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一场大捷,给建康民风带来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以往南北对战,虽然也都不乏胜负,屡有斩获。但那大多都是陌生的人,发生在陌生的地点,即便是偶有听到,也都大多倍感陌生,只觉得是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乏甚共鸣。
然而这一次,战斗只发生在一江之隔的涂水,甚至不乏人言之凿凿说道站在沈园摘星楼最顶层便能看到战斗发生的地点。虽然都内绝大多数人都无荣幸登上那里欣赏风光,但并不妨碍他们思维发散,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参战的人也并不陌生,乃至于可以说是都内民众最为熟悉的驸马沈侯。当然同样多数人对这位驸马也是缘悭一面,但却谈不上素昧平生,因为如今的建康新城,几乎处处都有这位驸马留下的痕迹,任何风物话题一旦延伸开去,几乎都可以与这位驸马产生联系。
所以这一场战事也是引起了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的广泛关注和讨论,以往有关于羯胡的话题,在都中那是近似禁忌的话题,虽然不至于完全禁止讨论,但每有集会一旦言及这个话题,便难免会造成冷场,实在是无可言道。
可是如今,再言到羯胡的话题,都内民众已经可用调侃的语气笑言种种。毕竟羯胡的凶残暴虐只是一个传言中的飘渺形象,而大桁下那成排连串的首级却是实实在在的画面。
所以渐渐也形成了一个观点,无论家世再怎么显贵,吹捧再怎么夸赞,却连北上杀奴的经历都无,终究只是第二流的人才,不算是一等名士,较之驸马沈侯远甚。
面对这样一股民声风潮,都内那些不乏清誉的世家子弟也是有苦难言。不乏人有心想向这些愚民解释一下文武殊用,人有无才能、能否彰显,绝不只限于武事一途。
然而大众的逻辑就是那么简单且纯粹,人家能做到,你就做不到,你就是无能,你就是庸才!于是一时间,就算没有家中亲长训令,这些世家子弟竞游之风也都大有收敛。
因为出门一趟,哪怕就连道路旁寒伧小民都对他们指指点点,倍言其人才浅胆怯,辜负家声。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将这些寒伧小民放在眼里,但正因如此,就连这些卑微如尘埃的小民都对他们指指点点,横加鄙夷,反而让人更加受不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与都内那些饱受非议的世家子弟不同,豫州军今次入都报捷的将士们可谓是倍受欢迎,一俟出现在建康城街头,便引起民众们的驻足围观。
当然并不是说都内民众对这些豫州军将士便钦佩有加,在多数人看来,这些外乡寒伧之徒只是侥幸追随于驸马沈侯而已。要知道当年沈侯百骑归都便能力破万数乱军,解救君王,如今北上力斩羯贼,自然不在话下!
但话虽然这么说,人们在看待这些豫州军将士的时候,心情也颇不同。
这些将士当中,本属于胜武军的那都是层层遴选、体壮力大之人,而即便不属于胜武军,也是庾怿在豫州军主力中精挑细选,务求给人一个勇武印象。所以一个个都是昂藏雄壮,悍气十足,令人倍加侧目。
这些将士们,身份自然不足成为高门公卿座上客,但频频出现在建康城街头,还是在民间引起了很大的波澜。一时间就连这些军士们的打扮在都内都引起一股风潮,不乏良家子纷纷效仿,以束身收口的军袍为美。
这些军士们频频出现在街头坊市之间,大肆采买,既让都内民众们因都中物华之盛而倍感自豪,也不乏羡慕这些人囊中殷实,甚至不乏动念以女妻之。
以往对都内民众而言,家中女郎最好出路无非卖于巨室豪宗为奴为婢,未必能够得幸,最起码衣食能有保障。可是早年京畿被破,公卿寒家俱遭殃,少有幸免。亲身体会过那种动荡和绝望,才会越发觉得生逢乱世,无论门户高低,唯有武勇可恃。
正在这时候,都内也流传出一桩豫州军卒轶事编成歌谣。讲的是都外郡中一士家门户,招赘游食壮士为婿子,结果这婿子临阵敢战,被将主拔出于行伍中攫升为兵长,一家人因此脱出士籍,成为殷实门户。
这一首俚语《兵尉曲》虽非什么壮美诗篇,但却言之朴实,不难理解,尤其符合小户之家对美好未来的畅想和寄望,因而一俟出现,便飞快在坊市之间得以传唱开来。
时下鄙武之风虽然由来已久,但其实最根本原因还是士家军户子弟毫无经济地位所造成的,家无余粮寸帛,还要承担沉重的兵役,随时有可能丧命在战阵上。
这样的人,哪怕以血肉铸成长城守护疆土,倍受推崇夸赞,但却连家室妻女都照顾不到,谁又愿意将儿女托之?
《兵尉曲》这故事可称传奇,然而最重要的是让人了解到豫州军士卒们不同其他,虽然也是多有征战,但一旦被甲,则必有俸食。勇战得功,还能记功加赏,单此一点,便胜过千言万语!
于是一时间,这些豫州士卒们又成寒家良婿人选。尤其那个《兵尉曲》主人公的胜武军兵尉莫仲被人指认出来后,更是广受追捧。
原本的军户寒伧子弟,如今却已经成了因战得功的武奋将军,虽然只是一个区区的六品下,世家子弟得授等同骂人,但对于寒门小户而言,此人事迹足堪励志传奇!
在这样的氛围下,豫州军又适时放出要广募寡居并失家妇人为镇中甲士配偶,应者也是络绎不绝,短短几日间便募出数百妇人打算投军配于甲士。
这当中既有亡籍官奴吏家,也有亲长没于战乱的孤女。京畿虽好,于她们却无太大关联,边镇或是苦寒,但若真如传言中那么美好,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于是在这喧闹的气氛中,豫州军也开始准备踏上归途。当然也不能说走就走,君王赏赐、台中封赏这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得以落实。
兴男公主对于都内的热闹倒是不甚关注,此时只是满心欢喜准备着过江北上寻夫。她也明白自己这决定有些草率,皇太后未必就会准许,但这娘子幼来便与夫郎相伴,性格也颇类同,不乏果决,一旦心里有了决定,便立刻付诸实际,不再考虑可不可行。
思久成疾,她是恨不能将都内家中所有都搬上江北去,唯恐夫郎在江北饮食起居都不如都内得宜。但也明白此去运力有限,不可能由她任性。于是也就耐着性子精简再精简,每天都在考虑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
这一日,兴男公主还在都南别业拣选行李,没过多久家人便来禀告,言道台中有讯请公主归家做准备等待接受封赏诏书。至于封赏的内容也有透露,乃是一次大封,不仅仅只是加封食邑,而是直接提升为县公!
兴男公主得讯之后,初时也是惊喜。她家夫郎越荣耀,她便越高兴。更何况如今内外封公者不乏,就连他家阿翁都已是郡公,但这些公爵要么是壮年老迈,要么是袭传自家族亲长。真正以自己功事而封公者,且还是弱冠之年,简直就是中朝以来绝无仅有!
但在欣喜过后,兴男公主却又有几分不满。要知道接受封爵乃是非常严肃之事,自有一套严谨缜密章程,仪门、章服、家院、仪驾、封户等等诸多礼制需要交涉,而且还要归宗报喜,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做不完。
如今夫郎又不在家,嫡亲的家长也都在乡中,一旦受诏,后续的交涉必然需要公主亲自坐镇。如此一来,她想要跟随豫州军赴镇的计划必然会受耽搁。
所以在略一沉吟后,兴男公主便吩咐家令任球入台细禀,不打算在府上受诏,请宣诏者过江入镇宣告。
可是很快,任球便又来回报,言道台中固执,希望公主能尽快受诏,以稳定新胜军士之人心。
兴男公主听到这回报,眉头便忍不住皱起来。她相伴夫郎多年,虽然思维没有那么缜密,但也绝对不是一个诸事不晓的闺阁妇人,略加沉吟便察觉到台中这态度略有蹊跷。
早先迟迟没有决议,甚至兴男公主还几次入苑在母后面前多有抱怨。可是现在决定作得这么快,而且一旦有了决定便要让她家尽快受诏,仿佛一刻都等不了。既然这么急,早先为什么迟迟没有声息?
这当中透出一丝古怪,兴男公主虽然想不明白,但却从心里不愿耽搁过江的行程。既然台中已经制诏,那在家里受和在台中受又有什么区别?
莫非母后已经察知她要过江,想要以此相阻?
“关闭家门,就说我身抱微恙,正在钟山别业休养,旬日内都不便归都受诏!”
有了这个想法,兴男公主心内顿时生出与人斗智的乐趣,她家里连人都没有,还能怎么受诏?想要宣诏,还不得乖乖过江去!更何况,既然要以大封来稳定新胜之军的军心,军前宣诏,效果不是更好?
台内那些人不想过江奔走一趟,凭什么要她在家迁就,错过行程?
于是应付过这一件事,兴男公主又开始喜孜孜亲自指点家人整理行装。然而过后不久,家人便又来报,台中宣诏官员已经直往钟山别业而去,询问该要怎么应对。
得知这汇报,兴男公主便有些恼怒,这些人简直太过份!她家夫郎不辞辛劳凶险,远赴江北创建功业,这些人怎么就那么矜贵?不依不饶,不肯过江,偏要在都中授爵!
心内存了这一份怨气,在兴男公主看来,这已经不是受不受诏的问题,简直就是对她家夫郎的一种轻视!你们不肯过江去,偏要在都中不依不饶的纠缠,要么就不受封,要么就一定要过江才受!
既然躲不过,那就迎上去!
心内有了决定,兴男公主当即便命家人备好车驾,疾往台城而去。顺便吩咐家人,转告都内沈氏亲长,在没有一个说法之前,任何一家都不准接待台内封赏官员!
此时,台城内几位台辅凑在一起,心情也不乏焦灼恶劣。尤其中书令褚翜,脸色更有几分阴郁。
豫州大捷,瞩目者本来就众多,封赏迟迟拖延不决,也让人凭生许多猜测。褚翜虽然司职中书,照管诏令,但本身并不是一个强势的执政,话语权较之故中书庾亮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关于沈维周的具体封赏问题上,他也不能一言决之。
得了王丞相的指点,褚翜想出这样一个妙招来,但想要做成实局也不轻松。这两日在台内分别约见太常、光禄等重臣,屡作沟通,加上王丞相虽未亲自出面,但暗里也帮了一些忙,这才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达成一个共识。
诏令制成,送呈苑内倒还轻松,很快就获得了皇太后的批准,甚至褚翜还久违的得了皇太后的几句夸赞。言语神态中对她家婿子的关爱,让褚翜都难免略感羡慕。但这一份关爱若是不合时宜,也实在不是一桩幸事。
于是在台中绝大多数人还不清楚的情况下,这一份诏书便已经制成,而后便是前往沈家宣诏了。这本来是最没有难度的一个环节,如今沈充父子俱不在都中,余者嫡亲也多不在,女主当家,又怎么能够深悉明辨这当中的利害?
一旦宣诏完成,即便来日沈维周得信还想推辞,恶劣影响已经造成。彼此心隙已生,那就不是简单的言语能够化解了。褚翜之所以做到这一步,并不是要破坏豫州的大好局面,而是想要借此嫌隙,来加深台内对于方镇的影响和掌控。
豫州之局造成这样一个局面,老实说他难辞其咎,而王丞相也不能置身事外。
庾怿跟沈维周私相谋奸,要趁着胜势将豫州造成军政一体把持的局面,原本用来作为妥协交换的甲田令在这当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豫州人丁田亩一体掌握,自耕自给,还有吴中资货源源不断的支援,彻底将台中晾在了一边。
如果不能尽快将豫州撕开一个口子,来日若再由其发展,割据之势将无可避免。而且豫州地近京畿,届时所害较之荆州还要严重得多!
褚翜也不想为难沈维周,相对而言他更想收回那个一时糊涂而妥协的甲田令,当时只以为有荆州先例,稍作让步让军事得以更便捷的调度也无不可。但他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荆州行此政令时,乃是中朝最盛的年代,可是如今的中枢权柄又怎么跟中朝时期相比!
但这种话更难说出口,毕竟甲田令当时是用来作为交换王导丞相之位的。如今丞相也做了,好处要转手收回来?如果彼此还在台内,倒可以轻声细语的商量妥协。可对象却是一个方镇,而且是刚刚得胜的方镇,方镇与中枢之间的事情,再小那也是大事!
他如果真敢这么做,故中书就是他的下场,或许还要不如!苏峻作乱时还有方镇讨伐,可是他如果惹毛了方镇呢?今日废了豫州甲田,明日是不是要废荆州?
国器不可轻用,唯有付诸柔术。凸显沈维周,让豫州上下离心,继而台中快速介入,让局面稳定下来。对于王丞相稳重且有效的计谋,褚翜也真是又有领教,既有佩服,又不乏警惕。
但是褚翜却没有想到,原本计划中最无难度的一个环节却出了纰漏,诏书已经制成,居然无人受诏?
这场面就尴尬了,你要么接受,要么拒绝,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只是避而不受,让诏书流转在外,这是什么意思?而且诏书流传太久,内容流传出去,还能不能收到原本之效?而且诏书被如此轻慢对待,时人又将如何看待他这中书令?
就这么忐忑过了一夜,第二天朝会时,大概诏令的事情还没有完全流传出去,因而没有引起什么讨论。然而褚翜却敏感的察觉到不乏人在望向他时眸中隐有讥诮,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继而不免转念一想,不知王丞相在教他时,不知是否会预料到这种情况?
朝会结束后,褚翜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回了官署,已经开始考虑该要怎么收场。其实诏书遭受此类待遇,并非特例,时人不乏肥遁为美,避入山野躲避征诏之事时有发生。
但问题是跟眼下的情况不一样,人家沈维周可没有隐避,明明白白就在江北涂中,只是诏书实在不宜送过江去。这一份尴尬,简直就是中书咎由自取!
然而尴尬并未就此结束,褚翜回到官署不久,久寻不见的丹阳长公主居然在琅琊王陪同下径直造访中书。
褚翜在得到禀告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正主已经出现,事态无论演变到了哪一步,也将要有一个结束了。
可是他高兴的太早了,待将琅琊王和长公主迎入官署后,便见长公主一脸不善的望着他。
“驸马都尉明受国用,率堂皇王师,北上破奴,克成正义之功!中书掌诏,理应持正公裁,论于明堂,量功以授,何以殿下潜论,逼受私门之赏!”
太多的训语,褚翜已经听不入耳,头脑已是嗡嗡作响。幸在长公主只是在署内训语,如果这话流传出去,那么问题已经不是受不受诏的问题,而是中书令不要脸,因权谋私,趋炎附势,假公器而邀恩,强逼驸马承受非礼之赏!
一场闹剧,至此而至。如果褚翜得知他此谋不成,仅仅只是因为强阻怨思妇人去见夫郎,以至功败垂成,只怕要更加欲哭无泪。
于是趁着风波不大,封爵诏书被召回销毁,继而台内也终于拿出了一个封赏诏令,内容并不多,只是批准了豫州所请,侨置郡县,职事悉定。虽然这当中也留了一个尾巴,除了梁郡、颍川等寥寥几个侨郡职事确定之外,余者俱是暂定。当然这又是另一场交涉和较量了。
至于名爵之类,在这诏书中几无所涉。所谓县公之类,也是不了了之。毕竟都被长公主骂到了脸上,褚翜是自知理亏,难与人言抱怨,但若还腆着脸要作厚封,那就是真的不要脸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此前费力促成此局,最后落得这种局面,其中内情以及他的难堪,只怕也难瞒作秘辛,将要沦为笑柄。
兴男公主在看到台中新颁布的诏书后,心内不免自责忐忑,没想到自己一时抱怨,竟把夫郎该得的封爵弄没了,不可谓不懊恼。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家夫郎才大敢当,来日自然会著功无数,何愁名爵难得!
