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汉祚高门 > 全文阅读
汉祚高门txt下载

    离开了台城后,沈哲子先回了建康城内的沈宅,御赐的班剑仪仗理论上而言虽然可以带着招摇过市,但在建康城中,二品的开国爵都不罕见,也实在没有什么炫耀的必要。

    所谓名爵,于沈哲子而言,不过是劳碌心累过后一点调剂,并不执着沉迷于此。但建康沈宅的族人们却不这么想,虽然沈家门第不高,一个关内侯赐爵也不值得多么重视,但得爵者是沈哲子,情况则又不同。

    如今的沈哲子,俨然已经成为沈家从武力强宗混到文化士族的一个标杆,单凭其成为纪瞻弟子,便可以称得上是沈家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回到沈宅短暂停留,应付过族人们的恭贺之后,沈哲子刚待要离开,西宗的老人家沈宪又到来,要为沈哲子大肆庆贺。沈哲子固辞不掉,便只能留下来应付一下人情往来,也借此感受一下沈家的人脉展示。

    头一夜里,先是沈家族人内部的聚会。东西两宗的族人,在建康城里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有的住在沈宅里,有的在外自立门户。其中大部分,都是西宗的族人,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在这个年代,一旦分宗,就算抄家灭族的大罪,彼此都不牵连。但如果有彼此联合的需求,又是血浓于水、其乐融融的样子。

    原本沈氏西宗是要兴盛过东宗的,从旧吴开始便以事功晋阶,历次吴地动荡都有功勋,虽然不及义兴周氏三定江南之显赫,但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最主要还是西宗子弟闯下的赫赫威名。

    而东宗在事功上就有些逊色,从沈哲子去世不久的祖父沈澜开始,就深植乡里,耕作经营,当然也伴随着兼并凌弱的黑手段,家境日趋豪富。到了老爹沈充这一代,达到一个爆发期。

    及至沈哲子拜师纪瞻之后,如今的东西二宗,无论是从计门资清望,还是论势位官职,东宗都隐隐压过了西宗一头。

    这简直就是两条腿走路的典范,也是时下大族生存的常态。西宗势大时,东宗借势经营产业,夯实经济基础。等到东宗后来居上,西宗再借此势,更上一步。

    譬如西宗沈宪,官居台省清要,影响力已经有所衰减,二子虽得爵位,但却没有实际的任事。如今借东宗之势,一个做了老爹会稽郡府司马,一个出任广阳郡守,一扫原本有些颓唐的家世。

    但无论是东宗,还是西宗,都面对一个文化转型的困难。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便是所谓的家无显学,以武力强宗的姿态立于时下,并不受主流社会的认可。

    这样尴尬的社会地位,通过子弟出仕就明显的表现出来其弱势。鉴才定品,通常只在四五品之间徘徊,这直接影响到以后的仕途,大多从浊流实任开始,几乎很难跃升到清流官职。大多数只能担任掾属佐贰,少有曹、监主官。

    一个制度无论外表看去有多么弱智,但如果获得整个社会上下阶层的认可施行之后,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其强大的力量。士庶不同流,并不只体现在官位权势上,简直就是方方面面全方位的差距。对于寒流,不只是整个社会的不认可,就连其本身都看不起自己。

    吴兴沈氏,虽然豪强,但要获得主流认可,如果没有重大的际遇变迁,最起码还要百余年几辈人的努力。一直到南朝沈约时代,才有了文化士族的地位和风貌,可想而知要打穿这个无形壁垒有多困难。

    之所以这么难获得文化士族的认可,主要还是那些老牌士族的阻碍。知识分子都有自命不凡的清高傲气,尤其在魏晋年代更是如此,无论财力亦或权势都难令其折服。唯有学术上无可争议的成就,才能获得广泛的认可。

    至于玄学清谈,放诞处事的风格,则又是一条捷径。所谓跟领导一起做十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坏事。板着脸探讨义理学问,如论如何都比不上一起狎妓饮酒玩乐来得愉快。谯国桓氏,陈郡谢氏便是由这条捷径使家族清望跃升。所谓的清望,便是士族名士对其认可度。

    如桓彝、谢鲲之流,他们本性未必热衷于此,只是为了获得认可,纵使心有抵触,也只能捏着鼻子生受,为家族昌盛而做三陪。

    但即便如此,在老牌士族阮裕看来,也只是一个“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的评价,说这话居然不觉得脸红,似乎陈留阮氏在一干士族当中,是最不伏礼教的。

    明白了这样一个背景,才能体会到沈哲子获得南士人望所系的纪瞻赏识,授经为徒,对整个吴兴沈氏的意义之大。如今的沈哲子,就是文化士族对吴兴沈氏打开的一扇窗户,通过这扇窗户,逐渐挤入到清望高门之列。

    尽管并不认可这种价值观,但沈哲子眼下也只能接受。最起码对他而言这不是坏事,在家族中话语权得以提升,能够更有效的取用调度家族的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众多族人汇聚一堂,沈哲子成为无可争议的中心,备受瞩目。不只长辈们对其赞许有加,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之类,无论年纪大小,也都凑到沈哲子面前,争取混个脸熟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其交际圈子逼格却是很高,品质远胜于他们那些朋友。如果能混进去,对自己人生而言都是一个极大裨益。

    上一次见到众多族人,还是在拜师纪瞻之前。如今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沈哲子就感觉到整个家族风气的变化。许多年轻的族人们洁面傅粉,大袖飘飘,而一些老家伙也手持麈尾,侃侃而谈,俨然已经粗具文化士族的风貌。

    看到这些变化,沈哲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对于这种时尚趣味的追捧实在接受无能。人的性格里是有从众性的,盲目追求合群,如果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屎好吃,真就会有人吃得不亦乐乎,甚至能够衍生出来些许文化气息。

    话说回来,吃屎未必伤身,服散会要人命。

    族人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变化,沈哲子尚可以接受,但服食寒食散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底线。寒食散对神智的摧残或许不如后世毒品猛烈,但对身体的戕害犹有过之。他不希望看到族人们都变成不堪罗衣之重的病秧子,每天神神叨叨的。

    趁着族人们汇聚一堂的时候,沈哲子将这隐忧向沈宪剖白,重言服散之害。

    沈宪本就是旧吴年代活过来的老人瑞,本身不受清谈玄风浸染,也尤其看不惯侨门给江南带来的玄虚放荡风气。听到沈哲子的话,深以为然,当即便表态将禁散列入族规,一犯鞭笞,二犯监禁,三犯开革族籍。

    听到这一项新的族规禁令,其中不乏一些族人脸色幡然一变,其中就包括沈哲子重点培养的名士苗子沈沛之。可见服散之风,在沈家已经滋生出来。

    沈哲子并不奢望凭这一项族规禁令就能禁绝族人们服散,毕竟时下服散成风已经成为交际手段之一,而沈家也负担得起这种奢侈消费。但最起码可以在这些人脑海中树立出来一个是非观念,服散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

    日后就算这些族人要服散,也要偷偷摸摸不能宣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族规的责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其内心道德谴责。他们自身或许不能克制这个毛病,但肯定能发扬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风格,教育族人子弟时,严令其不得服散。

    沈宪治家,颇有军旅果决之风,一俟确定族规禁令,席上就命人搜身检查。但凡发现有服散者或者随身携带寒食散的人,当即便在堂上施刑。沈沛之这种长辈鞭五,晚辈一律鞭十,此为首犯减刑,再往后初犯者一律鞭二十。

    于是,原本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聚会,就变成了哀嚎叫痛的批斗大会。作为始作俑者,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迎着受罚者哀怨目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反正这群家伙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埋怨过后还不是要屁颠屁颠凑上来。

    所谓的家风,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树立起来,逐渐成型,潜移默化塑造着家族中人的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等到出仕任官,面对普罗大众时,通过一桩一桩的事功风评,最终形成整个家族被大众认可的一个形象。

    对于后世的所谓“贵族”概念,沈哲子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但在时下作为士族阶层的一员,沈哲子觉得,除了享受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特权之外,士族最起码的责任是要为社会传递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将整个社会风气导向更为切合实际的一面,而非玄虚任性,脱离实际。

    如果只享受特权,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所谓的贵族,哪怕门第再高,不过是盛放在朱漆盒子里的烂肉而已,看似华贵珍馐,实则臭不可当。

    针对吴兴沈氏,禁散只是沈哲子心里的一小步。他必将执掌这个家族,风靡这个时代,立足实际,建功立业,这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起码素养。

    扪心自问,沈哲子并不反感追求自由,解放个性的魏晋风度。

    事实上在所有历史朝代,这是一个世风最活泼的年代,同时也是人物形象最鲜活的年代。唯有一点不满的就是,这些名士们,专心解放天性就好了,不要居其位而不理其事,占着茅坑不拉屎!

    一夜无话。

    第二天从上午开始,沈宅便大门敞开,开始宴请宾客。

    这种庆祝升官封爵的宴会,并没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客人可以随时到来,随时入席宴饮。提供的饮食也雷同与后世冷餐会,宾客可以随意指定饮食餐品,能够做到满足所有客人的口味需求,方可称得上成功,也是财力的体现。

    至于宴会的娱乐项目,最主要就是欣赏歌舞伶人的表演,兴之所至,也有主人或客人亲自下场奏乐起舞。精通一种乐器,也是重要的雅趣技能,音乐素养的高低,也是一个人文化素质的重要体现之一。

    在这个年代,亲自下场培养歌舞伶人的士族比比皆是。沈哲子老爹沈充便是其中佼佼者,号称吴音翘楚,沈家的前溪别业甚至因此发展成为极为兴旺的文化产业。

    一名技艺纯熟的伶人,高达十数万乃至上百万钱价格,可见吴地士人对其追捧。而同时期壮年奴仆的价格只在钱万余、粮数斛左右,哪怕身怀工艺者,也远不及以色艺娱人者更受看重。

    除了狎妓饮乐,又有投壶、樗蒲之戏,都是能够调动气氛的耍乐游戏。当然这是稍显粗俗的娱乐项目,更风雅的便是手谈下棋、又或清谈辩论,乃至于八卦时事、品鉴时人,吟咏诗赋,聚众服散。

    宴会既以沈哲子封爵为名,沈哲子自然要负责接待宾客。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分量却是很足。纪瞻就是时下吴地的天王巨星,作为其授经的关门弟子,沈哲子在旁人眼中自然也有了非凡的气度。

    在与人应对寒暄之间,沈哲子也知道了他在时下已经不再是籍籍无名之辈,已经拥有了两个传颂一时的称号:纪瞻亲口赞许的吴中琼苞,还有就是与顾毗嘴炮对轰时传扬出来的德乡沈郎。

    这一类的雅号,对沈哲子的裨益比那个关内侯的爵位要大得多。在时下这个世道浸淫越久,沈哲子就越感受到名气的作用。或许名气不能直接兑现为物质收入,但拥有了名气,就意味着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名气越高,一言一行对时人的影响力就越大。

    个人名气可以掌握舆论话语权,家族传承的经义家学则就相当于对古典经义的解读权,这都是逼格很高、意识形态斗争的有力武器。眼下的沈哲子虽然还用不到,但日后他想改革时弊,修正世风,这都是能够派上用场的重要筹码。

    基于这个认知,对于名气,沈哲子虽然不刻意追求,但也并不讳言,避如蛇蝎。所谓名位,本质并没有好坏的区别,只有能否用之得宜的问题。

    在接待宾客的时候,沈哲子也总结出吴兴沈氏所交往家族的特点,多数为同郡的家族,又或际遇、地位相仿的世家,真正清望隆厚的则不多见。这倒不是以势利眼看人,而是通过这个交际圈子,能够更清楚认识到沈家在时下所处的地位。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义兴周氏也有人出席宴会。听到族人介绍其身份后,沈哲子不免吓了一跳,真怕对方抽出刀剑来戳上自己一下子。不过看对方神态平静寻常,并没有什么彼此深仇大恨的愤怒之情。

    由此,对于时下各世家彼此纠缠联合的状态,沈哲子又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老爹沈充抄了义兴周氏的家,但被满门杀绝的只有周札这一支,其他房支分毫无动。

    因此如今的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并没有什么浓得化不开的仇怨,顶多是彼此关系冷落,而且还只限于沈氏东宗。义兴周氏其中一些房支与沈氏西宗关系非常不错,不乏姻亲,彼此之间的联系,在某些方面甚至还要比沈氏内部东西二宗的联络要亲厚得多。

    世家大族,蛛丝密结,复杂情况,一至于斯。后世沈哲子了解这一段历史,对许多人物行为都不理解。如今身处时下,才渐渐有所接受。一方是关系疏离的同宗远房族亲,一方是来往密切的自家女婿姻亲,你会选谁?

