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今时局紧张,哪怕坐在这大堂用食,也没有多少缓解。
所以,左手边的年轻公子忍了下来,没有要同沈谙做口舌之争的打算。
只是在用食完毕,陆陆续续起身之际,他佯装绊倒,怒踩了沈谙的脚背一下,扬长离去。
踩的很痛,沈谙垂头看了眼,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老佟和支长乐也看到了,老佟说道:“这人故意使坏的吧。”
“找个机会教训一顿!”支长乐说道。
沈谙看着他的背影,忽的一笑,转身唤住身旁经过的一名俊朗少年。
“哪个?”少年朝前面看去。
“那个,”沈谙笑道,“锦绿色衣袍的那个。”
“他啊,”少年说道,“定远侯家的小世子,石天阳。”
“那个君博郎?”
“对的,正是他。”少年说道。
“好的,多谢。”沈谙微笑。
君博郎,说来,这人也的确有趣。
……
……
双江宫府虽大,但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睡觉的地方,皇亲国戚优先,而后是高官大臣,再而后是世家少年,随后才是四品外的官员,和所有官员的家眷。
一同来的还有许多府邸的管家,平日在府中所受待遇极好,如今在这只能就着大厅席地而睡,连多出来的被褥都没有。
整个行宫戒备非常森严,不许人走动,几乎无声。
天地寒风呼呼吹着,像是低压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巨石。
宣延帝坐在行宫书房里,身前是一幅画,是已故画师水墨秋的《春秋停骖狩猎图》。
图上的他正值壮年,带着亲勋翊卫和亲王子弟们狩猎,战果颇丰。
除了他,图上还有夏文善,翁迎,毕时俨,欧阳安丰……
宣延帝呆呆的看着画像,目光涣散,目中光华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廖内侍一直守在旁边,数次想开口唤他,皆忍了下来。
过去良久,宣延帝抬头说道:“几时了?”
“回陛下,大概快寅时了。”廖内侍说道。
“你怎么不叫朕回去睡觉呢?”宣延帝问道,语声很平和。
廖内侍垂头:“老奴看陛下在想事情,不敢出声打扰。”
“他们呢,没来找我吗?”
“啊?”廖内侍抬眸,“陛下说的是谁?”
“虞世龄,卞石之他们。”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摇头:“没有,陛下。”
“一个都没?”
“一个都没。”
宣延帝笑了。
廖内侍心底叹息。
这几个大臣最是闲不住的,以往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喜进宫来唠叨,如今在这行宫,那么近了,却不愿意来了。
“也许是太累了,”廖内侍说道,“虞大人,卞大人,他们年岁都已高了。”
“皇后呢,睡了吗?”宣延帝说道。
“睡了……吧,”廖内侍说道,“都已这么晚了,陛下,您也休息吧。”
“我心头,还有一口闷气在。”宣延帝说道。
“闷气?”廖内侍担心道,“陛下,老臣这去给您唤太医过来。”
“是心病,”宣延帝看向《春秋停骖狩猎图》,目光落在同样正值壮年的夏文善身上,说道,“朕的禁卫军统领,竟就在街上被杀了。”
廖内侍一愣,闭上了嘴巴。
“若是当时就知道薛岱死了,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宣延帝又说道,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切齿说出,那平息下来的怒焰又再燃起,熊熊烧着。
廖内侍垂着头,没有说话。
绝对不放过?
当时那场景,能办得到吗?
拥挤不堪,混乱嘈杂,尾大不掉的他们,是没有办法拿灵活矫健,如鱼得水的女童如何的。
宣延帝闭上眼睛,过去好久,终于又让自己静下。
“把画卷合上吧。”宣延帝说道。
“。”廖内侍上前。
看着画卷被一点一点卷起,宣延帝说道:“朕若未记错,元禾宗门便在这附近。”
“是的,陛下。”廖内侍点头。
“都说这些宗门的老宗主仙风道骨,甚至有人还有长生之能,”宣延帝轻笑,“不若便趁现在见见?”
