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被强行一顿搓洗,干干爽爽地坐在桌旁。
他看着满桌食物,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旁人也不说话,屋内的所有眼睛都盯着他看。
门外传来细微动静,老汉也没有反应,直到一个清脆声音响起:“现在不饿啦?”
老汉忙转过头去。
少女纤细修长,亭亭玉立,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头马尾在晚风里飘摆,眼睛莹澈秀净,笑吟吟地看着他。
“阿梨!”老汉忙起身跑去,要去抓她的手。
“不准动!”随少女而来的男人们立即喝道,上前拦着他。
老汉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着,倒退了步,往后摁回圆凳上。
“阿梨,你让他们走!”老汉迫切地看着夏昭衣,“我有话要和你说!不能让他们听到!”
“你要说什么便说,”夏昭衣抬脚迈过门槛走来,“这里没有外人。”
“不!”老汉摇头,“我只给你说,你快让他们走!”
夏昭衣停下,隔着四五步距离打量老汉。
这张脸,她是陌生的。
不过她年少不住家,一年回去就那么几趟,府上所有人她都未看遍,更不提还有人员变动。
这张脸,陌生也不奇怪。
但怪得地方是,这个老汉此前见过她吗,下午一见到她,这个老汉便扑过来认她,毫不犹豫的那种。
夏昭衣弯唇一笑:“好,我可以让他们走,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的画像,你弄丢了?”
“没有啊!”
“没有弄丢?那,画像呢?”
老汉张口要说话,忽地一惊,他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少女。
他的脑袋不清晰,但还是能够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套路了。
夏昭衣也有几分意外,她从画像开始试探,未想一击即中。
“谁给你的画像?”夏昭衣弯下身,凑近过来看着老汉,眼神清澈明净。
老汉抿紧嘴巴,眼神变得躲闪犹豫,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不说实话,那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让他们离开?”夏昭衣道。
“没有画像,没有画像!”老汉叫道,“你记错了,没有画像!”
“不能说?”夏昭衣挑眉,“我偏要知道是谁给你的画像,这个人为什么又不准你说。”
“我不知道!”老汉激动地起来,瞪着夏昭衣,“没这回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支离在夏昭衣身后悄声道:“还是个暴躁的小老头儿。”
夏昭衣走到老汉别过头去的正面。
老汉看了她一眼,赶紧将头又别开,看向另外一边。
夏昭衣又绕到另外一边,看着他道:“说,我的画像是谁给你的,又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老汉又想将头别开,忽然两个男人过来,强行稳住他的头,不让他动。
老汉使劲,压根不是两个男人的对手。
于是他将眼珠子往别处看,不看夏昭衣。
夏昭衣长脚一勾,勾来张凳子在他跟前坐下:“我要去北地了,你今夜若不说,明日我走了,你无处找我。”
徐寅君道:“老头儿,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
屋内所有眼睛都盯着老汉,老汉一双眼睛就是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不看夏昭衣。
“这暴躁的小老头儿,他还赌气上了。”支离小声道。
夏昭衣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外月色照清波,庭灯悠悠,偶有清风入窗,凉爽恣意。
令众人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老汉竟就这样睡着了。
不是装的,是真的睡了,保持着脑袋被人固定着的坐姿。
两边两个男人一时傻眼,看向夏昭衣:“二小姐,他睡着了……”
而且,他睡得还非常香,毫无防备。
夏昭衣双眉轻拧,看着老汉的睡颜。
支离想了想,上前道:“小师姐,能这样睡着,可不是谁都可以办到的。除非是很醉很醉的醉汉,一般般的醉汉都做不到。不过……”
基于老汉神神叨叨,还有黄昏时忽然发狂的表现来看,他这么睡去,好像也不奇怪。
夏昭衣忽然看向徐寅君:“你们为他洗漱时,他身上可有伤口?”
顿了顿,夏昭衣补充:“是受刑留下的伤口。”
徐寅君道:“有些许皮肉伤,脚上尤其多,但更像是赶路时留下的。”
“上身呢?手腕呢?腰肢处和臀部腿部呢?”
