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汉祚高门 > 全文阅读
汉祚高门txt下载

    随着众人入席坐定,旋即便听到四周蓦地声响,继而视野便骤然一暗。这不免让许多人心绪一紧,忙不迭以手遮掩,过了片刻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这才发现四周的窗户统统都被厚厚的毡布遮掩,外面还是春日明媚的午后,可是楼中已经变得幽暗起来。

    当然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全黑,毕竟楼内四角早有灯火燃起,幽幽的光辉洒遍全场,给这厅室带来几分神秘气氛。哪怕众人心内早有预料,这会儿仍然不免心跳加快,下意识与席中相熟者聚坐起来。

    突然,众人头顶传来一个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老鼠爬过横梁。有人闻声抬头看去,入眼处却是幽暗中一抹白芒缓缓晕出。

    随着一声磬响,四角的灯火蓦地熄灭,这让众人视野完全暗了下来。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身边有人猝然惊呼,抬头望去,只见一点火光掠过头顶,继而诸多星点次第亮起,仿佛一道星光汇聚成流潺潺流淌,在穹顶勾勒出一副蜿蜒美妙的图画,五光十色,异彩流转。

    素弦微颤,飘渺的琴音在耳畔响起,一个婉转悦耳的女声唱调隐隐传来,让人忍不住皱眉侧耳倾听这歌声来源。

    这时候,星光闪烁已经汇聚到了厅堂正当中,在星光之中有云烟缓缓扩散开。众人听着那似有似无的乐曲声,两眼则眨都不眨望着那云烟升腾所在。

    那烟气越来越浓,渐渐弥漫开来,将那星点光带都笼罩起来,影影绰绰中,似有几道曼妙倩影在云海中翩然起舞。

    众人纷纷高昂起头颅,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一点,突然一阵风从另一侧涌起,霎时间便将那些烟气吹卷一空。众人耳边乐声陡然变得高亢清晰起来,继而两眼一花,再看去,只见三名华裙盛装的美伎在半空中舒展着肢体,舞动出一个个灵动美妙的身姿,仿佛天上玄女翩然降落人间。

    “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席中一人突然拍掌赞叹道,继而殿中便响起一连串的喝彩之声。此前他们的心情不乏紧张焦虑,且伴随着浓烈的期待,待到这些美伎终于显形出来,蹈舞于半空之中,风情横溢,仙气盎然!

    然而他们的心情还未完全舒展,突然一道黑幕自厅侧卷起,霎时间便将这美不胜收的一幕吞噬起来。半空中那几名美伎舞动的动作变得快速起来,似是惶恐挣扎想要摆脱夜幕的吞噬,然而终究只是徒劳,很快便融于一片黑暗之中。

    “勿要逐我仙姬!”

    视野再次变得漆黑,厅中到处都充斥着惋惜长叹,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伏案怒吼。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歌声变得悠扬清晰起来,描绘出一副放达悠远的访仙画面,但却并不能弥补人视觉丧失、美景不在的失落感,左顾右盼,想要再寻倩影。

    曲声渐渐变得欢快,一枚拳头大的火光自梁上黑暗之中降落下来,落在了半空中某一处,继而便以之为源头,八条火线蓦地自这火光中流淌而出,倾泻下来,在地上横流,瞬间便有火线划过众人席案之前!

    有人唯恐火线烧到自身,忙不迭从席上翻滚向后逃窜,待见那火线只是停留在了坐席尺外的地面上,才又讪讪返回了位置上坐定。

    不过眼下也无人嘲笑这些人的失态,因为就在火线流淌在地上的时候,黑暗再次被驱散开,众人便看到在那火线交织下显出一座桌案竹架搭建起来的山峰。

    而在这山峰上,正有十数名玲珑身躯狡黠欢快的悦动舞蹈,当中赫然便有先前被黑暗吞噬的那三名美伎。原本身上那宽大艳丽的彩裙已经消失不见,继而取代以荆钗布裙,虽然淡化了仙气,但是布裙紧紧裹在那婀娜曼妙的身躯上,勾勒出无比诱人的凹凸曲线,随着其舞动,散发出充满人气活力的诱惑!

    这时候,厅中四角的灯火才再次亮了起来,视野再次恢复了通明,可以让人看清整个厅堂的全貌。有身材瘦小灵活的童子手里攥着横梁上垂下的彩带,好像花海中飞舞的彩蝶,灵活的在半空中荡漾着。

    彩帛束成的一条半丈长的游鱼,在清幔围成的波浪中载沉载浮,一个童子横跨在鱼脊上,手里挥舞着两条长长的彩带,嘴里则发出清脆悦耳的歌谣声。整个画面活泼无比,生趣盎然!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着众人如痴如醉的欣赏歌舞,心中不乏联想。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乃至于最初,他心里是有一些作为后世人的自豪的。因为古代人的娱乐方式实在太乏味,远不及后世精彩。但随着生活日久,其实讲到消遣娱乐,后世人未必就有古代人这么会玩。

    后世的娱乐,是建立在丰富的物质基础,加上科技进步所带来的大量信息的冲击。如今这个时代,虽然达不到后世那么丰富的物质条件,不可能会有全民娱乐,但真正的权贵人家消遣起来,也并不仅仅只是狎妓听曲而已。

    而且由于没有大量的信息冲击,古人在视听享受上的探索较之后世还要远得多。像是杂技、魔术、幻术之类,通过纯熟的技艺和简陋的条件,所编排出来的观赏百戏给视听带来的冲击,完全不逊于后世。

    所谓百戏娱乐,内容丰富无比,从汉代就已经达到了极为繁荣的水平,并不仅仅只局限于舞乐、杂耍和角抵竞技。所谓鱼龙曼延,匠人彩扎造型各异的鸟兽鱼虫,通过光影、借位等技法造成近似魔法的幻术体验,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这些百戏娱乐虽然美不胜收,但是消耗也是极大的。伶人们要经过精挑细选,长期刻苦的训练,才能掌握纯熟的技艺。而在表演过程中所使用的道具,为求逼真猎奇,也都是极尽巧思,代表了一个年代最为先进的工艺技巧。

    就像刚才摘星楼中所上演的胜景,单单各种道具的打制,便动辄消耗百万钱之巨,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这种表演诚然亦真亦幻、美不胜收,但也简直就是烧钱来玩。

    哪怕在强汉时期,这一类的鱼龙曼延也都是只有皇家才能消耗得起的娱乐项目。而且往往都要选在盛大的节日,皇帝邀请群臣共赏,与民同乐,很少自娱。

    沈家如今家资丰厚,可谓江东首屈一指,但是此一类的消遣,沈哲子也很少安排人上演,玩不起啊!

    但其实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在有的人看来,这种娱乐那是穷奢极欲,充分体现了统治阶级的腐朽和奢靡无度。但是也有很多精妙的技艺,就是在这种享乐之中,精益求精,达到了番邦异族难以企及的高度,且流传后世,成为民族的瑰宝。

    不过其实沈哲子是并不怎么热衷这些消遣的,那些极尽巧思的道具,其实有许多都是在钻研技艺过程中所诞生出的副产品。

    而且这一类的娱乐方式,仅仅只是单纯的视听享受,并不蕴含太大的信息量。像是后世各地次第发展起来的戏曲之类,便脱离了单纯的视听刺激,通过具有故事性的情节,将许多信息传达给观赏者。

    在如今这个年代,小民其实是没有机会接触太多信息的,生活环境很闭塞,晨昏劳作,入夜即眠,既要承担生存压力,又要承受各种剥削。如果没有席卷整个社会的战乱动荡或是天灾,他们生生世世都要生存在这狭隘的环境中,既没有接受信息的途径,也没有接受信息的必要。

    其实沈哲子一直有打算进行一些戏曲上的创作,就像他早年经常用的民谣造势。通过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传递给人一些是非观和价值观。这种文化上的改创,也是改变民风、意识形态的一种尝试。

    眼下在都中虽然还没有付诸行动,但是在他家龙溪乡中,本来老爹所建的那个百戏园,已经有一些戏曲在上演。虽然都是一些时下盛传的鬼怪神异故事,但可以以此为基础,循序渐进,培养出这样一个娱乐方式之后,再附加更多的信息传递。

    其实沈哲子本质上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虽然他一直在让家人钻研和推广印刷术,但并不认为单凭印刷术就能达到什么开启民智的效果。

    所谓求学上进,在时下而言并不是什么能够让人有普遍共识的观点,哪怕印刷了大量的经籍发放出去,民众接受度如何也不容乐观。

    要知道在后世改革初期,因为太多草莽弄潮儿崛起,取得了人生的成功,很长时间内整个社会都充斥着一种读书无用论。很多人对于知识以及接受教育所能带来的回报,完全不感兴趣。

    而眼下沈哲子的亲身体会就是,诚然时下大族在学术上形成垄断,寒门子弟求学无门,看起来是一个很悲怆的局面。但其实说实话,很多寒门子弟对此压根就不感兴趣,因为这个社会哪怕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时代仍然没有给他们开放一个通往成功的路径。

    任何一个历史制度的产生,都是要经过长久的酝酿,超前时代太多并不意味着能够一路狂奔向前,更大的可能是彻底玩脱,遭受到更为猛烈的反扑,继而让整个社会更加闭塞。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前往丹阳公主府道贺的人有增无减。虽然其中相当一部分分流到了秦淮河畔的沈园,但仍有大量的车驾逗留在了公主府门前,挤占了行道,往来都不畅通。

    幸而乌衣巷这里也是权贵云集所在,并没有太多往来的闲杂人等。而且各家多多少少也都有过此类情况,虽然道路被拥堵让通行不便,不过也都能够体谅。

    况且在上午的时候,公主府内家人便备下礼货逐次拜访各家邻居,道明了情况,请求予以包含,因而倒也没有激起太大的民怨。

    沈家如今在建康已经有颇多族人,东西两宗能够出面理事的有二三十人。沈哲子作为东宗嫡长,素来又担当家业,如今入仕职任显要,对家族而言也是一桩大喜事。因而都中大量族人汇聚来此,帮忙接待宾客。来的人数虽然多,场面倒也安排的有条不紊,并不过分混乱。

    兴男公主作为府上的女主人,虽然不用事必躬亲,但也实在忙碌得很。今日到家的不乏各家女眷,有许多都是去年在京口行台受惠她家,如今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妇人们谈论的话题,未必有男人们那么广泛和深刻,但内容却是充实的多。

    向来交好的东海王妃拉着兴男公主的手笑语道:“你这女郎,生来就是第一等的好命,驸马能够娶到这样一位旺命娘子,也是世间一等的幸运。伉俪互敬,室家合宜,让见者心意顺和,给人间增添佳话。”

    席中妇人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交口赞许。她们未必知晓太多时势的变迁,但是对于所谓的宿命论还是颇为信服。其中有一些年长妇人,回想起有关兴男公主的事,也不得不承认这女郎真是好命。

    早年兴男公主出生不久,先帝便被中宗立为晋王太子,周岁那日,又被立为皇太子。及后出阁,又获得了优越大封。

    而其夫家沈氏,往年不过吴中一豪宗而已,甚至在座许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家。可是在公主嫁过去之后,沈家尤其是那位驸马便声名鹊起,到如今已经成了江东首屈一指的少年俊彦。

    站在这些妇人的立场来看,兴男公主这个命格也真是旺夫得很。

    这女郎性格本就不乏直爽,听到人夸赞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倒不觉得沈哲子今日的显赫完全是自己好运气带契的缘故,毕竟夫妻常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哲子付出了多大努力才达到今日的成就。但是话这么说起来,她也并不反感,有种升息呼应、命数合一的感觉。

    “夫主才具天生,宜爵宜禄,得台中诸公厚识举用。妇人长坐帷内,哪敢自夸表功。”