“哪有这般神通,”廖内侍也笑了,“不过招摇过市的旁门左道罢了。”
“朕去睡了,”宣延帝起身,“明日你令人去将这宗主唤来,朕兴趣颇浓。”
“是,陛下。”廖内侍说道。
……
……
又一抹晨光探头,溶溶于霜雪上,逐渐遍彻长野。
沈冽牵着马缰走在前面,长坡狭窄,加之霜雪铺地,非常难走。
杜轩和戴豫跟随在后,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岁数约二十五上下,前天深夜被人追杀时,一路逃到了沈冽他们所在的小院附近。
追兵紧追不舍,所遇之人格杀勿论,不留活口,所以沈冽先发制人。
待解决掉这些追兵,那已破败的小院也不能多呆,不得不连夜再赶路。
这个妇人苦苦哀求,希望跟着他们,而戴豫太过喜欢她怀中所抱的婴儿,替她同求,沈冽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不过只答应带到元禾宗门。
上山的路难行,妇人的腰上缠着绳子,另一端在戴豫那边,给她稍稍借力,防止她摔落下去。
而她怀里的孩子尤其乖巧,一路不哭不闹,逗她时还会露出笑容,乌黑的眼眸明亮如星。
待这段陡峭山路走完,在路边暂停休息。
杜轩搭木架烧水,沈冽去附近探路,戴豫整理干粮。
妇人望着干粮,眼巴巴的发馋。
戴豫抬头看到,皱了下眉,说道:“等下给你。”
“我,我想要一个饼,可以吗?”妇人问道。
“我做不了主,”戴豫说道,“等下开吃之后,我拿我的那份分给你,成不?”
“好。”妇人点头,目光仍望着干粮,饿的快要发狂。
杜轩将水袋里干净的水倒往锅里,拧上盖子后朝他们看去一眼,心里叹息。
救了这个,也许会有下一个,救了下一个,还会有更多更多。
他们此行不适合带人,更不适合救人。
食物有限,水有限,万事都要量力而行,可是不救,又真的不忍这对母女就这样死于荒野。
虽然心里清楚,在看不到的地方一直有人在死去,可是如果死亡就发生在眼前,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见死不救。
杜轩摇了摇头,起身去寻找水源了。
龙担山北部,一到秋日便枫叶飘红,山上有诸多亭台水榭,加之双江行宫坐于龙行口,帝王之风加持,使得这里是文人豪客们以往最喜爱来的地方,因而山上路非常多,也非常顺,有许多可以直接通元禾宗门及双江行宫的西山。
现在冰天雪地,冬雪皑皑,沈冽站在崖边,山下有几个小村落,还有两家修建于百年前的望江楼。
沈冽脚下的这一座望江楼是当初修葺双江行宫时的增建,先皇明泰帝取名齐天楼。
高处俯瞰,齐天楼占地辽阔,被建筑群分割为三个庭院,布局精巧,轩廊分明,齐天楼往南二十里,差不多就到双江行宫了。
杜轩经过时看到他,走来说道:“少爷。”
沈冽回眸,见他手中几个水壶,说道:“往西百步,有处干净水源,我已把冰层凿开了。”
“好。”杜轩点头,不过没有马上离去,转头朝前望去。
身前大江开阔,千里冰封,天地视野极为广袤,隔江对岸是一片茫茫银白,待冬去春来,霜雪融化,这里该是成片成片的阔野良田。
“好痛快!”杜轩不禁说道。
沈冽一笑,俊逸洒然,说道:“对。”
“难怪那齐天楼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来作诗赋词,站在此处,与共天地,心境真的阔然舒坦!”杜轩笑道,“我现在特别想喝酒!”
