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谢尚才抵达与袁耽约定会面的地点,是一座位于城东、地近覆舟山,依山傍水的园墅。这园墅规模虽然不大,但建造的不乏意趣,环境也是多有雅致。虽然深秋时节草木枯败,但景色仍然不乏可观,自有一种萧条之美。
谢尚下了牛车,早有立在道左袁氏家人匆匆迎上,于是便在袁家仆人的带领下,穿过槐、柳拥抱的小径,往园墅正门行去。途中他不乏好奇,随口问向那袁氏家人:“我记得此园乃是王长豫别业,斯人已逝,不忍久念,你家郎主怎么选在此处会客?”
那袁氏家人听到这话,当即便不乏自喜、或存小心翼翼的炫耀回答道:“我家郎主久事王丞相门下,丞相因念都中治业不易,因将此园相赠……”
谢尚闻言后,俊美脸庞神情微微一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起来。
时下无论再怎么清玄脱俗之人,凡是南渡而来,总要面对一个家业何系的困境。许多清誉崇高的旧望人家,因为南渡之后不善经营而沦为赤贫,全靠亲旧帮衬。陈郡袁氏虽然也是传承日久的旧姓人家,但在这一点上仍然不能免俗。讲到具体的生活处境,袁氏较之谢家甚至还有不如。
谢尚的父亲谢鲲虽然崇玄而不治业,但最起码也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大郡首长。而随着他的叔父谢裒入治吴兴,加之沈氏的帮助,如今谢家在吴兴会稽算是彻底立稳了。可是袁耽的父亲袁冲一直在台中任事,兼之早亡,所以袁氏家境的确算不上好。虽然彼此论交意气相投,旧好为系,不会以此介怀,但落在各人心底里,也真是滋味不同。
城东青溪附近,各家王侯公卿别业遍立于此,兼之环境优雅秀美,是许多时人聚会首选去处。时人不耻言利,即便自己不住,也能待客收租。就像王丞相府下金梁园,若去玩乐一场花费数万钱也不算出奇,而且就算想入园花钱,还要有相匹配的身份。
袁耽这座园墅在青溪附近规模并不算大,但是此园原本属于王丞相长子王长豫,无论选址还是修筑风格都颇为可观,早年王长豫在世时,多于此宴请都中各家俊彦,谢尚自然也在其列。因而在城东一众园墅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但园墅价值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此园本属王长豫,如今斯人已逝,王丞相却将之转赠袁耽。这背后的意味,则不啻于宣告王丞相对袁耽的看重几可媲美子侄。
袁耽能够得到王丞相如此亲昵看重,谢尚也是由衷替他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彼此立场的冲突,心情也着实感到复杂。
很快,谢尚便行至园中,袁耽早已立在庭前等候,看到谢尚入门,便是大步迎上,拉起谢尚手腕笑语道:“仁祖可是让我久等,稍后定要胜饮几杯!”
谢尚闻言后便也微微浅笑,继而转眼望向庭中,叹息一声道:“花木枯落,入眼萧条,睹于斯景,忆于斯人。王长豫之不寿,真算是世道之不幸。”
袁耽听到这话后,神情稍有几分不自然,不过很快便也附和道:“是啊,昔年良朋满席,如在眼前,而今四顾,恍如隔世。以往我也是不忍履此伤心地,不过今日盛请仁祖,然都内太多喧扰,实在难觅幽处。你我临窗对坐,少忆旧事,互诉别情,也能略缓悲情吧。”
说着,两人便行入厅中,由此高处临窗以望,可见墙外山涧清流潺潺而淌,左近修竹绕溪,虽然时令错过,景色仍然不俗。可想盛夏之际若能居此,自是暑热不侵,满怀清爽。
厅中早已经备下餐食,虽然不是什么珍馐,但旧友相聚不乏深情,饮食之类还在于外。
彼此各怀心事,对饮几杯之后,袁耽才缓缓开口:“早知仁祖归都,我是一直渴于一见,无奈杂事缠身,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仁祖可不要怪我怠慢。”
谢尚闻言后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继而微笑道:“仕用任劳,自然职务当先。归都后我倒是不乏懒闲,但却担心恶客有扰,不敢贸然求见。”
彼此对言之后,室中气氛便又陷入沉默,虽然彼此都在试图显得更亲近一些,但那一份疏离感终究是挥散不去。原本既为同乡,又为通家旧好的姻亲,往年共在台中任事时,即便是彼此忙碌,但若何者有请,即刻推开案头事也要聚上一聚,高谈阔论一番,又怎么会有此类顾虑。
更何况眼下,一者深受台阁宰辅提携重用,另一者却被召回台内闲置不用,这一番对话无疑更加剧了彼此的尴尬。
而且家世、资历相当的两人,彼此也都互相熟悉,许多话即便不说,也都能够有所体悟。谢尚归都之初,曾经陪自家夫人往母家一行拜望,袁耽却恰好留在台中当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公务繁忙,很明显是袁耽为了避嫌而不见。正因如此,对于袁耽今日因何相请,谢尚才感到有些意外,而且心内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就这么尴尬着对坐片刻,袁耽才又干笑一声,继而叹息道:“往年良友齐聚都下,出则成群,入则满席,虽是俱微,不乏乐趣。如今各事与任,反而没了往年的机会。褚季野先达于事,殷渊源至今因罪羁于荆州,仁祖归都未久,转瞬我却又要离都远行,相聚日短,别离时多,实在太伤人情。”
他所言这几人,不独身份背景相当,也都俱有少贤时誉之名,除了良友之外,也都是姻亲关系。像是褚裒褚季野便是谢尚的姊夫,而殷浩与谢尚则是连襟,都是袁耽的妹夫。几人之中,如今最受显用的自然是褚季野,已经高居武昌太守,大郡首长。而最落魄的则是殷浩,与叔父殷融俱受王舒牵连,殷融身死,而殷浩则至今被关押在荆州。
虽然说起来是关押,但也是对殷浩的一种保护。要知道就连王舒都被方镇围攻逼死,殷浩如果归都,必然是要重议其罪,各地方伯绝无可能任由殷浩脱罪,以免给王舒翻案提供突破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下殷浩留在荆州还有命在,一旦归都,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听到袁耽这么说,谢尚眸光闪了闪,继而问道:“彦道离都远行,是要向南吧?”
袁耽直接点了点头,并不隐瞒,他今次离都外放,正是要去会稽为官做江夏公卫崇的副手。此前之所以疏远谢尚避而不见,正是为了争取这个机会。他在台中虽然颇受王丞相看重,但公府属员与地方官长还是乏甚可比性,无论是从个人前途还是整家置业,无疑在地方前途要更大得多。
如今中兴老人半数凋零,正是他们这些少壮待时拔起的机会。像是先他们一步的何充何次道之类,早从公卿之辅入治地方,未来数年之内方伯可期。同类中褚裒也都是大郡当任,更不要说比他们稍晚一些的沈维周早已经是持节统兵数万、真正的方伯之选了。
虽然台职清闲,也能更近台辅,但袁耽深知机会实在不多,错过一个或就要落后数年。他既不像褚季野有高居台辅的宗亲关照,更难比沈维周那种土著异类、根本不讲道理的阔行当时,所以今次台中整顿会稽与他而言便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未来真不知道还会否有这样的机会。
“今日相请仁祖,半在叙旧,半在请教。我就任台内,外事多有不悉,仁祖则刚刚调任归都,关于南乡诸多人情事态,我是亟待仁祖能够稍作解惑啊。”
话讲到这一步,袁耽也不再掩饰自己今次邀请谢尚的意图,直接道明。
谢尚听到这话后,神情却是一黯,垂首半晌后才抬头望向袁耽:“彦道又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不乏苦涩。袁耽此去会稽,不用想必然身负打击吴人乡宗的使命,主要意图自然也是意指吴兴沈氏。而谢家与沈氏已是联系日深,且不说谢家如今最重要的谢裒在吴兴任上便多仰沈氏助力,谢奕更是驸马沈维周麾下久从旧人,甚至谢家能够在吴乡立足,也是多赖沈家通财相助,彼此无论是政治立场还是立家传承上,已经分割不开。
袁耽此前望向谢尚,眸中是不乏希冀,他虽然也知谢家如今和沈家的关系,但多少还存一些希望,想要凭着旧情再将谢尚拉回来,因而才有今日之请。可是听到谢尚这么说,便知道自己这想法是要落空了。
“沈侯淮上再破强敌,我知仁祖此前虽有困顿,但显途已在脚下。不过我还是想问仁祖一声,难道真要为此一望,而远弃旧人、割舍旧情?”
袁耽讲到这里,神态不乏怅惘:“沈维周确是南乡少壮,人莫能及。我本身不悉军务,也不敢妄论其人功业。但若是一个人虽然行事莫能非之,而人情却不乏怨之,这当中之秘,难道不值得深思?更何况南人惯来狭念,我是深恐仁祖你才托非人啊!”
“彦道此言,我是不敢苟同。我所观者,人未怀怨,反是人人皆颂其名。王业南来,为社稷以计,才用本就不必限于南北。肃祖大略,深爱驸马,如今种种,更显当年识鉴之明。人皆俗情难免,我当然也希望大功出于旧门,但又怎么能因南北之别而抹杀功实?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狭念?”
谢尚讲到这里,神情也是不乏激动,如果袁耽不说什么南人狭念云云,他反而还不至于失态。南人狭念他还没有感受到,但是台辅执政的确气量不高,他是已经深有感受,毕竟其人归都后便一直被闪在一边。
“彦道若有问我,我是不赞同你往南而去。如今所见,就连驸马都不甘限于南土,而是过江烈行建事。以弱胜强,来日王业必有大振已是笃定事实。未来所望,终究还是要归于故国。彦道难道就无畅想,来日你我并驰归望桑梓?吴乡虽好,终究远乡啊!往年困于世道,无奈之选,如今社稷脱困,何以不能壮行?”
袁耽听到这里,神情屡有变幻,良久之后才举起酒杯干涩一笑:“仁祖胜论,在你面前我真是不得不哑声。今日不谈时务,我们止于叙旧。”
谢尚见状,也是喟然一叹,不忍再相见为难,站起身来对袁耽深作一揖:“彦道远行在即,应有太多事务繁忙,我也不再久扰。南乡气候稍异都下,稍后我让人备下一些时用之物送至府上。身不能见,神亦长念,告辞。”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洒然而出。
袁耽稍稍错愕后,也自席中缓缓立起,向着谢尚背影同样深作一揖,眼角不乏湿润。他是心知,今日一别之后,昔日之良友已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回建康之后,整个都下气氛也是一日比一日热烈得多,恰好与日渐寒冷的天气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比。
原本有关于王师大胜的庆贺,还只集中在寻常小民层次。民众们纵然再怎么欢欣鼓舞,但本身就没有多少娱乐方式,了不起在坊市之间高歌一番,忘形片刻之后总还要归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随着消息逐渐扩散,以及有关淮南的种种资讯越来越充实,加入狂欢中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不乏近畿郊野之间乡人集结入都,或是徘徊在沈园,或是直接在乌衣巷外,高歌盛赞沈侯并淮南王师。
以至于台中也不能再保持无动于衷,派出许多台内掾属、宿卫,负责接待那些乡中高德、年老。要知道这些人都是乡论的主力,如果怠慢了或就要以物议抨击台辅执政,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随着台中有所表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场全民狂欢中。此前大战当前,都下世家子们集会之风也为之大大收敛,可是现在多有故态复萌。昼夜之间秦淮河上多有游舫浪行,游舫上或以丝竹,或是敲筑高歌,往年驸马沈侯流传于都下的一些诗篇,俱都被各种强调频频颂唱。
诸如“弹铗高歌勿笑我,破胆沥肝奉君前”,又或“长驱三千里,擒贼共分炙”,原本这些诗篇因为并不吻合当时之意趣,因是沈侯之名,才有小范围的传播。可是时至今日,都内年轻人们如果谁平日不念诵两句,那简直是从人格上都要被人看低。
而佩剑披甲之风一时间也是蔚为大盛,放眼街上,已经少见博领大衫,热衷于追赶潮流的年轻人们,俱都身披样式不一的漆色竹甲,手掌则按在腰悬的佩剑,以至于短期之内都下竹材价格都是飙升。即便是买不起铁剑,也要木雕一个剑柄剑鞘,用丝布裹起,一个个英武不凡,就算没有马匹可供浪行,也要阔行于市。若看到街上有什么年轻人乘坐着速度缓慢平稳的牛车,都要凑上去指指点点一番嘲笑。
因是这样的氛围愈演愈烈,每日郡府并宿卫单单在闹市中抓捕携带弓、弩之类管制军械的年轻人,最多的时候便达数百人。能够置办得起这些物品的自然也非清贫家境,犯了禁那也只能交钱了罪,否则便要被收监起来。一时间,护军府和郡府这方面的收入飙升几十倍,但人仍乐此不疲。
如此热烈的气氛,其实也是隐患颇多。有一些年轻人因为太过心仰沈侯而渴于一见,甚至直接冲击丹阳公主府,以至于府上家眷都不敢再留城内,家人前往都外别业,而丹阳长公主则被接入苑中,暂避这些热情过分的民众。
另外,都下不乏人家门户里有听用的羯奴之类杂胡仆役。这一部分人也是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出府。那些热情无处发泄的年轻人们,专门盯住胡人,甚至发生数起人户中胡奴在街上被直接殴打致死!