徐寅君摇头:“只有疮口痊愈后留下的疤,兴许染过什么病,又或者是虫子咬的。有几处应该溃烂过,但都不像是受刑留下的。”
“这更不可能了,”支离上前,有些激动地道,“夏家当年被流放去贺川荒地的有数百人,能活着到那的不足一半。他们无不遭受残酷的殴打虐待,无人能不留伤!”
说着,支离看向夏昭衣:“小师姐,也许我下午猜错了,这个老汉未必就是夏家人。”
夏智沉声道:“不管是与不是,他出现在此,背后定有人在推他,而此人的目的,便不知是什么了。”
徐寅君道:“二小姐,我们要怎么办?要如何处置这个人呢?”
夏昭衣一直没说话,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汉。
支离又忍不住了,很轻地说:“小师姐,又也许,我刚才也是说错了……我不应该那么武断绝对地认为所有被流放的夏家人都遭遇过殴打虐待,如果这个老汉嘴巴很会说话,说话很讨喜,押送的官兵未必就会严苛对待他。还有,万一刚好押送他的是个仁厚良善之辈,或者受过夏家之恩的人呢。所以,他又有可能,真的就是夏家的人。”
夏昭衣忽然淡笑:“我们不猜了。”
“不猜了?”徐寅君和夏智同时道。
夏昭衣看回老汉:“该绞尽脑汁的不是我们,是推着他来找我的人。不过,若能帮这老汉找到回家之路,也算善事一件。”
说着,夏昭衣看向徐寅君:“那位来找康剑的人,眼下在何处?”
“他走了,”徐寅君道,“我差人去卿月阁,他只等了一会儿的功夫,便不等了,说明日再来。”
“你同他提过卿月阁吗?”
“没呢,此人身份不明,我便未说。”
“那,他可有留地址?”
徐寅君摇头:“也没有。”
“若他明日过来,你问问他,杨柳楼同湖州的字画先生文白溪关系如何,若是关系不错,可否由杨柳楼出面请这位文白溪先生到衡香一趟。”
支离眼睛一亮:“小师姐,是那位画工了得的文白溪?”
宋知晴点头:“嗯。”
此前只道邰子仓厉害,可以根据旁人口述绘出人像,可惜他的夫人白清苑死后,邰子仓彻底隐世,无人知他所去。
这位文白溪与邰子仓同为水墨秋徒孙,但二人的画风已成两派,不过,画工却一样了得。
文白溪不曾见过康剑,依然能画出九分神似,足见功底。
徐寅君道:“东家,如若请不到呢?”
宋知晴笑了笑:“那就只能去文和楼问问,谁画工不错。”
夏智道:“二小姐放心,总会有高手的,文和楼都是才子,定有画画了得的!”
