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娇华 > 全文阅读
娇华txt下载

    这一张面孔,跟林又青的相似度近乎七八,眉眼及口鼻皆像是一个模子刻出,她的肌肤要更光滑干净一些,毕竟夏昭衣遇见林又青的那个晚上,林又青的脸上全是淤肿和灰烟。

    夏昭衣没有回答,她朝宫殿里面望去,恰好见到一个宫女探出身子望来。

    目光对上,宫女一愣,难怪方才瞅了半天见不到人,原来是个个子还不到宁嫔肩膀的女童。

    可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女童为什么会在五更天出现在深宫里。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宫女身旁那满满的平安符上,虽看不清平安符上绣着的字,但是她认识这个东西。

    “你,进来坐吗?”宁嫔说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抬头看她:“不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

    “对。”

    寒风将宁嫔的脸打的霜白,她面部快要冻僵。

    女童的神色平静,语气温和,可是宁嫔却觉得有一丝危险气息从她眸中散出。

    这个女童,应是个杀过人的人,这般冷锐肃杀之感,是漫不经心的孤傲蔑视,但平心而论,她的举止又令人觉得舒服,没有半点强势与霸道。

    “好,我同你走。”宁嫔很快说道,几乎没有犹豫,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宫女,离得太远,在宫女耳中,她们的对话已被风吹的破碎。

    “我过去交代一些事,可否。”宁嫔问道。

    “好。”夏昭衣点头。

    宁嫔转身过去了。

    冷宫里每日最大的担忧便是如何活着,其余琐事杂事皆与她们无关,因而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宁嫔只嘱咐妁兰记得要在腊月初十那日烧掉这些平安符和往生符,而后再取了一件灰旧的大裘,便走了回来。

    妁兰追出门边,惶恐的说道:“娘娘!您这,真的便要走了?”

    宁嫔回眸望她,点点头:“对。”

    “那我……”

    “明日,或者后日,你也可以走了。”已经步下了台阶的女童回身说道。

    “什么?”妁兰朝女童望去。

    暗黑的幽光里,女童的眼眸明亮,并不如公主娇蛮时瞪大的眼珠子那般慑人,而是像诗经里的水光一般。

    “注意保护好自己,”女童看着她,“如若宫中大乱,你藏好不要出去,寻一个好时机再走。”

    “宫中会大乱吗?”宁嫔低低问道。

    “走吧。”夏昭衣回过身去。

    妁兰看着她们离开,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抹清瘦身影。

    耳边响着女童方才的话,妁兰不知真假,可是她更害怕了。

    于她而言,离开皇宫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哪怕寸步难行,食不果腹,而且身为冷宫妃嫔的宫女,这宫里谁都可以给她脸看。

    可是,她安全安逸啊。

    宫中若大乱,那她的天也将要塌了。

    地上脚印两排,宁嫔的脚印略深,夏昭衣的脚步轻盈,雪上几乎无痕。

    她们穿过宫宇,绕开宫墙,走的路荒寂而幽深,彼此沉默。

    夏昭衣有许多方法可以对付这个嫔妃,她身上带着三种毒药,两类机关,甚至,她可以同吓唬路千海那样,将她吓上一顿。

    但世事真是意外,她所想的方法都没有用上,轻而易举便将她带出了,这算不算是知难行易。

    不过,她没有半点开心,相反,她现在的心绪如这朔风里的乱雪一般。

    在她重新回到这世上的那一日,林又青当着她的面死去了。

    那时,她们一同站在千里之外的重宜山贼匪山寨。

    她不认识林又青,也没有过话语交流,甚至对她发生过什么都一无所知。

    如今,她托言回先生四处打听而来的所谓的“贵妃”,竟是那林又青的亲姐姐。

    她暂时没有找出这里面的牵系,可隐隐总觉得有什么千丝万缕相绕其中。

    风雪渐渐静了,她们也到了皇宫边墙。

    两根不起眼的绳子悬在树丛后。

    夏昭衣过去拉扯出来,忽然停顿一下,转眸往身后望去,眉头轻皱。

    “怎么了?”宁嫔看着她。

    夏昭衣抬头望了圈,有些不解。

    她这才发现,这一路过来似乎太过顺遂,几乎没碰上人,难道是风雪太大,时间太晚,那些禁卫们偷懒了?

    “夏姑娘?”宁嫔又道。

    “没事,”夏昭衣收回目光,将一根绳子递去给她,说道:“我先上去,等下你握紧绳子,我拉你。”

    “好。”宁嫔点头,接过绳子。

    绳子很粗,有她一半的手腕大小,她拉了拉,绳子的上边很牢固,应该不会掉下,就在她想发问如何上去时,手腕上忽的一紧,一个小物被女童按了上来。

    宁嫔下意识要缩手,看清是一个木块,已被触动了机关,迅速将她的手腕连同绳子一并圈住,框的极紧。

    她睁大眼睛朝女童看去:“夏姑娘,你这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等下我拉你出来时,你切记另外一只手也要拉住,否则你的胳膊可能会扯伤。”夏昭衣说道。

    宁嫔垂眸看着手腕上的木块,着实太紧,勒的她眼泪快出来了。

    身边女童这时一晃,她抬起头,便见女童身姿灵活,轻易跃上高墙,动作快的宁嫔根本看不清,随即便一气呵成的跳出了宫外。

    宁嫔眨着眼睛,惊诧这女童身手实在太妙。

    因仰起了头,视觉角度改变,她的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转头朝左手边望去,隐隐见到远处拐角的地上似乎有东西。

    这时,她手里的绳子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宁嫔反应过来,另外一只手忙也握住,不待继续看清那边的东西,她手里的绳子便被“扑哧”一声强行拉了上去,她甚至都没有稳好身子,匆忙间忙伸脚抵着宫墙,避免摩擦或撞到檐角。

    绳子非常快,紧而下一瞬,她姿势狼狈的从宫墙上头摔倒宫外,重重凿地,溅起了大团雪花。

    周身剧痛,坠地带起的震感让宁嫔缓了良久。

    她从雪地上翻身爬起,怕掉身上的雪,看着女童将一块固定在墙上的小木头取下。

    宁嫔手里的这条绳子便卡在这木头里,不知道这女童用的什么办法,牵引力竟这般大。

    夏昭衣将木头取下,绳子留着,她回身过来,将宁嫔手上的木头也取下。

    两块木头都废了,内部结构一塌糊涂。

    她丢在不远处的树下,转眸看着揉着自己胳膊的宁嫔,开口说道:“我没料到它这么灵敏,你还走得动么?”

    宁嫔垂下手,点了点头。

    “那走吧。”夏昭衣说道。

    宁嫔“嗯”了声,朝宫墙看去,脑中回忆刚才所看到的东西。

    她在上到宫墙时曾扫了一眼,那边似乎是躺在地上的守卫,不过她不能确定就是。

    夏昭衣已走出数步,见她望着宫墙,说道:“在想什么?”

    宁嫔摇头,目光沿着宫墙望向尽头,根本望不到,幽深寂寂,万籁无声,皇宫真的太大了。

    她平静的回过身,朝夏昭衣走去,说道:“走吧。”

    天色渐亮,宫门外大臣们仍执着守着。

    御街往后浩长一片,皆是如昼般通明的灯火,但凡有品级的官员,基本都赶过来了。

    快要到早朝的时辰,宫门终于又打开,仍是廖内侍,来宣告今日不早朝。

    平日政见不合,吵得不可开交的权臣们此次皆怒了,潘堂峰直接推开廖内侍,大步往宫里面闯:“本官便去见见皇上!问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使不得!”