    这些人际关系的复杂性,通过沈哲子自己的交际就可以表现出来。

    午后,庾氏庾怿、庾条兄弟二人联袂到来,沈哲子亲自接待,倾谈良久。庾家这几兄弟,庾亮强逼沈哲子入台城觐见皇帝,虽然是有惊无险,但杀己之心却昭然,沈哲子绝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但庾怿与老爹沈充在仕途上还有相互扶持的空间和余地,而庾条更是沈哲子着重培养的头号业务员。沈哲子对庾亮的观感之恶,并不波及与这两兄弟的来往交际。日后庾氏兴旺,这两人也是沈家能借其势的主要途径。

    相对于沈家本宗来往的故旧,沈哲子个人的人脉格调显得要高一些,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纪瞻。江东高门的吴郡顾陆人家,丹阳纪氏、张氏,虽然来得未必是主要门面族人,但也足以表示对沈哲子的重视。

    其余还有庾条招揽的一群侨门子弟,这些都是日后推广隐爵隐俸的业务骨干。虽然感觉与一个垂髫少年座而论交有些怪异,但因为庾条对沈哲子的推崇,也不敢流露出对南人惯有的轻视。

    这些宾客到场,便不愿与原本的客人同处一席。而有了他们在场,原本的宾客也都变得拘束不自在。沈家索性另辟席面,分别安置接待。

    士庶不同流,门第不同者彼此都无往来,真是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了贯彻和体现。如今这个局面,往上追溯的话甚至可以说萌发于西汉后期,生长贯彻整个东汉三国,至于如今,已是根深蒂固,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扭转。

    沈哲子自认没有宇宙大将军侯景那么豪迈的气势,高举屠刀将所谓王谢高门杀个干干净净。如此世风之下,想要成事,难免苟且。

    贺宴一直持续了两天多,才总算是告一段落。这还是因为另一户士族娶亲之喜,宾客们转移阵地,沈哲子才落得清净。

    对于那些有官身的士族成员连轴转的宴饮雅集,沈哲子纵有不满,也不好面斥其非。这一时代,官员休沐大体还遵循汉制,但执行的却不严谨。尤其轮休制,门第高、家世兴旺者不要说每天在官署住宿,甚至旬日不去办公都司空见惯。

    诸如后世南朝琅琊王僧达,性喜游猎,一年大半时间都不在官署中,办公不过是游猎之余的消遣。可是待其失势时,告病请假后站在建康城桥头看人在河中斗鸭,就遭到参奏弹劾。

    更有甚者,南朝一官耽于山水之乐,屡得迁官不见其人,到最后甚至不知其所任官署何在。野史记载或许不足为信,但时下为官者不任其事,风气可见一斑。

    结束贺宴后,沈哲子又回到纪府,趁纪瞻精神尚好时,与其讲述一番御前应答的细节。

    纪瞻能够听出皇帝言辞中对沈家的示好和拉拢,这对吴士而言是一个好现象,因此心情便有几分畅快,叮嘱沈哲子道:“忠义大节,立身之本。要铭记于心,以此自律。”

    沈哲子嘴上答应着,却不忍打击纪瞻。皇帝想要拉拢南士制衡侨门的意图是很明显的,可惜命不长久,临终还下诏要朝廷任用南士中贤明者,但又怎么会得到贯彻。终东晋一朝,始终是重侨门、轻南士的政治格局。

    或许是回光返照,往后几日,纪瞻精神好转许多,能够勉强待客。一干故旧亲属纷纷上门拜访,也算是告别。每当待客时,纪瞻都让沈哲子侍立在侧。

    沈哲子明白,老人家这是用人生最后一点光辉,再扶植自己一程,将一生积攒的人脉、声望和政治遗产,转交到自己手中来。至于沈哲子最终能够继承多少,还要看他自己的努力。

    中秋过后,年过古稀的纪瞻,终于油尽灯枯,于家中与世长辞。

    纪家自是满门悲痛,尤其纪友这个未及弱冠却至亲全无的少年,更是痛哭流涕几近昏厥。沈哲子心中也异常悲痛,这位老人家缠绵病榻经年,人生最后时光都不得安宁,为沈家保驾护航,渡过难关,可谓大恩。

    尤其对沈哲子个人而言,这位身负国士之名的老人,将一生最宝贵的积累分享给自己,这一份赏识和厚遇,实在是沉重的令他无法偿还。

    历经旧吴,横跨两晋,历八王羯胡之乱,览衣冠南渡之悲,这位老人家人生轨迹可谓跌宕。或许囿于时代的局限,没有超出格局的眼光看到历史推进的脉络,但一生克己律行,功存社稷,不负“士”之名,可谓无憾。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服齐衰之礼,仅次于至亲的斩衰,这也是纪瞻临终的交待。虽不入五服血亲,但却有传道厚恩。

    薪火不灭,代以相传。

    时入十月,已是深秋近冬。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继续。

    再浓烈的悲伤,都有衰减时。沈哲子从头到尾经历了纪瞻的丧礼,小殓、大殓、朝夕哭奠、迁柩、虞祭,至于最后的卒哭。这一整套流程,完成之后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

    这个过程中,沈哲子感受最深的还不是繁重的礼节对人的折磨,而是时下士人敏感哀伤的意趣,以及不加节制的沉湎其中。

    纪瞻生前即享盛名,丧葬更是轰动三吴。不乏人奔赴千里前来祭奠,嚎哭声闻于野,更有甚者呕血而泣,昼夜悲戚。

    沈哲子同样很悲伤,但表达悲痛的方式有很多种,这种不加节制的宣泄与其说是怀念死者,不如说是感怀自身。既然心知世事艰难,人生不易,宜当自勉,长久的沉湎又有何益?

    卒哭即毕,仍不乏人上门吊唁,不过是更加重亡者亲属的情感负担。沈哲子眼见着纪友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变为形容枯槁,日渐消瘦,又因服丧期间饮食的节制而营养不良,几乎已经站立不稳,每每待客都要人在旁扶掖,甚至偶有昏厥不省人事。

    这已经不是治丧,而是对自身的折磨。沈哲子不忍见纪友再这么消沉下去,打算邀其与自己同去吴兴,换一个环境,也能舒缓一下心情。

    然而斩衰之礼,居丧小祥期内居不移室,纪友恪守古礼,拒绝了沈哲子的好意。沈哲子屡劝不住,只能放弃。幸而还有葛洪留在纪府照顾,才算放心一些。

    于是,等完成丧礼后,沈哲子便准备返回吴兴。

    离开之前,尚有许多事情要交待筹备。

    首先沈哲子拜托西宗族人帮忙在秦淮河沿置办一块土地,以后他要频繁往来建康、吴兴之间,需要一个驻足点。沈宅虽然也能居住,但毕竟是族产,居住的人也太多,许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况且建康城而今尚是兴废之初,置业还算简单,先圈下一块地来,无论以后用作何用途,都方便许多。

    接下来就是人情的交待,沈哲子重点拜会的还是庾怿。虽然老爹上位多赖南士之力,但南士内部利益纠葛非常复杂,以后又没有了他师父纪瞻的人望支撑,最好还是能营建一下自己的人脉关系。

    庾怿在朝堂中诸多不得志,心内已经存了谋求外任的打算。不过有了沈哲子的劝解和示好,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与沈充互为声援。毕竟就算外任,一时间他也不可能获得多显贵重要的位置。

    得知沈哲子要离开,庾条便打算与他同行。隐爵隐俸的规划已经制定好,但在建康推广效果却不甚乐观。主要是时下能在建康立足的侨门非富则贵,对于信托与人总是有所保留。所以庾条打算再回晋陵,既能看护家业,还能大展抱负。

    正式离开建康那一天,前来为沈哲子送行之人竟有近百之多。虽然其中大多泛泛之交,但也显示出沈哲子已经略具人脉,算是已经融入到这个时代当中。

    唯有一点让沈哲子不爽,时下人敏感悲戚的意趣实在显露在方方面面,不过送别而已,况且大家也不是很熟,竟有许多人都揉红了眼眶。在这肃杀秋风之中,更显悲伤气氛,若不知内情者路过,还以为一群人在这里祭拜亡者呢。

    北人豪迈,南人伤感,大概肇始于此。及至隋唐时,这风气仍不衰减。沈哲子很想吟咏一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但最终还是罢了,无谓强出风头,而且看那些悲秋伤感的家伙,也未必能体会这种洒脱豪迈意境。

    与众人作别后,沈哲子与庾条一同上路。这一次倒不需要沿陆路,由秦淮河登船,转青溪绕道健康城北,便入了长江直通京口的航道。

    这一次在建康盘桓数月,沈哲子收获还是不小的,且不说师父纪瞻临终馈赠给他的大量隐形遗产,单单耳闻目睹诸多,便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尤其深入台城內苑,见到皇帝这最高领导者,还有庾亮这种执掌台省的重臣,对于最高层的领导圈子有了一个深刻认识,不再只是流于表面的认知,和概念性的总结。

    古人不傻,各有谋算。但诸多谋算汇总交融,最终呈现出来的一个结果,却并非一个最好的局面。身在时下,身处其中,更能体会到这种无奈和吊诡。

    如果说尚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没能见到王导一面。东晋之初这个局面,如果说有一个人发挥的作用不可缺少,那个人就是王导。

    囿于本身格局,王导其人或许并没有什么令人无比振奋的壮举功业,但正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所谓的兴废之功,乃是在一片废墟之中,通过强大的个人魅力和高深的政治手腕,将已经碎片化的汉人国祚弥合粘连在一起,保住了秦汉以来的法统正义。

    单凭这一点,王导便无愧于南渡第一人。没能亲眼目睹王导的风采,沈哲子心内还是颇有遗憾的。不过未来总有机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沈哲子有预感,他跟王导终有相看两厌的时候。