如果说这些还仅仅只是治安上的压力,那么很快台臣们便见识到这些年轻人们有多热情过分。
十月之后,已是寒冬,秦淮河上渐有浮冰暗结。但寒风不足打消都下年轻人的热情,在秦淮水道上仍然不乏游舫聚集,自有年轻人欢歌呼应。突然一艘船上有一个年轻人大喝道:“如今淮南大捷已过大半月,沈侯节掌王师创此大功,中兴以来无有过之!可是时至今日,台省仍无封令赏书颁行,这是否有执政失职,薄待巨功之嫌?”
此言一出,左近舟船上游客们顿时议论纷纷,俱都为台中不能及时封赏大功而感到不平。
“沈侯大破羯奴,功佐社稷,如此大功,岂能薄视!我等不能功从沈侯破敌,已是人生大憾。如今都下有此不公,又怎么能安然旁视!我将直谒台下,命谏台辅厚偿国士,谁人愿为同行?”
有人如此放眼,当即已是应声雷动。于是那些游舫纷纷靠岸,很快大桁南面便聚集起了足足数百人,而且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向此处,加入其中,队伍逐渐扩大,直向朱雀大桁而去。
大桁连接秦淮南北,直对台城宣阳门,哪怕是白天也决不允许寻常民众通行,至于到了夜里,就连台阁使者若无急事手令,也都不许通行。
所以当这些年轻人们聚集起来逼近大桁的时候,防守于大桁的宿卫们早受惊动,列阵于大桁南面,竖起火把大灯,将此处照耀得白昼一般,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于此同时,宿卫将领也派人将此处情况飞报台城。
眼见到宿卫们剑拔弩张,严阵以待,那些原本还斗志高昂、热血满满的年轻人们便渐有迟疑,甚至有人隐隐往后方撤去。
“来者速速撤出大桁禁区,若有越禁,生死勿论!”
宿卫将领使人喊话说道,心情可谓是恶劣。其实早前建康城一直维持着宵禁状态,但是由于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回而群情振奋,宵禁也渐渐维持不住。类似秦淮河等本就防守不易的地方,宵禁也都形同虚设。宿卫们如果还要严格执行宵禁,那么每天光抓人便要忙到天亮。
“沈侯统兵淮上,鏖战力破羯胡,不知多少义士抛撒热血!我等在后俱承此庇佑之恩泽,如今只为仗义而言,怎么能有退却!”
人群中爆发出不小的吼声,一群年轻人们凑在一起胆气复壮,虽然不敢直接越过宿卫禁防,但也都聚集在大桁附近并不退去。
甚至有人直向宿卫喊话:“尔等宿卫,也是被甲之士,不能从于沈侯建功,已是失任,难道眼下还要强阻生民仗义直言?台辅失职,大功不赏,人不能忍!”
宿卫将领们听到这吼声,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只能命人谨守于此,再次派人入台告急。
过了没有多久,又有更多的宿卫从大桁北面涌来,甚至还不乏宿卫乘船渡过秦淮河,将此处聚集的人众们给包围起来。
就这么僵持着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台城宣阳门打开,护军府虞潭在宿卫精兵们簇拥下登上大桁,直抵对峙最前线。眼见到此处狙击的将近千人之众,虞潭一时间也是头疼无比,这种事如果处理不好闹起来的话真是可大可小。原本淮南大捷乃是内外振奋的大喜事,如果因此而蒙上一层阴霾,也实在是让人扼腕。
“尔等生民,罔顾宵禁法令,夜中集聚游荡,可知非法?”
虽然头疼,虞潭还是让人上前喊话。
此时聚集在此的年轻人们不乏世家子弟,自然也认出了虞潭,当即便回应道:“我等绝非罔顾国法之贼众,实有不平要鸣诉于台省诸公。淮南沈侯,击破贼奴,大庇江东生民免于兵祸,力匡社稷于危亡。大功冠于当时,人皆心仰此壮!然则淮南事捷,台中迟迟无论,义士不免冷血,还望虞公能略顾人情。若是功者能得公正以待,我等今日犯禁,来日愿自系监下以领罪,绝无怨言!”
“沈维周身负国恩,肃祖垂爱,既逢国难,义不容辞!即便成事,唯念不负恩用,不负民望!量功以赏,因事而犒,朝堂自有公论,礼法自有定制,此非乡论能决!尔等夜聚于此,言则仗义,实则深触国法,以私情而凌于礼教!淮南义士奋战杀敌,难道就是为了包庇你们如此任性荒诞?若是清议裁论,你们今日妄举,将置沈维周何地?报国报君之义举,难道竟成挟功邀宠之恶行?”
听到那些年轻人的叫嚷,虞潭板着脸亲自上前厉喝道。这些年轻人或是义愤,或是异图,此刻不能仔细辨识,但此一类的行为实在是给沈哲子带来不小的政治风险。所以他在睡梦中得知此事,不顾年迈神乏冲出台城来,务求在第一时间将事态给控制住。
听到虞潭这呵斥声,人群中混乱稍敛,许多原本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们也渐觉不妥,俱都低头敛声,不敢再狂声叫嚣,但仍然不乏人还在那里叫嚷,已经开始显露出那种煽动群情的意图。
虞潭灰白须发在夜风中舞动不已,双眉更加紧蹙起来,挥手下令宿卫端弓引弦,而后才又喊道:“自此三鼓之内,能够自查失态,不愿以任性而害沈维周时誉者,自行退去,今日犯禁暂可不计。三鼓之后,仍有留此害贤,则直系有司,重惩其罪!擂鼓!”
低沉的鼓声在宿卫军阵中响起,而随着鼓点声,在场那些年轻人们神情也是变幻不定,许多人直接脱离人群,望夜幕中悄然行去。但也仍然还有人叫嚣鸣冤,试图继续维持对峙。可是虞潭在喊完这些之后,早已经退回宿卫军阵,对那些叫喊声不予理会。
与此同时,虞潭也唤来护军府属官,低声吩咐即刻夜巡都下宿卫各部,并且严令凡有越防异动之宿卫,即刻军前逮捕官长!
三鼓之后,大桁前那些聚集的年轻人们才四散一空。可是人虽然散了,所引起的骚乱却扩散开,可以想见整个台城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在妥善处理完这一突发事件后,虞潭心情也不轻松,在返回台城途中便唤来宿卫中自家亲信子侄,低声叮嘱速速出都将此事急报京府沈充处。
虞潭返回台城的时候,台城内早受惊扰,各宫寺官署灯火俱都亮起。不乏掾属官员侧立道途想要窥望动静,又有人自恃亲厚,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何事,可是在看到虞潭那颇有不善的神情后,也都乖乖闭口不言,讪讪退去。
当虞潭返回官署的时候,此前派出的属下回报,就在那些年轻人聚集在大桁附近时,果然东篱门和北军一些宿卫军士们发生了异动,如今那些异动宿卫官长已经被暂时监押起来。
听到这消息后,虞潭心内不免后怕,同时不乏恼怒。他虽然主掌护军府,但是宿卫可以说是成分最复杂的一支军队,各方俱都将手探入其中扶植自己的力量,绝非哪一方能够独掌。
虞潭甚至不敢想象,当那些年轻人们聚集在大桁外时,突然有一群宿卫冲出来大杀一通,将会给时局带来怎样的动荡和影响。届时他这个护军将军诚然不能置身事外,而那些年轻人名义上还是在给沈维周请命,结果酿生如此惨剧,可以想见清议也绝不会放过沈维周,甚至可以直斥其人恃功惑众,心怀不轨!
就算是现在,事态没有转为最劣,但恶劣的影响是无可避免的。就算沈维周其人有再大的功绩,也绝非清议乡论能够量裁定论,否则台辅诸公、典章礼法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暗潮息一声,心情也是颇感复杂,沈维周今次真是大功壮节,但正因功事太高,也让时局中人心更加激涌,俱想分一杯羹。此一类隐激涌,甚于刀兵。义士壮功,更增世道纷扰……”
虞潭叹藏在暗处的对手和挑战,当中所包藏的祸心并蕴含的凶险,较之真正的战阵厮杀都不遑多让,若是不能应对得宜,只恐功业俱废啊!
那几个疑似心怀异图的宿卫将领虽然被擒下,虞潭也不打算由他自己穷究,倒不是因为惧怕凶险,而是这种事无疑交由沈充去做才更恰当。而且就算是追究下去,虞潭也并不认为能够追查出什么来。今次之事说到底还是沈维周人望太高,致有此乱。而那些潜谋者仅仅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那些异动之宿卫将领,顶多只是追究其人擅离职守,很难有更大的收获。
于是他只吩咐将人送入护军府监室严密监押起来,并不在第一时间提审追究。
这会儿,台省各处也都纷纷派人前来询问详情,这些询问自有护军府属官前去应付,但虞潭也没有太久清闲,很快丞相府又有人来请。
当虞潭抵达丞相府的时候,台内凡两千石以上者,早已经悉数到场。甚至一些今日并不当值而归家的台臣们,也在得讯之后连夜返回台城。
此时殿堂内早已经议论纷纷,且不乏争执。虞潭入殿之后,众人不过转望一眼,继而又都专注于此前的讨论。在行至沈恪席位前时,虞潭对他微微颔首,沈恪眉目之间焦虑才略有收敛。
“既然虞公已经到来,可否请虞公为诸位详述一下此前大桁外的乱事?”
席中一人开口说道,继而叹息一声道:“都下已经许久未有大乱滋生,今日竟有乱民直冲台苑宫禁,实在令人思之凛然!”
其人话音刚落,席中便有数人眉梢扬起,似要张口反驳,不过这时候虞潭已经抬起手来将要开口,其他人才暂时收声。
“此前大桁下确有一桩纷扰,近来都中群情激扬,宵禁形同虚设,常有小民漏夜浪行,确是一桩隐患。待到天明,护军府还要与郡府共议,再申宵禁令不可废,违禁必有严惩!”
大桁外那场骚乱,虽然事发猝然,但是由于护军府反应及时,所以平息的也快。在座众人当中,不乏人尚是不明所以,即便有所闻也都道听途说,不得详情。此时听到虞潭这么说,已经有人松了一口气。
但虞潭如此轻描淡写的描述,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随着他话音落下,已经有人忍不住冷哼一声:“虞公春秋日高,所历人事自是繁多,或是雅量笃静,寻常难扰。然则今日之事,不乏人言所涉者众,实非寻常,更有人言……”
“是何人言?”