    宋度等一众官员赶紧上前拉住他。

    “你们放开我!”潘堂峰气得发抖。

    宣延帝数月来三番四次同读书人过不去,当初刚查那些说书先生和教书先生的时候,第一个找的人便是他。

    他听出了宣延帝话里的暗示,他没有答应,第二日他直接托病不去早朝,而后得知,安太傅被传去了天盛宫。

    潘堂峰对安太傅并无多大好感,便作壁上观,想看这安秋晚有什么段数,未想这安太傅真能对自己下狠手,直接将自己的半条命给“行刺”没了,但不论如何,皇上的那些想法必然又是落空了。

    当时潘堂峰还曾担心会不会又被皇上找去,未想皇上昨夜便直接纵容军队在京都行残忍凶戾之事,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此等行为,与祸国暴君何异?

    而群臣百官齐聚宫门外,顶着一夜大雪,吹了一夜寒风,结果他见都不见,就任由王公大臣们在外晾着。

    历朝历代,即便百年前灭绝天彝,好杀成性,昏庸无道的端高宗都断然不敢这样对待满朝文武!更别说今日来此处的,还有大乾数十个勋贵之家。

    这是疯了,真的疯了。

    潘堂峰仍在挣着,不过已经年迈的他压根不是众人的对手。

    大臣们一齐劝着,想安抚下他,远处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匹快马迅疾奔来,马上是燕云卫府的士兵,浑身是血,大声叫道:“让开!让开!”

    平日这些士兵见了高官大臣,不说客客气气,也断不敢这样凶狠叫嚷,不过见到他们身上带着的血,众人纷纷往一旁躲去。

    他们越跑越近,到宫门前缓下,虞世龄上前喝道:“发生何事了!”

    “虞大人!”一个士兵立即翻身下马,扑通一声单膝跪下,“虞大人!我们李将军死了!”

    “什么?”

    “李东延死了?”

    “谁杀的?”

    ……

    大臣们忙问。

    “是一群来历不明的刺客,一剑刺在将军心口,血水止不住,将军活活流血死掉的!”士兵说道。

    虞世龄看向廖内侍,说道:“廖内侍,这下本官有进宫的说法了吗?”

    廖内侍面色青灰,伸手朝士兵一指,说道:“你随咱家来。”

    “是!”士兵应声。

    几个士兵跟随廖内侍进得宫门,士兵们进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臣,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盛怒二字。

    宫门沉沉关上,天上却又飘下雪来,不及昨夜那般大,细细碎碎的,落在人的肩头,发上,眉睫上。

    “我来之前听闻,昨夜惠阳街七里桥那家颇有名气的栖鹿院中,有弓弩射出,死了二十多名士兵。”吏部侍郎李精鸣说道。

    “李东延,竟然死了……”一旁的工部侍郎黄觅低低说道。

    “会是同一拨人么?”李精鸣又道。

    众人沉默。

    这谁知道呢。

    “回去吧,”卞石之说道,“既然不早朝了,都回去歇息吧。”

    说着,他看向那边站着的朱岘。

    “朱大人。”卞石之开口喊道。

    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朱岘正在发呆,闻言回头,抬手揖礼:“卞大人。”

    “京兆府衙,这阵子怕又要乱了,朱大人辛苦。”卞石之诚恳说道。

    “下官不敢。”

    “你要当心,”卞石之却又说道,声音很低,“切记当心。”

    朱岘一顿,眉头轻皱起。

    卞石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远处自己府里的马车走去。

    当心什么?

    朱岘茫然望着他。

    是自己在查定国公府一案的事情被他得知了,还是他在大平广场擅自做主保下那些“乱民”的命要被皇上算账,亦或是,京兆府衙真的要大乱,要被人围攻?还是那些神出鬼没,动不动就要人命的刺客会来暗杀他?

    “真是要命啊,”朱岘很轻很轻的扯了下自己的唇角,“我朱岘这颗人头,可见真是朝不保夕。”

    然而就在他也准备回身离开,卞石之刚准备踩上马车,大臣们也纷纷道别之时,又有马蹄声慌乱奔来。

    所有人都怕这蹄声,几乎同时心弦绷紧,眼睛直勾勾看着一个士兵跑来:“报!报!”

    近了后发现,这名士兵身上所穿的,是守城兵将的盔甲。

    “何事!”虞世龄颤着声音问道。

    士兵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腿软的站不住,惊恐的说道:“大人,永定门城外流民纠集,正漫山遍野跑来,他们喊着要进城!要破城门!”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士兵从远处骑马奔来。

    “……广渠门门外有数万流民,他们疯了!”士兵下马后颤声说道。

    黎明的光很晚才穿透云层,烈风吹不散遍空低垂的乌云,千里一片阴霾。

    城外的流民不是第一次聚拢在城下了,但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规模。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号召和鼓动,饿疯了,冻疯了,终于挨不住饥寒的流民们全从地上站了起来。

    城门外遍野都是人,高声怒吼,狂声怒骂,守城兵连城墙都不敢上去,唯恐被乱石砸中。

    临近城门的百姓们纷纷出来,立在城墙另外一头,不安的望着高耸的城楼。

    天上行云浩瀚,天空仿若睁开了眼睛,高空垂眸,绵长浩大且不见边际的城墙就像是一道清晰的分界线,里外两个世界,一边阒寂无声,一边狂躁愤怒。

    身后忽的传来巨大的震动。

    百姓们纷纷回头,随即赶紧朝两边躲去。

    数不清的士兵们远远跑来,大步流星,铁甲如云,分数路朝城墙奔去。

    疾风呼啸,雪花渐渐变大,先发的弓弩手上了城墙,对着城外乱民举起了弩箭。

    “回去!”领兵的将领按着腰上大刀怒喝,“不回去决不轻饶!”

    石块扔了上来,虽城墙高达七丈,极难扔的到人,身边的近卫仍将盾牌严严护在将领身前。

    “回去!”将领再度喝道,“不回去,死!”

    “我们回去也是死!”

    “放我们进去!”

    “狗皇帝!杀了狗皇帝!”

    “给我们一口饭吃吧!我们不想死!”

    ……

    回应将领的是更大的躁动。

    “回去!”将领容色冰冷,声音洪亮,“不想死的,回!”

    “开城门!”

    “我们不回!”

    “回去也是死,不回!”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

    最后万众成一呼,齐声高喝的“开城门”三字,浑厚似雷霆击鼓,憾山震地。

    “娘,我害怕。”城门内一个男孩抱住母亲。

    妇人抚摸着他的头,不安的望着远处城墙那近万个铁甲士兵。

    “爹,会射杀那些人吗?”另一边有一个少女很低的问道。

    身旁的父亲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少女颤着声音说道,“我希望把他们杀了,不然他们进来,我们怎么办?”

    “对,”父亲点点头,“他们进来以后,我们就完蛋了。”

    “多杀点,多杀点,一定要多杀点……”少女望着城墙,喃喃说道。

    “开城门!”

    “开城门!!”

    ……

    城外的呼声仍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

    愤怒的热血燃在心头,一时将死亡的惧意推去一旁,哪怕锋芒高高在指,哪怕前方石壁如铁,他们激怒狂吼,不知畏惧。

    将领目光冰冷,抬起手来,沉声说道:“放!”

    随着一声令下,五百多支弩箭从高空脱弦,朝着人山人海射去。

    城外传来巨大的慌乱,有人哀嚎躲避,有人高声求死。

    城内百姓纷纷侧头闭目,仿若就发生在跟前。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飞快搭上弩箭,将领继续警告,而后又是一声冰冷的“放”。

    越来越多的弩箭射去。

    城内百姓渐渐平静麻木,他们看着那边的城墙,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甚至想翻上城墙去看热闹。

    ……

    “这竟然,是京城。”

    听闻动静后的梁乃啧啧摇头。

    身旁的吏员们没有说话,大家忙着手里的活,其实已经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了,根本就忙不出个头来。

    梁乃看着手里这些案卷,也觉得乏味。

    积压太多,便索性积压着,他有的是副手,轮不到他亲自出手。

    这时又一个衙卫从外边跑入进来:“大人!”