    心里虽然欢喜,兴男公主嘴上还是表示着谦虚。人生大概都要找到奋斗的目标才会有意义,于她而言,维护自家夫郎一个美好形象,日趋显重,日趋欢喜。

    整个公主府都洋溢着一种欢声笑语的喜庆气氛,前庭自有族人们接纳招待那些亲旧人家,内府里也摆开了宴席。

    宽阔的花厅中,哪怕坐下数百人也不显得逼仄。若是一览无余,不免就显得空旷。因而室中陈列着许多屏风,将整个花厅分割成一个个小的厢室。

    这些屏风材质和形态都不相同,有的是朴素竹架覆以轻纱,屏风外陈列花木盆景,又有侍女在外徐徐扇风,有竹桶盛水横架做曲水溪流之声。虽然安坐室中,但却有清风徐来,仿佛身处原野,让人心旷神怡,目闲神清。

    而有的屏风则以象牙玳瑁为骨,彩帛为屏,室中各陈四海珍玩,琳琅满目,让人寸行顾盼之间,便览遍天下奇珍,目不暇接。

    也有香木花屏,自带馨香的异木保留着原本的木色纹理,绿叶花枝点缀其间。这些鲜花都是清晨采摘,剪枝浸泡在盛水木桶之中,又有侍女时时喷洒水露,花色鲜明,争奇斗艳,数日不败。

    不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画屏,时下的江东丝织技术虽然已经起步,但却远远未达后世那样精深成熟的水平,尤其在染色方面,还没有形成后世那种精妙绝伦的变化,因而很少能见到精致多变的图案。

    可是花厅中的这些画屏却颠覆了人的认知,那上面图画繁复多变,有人物、有山水乃至于花鸟鱼虫俱是栩栩如生,极尽巧思。

    能够深入到内府里来的,也多是贵人家眷,可是这花厅中的诸多摆设,或奢华或精美,不一而足,让她们颇有大开眼界之感。妇人们对于美妙事物天生要更敏感得多,这些女眷们也都各自家世不俗,自家起居都是极尽巧思的布置,只求一个赏心悦目。

    可是当她们来到这个花厅里,看到公主府内的布置,惊叹之余,却有自惭形秽之感。跟眼前这个花厅相比,她们各自精心布置的家室,简直就是寒伧简陋的不值一提!

    别的不说,单单这些各具风采的屏风,每一面都有各自的风格和迷人之处,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一时间,许多妇人都忘了此行到访的初衷,各自站在自己最喜爱的陈设器物之前,拉着公主的手低声询问何处能够买到。

    被众人这么追问,兴男公主也是得意非常。沈哲子向来都不关心家居布置这些琐事,因而府中尤其是内院这里的布置,大多出于她的手笔,也是她平日里最主要的工作。

    这里面每一件器物,从构想到最终制作成型,她多多少少都参与其中。如今摆出来让人观赏,获得了交口称赞,让她感到极大满足。

    “这一面竹石屏,年前便就制成,本来是要摆去南苑,可惜如今南苑也已经不在,只能留在家里自用。夫人既然钟爱,明日我让人送去府上……”

    “至于这一具莹星屏,所用是交州冰彩玉核,几十斛珠石不过能取一粒而已。屏上这百余粒,都是我家阿姑逐一捡取出来,留作家用。眼下还不是最美姿态,等到夜时一盏小灯轻照,莹光流彩,繁星一般……”

    无形的炫富最为要命,听到兴男公主的介绍,那些妇人们纷纷移步来看。只见这一具屏风不过五尺多长,香木镂空作为屏身,上面镶嵌着百数枚宝石。那些宝石晶莹剔透,色泽纯净清洌,凑近过去甚至能看到里面倒映出人影,让人一见之下便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当众人都被那珠光流转的屏风所吸引时,其中一个妇人眼尖偶见旁边一人发髻上的珠钗所镶嵌的珠石与屏风上宝石相似,不免指着那妇人笑语一声。

    众人视线都被吸引过去,那妇人有些羞赧的取下珠钗,交给众人传示。这珠钗是用金子打成,上面镶嵌着许多玛瑙宝石,只有当中一枚最为璀璨,晶亮透光,令旁边那些宝石都相形见绌变得黯淡无光。

    “长公主殿下所言不虚,这一类冰彩玉珠很是珍稀,似钗上这类米粒大小已是难得。我这一根珠钗,还是往年诞辰孝子所奉,已是耗资十数万巨。至于屏上这些个个形如枣子大小,且各具异彩,真是无市之物!”

    待到众人传看一番,那妇人才又收回了珠钗,小心翼翼用丝帕卷起来递给身后的侍女,不再佩戴。

    听到这妇人的解释,旁边众人不免都瞪大了眼眸。再望向那一面珠屏,视线都变得有些涣散,常听人言沈氏豪富,她们却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往常或有与兴男公主有些来往,所见公主身边用度也没有什么过分珍贵的器物。

    然而今天这一个细节,却让她们深刻感受到沈家已经豪富到了哪一种程度。类似那一枚珠钗,已经是价值十数万钱,珠屏上镶嵌这百多枚更加珍贵的宝石,哪怕市价相比,那也是超过了千万钱!

    在场这些妇人,合家资财未必能有千数万钱!然而她们这一副殷厚家资,在人家府上,不过是摆在厅中一桩器物而已!

    兴男公主见众人这副模样,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她本身其实对于钱财完全没有什么概念可言,往年生活在苑中自然用不到钱,嫁入到沈家之后,凡有衣食用度家里都有供给,不假外求。

    长到这么大,她就算散出一些财物,也都是赠送给旁人,真正用钱去买东西是一次也没有过。因而对于这些女眷们心中所受到的震撼,她是真的理解无能。

    之所以向人炫耀,是为了听听旁人的夸赞让自己高兴起来。可是眼见到众人惊诧居多,反而口不能言,兴男公主也感觉索然无味,也不再领着众人去看那些更让她喜欢的作品,吩咐侍女安排众人在花厅里坐下来,准备开宴。

    入席之后,不乏人神态之间充满拘束,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触碰到房中那些器物,或许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奇珍。不过也有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寻常心态前来道贺,这会儿态度则变得热切起来,用心捡取一些嘉言令语来恭维公主,场面一时间倒也没有变得过分尴尬。

    男人们聚会多是酒色娱人,而时下妇人们的消遣也并不枯燥,颇多自娱雅戏。

    妇人们聚会,吃喝本来就不是重点,她们也不热衷于谈玄论典或是朝野大事。餐食摆在了一边,然后便有侍女奉上了各种雅戏道具。

    诸多雅戏之中,兴男公主比较钟爱的是弹棋和藏钩,在家里无聊时,多在房中与侍女们闲戏。

    所谓的弹棋,便是一方或玉或石打造的棋盘,或是光滑或有浅沟。两两对峙,每一方的棋盘上各有一个小洞,几枚打磨光滑的弹珠在棋盘上各自排列,然后双方互相弹珠,要把对方的弹珠弹出棋盘,同时将自己的珠子弹入对方那一面的小洞里,先达者胜。

    这一类的游戏,极有竞技性,又老少咸宜,而且随着双方所取用弹珠的不同,难度可以自由调整,很是适合消磨时间。

    兴男公主自幼便开朗爱玩,对于弹棋也是自小便浸淫,将近十年的功力,手法很是不凡。常人弹珠要用手,可是她直接用丝巾去抽,都能每矢必中,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在房中狠虐沈哲子那个小菜鸟,往年颇有一种但求一败的豪迈气概。

    可是随着认识了崔家小娘子崔翎之后,兴男公主引以为傲的技法便被杀得溃不成军,若是对方取了先手,往往她连自己的弹珠都没摸到,游戏便已经结束。

    所以,今天她也是打算虐一虐菜鸟,找回昔日那种未尝一败的手感。

    帷中妇人们,对于弹棋多多少少都有涉猎,当器物摆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各自挑选对手准备竞技。

    十几具棋盘,无一例外都是纯白脂玉打磨而成。这对于早先受到那价值千万的珠屏冲击的众人而言,倒也见怪不怪。

    毕竟石制的棋盘太粗糙,而这些妇人们多以此戏消磨时光,玩得久了难免要将手磨出茧子,因而各自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玉制器具备用,只是没有这么夸张而已。

    棋盘放置久了,表面难免会有积尘或是粗糙,因而在游戏之前先要用清水冲洗,丝布擦干净,再抹上一层滑石粉减少摩擦力。

    前几道工序倒也正常,侍女们动作很熟练的冲洗擦净。可是当往上面涂抹石粉时,却有人发现一丝不同。只见那粉末莹白细腻,似乎不是滑石粉那么简单。有人忍不住好奇轻捻一点粉末在指端摩擦片刻,眉梢不禁蓦地一扬,这是珍珠粉!

    看侍女那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异样表现,分明是平日就用惯了这些器物,而非宴客时才有的铺张举动!

    直到放置弹珠的锦盒被打开,众人眸子又是忍不住蓦地一凝,只见这盒子里无一例外都是摆满了晶莹剔透的宝石!

    与兴男公主对坐做对手的东海王妃手指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冰彩玉珠,放在眼前仔细打量,虽然不如屏风上的那么大,但也一个个颗粒饱满,寻常罕见。东海王府自然也不乏珠宝珍藏,但大多都秘不示人,更不可能拿来做闲戏之用!

    “你这女郎,也真是不知盐米价高!就算是谷米盈仓,哪能如此奢侈浪费!”

    东海王妃感慨一声,将宝石小心翼翼放回锦盒里。

    兴男公主闻言后却不在意的摆手道:“这些珠子,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只是胜在剔透美观,不过是把玩之物,我家多得很。若连把玩都不能做,收取它们又有什么用处,只是占住箱奁的厌物。”

    她这话倒也不是大言不惭,类似的珠玉物产本来南疆交、广就极多,往年他家便在南疆大宗入货,如今她家阿翁又做了东扬州刺史,这一类的珍物自然是予求予取。随便清剿一个山越、蛮族之类的部落,便能收取到几百年的积累。

    市面上南货珍宝价格倒是高企不下,那是因为吴中商盟有意控制出货。不过沈家作为商盟首脑,拿住了货源产地,对这些物品实在也只视作寻常。如果不是轻便易运且获利颇丰,甚至连运都不想运。

    兴男公主说的虽然是实话,但落在旁人耳中却各自咂摸出不同意味,但又不得不说,这种视珠玉为瓦砾的气概,也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东海王妃倒知道兴男公主性情直爽,不会作态,但问题是旁人未必能有这么好的心态。价值连城的珠宝拿在手里随意抛玩,想想就觉得刺激。

    “还是收起来吧,换一些寻常器物。”

    她将那锦盒推到一边去,又劝了一声。

    兴男公主虽然技痒难耐,但听东海王妃这么一说,也只能吩咐侍女们将这些弹珠送下去,再取一些别的材质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新的弹珠才被取来。这一次材质倒是寻常,有的是骨珠,有的是石珠,只是大小不一,打磨的很是粗糙,大概是府中仆人们闲来消遣把玩。

    妇人们各自握着弹珠,心内却是异常的古怪。若是往常有人家敢用仆下把玩之物来招待她们,当时翻脸都是轻的,老死不相往来都有可能。可是今天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谁让人家准备招待的器物,她们消受不起啊!

