处能咂摸出许多味道。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所谓的侨姓也并非铁板一块,到来的宾客中,其中琅琊诸葛氏、泰山羊氏、陈留阮氏等所受礼遇最厚,其他一些名声不著的则要稍逊一筹。
而老牌的颍川荀氏、陈氏之类,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族人到场。至于庾氏,压根就没人过来。如今居显位的济阴卞氏、陈留蔡氏,同样无人到场。
当然,这些宾客也非尽为北人,吴士中同样不乏人到场。其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盛,与侨人也最为相契,顾陆之家也未缺席。里面也有一些曾与沈哲子有交集,在吴郡集会时有过点头之交的,在这样场合下遇见,就不免有些尴尬。
沈哲子倒还处之泰然,不过那些人就有些不够淡定,低头匆匆而过。须知这些人家不久前大多接受过沈家馈赠,眼见到沈家新的后台颍川庾氏偃旗息鼓不再为沈家发声,态度便又发生了摇摆。
对此沈哲子倒也没有多少怨忿,一人尚有百念杂生,更何况一个传承悠久的世家,多头下注对冲风险已经成为时之常态。只要自家能够保存下来,往后就是细水长流的来往,撒出去的钱财终究不会白花。
一下午的时间,沈哲子可谓充分领略到时下官场的世风百态,对于士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并不算是浪费时间。
站在王家门口数羊的同时,沈哲子也不乏庆幸,幸亏这段时间没有那些所谓名士进进出出。那一类的家伙,放诞任性,没有素质,以狂悖不拘礼节为美,一旦夸起人损起人来,都是没有什么底线的。
譬如谯国桓彝追在王导后面拍马屁,家门口一路跟到台城外,也是蛮拼的。
以沈家在目下侨姓中的风评,一旦沈哲子被那种人撞上,可想而知会有多尴尬。大概名士们惯于昼伏夜出吧,庆幸之余,眼见天色将晚,沈哲子觉得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对他有关注,想要知道他动态的,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对他没兴趣的,再站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往王府门前又挪几步,在王氏门生警惕的目光中,正对着大门口深揖一礼,然后便洒然离开。
这个过程,一定要注意脸上不能有怨忿或是不甘,神情要淡然,如云朵聚散,如清风撩人,去留无痕。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一幕眼下或许不会有人关注,但在日后肯定会被人频频提及。
作为一个注定要声名鹊起的人,沈哲子对于自己的形象是有要求的。遭受了这么久的冷眼,终于熬到可以装逼这一刻,一套动作完成下来行云流水。在王家门生略带错愕的眼神中,沈哲子率着刘猛等早已经赶过来的护卫离开王府。
沈哲子刚离开不久,一驾牛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口,一名中年人步下牛车站在道旁望向少年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王府门生开清来人模样,认出乃是侍中诸葛恢。时下王葛并称,琅琊诸葛氏清望尤要高于王氏,两家本为姻亲,诸葛恢又身负南北人望。几名门生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由门庭内趋行而下相迎。
诸葛恢不理王氏门生的恭维,却指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那是谁家小郎君?怎么过门不入?”
门生便道出沈哲子身份,又将对方死赖在门庭前整整一下午的事情讲述一遍,神态间诸多不屑。
诸葛恢听完后,神情微微一变,后退一步,抬头看看王氏恢弘门庭,突然叹息一声:“修筑了这么宽阔的大门,是为了让人进出方便,怎么会发生高门难入的事情?那个小童等待良久也不得入门,离去时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并不把高门看在眼里啊!”
王氏门生听到这话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接着便又听诸葛恢说道:“我家六郎是否还在府上做客?请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一同归家。”
听到诸葛恢过门不入,门生们心里便是一惊,唯恐是自己应答出错,连忙派出一人进府中去请示。
王氏府邸庭院宽阔,楼阁层层林立,宾客们宴会集中在丞相长子王悦王长豫所居的云和楼中。偌大的厅堂中座无虚席,有的人站在窗前,有的人站在廊下,酣饮玄谈,并不拘礼。
此时厅堂中一场清谈已经白热化,一方是尚书郎羊曼,另一方则是博士阮放。二者皆为高门名士,玄理精深,棋逢对手,词理精微达妙,每发清奇迤逦之语,便令满座皆惊,纷纷传颂,自愧不如。
门生快步走入厅堂,便听阮宏伯又得清论,阖座拍案称奇,以妙辞佐酒,情至酣处,或引吭高歌,或大声吟咏。一时间鬼哭狼嚎,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门生行走在这群放达宾客之间,躲避着挥舞的手臂麈尾,叫苦不迭。待其走到王长豫案前,衣衫凌乱满是酒渍,须发也都杂乱不堪。
王悦正与身边宾客笑语轻谈,看到门生这幅狼狈模样,心内顿时不悦,怒斥道:“你是要让我失礼人前吗?”
门生有苦难言,手忙脚乱抚平衣衫,身躯倾斜避免酒气冲撞到大朗,将诸葛恢不入门之事低语告知。
王悦听完后,脸色蓦地一变,当即便向宾客告罪长身而起,走出厅堂后往门庭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后才突然收住脚步,脸上满是疑窦望向身后门生:“葛公怎么会过门不入?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此前场面混乱不方便详谈,此时门生才将缘由道出。王悦脸色益发不悦:“沈家的人来求见,我怎么不知道?”
门生苦着脸回道:“名帖送入门时正被二郎看见,二郎将名帖撕毁只道不必理会那小郎君。”
“唉,事情怎么会到了这种程度!”
王悦自然深知自家二弟是个什么脾性,向来眼高于顶目无余子,撕毁人家名帖将人拒之门外再正常不过。其实从他心底而言,对沈家那个小童也并不怎么在意,尤其沈家先前有背弃之举,如今却上门拜会,前倨而后恭,让人不齿。
可是此事被诸葛恢看到且还说什么高门难入,情况就不同了。
王悦沉吟良久,觉得此事自己不好出面处理,便又走回府内,要把此事告知父亲征求意见。
此时宾客盈门的王府,尚有一处安静祥和所在。
纱帷亭中一人独坐,手抚瑶琴却无雅音轻鸣,此人面有落落之色,视线落于对面青竹,偶或轻叹一声旋即便目露沉吟,只取哀而不伤古韵,并不沉湎孤寂之中。这便是素有江左夷吾之称,司徒王导。
王悦急匆匆行来,将近小亭时才放慢了步调,立在纱幔之外调匀了呼吸,才慢慢走进亭中:“父亲。”
看到儿子身影,王导展颜露出笑容,招招手示意王悦到近前来:“难得我儿尚念老父冷清,大郎确是有了养亲奉老的担当。”
王悦听到这话,面色却是一窘,先前他处厅堂中,耳闻名士妙语,并不曾想到父亲这里冷落无人。只是眼下心中有事,暂压下愧疚之情,将前庭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王导初时只是神情淡然,而后眉头便渐渐蹙起,及至听到诸葛恢过门不入,才叹息一声道:“小儿辈不能自处,你们要大宴宾客,如果能求得安心,也是一件好事。道明这是在怪我家表里不一,唉,你们想要宾客盈门,二郎他怎么能把客人拒之门外呢?”
王悦素知父亲不喜二弟,不忍其再受责难,便说道:“沈氏狡黠,也难怪敬豫会有不忿。葛公他以此见责,过于严苛了。”
王导听到这话,手指一勾琴弦:“你这么想,也是不对的。沈家不同于我家,沈士居素与大将军相契,厄难临头时,就好像纱罩的蚍蜉,难免会有慌乱。没能及时让他安心,是我的疏忽。如今他让儿子来拜访,理应礼待他。道明并不是责怪你们,是怪我长居庭院之中不理外事。”
王悦谨然受教,旋即又征询道:“那沈家小郎君已经离开,是否要再将人请回来?”
王导笑着摇摇头,指着儿子说道:“没能见到沈家那个小郎君,这是你的遗憾啊。如道明所言,苦候不得入门,离开时又若无其事。这个小郎君,他是不打算进我家门的。沈充有个好儿子,这是以后能跟你一起坐而论道的人啊!”
王悦听到父亲对沈家那小郎的评价,却是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以为然。吴兴沈氏既为南人,又非高第,其家儿郎就算略有聪慧,又怎么能跟自己相比。
相较而言,王悦还是更在意那尚在门外的诸葛恢,便又问道:“葛公那里,应该如何应对?”
“由他去罢。”
王导摆摆手,旋即便站起身来,对儿子说道:“通宵饮乐于身无益,你早些休息去。我也要睡了,明早还要去台城。”
再回到纪氏府邸门前,沈哲子看到纪友与纪况早已经等候在那里。
纪友脸上略带戏谑笑意,说道:“沈家小郎君去了这么久,可是被王司徒引为座上宾,倾谈如故?”