宋知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却不知为何,她对那位文白溪颇为好奇。以及,既是个人才,她想招揽过来。
北元反击之战即将打响,人才,怎么都嫌不够多的。
远处,几双眼睛在黑暗里望着灯火明堂的知语水榭。
为首的男子面容不算多俊,中等个子,气质文雅内秀,笑起来却颇为清爽阳光。
他含着一抹淡笑,看着知语水榭:“她应该会把杜申蛇照顾好吧。”
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面相俊美,美至妖娆,恭敬说道:“杜铁生已经疯了,他谁都不认,只认阿梨,他还非常难缠,除非他们将他杀了或者羁押,否则,杜铁生会一直纠缠闹腾。”
这个说话的俊美男人,正是东方十。
孟思乡笑道:“当初他们在城外将我救下,就说明他们有一颗仁善之心,不会见死不救。这杜申蛇,他们就算不打算留着,也会安置妥帖的。”
他提及数月前那一场变故,东方十的面色微变。
他小心观察孟思乡的表情,但实在看不出,他这笑容到底有无藏着东西。
那场变故是他失职,失职便是过,有过错之人都会遭罚,但孟公至今不提半个罚字。
或许,和他们如今可用之人越来越少有关吧。
“走吧!”孟思乡转过身去,淡笑说道,“阿梨应该快去北元了,她一走,没人能镇得住那群家伙。所以我们也得走了,可不能像现在这般潇洒,在衡香夜市里闲逛咯。”
东方十边走边道:“方、金两家重创,郭观一死,陈夫人那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作为。这么一看,他们如今元气大伤,可比我们要残。”
孟思乡听着他的话,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眼神却变得极深,望着不远处的文和楼。
从徵梦塔到寨水岭的桃林小苑,再到整个衡香府,还有陈夫人在城外乡村里所购置的几处宅院,全被这个小姑娘清扫得干干净净。
他和那些人斗了这么多年,她一来,便在半年里干了他五十年都没干成过的事。
而不幸的是,他也会成为她要干的对象……
孟思乡心绪变得沉重,恐怕不好应付。
阳光非常烈,从清晨开始,便不见一阵风。
猎鹰营女兵招募处排成长长四排队列,队列前沉默安静,越往后边,人声越鼎沸。
杜轩亲自坐镇,不过他没能坐多久。
一会儿赵宁送来的一筐筐肉干到了。
一会儿屈夫人送来的一袋袋粮食到了。
东平学府也派人来了两趟,送了大量的笔墨纸砚,还送了十担识字入门的书。
衡香府中一直绞尽脑汁要巴结夏家军的老牌世家们终于得到一个可以讨好的机会,也各送来大礼。
衡香府衙门里的官员在短短一年里已经换了好几轮,新任赵刺史携一干官员过来道贺,他们才走没多久,赵宁的人马又到了。近五十个壮汉喊着响亮的拍子,拖来一座高大巍峨的矗碑。
在场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石碑,足有七丈之高,底座共上下三层,占地豪阔,最底层长四丈,宽二丈有余。
底座往上,雕纹以猎鹰、鹤、长云为主,碑石正中的长布被揭下,扑面而来是两岸大水之雕像,中间赫然矗立一座天险关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杜轩手里抓着刚刚解下来的长布,惊喜地望着跟前的雕像。
队列里的女人们也全仰着头,惊艳地睁大眼睛。
一个年约四十,衣着锦绣的妇人走来对杜轩笑道:“杜先生,你和王大总管,还有支离小公子聘用来的木匠和工匠们,都被我家大娘子撬来了。这座石碑动用了一千多人,连夜雕琢,我家大娘子说,这叫战功碑。”
这些木匠和工匠们,是杜轩、王丰年和支离因为紫苏染坊的地下密道挖掘、寨水岭中的徵梦塔等,而从衡香和枕州一带雇佣调动来的。
都这么久了,那紫苏染坊的地下密道还没挖掘透呢,后面寨水岭里的徵梦塔,更是有得研究了。
至于阮家里的那座山中白骨洞,阿梨目前的意思是,暂时先保留原样,别去动它。
“战功碑,”杜轩点点头,“赵大娘子有心,我代阿梨姑娘,多谢赵大娘子。”
石碑极大,杜轩伸手去触,恰好抚在惊涛拍绝壁上,他轻然喟叹,仰头望着石碑顶端,语声庄重:“战功碑啊,谁能留名其上,谁便能名传千古。”
妇人也抬头,眼眸微敛,因杜轩一句话,她的眼前浮现万卷青史,如长河奔涌,浩瀚广袤。
战功碑,记战功,石碑两边的留白,便是用来刻字的。
它现今为新生,犹如一张白纸,但今后,可想而知将发生多少悲烈辛酸之事。
古今一场场战事,哪有不浇血,不筑骨的呢。
不过,想到这座战功碑今后所记得将都是女人的名字,妇人弯唇笑起:“保家卫国,死有何惧,男人能守边疆,能斩敌人头颅,我们女人也可以,我们壮实得很!”