    此前跟随沈哲子来建康的近千部曲,早已经先行遣回大半,如今沈哲子也算轻车简从,身边除了几名照料起居的侍女,便只有二十多名龙溪卒随从护卫。

    庾条倒是前呼后拥架势颇大,建康城交好的一群资友在其言语鼓动下,准备随其前往晋陵大展宏图,仆役部曲之类,几艘客船才勉强装下。

    五级三晋的构建虽然只是沈哲子随手为之,但对其寄望却不小。至于究竟能孕生出多大能量,还要看具体的推广效果。沈哲子并不打算过早干涉其中,完成理论的构架后便甩手让庾条去做。

    一方面是庾条确有这种歪才,另一方面他出身这个时代也能因时制宜,细节方面比沈哲子这个前瞻者更有变通的机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完全失去掌控,这样一个骗局一旦成其规模,漏洞也就越来越大。凭庾条是很难掌控的,还是要求到沈哲子这里来。真到了那时候,才是沈哲子正式摘桃子的时候,可以一点一点将主动权从庾条那里收回。

    时下已是秋收一波,大江上舟船往来频繁,往来运送多为食粮布帛。此前的情况沈哲子并不了解,但听船上艄公所言,今年运粮的规模要远逊于往年。背后的意义就是,受兵灾波及影响,今年并非一个丰年,或会有饥馑之灾滋生蔓延。

    沈哲子对此虽有忧虑,但凭他一人空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赈灾良策。只能用脑海中历史知识安慰自己,困蹇只为一时,并不会糜烂成灾继而让时局发生强烈动荡。

    船至京口,景象比之晋陵还要乱。

    京口虽然临近大江,但却不是抵御胡虏的前沿。所谓守江必淮,年初淮北之地虽然在羯胡南寇中局势有所糜烂,但在众多流民兵和淮北坞壁主的努力下,加之北方局势动荡,形势有所缓和,兵灾并未继续扩散糜烂。

    而且,京口附近大江横阔四十里,北方羯胡并没有手段南渡入侵。因而这里成为大江沿线最为稳定的地方,也是流民南渡的首选栖息地。京口自高平郗氏开始正式经营,纳入朝廷统序以来,始终是作为一个内镇平衡扬州和荆州之间的对抗。

    此时郗鉴尚在朝中担任尚书令,乃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尚未镇守京口。京口此时还受新任徐州刺史刘遐管制,只不过刘遐的驻地还在江北淮阴,并不如苏峻受重视直接安置在历阳西藩要害之处。

    京口的混乱,沈哲子在船上还没靠岸就有所感受。沿江渡口各被豪强把持,以竹栅设栏收取过往船只客货之税。沈哲子他们乘坐的船在江面徘徊良久,竟然难以靠岸!

    庾条自觉得尚有几分脸面,欲要上前交涉。然而那些聚啸为凶的流民头目颇有六亲不认的风采,全不理会庾条的恐吓威胁,甚至看到船上多乘膏粱子弟,又不乏美貌女眷,隐隐有动武抢劫之势。

    如此纷乱模样,众人都是束手无策,只能在江面上游弋,思忖对策。沈哲子对于乱世中人心的暴戾又有一个清晰认知,这些流民受无妄之灾,背井离乡,诚然可悯,但他们将自身苦难转嫁在别人身上,又有几分可恶。

    眼见有几艘小船要靠近过来,沈哲子直令龙溪卒动武反击这些强盗。心内感慨的同时,他并不觉得有必要在道德上谴责这群强人,唯有如此彪悍戾气,才能诞生可用之兵。后世北府兵威震天下,底色大概就是眼前这些虎狼之人。

    心内虽作此想,沈哲子却不打算以身饲狼,让人在船上打起旗幡信号。离开建康前,老爹就托人带信,言道京口有人接应。

    旗幡打起后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岸上才有所反应,一艘载兵大船排开那些竹栅舢板,缓缓向此处驶来。待到近处时,沈哲子放眼望去,看到船头挺立一名戎甲将军,赫然正是分别已有数月之久的老爹沈充!

    大船缓缓靠近过来,很快船上就抛来钩链,钩住了客船的船舷,避免被大船破开的水浪推开更远。

    等两船接舷时,未及停稳,沈充已经一个箭步冲出,纵身跳上了客船甲板,眼看着与分别时已经大不相同的儿子,嘴角微微翕动,显示出激动的心情。

    沈哲子心情也有些激荡,没想到老爹居然抛开事务远赴京口来接应自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后才微笑道:“父亲,儿幸不辱命!”

    听到这话,沈充双肩蓦地一颤,大步走来将沈哲子紧紧揽入怀中。隔着甲衣,沈哲子都能感受到老爹身体压抑不住的颤抖。

    “青雀,辛苦你了!”

    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沈充已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本非一个拙于言表之人,可是一想到儿子冲龄之年便远赴京畿,斡旋于多方博弈之间,其中之艰难凶险,哪怕是他都难想象一二。可儿子就是在这复杂莫测的局面中,生生撞出一条通衢大道,让整个家族都黯淡的前景豁然开朗起来!

    沈哲子被老爹揽在怀里良久,脸都被甲衣压出红印,原本激动的心情渐趋尴尬,连忙目示旁边的兵尉刘猛。

    刘猛正有感于这父子重逢的温馨画面,看到沈哲子打眼色,便上前道:“主公,小郎君今次在建康城确是凶险……”说着,便将沈哲子被南顿王派人跟踪,又被庾亮诳入台城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来。

    沈哲子只想让刘猛化解尴尬,却不想他讲这些事情,心知要遭。

    果然,沈充听完之后,脸色陡然阴郁下来,放开沈哲子,抽出腰间佩剑蓦地斩在船舷上:“南顿王,庾亮,狗贼当诛!”

    “不过是有惊无险,大好局面达成不易,父亲千万不要因人废事啊!”

    沈哲子连忙劝告道,担心老爹冲动下做出什么决定,他虽然深恼那两人,但以后自有大把时间和机会去报复回来,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况且,庾条还在另一艘客船上。

    沈充却是不能释怀,将儿子所遭受的凶险全都归咎己身,他拍拍沈哲子肩膀,语调阴冷道:“青雀你放心,为父自有分寸。此二贼既敢对我儿不利,我岂能容他们安卧高眠!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对于老爹的保证,沈哲子自不会怀疑,这可是个敢于一再作乱的积年老反贼!但只要老爹还没愤怒到乱了章法,他也大可不必担心,老爹的手段或许还要阴损过他。

    对于建康城中的南顿王和庾亮,沈充还是鞭长莫及,可是在这江面上,却没了顾忌。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船上飞快放下竹排箭舟,甲士们于江面横掠,很快便将早先对沈哲子一行意图不轨的乱民盗匪或杀或擒。一时间局面混乱不堪,再无人敢靠近过来。

    有了大船开道,一行客船才得以靠岸。庾条上前与沈充见礼,沈充却因先前听闻庾亮之事,并不给其好脸色。

    沈充凶名在外,庾条又在江上看到其狠辣一面,既然不受待见,也不敢再硬凑上来,便在码头与沈哲子告别:“哲子郎君,我家尚有故旧在京口居住,行途至此应去拜访,便不再与你同行了。”

    沈哲子也由得他,略寒暄几句,约定日后再聚,便彼此分别。

    上岸后,沈哲子才发现老爹随行人员并不多,至于大船上的兵卒,则是京口本地的武装力量。还等不及他开口发问,沈充已经招呼他道:“青雀你随我来,先去拜访一位朋友。”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在一群兵卒簇拥下,行向距此不远的一座官署。

    大江岸边,比之江面混乱处犹有过之。放眼望去便是一片连绵极远的难民营,草毡搭建的窝棚比肩接踵,站在高处都几乎看不到尽头。大量流民长久困顿在此地,难得安置,混乱的景象可想而知。

    沈哲子他们一行经过此地,造成不小的骚动,虽有数百兵丁护卫,但似乎仍不能对这些流民形成有效震慑。尤其队伍中还押着在江面上擒住的一干强梁头目,似乎在流民中颇有人望,那些道旁观望的流民看到这一幕,隐隐又有骚动之势。

    行至半途,前方有一队骑兵奔驰而来,一名身披两当铠将领远远便呼喊道:“士居兄,可平安接回令郎?”

    沈充远远应一声,然后转头对沈哲子说道:“这一位是泉陵公军督护徐茂徐邃然,前次之事,多赖他运筹周全。”

    沈哲子闻言后心下了然,对于老爹的人脉又有了一个认识。这个徐茂虽然不见诸史书,但早先沈哲子在建康时从朝廷发出的封赏诏令中也看到这个名字,在刘遐部将中排名还很靠前,刘遐在平叛之后受封泉陵县公,因而以此代称。

    原本沈哲子还以为老爹与刘遐部不过是财货往来的泛泛之交,可是看这徐茂与老爹的对答姿态,似乎私交也还不错。

    那将领徐茂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人群中视线游弋片刻,很快就落在沈哲子身上,笑道:“德乡沈郎之名,我虽在京口,也有耳闻。士居兄有此麟儿,可无憾矣!”

    沈哲子略显腼腆一笑,在老爹示意下上前见礼,心中却是一动。与他有交往南北士人皆有,对他的两个外号,认可度却有些差别。

    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关系,南士见他都要赞一声吴中琼苞。而侨人却多以德乡沈郎称之,大概是纪瞻在侨人当中权威不够,而这外号又得自与吴郡顾毗嘴炮对轰,甚得侨人心意。南北之间的隔阂,通过区区一个称号,就彰显出来。

    看到队伍中押住的那几个强人,徐茂又有些意外,沈充笑着解释道:“这些盗匪不知死活,竟于江上拦截我儿将要行凶,被我顺手擒来。邃然,你可不要怪我越俎代庖啊!”

    徐茂闻言大笑,旋即又叹息道:“泉陵公虽着我巡守此处,只是此地流民拥堵,强梁迭出,实在难以管束。”

    说着,他又望向沈哲子,笑道:“我治下有盗匪惊扰了哲子小郎君,使我未尽地主之责,真是抱歉。小郎君放宽心,稍后我自给你一个交代。”

    话说到最后,已经杀机隐现。

    沈哲子倒没有什么宽宏大量,以德报怨的想法,这群盗匪虽然悍勇,但察其所行,不知已经有多少客旅受其戕害。

    但老爹既然已经让人杀了一通,沈哲子也不想再因这小事穷究下去,正要劝徐茂不必大开杀戒,后方一名披头散发、落汤鸡一样的悍匪已经大声叫嚷起来:“明公救我!我是高仲,乐安高仲啊!”

    听到这叫嚷声,徐茂脸色蓦地一变,排开众人走到叫嚷挣扎的那名盗匪面前,撩开其额前乱发,待看清楚这人模样后,脸色急促变幻良久,突然抬起脚来,一记窝心踹将此人踹翻在地。似乎仍不解气,徐茂又让人将其架起,挥鞭劈头盖脸的抽下去。

    沈哲子见状,便已心知徐茂摆出这姿态大概是要保下此人吧。再看向老爹,神色也是微微一动,显然也看出了什么苗头。

    乐安高仲?