于是她便也抛开杂念,率着十几名亲厚家人,在庾曼之等人一脸苦色的护卫下,喜孜孜过江北上。
旷野中,马蹄声急促且嘈杂。
在那几乎漫过头顶的杂草丛中,正有十数名骑士纵马亡命狂奔,慌不择路,偶有马匹坠入乱草掩盖的沟壑,又或马蹄被坚韧异常的荆棘牢牢缠绕,骑士则因惯性狂跌出数丈之外。
每当这时候,后方必有劲矢陡射而来,将那些满地翻滚的骑士钉死当场。后方追兵二十余骑,双方距离不过几十步之间,但因一追一逃,后方骑士的姿态远较前方从容。
“韩侯每矢必中,果然不负勇冠诸军之名!”
田景轻甲风帽,上身微伏于马背,一面纵马紧追,一面眼望着领先一个马身的韩晃,半是钦佩半是羡慕的低呼道。
他家本是汉沔巨室武宗,对于骑射自幼便受良好训练,可谓精湛。所以在组建新的骑兵营阵的时候,自然被拔选出来,担任了骑兵兵长。
但田景也不得不承认,凡事真的天分要重要过努力。他的骑射之能在寻常武将中那也是名列前茅,但跟真正有天分的人相比,还是差了太多,比如此时同伍的韩晃。
当然他不是自负到要与韩晃一较高低,早年历阳军中他不过只是寻常一兵长,而韩晃之勇武却为军中翘楚,已是独挡方面的大将。
真正出色的人,本就是违逆常识的存在。骑弓软而轻,这本就是常识。然而韩晃却能屡开硬弓,每矢必中。与这样的人物追击淮南那些斥候游骑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几十里路程追击下来,对方一旦稍有落后懈怠,则必无生还。
若是前路还足够漫长,或许这一队游骑都将丧命箭下。然而奔行中,前方沟岭之间渐渐显露出一座不大的营垒,那是淮南奴兵的一个屯聚地。
“真是可惜。”
在一条干涸的渠道前,韩晃勒马顿住,将弓挂在了鞍上,左近也都收势,游移左近略做休息。对方仅剩的七八骑冲入营垒中,继而那营垒内又冲出几十骑,绕着营垒边界打马游弋。
“回营吧。”
韩晃将马鞭一抖,勒马转身,此时天色渐晚,对方也不敢再来追击,于是他们这一路便轻松返回。沿途又遇到几支小队,待回到营地后,天色已经擦黑。
类似的情景,近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合肥易主,黄权败亡,豫州诸军齐会涂水,筑城于此。这么大的动荡,淮南方向不可能没有反应。不过似乎是心内忌惮颇深,对方只是保持着频繁的小股游骑骚扰,未有大规模集兵南下的举动。
当然这也得益于沈哲子穷追不舍,将黄权所部尽歼于涂水近畔,虽然也难杜绝少量溃卒逃至淮南。但哪怕就连黄权,至死都还未搞清楚豫州军的布防和整体形势,那些散卒又能带去什么资讯?就算他们敢说,也要彭彪敢信。
而由于黄权生前与淮南镇将彭彪的不合,双方彼此之间甚少交流,所以对于淮南如今的具体情况,豫州方面也是所知不多。因而双方互派斥候游骑,彼此观望打量,便成近来对峙的主要内容。
在往京畿报捷的队伍离开后,庾怿便也离开了涂水转往此前无暇停留的合肥。他身为豫州刺史,是必须要出面安抚众情。虽然未来的战略重点是围绕在新建成的梁郡城,但眼下这新筑之城还是不能完全取代合肥的职能。
而在梁郡方面,也并未将大军全数抽走。依托着新进修成的城池,豫州军进行了初步的整编,战损颇多的胜武军缺额尽数补充,有了大量老兵填补,战斗力不降反升。
路永所部也独立成军,增添兵额。除此之外,还有曹纳部整成一军,后到的杜赫独领一军,豫州军主力中再编一军。加上新缴获的战马编入骑兵,凑成两部各千骑。
所以,如今这个还未得台中承认的梁郡,驻军达到将近两万人。哪怕淮南敌军大举来攻,据河谷城池而守,未必不能争取一胜。
最基本的安全问题得以解决,但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久战之荒土,百废待兴,诸多事务纷至沓来,近来沈哲子忙得脚不沾地,可谓夙夜难眠。
军事上,并不是说兵员凑起来了,便能稳定发挥出战斗力。行伍的操练,军阵的配合,以及分驻要冲,都还需要长时间的磨合。
梁郡所在,乃是真正的前线之地,近在咫尺的淮南,以及羯胡在淮泗之地的大量驻军,随时有可能集结南来,一旦梁郡告破,此前所战诸多胜果尽皆付诸东流。
虽然有着庞大的军事压力,也并不意味着驻军越多就越安全。此乡所在,荒土成片,几无补给之能,后勤压力同样空前的大。
如何在脆弱的后勤补给方面维持住最大规模的战斗力,沈哲子近来感觉一直就像在走钢丝一样,稍有偏差若是后勤不继,便极有可能不战自溃。
此一战,豫州薄蓄可谓消耗一空,诸多物用都要假于外求。幸在占据涂水后,多了这一条连接京府的补给线,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补给的压力。
而在军事之外,具体的地方经营上,也是刻不容缓。梁郡所在除了甲士战兵以外,沈哲子此前率部扫荡左近,也是收取了数千丁口,加上杜赫在涂中征发来的几千丁壮,暂时人力有余。但这些人力要投入到哪一方面,所收取的效果也是千差万别。
眼下一切都以军事为中心,站稳地方当先。所以这些丁口并未分付屯垦,而是集中投入到基础营建中。
梁郡城只是搭建起一个框架,内部还要继续修葺营建。而且孤城不可守,在这城池之外,诸多地利要冲也必须要分设营垒,彼此互保。
另有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水道的疏浚贯通。此乡虽然水网交错密布,但是具体的通航情况并不理想,包括涂水在内。靠近大江的河段尚可保持大船通航,但越往北河道便久淤不修,状况极差,大船载货稍重便难通航,需要用小舟木筏转运,极不便利。
这还是梅雨过后的盛夏汛期,可以想见一旦秋去冬来,江水枯竭,后勤方面所带来的压力将会是灾难性的!而且沈哲子也有预见,淮南方面的引兵不发只是暂时,待到秋来,一定会有所动作!
所以,眼下真的是要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懈怠。当务之急,便是尽量利用好这难得的几个月时间,疏浚河道,修埭蓄水,保持后勤水路的通畅。
梁郡所在,可以倚重的补给水路有两条。
一条是建康和历阳之间的大江支流横江浦,在横江浦与涂水之间,不乏早年间东吴北掠时所开凿修筑的运河沟渠。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运河久无维持,几乎难用。哪怕是在水量最为充沛的梅雨时节,沈哲子北上时,也是障碍多多,许多河段早已淤塞成为滩涂,舟筏难行。
另一条便是涂水,涂水除了上游分流过多使水量流失过多之外,整条河道通航情况还算良好。但还有一点不妥就是涂水连接的京府这条补给线,受徐州方面钳制不小。
虽然眼下豫州和徐州之间氛围还算不错,但沈哲子也从不惯于将生命线置于他人掌控之下。所以对于横江浦旧吴水道的修葺也并不放弃,反而将之作为重点。
在水道的修整方面,杜赫所提供的情报可谓至关重要。杜赫提前过江年余之久,可不只是窝在涂中种田,区域内的地理勘测也是重中之重。有了这些资料,便省了大量初期的地理勘测,在人力的分配投入方面,做到有的放矢。
在涂水流域,尚算略有人烟,情况较之不毛之地的合肥周边要好得多。除了早先杜赫经营的涂县周边,区域内尚零散分布着十数坞壁聚居点,也有过万人丁。
如今时间紧迫,沈哲子也没了时间和耐心再与这些坞壁主们虚与委蛇,率部沿涂水而下,一旦发现私开沟渠引流,尽皆堵死。但凡有反抗者,俱都击破坞壁,强征入伍。
于是涂水周边也都民怨沸腾,这些人家原本还幻想着沈哲子会如年前一般登门拜访,集众开会给出一个互相妥协经营地方的方案,但却没想到稍有迟疑,即刻便有甲兵攻破家门!
相对而言,涂县周边几家早与沈哲子达成协议的坞壁得以松一口气,庆幸早年没有轻慢江东来人,提前一步与这位驸马有所接触和联系,如今免了破家之灾。
沈哲子虽然顾念旧情,免了那几家破家之灾,但也并未完全纵容他们闭门自守。毕竟眼下要做的是尽可能多的发动所有能够动员的力量,争抢时间。所以也给他们分派了任务,召集动员乡勇丁口,沿河修筑储水航埭。
如今这个年代,人口的依附性实在太强,而且强迫和自愿所带来的劳动效果也是迥然有差。沈哲子虽然态度强硬的征发涂中丁口,但也只是将这些人口拉出他们固有的封闭生活环境,但在驱用起来的时候,还是不得不给那些乡宗土豪以许诺激励。
毕竟,如果只是强硬的一味压迫,那么在将丁口征发起来的时候,还要分兵监管和震慑,防止他们逃跑或反抗。而如果有了地方豪宗的支持和动员,那就皆大欢喜。
说到底,还是底层组织力和动员力长久以来被蚕食一空,这是百数年之遗祸,而非一代之弊病。想要重建起来,绝非旬日年月之功。毕竟小民再怎么卑微,也是有所思有所欲的活物,制度可以快速搭建起来,可想要获得足够的认同和执行力,却要交付时间。
而且眼下的淮地,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也暂时还不具备从头重建的环境。
待到沈哲子沿涂水返回镇所时,前往涂中报捷的队伍便也返回,带回了台中对于豫州局面的态度。
过江一路北上,兴男公主心情可谓复杂。
早在过江之前,她已经极力在设想江北风物如何,可是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觉自己想象力实在匮乏。如果仅仅只是废墟动荡,流人嚎哭,这些人间惨剧她在避乱京府时也曾见过。
可是舟行船上,极目望向四方,旷野几近荒无人烟,越往北便越荒凉。哪怕前后俱有兵众护卫,那种浩荡原野中,天地独弃我的孤独和渺小感,给人心境带来的压迫,以及了无生机的绝望,还有野中随时会有胡虏凶人蹿出的恐慌感,都足以让人心悸难安!
一江之隔,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仿佛天地创生以来,此域便是长久的荒凉,人迹少履,让人忍不住心生怀疑,这样一片荒芜废土,是否真有能够重新孕育生机和繁华的可能?
与此同时,兴男公主也不乏庆幸,庆幸自己今次任性过江。若非身临其境,她永远不知江北竟有如此大片鬼域一般的无人荒土,也永远想象不到自家夫郎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奋力勇战,为国守土辟疆。
如果没有这份经历,她会觉得自己与夫郎之间永存一份隔阂和疏远,哪怕同室共生,心境也难接近。
距离梁郡越来越近,兴男公主心情也渐有忐忑。她自然明白沈哲子是不想让她过江来,自己今次自作主张,见面之后,真是不知该要怎么解释。
她并不是一个满腹幽怨思苦的庸碌妇人,只是迫切想要看一看夫郎身在怎样的环境,又承受着怎样的危险和压力。哪怕自己的到来并帮不上什么忙,哪怕千里奔波只看一眼。这样她也能明白心之所系何在,忧则同忧,乐则同乐。
北来船队规模不小,除了原本豫州军入都人员之外,另有大量的物资和招募来的丁壮和妇人。沿途中每至屯守要津,便会有一些船只停靠下来。队伍规模越来越小,兴男公主心情反而越来越踏实,因为她知道自己距离夫郎是越来越近了。
船行几日,终于抵达梁郡新城所在夹河谷地,营中自有大量兵众涌出迎接。队伍中多数人并不知同行还有长公主这样一个贵胄人物,因而兴男公主的船只便先横在河湾,也不急于下船。
公主此行准备可谓充分,甚至带上了早先在家排演《花木兰》专门使人打造的一副轻甲,幻想着身着戎装与夫郎携手漫步行在营垒之间。
可是一路行来见识颇多,她才意识到战争是有其残酷性,或有一时之热血激昂,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闷寡味,远不及戏中所演精彩纷呈。而她那副轻甲,太花哨了,实在不适宜于真正的军旅气氛,因而便密藏不示于人,更是羞于思及。
因为即将见到夫郎,兴男公主心情更是忐忑,深藏在船舱内,只透过窗隙认真的打量着沿河风光。
位于河湾处简易的码头,半浸河水中的木桩青意未褪,甚至枝桠处还有新芽冒出。码头上人来人往,兵士们多不被甲,只是短褐打扮,往来搬运物品。几名兵长将领伫立在码头上,笑语不断,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只可惜当中并无夫郎身影。
先一步上岸的庾曼之、沈云等正在挥臂大声宣讲什么,脸上不乏炫耀,只是视线转向这一方向时,才露出些许心虚之态。他们似乎道出了自己随队而来的消息,那几个将领脸色一肃,已经迈步往此处行来。
这让兴男公主心弦不由得绷紧,幸在那几人似有顾忌,行出几步便顿住,只是往这个方向遥遥拱手施礼。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在兴男公主看来,自家夫郎这些部将们英武气概较之都中宿卫将领们简直强出太多。
那几名将领退下不久,便有亲兵持着令旗向后方飞奔,大概是报信去了。与此同时,兴男公主所乘船只被纤绳缓缓拉至岸边,不只岸上有百余名持戈甲士列队保护,就连水面上都有舢板驶来,将这艘船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看到这一幕,兴男公主不免略有羞赧,觉得自己此来确是给人添麻烦了。不过旋即她的视线便又落到了岸上,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夫郎前来迎接。
码头后是一座庞大的营垒,竹栅木墙环绕,外间还在夯筑土坯石砌的围墙。内里营帐高低错落有序,不断有列队整齐的军卒游弋其间。
兴男公主已知这一片河谷夹角便是日前夫郎驻守破敌的战场所在,可惜一半的地面已经被营垒覆盖,无法亲眼目睹,可谓一个遗憾。
时间悄然流逝,陆续又有甲士至此拱卫。这让兴男公主心情略有开朗,自己的到来让这些人郑重对待,除了自己公主身份之外,只怕还有一点应是因为自己乃是他们将主家室。一想到这里,兴男公主嘴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公主还是先歇息一下吧,舟行劳顿至此,郎主又是军务繁忙,未必能即刻抽身来见。”
旁边侍女小声劝告一声,兴男公主却了无睡意,只是瞪大眼望向岸边。那景色很枯燥,但因为是夫郎驻守所在,在她眼中便殊为可爱,甚至比繁华京畿更具可观之处。
旁边崔家娘子阿翎上前小声道:“旅途劳累,公主满身疲态,稍后郎主见到必是心痛,或要责怪看顾不够周详……”
“那就小睡片刻,稍后夫郎至此,可要记得唤醒我。”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之后想了一想,才眯着眼笑语道,返回内舱中合衣靠在榻上,仍是频频探首望向船外。但也确有几分精力不济,又过片刻便倦色上涌渐渐睡去。
船上难免波荡,不算平稳。况且岸上虽然有甲士隔绝喧扰,但是营垒中不乏军令鼓号,兴男公主这一觉睡的也不算踏实,半醒半睡之间,每每听到似是夫郎在耳畔细语,俏脸上便洋溢起和美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偶尔转眸清醒片刻,视野中已无亮光,一片幽暗。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着,兴男公主便翻个身继续浅眠,突然耳边传来似是梦话一般的低语:“公主已经睡下了?”