壮实二字,也是大娘子近年来时常挂嘴边的。
所以宁安楼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是瘦弱的,如果谁看上去瘦瘦巴巴,大娘子绝对会让人给她额外加餐加补,不养胖十斤绝不罢手。
大娘子说,女人就是要壮实。
……
夏昭衣正在收拾衣物,徐寅君自外快步走来:“东家。”
夏昭衣转头看他,道:“是画家的事吗?”
徐寅君皱眉:“那人说,我们若要找文白溪画画,只能我们去湖州,他不可能来衡香,因为他瘸腿儿,也颠簸不了。”
“文白溪的腿脚不便?”这一点倒是夏昭衣没想到的。
顿了顿,夏昭衣道:“那老汉也不好上路,他性情不定,路上保不定有什么变数。”
“嗯,所以,我们只能去文和楼挑人了?”
“也好,”夏昭衣点头,“此事交由你,选几个画工了得的,多画几张,比一比哪张最像,再去印刷。”
“是!”
应完,徐寅君想了想,又道:“还有,康剑那边……他说,他不想见杨柳楼的人。当初不过是路见不平,不为那一声道谢。”
夏昭衣一笑:“他不愿见,那便不见。”
“不过,说来也怪……”
“嗯?怪在何处?”
“那杨柳楼啊,”徐寅君皱眉,“东家,您名扬天下,四海皆知,拳打李据,气压诸路军阀,又大权在握,光是今日猎鹰营招募,就来了多少人庆贺。可这杨柳楼,他好像压根不拿咱们当一回事?”
“……”
“对吧,东家?”徐寅君又道。
夏昭衣看着他:“对什么?”
见夏昭衣神情如同吃了一只苍蝇那般,徐寅君忽然惊觉,反应了过来。
他一下心生懊恼,抿了下唇瓣后声音变轻,有些惭愧地道:“东家,我知道您走到今日,并不是要谁高看您。我也知,他人不卑不亢,不视您为新兴权贵,不来巴结您,这才是对的……那些与您非亲非故就来庆贺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怪人。您放心,初心我一直未忘,当初我待人如何,尔今的徐寅君,待人依然如何。刚才那些话,是我说得太过了,但这不是闭门才说嘛,在外我可不乱说的。”
见他如此,夏昭衣的神情变温和:“我什么都没说,倒是你说了一堆。莫忘初心,这四字说得对极。”
“不过……”徐寅君皱眉,“东家,我还是觉得这杨柳楼,有些不寻常的。”
夏昭衣道:“之前因为康剑画像之事,我便已托清阙阁查他们了,便是清阙阁的人告诉我,他们找康剑是为答谢救命之恩。”
“那,可还有查出杨柳楼的什么事来?”
夏昭衣摇头:“赵先生说,杨柳楼组织严密,对陌生人严防死守,外人深入不了。”
“对,所以我才觉得他们怪!”
夏昭衣一笑:“管他们的,既无冲突,也无往来,便当一场萍水相逢。”
如此想来,也没问题,但康剑还是觉得这杨柳楼实在怪。
这时,支离从外快步回来:“小师姐,小师姐!!”
夏昭衣双眉轻拢,迎上去道:“走慢些,你才离了轮椅多久。”
“小师姐,那老汉刚才说话了!”支离喜道,“你猜他说了什么?他忽然问旁人,认不认识又见先生!”
夏昭衣颇感意外:“他知道郭观?”
“对,我还特意确认过,就是郭观!他自个儿提到了学府,我可没引导他。”
“他如何说的?他提到了郭观什么?”
“也没如何说,就问这又见先生是不是死了,我们说对,是死了。他就说他知道凶手是谁,如果带他来见你,他就说出凶手的名字。我想着,他这是要挟谁呢!哼,于是我追着问他谁是凶手,孰料,他竟又发狂了……”
徐寅君一惊:“又发狂了?那他现在可还狂着?”