虞潭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陡然拉了下来,语调已有几分不善:“宿卫恪尽职守,严防宫禁,并无过失。此非包庇虚言,而是据实以论!若不然,不妨请丞相主持,廷尉共审,彻查此事?若是查明失职,虞某以降,必甘受国法严惩!”
众人听到这里,脸色俱是微微一变,而此前那几个真的以为事情确是如此简单而松一口气的,在眼见虞潭如此态度后,哪里还看不出必有隐情,刚刚有所松弛的心弦陡然再次绷紧。
虞潭这里不愿深谈,当然不是为了给那些潜谋者打掩护,而是因为如果此事闹大了,受害最多还是沈哲子,因为他这个目标最大最显眼。正因如此,才会有人有恃无恐的搞一些小动作。可是如果还有人要就此纠缠不休,那么虞潭所言之彻查到底,究竟要查到哪一步,能够牵连出多少人来,又有多少人要被迫或主动加入其中角力,只怕始作俑者都不能预知。
果然,在虞潭说完这话后,殿中旋即便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唯一有些刺耳的,是尚书令温峤看似半睡半醒时口中所发出的几声意味莫名的冷笑。至于其他人,包括丞相王导在内一时间都是缄默无言。
又过一会儿,接替华恒担任太常的长乐冯怀冯祖思才叹息一声,说道:“国事未定,民心不安,纵有纷扰,也是常情,不可独咎于人事。”
“此刻诸公都集殿上,若有疑难未决,太常不妨直言,自有贤长度量公裁。”
冯怀说完这话后,另一席上沈恪已经径直开口说道。
虽然虞潭并未直言此夜骚乱起因,但在座者既然已经聚在了一起,那么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冯怀现在这么说,毫无疑问是指向淮南的。这是在责怪淮南迟迟没有捷报入都,以至于台城并不能插手淮南事,这所谓的插手自然也包括犒赏一众建功将士。
民怨沸腾,责怪台辅失职,不能及时封赏大功。但其实台辅们也是感到委屈的,说实话沈维周和淮南的功绩已经实实在在摆在这里,谁又敢去苛待其人其功?事实是上上下下无不想要尽快封赏定论,好尽快加入到接下来的分功盛宴中。可问题是,他们根本没有理由啊!
一直到现在为止,所谓淮南大捷,还仅仅只是民间的流言而已,根本没有任何正式的公文函书送至都中。而一直与淮南并肩配合作战的徐州,捷报却早已经在几日前便送入了都中。可是由于缺了淮南这一最重要的捷报,徐州那里的报捷眼下也根本无法处理。
冯怀言道国事未定,再深言一层那就是直指沈哲子,故意拖延扣留捷报,煽动民情攻讦台省,以此而兴风作浪。
太常乃是典礼之选,九卿之首。长乐冯氏虽然不算是一等的南渡旧望门户,但冯怀能够接替华恒担任太常,足见其人也是时誉之选。沈恪虽然共为九卿,但他这个位置是家势硬硬托上来的,若在此前在台内实在没有什么话语权和存在感。可是现在少府权重,加之淮南打得如此漂亮,这都是沈恪底气所在,哪怕面对九卿之首的太常,也敢直接面驳其人,不留情面。
“何者国事未定,沈少府难道不知?近来都下热议纷乱,所为者何?少府官长,位列九卿,自有掾属配置,分劳案牍,莫非少府伏案深劳以致不闻外事?”
沈恪在台内自然不是什么人望之选,可以说是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台臣对沈家的怨气。毕竟沈充父子虽然更值得忿怨,但问题是那父子俩他们根本就见不到,即便见到了也不敢有放肆言辞举动。所以当沈恪说完话后,当即便有人冷笑回应,讥讽沈恪才庸不配高位,少府独揽事权。
“原来阁下说的是淮南大破奴军几十万,维周亲战追杀奴酋石季龙千里之遥。”
若是以往,沈恪还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气,可是现在根本就不放在心中,闻言后已是笑了起来:“其实眼下淮南尚未有捷报传奏,淮上战事如何也都未有定论。维周自来广受人望,时誉之高不逊同侪,眼下身领王命慷慨国难,江东生民难免寄望崇高,或有美好愿景都是人情,这也是王业久疲,内外求兴,人心可用。民声虽不可不闻,但若将之当作台论公裁,还是稍欠体格啊!”
听到沈恪这一番话,殿中群臣神态无不变得怪异无比。一些立场相同的台臣们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另一些本就看沈家不顺眼的人已是忍不住深皱眉头,更加感觉到这土著门户的可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无耻至极!
什么叫未有定论?什么叫因时誉而有美好愿景?睁着眼说瞎话不忘吹捧自家子弟,徐州战报已经确凿无疑摆在诸公案头,事实已是如此,谁又会有心情因为看好沈维周而替你家吹牛!
太常冯怀这会儿也是气得脸色铁青,沈恪这么一说,直接将他说成了捕风捉影、轻信流言的轻浮之人,欠缺大臣体格,因而冷哼道:“徐州捷报,所论翔实,淮上战事结果如何,已是确凿无疑!淮南、徐州,相距咫尺,共拒强敌,何以徐州早奏凯歌而淮南迟迟无讯?王业社稷复兴,自是内外齐心,上下戮力,又岂是区区一镇独力能支?”
“殊道不能共论,毫厘谬以千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常司掌典礼,诚然国之大任。但若以此轻论戎事,是否能言之必中?何以徐州奏捷,淮南则必须完胜?”
这时候,在朝担任侍中的贺隰也开口说道:“我是狭流末进,不敢小觑太常,言及于此,忽有一惑。若是民言俱可信,其实我是深盼沈侯今次阵仗建事更加远阔,王师深入故国,痛击虏庭,直抵信都也未可知。不知到了那时候,太常典礼观之,应是先继家祭,又或扶鼎归国?”
贺隰这个问题,不可谓不阴毒。直接抛出一个假设的可能,却要问冯怀一个任何人都不好回答的问题。冯氏郡望长乐,长乐治所便在信都。如此发问,便是在问冯怀是要先于家事还是先于国事?
果然,冯怀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脸庞顿时涨成猪肝色。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得罪一大批的时人,根本就是刀临颈上。而如果他拒不回答,那么时人又要非议他有没有资格担任太常这样的典礼大任。
贺隰这一问,不独直接将冯怀架在当场,凡是在座之人,或多或少其实都不免深思起来。
淮南今次一胜意义之大,已经难用言语去描述。虽然江东早年也是历经动荡,类似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又或琅琊王氏扶鼎之功,包括此前沈维周归都勤王,说到底都是在江东这一个盘子里的纷争,在时局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无论是此前的王敦之乱,又或稍后的苏峻之乱,仅仅只是内部的矛盾,只要时局中在显几家利益能够平衡,无论再大的变故,都能消化下来。
可是今次淮南一胜却是对外,而且不仅仅只是战事上的胜利。随同淮南大捷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奴主石勒已死的消息。本身一国之主去世,必然要伴随着权力的交接所引发的剧烈动荡,比如此前明帝去世,江东庾亮近乎一家独大以致酿生大乱。羯国统治基础较之江东还要更加的不稳定,国主身死不止,同时更有举国之争而大败亏输。
大凡能在时局中厮混的,谁又是傻子!羯国大难临头,将要无以为继之势,谁又看不清!
正因如此,淮南之胜的意义不独独只体现在对江东时局的稳定上,更在于奠定了晋祚中兴,王业北归的基础!
但是说实话,凡有在场之内,包括王丞相在内,对于鼎归故国,光复中原王业,如此一个宏大的目标,其实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知道就连如今江东群臣之首的王导,中朝时也仅仅只是一个小字辈而已,至于其余的人,更不必多说。
所以淮南这一场大胜,不独独只是将羯国打得大败亏输,甚至就连江东朝廷再座这些台辅们,此刻都是如坠云端,恍如梦幻。这种感觉,就好像赤贫之户,陡然千金从天而降,首先所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惶恐。
此前他们所思所想,俱都集中于江东一地,包括台辅诸公在内,还在昼夜忧思该要怎么将东南会稽重新纳入中枢掌控之中。可是现在,陡然中原故土俱都摆在面前,看似唾手可得。他们此前所有思谋准备,仅仅只是想要分食一只鸡而已,结果沈维周过江一趟,却给他们猎回来一头牛!
类似南人们,所面对的困扰还比较单纯,对他们而言,进则可喜,鼎归故国,功在社稷,有一个难得的彪炳史册的机会。就算来日进展不顺,顶多退缩江东,恢复原状。
可是对于那些南渡的侨门而言,则要面对一个两难之选。是要借此机会,奋勇进取,努力恢复中朝大一统的旧貌?还是安于现状,认清现实,老老实实安守于江东?
中朝之颓,对许多南渡老人而言,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是记忆中不愿触碰之痛。明明一个南北一统、兴盛一时的大帝国,竟然就这样势不可挡的分崩离析,被那些杂胡丑类窃国乱世!即便是眼下羯国已经注定大势倾颓,对于是否大事于北,他们仍然不乏迟疑,担心一旦北进受挫,或许就连江东这一苟安之地形势都将大变。
更重要的问题是,现在进或不进,根本不是他们说了算!
淮上大破奴军,再往前一步,便是豫南、徐州之地,也是如今南渡侨门主要桑梓所在。眼下距离永嘉之乱,不过区区二十多年而已。许多老一辈南渡旧人尚存于世,他们何尝不想又一日生归桑梓?可是如果大举过江归乡,来日中原形势再发生变化呢?
正如贺隰所问,先家还是先国?如果仅从家业传承以论,最聪明的作法无疑是先力图在江东立稳脚跟,然后再徐徐图谋归于桑梓。可是如果从国祚社稷而言,此时若不进取,更待何时!
许多问题,可以想但却不能说。类似王夷甫沾沾自喜于狡兔三窟以谋家业传承之类,如果说出来,那必为时人所鄙,沦为千古笑柄。
人情,家业,国祚,当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入都中后,便在南渡侨人心内争执不休,不知该要如何取舍才是最有利。所以尽管消息传入都中已经大半个月,包括丞相王导在内,对此俱都不愿深谈,因为他们根本就还不清楚,该要以何种姿态来迎接如此莫大变数。
即便是现在,已经有人针对沈维周开始有所动作。但察其动机,更多的还是基于此前各方斗争的那种惯性思维,出于那种不想让对手太过得意的想法。至于他们究竟对于未来时局将要向何方引导,只怕也是一头雾水。
所以当贺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独冯怀不知如何作答,在座众人只要是南渡侨人,只怕无人能够给出一个明确答案。而冯怀之所以更加为难,还在于他的职位,太常九卿之首,司职典礼祭祀,凡有言论,甚至可以当作举世表率。但这表率又是那么好当的?如果应答不妥,只怕即刻就要被人蜂拥而起口诛笔伐!
而这个问题,也是那些侨门人家最怯于面对的问题。此前是困顿于大势,因而客寄远乡,可是现在归乡之途已经将要畅通,那么这些侨门人家要不要归乡继祀?如果不归乡,那么必然要承受不孝的指责。无论是清誉多么崇高的人,一旦身负如此恶名,在时下而言,基本可以说是身败名裂了。
要知道素来以放诞任性而著称的竹林七贤阮籍阮步兵,也是不敢承受不孝之罪名,丧母呕血。
冯怀那里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也并非孤掌难鸣。很快席中他的亲家王彬便不忍见其人如此为难,开口说道:“本为虚无之事,论之无益。若沈维周果能阔行至斯,即便面对人伦两难之选,在座时贤济济之众,届时自可论出一个两全之策。如今台内所困者,淮南军情究竟如何?若是得胜诚然可喜,若有小挫也需及时奏告台中,日久无讯,往小处言沈维周官长失职,往大处论则是贻误国事!”