话音方落,他的目光看到远处长道上缓缓走来的一小队骑兵,约二十来人。
“李氏铁骑。”杜轩说道。
“这是第三支了,”沈冽说道,“先才已过去两支。”
杜轩冷笑:“真的厉害,李氏铁骑。”
前夜是他们第一次同李氏铁骑交手,如若不是他们先发制人,袭击在先,对方分散严重,可能昨晚连全身而退都未必能做到。
这支比宣武军还要绝对服从李氏政权的军队,被李家训练,供养,保护的极好。
多年来的北元之战,拖垮了大乾数十个世家大族,全军覆没的何止定国公府。
伴随着忠烈祠庙的长生碑一座接着一座的立起,那背后倒下的,是一支支由热血铁骨所浇筑的军队。
但是,李氏铁骑完好无恙。
有着整个大乾最好的战斗装备,最精要的训练指挥系统,这些新一批李氏铁骑的年轻战士,他们的屠刀所挥向的,是古槐平原上手无寸铁的羸弱流民。
现在,他们骑着威武健壮的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缓步走在去往双江行宫的路上,威风凛凛,这样的威风,是大乾最高统治者所赋予的。
“如若这支军队能派去北元,不知可以斩杀多少蛮人。”杜轩说道。
“这支军队,”沈冽说道,“日后会成天下之患。”
“天下之患?”杜轩说道,顿了顿,他微点头,“我懂了,天下已经四分五裂了,大乾已经没了。”
但李家绝对不会这么甘心退出,他们必然还会卷土重来,再争天下,那么这一支李氏铁骑,就是李家最好的一把利剑。
“少爷,”杜轩看向沈冽,“皇上退出京城,看似荒唐,实则以退为进?”
沈冽没有说话,目光望着那些李氏铁骑。
杜轩循目望去,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停了下来,正抬头看着他们。
隔着巨大的浮空,双方相距何止百丈,彼此在眼中,皆是微弱一点。
杜轩一愣,说道:“他们会上来吗?”
“不会。”
“我们被发现了。”
“没关系,”沈冽说道,“刚才过去的那两队,也都发现我了。”
杜轩:“……”
“那,怎么办呢?都发现我们了,我们此番过去的话,行动必然不利。”
沈冽一笑,看了杜轩一眼,说道:“前天晚上我们杀了六个人,已经足够他们戒备了,现在发不发现我们,都一样。”
“也是,”杜轩说道,“是这么个理。”
他摇了摇手里的水壶:“我先去打水,免得又结冰了。”
“嗯。”
那些骑兵当真没有上来。
为首的队正收回目光,轻踢了下马腹,说道:“走。”
有几个士兵经过时又抬头望来,却见远山上这人根本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仍在那边,纹丝不动。
“不用理会,”队正说道,“走吧。”
毕竟想理也理不了,相隔太远,人家又在百丈高山之上。
沈冽看着他们离开,眉心轻轻合起。
心里总有一个感觉,李氏铁骑,日后还会再遇。
热水热汤煮好,干粮也都贴着锅微微热过,除此之外,还有几份肉食。
戴豫当真想将自己的食物分作两份,被沈冽阻止,要他再拿一份新的给妇人。
妇人连连道谢,狼吞虎咽。
沈冽看了她一旁的孩童一眼,看向杜轩:“熬点粥吧。”
杜轩一顿,说道:“少爷,本也没多少米……”
“没事。”沈冽说道。
杜轩只得点头,起身去拿小米。
妇人眼眶红了,忙跪下磕头:“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米粥里加了点肉,杜轩考虑到孩子可能也饿了很久,所以煮的不多,也很稀薄,以免孩子肠胃不适。
戴豫在旁边看着妇人一勺一勺喂着娃娃,一路以来一直安静的娃娃大概是被烫了嘴,忽然大哭,哭声嘹亮。
妇人吓坏了,忙放下勺子,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巴。
“别哭了,别哭!”
孩子还是哭着,嚎啕不已。
妇人一急之下,抬手拍她的嘴巴:“我叫你别哭!”