“没……夏智叔给他打昏过去了……”
“……”徐寅君忍不住道,“他的脑袋已经不好使了,还给他打昏呀。”
“没办法呀,他说要咬舌自尽,死给我们看!”
徐寅君看向夏昭衣:“东家,这……”
夏昭衣道:“他的脑袋已经坏成这样了,打昏就打昏吧,还能更坏吗?”
“……”
“嗯!”支离点头,“夏智叔没打错,今后我们会更好地看紧他,如若他要伤害别人,就打死他!”
徐寅君失笑,点点头:“好,好!”
下午申时,除了远在河京的高舟、夏玉达等人外,在衡香的所有夏家军兵马全部集结。
经过在衡香的数月休整,士兵们的气貌皆呈润色,眼睛中独属于军人的锐气则丝毫未褪。他们身上的战甲仍是夏家军的制式和色彩,质感大为精进,所配兵器不止长枪战矛,还有一整套臂弩、弓弩和藏于腿部的暗器。
立在他们身旁的战马被养得膘肥体壮,鞍饰全由齐老头一手打造。他带着五十人闭门铸冶,开炉后被冰水所浇的马鞍坚硬无比,却由轻薄可折。
战马每日的锻炼不曾落下,风雨不动,此时白云舒卷,长空澄澈,一匹匹战马在空旷的草地上昂首,威风凛凛,静待出发。
赵宁和屈夫人亲自来送行,她们一改往日夸张的座轿,只乘一座小步辇。
夏昭衣在队伍最前面,被一群人包围着,话最多的是支离,他不仅舍不得小师姐,还同样舍不得这段时间一直朝夕相处的夏智和夏俊男。
见到赵宁和屈夫人,夏昭衣迎上去,笑道:“等我的好消息!”
赵宁握起她的双手,还未握牢,夏昭衣的左手被屈夫人胖乎乎的肉手“抢”了过去。
“你这才来,就又要走了,”屈夫人叹道,“虽然此前河京也凶险,可河京好歹是个大城,锦衣玉食缺不了,如今你去那蛮北之地,可是要吃苦头了。”
“不,”夏昭衣笑道,“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去北地,是要给别人吃苦头的。”
屈夫人一顿,而后失笑:“好!我怎么在这又哀又愁眉的呢,你可是阿梨啊!”
赵宁看着夏昭衣:“赶路辛苦,能休息就休息,勿要急行。北地如今都在休养生息,不缺这一日两日。”
夏昭衣压低声音:“其实,去北地之前,我打算绕开游州,去宋致易那打一打秋风的。”
站在赵宁身后不远处的诸葛盼一直在看夏家军的战甲和战马,他面淡无波,眼神平常,偶尔浮起一丝好奇。
听到少女这话,诸葛盼的神色微变,漫不经心状的收回视线,看向夏昭衣。
赵宁道:“你要先去对付宋致易?”
夏昭衣神采飞扬:“嗯!让他尝尝我们夏家军的滋味!”
赵宁点头:“也好,宋致易是个混账东西,给点教训是应当的。只是,这教训恐怕伤不了他元气,不过隔靴搔痒,反而会累到你们。”
“这你就不懂了吧,”夏昭衣笑道,“我要给他看的,是我夏家军如今的精良装备。元气伤不伤得了是一回事,军心嘛,肯定受挫。”
“我懂了,”赵宁也笑,“好主意!”
提到装备,诸葛盼心里溢满酸妒,刚才第一眼看到这些战甲和坐骑时,他便有一种不妙之感。
被北漠战线拖着的大乾朝兵马,到最后无一不破败陈旧。
在大乾皇帝弃都逃跑后,这些兵马断了援补,更是如同丧家之犬。
常见的便是这支残兵和那支残兵整合成一支新兵马,结果这新的队伍里,战甲都是新新旧旧,颜色不一,制式不一的。哪有半点气势,更何谈军心,别贻笑大方就好。
但是现在所见,诸葛盼知道,不一样了。
之前虽也有民间筹粮筹款应援北地,可不过杯水车薪,然而这两年,一批一批送去的物资,甚至比当年大乾朝的军饷都要多!