    沈哲子皱眉思忖片刻,这个名字他没听过,但由这郡望却联想到一些事情。

    “败坏门庭,辱没家声的败类,汝父兄俱为忠烈之属,你竟敢为此掳掠恶行,还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徐茂状似愤慨,接连鞭笞之下,那盗匪高仲叫痛声渐渐微弱下来,周身满是血痕,不堪鞭笞渐渐昏厥过去。

    这时候,沈哲子看老爹眉头微蹙,大概是不满徐茂在其面前故作姿态。他想了想,便用手肘碰碰老爹的肩膀。沈充转过头来,看到沈哲子似乎不再想追究,略一思忖,他才开口道:“邃然与此人莫非旧识?若是如此,此事就此作罢吧。”

    听到这话,徐茂才讪讪住手,走回沈充面前,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讪笑道:“这败类自不配与我论交,只是其父兄俱为我昔日同袍,没于北地羯胡之乱。我身在军旅,不便关照同袍遗脉,却不想这败类竟然沦落至斯!”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忠义骨血难保坚贞,世道如此,也难归咎一人。我儿有惊无险,也是幸事,邃然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徐茂又是连番抱歉,这才让人将那几个俘虏并昏厥在地的高仲接收过来。

    沈哲子听到徐茂的话,心内却是会意。那个高仲未必就与徐茂全无关联,否则也不敢在其眼皮底下如此跳脱,只是今次凑巧撞上自己。但人至察则无徒,有的事情真的是应该难得糊涂,看破不要点破。

    不过对那个高仲,他倒是有几分兴趣,上前一步说道:“忠义之后,未尝没有报国之心。这位高君或许只是困蹇时下,迫不得已。小子斗胆,还请明公宽宥其罪。若能引入正途,全其节义,岂不更好?”

    徐茂听到这话,便展颜笑道:“小郎君高义,不愧是士居兄佳儿。待这高仲醒来,我再命他向你道歉。”

    沈哲子笑笑不再多说,乐安高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后世北府兵军头之一。

    沈哲子跟老爹一起,在徐茂带领下进入官署。

    船行虽然要比陆路安逸一些,但江水波荡,一路行来,沈哲子也是颇感疲惫,强打起精神用了一些饭食,便先告退下去休息。

    从午后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沈哲子被仆下唤醒,言道那位乐安高仲前来负荆请罪。沈哲子想了想,并没接待高仲,只让兵尉刘猛送上一批财货以及药物,将人给打发了。

    刘猛离开不久回转,手里却捧着一块白色丝帛,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那高仲也算是个刚烈之士,门前自断一指,以血挥书,言道多谢小郎君回护不杀之恩。”

    沈哲子闻言微微错愕,接过那血书略一阅读,不免对那个高仲的印象有所改观。别的不说,单单这血书字迹就比自己手持毛笔认真写出来的还要强许多,可见也是家学渊源之人。

    信上内容寥寥几句,交代了自己愧对先人,又对沈哲子道谢,还许诺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持血书为信物必不推辞之类。

    将这血书收起,沈哲子心情也极复杂。神州陆沉,北地沦陷,南渡之人当中,若说最失落的,还是那些介于士族寒门之间的乡豪之流,比如这个乐安高氏。

    乡望、势力俱有,但只附着于乡土田产上,一旦迁离故土,这种优势便无处附着,又不如文化士族生命力旺盛可占据朝堂高位,进取无门,只能聚拢乡人以求自存,因部曲多寡而成为大大小小的流民帅。

    乐安高氏,或言源出渤海高氏。但所谓天下之高出渤海,清清白白六镇军户出身的高欢都能攀上渤海高氏的关系,其中亲疏,也只有其心内自知了。这个年代,总需要一个堂皇门第祖宗,才能抬头挺胸做人。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乐安高氏虽然不名著史籍,确为北府初期比较重要的几个军头之一。

    之所以不如之后的刘牢之乃至于刘裕等出名,那是因为在淝水之战后不久,便脱离北府序列,被当时权臣宗室会稽王司马道子引为制衡方镇的重要武装力量,在门阀之间的斗争中被消耗掉。

    此时郗鉴都还未坐镇经营京口,乐安高氏也只能混在一干流民帅当中,拦路抢劫或就为其主要生存之道。如果报以恶意揣测,其背后老板或许就是那个与老爹私交不错的徐州军督护徐茂。

    虽然偶遇这未来的北府军头,沈哲子也不打算即刻就展开什么深入交流。凭他的年纪和名望,也不足以在眼下混乱不堪的京口有所作为,保持现在这种浅尝辄止的接触就不错。

    刚打发走那高仲不久,沈哲子就听到门外老爹的声音:“青雀还在休息?”

    沈哲子连忙起身将老爹迎入室内,彼此相对而坐,沈充看着脸上稚气已经渐有消退的沈哲子,不免又是一叹:“别家少年尚在耍闹庭前,承欢膝下,我儿却要为保全家业奔波劳累,是我这为父者的失职啊!”

    “父亲何出此言,既为人子,当为父分忧。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能帮父亲分担些许忧虑,我乐在其中。”

    沈哲子笑着宽慰老爹一句,旋即又问道:“会稽局面刚刚稳定,父亲你就远赴京口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多赖纪国老提携赏识,局面尚算稳定。我本来想赶去建康,灵前亲自祭奠恩公,只是路途过于遥远,不得诏令也不好公开露面,只能作罢。”

    沈充感慨一声,才又说道:“京口一行,也是不得不来。索性赶在这个节点,顺便接应青雀你归乡。”

    沈充早已经将儿子当做一个可以平等交流探讨的对象,便讲起此行前来京口的目的。而听到老爹的讲述,沈哲子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老爹此行的目的,竟然是想要在徐茂这里购买一批军粮!

    私自买卖军粮,无论在何年代,可都是要砍头的大罪。对于老爹的胆大妄为,沈哲子倒不意外,只是不明白老爹为何要这么做,同时也不免怀疑那徐茂的可靠程度。毕竟老爹劣迹斑斑,局面高高有所好转,再闹出此类风波的话,不是好事。

    沈充看出沈哲子的隐忧,皱眉解释道:“徐邃然此人倒还可信,刘遐麾下也是勾心斗角,此人颇受排挤,只因屡有战功才能维持局面。不过他也有些心灰意懒,想要举家南迁,此事经由我手。如今他一部分家小已经在会稽安顿下来,不必担心他会有反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流民帅桀骜难制,因此朝廷也不敢过于信重,只是沈哲子却没想到内斗严重到这种程度,居然连其手下统军督护都有意脱离背叛,且还付诸行动。如此沈哲子倒是明白了徐茂为何对老爹姿态放得这么低,原来家小都已经在沈家控制之下。

    “至于买粮,也是迫于无奈。”

    沈充又颇为尴尬的讲起原因,沈家虽然吴兴豪富,但也是多年积累之功。他两次谋反,这一次虽然未遂,但平稳各方,所耗钱粮也很严重。尤其今年年初就调集人力,不免有损田亩之出。简而言之,沈家已经没粮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自家有多少家底,他已经有所了解。不说别的,单单掌握的人口就是一个庞大数字。

    老爹如今是二品抚军将军,会稽内史,职官散阶加起来,可荫户不足两百,这完全属于沈家私人所有财产。武康县侯食邑一千两百户,虽然只是税食,但既然封在了沈家所在的武康县,其中就有大把可钻的漏洞。

    实际上武康县在籍民户统共只有将将四千户出头,这已经是吴地罕有的富庶之县,纳税大户。就算朝廷愿意,县府也不可能拦腰切出四分之一赋税给沈家。因此这个食邑,等于是变相承认沈家所控制的不合法荫户部曲。

    通过自家内部的隐册,沈哲子已经了解到,自家控制的人口,比账面上只多不少,已经超过两千户之多!

    这已经是一个不逊于大县人口的数字,分散安置在沈家各处庄园别业中,形如一个个独立岛,除非朝廷动用武力碾压推平庄园,否则这些人丁不可能被官府掌握。

    一户人家不可能只有一两个人,以两千户来算,这就是几万人口啊!老实说,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沈哲子真是吓了一大跳,除了感慨于这个时代豪门玩儿的真大以外,更感受到庞大的责任和压力。

    人口并不只意味着创造财富的能力,还意味着要负担这些人口的生存。人口和土地,是豪强立足的根本,一旦发生饥荒,便意味着自身的利益受到伤害。地方官府可以在饥荒蔓延、赈灾无力时束手不管,放食于野。

    豪强与荫户部曲却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如果这么做了,无异于自毁根基。侨门南渡,兵荒马乱中仍要想尽办法聚敛收拢人口,以为自存之道。

    这时候,沈哲子才明白老爹为什么远赴京口购买军粮,数万人的吃饭问题如果不能解决,沈家立足的根基就要动摇了!

    可是,他还是有些疑惑:“今次兵灾,吴地未受波荡,难道不能就近采购粮食吗?”

    沈充苦笑着拍拍沈哲子脑壳,解释道:“那些人家,或许还乐得眼见我家受灾。况且时下粮价飙升,不乏有趁火打劫之人,就算肯售粮,价格也过于虚高。故旧亲厚人家,或能接济一二,但也是杯水车薪。”

    沈哲子听到这话,明白自己对世情了解还是太浅。他往来所见那些士族庄园,往往都囤积大量粮食,满足自需之外,也在等高价售卖。沈家乃是强大竞争对手,他们也实在乐得眼见沈家受灾遭到削弱。

    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沈家崛起过程,此类手段大概也用过不少。

    “这些事情,我来解决。青雀你安心休息,等到事情谈妥,咱们一起返家。”

    沈充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在他看来,儿子敏于大势,这是天授之才,至于这种具体的家业维持,却是要靠经验历事来积累。与沈哲子谈论这些,也是习惯使然,并不奢望沈哲子能拿出什么解决方案。

    沈哲子也清楚自己弱势在哪里,他可以对大势侃侃而谈,有自己的见解,这是拜后世的知识所赐。但这种具体的事情,实在比不上老爹经验丰富,手段老练,也就不强揽上身,指手画脚,只是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心内思索有什么后世的经验可缓解一二缺粮之患。

    这个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在京口逗留了五天,沈哲子才跟老爹一起上路。

    千余人的队伍在京口开拔,除了老爹带来的几百部曲家兵之外,尚有近千名民夫,男女老幼皆有。这些民夫并其家眷,皆为徐茂本人所属部曲,一方面帮忙运粮,另一方面则是随队前往吴兴安置下来,给徐茂日后在吴兴安家立业打好基础,预留退路。

    沈哲子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年代豪强们是怎么玩儿的了,徐茂身为京口沿江督护,既有巡防之责,又有安民之任。大笔一勾,安置流民的白籍上就少了两百户人丁!