沈哲子哪里听不出对方话语中的调侃,诸多冷眼都承受下来,这种无甚恶意的取笑自然也激怒不了他,闻言后只是自嘲笑道:“王氏高第,我这等小民,虽见其门,却难入其中。”
纪况尤对自己被胁迫之事耿耿于怀,这会儿见沈哲子吃瘪,也忍不住调侃道:“琅琊王氏,不乏钟情雅癖之人,小郎君你妙策于胸,这是难不住你的。”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又道歉一次,脸上却也没有被言语挤兑而羞惭的表情,仍能平静自处。
“小郎君辞锋雄健,纵横捭阖,有不逊苏张之能,若要据理力争,王氏门第虽高,也未必敢再把你阻于门外。”
纪友半真半假道,他还记得自己被沈哲子言语挤兑的无从应对,这会儿看到少年远超自己能为的豁达,心里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跟这个小郎相比,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是稍逊一筹的。
“心内存之,才能由外撩之。郎君心存礼教节义,纪君雅趣横生,我这言辞才能有所效用。至于王氏诸子,方寸空空,我实在难施为,劳亦无功,徒费口舌而已。”沈哲子复又说道,不介意捧一捧这两人,免得他们再没完没了。
听到这一番话,纪友与纪况纵使还想看沈哲子笑话,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再穷追不舍。两人一起将沈哲子领进府中,纪友又对沈哲子笑道:“舍下汤羹虽然不及王门味甘鲜美,亦足堪果腹。小郎君你若有需求,直令门下取用自便。我还要去大父房外侍候,就不陪你了。”
沈哲子便再谢过,尽管他早知纪瞻让他去王府拜见的用意,但吃了一下午的闭门羹,此时在纪家享受到亲和礼遇。两相对比之下,心里也是颇有触动的。
在纪府草草吃过晚饭,沈哲子又去纪瞻居室外请安问候,得知老人家先前醒来片刻后复又入睡了,临睡前则叮嘱让沈哲子先留宿府中,待他醒来。
这不免让沈哲子更加负疚,垂死老人时日无多,身外已无所求,却还因自家的事而劳神。哪怕其更多的是出于别的方面考量而非只为保全沈家,但这份人情沈哲子也要铭记于心,注定无法回馈在纪瞻老人身上,那么日后也要对纪氏多加扶掖。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小仙翁葛洪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甚至还让沈哲子坐在其面前,讲解了内经素问一篇。讲解的内容是什么,沈哲子听得云山雾绕,主要是欣喜于其态度的变化。
继承了其前任被符水灌死的怨念,加之自己对于那些所谓方术的敬而远之,那么当世沈哲子尚能抱有信任态度的养生专家,愿意性命相托的,也就只有葛洪了。希望这位高士能为自己制定一些养生食谱之类,最好是传授一些导养健体的本领,让他能够变得强健起来。
不过葛洪的态度转变也就仅止于此,等到讲完后捡出几个问题提问沈哲子,沈哲子却一副茫然状,实在难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成就感。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挥着麈尾把沈哲子驱赶出去。
沈哲子被如此对待,心中自然有些不忿,很想问问葛洪:你知道天花怎么治?你知道恙虫是什么?你知道丹砂炼水银的化学方程式怎么写……呃,这个他自己也不会。但无论如何,面对这个土法化学家,沈哲子还是有极大心理优势的。
眼下还不是时机,沈哲子打算再过个一段时间,找机会便抛出一份来自后世的化学知识,一定要把葛洪震得目瞪口呆,纳头便拜,一雪今日之耻!
晨曦微薄时,沈哲子尚在睡梦中,便听到门外叫他起床声,原来是纪瞻已经醒了要见他。
沈哲子不敢耽搁,起身用冷水洗脸振奋精神,然后便在纪家仆人带领下又走入纪瞻的居室中。
昏睡许久之后,早上醒来的纪瞻精神还不错,沈哲子走进房中时,还在侍女服侍下小口轻啜汤羹。沈哲子不敢打扰,便立在纪友身后,一直等老人吃完早饭,才一起在房内落座。
再看到沈哲子,纪瞻脸上又流露出笑容,看得出他是发自肺腑的欣赏这个少年。纪瞻招招手示意沈哲子到自己榻前来,位置还要在孙子纪友之前,他笑问道:“明白我为何让你去王府拜见了么?”
“略有所得,还请国老斧正。”
沈哲子便将他昨天下午在王氏门前枯立时一些体会讲出来,房间内的几个人,纪瞻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葛洪则是连连叹息以示对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想法之不耻,至于纪友则是大感诧异,他实在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个行为还有这么多说道。
待到沈哲子讲完后,纪瞻才咂咂嘴巴,笑着指了指满脸不屑状的葛洪,旋即又望向沈哲子:“难怪稚川要说你心劳至损,玲珑心窍似贤似奸。被你这么一说,原来我自己也成了个老奸鬼。”
葛洪冷哼一声,似在表示本就如此,旋即又因自己竟与这大小两个奸鬼共处一室而感到不可思议。
沈哲子恭敬道:“小子境界粗浅,气度全无,对国老的深意曲解至斯,实在羞愧。”
“应该羞愧的是我,方寸之暗谋,被你这个童儿窥得通透。”
纪瞻笑了片刻,旋即又问沈哲子:“可有了表字?”
“家父拟字维周。”沈哲子回答道。
纪瞻微微沉吟,而后道:“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你父亲对你寄望很深啊,如此倒不用我越俎代庖。”
所谓的表字,通常是在加冠成丁时拟定,有的是自己拟字以彰显志向德行,有的是亲属代拟以表美好祝愿和愿望,也有授业长辈为之取字。
沈哲子年纪还远未到取字的时候,老爹为他取字时是觉得行将永别。此刻纪瞻想为沈哲子拟定一个表字,则是显露出对沈哲子的称许赞赏,加之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凭此给沈哲子提供一些帮助。
“那么,维周,你愿意到我门下来读经治学么?”纪瞻又问道。
听到这话,不独沈哲子,就连纪友和葛洪都惊愕当场。
时下高门大族多有门生义附,或称门生、门徒或门义,但其实大多是只取名号,其身份与仆人杂役等同,贫寒人家以此阿附权贵以求晋阶,而士族高门则将之当做变相的蓄养奴仆,甚至公开贩卖门生名额以牟利敛财。
除了这种奴仆变种的门生外,其实还是有严肃的师徒关系的,而且非常庄重。士族传承,家学为重,一旦将人列入门墙授以家学,不吝于接纳对方进入自己家族。
这样的授经弟子,虽然不像血脉亲人一样有继承家业的资格,但对于婚丧嫁娶之类的家事都有发言权。更重要的是,授经的弟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继承一部分政治遗产!
譬如蜀汉昭烈皇帝刘备,在其漫长的人生奋斗历程中,成为皇叔之前,前期可是一直顶着“卢植弟子”的名头才能混得开。
正因如此,高门大户虽然敞开家门广收门生,但却从不轻授家学。纪瞻提出这个要求,可谓对沈哲子看重至极。
沈哲子昨天也想过许久,纪瞻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帮助自家渡过难关,避免沈家屈从于南顿王司马宗,但却万万没想到纪瞻会用这种方式。
吴兴沈氏虽然是土豪之家,但为世人所轻便是清望不著,庶无家学,此前老爹还酸溜溜的表示懒得跟人辩,但其实是无从可辩。要在学术上取得为人称道的成就谈何容易,往往都需要几代人上百年的积累,历史上吴兴沈家成为真正世所公认的高门,已经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但如果沈哲子一旦成为纪瞻的弟子,那么就有了一个学术上的渊源,此后沽名养誉顺理成章,便不会再有人说吴兴沈氏没有家学。甚至如果纪氏家道中衰,沈家就会成为无可争议的纪氏家学继承人!
饶是沈哲子惯于淡定,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国老,小子我、我实在是……实在是当不起您如此厚爱……诚惶诚恐!”
“我这个老朽,应该也还配为孺子之师。你如果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知道眼下这情况,你父亲也不便赶来建康,你家在这里有什么亲厚长辈,传信让人来我府上吧。”
纪瞻很快就做了决定,又对纪友说道:“家里亲厚的故旧可以通知一下,不要弄得过于喧闹。时间就定在明天吧,择个良时,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纪友本来对祖父的决定还有迟疑不满,可是听到最后一句后,悲怆又涌上心头,不忍违逆祖父的意思,垂泪应声。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沈哲子终于体会到名声在当下这个世道的好处,从纪瞻作出收他为弟子之后短短几个时辰内,他的脸已经笑僵了。
尽管老人家要求不要大肆铺张,但从第一份请柬送出后,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飞快的蔓延出去。随后而来的,就是各类访客。
首先赶来乌衣巷纪府的便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纪氏族人,纪氏此前曾迁居历阳,而后族人多有离散。但即便如此,此时留在建康城的族人仍然不在少数,虽然各自都有营生产业,但都是依附纪瞻这一支生活,因此反应自然灵敏。
众多纪氏族人汇聚一堂,纷纷向纪友求证消息真伪,询问纪瞻为何有此决定。对世家大族而言,收一个授经弟子,意义不亚于婚嫁之事。他们这些族人,自然有权了解缘由。
对于众多族人的盘问,纪友穷于应对,索性躲进祖父休养的居室中。那群人虽有不满,但也不敢打扰纪瞻静养,便将审视的目光转向沈哲子。
虽然吴兴沈氏近年来声势不弱,但在这些纪氏族人看来,那也次低等门户,纪家与之发生如此密切的联合,是自甘堕落,会引人耻笑。纪家又非没有贤才,何须厚待一个新出门户乡里豪强!