当他深入宁安楼,且有机会接触到宁安楼的账册时,诸葛盼翻开相关账目时的第一眼便震惊住。
赵宁的财产雄厚得可怕,她发国难,发战争财,却也将这些钱财都投回到战争里去。
她的钱,屈夫人的钱,大乾那些大商户们的钱,一批批的,如不竭之水,源源不断,送去西北,难怪这两年不好打了!那看似残缺的土地,怎么都啃不下来!
而现在,看着这些夏家军,诸葛盼冒出一个忽然令他脊背一抖的念头。
如果夏家军这样的战甲成批出现普及,那已经不是不好打的问题,而是不好守了……
不过,阿梨若要先去找宋致易麻烦,倒是有时间让他将此消息送走,早做安排打算。
夏昭衣和赵宁、屈夫人又聊了很久,她们有着说不完的话。
诸葛盼一字一句听着,忽然感慨,此少女年少成名,一路顺遂,到现在没有吃过什么大亏,对于他们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因为,她太狂了。
骄兵必败,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听听她现在说话的语气,不将人放在眼里的狂妄模样,一下要对付宋致易,一下要把陶岚杀了,一下又说最多一年内把北元一族变回无家可归的游牧民族,彻底赶出北地草原。
越狂的人,缺点越明显,就越好针对。
狂吧,你就一直狂下去吧。
我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信,你就一次都输不了!
大地终于起风,酷热的草地得到一丝清凉喘气。
夏昭衣跟赵宁屈夫人辞别,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紧随在她身后的,是夏家军的四大老将夏兴明,夏俊男,简军,夏川。
诸葛盼站在赵宁后面,目光看着他们离开。
夏家军整军齐发的气势,别说短时间内募集到的兵马想要办到比登天还难,就算是在战场上滚了三年黄土的老兵,恐怕都做不到。
这气势,一来自于骄傲,来自于多次胜仗的底气,不屈不挠的傲气,临死无惧的勇气。
二来自于悲,这支兵马,是经过大悲与大痛的,他们有着浓烈翻涌的仇恨和怒意。
又要开战了,诸葛盼心绪沉重,看着他们远去。
除了草地上来为夏昭衣送行的人,在另外一边,屠小溪和林双兰,领着成功入伍的猎鹰营女兵们,也在看着夏家军们离去。
这些女兵都是新兵,一个个高大魁梧,个头壮实,她们身上穿着的仍是自己的衣服,尺寸已经量去了,战甲还得等几日。
她们岁数不等,大的近四十,最小的,可能才十四。
但不管岁数几何,她们的脸上此时都有一股说不出的专属于新兵的稚嫩。
除却这股新鲜和懵懂之外,看到马蹄远去的背影和万马奔腾所扬起的尘埃,她们的目光皆露出羡慕向往和钦佩。
“我们也可以骑马吗?”一人问屠小溪。
“我们也会如他们那样威风吗?”另一人问道。
“什么时候开始训练?战甲什么时候到呀?”
林双兰笑道:“会有的!很快!大家都可以骑马,如果马不够分了,我们就上前线,去敌人那里夺马!”
“对!”一人道,“我听说,北元那边的,他们的牛啊马啊羊啊,都贼好!”
“是啊,他们的马都是草原上吃出来的,跑出来的,一等一的好!牛肉羊肉也好吃!”
“走!那我们抢马去!”
“把他们的牛羊也都抢过来!”
“对,打胜仗,抢他们的!把他们这些年从我们这儿抢过去的都夺回来!”
……
杜轩送别夏昭衣,带着戴豫康剑和老佟等人回到猎鹰营这边。
今日便也是他在出门时,特意让屠小溪和林双兰她们将猎鹰营的女兵们带来这里。
远远听到女兵们的叫嚷,杜轩停下来,背着手笑道:“听听,这气势!女兵和男兵真没多大差别!早该有女兵了!”