    这些人丁若能登籍造册,择地安置,不出数年就能为朝廷输送赋税。可是现在,却成了徐茂个人的私产,再不受朝廷的法度约束。而看这些人,并没有因为丧失自由自立的地位而有所沮丧,反而隐有振奋之情。

    毕竟要在京口这流民汇聚地等待安置遥遥无期,而且即便得到授田,也要艰难垦荒,食不果腹。可是一旦到了三吴腹地,便不吝于一个美好开始。

    老爹对此却有些不满,船舱中不乏忿忿对沈哲子抱怨:“这徐邃然也是奸猾,统共给我不到三万斛粮,为他安顿荫户部曲就要耗费近万斛。两万斛粮,也难派上多大用场。”

    对于老爹的抱怨,沈哲子也心有戚戚。两万斛粮看似数量不小,但对于自家掌握的庞大人口而言,甚至不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消耗。

    今时后世计量单位过于混乱,时下一斛粮换算为重量,大约可以视为一石。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但这所谓的斤是汉斤,汉斤两斤尚不足后世一市斤。

    或许可以用更直观的计量来计算时下人均耗粮,三国志讲司马懿闻诸葛亮日食米仅三升,便预言其将死。《梁书》镇北将军江革受俘北魏,“日给脱粟三升,仅余性命”。

    从这些来看,不考虑后世那些乱七八糟的营养摄取、热量摄取之类,可知日食三升仅仅只能维持人不被饿死而已。如果还要承担劳动,那么一个成年人一天最起码要有五升主食,才大约能够满足生存和劳动的消耗。

    两万斛粮,二十万斗,两百万升,人均下来,实在算不得一个多大的数量,也难怪老爹有些不满。须知沈家除了维持自家人口消耗之外,还要接济那些依附沈家的那些小地主士族。拜老爹预谋反叛所赐,这些人家也卷入其中,田亩歉收。

    如此累加起来,要维持到明年新稻收成,最起码还有将近十万斛粮的缺口!如果是正常年头,区区十万斛粮,还不足以压垮沈家,每年田亩所出,又何止十万斛。

    但今年兵灾波及,粮价本就高企,沈家多年积累,近乎消耗一空。眼下虽然还未到粮尽一刻,但未雨绸缪,前景堪忧。

    这几天沈哲子也在考虑关于古代救荒的经验,见老爹愁眉不展,便试探道:“父亲,儿在纪师府中偶向葛洪葛仙师请教,他曾说过几种救饥之方……”

    说着,他便将自己勉强记得的一些救饥方托以葛洪之名向老爹介绍。譬如黄豆研磨芝麻,搓成球,江米芝麻研磨成丸,书上或言一粒可保数日不饥。沈哲子虽然没吃过,但眼下集思广益,有用无用大可试试。

    听到是葛洪所教,沈充倒是认真倾听,听完后却有些失望,说道:“这一类救饥之法,不过是果腹积气,使人不觉饿,但却积气体虚,力弱不堪。官府赈济或可一用,我家人丁尚要劳作生产,益处不大。”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话,便明白了这些救饥方的弊病,用一些难消化的食物填饱肚子,只是让肚子里不至于空无一物,但其实人体需要的营养还是缺失。

    “青雀你也不用烦心,为父自有应对之策。”

    沈充见沈哲子略显失落,笑着安慰他道:“今非大荒之年,虽受兵事波及,但各家也有粮产储蓄。只要多加思量,总能买到粮食济缓救急。”

    沈哲子点点头,但也清楚,老爹嘴上说的轻松,但其实难就难在买不到粮。沈家田亩歉收,这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么大的粮食缺口,不是一两家能够满足,如果一众世家都是抱着落井下石的态度,局势肯定更加不妙。

    船行到吴郡,需要以车周转入太湖。行出大半日后,沈充却让队伍停下来,对沈哲子说道:“左近故鄣县内有我家故亲朱氏,眼下天色尚早,青雀你去拜会一下。”

    听到老爹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好端端赶路回家,老爹怎么突然让他去走一趟亲戚?以他对老爹的了解,其中肯定有内情。

    果然老爹接下来就道出了缘由:“此间县长朱贡为你姑婿,日前我着人执信来求粮。这吝夫竟欲以三万斛粮换我家盘溪两庄,着实可厌!”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这个名为朱贡的便宜姑父,就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人其中一员。

    盘溪两处田庄,不算岭地沼泽,单单可耕作熟地水田就有近百顷,按照亩产三石来算,一季水稻产量也有三万石,扣除人工粮种绿肥之类的成本,也有将近两万石的盈余。更不要说果园苗圃之类的产出,绝对不止三万斛粮的价值!

    这朱贡是眼看着自家遭遇难关,便想凭此要挟,想要图谋自家的田产。难怪老爹提起此人便愤愤不已,让自己去拜会,大概也是存心让他将自家已经买到粮的消息告诉对方,虚张声势,以此再来周旋。

    明白了老爹的用意,沈哲子心照不宣的笑笑,然后便带上十几名仆从护卫,往故鄣县朱家庄园而去。行出没有多远,沈哲子便看到一干民夫在老爹指挥下,开始掘土装车,以粮覆之。看这架势,老爹对空城计也是玩得挺溜。

    故鄣辖地远逊武康,刚刚进入县治内,沈哲子便被告知已经进入朱家田产的范围内。旅途中,兵尉刘猛向沈哲子介绍这朱贡一家的情形。

    这朱贡乃是吴县朱氏的一个分支,与沈家一样都是土豪货色,发迹在陈敏作乱时,大肆圈地。如今故鄣县近半土地都为其田产,门人部曲千余,已经可以称得上吴地新进崛起的乡豪之一。而与沈家的姻亲关系算起来也蛮近,其妻乃是老爹沈充的堂妹,沈哲子的堂姑。

    然而危难时,越是亲近之人,背后插刀子就越狠。

    换了别人,表面看沈家家大业大,对于沈家时下面对的窘境还了解不多。可是这朱贡本为亲戚,早先也跟在老爹屁股后面混了不短的时间,对于沈家内情了解颇多,因此也更清楚沈家时下所面对的难题。

    正因为此人态度坚决的为难老爹,所以才让其他人家看出一点端倪,令得沈家在吴地筹粮过冬更加艰难。

    行出大半刻钟,遇到朱家的佃客,沈哲子着人道明来意,佃客中便分出几人带领沈哲子一行前往朱家庄园所在。

    时下秋收已毕,广袤的田地中却仍不乏劳碌身影。翻土培垄,似乎仍在栽种作物。沈哲子对此倒颇感好奇,莫非时下吴地已经开始大规模栽种小麦之类能够越冬的作物?

    他停下来着人请来一位老农,笑问道:“请问老丈,你们是在播种什么?”

    那老人面对沈哲子,神态略显局促,嗫嚅不能言。沈哲子挥挥手让刘猛等人推开,自己撩起衣衫拉着老人手走入田地中,才看到老人播种的种子不少,其中也有小麦,只是颗粒较之后世略微瘪小。但是更多的种子,他却认不住来。

    那老人似乎少见贵人子弟下田,小心翼翼护持在沈哲子旁边,这才小心翼翼讲述起来。

    沈哲子耐心倾听,有听不明白的便请老丈再解释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明白。原来耕种小麦并非为了收成,而是当做绿肥保墒养地。

    其余还有苕子、冬葵之类,都是养地的绿肥材料,苕子既能养地,又可以当做饲料饲养家畜,冬葵则号称百蔬之长,乃是时下最重要的蔬菜之一,不需要越冬,年前就能够抢收一波。

    听完老丈的解释,沈哲子才明白自己是有些大惊小怪了。这些田耕的常识,他确实不甚精通,时下人对于绿肥保墒,休养地力,其实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和成熟的经验。

    走回牛车上掸掸身上的泥土,沈哲子让人给那位老人家奉上一份礼物,然后便又继续上路,赶去朱家位于岭坡上的庄园。

    一路穿过广阔的田地,沈哲子一行终于将近朱家庄园。

    对于朱家将屋舍修筑在坡地上,沈哲子本来还有些好奇。

    时下人置业讲究周圆之美,对于住所的环境要求更是极多,能得青山为屏,绿水绕墙,远观山黛翠墨挥洒,近听流水潺潺自然之音,这已经是最基本的环境追求了。

    沈哲子也见识过一些吴地庄园主人的居所,大多环境幽雅,雅趣盎然。像朱家这样不考虑出入方便,不计较周圆之美,在高坡立宅的还真不多见。

    及至到了近前,沈哲子才发现原因所在。这坡地下确有一条小河绕流而过,但在河湾处却筑坝修渠,将小河懒腰截断。于是上游水位便抬高,虽然有水渠分流,但一旦雨水绵延,就有成泛滥水灾之患。

    因此朱家庄园才位于高坡,如此才能避开水淹隐患。至于为什么要拦河筑坝,看看河下游的水碓滚叶,也就明白了。

    水碓最大的作用,就是舂米脱壳去糠。稻谷要变成洁白莹润的米粒,所需要的工序颇多,其中舂米便是最重要的一项。如果单靠人为,劳力耗损极大,而且非常没有效率。可是有了水碓,只要有水流冲击之力,就可以昼夜不断的加工。

    沈哲子并不着急前往朱家庄园,停在水坝下观赏片刻水碓的工作。他对这种古代农业生产中的水力机械颇感兴趣,在后世柴油机作为动力之前,水碓可是最重要的生产机械之一!

    西晋潘岳《闲居赋》有“舂税足以代耕”句,所谓的舂税,就是以水碓加工稻谷收取加工费,可见对于水力的利用,在这个年代已经成为足以媲美农耕的产业。三国后魏蜀吴彼此对峙抗衡时,水碓甚至上升到极为重要的战略位置,直接影响到国力的涨消!

    朱家所设水碓,乃是西晋杜预所造连机碓,用一个大水轮驱动数个水碓坑位,所需要用到的水力自然也就越大。因此筑坝拦河,人为抬高水位,以此冲击力来带动水碓,所以放弃了更为优越的平地居住环境。只是拦河筑坝,若真遇上水患,受灾牵连又岂止一家。

    由这一点,沈哲子便看出朱贡此人务实的性格。说的再通俗一点,那就是认钱不认人,实用主义。于是沈哲子也就理解了为何这朱贡要对自家落井下石,难怪老爹唤其为“吝夫”。跟这种人讲什么亲情友谊,那也是对牛弹琴。

    再上牛车,沈哲子便径直到了朱家庄园外,着人送上拜帖。过不多久,庄园内便有人迎出来,言道:“我家主人离家访客,主母请小郎君内宅相见。”

    听到这话,沈哲子略感失望,他此行主要还是要在朱贡面前透露出自家已经买到粮。但既然已经到家门前,总要去拜见一下那个素未谋面的姑母。

    让其他人在前庭休息,沈哲子带上两名仆从,随着朱家门人身后进入内宅。行不多久,便看到一个富态夫人头顶堕髻,在几名侍女拱卫中站在庭前笑眯眯望着自己。

    沈哲子见状,便猜到这妇人应是自己的姑母沈氏,连忙上前施礼:“侄儿拜见姑母。”

    沈氏快行几步,扶起沈哲子,笑眯眯上下打量:“去年见哲子,还是小娃娃模样,今年已经成了风度卓然的少年郎,难怪能得到丹阳纪国老青眼。不像我家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至今也不让我省心。”

    沈哲子跟外人尚能纵横捭阖的侃侃而谈,可是在妇人面前家长里短实在非其所长,迎着姑母略带宠溺目光,讪笑道:“表兄们都是清望高门子弟,是我要效仿的榜样。”

    沈氏听到这话后却是嗤笑一声,言道:“我家门第未必就逊于这朱门末梢,哲子你是纪国老赞誉的吴中琼苞,青春华茂的年纪。过于谦和了,别人反倒要看轻。”

    听到姑母这话,沈哲子倒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滋味,似乎姑母在朱家过得并不甚愉快。不过没等他多想,沈氏便拉着他的手,笑着走进厅堂中。

    沈哲子坐在沈氏对面,应付着妇人的寒暄盘问,心情倒也放松。或许是久不回娘家走动,沈氏对沈哲子的亲切喜爱倒也真实,闲聊过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声,望着沈哲子轻声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经这里?”