贺隰听到这话后,只是哈哈一笑,对于王彬所言或大或小,根本懒于回应。其实只要虞潭能够将那桩乱事处理好,他们本就不必回应对方诘问,因为眼下已经占据着确凿的优势。之所以还要厉言以争,那是连众口一词的假象都吝于施予对方。
见对方似是词穷,王彬气焰不免更涨几分,便又说道:“羯国大军南侵,淮南首当其冲。如今各地多有捷报,唯独淮南喑声,这实在是让人不能安心。两国交战,诚然战事当先,将帅不可轻动。但淮南迟迟无讯,又让台辅如何裁事?既然如此,何妨再遣中使北上淮阵以观战情?”
他这话一说出口,席中已经不乏人嗤笑出来。兜了一个大圈子,落到最后还不是要言及根本,淮南大功诱人,若不能分一杯羹,实在是不甘心!
王彬这一番话,自觉也算得体,然而说出之后,应者却是乏乏。不独吴人阵线乏人回应,就连自己这一方,王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口。一者吃相太难看,无论派谁去,即便是能分到些许事功,也必将为时人所鄙。二者沈维周胆大妄为,扣留捷报且不说,淮南如今刚得大胜,正是士气正锐时刻,如果台中公然派人入镇分功,清誉之类虚名且不必说,只怕性命都要堪忧。
要知道现在淮南捷报还未入都,若是中使入镇,恰好被奴军残部撞见而害了性命,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以眼下态势看来,这种意外其实是有着颇大概率的,毕竟事在人为。
被席中众人晾在当场,王彬也是颇觉尴尬,索性直接挺直身躯,视线在席中游弋,似是准备挑拣人选,可是无论当其视线落向何人,其人便下意识侧开脸避开视线。
“野王公旧年戎事于北,负诏南来,深悉边事,尤知胡患。若要监望淮上军事,其人应是当然之选!”
虽然无人回应,王彬仍然坚持着独角戏,索性直接拉出他另一个亲家野王公宋哲。
宋哲如今虽有散骑之任,但却少履台中,今日也恰好不在场。此前王彬的建议本就乏人回应,如今他自己提出人选,同样应者寥寥。且不说是否要淮南遣使,就算要派遣,那也不是王彬一个人能决定的。
终究还是王导不忍见王彬在那里自说自话,终于开口说道:“淮南之土,本非远乡。光复以来,更与江东交涉频密。沈维周在镇,正当强敌,时人难免多瞩。虽然乡风民声难为台省裁事准绳,但既然民皆颂此,即便不奏,想来淮南大捷应是无疑,那也不必再多此一举。”
讲到这里,王导心内已是充满了浓浓的恶心,他是真的厌烦了台中这种勾心斗角的风气。明明已是笃定之事,结果却因为各自的算计而纠结于真实与否,不知不觉已经将近天亮,仍然还是没有讨论出一个定论。
“淮南至今不报,或是边有小困,不便诉于共论。在座诸公,不乏子弟从戎于边,襄助国事。既然公论略有迟滞,不妨私信以问。王业偏居日久,人皆渴于归国,永嘉旧耻,生民大恨,不可穷劳方面之众,凡忠义之士俱应戮力并行。维周若有困顿不便付予函文,以此探问事仍未尝不是解忧之途。”
王导说完这话后,坐在他侧席的温峤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眸中不乏失望。而这一份失望,王导也是感受得到,落在心底只是更多的黯然。淮南捷报传来至今,温峤一直没有表态,大概其人对自己或许还有一些寄望,认为他能拿出一个最好的方案策略以应对这样一个庞大变数。但他最终还是只能循于旧途,只怕不独温峤,在座众人只怕或多或少对他都有一些失望吧。
或许,能够在南渡之初力助元帝中兴江表,使晋祚不至于绝于永嘉之后,已经是他毕生能够达到的极限。越过这一极限,已经不是他的能力能够应付得了。
经过一番营建,苑城的规模较之此前要扩大了许多,殿堂楼阁之类的建筑也更加丰富充实。
由于皇帝尚还年幼,甚至没有娶妻。所以如今居住在苑城各处宫室的主要是先帝的子女以及嫔妃们,甚至于就元帝的子嗣,此前改封宣城王的元帝幼子司马昱都是刚刚搬出苑城,住入位于乌衣巷的府邸。
兴男公主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出嫁已经年久,不过在苑城还一直保留着一座宫室作为入苑暂居的住所。这一座宫室规模之大,在整个苑城中都是名列前茅。除了她身为先帝长女,守国长公主的身份之外,当然还有夫家正当势头的缘故,更何况这新的苑城能够建成,便是多仰其夫家之力。如果兴男公主在苑中遭受苛待,人情上也是颇为难堪。
但这宫室规模虽然不小,可是兴男公主入住以后,即刻便是访客盈门,渐渐便显得有几分局促。最开始访客还只局限在苑内,几位先帝遗孀太妃频频来走动看望,一些弟、妹,更是每天不间断的前来问候。
先帝嫡子只有两人,俱为皇太后所出。女儿倒是不少,除了兴男公主以外,另有四人,最幼一个早前苏峻之乱中受惊早夭,剩下的也都不算成年。这其中,除了兴男公主早在先帝作主下嫁吴兴沈氏之外,都还是婚事待定。
原本只是家人来往,就算频繁一些,也都谈不上烦扰。可是很快,便又有许多宗王家眷、公卿命妇闻讯入叩请见,访客便激增起来,实在让兴男公主不胜其扰。索性每日除了例行拜见皇太后之外,俱都枯守宫室之内,实在不耐烦去应付那些各怀目的的礼问寒暄。
这一日,公主在拜见过皇太后之后,正待要退出,恰逢杨太妃携着女儿司马南弟公主入见皇太后,于是兴男公主也只能耐着性子在旁侧作陪,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太妃母女才起身告退。
待到宫人送走杨太妃后,皇太后才指着对方远出宫门外的背影,嘴角挂着意味莫名的笑容,说道:“杨妃非出名门,往常多有自逊,就连我都时常少见。近来我家娘子入苑,见面次数反倒频了起来。我这长居苑内的,人望反而不及自家娘子了。”
兴男公主闻言后初时也未多想,只是笑语道:“太妃来见女儿,未必也就只为论叙人情。南弟渐渐成人,已是将要论婚。我是家中长女,又早定夫家,多有此类相问,也是一番母女深情。”
皇太后听完这话后,脸色却是蓦地一沉,隐有七情上面,不悦道:“她有这一番想法,就是在怨我这个嫡母失职,冷待了她室下所出!”
听到母后这么说,兴男公主不免有些诧异,略作思忖之后,才觉出自从刚才杨太妃入见,母后情绪便隐隐有些不对。
皇太后那里已经又自顾自忿言起来:“凡人总是私望难免,即便是妇人少问外事,难道她就不知如今正是社稷未安时刻?更何况就连皇帝大事都还未有定论,内外诸多事务摊陈,这妇人狭见,只道我是疏远偏望,实在太无道理!就算我与她素来无甚情谊,但南弟也是先帝所出,我又怎么会刻意冷落?”
话讲到这里,怨气已是流露的十分明显。兴男公主坐在席中,一时间也是颇为尴尬,这种长辈们之间的龃龉抱怨,她又怎么好置喙。不过在她看来,母后这一番抱怨其实有几分小题大作的意思,人皆有舔犊之情,杨太妃为自家女儿的婚事劳心这也是正常的事情,又何至于因此而不满?
略作沉吟之后,兴男公主忽然想起此前居家时收到阿翁家书,当中有几句话,言道她家夫郎如今大功非常,深除江东积弊,而他家也会因此而拔显于当时,所以未来人情世故方面,或会都有一些细微的改变,希望公主能够有所准备。
当时公主是有一些不解,她家夫郎壮功当时,人不能及,言道独步江表也不为过。可是阿翁这一封家书中,却是不乏忧词,甚至还提醒公主要有所准备。她又需要准备什么?
兴男公主对此真是有些不理解,她幼来受父皇钟爱,出嫁又习惯了夫郎庇护,诸事不必劳心。近年心性虽然渐有成熟,但也还远远不足洞悉这世事百态。
不过前几日,随着她家夫郎大胜之功讯在都中越传越盛,渐渐地甚至有民众以庆贺为由而做出一些违禁犯法之事,兼之家令任球又作进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兴男公主也开始意识到如今她家尤其是夫郎,如今已是身处风口浪尖上,看似煊赫一时,实在也是不乏隐患的。
兴男公主虽然不具太高的处事智慧,但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是想为夫郎分担些许忧劳。可是她也明白,如今沈家如此受瞩目的情况,一动反而不如一静,若她冒失之下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反而有可能被心怀不轨者曲意解读,好心做了坏事。
所以思之再三,兴男公主索性趁着自家府邸被冲击的时候直接搬回苑中居住,一者是躲避外间那些纷扰,二者也是希望就近苑中,让母后不要受那些纷扰言语影响。曾参杀人,母逾墙逃,人言可畏啊。
今日听到母后对杨太妃的抱怨,被兴男公主与此前那种隐忧联系起来,如此再一想,便隐隐意识到母后这一番不满看似是对杨太妃,其实内里只怕也是有一部分是对自己的。否则此前便不会说她这个做女儿的,在苑中人望反而超过了母后。
如此再一想,母后对杨太妃的怨气便可以明白了。母后这是在埋怨杨太妃关心女儿身世却不与嫡母商谈,反而频频来问她这个晚辈,如此便让母后感到尴尬和不满。
眼见兴男公主在席中沉默不语,皇太后倒没意识到自家女儿已经想了这么多。其实她对杨太妃的抱怨,大半还是近来心情烦躁所致,至于因何烦躁,就连她自己都有一些奇怪,想不明白。
此前虽有国事艰难,但是她家贤婿在淮上大破贼奴,未来形势可以说是一片大好。膝下二子茁壮成长,皇帝的婚事也渐渐将有定论。如今内外俱无忧愁,较之几年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近来她的心情却不乏烦躁,深思起来又不知这烦躁由何处而生,由此而对周遭人事都多有迁怒,甚至性情都有些变化,不再像此前那样和气温婉。
待见兴男公主只是沉默不语,皇太后又有几分不悦,指着她说道:“你这个娘子如今也是不小,该要通晓人事,要学着更加体顺人意。且不说你夫家乃是吴乡巨室望宗,父子又俱为国用,单单维周今次在淮上所创功业,中兴以来无人能有比肩。在公则不负君恩,在私则尊亲爱人。如此佳偶,人世难求,你可不要恃宠而骄,失了亲爱人意。”
兴男公主这会儿也是满腹心事,此时再听母后有的没的说这一通,心情便也烦躁起来,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夫妻亲昵,本是难于启齿。但我与夫郎,是幼伴夫妻,往年朝夕跟随,相伴日长比自家兄弟姊妹还要亲爱。若不是国事为急,从来也没分隔遥远至今不见。幼来便受母后教养,虽然早年也有任性,但夫郎俱都宽宥包容,如今年长,更知妇恭。”
皇太后听到这里,眉头便又皱起,垂首组织一下言辞,然后才又摆出敦敦教导的态度:“若你夫妇只是寻常门户,有此自知,也是不错。但且不说你自己罢,今次维周大功于国,王业安稳,一战奠定,未来必是南北属望,乃是当时超群之选,社稷肱骨,国家干城。你若只是寻常妇人姿态,又怎么能安居贤良佳偶之心?除恭顺之外,也要懂得时作忠孝高义之说,日有劝勉,才能守好贤妻本份,不被目作庸碌愚妇。”
兴男公主本就不是一个和顺性子,今日听母后唠叨这一番已经算是极有耐心,只是越发觉得母后越说越不着边际,先是担心她不够恭顺失了夫郎爱意,又担心她只顾恭顺被当作庸碌愚妇。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要表达什么。难道他们夫妻二人帷内私话,还要天天以人伦义理对答?