衡香北上是陶安岭,经陶安岭后,便是游州的云田山官道。
当初宋致易麾下大将闻郎率兵攻打游州,胜少输多,一怒之下,他围堵尉平府,引惠门江之水吞没整座城池,致使尉平府百姓流离失所。
自那后,从信府的绕赤乡以南这一整片方圆近百里的土地,变得横尸遍野,流寇乱窜。
不过,夏昭衣率夏家军在衡香扬名,沈冽又率十万晏军至衡香后,游州在田大姚所占领土中的战略位置忽然便被拔高。
最显而易见的,云田山官道上当初略显荒废,没多少驻守兵的几大驿站,一下多了成倍成倍的重兵看守。
天色入夜,夏昭衣率夏家军奔袭至入游州后的第一个驿站。
远远望见动静的几个守兵连滚带爬地上马,跑回驿站禀报此事。
驿丞和驻守此地的校尉大惊,已宽衣解带准备入睡的二人慌忙起来商议对策。
驿丞心慌道:“我们南下便是衡香,其他兵马要到这里,必须得先过衡香那一关。但我们此前没有收到半点衡香那有战事的消息,可见眼下过来的这支兵马,极大可能就是衡香自己的兵。也只有他们,才能比我们在衡香望风的那些斥候快,他们都来不及赶回禀报!”
校尉比他更慌:“如果是衡香的兵马,会是谁?夏家军?晏军?还是说,凎州那些不争气的俘虏兵?”
前面那两家,要跟他们打的话,就凭驿站现在这点兵力,想都不要想。
而后面提到的俘虏兵,光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哪家能给俘虏兵这么多一等一的好马?
“不会真的是要来对付我们吧?”校尉的妻子披着一件衣裳一直跟在校尉身旁,忧心忡忡道,“如果真的是他们,我们如何是好?”
打肯定是打不了的,但不战而降或掉头就跑,那就等着大成王的板斧朝他们的脖子上剁下来吧。
校尉一咬牙,看向妻子:“你立即回去收拾,带着孩子们往从信府去!我留在这里迎敌!”
妻子睁大眼睛,一步上前握着他的手腕,不待她说话,外边又有士兵跑来:“不见了,大人,那些兵马,不,不见了!”
驿丞和校尉同时一愣。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哪些兵马不见了,我们的,还是衡香来的?”
士兵慌张道:“便是衡香来的那些兵马,他们忽然不见了,不知去哪了!”
校尉和驿丞对视了眼,快速往桌案走去。
桌案上铺着一张舆图,因为驿站所在位置实在敏感,校尉和驿丞平日只干三件事,就是操练兵马、派斥候去各路打探,还有看地图。
这张舆图已经被他们看得快烂了,磨损极其严重,校尉的手指指向地图上的官道:“若是不见了,那么他们应该是在这一段路消失的。”
驿丞肃容:“西面都是高山,若在这里不见,那么……”
他的目光看向东边的沧江。
“渡江了?”驿丞道。
这江边曾臭气熏天,全是尉平府的百姓尸体,惹来无数飞禽与走兽。
经过多月暴晒和江雨冲刷,这些已彻底白骨化的尸体被大量冲入沧江,还有小部分残余在沿岸的绝壁和江畔。
校尉肃容,目光看向沧江东岸,是天下州府面积最小的宁州。
宁州极小,几乎无山,若他们真去了宁州,他们跟前的视线便一下开阔,去往四面八方,哪里都可以。
“该不会是,去找宋致易了吧?”校尉突发奇想道。
“宋致易?”驿丞道。
一旁还未走的校尉妻子喜道:“那不是正好?”
校尉想了想,看向士兵:“再探再报!盯紧峡口,若是他们来了,速与我说!”
“是!”士兵应声,快速离去。
校尉转头又吩咐自己的妻子继续去收拾行囊,带孩子离开。
校尉妻子眼眶变红:“怎还要我们走?他们都已去了宁州啊。”
“只是猜测,如若有变,就来不及了。快去,莫在这里成我拖累!”