“喂!”戴豫忙伸手抓住她手腕,“打她干啥,小孩子懂什么!”
“少爷……”杜轩看向一旁在看地图的沈冽。
妇人也朝沈冽看去,很是害怕。
“已经上山了,”沈冽看着地图说道,“此去元禾宗门,皆为山路,应不会有追兵了。”
“不过还是不要哭得太响的好,”杜轩紧跟着说道,看着妇人,“太闹腾了,耳朵吵。”
“是,是。”妇人抱紧孩子,抬手拍着她的背,轻声去哄。
戴豫有些不放心,过来低声问道:“少爷,真的不会有事吗?”
“嗯,”沈冽点头,顿了顿,抬起眼眸看着戴豫,“你不必觉得为难,我既然同意带上她,就无后顾之忧。”
戴豫“呼”了口气,说道:“嗯,那我去收拾东西,我们休息完后好出发。”
“好。”
越近元禾宗门,山峦起伏越大。
一路霜雪满径,雪地无痕,零星有些木屋建筑,空无一人。
快至下午申时二刻,方才抬头见到远处元禾宗门的一两角建筑。
不过再更靠近一点,他们停下了脚步。
远处禁军森严,皇家卫队严整,山门一片肃穆。
“少爷,”戴豫轻声说道,“看来这下面就是双江行宫了。”
沈冽点头,抬眸朝右手边望去。
那边过去一二里,应该就是龙渊了。
“休息半个时辰吧,”沈冽说道,“来时路上有不少房屋。”
“嗯。”
风呼呼吹来,积雪越来越深。
禁军们严肃立着,似不知冰寒。
元禾宗门的山门内,广大的建筑群沿着群山起伏而依,其气势规模,丝毫不输山下的双江行宫。
除了守卫森严的禁军,还有许多身着白底紫边长袍的元禾宗门门人。
今早陆明峰令几名天荣卫山上唤宗主下去,称皇帝召见,被告知老宗主已闭关,不见客。
天荣卫们对此事做不了主,回山下交差。
回来时,恰宣延帝醒来在用膳。
宣延帝闻言并无着恼,反对此兴致更浓,恰身体疲软,今日不想赶路,并因多日沉闷压抑,于是决定主动上山去走走。
不过,并不好走。
从行宫往上望,抬头可隐隐看见元禾宗门的建筑屋角,但真迈上脚步,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跟随他的人非常多,穆贵妃和阳平公主也在,早已纷纷在心底喊苦。
现在,宣延帝负手站在元禾宗门的长禾殿里,抬头看着空敞无人的大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内侍从外边脚步匆匆而来,垂头说道:“陛下。”
“嗯。”宣延帝应道。
“仍说是闭关,不愿见。”林内侍说道。
宣延帝回过身来,笑着说道:“他回你话了?”
“未曾。”
“你说什么,都不理你?”
“是。”
“闭关,闭关,”宣延帝说道,抬脚朝迈过门槛而出,望着天边说道,“当真有趣,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么?”
门口立着的门人们,无人作声。
“朕甚少听闻元禾宗门,”宣延帝又道,“今日来此一见,你们这元禾宗门,未免有些太大了。”
“好几个山头呢,”阳平公主说道,“的确是好大。”
“看看去,”宣延帝笑道,“看看仙家之风,到底是何模样。”
“嗯,”阳平公主忙上前,挽着宣延帝的胳膊,甜甜说道,“父皇,我陪您。”
远处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藏在雪坡下,皱眉看向身旁的老人,说道:“老宗主,他不会看上你这地了吧?”
跟他一样躲躲藏藏的老宗主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看不看上,他都当是他的。”
“呸,”少年说道,“所以我就说,当皇帝的是真不要脸。”
“哈哈哈,”老宗主大笑,忙捂住嘴巴,伸指在唇前,“嘘,嘘。”
“糟了,”少年看到他们去的方向,不安的说道,“那方向,会不会撞见我师父呀?”