“醒了醒了……已经醒了!”
这声音虽不大,但却真实无比,兴男公主霎时间睡意全消,睁开双眼,才发现天真的黑了,视野模糊片刻,借着舱内跃动不已的灯火,才看到一个身影被侍女引入进来,继而凌乱的线条才勾勒出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你、你怎么现在才过来?我已经等了好久……”
那脸庞清晰片刻,复又变得模糊起来,本是日夜盼望应该极为欢喜的场景,兴男公主双眸中泪水却是止不住的往外涌。她一边啜泣着,一边两手频频抹去泪水,那身影就在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当中凑近过来,继而伸出双手。
兴男公主再也不顾眼眶里的泪水,握住那两手便纵身扑入怀内,然而迎接她的却非温暖宽厚的怀抱,而是冰冷坚硬的甲片,一时间心内柔情荡然无存,只是握起拳头捶打着那甲片,口中忿忿道:“真讨厌!”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撑着两臂再将兴男公主放回榻上,笑语道:“身在此处,若无这厌物防身,想要活命可不容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默然,衣带缠绕在手指,频频偷眼望向近在咫尺又稍显陌生的夫郎,片刻后才低语道:“你是厌我来此?”
“我是欣慰自家娘子有胆色,胜过须眉!此乡新复之土,奴骑顷刻来攻,外间多少兵卒丁勇都是惶惶度日。娘子却能不畏险途,迎难而上,让我大感欣慰。”
沈哲子抬手撩开公主额发,顺手在那娇俏脸颊一抚,待见公主薄嗔怨望过来,才又笑道:“只是军中军律当先,不恤人情。诸多事务杂积,早先与人商讨至此,才总算有一丝闲暇。”
“那是我烦扰到了你……我只是、只是……”
“不妨,不妨。娘子远奔来此,慰我思渴,怎么会是烦扰。人皆喜乐家人聚首一处,我又怎么能免俗。只是辛苦你……”
沈哲子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复又扑来,红唇印上,许多情谊话语俱都在这唇舌纠缠之间脉脉流转开来。
“真是讨厌!”
又过半晌,兴男公主才又抬起头,贝齿轻噙红唇,屈指轻敲那身甲衣。
“不能除下的,稍后还要巡营。”
沈哲子揽过公主,手指穿过那柔顺发丝,轻语道:“今夜且在船上将就一晚,明日再辟宿处。江北不比都下,娘子且先住在妇孺营中,不便是在所难免,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先作权宜。”
“你都不责我任性?我在都内还得罪褚中书,夫郎封爵……”
兴男公主头枕在夫郎裙甲,口中低喃说道。
“责当然是要责的,但娘子远来已是劳累,待到养好了精神,再责不迟。此前我不愿你北上,实在近日事务太多,无暇抽身陪伴,近在咫尺却难得见,也是煎熬。不过我家因事而进,苦累难免,也不必为求安稳便一味避讳不让你见。亲临此境,当知大誉得来不易,日后还要靠娘子内持家室,教养儿郎,此一份甘苦,应做家声世代流传。”
沈哲子手指轻抚这女郎光洁的额头,细语说道:“至于都内事,做得漂亮!我家娘子不独可观可赏,已经可以托以大事了。”
“那我是没有做错?我只是觉得中书可厌,纠缠不休,阻我行途,实在该骂!”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翻身面对沈哲子而坐,满脸喜孜孜的神情。
“做的虽然对,但却不知哪里对,也实在不值得夸赞。”
沈哲子将她拉到近前来,便开始讲述这件事当中所蕴藏的利害权衡。原本在他心里,是不希望家人接触太多这类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但随着他家越发势大,这种事却是无可避免。况且公主本就是易受瞩目的身份,让她领会到这些手段,应对起来反而更能从容一些。
就像今次这一件事,公主出面化解,效果较之沈哲子自己应对还要好了许多。
大凡阴谋,大以诈世,小以欺人,惑动的无非人心而已。二桃杀三士,逻辑很简单,旁观者一眼观破,但若真的事涉于己,又有几人能淡然哂之?
说到底,再怎么穷凶极恶又或在世圣贤,多多少少都有外强中干,人心难禁考验。人的社会性极强,有所思、有所欲,还要能接受到环境的反馈,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诚然庾怿与沈家交情极深,但沈哲子也不能保证,假使台中真的将豫州其他人都闪在一边而独封自己,庾怿真的就会全无芥蒂?多半会有,而且会芥蒂极深,若庾怿真的那么没心没肺,便不可能如此热衷倡议北伐以偿家族前罪。
幸在今次有了兴男公主搅局,彼此之间不需要面对这份尴尬。
手段人人会玩,只是形式不同。褚翜这一次阴招未遂,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已在网中?为什么庾怿抛弃褚翜这个天然的盟友,转而与沈氏南人紧密联合?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故情和实际需要,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老大只能有一个!
庾怿即便风评不佳,但却是庾亮的弟弟,是庾亮政治遗产天然的继承人。让他去景从俯事于褚翜,那才是真正的自甘末流!
如今虽然要多赖于南人,但南人的代表沈哲子无论年纪上还是资历上,都是一个晚辈。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庾怿都是豫州方面不容置疑的老大。等到沈哲子有了将庾怿取而代之的资格,双方早已经磨合出了一个交接的方案,而不是直接下手去抢。
谋算得了别人,但却把握不住自己,这也是人之常态。
至于沈哲子,也并不觉得错失县公是一个遗憾,他本就重实利而轻虚誉。而且如今他这一个县侯,可是裂土实封,一旦晋升公爵,这份殊荣势必不能保持。
况且江东名爵也就那么回事,广陵郡公又如何?无一寸土,无一实邑,如果不是故旧资助,活命都艰难。诚然名爵可荫袭传世,光耀门楣,但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支持,分分钟就绝嗣了,想再多又有何用?
而且这件事,沈哲子在思忖许久之后,感觉当中颇有王导的痕迹,甚至于谋出王导,褚翜只是一个执行者都有可能。无论成或不成,王导都有所得。就像眼下这个情况,成功打击到了褚翜的威望。
但只要自己具体无损,沈哲子也都乐得旁观,台中有所争权,他们方镇反而更能从容而少掣肘,毕竟他已经过了凡有所求俱要付诸阴谋的阶段。
兴男公主听到沈哲子讲述这么多当中的利弊权衡,初时还在忿忿抱怨几声,觉得太复杂太阴祟。只是很快,声音减弱,呼吸渐稳,已经又是酣然睡去,可见一路北来也是疲惫的很。
沈哲子悄悄起身,见船上那些家人们也都昏昏欲睡,便摆摆手示意各自休息。而后他便下了船,开始巡营。
当然作为主将,沈哲子是不必亲自巡营。但诸多新军编成,他也需要诸多手段来维系自己这个主将在将士们心中的存在感,所以便一直坚持下来,每夜都要巡营一次。巡营完毕已经到了午夜,才返回宿营匆匆入睡。
第二天一早,将士集合,共受台中诏令,沈哲子梁郡太守的职任也名正言顺确立下来。
或是因为兴男公主闹那一场,台中态度转为比较谦和,并未给沈哲子直接指派属官,而是提供一份名单备选,当中不乏世家清誉颇著的子弟,就连王承的儿子王述都在其中。
不过沈哲子在看了这份名单以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就算他肯征用,人家未必乐意来,毕竟梁郡这个新复且来日必有鏖战之地,在时人眼中也实在不是什么香饽饽。况且眼下梁郡战事当先,也实在没有什么政事要处理,一些位置手下人分一分还稍显不足。
于是接下来便是分配各个属官职位,其中郡丞这最重要的属官职位,沈哲子分配给了杜赫。杜赫虽然没有参与黄权一战,但是作为最先过江之人,辛劳也是良多。尤其在涂中屯垦虽然仍是薄利,但规模却做起来了,让涂中之地有了更大的容量。
其余属官,也都各自依照年齿资历而分给众人。但这也只是一个虚位而已,诸将最重要的职事还是以督护而分领各军。其中比较特殊的便是颍川陈规以州府别驾而借任梁郡,以及纪友以主簿而管理后勤。
在梁郡整体备战的氛围中,这件事也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而后诸将便划分驻地防区,各自忙于整军操练。
军旅生活,确是繁忙且枯燥。每天睁开眼,便有大量事务等着处理。训练军士,配发械用自不必言。至于营建方面,虽然眼下主要任务还是兴修水利,保障后勤水道的通畅,但是屯垦事宜也不容松懈。
今冬前后,与淮南必有一战,规模大小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这已经是一个共识。而如今盛夏已过,即便全力烧荒屯垦,年前也不必有所期待。所以沈哲子只是沿河划分出一些屯垦区域,烧荒之后抢种一波麦菽等耐寒短收作物,且先活田,也能让人暂安于土。
除此之外,梁郡所在虽然乃是久战废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毫无价值可言。短期可见的,漫山遍野荒草竹木,难民赖以活命的野果草籽以及鱼虾禽兽,如果大规模收集囤用,也能暂解给用之急。还有矿藏土产,虽然难收短效,但也都是值得长利开发的产业。
过了一个多月,吴中乡土又有数百人而来。这些人都是乡中术堂培养出来的技术人才,他们的到来,让许多计划都得以付诸现实。壮丁们要承担开掘修埭的任务,妇孺也都被组织起来打草作毡、捕鱼晒脯,诸多所得开始源源不断的入库。
有了这些人才的组织和记录,吴中那种合作社集中劳作、按劳分配的模式得以搭建起来,不再是此前那种单纯的驱使役用,不过还是略有不同。
对于梁郡涂中这里,沈哲子的设想是打造成一个耕桑为辅、而以材料和半成品加工为主的生产基地。这个年代,个体生产力和技术所限,自然谈不上什么大力发展工业,但是建康和京府两个庞大市场,维持一个涂中生产基地绰绰有余。
沈哲子当然也明白屯垦才是根本,而且涂中的耕地基础相当不错,一旦开发出来较之吴中甚至还要胜出几分。但问题是,此境乏人可用。
因为不稳定的外部环境,让人没有长居于此、久作屯垦的信心。哪怕直接打出均田授田的口号,这久战之乱土也实在乏甚吸引力。垦荒种田又非旬月之功,一年到头苦累无比,收成之际却有强兵掠境,他们逃是不逃?
而且未来必然是战事频频,甲士屯田几无可操作的空间,也非短时间内能够见效的投入。
加工产业则不同,不必将人困锁于土地,一旦危险来临,人、物都可以快速转移,将损失降低到最少。而且涂中水网勾连大江,无论往京府还是往建康去,都极为便捷。
这两地发展越兴旺,周边人工、用地等等成本就会越高,出于降低成本的考虑,涂中也是一个极好的备选。而且此境因为缺乏开发,自然资源极为充沛,只要有了人,就能源源不断的有产出。
问题到这一步,便又落入一个逻辑死扣,乏人可用。要从江东大举征发流人过江,费时费力且效果难料,而且没有台中的支持,也不可能做得到。
历史上庾家兄弟倒是做的很带劲,庾冰于内执政,庾翼在外掌兵,普发江东豪宗家奴为兵。结果在军事上也没能有什么大的进展,反倒激起怨气无数,后来桓温轻松诛杀诸庾,与此也有关系。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就是,维持梁郡眼下的人力规模,已经让沈哲子略有捉襟见肘之感,很难再有大的进望。
当然这问题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近在咫尺的徐州广陵,军头林立,各拥部曲荫户,少则几百户,多则千数家。比如投靠沈哲子而来的曹纳,便是广陵附近势力不小的一个军头,整个家族坐拥数座坞壁,掌握人丁万余。
如果能够说动那些军头们,将在广陵周遭虚置的人力转移投入到涂中来,那么短期之内涂中人气便能得到极大的恢复。
但这样一来,则无异于把郗鉴给得罪狠了。要知道在当下而言,人口可是比土地更为重要的资源,虽然那些人口也不属于郗鉴,但沈哲子如果敢忽略郗鉴的态度问题,那真是逼着郗鉴翻脸。
关于徐州方便,沈哲子涉入不深,了解自然也就难称深刻。但是就连曹纳这样在徐州立足经年的军头豪帅,一俟把握住机会便抓紧时间改换门庭,另谋出路,可以想见这段时期内,徐州内部军头们之间的争斗也真是激烈到了一定的程度。
所以沈哲子觉得,有选择性的吸引一部分徐州军头到涂中来,对于他而言、对于郗鉴而言乃至于对于一部分徐州军头而言,都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便将曹纳召来,准备与他讨论一下。然而没想到他还没开口,曹纳那里便先道出一件令他颇感意外的事情。
曹纳坐在简陋的营帐内,神态略显局促,他也是犹豫良久,几近夙夜难眠,才决定对驸马据实以告:“少前都中王丞相使人暗说,欲召末将往都中一行,或有意荐作广陵相。”
说完之后,他的心情不免更加忐忑,屡屡偷眼望向沈哲子,因其神态间的微小变化而忧虑不已。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眉头已是下意识皱起。他自然明白王导不可能长久喑声于时局,但没想到出手这么快,而且所选的又是这么出人意表。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直望向曹纳,脸上不乏苦笑:“世道如罗网,人莫能遁外。我对王丞相确是发自肺腑钦慕有加,然则世事不恤人情,位处不同,虽有求同之心,也难避免存异之实。”
他并不讳言自己是与王导存在矛盾,此时再说什么场面话也根本没有意义。曹纳肯对自己直言此事,或是已经动心,或是想要借此更得自己看重,无论心迹如何,都是一份人情。
“曹将军江北之宿将,旧勋累累,如今总算得辅臣青眼垂望,我是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广陵相之用,所重尤要甚于梁郡废土。如此殊荣,可谓大幸。”
沈哲子这么直言,也是在告诉曹纳,你也不是一个凡事懵懂的小青年,因何能得如此殊荣不会不清楚。至于自己这里,是很难提供与王导所提供条件相当的位置的,毕竟自己这个侨郡太守较之广陵相重位都不可相提并论。
曹纳闻言后默然良久,而后才叹息道:“末将寒伧之才,久事卑用,本非厚德之选,实在不敢窃望尊位……”
“话倒不可这么说,方今纷乱之世,才用本就不必执于一途。奴贼尚敢窃望天命,丈夫正宜壮志封侯!其实无论广陵、梁郡,俱是国用加身,本也不必存意偏望。只是我实在幸与将军共事,对于丞相所议,实在难掩微词。”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叹息道:“若是换个时间,将军受此殊幸,即便不行,我也要打马驱你赴任。然则如今,合肥之战方息,淮南之望已在眼前,此境正是用人之际,殷望将军能够振威勇进,不忍相离。”
“驸马……”
曹纳听到这里,已经又忍不住再要开口。
然而沈哲子又抬起手来,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如此大事,全决于私心分寸,我虽言有挽留,还是要将军自作思量。徐州境况如何,我是未有深悉,也难细作权衡。但细思此事,心内实有两伤。一者伤于将军弃我,一者伤于郗公难堪啊!”