    兴男公主也大概察觉到众人异样的气氛,渐渐明白了她跟这些人生活的不是一个世界,她视若寻常的,在旁人看来都是了不起的珍宝。一时间,几乎按捺不住要扑入自家夫郎怀中恣意大笑。

    不过她也总算是有了一些待人接物的基本常识,登门即是客,这些人来为她家捧场造势,倒也不好一直让人感觉不自在。所以在玩过几轮弹棋之后,便让人将器物撤了下去,再换一个藏钩雅戏。

    藏钩的玩法要比弹棋简单一些,据说来源于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这位钩弋夫人天生握拳不能伸展,直到武帝召见才将两手打开,打开后手心里攥着一个玉钩。

    而藏钩就是将人分作两方,取一小巧事物由一方在案下传递藏在手中,待到拳头摆在案上后,由另一方猜测东西藏在谁的手里。通常来说,哪一个人如果猜中,东西便作为奖赏。这当中既有运气的成分,又要分辨出对方众人的伪装,因而乐趣不小。

    公主是不喜欢藏钩的,因为她本身就不善伪装,如果东西藏在她手里,铁定要露馅,必输无疑。不过倒可以借此赠送给客人们一些珍玩,免得流入完全的炫耀而遭人嫉恨,可以宾主尽欢。

    既然是在公主府上玩耍,所需要的器物自然也是公主府提供。一场游戏玩到深夜,可谓各有所得,欢声笑语中,众人也都渐渐忘了先前的那一丝尴尬和别扭。只是对于沈家珍器盈仓满室,豪富独步江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妇人们倒是很少有嫉富如仇的想法,虽然不至于因此而对沈家大生仰慕之情,但是也更乐于跟兴男公主做朋友。

    随着丹阳人家一败涂地,被反复清洗,针对于整个建康城的营建,台中一时间再也没有了态度鲜明的反对声音。

    倒不是说众人的意见达成了统一,其中相当一部分台臣对此是压根就不感兴趣,建康城无论大修与否,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至于另一部分反对者,有了丹阳人家这一个例子摆在眼前,即便不认同,也实在没有为了反对而牺牲掉自己政治生命的动机。

    没有了反对之声,营建的速度便大规模提升起来。当然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台中针对于丁营劳役暴乱的事实,为了自家安全计,纷纷提议扩充宿卫军备。即便是不大肆的扩军,最起码也要将六军原本的构架补充起来。

    这一个提议,关乎到整个建康城的安稳和众多人家的安全,所以一经提出,便获得了台中几乎所有人的同意。但想法是好的,可是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那就是中枢没钱。

    虽然眼下整个建康城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建设,但这当中所需要的用度绝大多数都是吴人提供。作为如今江东首屈一指的大金主团体,吴人如今在时局中的位置是越趋稳固。宿卫要扩军,势必需要吴人的钱粮支持。

    当这个问题,真正摆在台面上来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王太保的深谋远虑。虞潭担任中护军这一件事,诚然是获得了方镇的举荐,但台中其实是不乏反对声的。对于众多侨门而言,要将安全交给一个吴人保护,心内其实不乏迟疑。

    但是由于王太保并没有旗帜鲜明的反对,即便台中有一些反对声,在强势方镇的支持下,仍然将虞潭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虞潭担任了中护军,最大的好处就是吴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为了守住这个已经取得的势位优势,必然要尽力捐输援助,支持宿卫扩军。而且由于宿卫的独特性,吴人很难大规模的加入进来进行分权,单靠虞潭的高位统御,也并不能做到完全把持宿卫。从整体上来看,许给虞潭一个位置,继而将吴人财力引入进来,这是对中枢实力的一次加强。

    体现王导手段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在面对诸多方镇质疑中枢的时候,他并没有据理力争为自己叫屈,而是诚恳的认错,直接诏令行文检讨台辅在这次动乱中的迟钝和无作为。而在这谦和态度之外,更是直接行诏方镇,请他们派遣别部精兵入台拱卫。

    后汉董卓之祸其时未远,其实对于召集方镇军队入拱,后世中枢都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开这个口子,而且方镇也都注意避免涉入到这个雷区。

    军法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同样的道理也有兵在外,将命有所不受。诚然对于方镇来说,派兵入拱有可能获得一个直接影响中枢的途径。但更大的可能是,这些兵士入了波诡云谲的建康城后,极有可能脱离控制或是遭受构陷,会给自己埋下极大的隐患和不确定性。

    当然,方镇之所以有这样的顾忌,那是因为时下无论哪一方军队,或许强于大乱之后的中枢,但在整体的时局中,各有各的缺陷,并不能达到一家独大的程度。

    荆州的陶侃寒素居显,素来都受到中枢的猜忌。江州的王舒到镇未久,还不能完全的控制所部。豫州的庾怿元气大伤,太过弱势。徐州的郗鉴所部流民兵,更是被猜忌的重点。东扬州沈充所部尽是吴人,地域性太凸显。

    至于湘州、梁州乃至于交、广,本身的力量已是微薄,更是没有入拱的实力和需求。

    因而随着王导这一条诏令的发布,各地方镇齐齐喑声,也不再就此事再多谈。但说出的话却不好吞回去扮无事人,既然质疑中枢的执政和京畿的安危,那么也要该出人的出人,该出钱的出钱。

    所以围绕这一场风波,廷尉卞敦被革职禁锢,北军陶回失职斩首,而位于风波中心的太保、司徒王导,虽然三番五次上书请辞,最终只是被罚俸处理。

    随同一起被罚的还有许多台臣,包括温峤在内。虽然一时间会有名望受损,但是因为方镇或主动或被动对中枢的援助,让王导的执政之能再次受到了肯定。

    当然对王导来说,事情也尽非好的一方面。他是利用了方镇们之间彼此的忌惮和矛盾解决了眼下被问责的压力,但是各地这些方镇也都不是软柿子,一时被挤兑,但却留下了不小的麻烦还需要解决。

    譬如荆州陶侃,钱粮没有,但是真的派来了一队千数人的队伍,由其子陶称统率,已经在东进的路上。至于到底接不接纳进入宿卫,安排在哪个地方,王导和虞潭已经交涉扯皮了好几天。

    豫州的庾怿更绝,钱粮俱都没有捐输,反而请求中枢重新往历阳派人。这哪里是在要人,分明是在要官。赵胤前脚刚被赶了回来,可见豫州的矛盾已经很尖锐,谁又敢不知死活的去趟这一汪浑水!可是庾怿的本职还是宣城内史,移镇历阳名义上还是有些不合理。

    徐州的郗鉴倒是挺安分,他现在眼里只有京府,做梦都想能够对京府施加更多的影响力。因而一时间对于建康中枢都有一些冷淡,早先的谴责也只是不疼不痒,事后更是懒得作态补救。

    但最过分的还是东扬州沈充,虽然送来一些钱粮,但是送来的人更多,足足有二十多个人。只是这二十多个人却不是什么大头兵,而是来建康打算做官的。

    在其奏书中是这么说的,都中乱后新治,动荡难免,中枢乏人可用,自是政事不修;他心忧国计,走访乡野拜访遗贤,成果颇为卓著,这二十多人虽然殊少显名,但却都有非凡的才干,希望中枢勿以名断才实,权衡取用。

    看这这名单里过半姓沈的名字,王导真要忍不住盛赞一声这沈充真有举贤而不避亲的古贤遗风,只是想问问沈充,沈家何时成了一个能够批量培养贤良的仁德门庭?这哪里是在为国举贤,分明是他家借州府资财公费旅游来了!

    同样有这情况的便是江州的王舒,他并没有如王导提议将儿子王允之送回都中,而是也为中枢举荐了十几人,多为江州本地人家的族人。

    时下各家,无论在中枢怎样强势,出镇地方之后,必须要与当地人家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最起码也要拉一派打一派。没有本地人的支持,不要说施政有困难,就连军队都有可能脱离掌控!

    毕竟眼下居于方镇者,真正像沈家那样深植乡里、家资丰厚同时又厚结乡人的几乎是一个孤立。这样的方镇,独立性太强,如果不是有苏峻之乱,那么无论是庾亮执政还是王导执政,必然要对沈家动手。可惜现在,中枢权弱,其他方镇也都各有牵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既要处理各地方镇给中枢出的难题,又要让局面尽快平稳下来,将一切都纳入正轨。王导近来也是忙得很,所幸尚书令温峤眼下也在积极参与事务,替他分担些许。

    虽然早先他独断政事的局面被打破,在许多事情上也时常会与温峤或虞潭发生争执,但是求同存异、处理人际关系是他的专长。眼下台中各司其职,整体局面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其实王导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权欲太盛的人,能够包容诸多不同意见,这是他与庾亮最大的不同。他或许没有什么太强的进取心和控制欲,但是对于定乱兴废却有独到信得,或许不能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过分掣肘,守成绰绰有余。

    眼下的工事营建已经扩展到了台城,老实说对于工事的进度管理,王导还是颇感欣慰的。以往这样的大型工事,不只耗日持久,监管也是混乱不堪。

    可是眼下台中的工事管理却很有条理,首先会有人将那些破损的建筑用竹栅圈出一片范围,然后快速的拆除残余,清理场地,有人专门负责运送物料,有人挖掘地基,有人负责垒砌,有人负责上梁架顶。各司其职,完成手头上的工作后,负责该项事宜的劳役便转入下一个场地。

    这样的工事管理,不只清晰明白,效率也是极高。而且更难得的是,并不过分干扰台中正常的办公。如今工事开展已经将近两个月,有的台臣还在原本的故址办公,有的却已经迁入了新的官署。

    傍晚时,王导吩咐掾属送来一些文籍,从事袁耽将文籍送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立在房中一副欲言又止状。王导看他一眼,笑语道:“彦道久在台中,应是许久没有归家了吧?今日台中告假者不少,彦道你是否也想归家探望一下?去吧,回家休息一下。”

    袁耽听到这话,眸中闪过一丝讥诮,继而便沉声道:“今日告假者,其中泰半,太保真的以为他们是思家成疾?职下听说,眼下乌衣巷里车马云集,道途拥堵,风声阻滞啊!”

    王导听到这话,正在书写的手臂顿了一顿,略一沉吟后才笑道:“人情所系,俱在迎送吊贺之间。驸马旧勋卓著,名重当时,如今位与名符,人皆相贺,都是正常。这也说明今次台中选任驸马,是深得众愿啊。”

    听到太保的这个回答,袁耽当即便是一愣,继而脸上便流露出一丝尴尬和局促,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羞耻感。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深得众愿的鬼话,区区一个束发之龄的少年,即便再有什么名望,甫一入仕便被任命为东曹掾这种显职,还是太过夸张了。

    其实袁耽与沈哲子交集并不多,也谈不上什么嫉妒。毕竟嫉妒那是在处境相类似的人之间才会产生,沈哲子贵戚得用、武事得显,而袁耽却是走的典型的世家子弟路线,行迹不同,自然也谈不上嫉妒。

    他之所以对沈哲子有所不满,主要还是因为谢尚的缘故,更确切的说,他是看不惯沈家自恃得势,以资财诱人,将名位私许,把持权柄,蛊惑人心!

    谢裒如今已经确定出任吴兴郡太守,而且甚至有南迁安置家业的迹象。这件事在时下这个氛围中,虽然没有激起太大的回响,但是在一些私底下的聚会中,提起谢家的选择,不乏人为此扼腕叹息,不齿谢家向貉子门庭靠拢的选择,清誉尽丧,故旧心寒。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袁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沈哲子挡了他的路。

    东曹掾这个职位具有审评举荐之责,任职者除了要身具清望以外,因为品秩不高,往往长者羞于担当,成了世家子弟一个比较重要的跳板,一般是由台辅重臣推举亲信或是自己看重的旧姓子弟担任。

    按照过往的默契,袁耽其实很有希望担任这个职事的。而担任这个职位的好处也是极多,要知道东曹掾可是直接面对内外两千石的大员,对于人脉的积累实在裨益极大。如果在这个位置上担任几年,来日大郡可期啊!

    可是现在沈哲子横插进来,而且还不知要在这个职位上担任多久,打乱了袁耽的升迁步骤。未来就算他也有可能外放治郡,但缺少了这一份履历和人脉,选择性和进步空间都会小上许多。

    可是太保这么回答,倒让袁耽感觉自己是一个背后鼓动唇舌的小人,不过话题既然已经打开,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太保觉得贺客云集是深得众愿?晚辈却不这么看,狂风骤雨,直木易折,形势有迫,人皆趋势啊。”

    “这么说,彦道是觉得驸马这任命略有不妥?”