在这种气氛下,沈哲子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虽然那些纪氏族人惮于纪瞻,但也没有好脸色给沈哲子,有两名白发苍苍的纪氏老者甚至想直冲进纪瞻的居室,要劝其收回决定。
不过这种被孤立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吴兴沈氏在建康的族人就做出了回应。无论关系亲疏,几乎尽数来到乌衣巷纪府。随之而来的,则是大量的礼品,几十辆车尽显土豪本色。
沈哲子能够成为纪瞻的弟子,这对吴兴沈氏而言无疑是一个质的飞跃。所谓的清望,就是通过这种关系建立起来。
此前沈家姻亲至交虽然也都不俗,但大多只局限在吴兴一郡之地,就算偶有例外,也都是次一等的家世。譬如沈充的妻子,沈哲子这一世的母亲魏氏,便是出身会稽魏氏。魏氏早已经衰落,彼此之间关系往来也淡漠。
沈哲子在西陵县整治的那个魏氏子弟魏兴,如果按母系的辈分论,还要称其一声表兄,但彼此已无瓜葛。
正因如此,沈哲子能够拜南士人望之极的纪瞻为师,可称得上阖族的大事。沈家官位虽然不著,钱财却有极多,建康城中虽然略有势弱,但东西二宗合力,便迸发出极大的能量。
乘壶之酒,束脩之礼,春衣秋氅,豚犬鹤鹿,琴棋雅奉,这些合乎礼节的物品都是摆在明面上,送进了纪瞻府中。而那些略显粗鄙但却更为直接的金银钱帛,则以帷布覆之,一箱一箱的抬进来。
纪府侧门这一个院落,几乎堆满礼品,堆积到与墙等高。当然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体积较大的丝绢之类,但在这个年代,绢本就是通行货币的一种。至于金银之类,作为货币的职能有所削减,更多是用来筑造器物以储藏馈赠,也同样价值不菲。
纪氏有纪瞻这样的靠山,自然不可能是赤贫之户,也不像侨姓那样颠沛流离后外表光鲜内囊空空,但如此多的财货堆积在一起,给人带来的冲击感和压迫感也是十足的。
在任何年代,能够视钱财如粪土的人,除了寥寥无几外物无求、真正的圣贤之外,大概也就只有囊中羞涩、实在没有经济之能的穷酸了。很显然纪氏族人并不属于这两类,因而对沈家的态度便渐渐有所改观。
此前他们厌恶吴兴沈氏攀附纪家,那是觉得沈家豪富则已,又不会跟他们均财富,反要借重自家的清望声势。现在实实在在的财货入门,心里的些许不满便渐渐平复下来,况且在这件事情当中,他们也实在没有决定权。
尽管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毕竟纪氏所拥有的清望名声那是钱财买不来的,但气氛总算是有所缓和。
吴兴沈家做事倒也有分寸,大量族人到来后只是稍作停留,确定消息真伪后,其中一部分族人便离开。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官居清显又或平素略有名声的族人,如此既不至于怯场,也能让对方感官上更加容易接受。
沈哲子负责接待族人,这其中有许多他根本连认识都不认识,但这些族人俨然已经将他当做吴兴沈氏的大功臣,交口称赞。更有一位族叔言道沈哲子出生时便知其不平凡,就差要说临盆时满室红光了。
如果不是时下人拍马屁都要讲究含蓄得体,如此热情,沈哲子几乎都要难以招架。通过沈祯介绍一干族人身份官位,沈哲子对如今沈家的潜力也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如今沈氏为官者,最显赫的居然还不是老爹沈充,而是西宗沈宪,历仕东吴,入晋后先为广陵太守,短暂入朝旋即南归,曾参与平定石冰、陈敏之乱,虽然不及周氏显赫,但也是父子俱侯。如今虽然不执方伯之位,但在台城也是显宦,位高权虚。
虽然东西分宗,但毕竟出于一沈。所以,这种大事沈宪也被请出来,作为沈家的头面人物,与纪氏族人应酬交流。虽然已经年过七旬还要大过纪瞻,但大概是久在行伍之中,沈宪精神很是矍铄,白发苍苍仍能谈笑风生。
除沈宪之外,沈家还有另一个族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此人名叫沈沛之,按辈分论乃是沈哲子的族叔,年龄跟老爹沈充差不多,听名字就有一股名士韵味。
而沈沛之也确实一副名士做派,手持麈尾,鹤氅披身,脸色隐有潮红,似为服散症状。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刻意拿捏的雅致之风。
“就是这个家伙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见识到时下风物多了,越发认识到所谓名士清望的好处。尽管始终不能理解认同,但不妨碍他善加利用。沈哲子自己自然不愿意做那种傅粉服散的名士,却可以包装出这么一个人来。
看得出沈沛之对所谓的名士风范是打心底里倾慕钟爱,但似乎效果不怎么好,大概还游离在名士交际圈之外,混得在族中名声都不怎么响亮。
沈哲子先向沈祯打听沈沛之其人,得知此人既无任事之心,亦无任事之能。此前老爹倒是曾经任其为掾属,但做事乱七八糟,每天在衙署溜达发散。老爹实在受不了这做派,索性再托关系把人送到建康来,由之任之。此后便一直留在建康瞎混,全凭族人接济度日。
得知这些情况后,沈哲子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有些兴奋。若这位族叔是个有志于事功之人,自己反倒不好下手引其误入歧途。但沈沛之这幅品性,已经有了成为名士的前提,所欠缺的只是包装运作,请人鼓吹。
至于要如何推出沈沛之,沈哲子脑海中已经有许多想法,制造事件、绑架舆论、大V鼓吹。就算没有后世那些经验,单单当时就有桓温老爹桓彝、谢安伯父谢鲲这种现成的模板,稍加改动拿来就能用。
当然首先还是得刷刷友好度,确保这个沈沛之能够为自己所用,最好是言听计从。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倒不困难,他走到沈沛之案席旁,做作的深呼吸一口,然后说道:“大概是俗人生尘,坐在别处感到气闷,到了叔父身边似有清风徐来,喘息都顺畅了许多。”
沈沛之向来存在感薄弱,闻听此言后精神顿时不同,手中麈尾握紧,指节微微泛白,挪了挪后紧挨着沈哲子坐定,脸上笑容烂漫:“我早知哲子你不是俗人,果然是天生就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意趣。小小年纪能够不被眼前的喧嚣尘污遮眼,可见你本身就有不能被遮掩的灵性之光!”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却是一皱,大约明白沈沛之为何混不出名声。老生常谈,性格不够高冷。真正的名士可不是要在嘴上叫嚣革命,而是在行为上要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关键时刻要有那种视脸面为身外物的觉悟,怎么能一被人夸就喜上眉梢!
真正合适的应对应该是淡淡冷笑,麈尾轻挥,然后再来一句:“汝亦尘中人!”如果再玩的狠一点,则要视这种认可为耻辱,掀桌子走人,座中无夫子,安能辨颜回!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性情使然,积重难改,沈哲子先跟沈沛之搭上线,然后便没时间搭理他了。
午后,重量级的访客开始登门,首先登门的便是沈哲子此前求见不得的顾荣之子顾毗。早先他不得拜会,眼下却是主客易位,作为半个主人与纪友一同出门迎接。
顾毗年在四十岁许,继承父爵嘉兴伯,官居散骑常侍,领大著作,兼国史。在时下而言,已经是文臣清要显极,居清显之职,无任事之劳。
顾氏同样宅居乌衣巷,因此比较早的得知消息。门生报来此事时,顾毗尚高卧未起,一俟听闻,整个人都无法淡定,只穿中衣冲出居室询问消息来源。
手捧着纪府送来的请柬,顾毗心情复杂至极,首先生出的念头,也和纪氏族人一般,诧异以及不解。不过他旋即又有了自己的体会,纪瞻这个老糊涂,是担心自己死后他那幼孙没了怙恃依托,不能守住家业,所以才为此事,引吴兴豪强作为家援。
但这个决定在顾毗看来,是何其的愚笨!纪氏往来皆名门,信义之家,哪怕老头子不在了,这些至交的名士肯定也会照拂其孙,怎么可能会发生以枝凌干的乱事!