王导把主意打到曹纳身上,其实对沈哲子影响还不算大,虽然被挖墙角是有几分不爽,但也不至于会有多大的损失。但若曹纳果真选择追随王导,继而返回徐州出任广陵相,那么对郗鉴的伤害可就太大了。
沈哲子眼下虽然也在打主意要挖郗鉴的墙角,甚至曹纳就是他撬过来的,但自己做是一回事,别人做又是一回事。王导对徐州出手,很明显不可能只是稍作掣肘,假使第一步走出去,往后肯定是步步紧闭,要直接将郗鉴拿掉取而代之。
一旦徐州易主,那么豫州这里的情况肯定也会受影响,很难专心一意准备北伐。所以,这是沈哲子不愿看到的。他也不希望曹纳首尾两顾,借两方的博弈来将自己抬高到不相称的位置上,所以在利弊方面是说的很直白。
如果不是要有所避讳,他真想跟曹纳讲一讲当年他家老爹在受到朝廷三公诱惑时的反应和决定。但这种事实在是羞于启齿,谈不上有多光彩。
广陵相位置虽然不及三公显赫,但曹纳如果真的忍受不住诱惑再回徐州,那么无论愿意不愿意,都要做个拿掉郗鉴的急先锋,一旦失败,必定会家破人亡。不独郗鉴要干掉他,作为盟友的沈哲子届时也是要推波助澜的。曹纳作为一个军头,实力不可谓不大,但如果想要加入到方面角逐,其实还是差了太多。
在听完沈哲子的话之后,曹纳又是低头沉默半晌,然后才拿下兜鍪深深对沈哲子一拜,继而叹息道:“多谢驸马良言教我,解惑实多。高位诱我,若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诚如驸马所言,若是换个时间得辅臣此召,必是欣然前往。但末将虽非善类,亦不失自知,愿从于驸马驰骋建功,不敢轻受藏祸之荐。”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大感欣慰,起身亲自将曹纳搀扶入席,笑语道:“将军如此决定,眼下我是不敢夸言明智。但既然身受如此信重,来日绝无辜负。此事到此为止,若是将军自觉难禀于丞相,我可代劳稍分薄怨。至于来日功事量裁,豫州自有绳墨,不假于外。”
这话说的便有几分狂妄,轻蔑台辅之意昭然若揭。然而曹纳在听到这狂言之后,心情反而彻底放松下来,神情也见开朗。
曹纳愿意放弃广陵相高位的招揽,沈哲子也明白其实还非自己巧舌如簧、痛陈利弊。而是琅琊王氏那种高门做派,其实已经很难再得人心。必要的时候连最嫡亲的族人都能放弃,理智的几无人情,太过残忍。失去了人心寄望,言辞再怎么甘美,也实在欠缺了说服力。
诚然拒绝了这个机会,曹纳或许此生都难企望广陵相位置,但一想到王家至今甚至都还未除王舒之丧,这一次放弃也未必不是幸事。更何况,他也未必就全无机会。
谈完这一桩事,沈哲子才又说起他召曹纳来见的目的:“梁郡废土民虚,实在经营不易。我是想要广募徐州游食充实此乡,但是对于徐州人情世风所悉实在不深,不敢轻论。所以今天是想请教一下曹将军,徐州各部内情如何?”
曹纳听到这话,眸子忍不住一亮,只是在稍作沉吟后,还是长叹一声道:“徐州人情,乱如杂絮,民无一日不争,士无一日不斗,也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不妨稍捡切身。”
沈哲子在席中提醒一声,曹纳在徐州是怎样一个处境,他也想了解一下。
“末将旧乡祖居彭城,颇负乡声,兼宗亲兄弟不乏勇力,所以也是乡人咸推以为首领。永嘉初乱,南来甚早,那时淮泗之地……唉,当时江防甚苛,抱木投江者数不胜数。因负乡人性命相托,末将兄弟不敢弃身,唯有奋起余力,持戈自保……”
曹纳的故事倒也简单,与绝大多数军头并无二致。虽然南来得早,但那时候也是大江封锁最严重的时候,为免流民过江冲击太甚,当时负责镇守京口的王舒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将大量流民堵在江北不得南来。
那段时期也是混乱到了极点,流民各依乡籍滚滚南来,为了争夺一个立足之地彼此厮杀乱斗。同乡的杀异乡的,先来的杀后到的,人头滚滚、尸横遍野,已无秩序可言。在这样的乱象中,能够活下来的自然只能是坐拥悍卒的军头流民帅。
淮河至于大江,这一段区域中,最纷乱时有青、徐、兖、幽、冀、平等等侨置州郡,人员成分之混乱驳杂可想而知。有的侨郡名号根本连具体所指都无,只是安放在某一部流民兵身上,等到这一部流民兵战败覆灭被兼并时,那名号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如今的徐州虽然不复昔日那种混乱至极的样子,有了一个表面的秩序,然而流民帅之间斗争的烈度也是不减。如果说以往只是乱斗,那么如今有了利益作为驱使,斗争起来反而更具目的性。
比如曹纳,他因为南来的早,所部驻地位置靠南,自然就更安全。早年刘遐坐镇为主时,他是尽力逢迎,得保无事。但是久处镇中,少了战阵兵事上的表现,便被北面那些人目为怯懦无用之辈。
加上郗鉴入镇,也在刻意打压刘遐余部,所以曹纳所部处境就极为堪忧,时有声音叫嚣要更换他的驻守区域,驱他北上临淮乃至淮阴。
就算曹纳自己不怯战,但他所部也并非尽是悍卒,可以洒脱的拍拍屁股就走,还有大量老弱妇孺。那些人在广陵也是待得惯了,一旦移防,无异于再一次的背井离乡,可能还未拔营,部众就要分崩离析!
所以为了保住防区驻地不变,曹纳也是殚精竭虑,倾尽家财让儿子去冒籍世族,期望能够打消那些叫嚣之声。而今次率部投靠沈哲子,对他而言也是一次豪赌。
沈哲子听完后也是长久默然,生逢乱世,人人都在争,因为没有一个秩序,所以无所不用其极。
“驸马要引徐州之众以充梁郡地实,末将愿举荐几家,处境多与寒家相类,俱是久为郗公所厌,人言亦多非之,某愿出面游说。只是郗公肯否放行,还要请驸马与郗公相商。”
曹纳讲到这里便又笑语道:“其实只要驸马肯出面招揽,那几家自然也不会有异辞。当年之徐邃然家室所归,在广陵之地可是让人羡慕至极!”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徐茂是他家最先接触的流民帅,家室俱被安在武康县中,地处吴中,可谓没有兵灾侵害,而如今的徐茂,在豫州军当中也是名列前茅的督护军主。但是他家既非昔年之旧态,也不可能再广引侨人归乡落籍。
“天下之善土,远不止吴中一地。昔年之京府,何尝不是一片废墟?梁郡所在,大有可为。郗公那里,我自请告。其余各家,就有劳将军了。宗亲迁徙,乃绝大之事,我这里尚有诸多细节,以安抚乡亲。”
确定了事有可为,沈哲子才转而言道他实际能开出来的招揽条件。
砰!
这已经不是房内第一声震响,外间诸多人,既有孔武有力的披甲将士,又有脸色苍白的俏丽侍女,每每房中传出此类器皿爆裂声,无不紧张的瑟瑟发抖。
良久之后,房内才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进来罢。”
听到这话,徐州刺史府几名属官将领硬着头皮鱼贯而入。
房间中,郗鉴一身黑色袍服,须发略显凌乱,地面上则散落着大量器具碎片。然而郗鉴对此却恍若未觉,略布血丝的双眼不断在行入房中的几人身上游弋,而那几人也各自敛息凝神,垂首不语,只是趋行入内。
“稍后镇中或有异样之调度,各位安守本分,勿以为意。豫州亲翁传信道我,要略引此方人气以充复土之虚,不是什么大事。”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郗鉴在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仍然略具颤音,显示出心情实在难称平和。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对望一眼,眸中除了诧异之外,也是不乏惊喜,纷纷俯首下拜,不敢多言其他。
“李将军且暂留。”
郗鉴一点位置处于正中的李闳,此人乃是他在镇中嫡系中的嫡系,只是早前郗鉴讳于物议,并未将之拔于显位。但此刻却不加掩饰他对李闳的信重,徐州众将闻言,俱都拱手告退,只是在望向李闳的时候,眸中不乏艳羡或是讥诮。
待到众人退去,李闳才上前一步,抱拳开口道:“主公……”
“不必多说。”
郗鉴摆摆手,打断李闳的话,继而神色凝重道:“尽快召集镇中可用之师,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于广陵城外。”
李闳闻言后,眸中已是闪过一丝忧色,继而便凝重点头。
对于这位追随日久的心腹,郗鉴倒是颇有倾诉欲望,只是几番张口,心内却有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只是叹息一声说道:“去罢,要尽快。不服调令者,先录命籍册,不必纠缠。”
待到李闳也抱拳施礼告退,郗鉴才如虚脱一般返归席上,两手之间则握住一份信函,那纸张正以微小的幅度频颤。
“恨我不能……”
许久之后,郗鉴才蓦地长叹一声。
沈维周的信件与庾怿的来信同时送达郗鉴手中,内容也是大同小异,所言俱是详陈利弊,希望能在徐州方面延揽一些军头以及人丁,以让新复之土快速恢复元气。
对于这两份信件中的内容,郗鉴是发自肺腑的抵触乃至于恼羞成怒,尽管信中所陈利弊诸多,但是落在郗鉴眼中,不啻于最歹毒的讥讽之语。
身为徐州之地方伯首领,这两人无论所言怎样的天花乱坠,都掩盖不了他们踩过界的行为。诚然沈维周信中所言之几户聚啸于此人家,郗鉴也是厌之久矣,恨不能即刻将之铲除,以让徐州军令政令得以更加彻底的得以贯彻实施。
但恨之欲死是一方面,外镇如此公然将手探入他的镇地中,则不啻于直言郗鉴治土无方,令得所御有所离心。虽然这也是事实,但对郗鉴而言,实在可称羞辱。
但恼羞成怒是一方面,而在另一方面而言,对方所提出的方案,也确实能够稍缓他在徐州的处境。将徐州所部过分桀骜,不遵军政之令的军头们扫除出去,以换取一部分在京府的利益。这样一份交易,对郗鉴而言确实非常划算。
徐州境内,游食无数,且在淮水近畔南奔归附之人仍在持续涌入,即便损失一些人丁悍卒,也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之损失。
理智上虽然有认可,但在情感上却无法接受,这是郗鉴心情烦躁的原因之一。
早前曹纳脱离徐州阵营序列转投沈维周,这已经让郗鉴不乏尴尬、但这一桩事尚可以同盟为借口来安慰自己,但是现在沈维周所列各家,已经不独只限于彭城曹氏,所涉人家诸多,绝难淡然以视。
但郗鉴也明白,对方既然已经将这些人家据实以告,可见双方必然已经有了一些接触和默契。哪怕自己这里横加掣肘,也未必能够阻止。与其强求一个脸面,也实在不如趁此机会将这些人扫离徐州镇土。
如此一来,或是让徐州局势短暂动荡,但是因为少了这些刺头存在,反而能让徐州所部凝聚力更大,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损失。
而最让郗鉴感到震怒的原因,也并非仅此一桩,更重要的还是沈维周信中所言,王丞相居然想要将曹纳举荐为广陵相!
“广陵相?笑话!”
如今徐州镇所便在广陵,而广陵也是江北极为重要的军镇之一,其位置之重,等同于荆州南蛮校尉,亦或豫州梁郡太守,已经可以视作是刺史之副。
且不说曹纳有没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单纯这一点已经触及郗鉴的底线。王丞相想要将曹纳举荐为广陵相,其目的昭然若揭,等同于旗帜鲜明的表示态度,想要将郗鉴从徐州刺史的位置上拿掉。
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对郗鉴而言都是一次严重的打击。要知道他能担任徐州刺史坐镇广陵,也不是因为在徐州诸多军头当中实力最高,而是因为旧有声誉加上台中的任命。可是如果没有了台中的支持,在那些桀骜不驯的军头眼中,所谓的旧誉名流又算是什么!
郗鉴需要台中的支持,其程度较之荆州更甚。此前也不是没有想过与王丞相交好,以取内外呼应之势。但可惜世事变幻无常,局势演变到这一步,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因为自己未能完全依附于王丞相,结果王丞相便恨不能将他即刻扫除!这种端倪,并非爆发于眼前,自从吴郡顾和担任他的长史之后,郗鉴对此便有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愿与台中太过交恶,毕竟徐州之情况实在太过复杂,假使没有台中的声援支持,他也很难稳定住徐州的局势。所以对此,郗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到徐州大局,他愿意维持眼下这个苟安局面。
可是王丞相今次实在太过分,莫非他将郗某视作王氏家奴?不能用之,便要除之?这是怎样的自负,又是怎样的将国事视作玩物?徐州之局,郗鉴深涉其中,自然知道当中有多艰难,而他这个位置,也绝非随便什么人便能取代!
“何以目我如仇寇?殊无相忍之意!”
郗鉴如此自语,心中半是悲凉,半是愤慨。他苦苦维持的局面,一直想要将徐州之土、徐州诸多游食纳入到王教之下,作为江北之牢固藩篱,为什么总有这么多掣肘!
对于王丞相诸多怀怨的同时,对于豫州的趁火打劫之举,郗鉴也是颇多怨念,但其实心里也是不乏羡慕。身为边镇方伯,他又何尝没有复土之谋,但是徐州枝节太多,兵甲虽胜,反而难作跃进。
但无论如何,台中如今已是恶意不加掩饰的流露,郗鉴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哪怕心中再有抵触,与豫州交好,以方镇之力而共抗中枢,已经成了他不得不踏上的一条道路。
“害我者,世道也!”
沈维周这旧声,眼下在郗鉴口中诵出,更有几分悲凉意味。诸多无奈,难于人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在面对台中步步紧迫的局面,豫州趁火打劫之举,反而有了几分脉脉温情。
能够在徐州立足,郗鉴也绝非单身而任。这一决定作出之后,围绕广陵周边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起来。大量披甲之士汇聚城池内外,诸多坞壁也是不乏风声鹤唳,闭门权作自守。同时也有大量流言滋生,俱为惑心之论。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刺史府所发布的一条军令反而让人安心许多:诸部整军备战,将要挺进盱眙等淮地重镇!