老宗主也看去,眉头皱起,说道:“还真有可能。”
“那怎么办嘛,”少年抬头看着老人,“我师父会不会打死他替我师姐和夏家报仇?”
“那我这宗门还真的要完蛋了,”老宗主被他一说,顿觉心慌,“你这师父,他相当记仇。”
“去看看?”少年说道。
“我不是在闭关嘛,咋去?”老宗主问道。
“那怎么办?”
老宗主一摊手。
“算了,”少年猫了回去,望着外边,“反正不是我的宗门。”
“要不,你去看看?”老宗主拍拍他的肩,“你拦着你师父,只要保下我的宗门,以后我进土了,就归你。”
“不去,”少年头也不回,望着外头说道。
“去嘛。”
“不去。”
“去一下,本宗主很喜欢你的。”
“不去。”
“去不去?”
“不!”
老宗主登时扬起一脚,对着少年的屁股,把他给踹了出去。
动静太大,诸人回头望来。
少年摸着屁股爬起,回过头去,老宗主已经溜了。
而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在他身上。
少年很小,年约十三,束着发髻,插着木簪,一身灰色棉袄,很是陈旧。
顿了顿,小少年忽然高声叫道:“李据!”
众人一愣,随即看向宣延帝。
林内侍当即上前,怒喝:“大胆!放肆!”
“你个死太监,别跟我说话!”小少年高声叫道,看着宣延帝,“你这不要脸的狗皇帝灰溜溜的从京城跑了呢?你知道现在京城的老百姓们得被吓成什么样吗?我告诉你,你作了这么大的孽,你迟早得用自己的血来还!”
阳平公主吓的瞪大眼睛,四周跟随的皇子和亲王们全都呆愣。
“给我抓住他!”林内侍忙伸手指着远处少年,“抓住这信口雌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别让他跑了!把他五马分尸,把他碎尸万段!!快去追!!”
“来啊!”小少年大声喊道,“放马过来啊!来追我啊!”
说完转身就跑,速度奇快。
禁军和天荣卫们立即狂奔追去。
宣延帝看着少年逃走的身影,从始至终未曾发话,但搀扶着他的阳平公主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陛下……”林内侍回身看着宣延帝惨白的面孔,说道,“陛下……”
宣延帝如若未闻,看着远处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两个屋宇之中。
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许多人都跪了下去。
侍卫跪下了,随行的官员跪下了,皇子跪下了,贵妃跪下了。
远处元禾宗门的门人们不明所以,但也很快被同伴拉着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众人齐声高喝,俯首跪地。
阳平公主见状,松开宣延帝的胳膊,夜跟着一并跪下。
然而在众人高喝声的间隙中,远处的小少年遥遥传来的怒骂依然清晰可闻。
“狗皇帝!”
“狗皇帝!!”
“没皮没脸的狗皇帝!!!”
没跑多远的老宗主已经快晕过去了。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山上的呼声,山下隐隐能够听闻。
许多人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今日皇帝出行,所以闲杂人等,包括官员们的家眷都需回避,因此不少人被赶回来时的马车。
沈谙现在坐在马车上,书本夹层中又多了一页纸。
他看着上边内容,修长的手指将纸条轻轻抚平。
支长乐和老佟也在车上,两个人沉默的坐着,呆呆的望着对面的车窗。
守卫们没有像在行宫里面那么严厉了,车窗外好多人在走动,说话,很热闹。
沈谙看完后将书页合上,看到支长乐和老佟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且郁郁寡欢,说道:“你们两个,不开心呐。”
支长乐朝他看去,直接说道:“沈大公子,你有没有办法直接让我们走?”