    “说。”梁乃说道。

    “听说散了,”衙卫喘着气说道,“宫门前的大臣们都散了,各回各家了,不过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好像带人去城墙那边看了。”

    梁乃点点头:“知道了。”

    可真是闲的。

    他如今真庆幸自己没有去那边傻乎乎的一起站着,这一夜冻下去,几个人受得了?

    思及此,梁乃好奇问道:“对了,可知道有谁未去么?”

    “什么?”衙卫奇怪的看着他,说道,“大人,就,只有礼部尚书张浦翔和户部尚书宋度带着些人一起去了呀。”

    他刚才表达的不清楚吗?

    “不是这个,不是城门,”梁乃指指皇宫方向,“宫门,谁没去宫门?”

    “不,不是您吗?”衙卫低低道。

    “除了我呢?”

    “除了您之外吗?”衙卫皱眉,思索了下,说道,“好像,刑部尚书也没见到。”

    “陆容慧?”梁乃问道。

    “对,”衙卫点头,“似乎是没看到他。”

    这陆容慧。

    梁乃又啧啧一声,他好歹可以派个朱岘去,有个推脱借口在,这陆容慧是真的嚣张啊。

    “大人!”外边又传来声音,“大人!不好了!”

    梁乃抬头看去:“大呼小叫,什么事情?”

    又一个衙卫跑入进来,身上脏兮兮的,脸上还有大片血渍:“牢里来了二十几个刺客,他们把犯人全部放走了!”

    梁乃一惊,忙站起身子:“什么!”

    京兆府大牢其实很少用到,死刑犯不会留在这,基本在刑部,而偷蒙拐骗那样小打小闹的,也根本用不到他们这把牛刀。

    所以,如今整个京兆府大牢关押的基本都是那些教书的和说书的,现在有人来闯,目的很明显了。

    “那些刺客走了没?”梁乃忙问道,“我们有死伤没?”

    “走了,他们走了,我们的死伤不算严重,不过好像,他们等一下要去刑部大牢……”

    走了就好。

    梁乃绕过书案:“走,去看看!”

    走到门槛后边,梁乃的脚步忽的停了下来。

    屋里面温暖如春,烧着无烟银炭。

    而外边风声呼呼,夹着风雪扑到他脸上。

    他抬起一张红润的脸,眉目望着高空风雪,忽的觉得,怎么那么不对劲……

    “怎么了大人?”身后跟着的李从事说道。

    “很奇怪啊,”梁乃不安的皱起眉头,看着李从事,“这竟然,是京城。”

    跟刚才调侃般的唏嘘不同,他这一声,带着他满心的费解和疑虑。

    这竟然是京城。

    城墙外流民数十万,他们嚷着要进城,被皇家最高阶的士兵们拿着弓弩在射杀。

    宫门外,站在政治权力中心最高尖的权臣们立了一宿,却见不得君王,被朔朔寒风刮了一整个晚上。

    而他的京兆府,这可是大乾都城的京兆府,管辖着京师和全国所有州府的京兆府,居然,被人闯入洗劫了?

    “这竟然,是京城。”梁乃愣愣的说道。

    京兆府的大牢以青灰色方砖垒砌,两边砖墙上开着十几个铁窗,四边开阔,窗明几净,空旷明亮。

    光从铁窗里投下,雪花在光线中絮絮飞扬,飘入进来。

    前些时候,大牢里寒冷困苦,自赵宁的大棉被和棉衣送来后才有所好转,现在牢中空无一人,因跑的疾乱,地上散落着好多棉絮,像是鹅毛一样,散的到处都是,被踩得脏兮兮的。

    梁乃迅速集结了京兆府所有的官兵,沿路去追,同时派人去调请京卫。

    这么多羸弱的文人,梁乃料想他们大雪天里跑的不远,而且一个个在京拖家带口,不愁找不到,所以一时不急于去宫里禀报,想等抓到人后再说。

    但手下很快来报,发现这些文人所跑去的方向不是他们自己家,而是东平学府。

    京兆府和淮周街这一整片是燕云卫府和骁虎营的地盘,不过几个时辰前李东延刚被刺死,燕云卫中诸多兵马重伤,现在整个燕云卫府大乱,自顾尚且不暇,而骁虎营的人则大部分被调去城墙,不会留多少兵力。

    梁乃气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进宫一趟。

    正大门那边喊冤叫屈了一晚上的人还在哭哭啼啼,闹个没完,梁乃着实嫌他们烦,领着几个手下匆匆从侧门出来,恰逢朱岘回来,迎面撞个正着。

    “你来的正好,”梁乃当即停下脚步,“你赶紧再回去,进宫一趟!”

    朱岘皱眉,不解说道:“发生何事了。”

    一旁的吏员忙将事情简略陈述。

    朱岘一愣,惊讶道:“竟这么严重?”

    “你快去,”梁乃伸手指向皇宫方向,“此事耽搁不得!”

    “可是大人,”朱岘说道,“下官一夜未睡,如今心律不齐,跳的难受,脚步也虚浮,我觉得,我快站不住了。”

    “你哪来那么多事!”梁乃一怒,“叫你去就去!这是本官的命令!”

    朱岘气急,这着实欺人太甚,他忽的想起了魏从事来。

    此时若魏从事在,他会如何做?

    “还愣着干什么?”梁乃说道,“快去啊!”

    “不行,”朱岘说道,“去不了。”

    “去不了?”梁乃快喷火了。

    “对,”朱岘点头,“因为……”

    他眼睛一翻,“啪塔”一声,往雪地上倒去。

    “朱岘?”梁乃一愣,蹲下去拍他脸,“朱岘,你给本官起来!别装睡!”

    怎么拍都没用,拍不醒。

    “你,你……”梁乃气得扬起一脚踢了过去,“无耻!你给本官等着!”

    梁乃并不是个燥脾气的人,可接二连三遇上这种事,谁能心平气和。

    语罢,他穿着官靴的脚用力踩上朱岘的胸口,从他身上迈了过去。

    身后的手下都傻了眼,李从事赶紧去扶朱岘,仍扶不起,李从事干脆不管,忙追上梁乃。

    等人都走光了,彻底消失,朱岘才睁开眼睛。

    他在雪地上坐着,捂着疼痛的胸口剧烈咳嗽了数声。

    畜生!

    朱岘揉着胸口,恶狠狠的在心底痛骂,真是个畜生,跟魏新华一样,都是畜生!

    坐了好一阵,朱岘从地上爬起,抬手拍了拍屁股上的雪。

    才进得后衙,准备回屋去补上一觉,后边传来一个声音:“大人!大人,等等!”

    朱岘回过头去,满心烦躁。

    来人是个生人,没有见过面,朱岘很想就不管了,他回身准备回去,那人却在门口叫道:“大人!有人托我送封信给大人,说有奸细在进城!是北元那边的!”

    朱岘脚步一顿,随即惊忙回身走来:“你说什么?!”

    来人将信递来:“大人你看!”

    朱岘一把将信夺来,上书京兆府尹或京兆府少尹亲启,署名是……林清风。

    还加了个“或”字。

    不过这林清风,听着着实耳熟。

    “谁给你的?在哪给你的?”朱岘问道。

    “是个小丫鬟给我的,还给了我好些个铜板……”来人低声说道,“在刑部尚书府府邸的那个街口。”

    “我知道了,”朱岘说道,冲两边的衙卫抬了抬手,“把他抓起来。”

    衙卫立即走来。

    来人一愣:“大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就是一个送信的!”