    王导眉头微微一锁,继而又舒展开,放下了手中笔,望着袁耽笑语道。

    听到这个问题,袁耽心绪当即一乱,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诚如太保所言,驸马旧勋卓著,又是清誉加身,显用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查其旧迹,多是军略建功。而东曹掾所任,却是品鉴赏识之位。彼此疏离甚远,所用非其才长啊。”

    顿了一顿后,他又说道:“察其势,如热鼎沸汤,烟气蒸腾,可谓一时煊赫。但烟气盛则盛矣,其实难附,若能抽薪止沸,久则自散。甘醇之浆,终究还是需要久酿,才能成就佳饮啊。”

    这些话,便是在意指沈家底蕴浅薄,不过是借势才能获得一时的煊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家,不过是热汤上缭绕的蒸汽,火一断、风一吹,其势不在,很快就会被打落原形,终究要比那些旧姓人家差了不只一筹。

    袁耽这么说,其实也是在暗劝王导实在不必对沈氏过分容忍,乃至于要用显职去安抚拉拢。彼此底蕴相差悬殊,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但他却不知道,如今市面上最好的佳饮醴泉真浆,就是用猛火热鼎蒸腾出来,要比那些年份久远的酒水甘醇得多!

    “抽薪止沸?那么依彦道你来看,时下之薪为何物?如何抽取?”

    王导嘴角仍挂着笑意,两眼饶有兴致的望着袁耽,摆出一副聆听的姿态。

    袁耽闻言后,脸上便流露出思索之意,他担任王导的从事已经有一段时间,对于沈家的崛起也不乏认知。

    往年的沈家之所以能够得起,那是在大将军王敦作乱时,背弃王氏投靠了庾亮,继而沈充才被推举为会稽内史。后来先帝垂危之际,厚结吴中人家,以女幸之。再然后,那就是去年的苏峻之乱,沈氏远望时局,诸多钻营,便有所势成。

    这一路的崛起,都是在动荡之时敏察时局,做出正确的选择,然后大受其利。那么所谓的薪柴,自然就是局势的动荡了。而想要抽薪,那么就要天下大治……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来,袁耽渐渐有所体悟,继而便是蓦地一惊:太保这么问他,哪里是在请教什么答案,那是在暗示他多嘴话多啊!

    明白了太保的意思之后,袁耽脸色蓦地一敛,恭敬回答道:“职下年少智浅,哪敢质疑台辅英断。或是眼见驸马年少居显,哀于自身马齿虚长,一时偏见蔽我,偶有失言,还请太保见谅。”

    听到袁耽的回答,王导才笑了笑,笑容倒是变得简单没有再掺杂太多意味。他近来确是很少关注属下言行,但并不意味着对袁耽的想法就全无把握,能够明白这个年轻人求进心切。

    但是今次显用沈哲子,除了沈哲子早先的暗示之外,他其实也还有其他考量。本来这件事是因他家子弟所为而起,他虽然不担心沈家在政治上的报复,但却担心对方不按规矩反击。

    任用沈哲子担任东曹掾,一方面是解怨,另一方面其实也是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时下皇权虽然弱,但也并不是可有可无。王导检讨今次之事,察觉到皇太后流露出来对他有所提防和抗拒的意味,否则不会发生温峤抢占护军府的情况。

    这对他而言,其实是有些不利的。平常可能意义不大,但是如果再发生前次那样的突发恶劣事件,皇太后的态度便有可能成为锁定结果的胜负手。

    皇太后对驸马信重有加,这一点是无法离间的。王导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同样待遇,但却希望能够再搭建一个对皇太后施加影响的桥梁。正如往年他的长子担任琅琊王友,便是这一个角色。

    如今长子已经不在,王导只能退求其次,希望次子王恬担任此职。所以今次任命沈哲子为东曹掾,其实也是在做出一个交换。毕竟往年长子王悦担任琅琊王友,就连庾亮都赞赏有加。可是次子王恬无论秉性还是才能,都相差极远,并不是无可争议之选。

    之所以这两项任命没有一起发出来,那是为了避嫌,避免被人指责台辅重臣将官位私相授受。这一点考虑,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且,王导也并不觉得显用沈哲子有什么不妥。老实说,对于沈哲子他还是比较欣赏的,这是一个能做实事且愿意做实事的年轻人。他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之念,只要沈家不危害到他家具体的利益,他也是愿意相安无事,共同进步的。

    袁耽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抽薪止沸,沈家眼下的煊赫只是一个余波,只要局势不再发生什么太大的变故,终究会缓缓归于平静。眼下时人热衷于追捧其家,那是因为被局势动荡影响到识见不明,等到一切归于正轨,这种现象自然会渐渐消停下来。

    沈家如今在时局中的位置,强按是不可能再按下去了,否则必然要激发动荡,但这并不意味着沈家就有了取代执政门户的实力。无论是沈充举荐族人还是沈哲子策划营建新都,都流露出极强的分权中枢的意图。在常人看来,王导作为台辅重臣,被挑战的一方,应该是要感到忧虑的。

    但事实恰恰相反,对于这个局面,王导是比较乐见的。倒不是他有自虐之瘾,而是因为沈家在积极向中枢靠拢,反而是一个好的信号。

    假如其家龟缩吴中不出,只是要安心做一个半独立的方镇,那么别的也不用再考虑,厉兵秣马准备一战吧!就算是血流成河,也要把这个分裂江东的隐患给扼杀!

    但是眼下,政局不过是又退回到了庾亮执政的年代。而且他家所面对的处境,甚至因为缺了庾亮这个手段强硬之人还要好了几分。无论是温峤还是虞潭,都不具备取代庾亮的资本,这样的三方格局,自己反而是最强的一方。

    只要时局能够维持稳定,不再有大的动乱发生,那么王导也乐得安闲。至于真正面对沈哲子挑战的,那是后续继任者需要考虑的问题。但是就王导自己的观察,他是不怎么乐观的。

    这个年轻人对于局势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洞察力,一举一动似乎都有深远的打算。比如苏峻之乱后,包括时局中许多名流重臣,都还着眼在战后的利益分配,可是这位驸马已经提前在江北落子。

    祖约的败亡,势必会影响到江北的局势,乃至于危及江东,未来必成焦点。时下众人或是没有预见到,或是不敢深想多谈,然而这个年轻人却已经开始动手。无论成效如何,这一份洞察力和行动力已经远超同侪!

    袁耽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也点明了求进之心。王导还是有意栽培的,毕竟叛军据城危难时不弃也是一份情义,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问道:“彦道,你有没有过江去经营的打算?”

    袁耽听到这话,双肩蓦地一颤,拜在地上涩声道:“晚辈所学尚微,才亦未足,何敢轻进弄潮!但若太保有用,不敢辞行……”

    看到袁耽如此反应,王导顿感意兴阑珊,摆摆手说道:“罢了,我只随口一说,彦道你下去吧。”

    因为大量物资的涌入,建康城很快变得繁华起来。尤其是作为江州物用抵达建康的第一线,石头城一带更是成为时下都中最喧闹之处。虽然吴中也有大量物资涌入京畿,但是这些物资多数直接投入到了新城的营建中,流入到市场中的反而不多。

    许多历经劫难的良家百姓,或是几近破产的本地人家,还有南来北往的客商流民,在极短时间内便将这里营造成为一个繁荣地带。

    人性如何?或善或恶,或有长忧,或有近虑。但最真实最纯粹的,还是人欲。

    随着大量的人员涌入,石头城近畔很快便出现了连片的简陋竹楼,还有水边码头附近大量的竹筏蓬舟。

    这些竹楼或是舟船上,有的堆积着丰富的南北物货,品类齐全,供人挑选购买。有的则摆放着佳肴珍馐,香气四溢,供人大朵快颐。有的则居住着吴娃北姝,秀色可餐,供人春宵一度。

    一艘乌蓬小船缓缓靠岸,旋即便有一个身穿猎装的年轻人抖开船帘,自船舱中跨步行上了甲板。这年轻人身材魁梧,鬓发横张,环眼湛湛有神,颌下短须如猬刺钢针,神态虽然略显散漫消沉,但整个人身上还是洋溢着一股蕴而不放的朝气蓬勃。

    “郎君慢行,不知何日妾能再见郎君?”

    后方的船舱里又行出一个身穿翠裙的小娘子,姿容不算是极美,但却有一种生在水塘江畔的兰花之韵。周遭嘈杂的环境并没有引起她的关注,晶亮的眸子只是盯住那年轻人厚实的肩背,趋行上前,手指轻轻勾住年轻人衣带软语低问道。

    “今日来见,已是逾礼。你常在这江畔杂乱之处,自己要小心。若再发生昨日那般恶客有扰,再来道我。”

    年轻人侧首看了一眼那小娘子,继而指着船尾的船夫说道:“老奴贪要米粮钱帛,把你家小娘子目作米仓,但也要细审来访之客!你记住,来日我若得显却不见娘子身影,要把你这身老骨沉江喂鱼!”

    那船夫一脸的忧苦,跪在那船梢叹声道:“桓郎心好这小娘子,是她自己命数得幸。要不是家中委实缺粮开灶,生机将断,老奴哪敢做这种事……只求桓郎善念,早早将这娘子接去府上闲养!”

    年轻人正是桓温,听到那船夫的话,再看身畔小娘子眸底的希冀,脸上便露出几分尴尬:“我、我丧热未除……我、唉……”

    “妾知郎君有虑,不敢强求,只盼郎君常来相见……妾、妾父母生养有恩,未有身偿,也不敢弃……”

    听到小娘子这话,桓温脸色变得更加不自然,他对那小娘子点点头,又瞪了船夫一眼,继而便跳下了船。那小娘子眼见着郎君渐行渐远,眸中渐有水汽氤氲,往前方行了几步,立在那船头,俏脸上满是黯然。

    过不多久,小娘子转回头,眼看到那船夫将一杆绑着淡红布条的竹竿立在了船侧,脸上不禁涌出更多的无奈,她行过去,小嘴翕动良久最终还是低语道:“阿爷,能不能歇上一天?我、我……”

    “歇上一天?昨天已经没有了进项,今天再歇上一天?那你能不能歇上一天不吃饭?”

    听到这话,船夫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望一望桓温离开的方向,再见那小女郎脸庞上掩饰不去的憔悴,终究还是心里一软,上前一步帮小女提起了衣带,慨然道:“阿葵,那桓家郎不是能托养的良人,你不要再有太大指望。他只贪你早晚一乐,要是真心喜你,哪怕丧热,也能把我家娘子别养起来,何至于见你在这江边皮肉过活……”

    “不、不是的!阿爷,郎君他是心善,他是好人!昨夜他虽然留宿,却不碰我,只是怕强人再扰……他是君子的风骨,他、他只是……”

    “他?他只是嫌弃我家小娘子只是一个娼女,恐怕纳了娘子会遭人耻笑!又嫌弃娘子家里人丁太多,收养起来太耗太耗盐米!”

    船夫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涌出了怒气。

    小娘子听到这话,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望着那不吝毒蛇的阿爷满是幽怨:“郎君好或不好,阿爷不能给我留一点念想?清白已经不复,只剩一点真心……又能碍着阿爷多少?”

    眼望着小娘子踉跄着行入船舱,那船夫怔怔良久,眼中的愤怒渐渐转为了无希望的死灰,继而又变得狰狞起来。他蓦地飞起一脚踢断船边挂着红布的竹竿,继而抓起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向着桓温离去的方向大步追去。

    桓温离开了江边,心情却很恶劣,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城内行去。

    江边那一位阿葵小娘子,不是他的新欢,而是旧识。这娘子一家是世居丹阳的良家,往年虽然不算富贵,但也殷实。早年桓家居于建康,便与这娘子一家比邻而居。少年总有懵懂,这一个温婉可人的小娘子便代表着他整个少年时代对异性美好的幻想。

    乱后再相见,已经物是人非,早年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已失怙养,不只身负血仇,还要承担起整个家业。而昔日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家园已被战火摧毁,父兄俱有损伤,已成江畔一娼女。

    两小无猜,相见情伤,可是桓温又能为其做什么?他父亲死在了广德,家业也都凋零,门人四散一空。虽然朝廷对他父亲有所封赠,但那点微薄的钱粮供养母亲幼弟都不足。

    赏赐的田亩因为没有家人耕种只能任其荒废,早先都中米贵,日常的开销都靠故旧接济几分才能勉强维持。自家已是如此,他又哪有余力去接济旁人!