“呆不住了?”沈谙笑道。
“不想呆在这里了,”老佟说道,“我们受够了,沈大公子,你帮我们想想吧。”
之前一直在车上,本来就很难受了,没想到下车之后更难受压抑。
尤其昨夜拿来给他们的饭菜,是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吃完后剩下的,老佟和支长乐说不出的恶心。
让他们吃不知道谁吃过的东西,如果以前,也许吃得下,但是现在,他们办不到。
自打跟在阿梨身边后,她待人接物所传递出的平等尊重和礼貌宁和,让他们不知不觉也在被改变着。
那个感觉,叫尊严。
但在这里,半分没有。
谁都可以吆喝他们,到处都是“贵人”,而他们因为有另一层特殊身份所在,更是不敢抬头,提心吊胆。
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其实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沈谙说道,“你看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他们无家可归,食土啃草,老病谁怜,你们在这,不还有一口饭吃吗?”
支长乐看向老佟。
老佟回望他。
顿了顿,支长乐看向沈谙,说道:“这里,不好。”
“我们不喜欢这里……”老佟也道。
若真贪图一口饭吃,他们当初便不会在白三哥无辜枉死之后离开江南大营。
思及白三哥,支长乐忽然心一横,语声变厉:“沈大公子,谁给你递的纸条?既然有人可以给你递纸条,你必然也可以知道怎么带我们出去。”
沈谙长眉微挑,看着支长乐。
老佟在旁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说道:“对,沈大公子,我们是粗鲁性子的莽夫,我们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比如,撕破脸皮?”沈谙说道。
“对。”支长乐说道。
“这样啊,”沈谙笑了,“那阿梨那边,你们怎么交代?”
老佟和支长乐一顿。
“阿梨与我二弟交情甚好,我二弟又与我手足情深,你们若对我如何,阿梨那,你们让她面子往哪儿搁?”
支长乐咬牙:“只要我们还活着,阿梨那边我们会去请罪,沈大公子,你若不想出个招来,你这纸条的事,我们现在就去说。”
“以及你的真实身份。”老佟补充。
两个男人虎背熊腰,尤其是老佟,生得又黑又壮,一张凶脸,他们唯一憨厚的模样,只有在那个女童身边时才会展露,现在沉下脸来发出警告,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孔,怕是真的土匪都狠不过他们。
沈谙笑叹,果真人心难测,看来要压不住他们了。
罢了,反正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大公子,”老佟说道,“有无办法?”
沈谙转眸望向窗外,天色沉沉的,不过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有风雪了。
“办法,有的,”沈谙说道,“不过得看你们两个人敢还是不敢了。”
“敢!”支长乐的眼睛瞬间放光,“真的敢!”
“有办法吗?”老佟说道,“真的?”
沈谙笑了,在窗边回眸而望,窗外白雪,将他面庞染得极为好看。
“你们说,被上千人盯着容易脱身,还是被五六人盯着容易脱身?”沈谙说道。
因为外边吵闹,他语声也轻,倒是不怕被听到。
老佟和支长乐没说话,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沈谙沉默了下,暗道自己吃饱了撑的,跟他俩卖什么关子。
“自然是五六人,”沈谙自问自答一般,“如此,我们便去闹个事吧。”
“闹事?”
沈谙的手指往后面指去,一笑:“后面那辆马车,定远侯家的独苗,他的皮可能有点痒。”
……
……
半个时辰后,双江行宫地牢的门被打开,老佟和支长乐被丢了进来。
沈谙走的较慢,不耐烦的士兵在他背后猛的一推,而后将门关上。
老佟从地上爬起,伸指碰了碰唇上的伤口,龇牙说道:“就这里了吗?但这是地牢啊,我们怎么逃?”