    朱岘已经拿着信回身走了,边走边拆开信封。

    他已经想起林清风是谁了,是那个名满京都,和达官显贵们皆交好的女子。

    说来,朱岘似乎还和她一起吃过饭,从来女子不宜抛头露脸,这个林清风却是个意外。

    京城诸多富商背地里戏称她风尘,不过朱岘倒也没见她和哪个男子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信上字体秀娟,的确像是个姑娘家所写。

    内容简单,称北元物资贫乏,特意派人来京购置,来往款项巨大,具体难以查出,不过隐约得知与绸邸丝绸有些关联,这上面,还有那北元人所住的客栈地址。

    朱岘脚步顿住,见到这几个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绸邸丝绸,那不是赵宁近来已做成的那笔买卖吗?

    这些巨额的贸易,朱岘皆清楚,他没事便会查税,前阵子刚好查到。

    若是绸邸丝绸,那这个奸细……是赵宁?

    朱岘将这封信收起,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恨不能自己生出个三头六臂,且做个不用睡觉,不眠不休的木头人,该多好?

    不过,奸细的事情到底是重中之重,他必须得先将那些奸细控制起来。

    朱岘立马朝前边大步走去,打了个哈欠,看来这觉真是没办法睡成了。

    ……………………

    淮周街口车马如流,许多离开了宫门的文官都往这边赶来。

    除却文官们,那些学子和文人也冒着风雪来询问到底是何情况。

    不过越靠近东平学府,那些学子文人便越怯步,因为那学府门口,笔挺挺的站立着数百个身着银甲的士兵。

    为首的郎将面无表情,个头高大,望过来的目光跟要吃人一样。

    宋度的马车也往这边赶来,待见到连东平学府都有兵马了,宋度心里的不安变浓。

    不过再近一点,看到跟个木桩一样杵在那边的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后,宋度眉头一皱,忙叫道:“停车!”

    车夫在路边停下,宋度下得车后,快步朝对边走去:“二郎!”

    宋倾堂望了过来,淡淡的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

    宋度走近后急切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谁派你们来的,皇上吗?”

    难道皇上连东平学府也要动手?

    “你是谁?”宋倾堂却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说道,“本郎将在值岗,走开。”

    “?”宋度看着他。

    宋倾堂无动于衷的看着前方。

    若这是在家里,宋度早就伸手朝这龟孙子的耳朵掐去了。

    真是胡闹,不认他这个爹,还认不认他这个官?

    这得亏是他的儿子,换做任何一个士官在这里这样目中无人,宋度早给脸色了。

    “行行行,”宋度说道,“小民这就走。”

    转身要走,却听后面传来动静。

    众人回头望去,两百多个官兵跑来,脚步疾快,远远看到他们后,为首的士官大步跑来:“宋郎将!”

    宋倾堂皱眉,上去说道:“骁虎营,宋倾堂,你们是?”

    “我们是京兆府的!”士官喘气说道,四下望了眼,“我们的大牢被劫了,那些罪犯朝东平学府跑来,宋郎将可有看到?”

    “东平学府?”宋倾堂皱眉,“你确定?”

    “等等!”宋度从后面走来,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京兆府大牢被劫了?!”

    士官望去,忙揖礼:“见过宋尚书!”

    “怎么回事?”宋度同样一夜未睡,闻此只觉得心室发疼,“谁劫的?”

    “还不知,因是寒冬大雪,又才刚刚天亮,且对方忽然袭击,我们这才措手不及,听闻那些人已往刑部大牢去了,宋大人,那些罪犯当真没有来此?我们需要抓回去!”

    “刑部大牢!”宋度面色惨白,“胆大包天!!”

    “这什么人干的?”宋倾堂也懵了。

    “大人们,我们先走了。”士官不多停留,看他们的模样,还真的一无所知。

    宋倾堂点头,转眸望回到前面的东平学府。

    学府大门开阔宽敞,是整个京城最大的府门。

    门前台阶霜雪被踩烂,往来都是人影,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昨夜许多东平学府的学子也死在了宣武军刀下,家人带着尸体来此痛哭,祈求能帮忙讨一个公道。

    不过尸体被带进了学山上,所以这里听不太到哭声。

    宋倾堂忽然觉得眼角有些跳,很不舒服的抽搐着。

    他回头朝远处的郭府看去,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

    陆府后门,大雪飞扬落着,僻静无音。

    一个小丫鬟坐在墙角,望着不远处的街口。

    雪实在太大了,小丫鬟抱着自己的胳膊,冻得难受。

    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小姐嘱咐的,一定要看到那个送信人的回来才可以。

    坐了会儿,她起身来回走着,不时将手放在嘴巴下面呵,不过没半点用,冰天雪地,太冻人了。

    “真的吗?这么乱了吗?”

    “对呀,可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我听说很多人去了,但是我们老爷好像没去。”

    “老爷现在还在睡觉呢,听说早朝都省了,他更不起了。”

    ……

    身后几个妈妈从院门里出来。

    在门口见到小丫鬟,开口同她招呼。

    小丫鬟回过头去,没理会,收回了目光。

    她可不喜欢这些妈妈了,表面客套,背后编排了她们一堆的不是。

    妈妈们“切”了声,翻翻白眼,往另外一边走去。

    “来我们府里这么多日了,白吃白喝白住,还得使唤我们。”

    “我听说那个林姑娘不是个好东西,跟一大堆有钱人和当官的眉来眼去。”

    “要不然,一个女人能混成她那样?”

    “就是个骚娘们!”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真不要脸!”

    ……

    妈妈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往前边走了。

    拐角另外一边,一个小女童和一个女人缓步走来,与她们擦肩而过。

    女童皱了下眉,回头看去。

    女人不由也一顿,看了一眼后说道:“怎么了。”

    “她们的话,”夏昭衣说道,“让我觉得不舒服。”

    “这世道对女人的恶意本就这么深,”女人说道,“男人功成名就,视为理所应当,女人稍微有些成绩,背后不定多少人指指点点。”

    “我大约知道她们说的是谁,”夏昭衣说道,抬起眼眸,“我总觉得,你同这个女人会有些渊源。”

    “我?”

    “她叫林清风。”夏昭衣说道。

    宁嫔一愣,惊讶:“是她?”

    “果真认识?”

    “嵇鸿先生的徒弟,”宁嫔回眸朝那些妈妈们消失的地方望去,“若是如此,按照她们所说,那清风现在岂不是……”

    宁嫔朝前面的府宅看去。

    “你们关系不错?”夏昭衣问道。

    “尚算可以,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我未进宫前,她也才多大呢,”宁嫔仍有些愣,“她竟然,混的这般出色了。”

    夏昭衣笑笑,朝前面走去,说道:“也许你们可以见上一面。”

    话音落下,她看到前边站着的小丫鬟。

    小丫鬟正四下张望,有所感的回过眼眸来,和她对上目光。

    小丫鬟眨巴眼睛,觉得这个女童有些眼熟。

    而后目光朝女童身边的女人看去。

    女人高挑修长,个子非常拔高,眉目清秀,谈不上美艳,但气质清丽,独树一帜。

    小丫鬟眨巴眼睛,发现这个女人长得比一旁的女童更为眼熟。

    顿了顿,小丫鬟忽的伸手捂住嘴巴,手指头指去,低声惊呼:“啊!”

    夏昭衣眉头一皱,随即身形一晃。

    小丫鬟才后退半步,忽的被人握住肩膀,她才回头,一把匕首搁在了她的脖子下面,冰凉刺骨。

    “闭嘴,”女童清脆的奶音响起,“再发出半个字,我杀了你。”

    小丫鬟瞪直眼睛,眼角余光拼命往她看去。

    这个女童,个子也才和她差不多啊!