对于吴兴沈氏,顾毗向无好感。自恃豪强,勾连乡人,笃而无礼,门楣不修,家风不肃,胁世邀位,是祸乱三吴的源头。此前他曾奉皇命往武康一行去见沈充,目睹沈氏部曲悍卒列陈,一点士族的清雅志趣都无,这更加剧了他对吴兴沈氏的恶感。
厌恶之余,顾毗心中也不乏警惕和畏惧。以沈家德行不备的家风,一旦得势蹿起,糜而三吴,必然会让世风急转直下,届时必然要压迫顾氏这种清望高门。
心中自觉得计,顾毗自是对吴兴沈氏敬而远之,不与其牵连太深。只可惜他这份对人事的洞悉,能理解看透的寥寥无几,就连本宗的族人都看不透这一点,反而要与吴兴沈氏暗通款曲,眉来眼去,被一时的利害蒙蔽了双眼。
顾毗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荫泽,却没养成父亲的威望,虽然三番五次告诫族人,但这现象却仍然难以禁绝。这让他郁郁于怀,颇有茕茕孑立的感慨,大概能体会到前贤那种恨世不清、醉饮避世的情怀和做法。
虽然有感于怀,但却无人能为知己,怨忿之余,顾毗索性不再理会,闭上门来不理俗事,不与那些眼界短浅的族人同流合污。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纪瞻竟然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阿世之举!
“老而不死,为贼矣!”
尽管纪瞻乃是与他父亲顾荣一辈的南人名士,顾毗此前对其心中也颇为敬重,但尤其如此,他更加无法忍受老头子堕落至斯,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在家中愤怒良久,顾毗觉得自己不能再视而不见,应该要阻止这一件事。不止是为了保全纪瞻的名声,更是为了保障整个吴士团体清誉,不能混入害群之马!纪瞻老糊涂了,不能由其胡闹,既然身为顾氏族长,他就有责任、有义务担当成为南士的盟主!
怀着这样的心情,顾毗气势汹汹来到纪府门前,正看到那沈家孺子与纪瞻的孙子并肩站在一起迎客。顾毗更加怒不可遏,甚至都顾不上维持士族的体面和风度,不待对方见礼,便冷哼一声,说道:“瓦器也能跟玉碗同席吗?”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纪友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当即便错愕脸红。
沈哲子也没想到顾毗一上来就摆明砸场子,说实话被贬斥为瓦器他倒不怎么生气,但尤其受不了的是顾毗这种态度。
讲到放嘴炮,沈哲子早已经达到与年龄不相称的段位,当即便回道:“元公玉树之躯,顾君葬之归土,覆以砂尘,玉躯蒙暗,无皎皎之光,水蚀虫蛀,这让人情何以堪?顾君这个做法,是人子该有的作为么?”
顾毗没想到这小童还敢对自己反唇相讥,只是这反讥之语却拙劣到了极点,冷笑一声后便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这是亘古相传的人孝大礼,坤土载德,厚生万物。我父生而清奇于世,死则葬于德乡,这有何不妥?”
沈哲子作受教状,继而又笑道:“取土之精,烘炉煅烧,雕琢成器,既益于世,亦无愧于世。坤土德乡是我桑梓,多谢顾君赞誉。”
听到这话,顾毗仿佛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脸都憋得通红,他是在夸这小子?语义被如此曲解,他偏偏无从反驳,难道要承认土器污浊,自己把老爹土葬是人间之大不孝?
此时纪府门庭外不乏访客,亦多曾受到顾陆高门类似的言辞羞辱,听到沈哲子这番言论,尤其看到顾毗苦于无从自辩的窘状,当即便有人忍不住击掌赞叹。以后再有人讥讽他们瓦同玉陈,大可以以此反击。
听到有人赞许,顾毗更加情难自控,几乎忍不住要拂袖而去,但要他承认在一个垂髫小儿面前落荒而逃,则更加难以忍受。脸色青红变幻不定,他恨恨道:“让客人长久站在门庭之外,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纪友受此牵连,心中也是委屈不忿,既然辞锋不胜,老老实实进门就是了,偏偏自己要呆在这里丢人现眼,自取其辱又能怪谁?
虽然腹诽不已,纪友还是一副恭谨模样,先把顾毗引入门中,交待门生领其入府,而后才又走出来,不乏钦佩的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辞锋如剑,顾散骑想在这方面跟你争雄,真是自寻烦恼。”
沈哲子即将成为纪瞻的弟子,辈分上比纪友高了一层,让他以长辈之礼对待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情感上有些无法接受。直呼其名,未免又有些不恭。折中之下,便以表字称之。
此前对沈哲子虽然有冷眼不忿,但接触下来,纪友少年心性,眼见到沈哲子与成人应答都不逊色,还得到大父的赞许认可,心里渐渐生出些许佩服,便有了亲近之意。
“还是要多读书啊,文学。我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常人能用不得一二,辞辩小道,徒逞意气而已,于事无补。”
身受纪瞻如此抬举之厚,沈哲子自然要投桃报李,时或指点纪友一下。古人治学,自然要比后世精深严谨,但是阅读面未免就狭隘一些。
纪友深以为然,倒不是想要如沈哲子一般纵横捭阖,时下清谈成风,一个人如果能够雄辩滔滔,在社交场上本就是一项重要技能。这种风气,大概类同于后世那种靠脸吃饭的小鲜肉为了万人追捧,不惜花钱脔割寸剐其肉,也要弄出一个清新精致的外貌。
随着顾毗入府,宾客到访达到一个高峰。建康乃是吴人主场,纪瞻又是南人硕果仅存的国士,吴兴沈氏虽然清望不著,但亦非等闲。
因此但凡南士,无论关系远近亲疏,一旦得知这个消息,纷纷上门来拜贺。尽管今天还不是正礼之日,但闻讯赶来的宾客还是络绎不绝。除了露个脸刷刷存在感之外,也不乏想要探一探纪、沈两家联合更深的内幕。
时下局势波诡云谲,高门寒士俱是惶惶不安,各有烦恼,因此希望能从一些标志性的事件中,稍窥一丝局势演变的轨迹。纪瞻南人之望,要收江东豪首的沈家之子为弟子,无疑就是一件极具征兆的事件。
抱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很快,乌衣巷就汇聚起长长的人流。过往络绎不绝的车驾几乎塞满尚算宽阔的街道,甚至发生了极为罕见的拥堵现象。
沈哲子作为当事者之一,站在纪府门前迎宾,感觉自己就像是礁石一样,承受着人流一次次猛烈的冲击。
来访者大多有官身,来赴这样的集会自然要摆出与身份相应的仪仗才不至于怯场。所谓的冠盖云集,沈哲子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后世人代会的迎宾,这一天下来所见到的官多不胜数,满脑子嗡嗡乱响,这个郎、那个监,又或什么什么将军。
到最后已经不必再分辨对方来自哪一家,是个什么官位,只需要机械的点头作揖应答寒暄。人言看杀卫玠,如果太受欢迎了,身体不好实在消受不起。
为免于自己先于纪瞻挂掉,沈哲子只能退败下来,请几位族人代劳接待。同时也不忘把沈沛之安排在那里,让这位未来吴兴沈家的大名士先习惯一下大场面。
同处乌衣巷中的琅琊王氏今天仍然宴客不辍,但却遇到了一些难题。街面往来太拥挤,这让那些要赶来王府赴宴的宾客被堵在巷口,根本就进不来。
王氏国朝第一高门,怎么甘心受这种气,当即便有王氏子弟带领一干门生仆从冲出门来想要驱散行人。若是以往势单力孤时,南人们大概都会选择暂避锋芒,但眼下众目睽睽下,没人肯弱了气势,各自指挥仆从反击。
经受如此猛烈围攻,王氏虽然人丁兴旺,但也不可能在府中豢养大规模的护卫军队,很快就不敌退败,紧闭府门。饶是如此,仍有南人不忿,叠罗汉一般扒住墙头往里面丢垃圾。
眼见群情汹汹,王氏府内却并无长辈在家主持局面,最终还是王允之翻墙而出,请来宿卫禁军团团围住王府,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即便是这样,王氏大门仍被南人口啐,亮晶晶一片,挂满了口水浓痰。其后再过其门者,无不掩住口鼻,疾行而过,实在受不了那恶心的画面。
有感于诸葛恢昨夜的态度,王导清晨便离开家门,准备前往台城,并未摆出旗鼓仪仗,轻车简从。
子侄们连日宴请宾客,王导心里其实是不大赞同的。以王氏之清望门第,若求自存,实在不必摆出这种浅显阵势以彰显世道。退一步讲,若皇帝打定主意要对王氏痛下杀手,也非几场宴饮就能瓦解其心。
说到底,还是大势所趋,只要站在大势之中,纵有些许风波,也难撼动根本。
这也是为何王导并不赞同大将军的原因之一,渡江甫立,南北士人俱有怨望,凡事宜徐徐图之,当下这个世道,委实经不起太剧烈的震荡,远未到变天革命、化家为国的好时机。
就算王氏满门矢志为此,他们这一代人也注定只是铺路者,小儿辈若有魏文曹丕之才,宜自取之。若无此才,谨守家业亦能兴旺如故。
只可惜大将军太信重手中的权柄,又太相信近幸之人的撺掇,不能自持,致有此乱,令人扼腕。
事已至此,再有怨忿懊恼也于事无补,相对于家门的前途未卜,王导更惋惜于族人们之间内部的倾轧裂痕。大将军事败后,王舒沉杀王含父子,王彬分外不满,遣使怒责。
这二人一掌荆州,一掌江州,本应该配合无间,以作为王氏最稳固的依靠。可惜现在却彼此反目,王导为了调和他两人的矛盾,已是焦头烂额。家宅中同样不安宁,其他子弟皆因此事而孤立王允之,令其颇有怨念。
王氏宗亲族人众多,眼下却祸起萧墙,这才是家门行将破败的征兆,王导深以此为忧。
今天离府外出,王导也是静极思动。自从为大将军发丧之后,除了皇帝台城召见短暂外出之外,其余时间则多数闭门不出。
之所以会如此,一来是情难面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手足相残至此,家风荡然无存,王导实在难想象时人会如何看待琅琊王氏。其间又有皇帝推波助澜,使假节都督诸军事以讨逆,但各军俱有持节督护,他无半分事权,摆在这个位置上只是更加尴尬而已。
二来也实在是出门无事可做,他眼下尚任中书监、扬州刺史。扬州京畿本州,政多出中书,中书事权皇帝又尽付庾元规,实在没有多少他可以置喙的地方。
王导有时候甚至不乏恶意的想,皇帝之所以把他摆在这种位置上,大概是想让他尝尝先帝那种居其位而难任其事的无聊滋味。
昨夜诸葛恢的话给了王导以警醒,王门虽高,却连一个小童都不将之看在眼里,此等高门又有何意义?唯有勤于事功,才能保门楣不落,他想要暂避锋芒,旁人只怕未必懂适可而止!