沈谙没说话,抬头打量四周。
“还能出去吗?”支长乐也问。
“能的,”沈谙说道,态度始终温和,“耐心等等。”
老佟看了他一眼,转身寻了个没多少杂草的角落蹲着。
支长乐过去跟他一起蹲。
老实说,沈谙的性子脾气真的太好了,一路过来都是笑嘻嘻的,没有三吆四喝,没有黑脸相对,如今被他俩一顿凶后,依然温言温语。
老佟心里面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我本以为对沈冽的态度至少会好点,”沈谙这时又说道,“没想到,还是说关地牢就关地牢,他们难道不记得沈冽是个‘病秧子’了吗。也是,管你是什么公子哥,是什么身家背景,如今都不过人质罢了。”
“沈公子,不要说话。”外边有人喊道。
“那你听得清我说的什么吗?”沈谙笑着提高声音问道。
“不要说话。”外边的人依然这样说道。
沈谙笑着收回目光,用之前那样很轻的声音嘀咕般说道:“好好好,不说便不说了。”
他也寻了个干净的地面坐下,从怀里摸出书来翻开,安静的看了起来。
老佟和支长乐蹲在角落,沉默的看着他。
想开口问问到底咋出去,又觉得一直烦着人家不太好,之前的那股狠劲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而且,这会儿肚子开始饿了。
长禾殿外。
三百余名元禾宗门的门人跪在雪地上,鸦雀无声。
他们是自发过来的,虽然几个元禾宗门的仙师再三话里有话的表示,那个跑掉的小少年他们不认识,但此事到底是发生在宗门上。
而小少年一路往山崖,不知跑去了哪,半个时辰后,彻底没了踪影。
山风越来越大,随着天色沉降,皇子公主们劝宣延帝回去。
宣延帝没说话,他站在一处雪坡上,雪坡下面是一条陡峭的崖边斜路,底下悬崖万丈,崖风逼人之寒,左手侧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倒是有一条索桥,极长极窄,北风中摇摇晃晃。
这里很危险,但凡有人来推上一把,站不住脚跟的宣延帝就会摔落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父皇。”阳平公主很轻很轻的唤道。
真的太冷了。
她平时喜穿明艳大红色,或者鹅黄色,但如今不敢华丽张扬,并且特意穿的单薄,现在上身着耦荷色美人桃刻丝暖袄,下着一袭藏青暗彩盘金锦裙,披着灰毛紫裘,颜色尽可能低调。
风口处,她瑟瑟发抖,着实后悔来了。
想想此刻的安成,在行宫里定然舒坦,应在暖香炉旁烤着,因太热,定还有宫女打着宫扇为她缓燥呢。
宣延帝一直沉默,过去许久,终于微微侧头。
林内侍见状,赶紧上前。
“陛下。”林内侍垂头说道。
“今日便睡在这山上吧,,”宣延帝说道,“你去令这宗门里的掌务准备。”
林内侍应声:“。”
阳平公主傻眼,说道:“父皇,睡在此处吗?”
宣延帝的目光望着空旷悬崖和对岸隐匿于黑暗的山头,说道:“都说世上宗门皆仙家之风,朕今日巧遇来次,便来试试。”
阳平公主撇嘴,哪有什么仙家之风,只有一个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那些话,字字如针,刺入耳朵,刺进心尖。
连一个山野的臭小子,现在都可以当面羞辱堂堂大乾的帝王了!
她当时发现宣延帝的手在颤抖时,她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痛楚,如绞如割。
真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到了极点!
林内侍很快去吩咐,宗门里的掌务掌司和仙师们赶紧调动门派和座下弟子配合。
林内侍请示宣延帝,问要不要令人去山下取被褥等起居用物,宣延帝摇头说不必。
既然来感受仙家之风,起居便同山上门人一样。
阳平公主挽着宣延帝的胳膊,说不出的不喜。
她金枝玉叶,也要用这山上清寒的被褥衣食吗?