    沈哲子点点头,接着便听姑母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家中情形,我也略知。我一个妇人,有心帮忙,也无所作为。不过,这些时日我倒筹措两千多斛糙米,稍后你离开时,一并带回武康去,是我一点绵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微微错愕。两千多斛粮食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自家这位姑母不出宅院就筹到这么多,看来当年嫁妆也是丰厚。只不过这些粮食相对于沈家所需的缺口,也只是杯水车薪。

    况且这个年代,妇人有多少财产嫁妆,都是独立于夫家之外经营,相当程度上就决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话语权。沈家再怎么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儿的财产才能糊口。

    因此他忙不迭摆手道:“姑母实在不用如此,我绕道来拜会,只是想念姑母。况且眼下家中困境已解,我由京口南来,顺便就押运父亲在北地筹措的粮食,足足有五万斛之多。后续还有几批,量虽然不及这次多,但也足够家中用度维持到明年。”

    “哲子所言当真?可是京口那里怎么……”

    沈氏闻言语调不禁提高,旋即便看到沈哲子竖起食指作噤声状,当即便醒悟过来,收声不言,但已是喜上眉梢。此前她夹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心情很是复杂沉重,眼下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眼眸一转,看到门口侍立一名侍女微微侧身似是在倾听这边谈话,沈氏脸色勃然一变,劈手将案上陶杯砸向那侍女,同时怒喝道:“给我将这贱婢拖下去鞭笞!”

    沈哲子见状倒是一惊,不知姑母为何勃然大怒,等到几名壮仆冲出将那侍女拉下去鞭打责罚,庭院中很快响起凄厉的尖叫讨饶声。再看姑母,满脸寒霜,牙关紧咬,一副恨极模样,似是良久的积怨倾泻出来。

    “哲子,真是让你见笑了。本来我不想当着你面自扬家丑,可恼这些贱妇全不知谁是室中主人!”

    沈哲子本来还想劝劝姑母,听到这话后便依稀明白自己是见识了深宅家斗的戏码,大概那被责罚侍女背后另有靠山。这却是他不曾点亮的技能,因此便沉默下来,只是神情多少有些尴尬。

    过了约莫半刻钟,门外有喧哗骚动声,沈哲子探头望去,只见一名华装妇人乘着步辇行来。那妇人面貌娇媚,嘴角总挂一丝撩人笑意。看到这里,沈哲子心知家斗的另一方登场了。

    一直到了门口,那步辇才放下,妇人站起在侍女搀扶下走进厅内,先看一眼廊下呻吟声渐弱的侍女,才又转望向脸色已是铁青的沈氏,笑吟吟道:“主母缘何这般暴躁?那婢子若真冒犯你,掘土埋了就是,何必要喧闹的家宅不宁,扰人清梦?”

    “蔡娥,今天我侄儿登门,我不想跟你吵闹。那贱婢是我门内,该杀该罚我自有主见,不用你来插口!”沈氏乜斜那妇人一眼,神情更是阴冷厌恶。

    “难怪主母今天尤为气盛,原来是母家来人壮胆。”

    妇人掩嘴低笑,媚眼流转望向坐在一侧的沈哲子,眼睛里闪过一丝蔑视,继而冷笑道:“我却听说,吴兴沈家竹篾的架子,内囊已经空空。只是不知主母这气势,还能否撑到年后?”

    啪!

    沈哲子眼见姑母身形飞起,旋即便听到一声清亮耳光,再见那妇人蔡娥,已经捂着脸蹬蹬后退,满脸的不敢置信。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禁感慨,自家姑母果然不愧出身豪强武宗,尽管养尊处优,身手却仍是矫健。

    “凭你这贱婢,也配蔑视我母家!若再不退下,我今日就活埋了你!”

    沈氏厉色戟指对方,那蔡娥还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弱了气势,被人扶上步辇匆匆离开,临走前却是一口啐在门栏:“看你还能恶到几时?”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却是微蹙,他看出姑母虽然气势不弱,但连一个姬妾都敢登堂羞辱占嘴上便宜,看来姑母在这朱家处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劣几分。

    逼走那蔡娥之后,沈氏有些虚弱的晃了晃身形,转望向沈哲子方待开口,却已经忍不住垂下泪来:“哲子,今天姑母在你面前,真是没了体面……朱贡性恶,本是朱氏末流庶子,全赖我家扶持有今日局面,宠妾灭妻只是小节。早先知我家有难,竟要转吮恩血,禽兽无异……”

    沈哲子大小也是娘家人,看到姑母悲戚至此,心内不忍,更不能坐视不理。他走上前,安慰沈氏道:“沈家娘子,配于谁家都是珍宝!姑母你何须委屈至此,跟我回吴兴吧。那朱贡若不给个满意说法,必不让他有一天安宁!”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气急叫嚷声响起:“那恶妇在哪里?我离家片刻,竟敢要杀我爱人?今天我就杖杀了你,沈士居又能奈我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怒极,打定主意要做一次恶客,让这朱家鸡犬不宁!

    宠妾灭妻,沈哲子不清楚在别的朝代有没有此例,但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后世王献之休妻而娶公主,都备受争议诟病。更不要说为了区区一个姬妾,居然口呼要杖杀正妻!

    越是难以置信,沈哲子才越是出离的愤怒!哪怕他自己并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但时下风气如此,可见在朱贡心目中对沈家蔑视到何等程度!

    单凭这一句话,沈哲子今天就算杀了朱贡,吴郡朱氏都不敢放一个屁!

    他长身而起,自腰际抽出一柄短剑。时下士人并无佩剑习气,这是他在被庾亮强逼入宫后养成的一个习惯,但凡外出,身边总佩兵器以作防身。就算实际用处不大,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手提短剑,沈哲子缓缓步出厅堂,站在廊下大喊道:“刘猛何在?”

    乱糟糟的前庭中,顿时响起一阵打杀声,过了没有几息,那叫嚣着要杖杀正妻的朱贡还没有露面,已经有数道人影翻越墙头疾冲而来:“郎君勿惊,刘猛在此!”

    刘猛等几名龙溪卒守住沈哲子身边,各自擎出随身兵刃,虎视眈眈!

    这会儿,跨院门口才涌进一群人来,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个大袖飘飘,袒露胸膛的中年男人。这中年人生得眼狭脸长,并不符合时下人“美仪容”的审美意趣,头发挽成散髻垂在脑后,步履踉跄,满脸醉态,身后便紧跟着脸上尚有掌印残留的蔡娥,看来便是此家主人朱贡。

    朱贡在外宴饮归来,熏熏然自得之际,便见到爱妾蔡娥捧着脸于门下哀哭,一问之下,才知家中悍妻招来母家之人竟要打杀他的爱妾!若非家中奴仆回护,加之蔡娥逃跑得快,此时眼前娇娃已成一坨烂肉!

    听到蔡娥的哭诉,朱贡心中怒火当即便冲垮理智。他心内对这悍妻不满之情由来已久,凭他吴郡朱氏清望高门,肯娶这土豪沈氏之女,已经是天大恩典。

    这妇人姿容如何且不说,性情却难称温婉。人言出嫁从夫,这妇人却仗着母家权势,一应妆奁死死攥在手中,他这个为夫者都不得插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床而异梦,岂是为人—妻者该有的德行!

    若是以前,朱贡尚能容忍几分,可是眼下旁人或许还不清楚,朱贡却深知吴兴沈家看似兴旺,实则厄难缠身。他心中这口恶气怎么还能忍住,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狠狠教训这个悍妻,让沈充明白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怀揣这种心情,接着醉意,朱贡叫嚷着冲进内宅来,旋即便看到几名悍卒刀剑出鞘遥指自己,杀气腾腾的模样。这让他醉意略减,旋即便更增羞恼,跳脚大骂道:“狗胆匹夫,竟敢在我家中逞武?你们莫非还要杀我不成?哈,吴兴沈氏,好大的威风杀气!”

    沈哲子亦冷笑一声,朗声道:“杀气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及朱明府威风。敢为人之莫能为,朱明府也算世间独一勇士!只是人多嘈杂,请你把刚才话再喊一遍!”

    眼见一个少年出声,朱贡微微一愣,待听到沈哲子的话语,心内略一沉吟,脸色便登时耷拉下来,心知怒极失言。气势顿时消散大半,语调也放缓一些:“夫妻帷中戏言,岂能当真!你又是何人?在我家庭院这般姿态,这是什么礼数?”

    “吴兴沈氏,一孺子而已。我家风肃整,不知何为戏言,请明府复言一次!”

    沈哲子板着脸,语调仍是冷淡。

    朱贡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本已气虚,此时被一少年穷究不舍,更显窘迫。

    然而要其示弱认错,却又怎么甘心,尤其心内对沈家轻视已久,再见对方仅只数人,自家宅中却有部曲百余,怒意滋生得酒气发散,顿时便有恶意涌上心头来:“我便说了,那又如何?那恶妇入我家门,桀骜不驯,又无大妇容人之量!吴兴沈氏?哼!既然到了我家,岂有你放肆之地!”

    沈哲子屈指弹剑,站在廊下垂首望向朱贡,笑道:“好,好得很!我也有一言,请明府倾听!”

    他蓦地退回一步,大声道:“龙溪卒听令,各自突围,不必护我!但有一人冲出,引人来杀绝朱氏满门!”

    “这、这……”

    听到“龙溪卒”之名,朱贡只觉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曾跟在沈充麾下厮混良久,何尝不知龙溪卒实力,若这些人固守于此,尚可一网打尽不泄露内情,日后彼此交涉还能诸多推诿。但这些人若决意突围,凭他手下部曲,却难尽数拦截!

    朱贡万万没想到这沈家少年如此果决狠辣,竟置自己性命不顾都要让朱家满门陪葬!

    凭他这点家底,又怎么扛得住杀性大起的沈家,眼见那几名龙溪卒已经领命各自散开,再重的酒意杀意这会儿也清醒大半,若真让人这么冲出去,哪怕他并无杀心到时候也百口莫辩,忙不迭挥手叫嚷:“我无恶意……误会……”

    喊叫声刚刚脱口而出,旋即便戛然而止,气急攻心下,朱贡竟然直挺挺昏厥倒向后方。

    “啊!”

    朱贡身后那美妇蔡娥惊声尖叫,至于朱家仆从皆手忙脚乱冲到那里扶起昏厥的朱贡,局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刘猛见状,示意两人飞跃出墙外,然后才率领剩余护卫又返回来,簇拥着沈哲子返回厅堂,守住了门窗出口。

    沈哲子站在门内,听到外间诸多嘈杂人声,其中一人喊道:“主人散气郁结,快去取酒来!”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明白这朱贡态度为何如此癫狂,饮酒加服散,难怪口不择言。

    外间的乱局他不再理会,折转回来,看到姑母已经收住哭声,只是脸色略显惨淡。夫妻失和,至于此地,沈哲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知道绝不能让姑母再留在朱家,便上前说道:“姑母,你先跟侄儿回武康去,事后再如何处理,都可从长计议。”

    沈氏面色凄惨道:“我对这家,已无眷恋,只是心中尚忧你两表兄,才苦捱岁月。朱贡对我怀怨,只因妆奁一事,彼此早有龃龉。他宠爱何人,我才不理。只是那蔡娥可厌,受其煽动屡恶言向我……”

    听到姑母絮絮叨叨的讲述,沈哲子对这朱家内宅乱事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看来根结还是财货惹出来,所谓宠妾灭妻,不过是那蔡娥自己智商欠费,被朱贡拿来羞辱姑母以泄愤。

    但由此也可见朱贡用心之险恶,往更深处想,此人未必不希望姑母忿怨淤积继而生病,最好是病死拉倒,他才能将姑母嫁妆收入自己囊中。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叫嚷声:“拿糯米酒来济得何事!快取秫米酒,要温的,速去!”