    “林清风,在陆府?”女童又说道。

    “我,我不知道。”

    “老实点!”女童没半点心慈手软,“助纣为虐的东西,我杀起来不眨眼睛的。”

    陆府的观澜苑,大雪将大池塘冻成雪白明镜,大雪覆盖上去,像是铺了一层暖暖的白毯。

    窗口敞开着,林清风一袭鹅色衣裙,站在窗边看雪,手里的檀香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着自己垂在胸前的乌发。

    她唇角弯弯,带着笑,一双眼眸明亮晶莹,该是个聪明精于算计的人,但她的眼角又微微下垂,加之下睫毛被她特意用小刷子往外卷,看上去清纯可人,人畜无害。

    这几日林清风一直住在陆府,每日吃得好,住得好,加之怀里揣着一大笔银子,这些时日真是林清风这半年来心情最好的日子了。

    想到那封信到了京兆府衙,官府的人出动,那玉夫人忽被包抄的模样,林清风唇角的笑意便更加浓厚。

    “还钱财交易,准备货物,做梦呢。”林清风对着大雪,很轻很轻的笑道。

    这么大一笔钱进了自己的口袋,想做点什么不成?

    谁让那玉夫人是个北元来的,倒是去大乾的京兆府告她林清风啊,哈哈。

    就看这次那玉夫人的命大不大了,如果命大,侥幸让他们逃出来,那她便接着将赵宁推出去,一切赖到赵宁头上。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林清风淡淡道:“那送信的人回来了?”

    “小,小姐……”小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清风蹙眉,回过头去,顿时一惊。

    小丫鬟身后还站着两人,而她之所以惊诧,因为一眼看到那高挑女子的面容。

    这样漫不经心的乍一眼望到已死故人,她惊的差点没发出声音。

    稍微缓了下,林清风看着宁嫔:“你,你是施姐姐?”

    “清风。”宁嫔说道。

    “真是你!”林清风欣喜又难以置信的望着她,眼眶渐红,忽的跑过去抱住他,“施姐姐,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靠在宁嫔肩头,林清风的眉头又皱起,心思翻起百层浪,各种猜测,却根本摸不清情况。

    宁嫔“嗯”了声,推开她,平静说道:“我也没想到。”

    “真好。”林清风抬手拭泪,这才将目光望向一旁的女童。

    “林姑娘。”女童笑吟吟的望着她。

    林清风眉眼浮起困惑,而后一愣,眼眸微微睁大,沉声道:“是你。”

    她胳膊上这道伤口,疤痕估计一生都不会消退了。

    “真巧,”夏昭衣说道,“我带人来找陆容慧,恰在这里遇到了你。”

    林清风后退一步,谨慎道:“你找陆大人干什么?”

    “欺负他,”夏昭衣说道,“我在佩服撞破了陆大人做过的一件大恶事,现在我要拿这恶事要挟他。”

    林清风面色变白,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越发清明,说道:“原来,你就是阿梨。”

    “林又青为什么会出现在重宜兆云山?”夏昭衣直接问道。

    林清风朝一旁的宁嫔看去。

    宁嫔从进来到现在,脸上神情始终没半点波澜,平静的和她对望。

    “你们……”林清风开口问道,“为什么会在一起?施姐姐,你不是在宫里的么?”

    “回答她的问题吧,”宁嫔说道,“你我的命,都在她手里。”

    “施姐姐?”林清风费解的看着她。

    这句话让林清风满是不爽,什么叫做命在别人手里,她林清风最讨厌这种感觉,她的命,只能在自己手里,半点由不得人。

    “林又青为什么会出现在重宜兆云山?”女童又问道。

    林清风抿了下殷红的唇瓣,缓了缓,说道:“又青姐姐偷了师父的东西逃走,大约是在路上被马贼给抓去了。”

    “胡说,”宁嫔当即道,“又青怎会偷你师父的东西?”

    “为了,救施姐姐啊,”林清风朝她看去,一双无辜眼眸又泛起红晕,“还不都怪师伯,当初为了攀交太史局孔监正,非要将你送给他做女儿,被顶替进宫当妃嫔。自那以后,又青姐姐便处心积虑想将你救出来,那次她同师父师伯一起去了北境,她忽然胆大,将师父师伯辛苦得来的东西偷走,我猜,她大约是想去定国公府,拿这东西换定国公府的人想办法将你救出吧。”

    宁嫔呆愣,转眸朝一旁的女童看去。

    夏昭衣眉心微皱,轻声问道:“你说的那物,是什么?”

    林清风看她一眼,摇摇头:“不能说。”

    “说。”宁嫔说道。

    久居宫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宁嫔这一字令下,所带的威严是宫里最常见的喝令。

    林清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咕嘟嘟冒了出来。

    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梳子,不悦的梳了两下头发,冷冷的说道:“说便说,是……”

    故意拖着尾音,她扫了她们一眼,而后低低道:“那夏昭衣的骨灰呗!”

    夏昭衣懵懵的眨巴了下眼睛。

    “又青姐姐为了躲避师父,刻意绕了南下的路,”林清风接着说道,“师父他们一路追,追了两个月,听闻她在逃跑的路上被马贼给抓走了。再后来,重宜那些马贼被剿了,师父抓了个落单的问话,从他那得知,又青姐姐不久前被那些马贼给捅死了,死的……可惨。”

    说这话时,林清风朝宁嫔看去。

    宁嫔依然平静,毕竟关于林又青去世的事,她早从身旁的女童口中得知了。

    林清风一顿,目光又看向夏昭衣。

    她这也才想起,若这女童真是阿梨,那么当初她便是从兆云山逃出来的,对林又青那些事情,她该是最清楚的一个才对。

    “难怪,”林清风说道,“怪不得你们会在一起,是又青姐姐托你去救施姐姐的吧?”

    “不是,”宁嫔说道,“是我欠她一命。”

    说完,宁嫔垂下眼眸,低低道:“看来,又青偷走夏大小姐骨灰那时,定国公府还未出事,所以,那应该是更早之前的事情了。”

    “对。”林清风点头。

    “她,真傻。”宁嫔声音变低。

    “夏大小姐,”夏昭衣这时在一旁无奈说道,“她,真惨。”

    宁嫔朝她望去。

    连我的骨灰都不放过,我跟你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夏昭衣脸色极差。

    回风将大雪飘荡进来,女童细碎的发被带起,脸颊越发显得清瘦莹白。

    宁嫔望着她冰冷的眉目,心底一阵不忍,说道:“阿梨,对不起。”

    林清风也朝女童看去,手里的梳子缓缓梳着自己的头发。

    她满心困惑,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自那天收了陶岚的钱后,她装模作样先回客栈,随后便连夜来了陆府,除了陆府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

    是那些嘴碎的婆子?

    夏昭衣没有出声,又一阵风吹起,碎发闹得她脸颊发痒。

    她对身体发肤这些东西从来浑不在意,生死都能置之度外,死后或被碎尸万段,或被挫骨扬灰,那又如何,于她何惧。

    可是,她现在气恼不过的是,这些人怀里所包藏着的祸心,竟连她死后的骨灰都想着要利用,甚至去同她仅剩的兄长做交易。

    欺人太甚!

    “阿梨……”宁嫔又叫道,声音很轻很轻。

    夏昭衣深吸一口气,抬眸望着她:“你还有什么未了的牵挂么?”

    “对不起。”宁嫔说道。

    “一码归一码,在此事上你未曾对不起我。”

    “也是,”林清风这时说道,目光重新打量女童,“那告世书一出,世人皆知你也是定国公府的人,阿梨,你是私生女,还是?”

    答复她的,是女童淡淡扫来的冰冷眼眸。

    林清风一顿,抿了唇。

    “又青拿夏大小姐的骨灰是为了与夏二公子做交易,那,我师父同师叔呢?”宁嫔看着林清风,“他们要夏娘子的骨灰做什么?”