襄国作为赵国国都,乃是如今北地屈指可数的雄阔城池之一。
随着北地俱为赵国所统,襄国城池规模也是日益宏大,早已不独只限于永嘉年间开始兴建的建平旧城。十数年间屡兴营建,如今的襄国城,北抵龙冈,西迈宜岭,襄水穿城而过,城池可谓宏大至极。
城池的周边是广袤沃野,大量的田舍庄园因河而立,俱为时下宗王将相之私产。田野间分布着大量的劳作民众,短褐麻衫或是衣不遮体,俯仰于田地沟渠之间,神态间满是麻木苦涩。
这些民众,绝大多数都是晋人,当中也不乏形貌各异的杂胡,俱为四方掳掠而来,分属权贵各家的役使奴户。每日从事着沉重的劳役,然而这田野中源源不断的产出却与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自有鲜衣华裳的国人豪奴分立田头,指挥着壮力在其间游弋监工,手脚稍慢者便是一顿毒打,不乏人因此而倒毙田间。然而当下之世,人命最不值钱,那些经历重重折磨而倒毙的尸首,或是直接埋入沟岭肥田,或是被铁钩拖曳饲了豢养的虎狼猛兽。
诸多庄园之外,便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这些道路也不需要如何修葺,几十年来征战频频,不知有多少铁骑车轮在上面滚滚而过,早已踩踏碾压得夯实无比。
近年来随着北地局势渐定,大股的人马集结不再像前几年那么频繁。但是这些道路上仍是往来者众多,有硕大的货车满载四方资货,源源不断送往襄国城中,以供王孙贵族奢靡享乐。也有各方征召或是掳掠的游食难民,被麻绳串联着押送而来,继而又被高位者瓜分纳为奴役。
单单此一类的奴役人丁,在襄国周边便生活着十数万人!他们是维持这座城池繁荣运转的基石和根本,然而这一份繁华却与他们无关。
此境虽然不乏沃土,但所出也有定数,而且大半还要归入各家私库。这些人唯一能有渴望的,就是哪怕衣食不能为继也能如此煎熬着活下去,哪天熬不住了,便是死亡到来之时。
庄园更往里,则是国中几大役营。大量民夫役户被屯放于此,他们倒是不必承担耕田生产,但却要开山伐木,砌石弄桩,将城池营建的更加壮大。
这一份劳役无疑要更加沉重,每天都会有民众横死营垒内外,那些尸体因恐滋生疫病,有的被焚烧成灰烬,但更多的则是掘土深埋。但无论死了多少人,这几个大役营规模总是不见小,随时都有补充。
如今赵主石勒屡兴德政,为劝弄桑,在襄国城西开辟出大片籍田,乃至于特立桑梓苑,广选几百户近畿良家于此安居耕织。甚至有时候皇帝都会亲临此地,携王孙贵族亲植桑梓,以导善教化民众。
但在籍田与城池之间,却是几座规模极大的工地,修筑明堂高台,以彰国威。那些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有的已经修筑完毕,有的则还在全力赶工。
工地上石阶都是黑褐色,那是被不堪劳作虐打的工匠们鲜血染红。周遭土地一如此色,生长出来的杂草尤其茂密茁壮。每每御驾至此,为免那些尸骸血渍大煞风景,俱要用水频频冲刷,洒下香料掩盖血气,铺上厚厚的锦缎,便是一副富丽繁华的壮美景致。
再靠近城池,屋舍庭院便鳞次栉比,几无闲土。能够居住在这里的,除了归顺年久的近畿良家,便是身受厚爱的杂胡部落,又或诸多技艺传家的百工匠户。
虽然仍是城池外沿,但在那些终日劳役却看不到希望的奴户们看来,已是安乐无比的天国乐园。
在这一片区域中,已经可以看到许多门阁高深的官邸门户。比如早年多有辅弼之功的右侯张宾,其人虽死,但皇帝深念旧情,不忘右侯建策之功,特地在此为其家人兴建府邸以为繁衍之地,更是特地派遣精锐宿卫守护家室。
即便左近不乏国人凶横之徒心存觊觎,一般时间也是不敢轻犯右侯旧邸,因而其家人子弟也能安养其中。
唯一一点不美便是不敢轻易出府,毕竟虽然皇帝垂爱,但要使用那些护府悍卒也不是简单的事,总要有所贿献才能驱使得动。早年右侯功事虽著,所得犒赏实多,但如今子弟却已失位,坐吃山空难免会有不便。
此前府上一位偏室夫人离府拜佛,而后便无音讯,就连随从护卫的兵卒都消失不见。类似阴霾,已是频频笼罩在右侯府上空,令人不能心安。
围绕建平旧城周边,建筑规模便陡然大气起来。寻常一座府邸便占地顷余,门高且深,庭墙高高隔绝内外,乃是国人又或杂胡豪帅们的府邸。
这些府邸各自独成一域,彼此甚少勾连,墙内遍植树木以隔绝外人窥探,同时院墙内广数箭塔哨楼,马厩、营垒一应俱全,可谓门禁森严。哪怕比邻而居,同样也不敢懈怠。除了自家部曲族人以外,少与外人来往。虽处一城之内,反倒像是一个个独立存在的堡垒坞壁。
这些府邸中,也不乏占地极为广阔、面积达到十数顷的特大门庭。单单从门庭规模便能看得出来主人之势大,令人不敢轻易冒犯,哪怕许多在外城凶横惯了的国人至此,也要收敛心性,不敢放肆。
如今皇帝信中亲爱的几名义子,比如彭城王石堪、大将石聪等,虽然各自领兵于外,但也俱有府邸家人于此。
襄水穿城而过,两岸不乏宫殿楼台,宗亲诸王各有别业园墅于此,即便其人不在,但也多置豪奴强兵于内,收贿纳货,各积肥膏。而在附近则有诸多谷仓械库,囤积着大量民需军用之货。
这里才算是真正的城池核心所在,皇帝近年来不乏德政,兴建诸学,另广选晋人中多慕所统的乡望世家聚居于左近崇仁里,另派宿卫精兵把守,不使国人中桀骜者侵扰他们的生活,多有山东、河北、河东名家居此。
河的对面便是宫室所在,高大巍峨的建德宫内楼宇殿堂起伏如同山岳,令人不敢直望。左右各有永丰城、永昌城,俱为独立于城池之外的小城,各屯重兵拱卫宫室。
而更往北去,便是禁军宿卫所在,常备甲士数万,战马亦多,一旦四方有变,内可拱卫京畿,外可平叛讨逆,可谓金瓯永固,内外无患。
秋高气爽,朝会之期。宫城正阳门与前端门之间,禁卫甲士们威武林立,虎视于途,马蹄声此起彼伏,大量甲胄森寒的统军将帅至此下马。有功事卓著而享殊荣者,在左右悍卒亲兵的拱卫下一直行到建德殿前,才默立不动,等待宣见。
而在宫室另一面,则是近百名台省官员们待诏之地。相对于对面的人强马壮,悍气十足,这里气势则显得稍弱一些。
官员们章服冠带也是一丝不苟,身边不乏仆役,但气势就是弱了那么一些,各自左顾右盼,或是垂首不语,又或与相熟者凑在一起低声谈论,只是不敢直望对面那些悍将们或不屑或戏谑的目光。
在这一众官员当中,立在最重要的便是右光禄大夫程遐,程遐面色清瘦、三缕长须,冠带加身气度俨然,望去与世祚高门人家无异,可谓风采卓然。此时在他身边围着诸多台省官员,彼此虽然无甚交流,但在站位上已经显出默契十足。
距离程遐最近的中书令徐光,是一个脸庞滚圆,体态微胖的中年人,略显狭长的眸子不露声色的往对面打量一番,继而便踏前一步,在程遐耳畔低语道:“今日朝会,中山王又是无故缺席。为臣至此,目无君上礼制,实在是臣仪无存!”
程遐听到这话,下意识抬头望向对面,继而便发现对面不乏目光投注而来,眸中各有凶残以及噱意轻视。他那清瘦脸颊忍不住颤了一颤,微微眯起的眸子也是寒芒流转,鼻中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一声冷哼。
“主上近年来大略稍敛,为事愈缓,多有纵凶,非是善态啊。”
徐光又神色忧虑的看了程遐一眼,低语说道。他们这些人以谋士而得用,虽然如今也是身具高位,执掌台省禁要,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高枕无忧。
数年前程遐家门惨剧,被中山王纵奴暴虐,妻妾俱为凌辱,可谓古今未有、骇人听闻之暴行!彼此同殿为臣,即便不乏幸灾乐祸,但思之念之,还是同病相怜为多。那些骄兵悍将各恃武勇,根本就不将他们这些台省高官们放在眼中。
可笑主上居然还觉得那些恃武暴徒乃是可用之众,要知道他们这些台省高官,代表的便是主上的威严,居然还要倍受凌辱欺侮!换言之就是这些悍将们根本就不在意主上的威仪。如此乱兆,怎么会是国之幸事!
程遐听到这话,眸子闪一闪,察觉左近并无太多人直望着他,才叹息低语一声:“主上老矣……”
说着,他的视线便越过巍峨殿堂转望向东面,那是太子宫所在之地。
被中山王石虎那般凌辱,结果主上也没能严惩中山王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和脸面,如果说心中无怨,那怎么可能!但程遐也明白,在主上眼中,他们这群微时便跟随的臣属们,无论建策再多,如何表忠,都只是外人而已,绝不会引为心腹。
比如早年死掉的右侯张宾,主上对其可谓信重无双,一副仁君姿态,但其实也是既用且防,同时也在默许自己去打压张宾。说到底,羯族人寡,以少御多,在主上心中,如何提防晋人反扑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忠君报国、以求功名显达的念头,那么随着数年前石虎那一次施虐,纵有再多不切实际的美梦,程遐对于君上也早已经寒了心。所以他心里也渐渐明白,无论主上表面上摆出怎样的仁厚嘴脸,他们这群晋人出身的臣子们,永远不可能获得执掌时局的机会!
希望只在于皇太子,只有皇太子来日能够执掌国柄,他们这些人才有真正的尊严和机会!
其实如今不独程遐作此想,眼下聚在他身边诸多朝臣们,其实多多少少都有此类明悟。君上外仁内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仁厚开明的皇太子,才是他们能够立朝立身的唯一希望!
程遐身为皇太子母族之舅,身份上便有天然的优势,自然广受朝臣们的推崇拥戴。但这一身份,对程遐而言也并非尽是好事。
主上近年来对他不乏疏远,大概心内已经将他当作祸乱汉赵的靳准来提防。不只不让他过分靠近太子以施加影响,而且还特意提拔中常侍严震负责督导皇太子。早前太子曾经赠他亲卫数百以保护家室,旋即便被主上严斥不得将禁卫兵卒私相授受,勒令退回。
而且近年来主上更是有意识提拔北地一些望宗门户,不独只是要稳定内治,也是要瓜分程遐等人执政权柄。那些豪宗望族负誉良多,在地方上声望极高,远非程遐这种寒素出身可比,稍加主势,便是内外跃进。
可以想见就算来日皇太子得继大位,程遐也休想越过那些人一揽朝纲。这当中最为出彩的便是太原郭氏,郭氏在晋世中朝便已经是厚誉望宗,类似中朝名士河东裴秀、平阳贾充,俱与郭氏结亲。
而当年主上微时,还曾作为郭氏门客,多受关照。如今郭氏在朝内有郭殷担任台省尚书,在外有郭权等人作为掌军方伯,声势可谓极大。
前有中山王石虎等一众悍将的敌视,后有太原郭氏等一众望宗的步步紧逼,尽管身为皇太子之舅,程遐也是处境艰难。且不说如今皇太子还未执掌大权,就算已经得位,程遐也休想能够即刻扭转局面。
形势看似岌岌可危,但程遐也明白自己还有可用之处,主上还要利用他们来牵制住中山王,因而未到弃用之时。像是早前将中山王迁离邺城,拘养襄国,而让皇太子执权坐镇邺城。这些事情,主上都不方便亲自出面做,还需要几个恶人以堵人口。
所以程遐也是谨记自己的使命,与徐光频频在主上面前进言要小心中山王,虽然没有效果,但也是一种表态,表示他们绝不臣服于中山王的淫威之下!
幸在中山王也不是没有对手,镇守关中的石生,镇守洛阳的石朗,以及河南石聪、徐州方面的石堪,对中山王都是不乏怨望。虽然这些人同样对程遐不假辞色,但彼此都不愿见中山王一家独大,也可以说是存在联合的可能。
今日朝会,议题应是豫州之事。去年趁着吴地动荡,主上命石聪等将出兵,一举击破寿春,扫除祖氏宿地,心情可谓大畅。虽然并未顺势继续南向,将豫州尽数纳为国土,但也多有调度,不乏经营。
但是没想到南贼如此大胆且沉不住气,新乱方定,便又发兵北上,轻启战端。更过分的是,镇守合肥的黄权居然那么不堪用,竟然被南贼全歼于南面!
此一桩败事,失土尚不足挂齿,但对如今日趋势大的国运而言,实在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污点!所以主上在得报之后,也是雷霆震怒,今日召集内外文臣武将,就是在商讨如何应对,讨回这个耻辱!
对此,程遐不乏忐忑,毕竟黄权所用乃是出于他的举荐。虽然意在削弱中山王的羽翼,但没想到黄权徒负善战之名,败得这么难看。所以,程遐也是做好了准备稍后要承受责难,尤其是来自中山王方面的讥讽为难。
中山王今日没有出席,程遐是松一口气。那个疯子做事肆无忌惮,不能以常理度之,黄权死于南土,这笔帐必然会被他记在自己头上而打击报复。
然而接下来一名同僚之语又让程遐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起来:“日前南面一队人马奔驰入城,进了中山王府邸,据说乃是黄权所遣信使……”
听到这话,程遐便不能淡然。合肥距离襄国实在太遥远,以至于战报传回都不算细致。黄权此败不乏疑点,当中或就有战报不曾提及的内情。而程遐在外也实在没有得力的消息来源,很难拿到什么细致情报。
黄权临近败亡之前,遣使来见中山王,这当中有怎样内情?又或者,会不会中山王有谋于豫南?
因为自身可恃的实力太少,所以凡有风吹草动的不寻常,程遐便忍不住深想许多,不敢懈怠。就算这件事没有什么内情,他还是示意人加紧这方面的打听。无论中山王有无南向的打算,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诸多臣子聚于建德殿外良久,迟迟不得召见,因而不免骚动起来。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才有一个高大身影穿殿而出,对众人说道:“主上今日略感不适,罢朝一日。请诸公各归寺署营防,来日再议。”
听到这话,众人议论声不免更大起来。文臣们倒还好,只是有些惊诧又或忧君圣体的作态,而武将们则指着宣旨那人破口骂了几句,那人便是如今倍受信宠的中常侍严震,同样也是不得悍将们青眼。
程遐与徐光对望一眼,同样不乏疑窦,不清楚主上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另有谋算。不过话说回来,今年以来,主上多有罢朝之举,他们也不敢窥望禁防,只是在心里感慨如今主上确是不乏意满颓志,较之早年的励精图治实在相差甚远。
众人各自退离,程遐在宫室侧门永丰门外登车时,旁边忽然有一名官员行上,满脸谄笑道:“请光禄稍作留步,近来我乡中落籍一名异人,乃是南土天师道中师君人物,因南土乱斗难居而北来。其人诸多异能,尤擅回春葆养之丹用。仆所见精异,不敢独享自用,愿为光禄引荐高士。”
程遐此时满腹心事,闻言后只是摆摆手道:“记下了,待到得暇吧。”
位于襄国西面的宜岭,乃是太行余脉。此境山岭层叠,绵延向西,不乏形胜之处。
在沟壑河谷之间,草木欣荣之处,错落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坞壁庄园。这些庄园的主人,有的是晋人良家,有的则是乔迁至此的杂胡豪帅,譬如早年自西域内附的零丁人一部,其首领受封为王,合族安顿于此,战时甲士随军,闲时耕桑为业,已有十数年之久。
位于河湾一个不起眼的庄园里,钱凤负手立在一个木造厅堂廊下,视线则越过围墙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岭。
他并没有覆面遮眼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在夕阳余晖照耀下更有几分狰狞,然而双眸深邃,衣带随风轻摆,冲淡了脸上的狰狞悍气,乍一看去,竟有几分洒脱出尘的意味。
后方厅堂里传来脚步骚动声,四五个年纪在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少年郎自房中行出,行到钱凤身边时,俱都以弟子礼敬拜。钱凤转过头来,摆摆手算作回应。
看到其人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年纪小的两个少年脸上已经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惧色。而另外两个年纪大的则满脸的好奇,频频偷眼打量,只是很难从这位先生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位钱先生,月前与家中一位外出的长辈结伴至家,自此便留在了家里,而后便被亲长们俱推为闲人,让他们这些子弟以师事之,每日前来识字学文。
对于这样的安排,年纪小的顽童还倒罢了,不敢违逆亲长。而年纪大的两个便有些不乐意,心内不怎么认可这位凭空多出来的长辈。可是有日庄外又有杂胡侵扰,庄丁毕出抵挡,他们亲眼看到这位钱先生持械出庄,连毙两名孔武有力的杂胡,才知这位先生实在不是庸人。
既有娴熟的技击之能,又是学理精深,哪怕少年们绝少见识,平生所见也只是周遭一隅,他们也知这位先生必然来历不凡,心中自然存满好奇,只是不敢探问。
待到几个少年离去,钱凤又在廊下默立片刻,对面便行来一个深衣布袍的中年人,远远便对钱凤拱手笑道:“钱先生,今日家中几个劣子可曾烦扰太多?”