    听到叫嚷的热闹,沈哲子便推开窗户,看到朱贡衣衫早已被除尽,整个人赤裸着被人搀扶起来,不断被牵引着四肢伸缩,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青红印记交错,那是寒食散药力发散残留下的印记。

    寒食散本有毒性,服入体内后需要各种工序徐徐发散,时人认为可以将体内病症随毒性药力发散掉。发散的方法有很多,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让身体流汗,毒性随着汗液排出体外,一旦淤积在身体内排不出来,则就会有性命之忧。

    散步疾走,冷食冷浴,最重要的还是饮温酒发汗。酒度数越高,发散效果自然越好。糯米酒显然不是好的选择,而在没有蒸馏酒的时下,秫米即就是高粱才可酿出度数稍高的酒来。

    因此名士常备秫米酒,而且秫米也是田亩必种的作物。会稽孔群曾与友人抱怨年收七百斛秫米,不足酿酒之用。陶渊明还在为五斗米折腰做官时,甚至还因为要不要在职田种秫米而跟妻子吵架。

    发散用高度酒效果更好,这个时代没有蒸馏酒……

    沈哲子突然一拍脑壳,他真是抱着金大腿在要饭啊!如果自家生产出高度烧酒,还怕没人卖粮给自家?到时候只怕要顾客盈门,粮食装都装不下!

    一俟想通这个环节,沈哲子心中彷徨尽去,恨不能即刻飞回家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兴奋之情,当即便搀扶姑母走出厅堂,准备离开。

    此时经过一番抢救,朱贡也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便疾声道:“沈家人何在?”

    及至看到搀扶着沈氏站在廊下的沈哲子,朱贡才终于松一口气,心道万幸局势还没完全失控,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披上外衫略作遮掩,然后便在仆人搀扶下迎上来,苦着脸对沈氏说道:“夫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多饮误事,口出妄言,你千万不要……”

    “朱明府,沈家娘子,自有归处。今日之教,铭感五内!”沈哲子冷笑一声,打断朱贡的话,既然姑母都不打算再留下来,他更没心情跟这家伙虚与委蛇。

    “你、你是士居之子?青雀,哈,我认得你。姑婿无状,让你见笑了。”

    朱贡仔细看看沈哲子,这才依稀认出来,心内不免又是一惊。沈哲子时下的名气,哪怕是他也不敢淡然视之,纪瞻仙去未远,自己今日之孟浪行径若由其弟子传扬出去,那他在吴地也不必再混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奉父命,要接姑母归省回家。明府若无异议,我们便告辞了。”

    沈哲子一副生人勿进模样,懒得理会这家伙。

    朱贡放低姿态,连番央求,沈哲子只是不理,让刘猛等人开出道路。

    眼见如此,朱贡也沉下脸来,冷笑道:“哲子小郎,只怕你还没回家,不知家中近况吧?我也不妨明言,我之家事,你最好不要干涉,免得我与士居失和。夫人归省可以,旬日之内必须送回!否则,我与你父再无座谈之日!”

    沈哲子听到这家伙到现在还要威胁,当即便冷笑一声:“朱门高第,家风迥异于世。今日所见,骇人听闻,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于此,不妨与明府立约,日后彼此谁人再求往来,须负荆先拜,才得登门!”

    “哼!无知孺子,我自会安坐家中,等你来负荆请罪!”朱贡自觉拿住沈家命门,岂会在这小子面前低头。沈家无粮过冬,总还要求到自己头上,也绝不敢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未免过分刺激那朱贡令其狗急跳墙,沈哲子只引着姑母一人,与刘猛等龙溪卒走出朱宅,上车离开。

    行至半途,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正是老爹沈充带来的援军。得人报信后,沈充早已怒不可遏,不再顾忌私离任所不好公开露面,当即便点起能战之人,决意要踏平朱宅!

    看到牛车缓缓驶来,沈充先一步冲上去,疾声道:“我儿青雀何在?”

    沈哲子步下牛车,对老爹笑道:“父亲勿忧,有惊无险。”

    见到儿子完好无损,沈充才松一口气,及至又看到车厢内里的沈氏,神情便有些复杂:“四妹,委屈你了。”

    沈氏诧异于沈充出现在此地,但总算见到可依靠的娘家人,心内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未及开口已是泪如滂沱:“二兄,我、我……”

    沈充满脸霜色,对沈哲子说道:“青雀先送你姑母离开,我先去见那朱贡匹夫,随后再与你们汇合!”

    见老爹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沈哲子也能猜到老爹此去,那朱宅只怕难再有活人。他虽然也深恼朱贡,尤其对方曾流露出明显恶意,此人死不足惜,但杀人在他看来却不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许多话不好当着姑母的面说,沈哲子跳下牛车,到了老爹近前,站在道旁说道:“父亲暂请息怒,对付那朱贡小人,实在不必大动干戈。”

    “此贼视我家无物,如此羞辱,岂能容他苟活!”

    沈充怒火难遏,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还是走过来,沉声道:“青雀又有何看法?”

    “此地尚属吴郡,我家粮事为重,实在不宜横生枝节。”

    对于时下大族的胆大妄为,沈哲子是深有体会,上次他途径吴郡时,便曾遭到张茂之妻陆氏率众袭杀,为夫报仇。他们这一次随行虽然有千余人,但有近半都是徐茂的部曲家眷,并不堪用。

    虽然手中的力量踏平朱宅还是能做到,但事情一旦闹大,会面对怎样的危险并不好说。最重要的是,杀人不过泄愤,并没有什么实际好处。就算可将朱家浮财搜刮一空,但最重要的产业却难带走。尤其是当下沈家最缺的粮食,凭几百战兵实在带不走多少。

    “朱贡宠妾灭妻,世所不容。其所恃者,无非我家尚有求于他。但他既然授人以柄,儿有信心可在旬月之间将其家业榨取涓滴不剩!”

    沈哲子并无唾面自干涵养,之所以不想急于发难,主要还是从现实方面考虑。他凭南顿王一封请柬,就能说服国士纪瞻。如今手握朱贡如此大的把柄,要榨干对方家底,实在没有什么难度,甚至还要对方乖乖双手奉上。

    沈充虽是胆大如斗,手段狠辣,但也不是一味蛮干之人。眼见沈哲子一副成竹在胸模样,他并不怀疑儿子是否能说到做到。正如朱贡对沈家困境知之甚详,他对朱家有多少家底也是如观掌纹。若真如儿子所言能榨干朱家家底,沈家眼下的困难自能迎刃而解。

    “也罢,且容这匹夫再多活几日!”

    沉吟片刻后,沈充才点头道。朱贡先有趁火打劫的念头,现在又如此羞辱沈家,对于谋取其家业,沈充倒无多少心理负担。若能藉此度过自家难关,正是一桩天大好事。

    说到底,世家若想长存,掀开外皮的体面,内里无非是勾心斗角,弱肉强食。正如眼下沈家缺粮之患,在吴地这些士族看来,何尝不是群起而分食其乡土势力的盛宴!

    贫家高门,各有烦恼。

    沈哲子现在是深有体会,老爹得任会稽内史,而自己也是纪瞻之徒,政治上有了一席之地,文化上也有了抬头趋势,乡土之间的经济基础却又告急。要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家业,还真是一刻都松懈不得。

    只有各个层面的斗争都取得旁人难及的优势,才能支撑起一个巍峨高门!

    既然不打算再即刻向朱贡发难,一行人便又折转回去,与粮队汇合,继续南下。经太湖又行数日,终于回到了武康。

    其实本来可以更早回来,但老爹还要虚张声势去晃点别人,兼之稳定自家人心,所以沈哲子就押运着粮食几乎绕着吴兴走了大半圈的冤枉路,才返回龙溪老宅。

    其实这个法子直白浅显,也不乏拙劣。沈哲子沿途去拜会那些世家,不乏有人直言这是虚张声势,沈哲子对此既不强辩,也无心虚。尤其如此,才更让人摸不清底细,继而生疑。

    有几家态度有所转变,言道要售粮给沈家,不管是真意还是试探,沈哲子一概以年幼不理家事回绝。在没有占据主动位置之前,就算谈成买卖,价格也是无法接受的高。沈哲子已经将朱家视为免费粮仓,哪还愿意再跟这些人虚与委蛇。

    较之此前,龙溪老宅已经大为改观,连绵的军营早已拆除,不再弥漫着一股肃杀紧张气氛。此前避祸各方的族人也都归来,老宅里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

    沈家老宅人丁兴旺,留在武康乡土的族人数量远非建康城那里可比。时下的习惯是三代不分家,即就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姐妹之间还能按照年龄排序,超过三代,产业上先不说,排位称呼那就各论各的了。

    老爹沈充这一辈堂兄弟有十三人,而沈哲子再论序的话,则只需要算他祖父沈澜这一系。沈哲子排行第四,但却是长子嫡孙,以血脉论是当之无愧的东宗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大群男女老幼族人们一拥而上,将沈哲子迎进家中。闹哄哄的场面,光脸面都认不清楚,更不要说名字了。

    应付过族人们的寒暄道贺,沈哲子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家,先拜见母亲魏氏。魏氏拉着沈哲子的手,还未开口,眼眶已经红了,摩挲着沈哲子脑袋说道:“雀儿清减许多,再不要离家奔波了。明天我带你去观里,请吴先生为我儿祈福消灾,仔细调养。”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是一惊,忙不迭摆手道:“儿在建康时,已成了小仙师抱朴子的寄名童子,道统不一,实在不好再打扰吴先生清修。”

    魏氏听到这话,顿时喜出望外:“雀儿竟然得了小仙师照拂,真是一桩天大幸事!”

    在吴中信奉天师道的风气之下,葛洪那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巨擘,其叔公葛玄在后世更被尊崇为四大天师之一,根正苗红的仙三代!在魏氏看来,沈哲子得到葛洪照拂,意义之大远甚于成为纪瞻弟子。

    随口应付着母亲围绕葛洪的八卦盘问,沈哲子又去看看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小老弟沈劲。托了他这个大哥的福,这一世沈劲不必再为洗刷家族污名而死战洛阳。

    这小娃娃蹬着小腿看着就很壮实,沈哲子也知这小子乃是不逊老爹的狠角色,成人后为报父仇杀人全家。捏着奶娃子肥嘟嘟小脸,沈哲子打算以后好好调教这小子,培养成一个智勇双全的北伐悍将!