    离别时小娘子那隐忍凄楚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桓温心情不免又焦躁了几分,乃至于生出几分自暴自弃。

    当他行过一座小楼时,内里喧哗的叫嚷声涌进他耳中,那里在进行樗蒲赌戏。似乎有一人掷卢得中,因而大声欢呼。

    樗蒲这种闲戏,往年桓温也有涉猎。可是随着父亲去世,整个家业落在他身上,故旧都有冷落,对于这些消遣的游戏也就渐渐不再热衷。

    可是今天,他心情实在烦闷,待听到楼内博采声如雷鸣,心内却是忍不住有所悸动,有些跃跃欲试。既是想试一试自己运数到底如何,又是想博一些采金,或能暂解燃眉之急。

    他举步行入楼内,刚刚跨过门去,便被楼内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感染的心头火热。这楼内空间不小,十几个赌台同时开赌,或是两两对战,或是三五对决。

    樗蒲这种闲戏,时下男女老幼多有玩耍,风靡一时。有复杂些的掷五木行棋,一手抓住五木,两眼则紧紧盯住棋盘,口中呼卢喝雉,只求一个贵采抢占先机。但眼下这楼内不乏粗鄙闲人,或是嫌弃行棋太慢,只取五木投掷,五木落案,输赢便已经定出,干脆利索。

    这样的赌博闲戏,有人运气好,那自然就有人运气坏。有人接连掷出卢、雉贵采,身后已经堆满了赢来的钱帛。也有人手气不顺,杂采频出,脸色灰败,满头的大汗,身躯都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在角落里站了良久,桓温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游戏。一来他身上并没有太多赌资,若是输了一次,或要举家饮粥。二来他本就不擅此道,往年输了还可以求助友人,可是如今他已经落魄,更不愿被人看到自己更加落魄的一面。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一路赢下去,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是赢了,不过能得满台的赌资,庶民或为之欢呼忘形。可是,桓元子何至于此!

    退出了这个赌楼之后,桓温焦躁的心情变得平和了一些,益发坚定了信念,事皆在人为,困顿只是一时,只要余生尚在,那便永无绝路!

    是啊,他并不是没有出路。前不久镇守大业关的庾翼还传信来,愿意帮他谋求一个军职。可是因为眼下丧服未除,父仇未报,加上家无成丁,桓温也很难直接投军。

    他正待要举步离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桓郎请留步!”

    听到这声音后,桓温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刚刚分别的那个阿葵娘子的父亲正从后方匆匆追来。他眉头一皱,不悦道:“又有何事?”

    船夫行到近前来,眼望着桓温,过片刻后突然自怀中抽出那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

    “你要做什么?”

    桓温见状后小退一步,不过旋即便沉下脸来,他本就不乏勇力,近来又是苦练武技伺机报仇,不要说区区一个船夫,哪怕三五悍卒持械围堵,心中都不惊慌。

    船夫嘴角颤抖片刻,突然双膝一屈跪在桓温面前,柴刀则横在了自己脖子上,还未开言,已是老泪纵横:“素来比邻旧识,老奴即便不言,桓郎应知,小女虽然生来瓦质,往年也是怀中爱物。若非走投无路,哪忍持此贱业?多活一日,多望一眼,心似刀剜!多蒙桓郎错爱,数解危难,今日以血洗污,只乞桓郎勿要相弃!”

    说着,那船夫将刀锋一横,继而便要自刎。

    桓温正凝望这船夫要做什么,眼见此状,心内已是一惊,抬起脚来踢飞其手中柴刀。再见那船夫泪如滂沱,心内已生不忍。因那位阿葵娘子的凄惨际遇,他对其父是多有冷眼的,可是见这老丈请愿一死,心中那一点芥蒂也是荡然无存。

    可是,面对这船夫的诉求,他又能做什么?自家境况本来就是恶劣,这一家老小也有六七丁口,非残即病,但也总要吃喝。他家虽然也有被赏赐的田亩,但那不过一片荒岭,开垦播种也非几月便能收成。

    即便有故友可以求助,但他热孝期间又怎么能为一个……去开口央求?别人如果知道了,将要如何看他?

    船夫委顿在地,抱着桓温的脚踝痛哭哀求,而桓温则昂首望着天穹,心境再次变得一片黯然。

    “阁下可是桓元子桓郎君?”

    突然,一个略显惊喜的声音在桓温身后响起。

    江畔简陋的竹楼上,桓温轻啜一口面前的酒水,一边凝目打量眼前这个印象颇为深刻,乃至于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年轻人。

    只是跟记忆中相比,这个年轻人显得沧桑许多,最明显的变化便是瞎了一只眼睛,用一个皮质的眼罩遮住,这让整个人的容貌由原本的尚算清秀,转为有几分凶悍狰狞。

    “我这一副面容,难免唐突了贵客。只是道左相见,难禁别情,厚颜相拜,还望贤郎勿怪。”

    坐在桓温对面的乃是去年统率蛮部鬼面卒、从乱苏峻的胡润胡厚泽,相较于以往,他显得更成熟一些,对桓温也是很热情。

    “贤兄何出此言?去年多赖贤兄义释,我才能侥幸活命。救命大恩,未有深谢,岂敢有厌!况且,冲阵……”

    讲到这里,桓温话音顿了一顿,意识到对方战阵厮杀可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乃是从乱所致受损,倒有几分咎由自取。

    转过这一节,桓温又说道:“还未请问胡兄别来际遇?因何来到建康?此地凶险,胡兄虽有义节,但也……唉,若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直言。我虽未有名著,但家父捐国之后,总留下几分旧谊。若能相助,义不容辞!”

    听到桓温言中似是以为自己来都中是为了洗脱逆名,胡润当即便是一笑,指着楼外诸多舟船笑语道:“往者已矣,不必过分介怀。如今这水道中往来多傒人,我若说其中过半从逆,桓郎信是不信?”

    桓温听到这话,那环眼不免更是激凸,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如今年近加冠,心思仍不乏少年纯真,对于胡润的话,其实是不相信的。可是眼见真实,这个胡润反迹确凿无疑,却能堂而皇之行在建康街头,半点都无惊慌,又不由得他不信。

    信或不信尚在其次,关键是无法接受。甚至于对于胡润这个人,桓温对其感官也是极为复杂,一方面他身受对方救命之恩,另一方面,若不是这些不法之徒从逆作乱,他父亲未必会为国尽忠而亡!

    可是如今,忠贞者已成冢中枯骨,而叛逆者却招摇过市!如此一个世道,还有没有黑白可言?还有没有道义可言?而他父亲的牺牲,意义究竟在哪里?

    眼见到桓温脸色变幻不定,胡润大概能明白其心中所想,他两手放在案上叹息道:“当今之世,久乱不靖,道义难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庸者求活而已,难免身心污秽。能在如今这个世道秉承忠义,身体力行,以死践志,桓内史真名士,真国士!”

    桓温听到这里,心情有些好转,但却仍然未能完全释怀。这时候他已经注意到胡润衣衫华美,身后豪奴躬行,不乏风光,远非自己可比,不免更有几分不自在。倒不是因为际遇有差而心态失衡,而是因为这与他自幼所秉持的价值观隐有相悖。

    胡润望着桓温,心中也是不乏感慨。许多事情不能看表面,眼下来看,他与桓温确是际遇不等,他资财丰盈,桓温却是身无长物。但若用更长远的眼光来看,他的路是越行越窄,而桓温的路却是越行越宽。彼此分属不同,最终结果也会是云泥之判。

    去年胡润在追击韩晃的时候,被东扬军给擒获,很是困顿了一段时间,舍尽掳掠所得,才被释放出来。但是由于他在乱军中时饱受排挤,所获多折算成了人丁,而且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安置在别处没有随军行动,损失反而不大。

    这种私放叛贼的事情,在别的年代或是大罪,但在时下而言,其实很正常。彼此甚至不能说是各为其主,本来就没有生死大仇,东扬军即便杀了他,不过也只是得一点很难兑现的军功而已,但是如果放了他,则可能得到他藏匿起来的财富。

    侥幸得生之后,胡润虽然元气大伤,但是也没有一败涂地。这得益于他事先安排极多,将分头藏匿的资财人丁取回来,然后入了蛮人世居的山岭藏匿一段时间后,等到风头过去,便又换个身份行走于世。

    因为他的根基在蛮部,本就是王统之外,加上容貌被毁,事后遭受的追究更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胡润矢志重振家业,不甘心老死山林之中,趁着王舒抵达江州安抚地方的机会,借助自己熟悉山林的优势,带领所部很是清剿了一些蛮族,大收其利的同时,还在江州府下谋取到一个军职。

    不过胡润对于在江州经营兴趣不大,一方面早就遭受王舒冷遇,如今更是容貌被毁,深知在其麾下不会有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则是江州是他故乡,旧日亲旧已经凋零,但是乡仇却还有一些,他并不想在实力低微的时候陷入到乡斗中。

    所以在风头过去之后,索性直接弃官率众北上,想要谋求一个晋身的机会。

    今天见到桓温,其实也不是偶遇。胡润在都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门路,唯一能够利用的便是桓温这一点救命之恩。所以到达建康之后,他便派出人手搜罗关于桓氏的消息。

    然而所传回来的情报并不乐观,桓温并没有因为其父忠烈旧名而飞黄腾达,甚至于生活都陷入困境无以为继。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胡润这一项投资可以说是失败了,桓温不要说提携他了,甚至连自己重振家业都渺茫得很。

    由这一点,胡润也意识到自己虽然不乏智谋,但是终究距离上层太遥远,许多事情只能靠猜度,但却往往判断有误。

    桓温眼下的困境,当胡润了解到更多如今都中的派系分别之后,便渐渐有所明悟。

    桓彝活着的时候被推许为江左八达,但是在时局中主要的呼应还是故中书令庾亮。庾亮一死,庾家声势已是大衰,原本主持行台的庾怿被赶出建康,其余兄弟也都各散东西,未居显职,更不可能有余力拉扯桓氏。

    同为江左八达且同样为国尽忠的羊曼,因为其家背靠青徐高门,死后哀荣崇高,兄弟、儿子俱有显用。而桓家因为所靠倒台,一时间连生活都陷入了困顿中。

    这么看来,胡润是没有什么接触桓温的必要,他又不是一个良善君子,而且与桓家本来就没有交情。既然无法利用,那就不再理会就是了。

    可是,另有一件事却让胡润看到了新的希望。那就是如今都中议论纷纷,驸马都尉沈哲子上禀中枢请议为中兴旧臣收取骸骨迁葬陪陵!

    这个消息,对于胡润而言,不啻于长夜之中眼见一点微光,哪怕倾尽所有也要去追逐啊!他家虽然早年也是豫章豪族,但是衰弱已久,而且祖辈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中兴旧臣的先人埋葬在建康城左近。但是,桓温有啊!

    胡润早先义释桓温,只为解下一个善缘,就算没有获得预期的回报,其实也并不感到怎么可惜。但是对于驸马都尉沈侯,他就不能淡定了!

    如果说在如今的时局中,一定要挑选一个令胡润钦佩有加的人物,那一定就是驸马沈侯!沈哲子的事迹,如今已经传遍江东,不知激励了多少有志于显达的寒门子弟,胡润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要表达自己对沈哲子的钦佩之情,那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来说,甘为门下犬马!

    这一位驸马虽然只是出身吴中土豪武宗,但却凭着自己的努力,不只带契整个家族,自己也成为江东年轻一代的翘楚!声誉之隆,同侪无人可以比肩!

    而对胡润来说,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位驸马举用人才不拘一格!他可是知道,去年被他所追杀的叛军悍将韩晃,就是被这位驸马保全下来!自己跟韩晃相比,或许没有那么高的敢战之名,但也绝非庸碌之人。

    无论怎么比,胡润都觉得凭自己眼下的情况,唯有投入驸马麾下,才能得到驱用,也才能有更多的机会!