    林清风把弄着自己的发梢,在梳子上面来回的梳弄着,说道:“泡酒呗。”

    宁嫔眉头一皱。

    “噗嗤,”林清风忽的发出笑声,银铃一般,“吓你的,具体做什么,我师父未曾告诉我,这些年他神秘兮兮,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想联系他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呢。”

    多年未见,昔日温婉的小妹忽然变成这般乖戾多变的清媚女子,让宁嫔一时有些适应不了。

    “可以走了么?”夏昭衣说道。

    宁嫔看过去,点点头:“那,走吧。”

    话音才落下,女童立即转身朝门口走去。

    林清风眉梢一挑,看向宁嫔:“施姐姐,你们要去哪?”

    看她们现在这样,似乎不是为了她,好像只是……顺路来看她一眼?

    “清风,”宁嫔认真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保重。”

    “姐姐说笑了,”林清风确认她们不是来对付自己后,笑嘻嘻的说道,“姐姐入宫前可乖可巧了,半点不义之事都未曾做过,可姐姐你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宁嫔一愣。

    “你还是快走吧,”林清风又梳了下头发,说道,“那脾气不好的小女童可真的会杀人的呢。”

    宁嫔定定看着她,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转身走了。

    待她离开,杵在一旁的小丫鬟紧绷着的神色才终于松缓下来,忙向林清风走去:“小姐,可吓死我了,她们……”

    “啪!”一个猛烈的耳光毫无预兆的扇了过来。

    小丫鬟捂着脸,扑通一声跪下:“小姐!”

    林清风脸上的神情温和带笑,淡淡的看着她:“胆子真大,把她们直接带过来了?”

    小丫鬟哭道:“不是的,是她们拿刀子要挟我……”

    “那你就去死啊,”林清风眨巴眼睛,“若她们是来杀我的,你将她们带过来了,她们到时候就会放过你?”

    小丫鬟擦着眼泪,不敢说话。

    “横竖都是死,死一个也好过死两个吧,你说对不对?”林清风又道。

    “我,我这就掌嘴,我笨。”小丫鬟哭道,忙抬手左右开弓扇自己。

    “行了,”林清风皱眉,“起来去收拾东西,我们得走了。”

    “嗯,好。”小丫鬟赶紧起身,跑去收拾东西。

    林清风厌恶的看着她的身影,同样都是小女童,怎么自己这个贴身丫鬟这么蠢?

    阿梨那样的女童,定国公府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林清风看着房门,心里起了浓浓好奇。

    兰园是陆容慧最疼爱的连姨娘的住处,连姨娘当年是柴喜鹊的得意弟子,音如莺啼,娇柔婉转,唱的一首好曲,身段又是一流,陆容慧路过长喜道场时,看了戏台上的她一眼,便动了心。

    已经好几日了,陆容慧都睡在连姨娘这,昨夜也是在这里的。

    外头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满京城人荒马乱,刘氏连夜往兰园跑了三四趟,陆容慧都不肯挪窝,刘氏气得干脆不管他了。

    现在兰园外边静悄悄的,大雪无痕,一个出入的丫鬟家仆都没有,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

    一个仆妇端着参茶从后院那边过来,在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入了兰园,仆妇四下望了圈,低声骂道:“怎么回事,雪天就不用干活了吗?”

    直直走向主屋,仆妇抬手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的。

    仆妇小声推开,探头去看,忽的睁大了眼睛。

    屋内的丫鬟家仆全被捆绑成一团,连姨娘也在其中,她们抬头看着她,拼命使眼色。

    仆妇大惊,忙要回头,边张嘴要叫出声音,就被站在门背后的男人一把捂住嘴巴,粗鲁的将她朝地上撞去。

    手里滚烫的参茶清脆摔地,仆妇跌趴在旁,而后就被其他男人上来五花大绑,扔向人堆。

    她抬起头,这才看到,她们的老爷,大乾的刑部尚书陆大人,嘴里塞着一大团布,将口腔塞的又鼓又大,双手被捆绑着,吊在了梁下,双脚拼命的扑腾,像一只落了沸水弹起来的虾。

    戴豫冷冷的看着又一个仆妇被绑起,抬手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个。

    这府里的人心还真大,少了这么多人都没发现?

    屋外风雪嚎啕,大雪渐渐将仆妇留下来的脚印给盖上。

    过去小半天,外边又传来动静,戴豫调整好姿态,继续守株待兔。

    等了一阵,虚掩的房门终于被推开,声音很轻。

    屋里面的丫鬟家仆们照例抬头看去,顿时愣在那边。

    戴豫没有留心她们,他已经准备好了自己沙包大的拳头。

    房门被一点点推开,风雪从外灌入进来。

    跟先前一样,戴豫蓄势待发,要么直接打昏来人,要么捂住嘴巴。

    等门静止的一瞬,他当即一步出去,伸手抓人。

    脚步稳健,掌势带风,但就要抓住来人的肩膀时,戴豫忽的一惊,忙要收势。

    跟前的女童却更快,身形一晃,已从他手下逃脱,同时听得匕首出鞘的声音,戴豫还未回神,脖子一凉,冰冷的锋刃就贴在了他脖颈下。

    速度太快,似逐电追风一般,戴豫的冷汗都出来了,甚至“阿梨”的“阿”字都还未喊出,睁着眼睛用余光看着立在身侧的女童。

    夏昭衣一顿:“戴大哥?”

    “阿,阿梨……”

    屋内其他黑衣人刚围上来,听到他们的对话都顿住。

    夏昭衣忙退开,收刀后从袖中摸出一支小瓷瓶递上:“戴大哥。”

    戴豫接过,抹了一把自己出了血的脖颈,这才觉察痛。

    “好快的刀,若不是你收的快,可能我……”他看向女童的匕首,愣了下,说道,“怎么这匕首……”

    夏昭衣垂眸望了眼,抬起匕首,说道:“是沈公子赠我的。”

    “少爷送你的?”戴豫讶然,又重复说道,“少爷,送你了?”

    夏昭衣眉头轻皱,看着他:“嗯?”

    “不不不,”戴豫忙道,“阿梨,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

    他急了,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干脆不说了,转眸看向门口的女人。

    宁嫔刚从外面进来,抬手将房门重新虚掩,抬眸与他对视。

    戴豫看着有些眼熟,但又确定未曾见过她。

    “戴大哥?”夏昭衣说道。

    “嗯,”戴豫看回女童,一笑,开心的说道,“阿梨,数月未见,你真的长高了不少呢。”

    虽一直知道她就在京城,但始终碰不上,只在大平广场那日远远的看了一眼。

    如今近看,女童的个头已从他的臂膀到肩上了,都说这个岁数的孩子长个子最快,果不虚传。肤色也养的妙极,白嫩粉颊,能透出光一般。

    “戴大哥,你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是沈公子让你来的?”

    “对,”戴豫点头,看向后面的陆容慧,“是少爷让来的,阿梨你可知,这王八羔子当初在佩封那边挖人脑子呢。”

    “挖人,脑子?”宁嫔轻声说道,这手法,她怎觉得那么熟悉。

    “对了,这位姑娘是谁?”戴豫问道。

    夏昭衣看了宁嫔一眼,说道:“她是宫里的妃嫔,随我同宫中出来,她本名施又青。”

    “施又青……”戴豫低声重复,一愣,“难怪我觉得她眼熟,她是那林又青的亲姐?”