钱凤便也迈步迎上,笑着将中年人迎入房中,顺手递上了那几个少年郎今日留在简上的课业。这庄园虽然也是不乏薄产,但也没有豪奢到要用如今在北地价高的纸张来供子弟学习。
中年人只是粗通文墨而已,竹简上墨迹斑斑,偶尔看见几个尚算清晰的字迹,已是笑逐颜开,捻须笑道:“钱先生高贤之能,教养这几个庸质儿郎,也真是劳心了。”
“劫余之徒,幸得庇护,暂有容身之处已是感激不尽。稍尽浅力,授以无用之学,只求不要误人子弟,冯君实在太客气了。”
钱凤闻言后便也笑着谦虚说道。
“钱先生这么说,实在是让我羞愧。寒家门陋,暂容先生大才栖身留居已是荣幸。”
讲到这里,中年人便又叹息道:“日前舍弟已率家人行向都下,也托亲旧打探先生亲眷是否归此。不过如今此境并非乐土,诸胡……呃,四方游食杂居,我家又不是乡土厚望门户,所涉也是有限,究竟能否得到消息,也实在未定。”
“世道崩坏至此,残身幸存已是侥幸,能否再见旧人,不过是略存执念。因我之事,劳烦贵戚,实在是惶恐。”
钱凤闻言后便惨笑一声,神态间不乏颓唐。那情真意切模样,仿佛真有家人受灾流落于外,长戚于怀中。
待到寒暄几句,那人才眸色幽幽,似要言到前来相见的重点,又做寻常状问道:“那位道中严师君,钱先生可知仙踪何处?”
钱凤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叹息道:“严师方外脱俗,偶涉凡尘,已是让人心仰难度。究竟身在何处,我实不知。”
“可惜了。方今皇帝陛下天眷得位,降礼四方,屡访贤能。我虽未见严师君盛容,但从舍弟所言一二,也知乃是祥瑞高士。不能为人所知,实在是大大遗憾。”
听到此人感慨之语,钱凤眸子微不可查的一闪,于是便也随其叹息一声。
接下来那人又令庄奴置办酒菜,与钱凤共食,席中不乏炫耀的弹着陶碗中略显浑浊的酒液笑语道:“近年来酒禁甚苛,能为酿者越少。我家虽非乡土巨室,但能自安近畿,也是自有立家之策。先生且安居于此,不必怀忧。”
一餐饭吃到掌灯时分,那人便举手告辞,钱凤将之礼送出门,返回时看到夜幕下围墙外略有人影闪烁,于是便笑一笑,继而便返回休息。
钱凤合衣躺在床上,手指则在床板上略作勾划,心内诸多思绪流转,久久难眠。
他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北上抵达襄国附近,路上倒无太多波折,羯奴名义上虽然已经囊括神州华夏,但其实除了老巢附近,在地方上的掌控力微乎其微。除了重兵屯守的一些大邑要地之外,其余的地方仍在各地豪宗手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轻松就渗透到羯奴核心,反而是根本无计可施。
北国不同于南土,有蛛丝密网一样的关系可供利用。钱凤北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除了在黄权那里得到一条与石季龙的联系之外,几无任何可以倚重之处。
而且就算是石季龙那一条线,其实也并不保险,不可将希望全托于此。毕竟单凭一份口讯和信物,便想要获得那样地位之人的信任,希望太渺茫。
所以在途中,钱凤便将此行所携人员分开,让辛宾独领一部分人直趋襄国去见石虎,自己则在外另觅机会。
两方人马之间,钱凤也并未约定什么联络的渠道和讯号,也没给辛宾安排什么固定任务,完全由其自主。毕竟,这种深入敌国的活动,总是避免不了意外频生,随时都有可能送命,除了随机应变以外,什么样的周项计划都是废话。
所以,如今辛宾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钱凤也是完全不知。至于他,则甚至还没有找到前往襄国的具体办法,只是在外暂作栖身。
北地动荡较之江东更甚,因而哪怕是寻常小民,也都是戒备性十足。钱凤其人来历不明,即便是口音可作伪,但是言行举止、起居习惯等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显示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南人。伪装越多,破绽越多,稍加接触便会无所遁形。
与其如此,不如坦率。毕竟虽然南北对峙,私下里人员往来也是频频。所以钱凤也不掩饰其南人身份,只作江东斗争失败的北逃世族,甚至并不掩饰其人旧身份,作伪名钱仪。但正如江东对江北人物的陌生,江北对江东之事所知同样不多。
他如今暂居这一户人家乃是襄国近郊一乡土门户,主人家姓冯,也不是什么显赫门户。之所以来此,也是一桩偶然。
将严穆携带北上,只是钱凤偶发兴致。江东肃清天师道,动静闹得不小,不乏人往北逃来。严穆此人显名于江东,在江北倒是没有什么旧声,但是其人确有几分装腔作势的本领,北行一路居然多得地方人家推许,给北上添了许多便利。
于是钱凤便索性以严穆为主,自己诈作其人一个弟子,沿途跟随,行至邺城临漳,彼此才分开,由其自游活动。严穆能在南北冠带云集的建康都诈得盛名,钱凤也不担心其人没有手段。
北地虽然已是羯奴之国,但地方上晋人豪宗巨室仍然没有除尽。严穆只要不是头脑发昏直接去冲撞奴贼,不受没有庇身所在。
至于严穆其人可不可信,钱凤倒也并不担心。即便是出卖了自己,对于其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暴露他来路可疑,或要招致杀身之祸。
因为严穆的缘故,钱凤在邺城结识了冯家人,因其所邀,便直接至此。至于身边随员,大半都交给了严穆,身边只留下五六人听用。如果真有危险,这几人自然不足保护。但话说回来,真要遇到什么可称危险之事,他就算将沈家龙溪卒全都带来也于事无补。
在冯家逗留多日,钱凤并无异动,一副安心居此的样子。这冯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巨室,但也警惕性十足,除了日夜派人监望,也甚少提及其家背景。
潜入襄国的计划看似停滞不前,但钱凤也沉得住气。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求有过要比冒进求功重要得多!
不过今天冯家那主人冯昌席中透露出他家私酿酒水,这对钱凤来说是一个极好消息,意味着这一户人家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是有打算接纳自己的意图了。
虽然这个冯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户,但若能够被其接纳,则意味着钱凤在此乡已经不是来历不明,有了一个可追溯的起点。这对于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实在至关重要。
身在动荡之世,有确凿来历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可信。高门望宗,子弟哪怕流落于外,但有着郡望旧声,很多时候都会更容易获得信任,也更容易活命。
冯家虽然不是什么望宗,但正如冯昌所言,他家能立足于此,也是自有手段。这对于从头开始的钱凤而言,意义极大。
钱凤这里卧榻总结收获,而在这不大的庄园另一角,正有几人团坐其中,当中一个便是先前与钱凤对坐共食的中年人冯昌。
“这位钱先生,确是一个高才。文武皆有可观,且风格气度都非俗类。若非其人流落于外,我家要与此等人物结交,实在太难。”
冯昌言中并不掩饰对钱凤的推崇,捻须沉声说道。
房中这几人,便是冯家几兄弟。北地动荡远迈江东,因而宗族血脉亲情更加浓厚,数代都不分家,群居一地而自保。达到望宗巨室,小到寒伧门户,俱是如此。
“阿兄实在不必过分看重此人,一个南贼而已,就算薄有出身,流落外乡又能有什么作为。若非我家收养,横死于外只是顷刻。”
席中另一人脸膛黝黑,两手结茧,神态颇有不以为意:“况且他在南土就算公卿之家又如何?我家不过守户自保,耕桑不断,难道他还能代牛耕田?若是一桩麻烦,逐出即可。”
“七郎这么想,实在大错!国人残暴,久虐乡人。我家因何自保?可不只是俯首耕田,若非祖技传承,早已被征发入役了!如此一个世道,我家又不是亲友群立乡土的巨室,想要活命,就该多望于外!”
另一席中一个矮壮之人说道,此人名为冯荣,乃是家主冯昌的嫡亲兄弟,钱凤便是受他厚邀而来。
此家门户虽小,但也兄弟各司其职。冯昌作为家长是长居家园,前一个说话之人冯七则带着庄人耕种糊口。而冯荣此人因为眼界灵活,奔走于外用微薄的家业结交外援。
这冯家能安立此乡,杂胡环绕还能存家,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玄机,无非献女献技而已。赵主欲兴大治,苛令禁酒,致使坊中无酿。但襄国左近人丁几十万,更有大量桀骜难驯的羯奴杂胡,颇多嗜饮,又怎么能单靠法令禁得住。
坊中无酿,可是但凡有一二家业者,私下作酿已经不是秘密。冯家有此家传技艺,自被有心者察知,迫其作酿,虽然不敢售卖于外大发横财,但也能因此保住家园人丁。蛇虫鼠蚁,俱有其道,便是如此。
冯荣开口,余者俱都噤声,毕竟这是全家见识最高之人。
“国中禁令更苛,作酿也是弄险。我家也要再思退路,否则难免顷刻破家。钱先生其人不论前迹,能从驾于道中师君人物,可知其人不凡。前日入都多听坊间传言严师君神异,如今国主久访贤良,若是闻名召见,便是显达。”
冯荣讲到这里,眼中已经神采流露:“钱先生是严师君弟子,我家若有如此庇护,何愁不能得安?更何况,即便不望大运,钱先生其人本就高才,若能留在家里教养孩儿也是一善。即便不做郎官,子弟俱能明理,人也不敢小觑!”
房中众人听到这话,难免浮想联翩,就连先前对钱凤不乏轻视的冯七也都垂首默然。
“这几日观望,钱先生不是妖异之人。虽然仪容确是……别的不说,这位先生共其家人,那都是壮武材力,供养在家,也不是坏事!”
最终家主冯昌一锤定音说道:“钱先生家人离散,想必孤苦。这几日别的事都放在一边,家中娘子都收拾交代一下,若有哪个入了先生高眼,即刻行礼。”
于是又过半个月,那位钱仪钱先生便从暂居的客人,一转成为冯家的婿子。虽然名分定下来,但长辈却也不以丈人辈分自居,对其仍是礼遇有加。
成了自家人,钱凤便也不再收敛锋芒,接手许多家事处理。区区百多人的庄子,自然没有什么繁重事务,经由钱凤处理,顷刻间便井井有条。虽然外间环境并无改善,但庄内风气却是焕然一新,活力盎然。
冯家几个长辈自然也感受到这变化,包括家主冯昌在内,每日都是笑口常开。虽然论起年纪,这上门的婿子较之他还要大了一岁,但才能不可相提并论。既能经营内外,又能看家护院,还能教养子弟,简直就是无所不能啊!
这一日,冯昌又漫步行至家中子弟读书之处,听到那琅琅书声,不禁眉飞色舞。虽然这经义学问在此世守家活命无甚益处,但如今赵主仁治,广立郡学,不以门第旧声取人。
若他家子弟能够得选……想得太远了,但光听这书声,冯昌便已经是心旷神怡,再想乡中那些旧识,便生我们不一样之感慨。
冯昌探头去望,坐在上首的钱先生正在伏案疾书,他便不敢打扰。待到转望向自家那些子弟,眸子却是忍不住一凝,疾步冲入劈手打落近畔一少年手中笔,两眼则直勾勾望着那木板做成的简易书案,书案上正摊着一张裁成尺余的方纸,洁白平滑,上面那扭曲的墨痕字迹便倍显扎眼!
钱凤闻声后抬头望去,眉头微微一皱,旋即便舒展开,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然而还是沉声道:“伯父有事?”
“呃、先生,这、这此物何来啊?”
冯昌两指捻起那一张纸,小心翼翼举起,视线转望其他书案,也都有纸张放在那里,而孩童们脚边还有许多沾满墨迹的纸团,便不免皱起眉头。纸张之物,无用且昂贵,他家根本没有采买。可是现在又怎么回事?
钱凤闻声后只是一脸淡然摆手道:“竹木之物,书写不易。秋收已过,田事不多,闲来也是无聊,我便让家人稍作分劳,作了一些杂纸存用,倒是耗了一些物料,可有不妥?”
“这、这是家中自制?”
少半刻后,冯家一众长辈俱都站在那个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建起的小作坊里,看到里面庄人们有条不紊的劳作,以及堆积在一边的纸张成品,俱有目瞪口呆之感。
近来家事多付钱凤,虽然他们也屡闻家人被指使做一些无意义的杂务,但因为并不耽误日常劳作,因而也关注不多,但却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了这种大事!
“这些纸类,俱是上品。虽然寻常人家无用,但也不是没有销处!”
冯家见识最广的冯荣在鉴定过这些成品纸张后,眸光已是异彩流转:“国中崇仁里,不乏旧族聚居。国主要兴文治,对他们也是礼遇有加。我家陋户有此佳产,若是投递上门,实在有助家业良多!”
钱凤默立一旁,只是听那些人谈论,虽然仍是无甚表情,但心内也是不乏自豪。早年中原多视他们吴中为蛮夷之地,可是如今百工技艺已被江东远超。
他虽然精通庶务,但也不能尽数通晓,用于冯家的技艺其实在吴中还算浅薄,所得纸品也非上等,但是已经令这世居中原的人家惊叹不已。
钱凤心内还在遐思,却见冯家一众人都已经转望向他,冯荣上前拉着他手激动道:“我家能得先生眷顾,实在大幸,如今又添一传家妙法。来日上国中拜望,我这粗鄙之人实在难言,还要请先生相随!”