    可是,他虽然甘为门下犬马,但却求进无门。早先入都时,也是使用了大量的钱财结交时人,想要求一个拜入驸马门下的门路。可是别人钱财笑纳,一听到他的家世之类,往往都是疏远,不肯引见。

    困顿经久,终于眼见到这个机会,胡润无论如何是不能错过的。如果桓温今天不出门的话,他就要上门拜访了。

    桓温还坐在那里纠结,却看到竹楼下那位阿葵娘子正坐在一驾精美牛车上行来,旁边则跟随着其父,整个人昂首阔步,再无一点悲戚。他心中好奇,忙不迭行到竹楼窗前,想要看得更真切。

    胡润跟着行上来,站在桓温身边笑语道:“少年情愁,泰半都是身不由己。桓郎虽有深情,但却不能有屈孝义。这一点,我是深深钦佩。来日我还要长留都中,且为桓郎暂守这一份情谊。待到全礼之后,再恭送府上。”

    “这、这……胡师兄盛意待我,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桓温本就不是一个寡情之人,否则不会为了一个昔日旧邻、今日娼女而困扰至此,屡番受惠于胡润,一时间不免感激得口不能言。这会儿,胡润旧迹如何,他也不再纠结。台中诸公对此都不穷究,他只是一个受惠于人的普通人而已,又去辨析什么忠义!

    “今日见到桓郎,我倒是记起一事。近日都中多言,驸马奏议之事,不知桓郎可有耳闻?桓内史为国尽忠,正宜此论啊!”

    桓温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黯,叹息道:“此事我也有耳闻,本来打算过府请见。可是我眼下这境遇……唉,我知驸马并非冷眼寡恩之人,只是心内有扰,羞见故交。”

    他不是没有动念要去见一见沈哲子,但每每行至府前,看到对方往来多显达,终究有些自惭形秽,况且平日与沈哲子过往也不算亲密,眼下去请见,不免有攀附之嫌,因而屡屡裹足退开。

    “桓郎缘何不智!驸马能作此论,可知其心堂皇。入内请见是为先人哀荣,岂可限于一人荣辱!”

    胡润闻言后眸子已是一亮,脸上却是一副痛心疾首,顿足力劝道。

    沈园的集会已经持续了七八天,但却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虽然后续的人流量不如第一天那么汹涌,已经渐趋平稳,但每天仍是宾客盈门,似乎有无休止的进行下去的趋势。

    类似连绵多日的集会在时下而言并不出奇,譬如已经确认出任豫章太守的泰山羊氏的羊聃,任命比沈哲子的任命下来的还要早,但是至今还没有离都,每天也是贺客云集,已经摆了将近半个月的场子。

    这是时下主流的交际方式,并不能说就是完全在浪费时间。同样拿羊聃来距离,他是出都执掌大郡,连日摆宴,一方面可以巩固旧交人家的人情,另一方面还能以此获得不菲的宦资,而更深层的意义,则是借此来构架一个自己基本的幕僚班底。这样到任之后,能够更轻松的接手掌握郡中事宜。

    沈哲子这个东曹掾,虽然也算分曹治事,但自己还是别人的属官,即便有些属下,那也轮不到他来任命。所以,本身倒是没有征募幕僚的需求。

    但是,他路子广啊。无论是正在扩充的六军宿卫,或是如今都中最大肥差的营建事宜,他的一个表态,有时候甚至比分管的主官份量还要大。而且他本人,也确实有组建班底的需求。

    有一句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教人做事不要埋没良心。但其实沈哲子觉得应该是人在做,人在看。当你处在一个位置上,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备受瞩目。许多事情或许短期内不会收到太大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总能获得可观的回报。

    沈哲子军功得显,而且多举寒庶。他虽然向来没有高喊什么士庶同进的平权口号,但是他的行为已经有所表示。

    行动永远比口号更有说服力,时下虽然世风整体越趋务虚,但是仍然不乏着重实际、恪守儒义礼法之士,但是大多流于空洞的言论。真正肯给予寒庶子弟且有这个能力的,沈哲子毫无疑问是时局中最鲜明的一个。

    所以,众多登门拜访道贺的客人,倒也并非全是非富即贵,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有创建事功之心且能力不弱的寒庶子弟。在不能触及到根本选士制度的时下,虽然仍难免有遗珠之憾,但也确实给了沈哲子更大的选择余地。

    在接触过大量都中后进之后,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相对而言,寒门子弟功欲心更强,有更大的进取精神,姿态放的很低,因而也能更甘心的接受趋势,但是在能力方面,实在参差不齐。

    而士族子弟,哪怕是家世已经衰落的很严重,但心里仍有几分傲气存在,所以在态度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摇摆和暧昧,不过整体的素质,要比寒门子弟略胜一筹。

    这种能力上的差距,倒不是天赋有差,而是后天教育所导致的。当然寒门子弟能力、态度俱佳的不是没有,但实在是太少了。而且在能力方面往往只是依靠天赋异禀,方面之才。

    这几天,沈哲子表面上只是在接待宴请宾客,但其实做的事情也实在不少。

    一方面最重要的自然是推动将那些荒冢迁坟,这个年代,生人都做不到安土重迁,更何况死人。况且虽然沈哲子本意只是不让这些荒冢成为建康城大开发的拦路石,但表面上理由却是冠冕堂皇。

    所以近来因为这一项提议,他身边又聚集起了相当一部分南北旧姓子弟。这些人有的根本没有为长辈迁坟的需求,只是借此来获得一个与驸马交流的机会,同时邀取些许清誉。有的长辈早已经安葬祖墓,但仍不免动了迁坟的念头,用这个理由争取一个更大的交际圈子。

    现在许多事情,沈哲子只需要提出构想,总揽大纲,具体的事务操作,并不需要他去做,自有旁人分劳。

    眼下这个筹措小组中,沈哲子算是挂名,其他成员还有被抓壮丁拉来的庾曼之和沈云,凡事都能分一杯羹的纪友,以及那个江夏李充,还有就是作为主要出资方的庾条。庾条虽然没有什么官运,但并不缺钱,甚至他能直接调用的现钱比沈哲子还要多。

    说实话,如果没有庾条的财力支持,庾家境况肯定要更难熬。虽然眼下与沈家合作已是密切,但也总不能凡事都仰仗沈家。特别是对原本派系人脉的维持,必然要涉及到大量的人情往来,越是落魄时越要撑起一个场面。

    迁坟这一件事,大量筹措工作可以交给旁人,沈哲子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举贤。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组织中,人事权就意味着话语权。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获得时下年轻一代的追捧,清望、旧勋都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他所掌握的政治资源实在是太庞大了,已经远远超过了时下任何一个年轻人能够掌握的程度。甚至有的台辅重臣,在这方面的话语权都不及沈哲子涉猎广泛。

    多大的名望,多大的旧勋,那都是虚的,顶多见面夸赞称许两句。如果一句话便能影响你的前程,那么份量就不可同日而语。

    往年都中并称的三大公子,排在第一的王悦除了家世之外,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力量,才会被人另眼相待。公府屡屡征辟而不应的殷浩,则是因为将隐遁情趣发挥到了极致,因而清誉大涨。相对而言,当时的沈哲子较之这两人,清誉方面是要略逊的。

    可是现在,王悦已经英年早逝。而殷浩入仕之后,不过只担任清职著作郎,政治上没有表现的机会,远远不能匹配过往的清望,不免黯然失色,乃至于被人评为名不副实、邀望诈世之辈,声誉已是大减。

    所以在如今的时局中,能够与沈哲子相提并论的年轻人,几乎已经没有。于是,在世人半吹捧半感慨的氛围中,沈哲子渐渐有了另一个别号,江表魁首。

    对于这个新的称号,沈哲子倒也谈不上喜欢与否,他眼下早已经过了邀名、立人设的初级阶段,在江东怎么样的称许、毁谤也不会给他带来太多或好或坏的影响。话说回来,如果这个称号能换成“衣冠领袖”,那意义又会不一样的多。

    他在江东的声誉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但是仍然欠缺一个普世的影响力,过了江不过只是一个薄具虚名的小貉子而已,甚至于听都没有听过。

    对于这些前来投靠的士庶子弟,除了审辨其才能之外,沈哲子往往都要问上一句:“愿不愿意过江?”

    这个问题,其实很能考验一个人的秉性、气概乃至于格局。随着寿春等前沿重地的丢失,江东朝廷的边防压力陡增。

    大江虽然漫长,中分天下,但是沿线已经多无设防,以往与后赵之间有来有往的对峙攻伐形势一去不再,可以说是完全陷入了被动的防守。换言之,羯胡军队可以任意选择进攻地点而无肘腋之患。

    而且在北地,石勒已破前赵故主,又北向击破拓拔代国,将鲜卑段氏、宇文、慕容压在辽西苦寒之地,霸尽中原,已成虎踞之势。在攻破豫州之后,并没有直接南下,转而围绕着襄阳开始进行一系列的军事行为。显然是要占尽上游之地,要营造一个摧枯拉朽的局面。

    在这样的形势下,过江去基本没有安全保障。哪怕是事功之心再浓烈,如果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也是不敢轻进的。

    所以沈哲子接见的人虽然多,但是心甘情愿过江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时人怯战,毕竟眼下江东新定,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往江北投注。这样一来,就算在江北建功,在时人眼中评价也会弱上一筹,不如留在江东进步前景可观。

    沈哲子将杜赫派过江去,并没有就此不管不顾,除了物资的供给之外,也是时常交流讯息。

    “眼下督护已经率部驻于南塘,将左近乱部逐一拔除,因为南塘战事损害太严重,所以眼下重点还是修整屯戍,同时依照驸马叮嘱,联络左近距地而守的乡伍。”

    坐在沈哲子面前回禀江北形势的,是他的昭武旧部萧忝。大概是艰苦的环境尤其能够磨练一个人,这位萧元东脸上不乏风霜之色,已经变得沉稳起来,举止颇有仪态,不再复以往脚踢竺法深的浪荡姿态。

    沈哲子点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杜赫过江后积极邀战,能够站稳脚跟才是当务之急。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地解决一部分补给问题,南塘虽然距离建康并不远,但也毕竟是江北之地,如果只是依靠后方的补给运输,不确定性实在太多。

    “元东转告道晖,不必急于建功。就算朝廷并不过分关注,但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物用有缺!还要注意疏导军士情绪,必要时刑赏都可以再加重几分。如果真有羯胡大部南掠,也不必执著守土,可暂往历阳转移。”

    因为不能亲临,所以沈哲子对于安全问题也是更担心几分。如果真的遭遇到羯胡大部队南下,凭杜赫所部是没有一战之力的。眼下又不同于祖逖北伐时遍地狼烟的混乱,并没有太多趁乱壮大的机会,能够指望的只是稳扎稳打,在对方的关注盲点内积蓄力量。

    “这一点驸马请放心,石贼虽然已经掠下寿春,但豫州乡伍仍是人心未附,颇多摇摆。非集强军,不敢南下。”

    关乎到自家的性命安全,萧元东他们对北地的形势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也摸得很透。祖氏经营豫州多年,虽然影响力被祖约败的差不多了。但是那些各自距地而守的坞壁主流民帅,倨傲之心养成,虽然未必敢硬抗羯奴兵锋,但是也未必就甘心做顺臣,虚与委蛇是免不了的。

    “而且,石贼禽兽门户,虽然军威不弱,但其实门庭之内已经埋下仇隙。虽然僭越称制,但是也祸患不浅啊,未必就敢倾国来攻。”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亮。他自然知道石勒并其儿子们与石虎之间的矛盾,尤其是石虎对石勒那几个儿子,绝对是半点亲情都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但是因为两方阻隔甚远,而且也没有一个传递信息的固定通道,所以眼下具体形势如何,沈哲子还是不清楚。不过听萧元东这么说,似乎这件事在北地已经成了一个共识,难道矛盾已经激化乃至于完全公开,甚至于已经影响到羯胡的军事行动?

    一念及此,沈哲子忍不住疾声道:“元东快来说说,因何会作此论?”