说完,校尉不再看妻子一眼,看回跟前的舆图,同驿丞商讨如若夏家军出现,他们要如何应对。
妻子看着他,深深叹息,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夏昭衣率军在宁州西岸集结。
他们身后,火把高亮的渡船一艘艘返还。
夏昭衣坐在马背上,少女单薄的背影在马上独具风姿。
颜海戚率两个亲兵回来,恭敬道:“二小姐,清点完毕,人数齐全!”
夏昭衣弯唇笑道:“好,我们再往东五里,便扎营休息三个时辰,明日一早,全军突袭金乐镇。”
夏兴明和夏俊男同时一愣。
“二小姐,”夏俊男道,“我们真的要去打宋致易啊?”
夏昭衣道:“对啊。”
夏兴明道:“竟然真的要去,我还以为你是故意那么说的。”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夏叔,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故意的?”
夏俊男道:“嗐!我们还不了解二小姐嘛!当众宣扬得那么大声,十有八九都有小心思!”
夏昭衣:“……”
原来她这么好“猜”的嘛,不止赵宁与她有默契,知道她每次高谈阔论就有诈,原来身边的人都知道她这“毛病”了。
不过这次,她的确是有小心思,但是,她也的确要去对付宋致易。
不然,诸葛盼把消息送走,结果她没去打宋致易,那以后诸葛盼的消息,不就失真了吗?
那还怎么利用诸葛盼呢?
夏昭衣笑嘻嘻道:“宣扬得那么大声,鼓舞士气嘛!”
她难得露出少女的俏皮,夏俊男和夏兴明也笑得更加开心。
“二小姐,真要去打宋致易?”夏俊男又问。
夏昭衣点头:“真要去打,明天就打,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我们立即就跑!”
夏兴明担心道:“可是,他会不会掉头去对付衡香?衡香目前只有五百兵马。”
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早已合并,合并加在一起的人数,其实五百都不到,只有四百七十多。
夏昭衣道:“夏叔,你猜,我为什么不在枕州那么好的地段渡江,要来这呢?”
夏兴明皱眉,忽然一喜:“我知道了,二小姐是要把声势闹出来,让北边的游州警觉!”
“嗯,其实宋致易最怕的,并不是我们,也不是云伯中,而是田大姚。”
夏兴明和夏俊男点点头,这一点他们认同,因为这些年,和宋致易打得不可开交,有来有往的,只有田大姚。
云伯中占地不多,燕南军和横评军虽然强悍,但数量的确有限。
有田大姚的游州在北边坐镇,宋致易确实不敢轻易渡江来打衡香。
“而且,”夏昭衣又一笑,“还有沈冽那谜一样的晏军呢。”
她提到沈冽的晏军,夏兴明和夏俊男,还有刚过来的简军和夏川都失笑了。
的确,沈冽的晏军确实是个谜。
二小姐这形容,实在太对。
别说宋致易,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沈冽的晏军到底有多少兵马。
他们不好直接问,也不好去打探,但旁人也没有个说法。
有次随口问起来却发现,就连他们的二小姐都不清楚晏军到底多少人,反正一直都还在招募就对了。
而且,沈冽用兵还讲究个出其不意,用神出鬼没四字形容都不夸张,好像忽然就能从天而降。
不过这一点,四大老将从杜轩口里大概知道是个怎么回事。
一句话便是,那部分晏军一直都在,他们二小姐需要的时候,晏军就会出现,他们二小姐不需要的时候,就没出现的必要。所以才有天降神兵之感。
连他们已经算是“自己人”了,都不清楚晏军的真实情况,宋致易那头又怎么会不忌惮呢。
再加上个北边的游州,和南面一直被俘兵所牵系的陈西华、齐咏在焦进虎那边当老六,的确,他们若是宋致易,他们也不敢轻易攻打衡香。
这跟当初吕盾来衡香时所遭受的牵制,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