“终究还是山太妃说得对,其实你二人幼伴夫妻,往年就不必说了,近年也是体格渐渐长成。你夫家本是吴乡高门,维周又是家传嫡长,至今室中都无所出。你这娘子至今懵懂,也不觉人言有非,居然还替旁人考虑婚配事宜,自家大事反倒就不关心!异日若是你家翁妪归朝,我都不知该要如何面对他们!”
皇太后还在那里叹息着自说自话:“国事自有群贤担当,不可独劳一人。维周他功在社稷,举世所知,我又怎么忍心见他长劳远乡之外,因公废私?如今淮上大破胡逆,国祚已无近忧,来日归都叙功,不妨长留一段时间,届时你也要深记和顺,若能添丁报喜,才是公私俱不亏于大功门户!”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心情不免更加恶劣,也终于体会到阿翁家书所言人情世故会有改变是指的哪一方面,也更加体会到人心险恶、世事艰难,恶意根本不知会从何处冒出来。
皇太后所言之山太妃,倒并非先帝遗孀,而是已故琅琊孝王司马裒的遗孀,算起来与皇太后乃是妯娌关系。先帝与琅琊孝王乃是一母所出,因而山太妃与皇太后的关系较之其余宗王家眷也更亲厚一层。
山太妃其人也是一个苦命人,夫君去世不久,幼子也随之而夭。虽然生在权贵之门,却唯独欠缺最普通的人伦亲情。对于这位苦命的嫡亲婶母,兴男公主也是不乏同情,时常前去拜望,也屡屡邀请山太妃过府相会以排遣孤独,礼数不曾有缺。
在她印象中,山太妃性情温婉和顺,乃是时下第一等教养优越的贵族女子。所以在母后直点其名之前,兴男公主怎样也想不到居然山太妃这样的人物也加入到近来都内的纷扰中来。
虽然至今无有身信,兴男公主也是时常耿耿于怀,觉得有些辜负夫郎、翁妪的厚爱,但正如夫郎所言,他们如今都还正当年幼,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即可,也不必紧迫到去刻意追逐。而且兴男公主本身都还自觉心性远未成熟,若真要为人母,也担心自己不能负担起教养的责任。
母后这一番话虽然听起来没什么,但是在当下这个时机,兴男公主哪怕再迟钝,也能察觉到有些不妙。
略作沉吟后她抬起头来,凝目认真望向母后,想要由其面容看出更多端倪。
“你这娘子怎么如此望我?此一类事迹,本是为人妻室之天命,难道还羞于听说?”
被女儿如此望着,皇太后也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转过头避开兴男公主的视线,语调已有几分羞恼:“你莫非还道自己仍是少年?人伦续嗣这种大事,已经需要时刻铭计心内!”
皇太后这样一种态度,更让兴男公主感觉她和母后之间已经生出一道无形之壁垒,已经很难再用以前那种天真无邪的态度对对待母后了。本身心中已是满满失落,略作思忖之后,她才故作忿言道:“母后即便不说,这种妇人天命我又怎么敢无视。我只是气恼山太妃,日前我还见她,她既然有此想法,却不对我说,反要道于母后,让我平白受责,真是可厌!”
“山太妃不直言道你,那是保全你女郎脸面。她又不是好弄唇舌是非的奸人,也是多听各家宗亲议论,担心有伤你的妇德令誉,这才不得已向我道出。既然已经明白自己错处,就该自省自补,怎么能怪罪旁人?日后再见山太妃,切记不可失礼!”
皇太后对山太妃倒是不乏回护之意,也知自家这女儿是有些冲动,更何况如今夫家声势正旺盛,若果真厌了山太妃,嘴角一歪只怕就不乏逢迎之人要去为难太妃,因而又正色训斥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冷笑一声,脸上却还保持着忿忿之态:“我只是一个深帷少妇罢了,也不知什么国事家事,也不知什么义理典章,日日与夫郎相守也不觉厌!至今分隔南北不得相见,我自己心里有思苦,又向何人去说?如今也无所出,母后一句因公废私便心向旁人,同来责我,我实在是难忍委屈!”
“那些闲人或不知情,母后难道又不知?早年大舅执事酿生大乱,君王受困,母后遭逐,我家夫郎不惧凶险,归都勤王!那时内外也有群贤,俱都不能力阻逆贼。幼伴夫妻,因此长离,当时社稷危亡,我是不敢有怨,却恐就此永别,整日以泪洗面,祷天求安!”
“归都之后,百业凋零,京畿废墟。夫妻虽有近身,但夫郎却是昼夜劳碌,晓夜忘食。那时我真想问一问,内外群贤广立,何以独劳我家夫郎一人!又恐狭念意气,不识大体,恶言害事,只能忍于怀内!”
“此前羯国穷兵南来,百万大军顷刻抵淮,结果我家夫郎又是不辞辛劳,不忍负于王命,毅然北上绝凶万死之地!当时内外群贤,又有何人能言之必胜?当日我任性过江,已经决意与夫郎生死共守一处,绝不再受生离死别之痛!”
“夫郎用事以来,种种桩桩,都可历数。我是一直心中有惑,何以言则内外群贤,用事则必以我家夫郎?历数种种,若有一桩能得时贤代劳分任,夫妻不必久别,或许早有胎出!”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已经自席中立起,俏脸气得通红:“我也不是自夸自美,只求母后一句持正之论,过往数年,哪一次不是事出无奈?哪一次不是不得不行?我见旁人怀抱有物,自心也觉凄苦。那些闲言之众,虽然身受所惠,却还要以此谤我失德,我是因于大局,求全求忍,结果却换来恶言谤议!今次是绝不能再忍,正如母后所言,强敌已破,国祚无忧,豚犬之类居位不至害于国事,何人再敢谤我,我必踏其家门,让她家贤能北上分劳。我夫妻自归乡土,若无所出,绝不归都!”
眼见兴男公主如此激动,已是愤怒到了极点,皇太后也是愣在了那里,半有恼怒,半有心虚,一时间不知该要怎样回应。
兴男公主初时还是有意作态,言及最后,泪水已经忍不住由眼眶中涌出,片刻后已是双手捂住脸庞啜泣起来:“谁不知优游闲乐最好?谁又愿意久为别离?我夫家豪富门户,夫郎即便卧养终生,三世所用不匮!若不是心念父皇重恩拔举,若不是担心母后独力难支,若不是唯恐皇帝年幼无援,何至于、何至于……性命置之度外,家室抛于乡土,不敢奢求恩赏,只求不负此世!何以人言如此之恶,还要责我妇人衰德……”
“你、你……兴男,母后并非此意,你、你快收泪!唉,你所言种种,我又怎么会忘记,只是、只是……”
皇太后眼见兴男公主悲泣至斯,一时间也是乱了手脚,更加的语无伦次。她甚至亲自步下坐席,行至伏案而哭的公主身畔,嘴角翕动不知该要如何安慰。
兴男公主哭泣声越来越大,而皇太后也更加念起往年种种之好,心内怜意大生,也渐渐有不忿生出:“我家贤婿大才为世所重,忠义此世无双,凡有国危,俱都迎难而上。娘子长忍别离,已是难为了你,仍要为闲言恶谤所伤,真是、真是……”
讲到这里,皇太后眼眶内也都渐渐蓄起了泪水,她家这娘子性情的确不算温婉,但是早年大乱之时,却能冒着生命代价前来营救她。而旁人无论话说的多好听,危难关头却难托命。她身为一个做母亲的,在女儿遭受如此非议的时候,非但不能体会女儿的苦衷,反而要与外人一起为难她,也实在有些愧疚。
兴男公主虽然仍在伏案哭泣,但也不忘留意母后的神情变化。她此刻之心伤,倒也不是完全作伪,但也并非是她口中所说的这个原因,而是深感至亲之日渐疏远,亲情早已经不复往年之单纯。尤其早年父皇垂危将要身死时,那种无奈和落寞,思之一分,心内便是揪心的痛。
皇太后听到女儿的哭声,便也渐有默然垂泪之势,而兴男公主这会儿却渐渐守住了哭声,抬起头来,眼眶仍是通红,脸色却充满坚毅:“斗胆请求母后即刻制诏召我夫郎归都,我夫妻即刻还乡,不愿再受一刻言伤污名!乡土自有安乐,就此远绝都下**恶声!”
皇太后此刻心内充满感性,可是在听到兴男公主这么说后,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变,皱眉道:“你这娘子总是没有深虑,言行如此轻率!维周如今正在淮上身受大任,怎么可能说召回就召回?过往思苦都忍耐下来,你就不能再忍耐些许时日?待到淮上之事有了公裁定论,这一次我一定让维周长留都下……”
“世人皆奸言,我又何必忍?就算眼下仍要国事为重,我也绝不再忍那些厌声!今日便向母后告辞,往山太妃处问询一一拜访!”
兴男公主又恶狠狠说道:“母后你也不必劝我,即便是夺国获罪,我也绝不能容忍那些恶言者从容度日,再发厌声!”
“你、你不可如此,千万不要任性!”
皇太后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急,她是深知自家这女郎任性起来不知惧怕为何物,既然这么说,那也不必怀疑其人胆量。可原本只是一些闺阁妇人闲话,如果闹大了,或是因此闹得人尽皆知,那么局面可就不好收场了。届时兴男公主或要妇誉尽毁,而吴兴沈氏也下不来台,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此几句闲话,或将会令江东再次大乱都未可知。
“既不能将我家夫郎即刻召回,又不能去报复那些厌声,难道我就任由旁人如此污蔑下去?母后此前还在教我妇恭妇德,若是重谤毁誉,来日我于夫家还有何体面?即便翁媪都不见疏,夫郎也不见弃,我自己又怎么能安怀?”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眸中已是恨意流露:“山太妃道于母后时,母后可曾想过,山氏或其近宗,可有适龄女郎,能够取我沈氏大妇之位?”
皇太后听到兴男公主这么说,脸色才是彻底剧变。其实类似驸马、公主至今无所出的话语,最初她听过之后也是不以为意,毕竟小夫妻年纪都不太大,即便眼下无出也是正常。可是随着说的人多了,她也渐渐上了心,加之时下都内都因淮南之胜而欢欣鼓舞,沈氏尤其是沈哲子声誉更加崇高。
这虽然不至于让皇太后对沈哲子生出什么提防之心,但随着那些宗亲命妇们频频闲言,也觉得让公主为沈家添丁无疑是一件好事。毕竟,淮南大胜之后,沈氏作为亲戚宗户,无论声势还是能够提供的助力较之她的母家庾氏都要高得多。而且沈哲子年纪这么轻,锋芒却是毕露,以此为借口将其留在都中几年时间,在公在私都是好事。
至于淮上的事务,虽然以王氏为首的青徐人家不可深信,但除了王氏之外,外事也非无人可托。届时宗亲择取少壮,在朝各家也都拣取贤能,北上任事,还能避免一家独大。
可是兴男公主这么一说,却让皇太后生出警惕,那些每日在她面前絮絮叨叨的宗亲家眷们,难道仅仅只是单纯的闲言?又或者,她们各自也都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像是此前皇太后对杨太妃心怀不满,那是因为前段时间在与那些命妇闲聊中才得知,早年先帝为兴男公主选婿的时候,其实杨太妃是希望将自己的女儿取代兴男公主配给沈氏的!
前事不必多论,如今她家这贤婿才具如何已是举世所知,又为大功加身,乃是远超同侪,世道翘楚之选。那些命妇们在这样一个时刻拼命攻讦她家女儿无有所出,其用心之晦深险恶真是让人不敢细思,可笑她竟然还以为可以以此当作一个将贤婿羁留在都、平衡各家声势的借口!
人心世道,实在太险恶!
想到这里,皇太后已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继而握住兴男公主的手涩声道:“我一时不能洞悉恶言奸心,险些误了我家娘子!人心难测,奸邪实在可厌!少龄夫妇即便无有所出,又是什么怪异之事,何至于喋喋不休,穷论不舍!娘子勿忧,你家阿母在堂,绝不容许我家儿女为奸声所陷!”