    萧元东闻言后便笑语道:“去年石贼僭制,初封其子石宏大单于,已让季龙有所不忿,数言要绝其家嗣!其后季龙封国中山大雨倾盆,山洪肆虐,石宏屡讥季龙暴虐天厌,祸延其国,被季龙当街殴打,致使臂折。石贼因而大怒,将季龙禁足府内。不久前,季龙府内招待叛臣祖约,遭石贼猜忌,要收斩祖约,却被季龙率亲卫将祖约送往其封国……”

    沈哲子听到这里,当下便有一些了然。因为江东的走向改变,致使祖约北投推迟数年。而到了这个时候,石勒和石虎之间因为继嗣的问题矛盾加深,而祖约的北投让这矛盾有所激化。

    历史上,祖约北投之后不久便被石勒收斩,可是现在,因为石虎已经渐趋势大,有了自立的需求,让形势变得有些不确定。

    要知道,祖约虽然几近一败涂地才北投背叛朝廷,但是其家治理豫州经年,在豫州是不乏根基的,其人虽然德薄才浅,但是其兄祖逖却是连石勒都赞叹不已。其家虽然已经败亡,但是在豫州的影响力也不是一时之间就能肃清。

    石虎保下祖约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善心作祟,羯奴多豺狼性,此贼尤甚,半点人性都无。豫州作为中原精华地,虽然屡经战火摧残,但是诱惑力仍大。如果祖约以此说动石虎央求庇护,石虎是极有可能被说动的。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沈哲子也明白很难以此去做什么局以加重这叔侄二人之间的矛盾。一方面鞭长莫及,影响不到。另一方面,石勒也不是一个容易受离间之人,历史上其身边重臣屡次劝说,他仍然没有对石虎下杀手。

    或许是因为石虎已经尾大不掉,或许是因为其人心内对这个桀骜残暴的侄子仍不乏信任。所以,在这方面也只能远观,不必寄望太高。

    但这一件事对于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个好消息,叔侄矛盾激化,而石虎在军中又极有威望。石勒如果不是蠢到没救了,近期之内应该不可能集中军力对豫州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免得引发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数。

    果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江东这里是暗潮涌动、谈笑杀人,羯胡那里也不太平,剑拔弩张,非生即死。石勒虽然一统北地,僭越称帝,看似一时的辉煌,但祸根早给儿孙种下。石虎这个畜生,大概就是那些亡魂怨灵汇聚成的索命孽种,等待机会择人而噬。

    石勒称帝的国书,年初送达建康,但是直接被在朝堂之外焚烧,就连使者也被枭首脔割,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回应虽然强硬,但这也不足说明满朝臣僚就多有骨气,不与逆贼互通生息。追溯到底,除了彼此敌对关系之外,也不乏前朝旧怨。

    要知道江东这里,如今还是越府话事。而石勒这一部羯胡,早年也是作为成都王司马颖旧部起兵反对东海王司马越执政,是在这一场场内战中渐渐做大,后来又投靠了同样是司马颖旧部的刘渊。

    如果没有这一层政治遮掩,羯胡那些人如果起兵之初就旗帜鲜明的反晋,有多少悍卒都不够死的。直到现在,石勒军队中仍有大量的成都王旧部。

    所以,如今在朝廷眼中,石勒这个羯奴皇帝并非什么外寇,只是单纯的反贼。堂堂正朔所在,会与反贼互通国书?

    而后世因为民族主义的成熟,在论断前、后赵与东晋朝廷敌对关系的时候,着眼点更多的在民族矛盾,而忽略了成都王司马颖和东海王司马越斗争的余波问题。而这两个胡虏政权,都有着大量的汉人军队和汉人臣子参与其中,并不能以简单的民族矛盾一以概论。

    真正民族矛盾变得尖锐起来,应该还是在石虎掌权之后的大肆杀戮。石勒虽然也杀,但还是有其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存在。但石虎只是单纯的虐杀、屠杀,没有了石勒的约束,这家伙简直就不是人!

    沈哲子一直把石虎当作北伐的第一目标和主要对手,但凭他现在的年纪,是不可能争取到独掌大军的机会。而且以当下江东的国力和政治氛围,也并不足以发动一场举国之战。

    以往无论是他,还是他背后的沈家,甚至连跃上时局做棋手的资格都没有,更无从谈起引导整个江东政事的倾斜。

    所以沈哲子心里是一直充满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他竞争的不是时人,而是时间,是石勒的寿限所在。但偏偏有的事情,却又是欲速则不达。

    比如杜赫在江北的经营,如果动作太大,不只会让豫州那些本地人心存警惕,还有可能招徕羯胡的打击和围剿。诚然过江北伐,何惧一战!但问题是,旁人已经发展了那么久,他在江北却还立足未稳,兵微将寡,被人捶死都用不了第二下啊!

    “元东今次回来,不妨多留几日。近来园中宾客云集,不乏故交,安闲几日也是劳逸结合。而且我这里近来就招来一些有志北上建功的俊彦,待安顿好家事,随你北上,量才取用。”

    沈哲子虽然招揽了一些人手,但也没有安排具体的职事,隔了一条大江,他终究不如杜赫那种身临其地的人对形势了解的透彻。

    而眼下的他,又实在没到过江的时机,因为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往北输送的渠道都还不成熟。如果这个过程稍微出现一点意外,或是被人掣肘,都有可能造成先期投入的血本无归。所以现在,他的任务主要还是留在江东,构建起一个能够稳定输送资源的渠道,以对抗未来那些不可预期的意外。

    “驸马即便不言,我也要厚颜请求多留几天。前段时间都中动荡,风声也传到了江北,难免让那些宿卫罪卒人心动荡。希望驸马能准备一份更详实的情况,予我带过江去安抚众情。”

    萧元东闻言后便笑着说道。

    “这都是小事,元东安心休养,我会让人办妥。”

    这件事,沈哲子也早有考虑到。早先对丹阳人家有所容忍,也是顾虑到那些江北罪卒的情绪问题。但既然有了一个发动的时机,也不可能坐视错过。

    至于后续的善后问题,其实在清洗丹阳人家的时候,沈哲子就已经开始筹划。

    丹阳人家今次实在是跌得太惨,势位上除了寥寥几家之外,其余的几乎被一扫而空。而且因为这些人家多有涉入前段时间囤积居奇的事情中,所以绝大多数人家家资也是被一波带走,将要沦为赤贫,甚至不乏债台高筑者。

    虽然已经跌得这么惨,但只要能保住命,那就要活下去。这世道敢于破釜沉舟,舍命一战的毕竟在少数,强争不过,也只剩下苟且的余地。

    而且沈哲子压榨这些人也还没有压榨过瘾,虽然官没了,钱没了,但最起码还有一条命在啊!这些人虽然没有了蹦达的力气,但各自仍然还是有些乡望的,对乡土旧事了解的也深刻。所以,他们是最好的信贷员。

    前段时间为了稳定建康人心,并且给江州人造成一个市场繁荣的假象诱其入局,沈哲子联络一些人家组建了益民仓,专做放贷。这已经是金融机构的一个雏形,而且这个益民仓也是沈哲子的一个尝试。

    如果此法行得通,那么未来,沈哲子还会组建更规范化的金融机构,不只是放贷,还要兼具集资之能。他对朝廷的行政效率向来不报指望,而这多年积习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肃整起来,因为牵涉到的方面实在太多。

    所以对于北伐的物用来源,沈哲子是希望能够独立于朝廷行政体系之外,用民资去推动,并不寄望于朝廷那脆弱不堪的财政和年年缺额、仨瓜俩枣的赋税。归根到底,江东不穷,但是朝廷太穷。

    用修建建康城将江东民资吸引到建康来,同时将战乱后难以安置的大量难民安插进工作岗位。而杜赫在江北的使命也非大战得胜,而是要做出几个回报丰厚、前景广阔的金融产品,这样才能进一步吸引民资北上。

    耳边丝竹袅袅,清音阵阵,眼中倩影翩然,名士洒脱。

    终于如愿踏入了沈园,可是胡润心情却并不轻松,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无助的小兽,壮着胆子踏入一头凶兽领地中,明明周遭所有对他这无害之物都是漠不关心,可他却是忍不住的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心里充满了警惕。

    “胡世兄请放宽心,驸马这一座园里本就没有太多俗礼束人,一切都是简约,往来也都是年轻同辈,太过拘礼反而拒人于外。”

    看到胡润的紧张姿态,桓温便笑语说道。

    只是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内其实也不乏感慨。眼下他与胡润被安排在了摘星楼一层的偏室中,待遇可谓有差。往年他与父亲同来时,可都是被直接迎到楼上去的。

    当然他也看得出,因为众多宾客来访,园中接待难免会有疏忽。而且这些往来的仆役,大多都是新面孔,不认识他也属正常。

    但是桓温仍不免有些失落,尤其想到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身边再也没有父亲的扶掖,更让他忍不住的一阵悲伤,有感于怀。

    听到桓温的安慰,胡润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往年他也不乏自视甚高,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庸碌之人,跟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相比,所差只是一个家世而已。可是说到才能,自己是不甘心认输的。

    然而现在不过是刚刚进了沈园,还没有见到驸马,他便已经忍不住患得患失,倍感拘束。若就这样到了驸马面前,如何能让驸马看出自己的不凡之处,另眼相待?

    心内给自己打着气,胡润紧张的情绪渐渐有所舒缓。可是当两名侍女自门外趋行入内时,他仍然忍不住下意识的挺直了身体,不敢懈怠。

    两名侍女手中各端一个铜盆行入到房间中来,将铜盆摆在了案上,然后便分立两侧。

    胡润转眸一看,发现这铜盆里盛着半满似是香茗,汤水香气氤氲,有花瓣、艾叶浮沉其中,红得娇艳,绿的清脆,点缀的很是活泼可爱。

    虽然看起来不像是常饮的茗茶,但时下百里不同俗,既然到人府上做客,自然也免不了入乡随俗。而且这茗汤味道馨香,想来口感也是不错。只是用来盛放的器皿,实在有些古怪。

    虽然胡润在军中时条件简陋,再古怪的饮茶器皿都用过,可是眼下所在毕竟不同,若是端起铜盆一饮而尽,姿态不免有几分粗鄙。

    心中略一沉吟,胡润正待要开口讨要瓷杯,却看到桓温已经将两手浸入了铜盆中。略一沉吟之后,他不免大感汗颜,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开口,若被人知道他将这濯手香汤当作茗茶来饮,必然会被传为一时笑谈。世家子弟或许能一笑置之,但是对他来说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污点。

    收敛心神之后,胡润学着桓温的模样,用这香汤洗手洗脸,乃至于趁机用舌尖沾了一点水渍入口细品,却发现味道确是不错,甚至比自己过往所饮的茗茶还要甘甜浓香。

    待到两人洁面完毕,侍女又上前为他们擦干水渍,而后手指则勾起了他们的衣带。这样一来,不独胡润变得窘迫无比,就连桓温都忙不迭后退,两手护住了前襟尴尬道:“娘子毋须多侍,我等过府只为拜望驸马,余者并无所求。”

    两名侍女抿嘴轻笑:“郎君误会了,无盐姿容,哪敢妄荐。只因日前台中诸公雅爱綀衫,我家郎主有效,入园者皆有所赠。奴等只是要为郎君量体之意,冒犯之处,还请郎君见谅。”

    听到侍女的解释,桓温和胡润不免都是老脸一红,尤其桓温素来知晓沈园并无皮肉娱人,有此误解,不免更加尴尬。

    胡润听到这话后,倒是跃跃欲试。年初他抵达建康时,正是綀布衫风行都内的时候,自己也暗制几件袍服,但却不敢穿出去供人观看。世族们做此态是风雅,而他这模样却不免有穷困之嫌,没想到在今天的沈园,倒有机会效法一下这个姿态。

    而桓温听到这话,脸色不禁一苦,他可是深受这綀布之害。早先台中追赠封赏,给他家的有相当一部分綀布,都以市价作论。可是这綀布本身价值摆在那里,制作简便,小民易得,台中虽有此风,却难持久。

    等到风头过去,价格顿时被打落原形,毕竟这布质实在太糙,一时风雅则可,很难长久穿戴。所以到现在,他家还积存着上百匹的綀布,然而价格却已经缩水百倍。

    桓温倒是不知,这一场风波深受其苦者可不是只有他。因为这綀布制作简单,等到行情大涨的时候,都中不乏小民昼夜赶制,乃至于荒废了原本的谋生门路。等到价格回落后,货品都积压在了手里,无人再买,几近破产。

    沈哲子本就对这种流行不感冒,之所以后知后觉的再倡导起来,只是因为不忍见那些小民盲目追赶风潮落得断炊绝食下场,因而很是收购了一批,当然不可能是原本的高昂价格,只是随行就市。毕竟这些布匹也能御寒,不是全无用处之物。

    而之所以给每一个入园的都送一套,主要也不是为了东施效颦,而是因为这布质太粗糙了。布质太糙制成衣服后穿在身上就会过分摩擦皮肤,服散的人根本不敢久穿。他是用这方法,一方面滞货做人情,给大佬捧捧场,一方面在沈园里禁毒呢!