走上建康街头,这种感触越发深刻。王导看到许多街道都有吏胥在疏通道路,猜想应该是庾亮的意思。
建康东吴旧都,先帝于此立业后,王导负责营建此城,街道多取迂回曲折。庾亮此人严正律己,深伏礼法,向来都觉得皇城纡曲过甚,难以彰显王道正气。
然而王导为此,自有不得已的理由。其时建康只有台城苑城尚算完整,外郭却破烂不堪,只以竹篱为墙。府库空虚,不堪大规模的营建。一旦有乱事破开石头城,建康将无险可守,街道曲折尚能布置宿卫巷战缠斗,即便不能克胜,也能争取时间做出应对。
“庾元规色厉方正,贞臣则已,明月皎皎不群星辰,独秀自伤。”
一人独坐车中,王导并不掩饰自己对庾亮的感官不佳。这倒并非全是因为庾亮的外戚身份或时下的隐然凌驾见逼,而是从心里不认同庾亮的某些做法。
不过,这种话他也只有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一想,并不会向外流露。
将近台城时,王导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示意车夫暂停,自己探出头去挥挥手道:“次道怎么一人独处?茕茕孑立好像不得志的样子。”
道旁那人名为何充,字次道,虽非高门出身,但却极富才具雅度,向来颇得王导看重,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官居执掌诏命的中书侍郎,可谓宦途得意。
此前一人独立,何充脸上颇有郁郁之色,听到王导的声音后脸上则露出笑容,迈起脚步向这里走来。
王导微微侧身,邀请何充同乘。坐定之后,何充突然叹息一声,而后开口道:“王公你久不履台城,不知庾公志气凌人,难相共事……”
“次道你不要再说了。”
王导挥起麈尾打断何充的抱怨,继而笑语道:“我见次道郁郁寡欢,邀你共乘,你却想用自己的苦闷来扰乱我的心情,这可是不对的。”
何充闻言略赧颜,旋即便说道:“人道王公胸襟开阔,原来也怕承载太多杂尘。”
王导笑着以手指心说道:“如次道你这种清逸良人,还是可以容纳许多的。”
听到这话,何充便也笑了起来,心里的烦闷渐渐消散,而后便与王导笑语闲谈起来。
由驰道过津门,行至台城中,王导便与何充一起下了车。王导虽有台城乘舆的特权,但与何充谈笑正欢,便不上舆,步行走向官署。
过往官员看到王导,诧异之余,纷纷上前见礼寒暄几句。
王导笑容如沐春风,对每一个人都以礼相待,偶然间看到一个戎甲将军匆匆离开而不与他说话,脸色便有些落寞:“阿奴不想与我说话,以后怕是要形同陌路了。”
那戎甲者名为周谟,小名阿奴,官居后军将军。其长兄周顗周伯仁素与王导交契,互为知己,但却被王敦收而杀之,次兄周嵩亦为王敦所害。
旁边何充等人听到王导的感慨,皆不知如何作答,只作不闻。
“伯仁仁厚长者,家风端谨,让阿奴这样的名门之后屈于行伍中,是三公的失职,我亦愧对良友。”
王导神情有些落寞,旋即便向众人告辞,何充则继续随行其身后。一直到官署门前行将分别时,何充才小声对王导说道:“郗公不日将归朝,明公宜早立善地。”
王导恍若未闻,步入官署之中,司徒、扬州僚属各官员连忙出门迎接,将王导迎入官署之中。
与一干掾属交谈片刻,王导又处理了一下近期积攒的案牍庶务,直到手头清闲下来,他的脸色才转为有些阴沉。
何充传递的消息,他不难得知,如今兵祸已经平息,郗鉴在外督护诸军的使命已经完成。一俟其还朝,朝廷自然要将诸多善后事宜提上日程,而他们琅琊王氏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下场,也将会有一个结果。
对于身家性命的安全,王导并不担心,他所忧虑的是皇帝对王家的态度转变如何,这将决定王氏日后以何种面目立于朝局之中。
这么一想,便是枯坐整个上午。王导坐于室中,忽然听到门外诸多脚步杂乱之声,他走出门去查看,才发现官署内掾属泰半都已经离开。
看到他的别驾司马顾和也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王导不免有些好奇,便走过去问道:“君孝准备去往何处?”
顾和听到王导询问,略显局促道:“家人告知纪国老将授经于吴兴沈士居之子,群下素承国老德泽,分内应前往恭贺。”
王导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些错愕,而后便想起昨夜那个在门下苦候良久的沈家小郎。他久不出门,心里隐隐有所感悟,但因缺乏细节作证而无法联想更多。
若有所思的把顾和放行,王导沉吟良久后,便迈步走出官署想要去征询庾亮的意见。刚刚走出不远,他便看到庾亮也大步往自己这个方向行来,身后还跟着近来声名鹊起的庾怿。
庾亮走到近前来,径直开口问道:“司徒也知道了那件事?”
王导点点头:“刚刚听到,元规你可是有什么疑虑?”
“进去说罢。”
庾亮指了指官署大门,王导便又折返回去。
两下坐定之后,庾亮也不隐瞒,直接将庾怿在吴兴挖王氏墙角的经过讲述一遍,这是打算跟王导开诚布公,暂时消除彼此的戒心。
座下庾怿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面对王导有些难为情,另一方面则是不忿大兄向王氏示弱,这么交待一番,便是已经打算斩断跟吴兴沈氏的联系,这让他此前的努力尽付流水。
“还有什么遗漏,你向司徒解释一下。”
庾亮语气生硬的对庾怿说道,先是王氏,又是纪瞻,那个小子始终都不曾尝试跟他取得联系,这让庾亮颇感恼羞成怒。尤其沈氏投向纪瞻还被其接纳,这让他羞恼之余又充满警惕,下意识怀疑这其中是否有阴谋的味道。
庾怿无奈,只得又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过程。眼下局势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有了此前奏对的教训不敢再自作主张。
王导听完之后,也大感惊奇。原来庾怿这番壮举背后还有如此隐情,他早先便有些好奇,目量庾怿并非能洞悉局势果断出击之人,怎么能轻轻松松拿下沈氏?如今看来,原来是被人愚弄了,借此洗脱从逆之名,眼下则过桥抽板。
略一思忖,王导对沈充的诡变之能也颇感佩服,同时对那个负责具体细节实施的沈家小郎亦感好奇。此前他还觉得没见到那小子是儿子的损失,如今看来,他也是与一个早慧的神童失之交臂。
吴兴沈氏意欲如何暂且不论,王导和庾亮之所以闻声色变,主要还是因为弄不清纪瞻是何想法,为什么已经卧病不起了,还要出手搅乱时局?