“言在人口,恶生人心,强堵又怎么能堵得住?如果困于国务,我家夫郎不能即刻归都,那么请母后怜我夫妻思苦情深,将我送过江去,勿再留于都中为恶言攻讦。”
兴男公主眼见母后已经为自己说动,连忙又说道。江东这个局势实在太复杂,她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多留,唯有身在夫郎身边,才会感到安心。那些奸恶之人想要说动母后将夫郎羁留江左,从而取代夫郎摘取功业,可是如果家眷俱都过江,这一借口已不可用,即便旁人再有别的理由说辞,想必夫郎也能应对。
皇太后闻言后却是不乏为难道:“江北眼下还非王化治土,眼下又是苦寒动荡……”
“难道母后就忍见我倍受言攻,不能自申自辩?”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母后若不助我,那我也只能自救!谁人奸言伤我夫妻之情,那也唯以刀剑示之,决不留情!”
近来廷议,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决。倒也不是台辅们甘于无所事事,问题是真正的大事现在根本不敢深谈,谁若开了一个话头言及淮南事务,那么接下来也不必再做别的了,各方就围绕这个问题争执不休,互不相让。
这一类的争执,既伤和气,又废精力,关键还是根本争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在经过几番较量之后,台臣们也真是各自怯于再提及这个话题。他们也是要脸的,像个泼妇一样喋喋不休却又全无收获,事后也是不乏自省自惭。
可是如果不谈淮南之事,余者诸多零碎小事,各司曹掾属就能自己处理,也根本不需要台辅们再去商讨。
当然除了淮上事务以外,台内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比如同样正在与羯胡外寇交战的荆州,不过荆州战区距离淮南更加遥远,而且如今淮南之强敌已经败退,羯国又是大乱将启,台内即便是有什么诏令决定,传到荆州后形势必然已经发生大变,也都无甚意义了。
不过今日朝会廷议还是有一些波澜,皇太后虽然临朝听政,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参加。不过大凡只要皇太后出现在朝堂上,群臣也都是加倍的小心,就算有什么事情要讨论,只要不是迫在眉睫,宁可押后。除了对皇太后的尊重以外,也在于皇太后身份尊崇,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控的颇大变数。
群臣虽然无话可说,但皇太后临朝却不只是枯坐而已,接连发表几篇措辞比较严厉的训令。至于内容,虽与政事无甚牵涉,但也让人不能淡然视之。因为训令中皇太后甚至直指在朝不乏人家帷门修养不符家声,多有败德劣迹。
这一番训令,让朝堂群臣俱都有些不能淡然,下意识担心莫非自家又有宗亲子弟浪行劣态传至苑中,因而引发皇太后的不满?
此一类的无名肝火,皇太后不是没有发过。早前沈维周建事江北,皇太后便在朝中训斥各家名门子弟德、名不配,长于消遣,拙于国务。以至于都中各家很长时间内都肃正家风,不敢再将子弟放出招摇过市。
这一次,不知又是谁家惹恼了皇太后。所以在散朝之后,群臣一面派人回家询问自家子弟可有浪行劣态闹得太过不堪,一面在台内寻人打听内情。
可是包括几名台辅在内,对此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有人心内隐有猜测,一者不能确定,二者也不敢自承。一时间,整个台内居然都打听不出皇太后因何动怒。
不过这疑难倒也并未困扰众人太久,首先是少府殿中监和光禄谒者令收到苑中内诏,原本定于冬至前后几次王命贵妇叩请集会的统统停止,本来一些已经筹备用于赏赐、赠送的礼具也都统统收入库中。接着,掌管皇太后宫事的长信宫监也直接换了人。
如果这些还不能让人猜度到内情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真的能够让人浮想联翩了:以新进服阕归都的故中书子庾彬与黄门侍郎谢尚共为苑使,护送丹阳长公主过江前往淮南!
这一消息一俟流出,瞬间便将台城内气氛引爆起来!
本来丹阳长公主过不过江都是小事,就算是人家夫妻难耐思苦想要团聚,也轮不到台臣们来操心这种事情。可问题是,在眼下这样一个时机,皇太后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将女儿送过江去让人夫妻团聚,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要知道如今整个台城局势,都因为淮南扣留捷报迟迟不奏而停滞于当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尽快让淮南将奏书送入都中,然后接下来许多事务才好步上正轨。而不是考虑沈维周戎边辛苦,送其家眷入镇团聚!
皇太后突然来这一手,实在是让台辅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他们还希望能够通过皇太后对淮南施加些许压力,好让沈维周做出让步。可是现在倒好,皇太后干脆直接将人家家眷都送过去了,这简直就是对沈维周无视台城那种劣行的声援,对于台辅们简直就是顶心戳肺的打击!
而更关键的问题则是,这种事台辅们就算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根本没有理由!
随着各种消息的汇集整理,皇太后这么做的原因也渐渐清晰起来。可是明白了原委之后,更加让人感觉哭笑不得,仅仅只是因为一群妇人搬弄是非,结果就让皇太后这样一个可以有利压迫淮南的王牌彻底排不上用场!
“凡自负机敏者,每多自误!”
尚书台官署中,温峤虽然不去刻意打听,但当台内有了最新的风传,总会有人及时汇报到他面前来。
他本身恶疾缠身,健康状况本就堪忧,即便担任尚书令这样的尊位,也只是出于平衡各方的需要。对于淮南大捷这件事情,他因为本身没有更大的诉求,置身于诸多纷争之外,反而能够看得更加明白。
随着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入都中,各方的角力便早已经展开。如果没有吴人团体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淮南大捷尚不至于在民间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不过大概吴人也是有些乐而忘形,忽略了尺度的把控,将沈维周的声誉推到了过高的位置上。甚至民间将之目作扶危救亡的救世主,这不免便到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境地。
同样不甘寂寞的还有那些青徐人家,他们这一次倒是学的聪明一些,不再去直阻如今风头锐高的沈氏,反而还发力在本就已经沸腾的民潮上加一把火,这就直接令得沈维周的处境不仅仅只是微妙,而是变得危险起来。
比如此前大桁外发生的那桩乱事,如果不是虞潭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处理得当,那么所造成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甚至有可能将沈维周直接置为台内公敌,大悖人望。
而苑中所发生的潜流,很明显又是来自另一方的势力,那就是已经被时局忽略已久的宗王势力。这些宗王在屡经打击尤其是故中书庾亮的铁血诛杀后,在时局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可以说是已经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特殊的身份让他们可以避开外朝的耳目,直接接触到皇太后,从而对皇太后做出影响,诱导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
当然,仅仅凭借宗王,还是不能撼动乃至取代沈氏和沈维周在淮南的地位。南渡诸王泰半凋零,而元帝子嗣长成的不多,类似东海王、武陵王等也都还不具备那种人望。
可是,如果宗王加上世家呢?
在如今的时局中,较之中朝相比,青徐侨门日渐颓势,早已不再是一家独大,但仍然是老而不死。豫州侨门在故中书庾亮在世时,也可以说得上是烜赫一时,甚至能够压制住青徐人家。就连温峤自己,其实都可以算作豫州一派。
可是庾亮死后,豫州人家上升势头便遭到腰斩。无论是他温峤,还是如今的中书令褚翜,又或是其他人,都难以完全取代庾亮在时局中的作用。而原本团结在庾亮身边的豫州人家,也因此而有了裂痕。
庾家自己因为要自保,与沈氏吴人联系更加紧密,甚至直接让出豫州领袖的位置。褚翜如今看似是接过了这一使命,但也难以继承庾亮所留下的诸多资本,尤其在人望等方面,不要说跟王导分庭抗礼,较之青徐侨门中的诸葛恢之流相比都要略逊。所以褚翜这个执政做的实在太尴尬,太勉强,尤其当王导担任丞相之后,更是直接被覆盖于其阴影之下。
原本褚翜所走的路数是重点经营荆州,陶侃垂垂老矣,子弟不能继任,如果能够执掌分陕,哪怕放弃台中执政之位都是值得的。
可是好死不死,沈维周这里陡然异军突起,甚至直接正面干翻了羯胡主力几十万大军!在这样的形势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明白,未来边镇用事的中心,必然要向淮中转移。而荆州原本的分陕重地,也必然会因此而有衰落。这个时候如果再一门心思往荆州钻,得失如何实在难料。
所以,这一次宗王谋思淮南,其幕后的推手极有可能便是褚翜。要知道淮南再进一步,便是大片的豫南之地。褚翜如果能够得到掌握淮南的机会,那么其豫州领袖的资格将会变得无可动摇。
但是这种手段,实在算不上是高明,且不说宗王一旦壮大所滋生的那种破坏性,单单家事、国事混为一谈,就不该是执政大臣该有的格局。果然,这一次彻底的弄巧成拙,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更加巩固了沈维周继续坐镇淮南的可能。
淮南大功震世,台内各方蠢蠢欲动,结果非但不能有效的钳制住沈维周,反而是互相拆台,互相堵死了插手淮南的可能。如今局面算是彻底僵持下来,接下来一个个也不必再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去问沈维周究竟想要什么吧。
想了这么多,温峤对于沈哲子的难缠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这小子仿佛真的如有天助,奴国大军南来,谁也不敢言之必胜,哪怕是有了颖口那种大胜,最终战事走向也是未知。原本台内还一直担心战事一直要拖延到寒冬,届时无论是淮南还是江东都将前途未卜。结果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奴主石勒死了!
而原本拖延封赏,应该是台内用以钳制方镇的手段。可是现在时入寒冬,一系列的大型祭祀典礼都要开始准备,结果淮南那里就是死扣着捷报不奏,反而将台城逼迫的下不来台。民声可以置若罔闻,可是先王祖宗谁敢糊弄?淮南捷报至今都不入都,届时祭拜宗庙先王,这件事到底提还是不提?
尤其眼下的局面,被一群自负高智者玩成了僵局,他们甚至连沈家的诉求都还没探出来。接下来想要搞清楚沈维周到底要什么,只怕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兴男公主离都过江,场面虽然不小,凡宗亲故旧多有相送。但在如今的都下而言,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民众自为其乐,台辅自为其忧。
但是无论或忧或乐,所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而一直到了这种地步,台臣们才意识到,他们此前无论如何骚乱,如何争执,但是连最基本的问题,沈维周为什么要扣留捷报不奏,都还没有搞清楚。
虽然各家不乏子弟在江北淮南历事,此前家书往来也多有沟通,可是沈哲子的意图如何,却还没有通过任何一种途径抵达建康。此前他们家书交流所知,仅仅只是淮南形势一片大好,以及沈维周其人在如今的淮南拥有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威信。可是对于接下来沈维周想要什么,以及想要做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或许这也是淮南之所以扣留捷报不上奏的原因之一,沈维周就是为了要教会这些台辅不要想当然的太过倨傲,应该试着放低身段姿态进行交涉。
无论有没有这样一层原因,许多台辅都已经意识到这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解决当下困境的途径了。此前他们更多的是关注于该要如何瓜分淮南大捷所带来的庞大利益,并且已经做出诸多努力,可是到头来诸多努力都成无用功,而那所谓的庞大利益,却仍然悬在他们面前,看得见但却触摸不到。
近来也有台臣私下里试图说服王丞相,希望台中能够拿出强硬态度,勒令沈维周必须上奏言陈淮南军务,然而王导对此却始终没有做出正面回应。
“沈维周,不可常人度之。淮南捷报滞留镇中,颇集众怨,这一点他又怎会不知?如今台内,丞相府看似总领百事,实则令出多门。我是不惧先于众人,敢发催促厌声。但若诏出府下,辙有别令倾覆,则台省威仪,荡然无存!”