钱凤闻言后便点点头,心内却叹一口气,总算是又迈出了一步。冯家虽然接纳他,但此前戒心仍未消除,只是将他匿于家中,仍恐会有麻烦生出,现在终于愿意放他外出了。
冯家对此事实在热心,准备两天,而后便在冯荣带领下出门上路,钱凤自然跟随,身边五名家人只是带上两个。
此乡距离襄国城虽只几十里,但冯家一众人却是如临大敌,两辆车二十余壮丁,既不张扬也不刻意低调。沿途多有杂胡打马纵横而跃,看到他们这一队晋人,神态多有不善。但幸在一路人来人往的大道,除了些许辱骂踢打之外,并未生出太大事端。
襄国周边哨卡林立,行这一途诸多盘查,倒也不是防卫有多森严,不过是沿途勒索财货而已。待到城池依稀在望,其中一辆车上装载的盐麻布帛之类物货早被勒索一空。幸在这些奴兵对于纸张兴趣不大,否则只怕也要被勒索一空。
一直行入外城郭,钱凤才松一口气。虽然此境法令松弛,但如果他没有一个身份掩饰,就这么闯入也是休想深入襄国城。
入城之后,人烟开始稠密起来,能在路上阔步而行的多是胡人。他们这一队晋人,且多壮丁,行在街巷上颇引人恶意观望。
对于城内风物,钱凤也无暇细想,跟在冯荣身后兜兜转转,很快便行入城中一偏僻所在的院落暂作栖身。冯荣仔细叮嘱钱凤等人不要随处闲逛,而后自己则领着几名家人匆匆外出。
于是钱凤便安心留在这屋院都有倒塌的小院,每日饮食有人送来。冯荣则早出晚归,一连过了几日,才一脸振奋的返回对钱凤说道:“先生今夜早睡,明日与我同往拜望一位显贵!”
钱凤心情如何,脸面上倒是看不出来异态,然而冯荣这一夜却不安分,在床榻上辗转难眠,频频与钱凤漫无目的闲聊。只是当钱凤旁敲侧击去询问要去拜访谁的时候,他也语焉不详,可见无论走了什么样的门路,他自己都有点晕。
到了第二天一早,便有一辆车驶入进来,只带上两人便行驶出去。车上冯荣频频安慰钱凤要淡定,可是他自己却是汗水浸透鬓发而不自知。
车驾在城内七折八转,到最后钱凤都已经记不清楚来路。终于驶入一条尚算开阔的街道,冯荣便在钱凤耳畔低语道:“这里便是崇仁里,国内少有的安处!”
钱凤闻言后心中一动,还未及细赏街上风光,车驾已经转入小巷,从侧门行入一座宅邸。
“且在这里候着。”
府邸内豪奴神态不乏倨傲,将两人领入一偏室便持着样品匆匆而去。
冯荣自是坐立不安,眼望内外啧啧称奇。而钱凤则神态平和的观望这府邸格局,竟看出隐有几分江东家院的格局。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早前领路的那豪奴才又踏入房中,神态略有客气道:“家主请两位移步一见。”
这府邸规模不小,两人在那豪奴引领下转了好一会儿,才行到一处厅堂,示意两人稍候,自己匆匆入内禀告,过片刻站在门边对他们招手。
于是钱凤便与神态更显激动的冯荣迈步行入,他眼眸快速一扫室内布局,双眉不禁皱的更深,待到视线望向坐在厅上一名老者,整个人身躯都是一僵。
那老者年在六十岁许,精神稍显萎靡,看到门外来客,初时神态尚是平淡,只是望向钱凤时,视线稍有一滞,自席上站起阔步行上,两眼认真上下打量,最终紧紧盯住钱凤双眼,略带颤音道:“你、你是……钱世仪?”
此言一出,厅堂中几人反应最剧烈的还非钱凤,而是旁边的冯荣。
他两眼中满是惊愕,嘴唇都合拢不住,难以置信的看了看钱凤,又望向对面的老人。
如今的赵国中,他家虽然略具薄产,但是说实话,处境较之那些人身都不得自主的役户们也好不了多少,乃是真正的底层,随时都有倾覆破家之祸。因而对于每一份可能为用的助力,都是极为敏感,都要奋力争取。
他是心知自己能够站在这厅堂中,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付出了几近难以承受的代价。然而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自家极力笼络的钱先生,很明显眼前的老者与钱先生乃是旧识。
而这样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心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份惊惧,似乎这位钱先生的来历,远远超乎他家能够承受的极限。勉强去笼络,就像是童子怀抱重金行于闹市,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招致难以承受的祸患。
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后,钱凤表情倒无多少变化,面相上本就做不出太丰富的表情,加之自来心机深重,能够极好的控制表情。所以虽然神情没有太多变化,但其实心内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主动承担北上的任务,钱凤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变数意外的准备。然而与眼前这位老者的会面,仍是猝不及防,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面对那老者越来越慑人的目光,钱凤脑海中诸多念头纷至沓来,沉默许久才终有有了决断,先是对冯荣露齿一笑稍作安慰,继而才又迎上老者那更显炽热的目光,拱手深施一礼而后说道:“凤本卑流,穷途往北,不意竟能得见刘公,故识重逢,言难抒意。”
“哈、哈哈,钱世仪,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听到钱凤的回答,老者反应顿时变得剧烈起来,脸庞上每一丝皱纹、每一根须发都在剧烈颤抖起来,他挥舞着两臂,姿态仿佛一个顽童一般,跃动的两腿竟无一分老态,只是两眼死死盯住面前的钱凤。
然而那眼眸中,却无丁点故识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浓得化不开,恍如实质一般的怨恨。那模样近乎癫狂,令观者无不心惊胆战。正当其面的钱凤,则只是垂首默立,疤痕交错的脸庞分外平淡,只在嘴角噙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讥诮。
“钱先生……”
冯荣见状,心内已是骇然,然而刚一开口,对面那老者便蓦地咆哮一声,颤抖的手指戟指钱凤,语调亦是颤抖:“来人!给我缚紧这奸贼,千万不要让他们走脱!”
门厅外瞬间涌入十数豪奴,听到老者的吼叫,当即便奋身跃起,将两人扑倒在地。冯荣还在下意识的挣扎,然而他本就不是什么勇力之人,挣扎再多不过迎来几计老拳踢打。至于钱凤,则仿佛任命一般,由人扑倒缚起,并无丝毫挣扎。
待到两人俱被反剪双臂紧紧缚起,肩背俱被重压,两膝跪地,头颅都不能抬起。
这时候,老者情绪才稍稍恢复冷静,踱步行至深跪于地的钱凤身前,抬手抓住他髻发将头颅揪起,直望钱凤那疤痕交错的脸庞,神情又是诸多变幻,眼角已经略有泪痕闪现,语调亦是沧桑无比:“苍天不曾弃我,不意有生之年还能得偿所愿!”
“钱世仪,钱世仪……我做梦都想,你知不知?我做梦都想持住你这奸贼,执刀寸剐,生啖你的血肉!天意怜我,终于让你这奸贼落在了我手中!”
钱凤听到这话,嘴角讥诮更浓,略有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得闻刘公此言,凤实幸甚。然则细查旧怨,刘公此叹仍是大谬。若真天意有怜,刘公最愿见者,只怕还非凤罢?”
老者听到这话,脸上又是不由自主的涌现出怨毒羞愤,抬起手来一掌抽在钱凤脸上,继而顿足叹息道:“是,你说得对。你钱世仪,不过南乡一貉贼,僭冠带之禽兽,老夫即便有恨,也不必深记你这助纣为虐的奸徒!”
“可惜,可惜老夫终究稍欠时运,未能代天惩贼,不能手刃凌主之奸贼,此生大恨!不过,王贼虽死,你这貉贼却终有一日落在我手中,也能略作慰怀。哈哈……”
看着老者情绪复又变得激动起来,钱凤心内也是不由得一叹,他虽然不乏智计,但终究还是要屈于命数。如此巧合之事都让自己遇上,所谓命途乖张都不足表达。
当下之世,百里之外即为远乡,乡音难觅。而钱凤所在襄国距离江东又何止百里,祖辈未履此地,所以他万万也没想到刚刚来到襄国,便能见到故识。而且一见,便是生死之仇!
眼前这老者名为刘隗,乃是江东元帝中兴旧臣之一。而钱凤早年从于王敦王大将军,王大将军第一次作乱,便是以讨伐刘隗作为起兵的名义,陈其十罪。
那一场内乱,结果便是王大将军大获全胜,元帝赖之瓜分王氏事权的两人,刘隗穷奔向北,刁协则逃往途中伏诛。所以,彼此之间可谓血海深仇。
刘隗北投,江东虽然偶有传言其人受用于虏庭,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能知。所以钱凤在此与刘隗重逢,不得不感慨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乃至于怀疑自己真是天厌之奸徒,要为造化玩弄!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都是敌人。钱凤与刘隗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而在这过程中,他的相貌、处境包括心境气质都有了极大的改变,早前在建康都中都不再刻意隐瞒行踪,所见旧人不少但却无人识破,却没想到被刘隗一眼看破!
但其实说起来,王大将军与刘隗互为构陷时,钱凤在王敦麾下都还未得完全重用,也仅仅只是见过刘隗寥寥数面。而且那时候刘隗执政之尊,也未必就会关注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属员。
但就是这寥寥数面,刘隗居然就能将自己铭记于心,而且久别初见就能一眼认出。可以想见,刘隗对于当年之事是怀有怎样深厚的怨恨之心!
所以眼下,钱凤真的是只能苦笑以对。
咒骂之后,刘隗再望向钱凤,眸中已是满满的幸灾乐祸,他眼望着钱凤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口中已是啧啧有声:“早年之钱世仪,虽只吴乡卑流,但仪态也是不乏可观。如今怎么变成如此?望之似鬼,已无人形,莫非自感其罪,也觉无面目立足人世?无面目去见祖宗?”
“凤之所伤,皮囊而已。刘公所失却是筋骨,拜伏虏庭,事奴为君。若言自戕,凤仍逊于刘公。俱为万劫之残余,何苦再厉言互伤啊!”
“你这貉贼禽兽之徒,也配与我共论!”
刘隗听到这话,已是目眦尽裂,抬起脚来踹中钱凤胸膛,然而终究年老力衰,这一踹只是让钱凤身躯微微摇摆,并未跌倒。
过片刻,他才又怒视着钱凤,冷笑道:“老夫何人,毋须你这貉奴臧否,无论奔南逐北,世道俱有所重。至于你钱世仪,你是怎么沦落到今日境地?你北逃至此,想来也是江东无处立足,想要奴事于北罢?”
“王贼虽受天谴,自取死途!可你那同乡沈充呢?我虽身在远国,也知江东世风仍悖,沈氏奸徒未受所害,仍然显于江东。他怎么不庇你立足之地?你二人俱是奴态侫事王贼,怎么他也不再援你,让你这亡户之犬游荡于外?”
人生之大乐,莫过于自身无忧,却见到恨之欲死的仇寇堕落于尘埃中,朝不保夕。所以刘隗此刻心情可谓畅快,极尽奚落之能。他本是彭城望宗出身,南北俱有人望,本不至于如此浅薄,但实在心中怨恨太多,若不如此,难消心头累积如顽石一般的怨恨。
钱凤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思忖该要怎样应对。他是惯于弄险作奸之人,心头常存大恶,正因如此,哪怕面对怎样困境,都有一种决不放弃的狠戾。眼前这状况,对寻常人来说已是绝境,然而他却仍存一份求生的欲望。
当然,钱凤也知道,如今他之生死只在刘隗一念之间,然而彼此之间的仇怨,绝非苦苦哀求就能化解。视线扫过一眼瘫卧在地,早已受激不住而昏厥的冯荣,心绪才偶有一动。
“今日之恶境,俱为前日之罪偿。前事如何,刘公因何至厄,不必细论。早年凤受用于大将军,进言献计,唯恐不用,今日再言无辜,乃是悖理乖论。事已至此,凤不过庭下一微尘,刘公或杀或剐,俱取于一念,亦不敢有怨。”
讲到这里,钱凤已是深深俯首,怅然一叹道:“血肉性命俱陈于此,若因此一命能稍缓刘公积怨,亦是远乡绝众之徒卑微幸事。江东积怨,了于虏庭,更是此悖逆之世一桩常态。”
说完后,钱凤便将双眼一闭,不再说话,一副静待死期的模样。
“貉贼自是该死,但若想速死,却是奢望!老夫此身之恨,今日终于有机会倾于你这恶贼之身,怎么会让你简单死掉。”
讲到这里,刘隗已经一手持住利刃,搭在钱凤左肩,手腕一沉,利刃已经划破袍服,将肩膀割开一道血口。他抬起刀来,轻舐血迹,喉中已是发出似哭似笑的阴冷声音。
“此一身血肉,俱生吴乡,虽穷途奔此,沾染北尘未久,不知刘公能否入口?可有思情?”
耳畔听到声响,钱凤又睁开眼,眸光淡然无惧,语调亦是平和。
刘隗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陡然变幻,蓦地一刀斩在钱凤腿上,血水霎时间渗出衣摆汇流于地。钱凤受此一刀,身躯已是一颤,然而很快又端正身体,平视前方。
眼见此幕,刘隗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持刀站在钱凤面前,久久凝视其人,良久后才涩声道:“吴地虽非我乡,功业俱亡于彼。此境赵主虽亲昵,梦中常回江东,你给我讲一讲江东在我去后如何,我给你一个善终。”
钱凤听到这话,神态虽无异变,心弦却松弛几分。他也并不再作姿态,只是从王敦第一次作乱之后讲起,明帝如何励精图治,广结内外,一举清扫王氏势力。而后又是如何从容调度,平衡南北。除了他与沈家私事以外,余者俱都不隐不饰,详细讲了起来。
刘隗听得渐渐入迷,摆手让家人退下,谨守门户,不让闲人靠近。待听到王敦败亡时,已经忍不住掩面叹息:“皇太子……陛下实在少年有为,不逊宣景旧风!”
然而很快,钱凤便又讲到了明帝英年早逝,庾亮弄权逼反苏峻。这些江东大事,刘隗虽然远在襄国,但也多有听闻,只是所知不如钱凤讲的详细。
此时再听起来,神态更显激动,他在厅中来回踱步,提刀之手已是频频颤抖,蓦地挥刀站在案上,继而更弃刀掩面哭号起来:“幸得英主,因何不寿?莫非天厌晋祚……庾亮奸贼,既受国用之厚,何以智昏至此……”
钱凤跪在一旁,眼见刘隗此态,心内也是不免一叹。至于刘隗对庾亮的辱骂,他却不以为然。这两者都是时人推崇的高贤,不乏盛誉,但也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对江东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说智昏,也不尽然,大概还是乱花迷眼,小看了世道的险恶,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应对之能。
“明君又或权奸,益世又或害世,俱都掩埋于土,亡者或壮烈,生者多苟且。凤本吴中一卑流,有幸从于世道蹈舞,劳碌经年,一事无成,或得一二骂名,于我也是无加无减。今日擅闯死地,旧日仓皇俱都已矣。亡于刘公之手,也是恶始善终,可谓无憾。”
钱凤语调沧桑慵懒,似是生而无恋道:“临死之际,斗胆稍作善贺。昔日错已铸成,不敢乞命。幸见刘公未因旧害而自弃,居北仍是尊崇,唯望刘公能昌盛于世,名禄久传。赵主虽有所厚,稍乞刘公能略念旧谊,勿要引奴过江为害。言而有尽,意则悠远,先行一步,若是泉下有灵,再偿旧错。”
说罢,他便从地上站起来,靴尖踩住被割裂的袍服,垂首用心擦着流落在地上的血迹,察觉刘隗望来,便是歉然一笑,仿佛深为玷污对方厅室而感抱歉。
“你、你……且先押下。”
刘隗枯坐良久,心情尚沉浸在江东这几年波诡云谲的局势中,再望向钱凤时,恨意已经稍敛,心内也是无尽的萧条,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
待到钱凤被拉下去,刘隗神态萧索坐下来,沾血的尖刃横在面前桌案上,鼻端尚还萦绕着一丝血腥气息。他深嗅几次,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随手将那尖刃用衣袖抚出,继而便悠然长叹:“或得一二骂名……不知我在江东,如今尚存的,是骂名,还是美誉?生者多苟且,苟且……”
过不多久,家人们悄无声息迈入厅中,小心翼翼洒水冲刷地上残留的血水。
看到这一幕,刚才钱凤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浮现在刘隗脑海中,这让他心情更有几分复杂。心意已有变化,唇舌却是懒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去请医师来,给那人诊断处理伤势。那是南乡难得的勇烈之士,不要怠慢了。”
家人闻言后稍有错愕,继而便垂首应是,匆匆退下前去安排。
到了第二天,刘隗又让家人将钱凤引来,彼此分坐席中,再望向钱凤,刘隗眸中已有几分柔和。他对钱凤的怨恨,大多还是迁怒,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当年王敦要除掉自己那是必然,其实根本与钱凤没有多大关系。
“伤势已经处理好了?”