一方是南人冠冕的名士翘楚,一方是首屈一指的武力强宗,这样的搭配,让他们这些敏感的侨姓首领不寒而栗。吴人莫非要搞个大事件?
正当几人惊疑不定时,何充匆匆入门,手持一份诏令,走进房中后急促低语道:“南顿王犯禁,免职罚俸。”
口中低语的同时,他手指还在轻轻划写,字迹依稀是“杖杀宫婢”!
看到这里,王导与庾亮下意识转望向內苑方向,继而相对一视,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以及一股淡淡的释然。
昨夜宾客盈门,几乎踏破门槛,但到了正礼之日,客人却并不太多,但每一个都分量十足。
一来是纪瞻的健康状况堪忧,实在不适宜大肆操办。二来也是吴士中旧一辈的名士泰半凋零,够资格获得纪氏邀请见证观礼的人已经不多。
如今在座的十几个人,大多是依靠自家门第而名显于时,譬如顾毗之流。唯一有些例外的便是吴郡陆晔以及丹阳张闿,陆晔是陆机的堂弟,张闿则是旧吴张昭的后人,相比于纪瞻那一辈的名士,他们要弱了一层,但相比时下后进,他们又算得上是老资历。
看到座上宾客,沈哲子不免又感觉到穿越高起点的好处。张闿为丹阳大中正,陆晔为扬州大中正,寻常人要见一见这一类决定人前途的中正官,可谓难上加难,更不要说在其面前有所表现。可是现在这群士人宗师,却都是来给自己站场子观礼的。
只是没能见到本郡吴兴大中正,沈哲子未免有些遗憾。他依稀听说,原本吴兴大中正是会稽孔氏的人,因为臧否人才过于严苛,早先被老爹搂草打兔子赶回其郡。
中正官虽然都是由久负名望之人担任,但如果不能结好本地的强族,也是不好开展工作的。这种世风下,能够公正明允选拔人才才真是见了鬼。
沈哲子是注定要出仕的,偶尔也幻想一下自己能够被定为几品人才。
九品官人法施行到如今,通常一品虚置不评,如侨姓王葛、江东顾陆之类的门第,子弟通常能够定为二品,就算再不堪,三品也是有的。
依照此前吴兴沈氏的名望,沈哲子觉得自己勉勉强强也就是四五品之间,要是遇到存心想恶心沈家的中正官,六品也有可能。如果再低,那就是寒门了。
可是现在拜了纪瞻为老师,沈哲子大概能够评到三品,再过几年等老爹仕途通畅显达起来,攫升二品也不是不可能。
按照乡品等级降三到四等取用入仕的惯例,沈哲子正式做官的时候,起家就应该是五六品之间,已经可以担任秘书郎、著作郎之类清品。
眼下世道虽然还未达到后世那种“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的腐朽程度,但担任几年清品养望,沈哲子大概已经可以谋任一地郡守。如果顺利的话,三十多岁已经能够执掌一州位列方伯,四十多岁已经可以入朝执掌台省了。
万恶的旧社会啊,一个八岁的小童已经可以预见到大半生的仕途履历,黑头三公。如此稳定,看似按部就班的仕途过程,难怪那些士族子弟安逸享乐,丧失竞争力。
“不过,还是有点慢。”
沈哲子并不满足于这一套升迁轨迹,他压根也不想按照时下的规矩来玩。三十岁执掌军州,已经是他给自己定的最低底线了。
收回心中诸多遐思,沈哲子在纪友引领下,与堂上诸多宾客一一见礼。座中这十几个人,几乎已经囊括吴士大半精华,但凡时下郡望显贵的家族,几乎都有人到场。就连要抄老爹后路的会稽虞氏,都有一个族人坐在那里,以示对纪瞻的尊重。
这一位虞氏族人,名为虞喜。沈哲子依稀记得,这位虞喜似乎还是一位天文学家。
座中诸位宾客对沈哲子感官极为复杂,首先自然是不忿于吴兴沈家借此与之并列。但是此前与纪瞻交流,大约也明白了纪瞻不得不为此的理由。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够让他们闻之色变的事情,还不是肆虐北方的匈奴羯胡,而是宗室为乱。
如果吴兴沈氏真的投靠南顿王得以显贵,无疑会给其他一些次等门第释放一个此路可行的信号,到时候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他们这些世家不只要承受侨姓高门的压力,还要应对江东本土的挑战,想想就觉得可怕。
有鉴于此,哪怕心里尚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结果。譬如此前严厉约束族人不得与沈氏勾连的陆晔,这会儿一副刚死了老爹的表情,可知心情并不愉快。
沈哲子才不会理会这群人心情如何,怪只怪皇帝和南顿王沉不住气,送给自己一张大底牌。如果不是出现这个变数,他现在只怕还在被这群家伙冷眼以对。
不过总算这些家伙还没有糊涂到死,明白利害关系。历史上正是宗室司马道子专权乱政,方镇屡逼中枢,继而桓玄篡位,寒门军头俱得蹿起,最终埋葬了这个苟安一时的小朝廷。
正日吉时已到,休养的精神尚算不错的纪瞻被肩舆抬到正堂中来,将几部盛放在礼盒中的经书交到沈哲子手中。沈哲子跪在地上恭敬接过,所授之经有《春秋》《诗经》《论语》等。
当然这些不可能尽为纪氏家学,只是取仪式感之需。眼下的纪瞻既无精力传道解惑,而沈哲子也从未打算白首穷经。与其说是授经,不如说是颁发资格证书。
不过除了这些礼仪之经外,也是有些干货的。纪氏专学训诂声韵,经文之外,尚有纪瞻所录注疏。有了这些之后,以后沈家也可以这方面的专家而自居。
接下来便是一套冗长的礼节,除了拜纪瞻之外,还有沈家西宗的沈宪,纪、沈两家的长辈,以及一众观礼的宾客。
一套程序完成下来,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沈哲子头昏眼花不说,大概也明白了为何礼不下庶人。如此繁琐冗长的礼节,记不记得住还另说,浪费这么长的时间,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大概也只有那些无所事事,闲的蛋疼的人才会热衷于搞这一套繁文缛节。
拜师完毕后,沈哲子松了一口气,坚持着送走那些观礼见证的宾客后,返回纪府时,刚走出几步,眼前便是一黑,昏厥摔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一惊,忙不迭将沈哲子抬进居室中,又请葛洪来为之诊治。
原本已经休息下来的纪瞻闻讯后也难安心,急忙赶来这里,看到诊断后的葛洪眉头紧锁,便急声问道:“稚川,我这弟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是打心底里看重沈哲子,认为这小郎日后能有一番作为,而非因其身份家世另眼相看。
“心劳至损。”
葛洪还是那句老话,不过却又叫来一直跟随沈哲子的兵尉刘猛,询问道:“你家小郎此前可有疾病?”
刘猛这会儿情绪已经有些慌乱,从前往会稽开始,他就一路跟着沈哲子,亲眼目睹这小郎君如何周旋各方,一点点将整个沈家由灾祸的中心拉到安全的位置上来。除了主仆之间的名分外,他对沈哲子已是发自肺腑的佩服。
此时看到小郎君昏厥不省人事,这个常于乱军之中溺战斩首的悍将也难保持冷静,颤声道:“两月前小郎君生过一场重病,康复未久……”
唯恐描述的不够详尽耽误了小仙翁对郎君病情的诊断,刘猛详细将这段时间种种事迹一一描述,纪瞻等人这才知榻上这个脸色苍白柔弱的小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居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稚川,请你一定要把我这弟子保全下来!这是天授的才具,日后能保我吴地安宁的良才啊!”
纪瞻手紧紧攥着葛洪手腕,郑重托付道。
“这小郎外亢内弱,元气离散,又辗转颠沛,如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葛洪叹息一声,在看到老人家殷切焦虑的目光后,他斟酌许久,才点点头说道:“我尽力而为吧,不让你这弟子早折。”
听到这话,纪瞻才放下心来,他素知葛洪向无轻诺,一旦做出保证,那就是有把握做到。继而他又指着榻上昏睡的沈哲子笑骂道:“我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垂死之际还要再招揽一份牵挂。”
葛洪没好气道:“你还要抱怨,那我又要归咎于谁?”