王导对外保持缄默,私底下还是对自家子弟王胡之等人吐露自己的困境。他虽然官居丞相,百官之首,但事实上单单在台内能够挑战他威严的便不独一人。
其实事态演变到如今,王导也是有几分后悔。如果此前在淮南大捷消息刚刚传回都内时,趁着各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以丞相府下令沈维周述事述职,同样也能避免当下这种困境。如果沈维周敢于拖延,将会与整个台城都彻底对立起来。届时要面对的已经不是门户之争,而是中枢与方镇恒久以来的矛盾。
可是现在,各方利益同盟早已悄然结成,当中有着太多可以合纵连横的机会。别的不说,单单丹阳公主过江北上这件事由始到末,王导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警醒?
他不会天真自负到认为仅仅只有淮南才是时下各家唯一可争取的利益所在,事实上他作为丞相同样也是位高可口,足堪分食。
哪怕同为青徐侨门,甚至王氏同宗,此前王彬突然发言力荐野王公北上,便不曾与王导商量过。而诸葛恢府上,近来也是频有集会。这全都是已经超出他掌控的变数。
所以,如果现在王导敢以丞相府的名义直接去触怒淮南,沈维周那里或是早有准备,甚至有可能鼓动台城这各方的势力先把他这个丞相给掀下来!
王导不是留恋权位,事实上他待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不过只是徒负虚名而已。不夸张的说,他现在的处境跟小皇帝有些类似,所具有的仅仅只是高位虚荣,而皇帝的位置较之他这个丞相甚至都还要更稳固得多。
“今次淮南一战,沈维周大才彰显,同侪几无可并驱争勇之选。北国大乱再起,我家儿辈仍是不乏懵懂,如今我尚在其位,或还可荫庇儿郎稍许。若是去位,我家未必还能再得众援。”
王导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已是不乏落寞。至于那几个听众,或有同感,或是不忿。但王导也不打算再继续深讲下去,否则也只是更多丧气颓声。
总之,王导这里不愿对淮南采取强硬态度,余者更加无人出头。用强不能,那么也只能心平气和的谈一谈,看一看淮南到底要怎样的条件,才肯让事情归于旧轨上来。
可是,认识是有了,但到现在这一刻,他们才发现根本无人可谈!沈家如今在都中,重要的族人仅有沈恪一人而已,但沈恪能不能够全权代表沈哲子,众人还是不能确定。如果他们在这里跟沈恪纠缠不清,浪费时间、精力不说,到最后就算是谈妥了,沈哲子那里却拒不接受!到时候他们同样没有办法,反而将底线向人交代的一清二楚!
要不要派遣中使与淮南直接展开交涉?但这样一来,争执又绕回了起点上来,淮南愿不愿意接待中使?就算淮南愿意接待,又该派谁去?谁又能够不偏不倚的代表时局中各方的所有利益?而且淮南就算距离建康并不遥远,往来交涉也实在需要在路途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完全达不到从速解决此事的要求。
结果,现在台内面对的问题是,用强没人挑头,谈判则找不到对象,简直就要纠结成一个死结!如果是往年,还可以利用方镇之间的矛盾予以挑拨。可是现在徐州被淮南拉扯着才得大功,短期内是没有可能翻脸的。而荆州那里战事还没有结束,甚至就连更偏远的交、广,眼下都还在与成汉互有交攻。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政治上的博弈又怎么会是一个死局。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台辅们还是发现了另一个选择,那就是召沈充归都。沈充如今正在京府坐镇,一来不是前线,二来距离建康也近,三来沈哲子就算要耍诈,也不能连他老子交涉出的结果都反对。
可是,如果召沈充归都,又要以什么样的名义,又该给沈充安排怎么样的官位?
此前沈充主动放弃东扬州刺史,然后台中任命其人为扬州刺史暂作安抚。后来因为战事需要,将沈充调至京府坐镇,又加镇军将军号。如果沈充的官位不作调整,就这么调回都中来,难道真要将扬州本畿军政事务一应付之?如果这样的话,此前裁撤东扬州意义又在哪里?难道就是为了增加沈充其人的权位?
所以沈充的官位,是必须要做出调整的,最起码要将其军权解除,这是一条底线!否则,父子俱掌兵,一者在畿内中枢,一者在外镇强藩,干脆直接向沈家投降得了!
可是,就算要调整,又该给沈充安排什么样的官位?贬职是不可能,且不说眼下是他们要主动争取让沈充归都,单单沈充自己虽无外征战功,也有内镇维持局面之劳。
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台内反而没有爆发出太激烈的争执。因为眼下俱都已经认识到请沈充归都乃是一个破局的契机,如果真的因此而闹得太僵激怒沈充,索性干脆不来了,又会将他们晾在这里,一筹莫展。
所以,就算有人已经认识到,让沈充归都担任台阁高位,或许就是沈家的诉求之一。但这会儿也没有人再自作聪明的去阻挠,他们所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在各家能够接受的程度之内,给沈充一个尽可能高的职位。
如果没有了争执,台内决事效率还是挺高的,很快,沈充的新职位就被拟定出来:以太子少保加侍中,归都接替广陵戴邈担任尚书右仆射,直入台阁,并开府仪同三司。如此一来,虽然再无军权在手,但却直接成为台城执政之一。
这已经是中兴以来,南人在中枢朝堂中能够获得的最高待遇,陆氏兄弟也不过如此。如果再上一步,那也只能尚书令或是三公加录尚书事了。甚至因为有太子少保这一荣衔,较之中书令褚翜还要更高了半级。而且因为兼领侍中,近于枢机,可以说是诚意极大。
而且为了表示对沈充归都的重视,甚至有人建议由太常冯怀携带诏令前往京府宣诏,盛请沈充归都。但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太常乃是九卿之首,哪怕是真正的三公任命,也不需要太常亲自出面宣诏。就算台中现在已经被掐住了脖子无计可施,那也不能如此毫无底线!
于是商议的最终结果便是,宣诏还是由光禄卿派遣谒者前往,但是跟随谒者一同去的还有东海王司马冲。东海王不带正式的台命,但跟随同行也是表示出台中足够的诚意。
台中如此诚意十足,沈恪等吴人们自然也不会再去阻挠闹腾。事实上沈充归都确是他们的诉求之一,如今在台城中枢,最高决策层面吴人还是欠缺头面人物。吴郡陆家虽然也属于吴人,且眼下还有陆玩在朝,但终究跟以沈氏吴兴人为主体的新起吴人团体尿不到一壶来。至于虞潭,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者。
沈充正当壮年,而且又是帝宗亲戚,更不要说还有沈哲子这样一个让人艳羡无比的儿子。其人归都,必将能够整合吴人在朝堂上的力量,成为一股不逊于任何一方的强大政治力量,直接参与决定江东朝廷的未来走向!
建康与京府之间,商贸往来频密,水陆交通便更加的便捷。虽然水路跟陆路相比有更多的优点,但这一段水程又不乏江阔浪高的危险,每年总会或多或少出现一些交通意外。这也是早年旧吴时期,吴大帝孙权劳民伤财、再开破冈渎以勾连吴会的原因之一。
如果仅仅只是出游而非大规模的物资运输,如今在建康与京府之间的陆路其实也已经相当畅通,若是快马急报一两日便可抵达,即便是闲游缓行,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而且沿途路道平缓开阔,并无太多颠簸之劳。
此时在这路途上,正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自京府而出,不急不缓的西向建康而行,正是归都赴台的沈充一行。
牛车宽阔的车厢中,沈充身裹大氅,神态不乏欢愉。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此前自淮南赶往京府的钱凤。
“向年简居乡土,陋识寡闻,只觉天高难企,终日忧戚于怀,想要求取安稳,却不知该要何处发力。如今总算略有所得,回望前事,方知世道不过如此啊!”
沈充令人打起车帘,冷风灌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望着道旁不断后退的风光,更觉心旷神怡。
钱凤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语道:“譬如人行陌路,不达终途,难知此程长短。若是行途泄力,虽十里之程,观如天涯之远啊!”
他两人这一番感慨,那真是切身体会,有感而发。
世道向来重北轻南,也并非没有道理。类似沈充、钱凤二人,也算是南士之中的高智翘楚之辈,但是限于本身的阅历、视野,于世道实在难有更大的渴望,哪怕是造反作乱,其毕生最大的梦想无非是自立割据于东南。至于逐鹿中原,一统南北,则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他们的平生夙愿便是如此,至于政治素养和嗅觉则更不必多提,衣冠南渡而来,对于那些北人更是一无所知。能够认清楚琅琊王氏乃是海内高门,值得投靠,已经算是不错了。
所以对那些经过中朝大一统年代,又亲身经历八王作乱动荡岁月的侨门人家而言,他们这些吴乡土著不过是一群乡土鄙夫而已,唯有财力、勇力可恃,余者不值一哂。如此懵懂无知,即便有所诉求,也不过是儿童吵闹哄抢饴食,根本就不足为患,反而可以大加利用。
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周氏虽有三定江南之功,说干掉就干掉。而早年的沈氏较之周氏还有不如,自然也只能被当作刀剑一类利器使用,绝不会当作同类去看待。但就算是如此,他们仍要感恩戴德,因为就算是刀剑,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
早年沈充和钱凤之所以热衷于用武力造反作乱,那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手段和选择。同时,内心里对于王葛之类高门,既不了解,也是不乏敬畏。除了自身所拥有的武力,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方式可以在对方面前显露。
而这一份敬畏,大半源于无知,他们看不明白这些南渡高门兴家立世之道。明明这些人不过一群亡国之余,被北方的杂胡追杀得仓皇南逃,乡土家业俱都舍弃一空,怎么到了江东居然还能显居人上,作威作福?
所以长久以来,在沈充他们这些土著看来,侨门那些名士们比如王导之流,一举一动真是高深莫测,似有一种他们所不理解而又强大的无从抵挡的力量。
沈充是幸运的,他有了一个好儿子,不仅仅深悉侨门那一套手段,而且能够玩得比侨门还要巧妙。一步步将沈家从吴兴土著门户拉扯出来,渐渐壮大成为不逊于世道中任何一家旧望人家的门户。
先前沈充叹言,世道不过如此,说的更透彻一点,权术不过如此,侨门不过如此,王茂弘不过如此!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观者或有惊叹,拆穿不值一提!沈家越过那些侨门人家的阻挠,一步步显拔于时局之内,而这个崛起过程也是对侨门权术的剖析和认识过程。明白了他们的玄机和巧妙,也明白了他们的局限和软弱,不只能够取而代之,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自从王敦事败之后,钱凤便一直隐匿在暗处,虽然没有机会像沈充这样一路显眼,通览全局。但他也有自己独特的经历,尤其是此前在襄国参与了程遐弑君谋逆的这一个过程,虽然他在其中并不是一个重要的执行者,但也毕竟参与其中。因而会有不达中途,难知此程长短的感慨。
如今他们的视野、格局,俱都已经不再局限于吴中或者江东一地,这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长足的成长。今次沈充归都,取得了南人能够在朝堂中获取到的最高权位,对于他们这一对良友而言,也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进望更加宏大目标的开端!