    “你也认识林又青?”宁嫔说道。

    戴豫的脸色顿时沉下,看着她的目光变冷,干硬的点了下头。

    其实也不能算是认识,毕竟没见过。

    沈谙这两年来找沈冽数次,便几乎都是为了寻这林又青,所以他们这些跟在沈冽身边的近卫,对林又青的画像熟的不能再熟,也讨厌的不能再讨厌。

    反正,任何跟沈谙有关,跟施盈盈有关的人或事,他们全都讨厌。

    而林又青和施又青,一个是沈冽的表妹,一个是表姐,两人同名不同姓,同沈谙一样,都师承轻舟圣老。

    这施又青的姓氏,跟施盈盈的姓氏可是一个姓。

    而施盈盈那女人,当初给了尚且年幼的沈冽多少苦头,那可都是一笔笔刻在骨子里的账呢。

    是以,现在戴豫很想吐。

    “阿梨,”戴豫说道,“那你呢,你来此做什么?”

    “我也找他。”夏昭衣说道,朝悬在梁下的陆容慧望去。

    陆容慧一身单衣,蓬头垢脸,他的目光早就落在她身上,现今与她对视,眼眸满是惊恐,脸色惨白。

    从今天这些人闯入进来开始,陆容慧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懊悔不该偷懒,该跟着人一起去皇宫才是,而现在听到这人提到佩封的事,他的心更是凉了大截。

    “我本想令陆容慧替我看好这宁嫔,再借他的权势帮我做些事。”夏昭衣说道。

    “借这杂种的权势?”戴豫说道。

    “他不是一般的坏人,”夏昭衣看着陆容慧,说道,“他是大官,不过,沈公子令你来这是因为他在佩封所做的恶事么?”

    “怎么会,少爷哪有那么大的闲心去打抱不平到动私刑的地步,”戴豫看向陆容慧,说道,“不过具体做什么,少爷未交待明白,他只让我将他或他的妻儿带去连飞阁,但眼下风雪还不够猛,我是打算等大一些后再带出去,那样过问的人少一些。”

    夏昭衣点点头。

    “不过阿梨,”戴豫皱眉,“这样一来会不会使你受到影响,你方才说你带这个女人来此,是为了陆容慧的权势。”

    “不会,”夏昭衣说道,“你方才说的是陆容慧或他的妻儿,那么你带走陆容慧,他的妻儿便归我吧。”

    陆容慧听闻此话,脸上的青筋都出来了,双腿在空中艰难的踢打着,悬挂在梁下的手臂酸痛的快断,几乎没有知觉。

    夏昭衣抬头,重新望着陆容慧,顿了顿,抬脚走过去,说道:“只是,戴大哥,我有一些话想要私下问他。”

    “私下?”

    “嗯,”夏昭衣看着陆容慧愤怒的脸,说道,“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一炷香大概就够了。”

    “好,”戴豫二话不说,点点头,“那里边有个小别厅,我这就给你安排。”

    “谢谢戴大哥。”夏昭衣一笑。

    陆容慧终于被从梁上放下来,夏昭衣进去到别厅里面,几乎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戴豫站在外面安静等着,同时继续注意观察门外的动静。

    宁嫔就站在一旁,目光偶尔往他身上去打量。

    沈公子,宁嫔忆起他们方才的对话,现在才慢慢反应过来,竟然是“沈”。

    “你们口中的公子少爷,”宁嫔开口说道,“是沈冽吗?”

    戴豫冷冷的看她一眼,不作声响。

    宁嫔看着他,平静说道:“那看来就是了,也不知过去了这么多年,沈冽找到郭晗月的死因了没有呢。”

    闻及郭晗月的名字,戴豫需要费些功夫才能将她同沈冽联系到一起。

    戴豫没有见过郭晗月,郭晗月在沈冽八岁时便去世了,而后沈冽才被接到郭家。

    至于郭晗月的死,戴豫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听人隐晦的提过几句,不知具体。

    现在宁嫔问沈冽有没有找到郭晗月的死因,戴豫甚至迷惑郭晗月的死因是有什么蹊跷之处吗,而且在他记忆里面,沈冽大约都没有去找过什么所谓的死因吧。

    换言之,若是郭晗月的死因真有奇怪的地方,何须等沈冽去找,整个郭家都不会坐得住。

    戴豫现在奇怪这女人为何要说这个,无缘无故提及,她想干什么。

    “还未找到吗?”施又青说道。

    “你知道?”戴豫看着她。

    “不知道,”施又青摇头,“所以我才好奇,因为她死时的症状同我母亲一样。”

    “哦……”戴豫应道,不打算再理,不过沉默了阵,他有些忍不住,到底还是问道,“那你母亲去世时,她是什么症状?”

    “很惨。”施又青说道。

    回忆起那时光景,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很快止住自己的思绪,不愿再多去回顾。

    戴豫等了等,见她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不再多问,古怪的收回目光看向夏昭衣和陆容慧所在的小别厅。

    大约真的就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女童出来了。

    神色同进去时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走来同戴豫谢过,顺带告辞。

    “切记多加小心,”戴豫叮嘱道,“这几日时局不定,到处都很危险,我知道你身手好,但多留些心眼。”

    “戴大哥也是,”夏昭衣说道,“万事小心。”

    “我会的。”

    夏昭衣微微一笑,抱拳微拱,带着宁嫔离开,但到门口时,宁嫔停下脚步,说道:“阿梨,我有几句话要说。”

    夏昭衣转眸看她:“什么话?”

    宁嫔望向戴豫,说道:“因为我姨母的原因,你讨厌我,实际上,我和我母亲,以及我妹妹,我们都不喜我姨母。”

    戴豫皱起眉头,困惑的看着她。

    “施家儿女不婚娶,”宁嫔继续说道,“但我姨母贪恋上了我姨夫,说什么都要同他一起,哪怕当个卑贱的妾,我母亲发自内心不齿她,如若不是母亲意外出事,可能我此生都不会与我表哥往来,同我师父相识。”

    “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戴豫说道,“你是想让我转话给我家少爷?”

    “对,”宁嫔点头,“我活不过几日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无法得知母亲去世的真相,但我仍不想母亲死的不明不白。这位壮士,郭晗月的死定于我母亲的死有关,有可能便是同一人所为。”

    “行吧,”戴豫语气松软下来,说道,“我会同我家少爷说一声的。”

    “多谢了。”宁嫔说道,福了一礼。

    出来时,风雪变大,天地如浊浪高掀,长空浑浊,视野模糊。

    夏昭衣走在前头,宁嫔尾随在后,两人无言。

    等出了兰园后,宁嫔看着女童在前的娇瘦身影,开口说道:“阿梨,稍后你要去哪。”

    夏昭衣垂着眼眸,闻言摇头:“还未想好。”

    要去的地方实在太多,可是又觉得那些地方好像也没有必要再去。

    “我们还会见面吗?”

    “不知道。”

    宁嫔停下脚步,说道:“阿梨。”

    夏昭衣也停下,回眸看着她。

    “对不起,”宁嫔低声道,“定国公府的事,你二哥的事……对不起。”

    “有用吗?”夏昭衣说道。

    两人相隔数步,一高一矮,风雪从她们中间呼啸而过,宁嫔眉目悲悯愧疚,不敢与女童雪亮清澈的眼眸对视,别开了目光。

    “我知道没用,可我心里委实……”

    “你当初便该知道,你的所为将对整个定国公府造成多大的伤害,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我不会苟活的,”宁嫔垂下头,双眉轻蹙,“我会以死谢罪。”

    “要一个人死,这再容易不过,”夏昭衣说道,回身迎着风雪朝前面走去,声音平静传来,“这世上,兴荣之所耗,无不以年月为量数,可覆灭和摧毁,却不过一朝一夕一眨眼。死有何用,一文不值,谢罪的谢字,是以天下之大可笑也。死便是死,这是偿命,无关谢字与愧疚。”

    宁嫔缓步跟上她,沉默良久,说道:“你说得对。”

    风雪打来,似刀子般割痛,宁嫔裹紧外罩的风衣,在冷宫里冻了那么久,却忽然觉得,皆不及这一场大雪来的冻骨。

    “真冷啊。”宁嫔低低说道。

    在夏昭衣带着宁嫔去往刘氏所在院宅时,一身黄袍的宣延帝看着窗外的漫天风雪,同样很轻很轻的说道:“真冷啊。”

    廖内侍闻言,说道:“陛下,要再添几壶暖炉吗?”