“哈哈,能者多劳。”纪瞻笑语几句,有了葛洪看护,他便放心离开了。
送走纪瞻之后,葛洪又返回来对刘猛说道:“若想你家郎君活下来,别再让他劳心忧思。吴兴沈家也算兴旺,何须一个小童苦心经营。”
刘猛倍感羞惭,连声应是。
沈哲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对于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他也很清楚,穿越以来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精神始终绷紧,长期承受庞大的压力。哪怕是一副成年人的身体,往来奔波,也会感觉有些扛不住。
如今总算尘埃落定有了结果,尽管已经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但总算没有失控。吴兴沈家可以说是彻底摆脱了王敦谋逆的阴霾,而且还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心神松懈之下,原本只靠一口气支撑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一俟醒来,沈哲子便看到葛洪那张冷脸,心里便放心许多。他只是虚弱而已,还没到沉疴难治的地步,有这位小仙翁帮忙调理,最起码生命安全是无虞的。
虽然对这小子诸多看不惯,但既然答应了纪瞻,葛洪还是尽力,先是告诫沈哲子勿再逞强,精心休养,教给他一套吐纳静养的方法,还为其膳食调理,不可谓不尽心。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沈哲子也乐得静养。难题既然已经化解,他便安心留在纪府。自己已经打好了一个基础,他相信凭老爹的手段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太宁二年七月的时局,变幻莫测,令所有身在局中者都颇有乱花迷人眼的感觉。
权重一时的镇东大将军王敦败亡,破棺戮尸,尸首与一干从逆僚属悬挂于朱雀桁上。
正当人们以为琅琊王氏行将衰落,王导却得进位太保,司徒如故,录尚书事,封始兴郡公。其余王氏为官者,各有加官,煊赫一如往昔。
刚松一口气,以为风波就此过去,众人又被朝廷另一份诏令吓得措手不及。皇帝大赦天下,唯独不赦王敦余党,分遣诸将围剿平灭,同时禁锢曾为王敦掾属幕僚者,不得任事为官。
这份诏令一颁布,顿时人心惶惶,王敦权倾朝野时,南北高门名士俱有屈事王敦者,若皆遭禁锢,牵涉面实在太大。台省诸公多有据理力争,却无法改变皇帝心意,旋即以历阳内史苏峻进冠军将军,督豫州江北诸郡军事,可谓杀气腾腾。
七月中旬,局势又有变化,兖州刺史刘遐所部因粮尽屯于合肥,兵士离散多有掳掠恶迹。这变故让朝野上下震惊,人皆知流民帅桀骜难驯,纷纷猜测莫非为历阳、兖州两部行将火并。
骠骑将军纪瞻上书三吴粮丰可飨赐军士,同时吴会士人亦上书自请,朝廷诏许,并命前宗正卿虞潭为鹰扬将军,督护义师运吴会之钱粮北上。
安东将军沈充以筹粮之功,封武源亭侯,固辞不受。时会稽有乱民聚啸乡野,扰乱数县,以沈充任会稽内史,督会稽、临海、东阳军事,骚乱悉平,加封武康县侯,转抚军将军,其余如故。
时入八月,秋色渐浓。
这段时间来,沈哲子一直住在纪府中,一方面是便于葛洪帮忙调理身体,另一方面也是想陪伴于他家有大恩的纪瞻最后这一段人生时光。
时局渐宁,尽管朝野之间仍有暗涌,但已经跟沈哲子没有多大关系。譬如流民帅的安抚遣回问题,譬如皇帝咬紧牙关不松口的禁锢之令,譬如对王氏所掌方镇力量逐渐削权的问题。
这些问题,错综复杂,每一项都足以影响朝局的变化。但都与如今的沈哲子没有多大关系,况且他就算想干涉,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索性安坐看戏。
对于老爹能够说动流民帅刘遐打上一场配合,沈哲子虽然略感意外,倒也没有太过诧异。能达成时下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原本他还以为就算老爹能够出任会稽内史,应该也不会获得督诸军事的权力,做一个不掌军事的“单车郡守”。
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他的身体好转许多。葛洪不愧是这个年代首屈一指的养生专家,并不会像那些欺世盗名的假道士一样狠灌符水,而是通过餐饮作息来逐渐提升体质。
现在,沈哲子每天要吃五顿饭,少食多餐,食材的搭配也多种多样。此前心里压力很大,食不甘味,如今放松下来,他也有了闲情逸致观察时下人的饮食习惯。
身为一个穿越者,哪怕身家豪富,也要时刻瞪大眼睛寻觅商机,找开金手指的机会。不过比较让沈哲子失望的是,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在饮食上大显身手的地方。
时下的食材已经很丰富,单单蔬菜方面,韭菜、白菜、萝卜、藕、油菜之类都有,调料葱、姜、蒜、香菜俱全,或许名称有所不同,但在时下并不是什么奢侈品。即便有些后世常见而现在没有的,沈哲子也没法子弄到种子。
至于烹调的手法,沈哲子记得有些穿越小说要把炒菜大书特书,但在时下也不是什么技惊四座的本领,最起码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把菜做的比时下的厨子还要好吃。
至于为后世诟病的饮茶习惯,或许是沈哲子口味刁钻,他甚至还觉得时下的这种茶汤味道不错。
没能在饮食上找到大展身手的机会,沈哲子倒也并不怎么气馁,一方面确实志不在此,另一方面则是本身就没点亮这个技能,穿越前又不是什么米其林大厨。
放弃了在饮食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沈哲子转而关心起自己的身体。葛**授了他一个吐纳的机巧,倒不是什么高深的内功之类,只不过是控制呼吸节奏,夹杂以深吸呼尽,自然不可能练出内力,但倒是很提神。
比较让沈哲子无法接受的是,葛洪似乎对菊花比较钟爱,以之泡酒煨羹,榨汁涂抹。沈哲子倒不知道这有什么具体的药用效果,但见葛洪如此,自己也跟着学,最开始还有点反胃,接受了之后倒也别有风味,打个嗝都带着一股菊花味。
总之说来,虽然自己的身体调养后渐渐好转,但总觉得这位小仙翁没拿出什么让他眼前一亮的技能。他倒是想看葛洪炼丹,只是葛洪懒得满足他。
从葛洪这里没能大涨见识,沈哲子自己却有本领让这位小仙翁刮目相看。有天早上起床后,他回忆着做了一遍第八套广播体操,完毕后发现葛洪站在旁边一脸审视表情,甚至还要求沈哲子再做一遍。
看着大袖飘飘的葛洪神情专注跟在自己后面学做广播体操,沈哲子心里虽然颇感怪异,但也不乏成就感。
“倒是能够舒筋活血,只是姿态略显粗鄙。”
学完后,葛洪甩着袖子离开了。这态度让沈哲子有些不爽,甚至有种冲动想祭出广场舞这种大杀器。
一直住在纪家,沈哲子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他拜师消息传回吴兴后,没多久老爹便又派人送来一份丰厚礼品,除了财货器具之外,尚有几十户部曲仆役。
这些仆役虽然拖家带口,但却不是给纪家增加生活压力,而是各有技艺傍身。有的擅长农事耕作,有的擅长植桑织锦,冶铸雕刻,园艺嫁接,饲养捕猎,各种技艺的熟练工应有尽有。
这在盛行大庄园经营的时下,这么一批人已经可以维持两三个庄园别业的生产,绝对是一笔厚礼。这种各有技艺的部曲荫户,乃是构成士族经济特权的基础,重要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土地。
沈充挥挥手送出这么多人才,哪怕以纪瞻之淡定,也在沈哲子面前表示欣喜。尽管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外求,但孙子纪友还要经营家业,有了这些人力,纪家才可以越发的兴旺。
对于老爹那人当礼品的行为,沈哲子虽然还是有些抵触,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荫户虽然没有独立的人权,但依附大户确实要比自立门户安稳一些。
朝廷屡兴土断,触犯了世家大族利益的同时,对这些依附人口而言也并非好事。对于小民而言,能够掌握的生产资源实在太少,而承担的赋税徭役又太过沉重。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朝夕之间能够解决的。
不过,沈哲子倒是萌生出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想法,那就是曲辕犁。这种工具构造简单,对于人力的节省倒是很显著,尤其适用于江南小户地块狭小的耕作,对于世家那种圈地的大片庄园虽然也有好处,但显然不及对小民的意义重大。
终于找到一个来自后世的技术优势,沈哲子很是兴奋,当即便着手画草图,同时找工匠来打造。关于工具的具体尺寸,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一次次改进,同时征求熟练耕农的意见,毕竟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改造农具的同时,沈哲子也注意保密工作,虽然这项技术没有什么垄断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推及四方才能显现出效果。
但他心里不乏美梦幻想,这可是农耕史上一次意义重大的技术进步,如果能在自己手上完成,那也是蛮有成就感的。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农具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做沈郎犁。
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不符合时下主流的价值观,但沈哲子乐在其中。
当然还有一点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他打算把完成的农具进献给朝廷,一方面由朝廷推广见效更快,另一方面不乏穿越前辈用这个东西换取封官封爵,沈哲子也有点眼馋。
尽管东晋的爵位也就那么一回事,但蚊子腿上也是肉啊。
想法刚在脑海里生成,沈哲子却没想到他马上就有面圣的机会了。
台城中枢官署内,庾亮脸色略显清癯,神情有些疲倦,眼睛里隐有血丝,手中还捧着一份简牍,认真阅览。
简牍来自宣城郡治下广德县,广德县令周芳告历阳内史苏峻收容乡里逃犯强人多名,并纵之为恶,致使各县政令不修,民皆怨之。
类似的文书还有许多,这让庾亮深以为忧。历阳自恃功高,骄横日甚,屡求钱粮,稍有懈怠,便讽议不止,诸多怨言。
沉默良久,庾亮还是拿起另一份历阳请粮的文书加以批示,吩咐有司尽早去办。
放下手中笔,庾亮站起身来,房内徘徊片刻,临窗而立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只是心情仍然沉重,思绪都变得纠结起来。
过去这段时间,局势变幻眼花缭乱,几乎还要甚于平灭王氏之前。但看似纷乱的诸多事件,若掀开表面去看,内里却是蛛结丝连,各有瓜葛。
庾亮亲眼看着皇帝由大胜之后的意气风发,渐渐被诸多世事消磨意气,如今已经变得暴躁易怒,全然不似以往的英明果断。
这让庾亮心情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他以礼法自律,君为臣纲,眼见君上受困不得伸展,心内亦感愤慨。
另一方面,对于皇帝的某些想法和举措,庾亮却是不敢苟同。先有启用宗室,后有信重历阳,尽管各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这都是祸源肇始的征兆,殷鉴未远。皇帝身在法统大义之位,何苦如此操切弄险!