沈充今次归都,倒也没有再作态拖延,一俟接到台中诏令,便将京府事务交割一番,然后便洒然起行,甚至就连京府众多人家想要集宴欢送都予以拒绝。其过程之顺利,传到都中的时候也令台辅们都颇感意外,乃至于产生一种沈充其人乃是勤于王事的忠义之士这种错觉。
当然,错觉仅仅只是错觉。沈充之所以归都这么顺利,自然还是因为得到了足够的利益。这也让许多此前便与沈氏等吴人不乏龃龉碰撞的青徐人家颇感不满,认为不该在没有得到任何许诺的情况下便给予沈充如此高位,这会让接下来的谈判交涉变得更加被动。
但不满是一方面,如果他们还有能力决定此事的话,沈充这一项任命此前根本就不会获得通过。现在,事实已经如此,沈充已经在归都途中,最根本的问题则还没有得到解决,就算他们想反悔,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除了这一点不和谐之外,整个台城对于沈充的归都还是持着欢迎态度的。且不说沈充的归都便意味着将要开始正式解决淮南问题,单单解除了沈充的军权本身便可以称得上是一桩收获。
如果沈充还率军坐镇于京府,这本身对于台城便是一桩庞大的压力。而且以沈家今时今日的声势权柄,如果还要强硬将其家排除在台城中枢之外,这也是一件隐患。所以沈充归都执政,也是各方能够接受的一个结果。
当沈充一行抵达建康时,大量台臣出城相迎。吴人群体自不必说,沈充本身便已经是吴人们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其人归都担任执政对吴人们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至于其他各方,也都没有必要在这种时节纠结于此类虚礼,权当给了一个面子。
至于建康城的民众们,也都多有出行,沿途观望。沈充其人在建康城倒不具备多么崇高的人望,可是他作为沈哲子的父亲这一节却是让人频频提及,因而民众们也是不乏好奇,都想见识一下究竟何人能够教养出那样惊才绝艳的儿子。
沈充因子而进,这一点不乏时人讥讽,甚至此前在都外台臣们迎接时,便不乏人语带讥诮。对于这一点,沈充倒是看得开,完全不以为意:“人言褒贬,此世积弊。家业进退,自是各显所能。吾儿确有显才,已是人尽皆知,又何须因畏人言而自作拙态?此世人多以旧声枯骨为美,与那些碌碌无为、荫受父祖之众相比,我家儿郎高才可夸,我还是略得教养之功,又何须以此为耻?”
他是真的不以为耻,反而觉得是家门荣光。冢中枯骨再怎么显赫,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然而他家儿郎大誉当世,带契整个家门,未来仍有无尽可能!
沈充入都过程虽然顺利,但是跟台臣们久困的状态相比,仍然算是晚了。尤其如今已经时入冬月,再过不久就到了腊月,如果不能尽快从速的解决淮南问题,等到进入了腊月之后,诸多祭祀典礼的准备筹措都要被耽搁。
所以,沈充在入朝拜见君王之后,当天就被留在台内履职上任,甚至连都中一些故旧亲戚都来不及前去拜访。如此追求高效率的场面,在如今这个世道下真是不算多见。
时间虽然赶,台内对于沈充的安置倒也没有将就。尚书仆射本就是尚书台官长,此前戴邈在这个位置上其实谈不上多显重,如今沈充入朝,台内干脆打通旧官署之间的围墙,尚书台几处分曹并作一处,作为沈充的新官署。至于府下一应属员也都尽数整理备册,以供沈充挑选,那些备选者无一不是台内俊彦少壮,务求不要让沈充再纠缠于此类枝节小事,尽快开始正题的讨论。
沈充对此也都尽数笑纳,甚至丝毫不避嫌沾了儿子大功之光的事实,直接将原本担任沈哲子属下的张鉴充作自己掾首,剩下的属官也都从速以决,很快就搭起了一个行政班子,开始接手尚书台事务。
沈充能这样识相,台辅诸公们也松了一口气,于是再打起精神,准备开始正式讨论淮南事务各项问题。
在沈充归都之后第三天,久久没有音讯传来的江北淮南终于有人抵达了建康城。来者乃是梁郡太守庾条,而在其队伍中还有一个让人颇觉意外或是陌生的人,那就是此前在都中昙花一现,随即担任谒者、此前以台使前往淮南,继而便杳无音讯的司马勋。
庾条的归都,虽然不及沈充归都引起那么大的轰动,但是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毕竟庾家和沈家如今关系如此深厚,而庾条过江北上正是接替了沈哲子此前在梁郡的职务。他赶在这个时节归都,不用想必然是淮南方面的先驱。
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台中不乏台臣腹诽,果然沈家还是难改那吴中陋乡粗鄙作风,不见兔子不撒鹰。沈充和庾条前后脚归都,事情怎么会这么巧?肯定是已经做好了约定,拿到了好处才会放开姿态。
不过心中虽然有不满,这总归是一个利好消息,所以台内仍然不乏人赶来迎接,想要抢先一步见到庾条以打听出沈维周究竟是怎样的心意想法。
不过这些人注定要失望了,庾条今次归都,也并没有带来淮南的捷报,无论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对于淮南事务也都不过多谈论。似乎今次庾条归都,仅仅只是简单的述职。其实也并不简单,好像也还有别的使命。
司马勋其人,身世堪称离奇,早前在都中倒是也引起了一些议论。不过对于其人,台内绝大多数人还是倍感陌生。所以最开始他们的关注点也并不在其人,只是在庾条那里实在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资讯,这才留意到队伍中有这样一个人。可是当注意力放在司马勋身上时,许多人心内便生出了疑惑。
相对于此前作为台使离都那种小有风光,司马勋今次归来堪称落魄,他是作为囚犯被监押回来。手足俱带镣铐,整个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较之早前已是判若两人,本就不是一个熟悉面孔,所以最开始甚至没人能够认出他来。
只是因为队伍中有这样一个特殊存在,难免会有旁人问起,庾条随口回答才叫破其人身份:“这一个乃是淮南镇下一罪囚,名为司马勋。今次恰逢我要归都,所以维周托我将罪囚押送入都,交付有司论罪。”
淮南罪囚?
前来迎接庾条的台臣们听到这话,不免便上了心。眼下正是一个微妙时刻,各方一举一动都不乏深意,尤其淮南又是时下众望瞩目的焦点,自然更加是凡有风吹草动,都有人要去大肆解读背后深意。所以庾条那适逢凑巧之言,又怎么会有人相信?
如今上下内外都在焦急等待着淮南捷报入都,并且已经为此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然而捷报还是没有等来,反而等来一个罪囚?这当中必有深意可供咂摸!
于是众人在散去之后,俱都开始纷纷打听司马勋其人其事。往年其人托名宗室南来建康,但却无人问津,如今作为一个罪囚故地重游,反而迎来了万众瞩目,也真是造化弄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台城这样一个关系纠结成网、消息高度集中的地方。加上司马勋其人早前入都的经历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乏人关注而已。如今被一番追查下来,很快甚至就连早前此人名列荆州捷报函文副本都被拎了出来。
对于司马勋其人的身份背景,众人自是嗤之以鼻。虽然时下并没有什么太高超的技术能够辨别血脉疑难,但哪怕是口口指认,也不可能随便一个人冒出来就能充作宗室后代。毕竟跟冒籍世族相比,冒充宗室的政治性要更大得多。
济南王司马恂这一脉,确凿可查的传承仅止于其孙子司马耽、司马缉一代,司马耽无子、司马缉继嗣。但是由于司马缉跟随成都王司马颖作乱,所以其人嗣位甚至都不为东海王司马越一脉所承认。元帝一脉本就是越府班底,如今的宗正记载济南王一脉,甚至仅止于司马耽。
如今居然冒出一个人言道乃是司马恂玄孙一辈,无论是在礼法上,还是在血脉上,又怎么可能获得承认!
当然,这也不是台臣们眼下关注的重点。司马勋这个宗室身份是不是真的,他们也不在意。关于其人早前在建康城的活动,唯一有一点隐晦的便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成为谒者仆射,并且作为台使前往淮南。
这些秘密,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终其一生都追查不出来,但眼下是台城各方齐齐出动,很快便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调查的一清二楚。
谒者仆射虽然仅仅只是台内光禄勋下属六百石,但本身已经是清显职位,要决定这样一个职位人选并不简单,既要有主官选用,还必须要有司职典选的官员举荐。司马勋在出任谒者仆射的时候,光禄勋恰好出缺,选用其人的乃是副手太中大夫汝南和茂,而举荐其人入朝的则是原司徒府属官汝南丁蔓。
这些内容,倒也不必深查,无论是举荐还是选用的函文都可以直接在官署文籍中查出来。重要的是,这两人为何要提拔这个明显身份存疑的司马勋?
两人同出于汝南,台臣们首先动脑筋自然是在乡籍上面。但这方面的追究实在无甚结果,而且司马勋与这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牵连,而这两人之间彼此私交也是乏乏。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台臣们放弃乡籍这一条线索之后,很快便就注意到这两名台臣之间另一条联系,那就是琅琊王氏的王彬!
王彬早年担任过光禄勋,和茂正是由王彬选拔任用,而且彼此私交不错。至于丁蔓,则就是王彬继室所出之女的夫家家翁!
当查到这里的时候,许多上司嘴角一歪、下属疲劳追查的那些奋斗在第一线的台臣掾属们,几乎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动落泪。事情已经清楚了,这个司马勋是通过王彬的关系得以入朝并且担任谒者仆射的。甚至就连最后司马勋以谒者仆射这一职位而担任台使出都,背后都能查出来王彬的影子!
于是这些追查出来的内容,很快就被整理成为最终结果,递交到了台城各方大佬案头上。至于王彬与司马勋有什么牵扯,又为何要派其人过江,以及在淮南犯了怎样的罪事,已经不是下边这些具体办事的掾属能够追查到的了。
其实在手底下掾属们追查那司马勋来历的时候,台辅大佬们已经各自不乏猜测,而且也在关注这个司马勋被送到何处衙署来猜度其人罪过。可是庾条在入都之后,直接便将那个司马勋丢在了石头城监押起来,自己则拍拍屁股入住通苑,等待他家阿姊皇太后召见,半点没有要将司马勋送往有司的迹象。
当司马勋与琅琊王氏这一点联系被揪出来之后,台辅们便嗅到一丝淮南意指琅琊王氏的味道,继而便难免对那个司马勋更加关注,也更好奇淮南究竟给其人身上安置了什么罪名。胡乱猜测根本毫无头绪,最直接的作法莫过于直接去询问当事人。
怀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能够这么直接的自然都是亲近之人。当诸葛恢拿到这一份情报匆匆往台内王彬官署而去的时候,行到大门口,便见蔡谟与曹曼正结伴从王彬的官署内行出,彼此碰面之后,俱都略有错愕,片刻之后曹曼才苦笑一声,说道:“世儒略抱小恙,已经请辞归家。”
“恰在庾幼序归都未久离台。”
蔡谟语调便有些生硬,甚至懒于替王彬做什么掩饰,直接说道。
“果然……”
诸葛恢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三人站在王彬官署门前,俱都面面相觑,不清楚接下来该要怎么做,是就此散去还是直接追到王彬府上询问究竟,气氛一时间微妙而且尴尬。
就这么枯立片刻,诸葛恢突然望着曹曼问道:“早前世儒居任会稽,长泽你曾与同往,不知那时世儒可与沈士居积成深恨宿怨?”
曹曼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不自然的变了一变,他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诸葛恢是出于何种心理而作此问。而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旁边的蔡谟眼神也转为凌厉,双眼直勾勾望着曹曼。
“道明兄何出此言?怎么可能……绝不会是……”
被眼前这两个道明直勾勾盯住,曹曼不免有些语无伦次,连连摆手。
正在这时候,侧巷里突然又转出一人来,乃是丞相府长史泰山羊忱,见到这三人立在王彬官署门前,下意识往后一缩身,然而曹曼好不容易等到解围者,忙不迭对他招手打招呼。
“三位莫非也是来见世儒兄?怎么不入署内?”
眼见躲避不过,羊忱硬着头皮行上来,干笑一声继而问道。
蔡谟听到这话后,冷笑一声,当即便拂袖而去。至于旁侧的诸葛恢倒还算是和气,先对羊忱解释一下王彬已经离开台城,然后赶在羊忱开口之前,同样也告辞离去。
剩下两人被晾在当场,羊忱看看离开那两人背影,眉头已是微微皱起,他奉丞相之命来此,而王丞相也猜到王彬已经离开台城这种可能,同时也叮嘱他若是遇到其他同僚,不妨请回丞相府。可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邀请,那两个道明已经分开离去。
在原地默立片刻,羊忱才又望向曹曼,上前一步拉住他手腕低声道:“早前世儒兄居任会稽,长泽你曾……”
曹曼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以手掩面,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