    “添吧,”宣延帝说道,“多添几壶,越多越好。”

    “是。”廖内侍应声,转身走了。

    才迈出宫门,迎面看到禁军副统领荀斐带人匆忙跑来。

    廖内侍眉头一皱,不待开口问话,荀斐奔来说道:“廖内侍,有刺客!”

    “刺客?”廖内侍大惊。

    荀斐已绕开他,顾不上其他,直接冲入东明宫:“皇上,有刺客!”

    宣延帝停顿一下,搁下书卷抬眸,出奇的镇静。

    反倒是一脸急匆匆的荀斐僵在那边,尴尬的说道:“皇上,刺客……”

    “抓到了吗?”宣延帝问道。

    “尚未……”荀斐说道,“只发现了,禁军尸体……”

    “刺客,”宣延帝敛眸,很轻的重复两个字,说道,“一时竟不知道是哪路人了,这天下想要杀朕的人,太多了。”

    “皇上,大雪封冻,行路困难,人手恐不够……”荀斐越发尴尬,“臣申令全宫戒严,且从宫外调三千兵马。”

    宣延帝看向立在门口,并未离开的廖内侍,说道:“过来。”

    廖内侍抬步走去,恭敬道:“陛下。”

    “传朕指令,”宣延帝说道,“即刻收拾东西,弃宫。”

    廖内侍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抬头看着他:“陛下?”

    荀斐也瞪大了眼睛。

    “这皇宫,朕不要了。”宣延帝说道。

    宫殿里一时安静,廖内侍和荀斐皆无言。

    皇宫,不要了……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天子之口,换谁来听都会觉得荒诞可笑。

    廖内侍缓了缓,说道:“皇上,迁都非同小可,何况现今冬日,隆冬大雪……而且迁都的话,需同三省六部那些大臣们好好商议才是……”

    “朕,需要你来教怎么当皇帝吗?”宣延帝打断他。

    廖内侍当即跪下,惊惶道:“老奴不敢。”

    荀斐额际冷汗都出来了,杵在一旁,看着跪在地上的廖内侍。

    廖内侍的迁都二字,算是最好听婉转的说法了。

    宣延帝说的分明是弃宫,并未提及迁都。

    迁都哪有这般容易,古往今来,无论定都在哪皆需反复思量,再三比较,六部共同商议,太史局观星象察风水探乾坤,皇上则多要御驾亲征数次,而后再定夺蓝图,且光是城垣建造,便需数年功夫了。

    这些,宣延帝统统没有,一点预兆都无。

    这是……真的弃宫,这是跑路!

    荀斐忘了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他大人离开东明宫,往北走去。

    路上大雪茫茫,迎面跑来数百名禁卫,是来护卫东明宫周全的,同时又有许多人影疾跑奔走,是同他一个方向的。

    内侍局,天荣卫,金吾卫,其他禁军分部都派人过来了,许多宫女内侍好奇张望,询问发生了什么。

    荀斐被几个相识的人喊住问话,他没有回答,和他们一起过去。

    又有数具禁卫尸体被从雪地里面挖出,不是刺客特意藏的,而是风雪太大,将尸体掩埋,是以过去了大半日,旁人才惊觉不对。

    尸体的致命处皆在咽喉,一击毙命,干净利落,身上没有其他多余的伤口。

    部众们继续检查尸体,并去往附近排查,宫里来的其他几个官员帮忙协助调查。

    跟了荀斐五年多的一个手下走来,说道:“大人,皇城开始戒严了吗?”

    荀斐面色青黄,正看着地上的尸体,神情有些恍惚,听闻手下的声音,抬头看去。

    “大人?”手下迷惑的看着他,说道,“您是怎么了?”

    “无事。”荀斐心不在焉的说道。

    “皇上……没有什么吩咐?”

    有呢,怎么没有,天大的吩咐,说出来吓死你,皇上他说要跑路了。

    荀斐呵呵笑了。

    “大人?”

    “咱们,”荀斐喃喃说道,“是不是在做梦啊?”

    “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手下有些怕了。

    这几个死掉的低阶巡卫,跟荀斐半点交情都没有,他不至于这样吧。

    寒风过耳,呼呼作响,荀斐觉得自己的脚有些虚浮,他走去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

    “我他娘的真的怕了,”荀斐说道,“这他妈的,跟个做梦一样。”

    “大人?”手下看着他,“做啥梦?”

    “天要翻了的梦……”荀斐说道,顿了下,他看向远处被人群围着的尸体,压低声音道,“等下趁没人注意,这几人身上的钱财你全部给我搜出来,他们的寝屋床铺也去翻一翻,有多少钱财是多少。”

    “大人,最近缺钱啊?”手下也压低声音。

    荀斐没回答了,看着那些尸体的目光变得冰冷。

    若皇上现在真要弃宫,他得干一票大的……

    否则,今后的日子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他这才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很快又接到了上面的指令,要他们立即派人手,同金吾卫一起将整座皇城围住,只进不出。

    同时,宣延帝终于下令宣官员大臣入宫。

    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于奔波的大臣们困乏至极,不得不重整容妆,进宫面圣。

    梁乃也接到了指令,眼下这关头,他着实不愿意见皇上,顿时又想找朱岘顶包,可惜朱岘不在,梁乃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了。

    随着内侍从大门出来,那些哭喊不休的家眷们忙追来。

    内侍厌恶的看了他们一眼,说道:“梁大人,你办事不力啊,怎将这些人这样扔在外边,置之不理。”

    梁乃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个小小内侍,竟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这堂堂京兆府尹说话。

    气不打一处来,梁乃憋住,等到了皇上跟前再跟他算账。

    但随即梁乃便惊起一身冷汗,不对,这些个狗奴才都是见风使舵,看人眼色行事的,不会无缘无故针对别人,这是给自己找不自在……现在这奴才这样,是因为看了谁的脸色吗?

    梁乃看着他们,心里越发慌了。

    眼珠子转了转,他脑子一热,忽的捂住胸口,效仿今早朱岘的那一招,喊了声完了,一宿没睡,胸口发痛,而后噗通砸地。

    众人垂头看他,面无表情。

    为首的内侍皱了皱眉,抬手说道:“把梁大人抬起,回宫。”

    一行人离开,京兆府门前,百姓们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看着身穿官袍的京兆府尹就这样被一群内侍们抬走,全然不剩威严,他们傻了。

    那些大雪吹来,席卷过大街小巷,不远处的客栈屋檐上,浩大一片白雪从高空砸落下来,在众人的视线中碎裂,哗啦啦的,白璧无瑕的那么一大块,瞬息成齑粉,掀起一片白雾。

    百姓们忘却哭了,远处皇朝的士兵们穿梭于宽阔长街,纷乱的动静传来,让他们忽然觉得,很快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出现,比他们失去了至亲还要可怕。

    宣武军的蛮行并未因任何事情中断,他们同天荣卫一样,直接受命于皇帝,皇帝没有令下,他们便不停止,在惠阳长街留下一片哀嚎,他们已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而在近百里外的广渠门和永定门外,上千伏尸的鲜血将雪地染红,渗透融化。

    流民们愤怒的砸着城门,与强势暴力的弓弩相比,不过以卵击石。

    百姓们惶惶不安,望着渐沉的天色,听着城外的哀嚎悲鸣,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家里藏好坐好,安分守己。

    四面八方的朝臣们被传入宫,皇城的宫门便紧紧闭上了,一直到过去两个时辰,天色全黑后才打开。

    数十个骑兵从宫门内奔出,朝各个大臣的府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