返回案前,庾亮又拿起另一份文书,乃是会稽内史奏请开凿山**道接连浙江,以解民运之苦。
抛去个人的观感,沈充上任以来诸多举措确实令庾亮大为改观。且不说其上任后境内悉靖这种虚词,入主会稽后,先举山阴贺徇之子贺隰为长史,其后会稽士人皆称其贤,俱为之用,很快就平稳了局势。
其后又请解封锢之令,使民入山泽,以充民实。虽然未得诏许,但其任事之心拳拳,并不同于时下居官者无官官之心的风气。
对于沈充请解封山之议,庾亮心内是颇为赞同的。山泽物饶,乃天地馈赠,饴养万民,本是自然之理。然而就是这种利国利民的举措,却令各方都不能淡定,无法付诸现实,令人扼腕。
此议不成,沈充却并未气馁,又请凿水道,这同样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举措。
庾亮曾随父亲常年宦居会稽,对于会稽之事也有许多了解。会稽虽然地广,但河泽沟渠纵横,多滩涂沼泽,纵有可耕之地,亦困于水厄难得开垦。若能兴修水利,凿渠引水,治涝固土,所得之田又何止万顷。
如果能够促成这件事,又何止利于时下,简直可功载青史。虽然沈充乡豪土著出身,此前又有诸多悖逆诡变之行,但仅凭此议,便无愧能臣之称。
庾亮重点标注此文,打算发力去推动。虽然此举必然耗费民力物力甚重,也非短短数年能够建功,但世事岂有因任重而裹足不前的道理,尤其是这种利于时下、泽被后世的大事。
心内感慨一番后,庾亮又对沈充颇为羡慕,可得一方天地尽情施展才华。如果有可能,他何尝不想执掌一方,牧守一地,其中快意胜于如今身处中枢却诸多掣肘、一事难为。
但庾亮也清楚自己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眼下这个局势,他既不能也不愿离开中枢。最起码在王氏那几个方伯离任之前,他绝不能远离中枢。
想到王氏方伯,庾亮又颇感心累。前日王彬王世儒已经被解江州刺史,归朝担任度支尚书。江州大镇,庾亮本想为挚友温峤温太真争取继任刺史,然而皇帝却一直未决,显然已经有了自己属意的人选。
若无外援,政令难出台省,如今的庾亮是深有感触。
他如今虽然已经进位中书监,成为中书省首领,但处境反倒不比以前,诸多动议迟迟不能付诸实现,令他空有政略却无所声援,难以展布。就连疏通建康街道,重整规划这种小事,都被以京畿之地乱后需镇之以静而制止。
“阿龙状似宽厚,心机罗网,苟全则已,非兴邦之臣!”
虽然迫于时局暂时与王导达成谅解,但庾亮对于王导却有诸多不认同,此人虽得周圆,面面俱到,实则失于锐气。心存苟安而网罗江南,口呼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实则志不在此,只图苟安,从未以家庙沦于胡虏为耻。
面对时下这种诸多掣肘的局面,庾亮诸多不满,心内甚至有些羡慕南士如今的局面。纪瞻虽老迈之躯,但志气未毁,登高一呼让南士齐心以抗王威,保全桑梓不受宗室之害。南顿王司马宗刚欲振作便受迫免官,可见无论南北士人,只要能够同心戮力,大事未必不能为。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后悔。若他早先肯主动些,胆子大一些,以沈充之能足可以作为他的外援,内外呼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局促。
事到如今,追悔已晚,但未必不能补救。
庾亮沉吟良久,才唤人来,吩咐仆下去少府官署去请二弟庾怿来此。
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庾怿姗姗来迟,脸色却不甚好看。他在台城已经待了一月有余,心内却始终不曾释怀,因兄长此前迫他向王氏低头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势日趋明朗,沈充赫然已经坐稳方伯之位,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当时没有顶住压力坚持下来。
“大兄着人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虽然走进门来,庾怿却并未落座,站在门口说道,态度略显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这幅模样,心内有些不悦,原本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起:“叔预,咱们兄弟之间,难道也已经不能相容了吗?”
庾怿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气势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难平复下来,嗫嚅道:“我怎么敢对大兄不恭,只因辜负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难平。”
庾亮默然,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继而放缓了语调:“譬如双手十指,虽有长短,但只有合拢起来,才能御外。”
以庾亮素来的性格,说出这话,已经算是难得的低姿态。因此庾怿闻言后也是略感错愕,只是沉吟少许后,又满脸无奈道:“大兄的教诲,我谨记于怀。以后不再自作主张,让大兄为难。”
“你久未归家休沐,时下已无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庾亮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与沈充既有通家之谊,对他的儿子也有照拂之责。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师纪骠骑,你也没能致意,不妨请他过府一叙,略作说明。”
庾怿闻言后顿时一脸难色,他困于台城中,没能完成与沈充的约定,如今实在难以面对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台城,这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该解释一下。”
庾亮少有的温言开解庾怿,继而又说:“况且你已经年过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过。我虽然是你的兄长,也没有阻止你与谁亲厚的道理。”
庾怿哪怕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大兄鼓励他与沈氏修复关系的意思,心中顿感振奋。沈充于他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利益联合,他心内甚至将之引为知己,这世间只有沈充才认可且能够包容他,他一直这么觉得。
送走了庾怿之后,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轻松,他倒不是因沈充势大而逢迎,毕竟如今他已经位居人臣至极。之所以想缓和与沈充的关系,更多的还是为国事计,沈充是少有能为实事的能臣,他也是敢于开拓的宰辅,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应该求同存异,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请修水利的奏书,庾亮准备面君奏对。
身为中书监,兼领护军,庾亮有通行台苑的权力,随时可以拜谒奏事。当他直趋內苑到达皇帝所在宫殿外时,便听到殿内乐声靡靡,心情顿时有些不悦。
当今皇帝司马绍只披单衣,袒露胸膛横卧胡床,得知庾亮求见后也并未起身,只是挥挥手屏退一干歌舞乐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语道:“日间已经议事良久,而今天色将暮,内兄仍然勤勉于事,真可称是众臣的楷模。”
庾亮听到皇帝言不由衷的语气,心内叹息一声,虽然并不认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还是恭谨呈上沈充的奏书,并条例有据的讲述起自己的看法。
“这个沈充,还真是一个不肯安分的人呐。”皇帝草草扫了一眼奏书,旋即将之丢在御座旁,显然并未重视此事。
庾亮见状,眉头一簇,旋即便劝谏道:“沈充既为郡守,当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这正是他安于分内的表现。”
“哼,开凿河渠可得良田万顷,好大的口气!但人力需几何?物力需几何?”
皇帝脸色渐渐阴郁下来,蓦地站起身来,于御座前往复徘徊:“这些事,朕难道不知?不止如此!迁移庶民往交广边州,刀工火种,得田何止万顷!举王师北伐破虏,光复神州,得田何止万顷!”
“朕明白,朕什么都明白!可是,这于时有何益?煌煌大言,不切实际!”
皇帝挥舞着手臂大声咆哮,淡黄须发贲张,良久之后情绪才渐渐平复,眉眼之间却有些意兴阑珊,略显颓然坐回御座,对庾亮说道:“内兄见谅,朕之失态,并非为此。你若觉得可行,可付有司权衡,不须复禀。”
庾亮领旨,心中虽有千言,可是看到皇帝颓然之状,终究还是难发一语。正要告退之际,突然皇帝又唤住了他。
“内兄,沈充的儿子是否还在建康?朕想见一见,能够被纪公看重授经的小郎究竟是何风采。”
庾亮闻言错愕,旋即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目光深邃,隐有寒芒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