    在房间内逗留片刻,先一步回家的老爹派人来喊沈哲子过去。临出门前,沈哲子听到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盘算着要给青羊观再奉上一大笔供奉。这败家娘们儿!沈哲子打算劝老爹好好管管他媳妇,家业再大,也不能这么求神拜佛的糟蹋。

    走进书房,沈哲子看到老爹侧首还坐着一个中年人,脸上交错的两道新伤疤痕,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青雀快来拜见你叔父。世仪与我虽非血亲,但却胜于手足!”沈充摆摆手,招呼沈哲子上前见礼。

    世仪?

    沈哲子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想起此人正是老爹的好基友钱凤钱世仪。一俟知道对方身份,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老爹真是大心脏、作到死的典范,举兵谋反、盗买军粮,眼下还有窝藏钦犯。

    朝廷给钱凤开出的悬赏可是五千户侯,可见恨意有多大!而沈哲子在建康时,还抽空去朱雀桁看了看跟王敦头颅悬挂在一起的钱凤首级,心里不免感慨几句。可是现在真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颇感不寒而栗。

    见儿子呆呆站在那里不似以往淡定,沈充脸色顿时一沉,正待要呵斥,侧首钱凤连忙开口道:“明公不要怪责小郎君,我这幅模样,自己看了都生厌。小郎君毕竟年幼,有所惊慌也是正常。”

    沈充却扼腕痛惜道:“我家广厦千间,难道还无世仪你容身之所?你又何苦自残容颜,绝迹人前?这让我心如何能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明白钱凤是为了不被人认出牵连到老爹,所以自毁容貌,心内不禁肃然起敬。此人心思正邪与沈哲子无关,但肯为老爹做到这一步,绝对是值得信重之人,当即便下拜道:“侄儿无礼,请叔父见谅。”

    “小郎君何须重礼,凤不过劫余之人,得明公庇护,才能苟存。”钱凤连忙起身扶起沈哲子,只是想到自己容貌恐怖,又忙不迭以袖遮面。

    沈哲子穿越来所见,多为膏粱浮躁之辈,如钱凤这种类比古之豫让的人却不多见,继而才明白老爹为何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在风口浪尖的局势中还要周全保护挚友。如果自己能够遇到这种性命相托的知己,自然也要竭力保全,共谋大事!

    “会稽局面新稳,我不能离开太久,明日就要返回山阴。”

    等到沈哲子坐在自己身边,沈充便开口道:“家中之事,我托付世仪打理,并不担心。稍后六弟、九弟都会回武康,他们可以做世仪臂膀,维持家计。”

    对于沈充的托付,钱凤并不推辞,可见已经熟不拘礼,彼此家业相托,而老爹对钱凤的能力也是非常信任。

    “青雀,朱家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有迟疑不决处,可与你钱叔父共商。就算出了纰漏,自有为父为你承担,勿须束手束脚。”

    沈充深信儿子的能力,索性放手任事,以做锻炼:“还有就是,你师纪国老仙去,诗书经学的课业,你先在族学里听讲,年后我会给你延请高学博士讲授经义。不可因为庶务纠缠,就耽误了经义正学!”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叫苦一声。他心内虽然对国学经义充满敬意,但并不觉得自己应该白首穷经。不过也犯不着因此事当面违逆老爹,阳奉阴违的本领,他也不需要去请教别人,就算老爹真请来授业老师,厚礼奉养,由其一边玩儿去。

    接下来,钱凤摊开一卷籍册,讲述起这段时间所掌握的沈家产业状况:“眼下库中尚有米粮一万五千余斛,秫、黍、菽、菰之类合八千余斛。明公今次运回两万余斛,各庄园内荫户部曲缴粮归库,旬日之内,库中粮可达六万余斛。”

    沈哲子听到这些数字,也是暗暗咂舌以致心疼,沈家眼下已是粮荒,扫扫库底子居然还能凑出几万斛粮,可想而知,今年这大半年老爹败出去多少家底!土豪任性,这脾气都是海量钱粮堆出来的!

    别的不说,单单为谋反调集部曲家兵那万余军队加上民夫,几个月粮食消耗只怕十万斛都打不住。其后各方打点,钱粮更是水泼一般往外撒,单单捐输送往建康和其他地方的粮食,就达将近二十万斛!至于今年耽搁农事,田亩的歉收,又有十数万之多!

    心内略一算计,沈哲子就不禁感慨,幸亏他爷爷棺材板订得严实,否则老爷子泉下有知他老爹几年就干掉老爷子积攒大半生的储蓄,肯定要跳出棺材来破口大骂这个败家子!

    沈充却无败干净家底的羞惭感觉,只是沉吟道:“如此说来,年前用度倒是可以维持?”

    钱凤点点头,在案上摆弄着算筹,一边算一边说道:“眼下各庄舂税每日尚有千数斛进项,至于月下水弱止工,可得近万斛。渔猎采集,禽鱼菜蔬之类,尚可储足万石。只是进了冬月之后,生产便无以为继。”

    这个时代封山锢泽,寒庶缺食,也不敢上山下泽渔猎取食。但沈家自然不在此列,自家庄园中便有大片河沼山岭,当然不会放过这天地馈赠的食材宝库。吴人饮食习惯,饭稻羹鱼,制作鱼鲊、鱼干之类技术都很纯熟,可以较长时间保存食材。

    但是两晋之交也是一个小冰河时期,冬季酷寒较之后世有三四度的温差,诸胡内迁与气候关系很大。吴兴虽处于江南,但冬天也很湿冷,户外生产几乎无以为继。所以冬天这几个月里,可以说只有消耗,没有生产。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的讲述,渐渐明白,眼下库存看似不少,但真正大量的消耗期还没到来。等到寒风凛冽时,沈家除了要满足自家消耗,还要接济其他跟在沈家后边混的那些家族。比如余杭钱氏、乌程徐氏等,这些家族都是沈家铁杆盟友,不能置之不理。

    如此算下来,十万斛粮的缺口,已经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估算数字。如果今年气候再恶劣一些,春暖延后到来,粮食缺口只会更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再加大力收缴荫户余粮,私家不得燃灶开火,各庄饮食用度归公调配。有犯禁者,世仪你不必顾虑,军法处置!”

    关键时刻,沈充不乏心狠手辣,不让荫户储粮,一方面是便于统一调配资源,另一方面也是对人口施加人身控制。困顿只为一时,但如果人心浮荡,流落出去,那就难办了。明年开春后就算有田在手,也会因劳力缺乏而迟迟难以恢复元气。

    听到老爹这举措,沈哲子咂舌之余,也发现自己颇有黑心地主的潜质。早先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大锅开灶,工分计酬,对于解决眼下的困境是很有作用的。老爹既然已经想到这个法子,他便也不再多说。

    “明公请放心,凤既领命,当竭力维持,不使明公有后顾之忧。”

    钱凤沉声表示道,言辞间颇有冷厉杀意,配合着疤痕交错的脸庞,颇有狰狞酷吏风范。

    交代完这些事情,沈充才放心下来,沉吟少许后叹息道:“可惜会稽凿渠之议,朝廷迟迟未有决议回应,否则我家可不必如此窘迫。”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老爹大力推动兴修会稽水利除了为国事计,内里还不乏公器私用的念头。兴修水利工程,通常要在秋冬枯水农闲时,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工程安排自家壮丁去上工就食,也能解决很大一部分粮荒问题。

    更不要说钱粮周转之间,尚有大把可斡旋运作空间,老爹于任上推动此事,就算不需要直接中饱私囊,但借势运作,自家这些粮食缺口要解决也不困难。

    这个时代,果然不兴纯臣啊!

    第二天一早,沈充便匆匆离开,率领一干部属南下赶往会稽山阴任所。

    沈哲子尚念着自己的蒸馏酒大计,随后便也收拾收拾,跟钱凤一起去了龙溪田庄。

    龙溪田庄是沈家经营最久的庄园,往上追溯已经有数代历史,原本只是武康山两座山头之间的一片荒芜谷地。

    经过多年开垦经营,兴修水利,如今单单肥沃熟田就有几百顷,规模几乎囊括了武康山近半的区域,坡岭果园,竹木林场,畜牧耕织,陶瓷冶炼,应有尽有,几乎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链,近似独立王国,乃是沈家最为重要的产业。

    钱凤精通庶务,能力很强,到达龙溪庄园后便开始推行老爹制定的策略。其人精明干练,终日以巾覆面,只露出一对略显阴鸷的眼睛,让人不敢轻视。

    看到钱凤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沈哲子感觉老爹将家事托付给他,也是知人善用。庶务上他并没有多少插话的地方,便直接对钱凤说:“请叔父帮我召集一批庄内精擅酿酒技艺的匠人,我这里有些想法要试一试。”

    钱凤也是经历王敦之乱的风云人物,对于能够周旋各方的沈哲子不敢小觑,当即便从各个庄园调来近百名有酿酒经验的部曲匠人,供沈哲子驱使。

    不过在让沈哲子放手施为前,钱凤还是忍不住善意提醒道:“冬日新酿,确实可得佳品。只是眼下库粮匮乏,并不能给小郎君供给太多材料。”

    沈哲子笑着解释道:“叔父不必担心,我并不是要大兴酿造。只是由别处偶得一发散古方,只要用现成的酒水做材料就可以。”

    沈哲子的计划中,确实不是以蒸馏技术大批量制造高度酒作为饮品推广,而是要将之作为化解五石散毒性的奢侈救命品来包装。

    人的口味是很特殊的,哪怕在后世制酒勾兑技术已经成熟,浓香、酱香之类酒水也并不是人人皆嗜好。尤其在江南时下口味偏好或甜腻或清淡,那烧心辣的烧酒更不符合饮食习惯。

    事实上有据可考的高度蒸馏酒技术在元代兴盛,但当时人并不认可,认为饮之皆昏厥,是有毒之物。哪怕到了明清时,酒水饮品仍然以重酿黄酒为主流,而高度烧酒只在民间底层之间风靡。后世武松打虎所喝村酿,应是劣质黄酒勾兑烧酒,作者施耐庵已是元明时人。

    时下人虽然放达嗜酒,但口味也就那样,沈哲子并不奢望自己这技术能够做出后世那种口味的酒水来,自然也就不奢望蒸馏酒能即刻风靡江南。所以定位与寒食散捆绑,走高档奢侈药品路线,散力郁结无法散出?那就喝!

    而沈家窖藏的各类酒水口味,也印证了沈哲子的这个想法。

    单单龙溪庄园中窖藏的酒水就有几十种,从原料上,米、黍、蔗、秫一应俱全,工艺上则有酒曲发酵、曲蘖发酵等。其他尚有特殊口味用途的,椒酒、桂花酒、柏实酒、松醪、茱萸酒等等。品质上则有齐酎之分,齐为浅酿薄酒,酎为重酿佳浆。

    这些酒品,沈哲子全都挑出来,一一品尝少许。

    抛去那些节庆日要饮的椒、桂、菊花,还有所谓可延年益寿的松、柏等这些实在味道太古怪的不提。其他酒水口味虽有参差,但总体的特点是微辣绵长,甜酸皆俱。

    薄酒甜味略大,哪怕是品质价格最高的酎酒重酿,也并没有火辣辣的刺激。至于曲蘖发酵的酒,口味则更似于后世啤酒,只是要更甜一些。所谓的“蘖”,便是发芽的米麦。

    时下的酒水味道就是如此,这更坚定了沈哲子的想法,将酒水蒸馏加工,当做发散琼浆来包装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