对坐默然良久,刘隗才指着钱凤伤势所在问道,继而不待钱凤开口,他自己已是自嘲一笑,说道:“积怨良久,昨日却有失态,还望世仪不要怨我。”
钱凤这会儿也是不敢怠慢,闻言后忙不迭踉跄着避席而起深拜道:“凤自知罪大,苟活至今,不乏自厌。昔年之……”
“罢了,不说了。如今你我,俱是亡出国门之外的孽余之徒,旧事多言无益。”
刘隗摆摆手,打断钱凤的话,示意他返回席中,语调也不乏怅惘,眼望着钱凤,沉默良久后才蓦地说道:“昔年奔外,本是大难求活,无暇细思。如今思来,颇多暗恨。王贼已亡经年,世事几番转变,世仪你又因何北来?莫非此事余波仍是酷烈?”
说到这里,他自是自语愧叹道:“居北经年,偶有南讯,我都是颇多关注。近来江东有所起势,不知世仪可有听闻?我可是听说,南乡又有少年俊彦而出,便是那先帝所厚之驸马都尉沈维周。这沈维周弱冠之年,竟能力战斩杀黄权,也是一桩异事。”
“黄权之名,世仪你或少悉。实则其人也是国中一悍将,早年曾为赵主假子。其人败于南土,就连赵主对此都大感惊异,近来频频念起那沈维周之名。对于这南乡后进,世仪你所知可多?”
钱凤听到这话,眸光已是蓦地一闪。刘隗这一番话,透露出内容实在不少,以此猜度其心迹,最重要一点便是这刘隗似乎想要南归!
昨夜钱凤也是深思良久,同时也从刘隗家人不多的言语中推断出刘隗如今在襄国的处境。如今刘隗在虏庭中,是以散骑侍郎而任太子太傅。单纯从官位而言,甚至较之他在江东时还要尊崇几分。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隗处境就好,其中最显著的一个迹象就是,两人这一次见面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要知道,钱凤在北地身份不过是乡中一寒门的入赘婿子而已,因有巧技献于显贵之家。但没想到,如此一件小事,竟然让刘隗亲自出面接见!
其人或是穷极无聊,偶发兴致,说明他名位虽高,实则是被投闲置散,困养于家。又或重视这一巧技,亲自接见,那么说明处境更恶劣,或许已经生计都维持艰难,想要得一谋生之计。
所以,无论怎么看,刘隗在虏庭的处境都难称美妙。
至于眼下其人频频在钱凤面前提到沈哲子,钱凤倒不觉得是刘隗看破了自己此来的意图,而是更加显示出其人处境之窘迫艰难。自己与沈氏表面上的联系不过是同乡加上与沈充的旧情而已,刘隗连这一点可能都不放过,想要让自己帮忙牵线返回江东!
这对钱凤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直言以告,刘隗又不同于严穆,早已经在虏庭立足经年,或许会更看重钱凤,或许转头就把他卖了。但若说他与沈氏再无旧情,那么无疑在刘隗心目中价值就会大减,也不利于他日后所谋。
刘隗看着钱凤,心情也是不乏激动,他确是有南逃之心。一方面在此地处境确实不妙,而江东则不然。王氏大敌已去,中兴元老过半凋零,他如果返回,资历上除了王导等寥寥几人,几无对手。
另一方面则是,从钱凤的细述以及他自己所知来看,江东吴人之势大涨,甚至少年掌兵。如果他依靠沈氏门路回去,吴人或想用他旧誉来抵御侨人的反弹,而侨人或也愿用他旧声来压制吴人之势。
更重要的是,他也希望自己余生还有机会能够稍挽名节,不要背负一生骂名余恨。
之所以敢在钱凤面前吐露心迹,也正因昨日钱凤所言,此人不过他庭下一微尘,想什么时候除掉就什么时候除掉。而钱凤的长久沉默,也让他拿不准,或是此人果如自己所料,担负使命而来,或是根本与沈氏无涉,只是作态矜持。
过了好一会儿,刘隗才干笑道:“不过浅言吴中一后进,世仪怎么似有为难之处?”
钱凤深吸一口气,再次起身下拜,只是并不直言以告:“凤本寒微之辈,略具狡诈之能,不足谋身谋世。幸得刘公垂望引用,必效犬马之劳!”
这个回答,倒令刘隗略感意外,错愕片刻后,眉头微微蹙起,又过一会儿眉目才舒展开,起身扶起钱凤笑道:“此境恶土,我晋人安居不易。我与世仪虽然旧谊不厚,但也确是同病相怜,且安居于此,必保你无忧!”
两人各怀心事,但表面上却又是谈笑言欢,一副前隙尽消的样子。至于几分真假,那也只能各自把握了。
从夏日开始,京府周遭水道便日益繁忙起来。大量载满货品的舟船源源不断沿大江溯游而上,转入涂水。
对于这一情形,京府诸人也都不觉意外。毕竟驸马都尉沈哲子在京府人望也是极高,其人一举一动在此境都是广受关注。驸马要大力经营涂中,自然要从京府抽调物用。
可是渐渐的,人们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水路繁忙之态从夏日开始便一直持续不断,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原本每日数艘大船离岸,规模渐渐扩大到十数艘,而且一旦开始便没有了停歇,一直持续几个月的时间。这架势已经不是从京府抽调物用了,简直就像是要把京府搬空!
京府城南如今大片货栈林立,仓房如山峦一般此起彼伏,不乏民众自豪有问这些仓房里到底存储了多少物用?似乎是听到了这些民众的疑问,源源不断开拔的船队给了他们一个度量的机会。
京府临江几个大型的码头统计,由此向北调度的物用,单单盐米一项,便已经超过百万斛!余者货用,更是数不胜数!然而这还不是终点,近乎恐怖的运载仍在持续着。
一时间,整个京府都略有惶恐,不乏传言说到吴中商盟将要抛弃京府,转而大举经营梁郡。这个流言一出现,给人们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无论士庶俱都涌向吴中商盟于此的总部砚山庄园。
要知道,京府如今的繁荣,与吴中商盟的物资交流关系极大,假使断了吴中的资货涌入,整个京府发展态势都有可能被腰斩,几十万民众都将无所衣食,彻底崩溃!
砚山庄园反应倒是敏捷,很快就给民众以答案:持续几个月的资用调度,与商盟整体无关,只是沈家自己在调用资货。而商盟则始终坐镇京府,并且照常接纳订单,配发货品。
有了商盟的回应,京府人心才安定下来,可是很快又有另一桩震撼涌上心头。如此庞大的运载量,仅仅只是为了调度沈氏一户的货用?这江东豪首之家,究竟有着怎样雄厚到令人咂舌的积累!
这一个问题,给人带来的震撼极大。然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沈克却无暇沾沾自喜,梁郡那里传来的口信是,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尽可能多的往涂中调运物资!
哪怕沈克坐镇京府,也已经算不清楚这段时间到底往涂中发了多少物货。然而单单支付民夫的费用,折粮便已经超过十万斛!
如此庞大的资用调度,单凭沈氏一家自然做不到。虽然京府周边如今也已经有了全面的开发,他家所掌握的田亩,或是自持,或是由人代持,也有间接控制,已经超过万数顷。
但前期的投入,加上这些年也陆续在市场出售,而且前年行台于此加上组建发动义军也有大笔的花费。所以这庞大运量中,真正属于沈家的物资所占甚至还不到三分之一,余者尽是拆借。
商盟内部自有拆借的约定,利率较之外面要低得多,但毕竟也是需要还的,而且商盟还要维持整个京府的市场运转,所以尽管各家都给面子愿意拆借,但压力也是刻不容缓。
沈哲子在梁郡可以不管不问,只是催促。但京府这里过半货仓都被搬空,而广陵和建康方面却有许多大宗订单将要到了交货期限。沈克这里也是焦虑得很,频频发信给吴中,要求尽快调运物资来此。
经过数年之久的磨合,吴中水运网络早已经打磨成熟。作为京府下游的重要转运中心,太湖附近近来也是忙碌得很。大量的物用北上,单纯水路甚至已经满足不了这样庞大的运量要求!沈家也是四处出动请告,相好各家俱都发动仆役牛马,帮忙转运。
而在吴中乡土,场面则更显壮观,分布在原野中各个庄园里民众们或以舢板竹筏、或是牛车人力,少则三五斛、多则百十斛,自发运输到龙溪等几个大型的码头。粮运至此,即刻装船,船满之后即刻起运!
以往沈宏坐镇乡中,也是一个极为注重风度仪容的人,可是近来却渐有不修边幅,身后带着十数家人,或是在乡中各个庄园游弋,或是在码头上亲自指挥装船起运,每天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再好的涵养也在这长时间的繁忙中被消磨殆尽,每每遇到阻滞,乡言俚骂便是脱口而出。
除了竭尽所能满足京府频频发来、催命符一般的催运单据以外,沈宏也在连连往东扬州发信,向大兄沈充告急诉苦,若是东扬州物货还不赶紧运上,按照京府催货的架势,这往后一整个寒冬,全家老小只怕连粥都喝不上了!
在这一条繁忙的运输网上,下一个重要的节点便是余杭舟市。舟市作为南北运输的一个重要节点,货运量之大不可想象,万木陈江,千帆竞过。单单每年的舟税便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也是台中如今最重要的财政支柱。
谢尚早前出任钱塘令,分管舟市,职事虽然不高,但其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一些小州刺史。舟市包税以来,庶务自有乡中各家分管,每年都会超额提前完成任务。所以职事虽然重要,但谢尚反而比较清闲。
可是随着江北梁郡那里线头一拉,谢尚的悠闲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东扬军直接入境接管了舟税货仓,原本用来发往建康台城的台资被直接挪用,仿佛雪融一般消失在舟市中。而北上西进的几条水运码头,也仿佛张大口的凶兽,将那些载满资货的舟船统统吞噬,有进无出。
谢尚在这任上,除了要与台中催缴台资税款的诏令扯皮以外,还要频频南下与东扬州府交涉,好歹手里撒出一点余粮,以慰台中那些嗷嗷待哺之人的饥渴。
东扬州倒也爽快,钱粮是有,只是无运力。台中如果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可以拖家带口来会稽就食。要不然干脆直接向鼎仓借贷,待到明年运力有缓再将台资起运。
忙碌的不只是吴中这一条运路,江州鄱阳郡中也是忙碌的鸡飞狗跳。吴兴沈鲜担任太守以来,几乎连镇所都没入住,便忙得翻山越岭去征发境中山越、傒蛮,大量藏匿在山岭、湖泽中的丁口被驱赶到平原上,然后往南北发放役使。
其动作之大,甚至连坐镇武昌的陶侃都给惊动起来,以为沈家要在江州搞什么大动作,调集几路人马将鄱阳团团围住。因此重兵环绕,沈鲜的事务反而更加好做,原本还有几个蛮部自恃人多略有不驯,结果察觉到这态势后以为江州又要有大事,反而不敢妄动,只能乖乖配合。
最近几个月来,梁郡城可谓吹气一般的壮大,自出现直至成为虎踞在涂水上游的一座雄城,就连那些眼望着此城雄起的豫州众将,言到用时之短,都是难免咂舌。
如今的梁郡城,横于涂水近畔,内外俱置营垒,城池倍显雄阔。左近一座水寨码头,加深加阔的河湾上,常有十数舟船停泊待发。水寨与城池之间,乃是七八座山峰一般高耸的仓垛,存储着大量的谷米,还有弓甲刀箭等诸多军械。
在城池东北方十数里外,是一条巨石堆砌、夯土充填的护航大堤,与大堤隔水对望的则是几座水量惊人的河埭。河埭周围重屯两军之众,营房牢固不逊坚城,一者与梁郡城呈犄角共防之势,一者沿水护埭,保证水道畅通无阻。
而围绕着梁郡城周边诸多形胜地险,也都俱有大大小小的营垒设立起来,将此一区域牢牢的环卫起来,不再是孤城空悬于外。
这么短时间内,如此大规模的营建,当中所需人力物力的耗用之惊人,已经难以想象,绝非亿万之数可计!而且在这营建的过程中,还要应对淮南奴兵频繁的骚扰,能够达到如今的局面,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随着天气渐凉,围绕梁郡城的营建也渐近尾声。即便淮南再有来攻,也绝难轻易撕裂如今的涂水防线。而沈哲子始终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一俟放松下来,他才有心情整理近来为了营建这一防线,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言起耗用,沈哲子本身还无多少立场,反正是能够抽调出来的人力物用,俱都投入其中。
而他家坐镇乡土的三叔,沈云之父沈宏,日前来信诉苦,因为这段时期不计成本的投入,吴中乡土几乎连过冬之粮都有告急!都中粮价翻了一倍有余,而京府那里则更夸张,已经陡翻三倍!
数年之积累经营,可谓是在这段极短的时间内完全爆发出来!沈哲子即便不炫富,也不得不承认,单凭台中如今的钱粮收入,哪怕厚积数年,也不可能支撑得起这段时间的耗用!
如此庞大物用的调度,本身便是实力的展示。如果说往年人还不知沈家究竟豪富到什么程度,那么如今的梁郡防线便是一份答案!虽然只是一隅之地,但是因为要求的时间,耗用要比寻常从缓建设成本翻了两倍有余!
从江州到吴中,所牵涉的民力之用,便超过三十万人次!如此一个惊人的调用力度,而且还有如此流畅的物流通道,无不显示出沈家所掌握的力量之大,远非表面上看上的那么简单!
为了抢时间,避免那些没有意义的争执,沈哲子完全是将梁郡当作门户私土来经营,不管外界周遭一切喧哗闹腾,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成这座江北前进的桥头堡!
他这一份急迫,就连家人包括老爹沈充都有些不理解,屡屡来信劝他一定要稳扎稳打,千万不要贪功冒进。毕竟如今的沈家已经不同以往,无论成败,所造成的影响绝不只限于一家之得失。
而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真正上升到筹划天下大势的层面,一家之私力,即便再怎么强,所产生的效果也真是微乎其微。单单经营梁郡一地,已经让他家米仓都在跑耗子了。但钱粮积攒再多,就是要用在需要用的地方,巨大的投入便意味着巨大的回报。
虽然眼下沈哲子还未具体与台内谈论战争成本的分摊问题,但假如台内真的只是置身事外,以为他小胜之后便开始陷入癫狂,想要一毛不拔坐望成败,那这些人也是做梦。沈哲子眼下只是没有时间,等到抽出精力来,会跟台城算一笔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