    大量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服散是无可避免的,即便沈家不提供,他们自己也会夹带进来。如果严令禁止,不免显得不近人情。至于现在人人在园里穿着粗布衫,如果不怕磨得遍体生疼、周身血痕,况且这布衫又不能防止测漏渗漏,不怕满身的血腥,那就随便服。

    沈园早存下大量不同尺码的成衣綀衫,待到侍女为这两人量过尺码之后,很快便将衣服送来。虽然不如量体裁衣那么精确,但按照时下宽衣大领的穿衣风格,些许差距也看不出来。

    这两人刚刚换上了綀布衫,便看到门前站立着一个少年人,正咧嘴笑着望向他们,这少年人颌下一道伤疤延伸至耳后,望着有几分狰狞,正是庾曼之。

    “桓元子,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入园来?许久都没见面,我倒是想去府上探望,不过你丧热在身,不敢叨扰啊。”

    桓彝在世时,本来就与庾家关系亲善,因而庾曼之与桓温也是旧相识,而且还在沈哲子大婚时一同做过傧从,虽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见面总要打声招呼。

    “这一位是庾中郎家郎君庾长民,也是曾随驸马收复京畿的昭武旧人。”

    桓温先向胡润介绍一下庾曼之的身份,然后才苦笑一声说道:“丧居草庐,不敢长逐繁华。长民不要怪我疏于往来,冷落旧谊啊。”

    “你这人,怎么变得这样知礼?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其实我要跟你道一声抱歉是真,我小父倒是传信让我关照你一下。不过我这人自己都是过得混沌,哪能做好这些,终日闲游浪荡,如果不是看到你,反倒忘了这件事。”

    见桓温神态略有拘束,庾曼之笑着上前拍拍他肩膀。

    困苦良久,对于故旧子弟如果说没有怨气,那也不可能。不过听庾曼之说的直爽,桓温反而不好再介意。他以往就是这些人当中一员,一群不知人世忧苦的家伙,的确也难寄望太多。不说别人,单单桓温自己,如果不是遭逢大变,丧父之痛,此刻只怕也是率**荡。

    眼看着两人在那里有说有笑,胡润心中不免生起一丝苦涩。交游广阔,这是世家子弟的优势啊。哪怕桓温在都中已是落魄良久,想要拜望高门也是直接就能进入,闲居虽落魄,台中尽旧识。

    反观自己,船载千金,慨然入都,风光只是自知,邑中多陌路,屡叩亦难入啊!这种家世所带来的际遇之差,穷其一生之力,只怕都难追平!

    与桓温笑言几句,庾曼之才注意到旁边的胡润,因为胡润这独眼造型有些别致,不免多望几眼,然后才问道:“这位郎君瞧着有些眼生,是元子你的新识?”

    “这一位是……”

    桓温张口要介绍胡润,然而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他倒不是耻于胡润的出身,而是此人旧事不堪,他虽然不介意,但不知庾曼之对其态度如何。其实对于将胡润引入沈园,他心内也有几分迟疑,但是胡润待他实在太热情,施惠良多,让他无从拒绝。

    “豫章胡厚泽,见过庾侯。庾侯名门之后,却有敢战之名,我虽身在南土,但也久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风采慑人!”

    胡润上前一步,礼拜说道。

    见胡润并不言及具体,桓温便也含糊说道:“去年广德兵劫,我曾受厚泽兄救命之恩。”

    庾曼之听到胡润的夸赞,心里已经高兴起来,又听到桓温这么说,便上前一步自来熟的拍拍胡润肩膀,笑语道:“原来也是一个骁勇战将,可惜不曾并肩杀敌。胡郎你既然是元子良友,到了府上也就不必约束。”

    他这么热情,是在军中学了不少兵痞做派,言语之间早将沈园当作了自家庭院。看一看胡润那被眼罩盖住的眼眶,不禁感慨道:“战阵冲杀,难免会有疾患,胡郎与我都是一般恶运,伤在了面盘。不过生而为丈夫,弓马邀名爵,敬我者知我敢战,厌我者绝非同流。不必以此介怀,世间总有知者!”

    这家伙热情的过份,以为胡润也是平叛战伤,与自己处境相类似,竟生惺惺相惜知己之感。只是听他这么一说,桓温和胡润的神情都不免变得尴尬起来,不知该不该道明真相。

    对于桓温的到访,沈哲子还是比较欣喜的。

    以往他接触那些士庶子弟,总还要多方面的去审辨其才能秉性,但桓温这个人,可以说是已经通过事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所在。

    所以,在听到家人通报桓温来访之后,从楼上行下来前往迎接。

    桓温与胡润在庾曼之的引领下刚刚登上了楼,便看到沈哲子站在阶前正笑吟吟望着他。大概是人确有那种玄而不见的气场,胡润虽然对沈哲子钦佩有加,但却素来无缘得见,眼下第一次见面,便觉得沈哲子这形象恰好吻合了他与之有关的想象。

    “元子兄来迟了!前日宦途得进,正要与故友同庆,览遍席中无幸得见,欢欣总是稍逊几分。”

    沈哲子疾行几步,拉住了刚待要行礼的桓温,顺便望了旁边的胡润一眼,还来不及开口发问,旁边的庾曼之已经拍着胡润的肩膀笑语道:“驸马应是不识,这一位胡郎也是去年战阵立功的义士。当日广德城破,还是靠他戮力相战,桓元子才能保住一名。”

    听到庾曼之脑补的越发厉害,桓温和胡润不免更觉无从解释。不过好在沈哲子也没有纠结于此节,微笑着颔首回应了一下胡润,继而便拉着桓温的手继续往楼上行去:“元子兄府内有殇,寻常不敢多扰,长无相见,总是有憾。今日座中多旧识,即便不能共逐一醉,也要深谈以慰久别之苦。”

    说着,他又望向那胡润笑语道:“胡兄旧业不提,既然与元子兄联袂而来,毋须有虑,显于都中也只在顷刻之内。”

    胡润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已是感慨有加,除了他自己,谁都说不清他为了争取这一个机会,困苦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只是看到旁边那个待他热情和蔼的庾曼之,本是大为振奋的心境,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已经不敢深想自己旧迹被戳破后会遭受对方怎样恼羞成怒的打击。

    相对于胡润的复杂心情,桓温感想倒是比较简单。他以前半是丧居,半是羞惭,因而绝迹人前,不拜故友,也就渐渐疏于往来。可是在看到庾曼之和沈哲子待他态度仍是亲善有加,并无疏远,不免感觉到自己以往的想法和做法确是有几分可笑。

    这世上欢愉快乐或是相通,得意之时人皆景从,势成呼风唤雨。但悲哀落魄却要自己消受,哪怕是心痛得肝肠寸断,于旁人而言,不过一句闲谈。哪怕是至交良友,也没有为你感同身受的义务。而过分沉湎于悲痛中,不过是落得形单影只,离群索居,独自憔悴而已。

    沈哲子倒不知桓温心中感想,其实他虽然归都之后便一直处于忙碌之中,但对桓温的处境艰难也偶有听闻。

    虽然他只要轻轻援手,便能让桓温的处境大大改善,并且能让对方感恩戴德。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苦难与凄凉,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本色。

    他也不是生来就有眼前的风光,最初为了免于家业倾覆的危险,冲龄之年便不辞劳远的奔波,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奋斗。后来顶着满城的轻慢讥讽,才完成了一次门第和身份的一次跃迁。即便有所善助,那也是他自己所争取来的。

    人生或是风光或是凄凉,都是自己品味,实在不必急于与人分享。

    所谓万里归来颜愈少,每个人面对生活都是一个斗士,有的人沉湎于失败挫折,或是黯然心灰,裹足不前,或是心境偏激,愤世嫉俗。能够历经风雨苦难,仍能笑对苍生,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能够保持一个激昂或是恬淡的心境,这才是真正的勇气,强于所谓的匹夫之怒。

    他对桓温有这样的信心,或者说如果桓温自己不能走出自己所划定的囚笼,那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桓温了。世间苦难之众何其多,他又何必为了一个庸碌之人多费心思。

    摘星楼三楼上正有许多世家子弟,三五汇聚,谈笑风生。当沈哲子行到楼上的时候,众人视线转望过来,纷纷颔首示意。也有许多人看到站在沈哲子身后的桓温,不免笑逐颜开,纷纷上前问候。

    谯国桓氏眼下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显宗,但桓温的父亲桓彝名列江左八达,生前坐镇大郡,死得又是忠贞壮烈。拥有这样的家世,桓温的交际圈子自然也不算低,因而在楼上颇有一些旧识。

    胡润跟在桓温身后,神情则要拘束得多。他是第一次涉足到这一类的圈子,虽然席中这些年轻人看起来与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全都穿着一样的綀布衫,言笑之间所谈论的也不乏食色话题,一个个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别样雅趣风骨。

    但是听到庾曼之介绍这些年轻人各自的家世和身份,胡润却是忍不住惊叹连连。比如尚书令温峤之子温放之,大尚书钟雅之子钟诞等等。这些年轻人实在也没有多出奇,甚至胡润不乏动念若真是武力较技,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庾曼之在内,都未必是他对手。

    但是,这些年轻人各自所掌握的资源,所拥有的基础,却是他一生拍马难及。譬如其中一个不慎显眼的江夏李充,其父早年居任江州便是他家恩主,那时候的胡家在江州也是风光一时,而等到这位李使君病逝,他们胡家家势便一落千丈,乃至于因为早年的作风强硬而被乡人们围攻,最终家业俱毁!

    正是因为切身感受到权势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所以在面对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时候,胡润便免不了倍感约束,言谈都变得不再从容。

    沈哲子亲自下楼去迎接,便足以显示出对桓温的重视,别的也都不用再多说。况且桓温也是名士之子,忠烈之后,很快便与席中这些年轻人言谈甚欢。

    时下虽然孝义大昌,但是礼法松弛。等到后世理学渐盛的时候,桓温如果在丧居期间外出游乐,那是大大的污点。但是在时下而言,并没有那种约束,时人更推崇至情至性,对人欲不是压抑,而是失于放纵。

    像是袁耽居丧期间还去帮助桓温赌钱,谢尚安葬完叔父谢裒之后便脱了头巾前去赴宴饮乐,饮至半途才发现丧服还没有脱去。这样的事迹或是悖于礼法,但又何尝不是真性情的流露。

    桓温虽然入席,但却并不饮酒,可见仍是哀痛于父亲的死亡,以此约束自己来缅怀。

    沈哲子在席中坐了片刻,饶有兴致的打量一番胡润,倒不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相貌异于常人,而是其人身上有一种他似曾相识的气质流露。

    他见庾曼之虽然热心为胡润介绍,但是这个年轻人神态举止却颇多拘泥,显然不是长久混迹于这一类的交际中。而且其诸多礼节不乏粗疏,略具蛮风,不免让沈哲子有些好奇。

    “长坐劳形,胡兄可愿伴我闲游片刻?”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起身发问邀请道。

    胡润听到这话,心内已是狂喜,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在驸马面前自陈,忙不迭起身跟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