今日走了一日山路,还准备回去后,去行宫里的浴池好好洗一洗的。
……
……
东西很快备妥,宗门准备了晚膳,出乎所有人意料,非常丰盛,皆是山上门人自己种的,还特意杀了一头猪,十只鸡。
吃完后,穆贵妃侍寝,宣延帝躺在元禾宗门的木板床上,虽然铺了很厚的被褥,但依然硌的腰背发疼。
这间房是元禾宗门上最好的厢房,房中宽敞干净,三面采光,以一道隔间书柜,将厢房分作里外两个。
宣延帝安静的听着风声,许久才有困意,慢慢睡去。
屋外的皇子们还在找那少年,禁军和金吾卫几乎将少年消失的那个山头寻了遍,一无所获。
山上传来消息,说皇上要留宿元禾宗门,卞石之等一众老臣闻言大喜,连同荣国公和几位亲王,一并去找未一起跟去元禾宗门的太子李诃。
建安王庶女李娉,平宁王嫡女,已被封为郡主的李奕舒,连同荣国公的三个女儿,以及其他年轻贵女们共同去找安成公主,想和安成公主一起去找南宫皇后。
安成公主直接令婢女出去拒绝。
“瞎折腾,”安成公主抚着怀里的猫咪,打了个哈欠,“去找了皇后又能怎么样呢,一切还不是父皇说了算,皇后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吧。”
等年轻姑娘们寻去南宫皇后处,南宫皇后同样也是拒见。
那些勋贵亲王和朝堂老臣对宣延帝的不满,宣延帝心下全部了然。
如今,这些勋贵和朝臣没有去找宣延帝,却在宣延帝不在时去找太子,这于太子,是莫大的说辞。
所以,她今日若是见了她们,那么等宣延帝回来,便真是说不清了。
念和将这些年轻姑娘们劝走之后,转身准备回去复命。
却听得远处急匆匆一阵脚步声响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念和回头,是几个侍卫,速度非常快的奔来。
“大呼小叫,出了什么事?”念和问道。
“有人越狱逃走!”最先过来的侍卫单膝跪地,垂首说道,“有刺客!”
“刺客!”念和听闻这两字,面色也变了。
这里不比皇宫,至少她对这里的地形便不完全了解,如若这里有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谁逃走了?”念和忙问。
“云梁沈家,醉鹿郭澍外孙,沈冽,”侍卫回道,“有人将他们劫走,地牢守卫被杀一十七人,另有三人身负重伤,劫大牢者至少有十人,他们之前潜藏在各大官员的家眷之中,隐藏极深。”
而因地牢鲜少有人去,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将人劫走了。
“沈冽。”念和念着这个名字,对这个名字到没多少印象。
“现在不知这些人在哪,”守卫继续说道,“他们将沈冽劫走后便消失无踪了。”
可怕……
念和皱眉,说道:“你且稍等,我去请示皇后娘娘。”
“是!”
南宫皇后正在看书,闻言抬起眼眸,说道:“沈冽。”
“是,”念和焦急道,“娘娘,这些刺客说不定现在离我们很近。”
“这倒不怕,”南宫皇后说道,“这沈冽,他为什么会被关入地牢?”
“这……应是犯事了吧?”念和说道。
“不对,”南宫皇后一笑,放下手里的书,说道,“事先便能安排好这么多人潜藏于各大官员的家眷之中,你说此人的谋虑是不是极深?”
念和看到南宫皇后这一抹笑,平静了下来,说道:“所以,他有可能是故意惹事,让自己被抓进地牢。”
“让他跑吧,”南宫皇后收回目光看书,说道,“外边那些人,哪个不想着跑呢,他们被抓来,是来做人质的。”
“可是皇后娘娘,他们如今到底是刺客。”
“皇上不是不在吗?”南宫皇后淡淡说道,“既然行刺不到皇上,我们便也不多事了。把人手都派去太子行宫,我们这边不用留太多。”
念和一顿,看着南宫皇后。
很想说,可您是皇后,也是尊荣无上的凤体。
同时,念和又觉得难过。
皇后娘娘,是真的很爱皇上。
就比如昨夜,多次派她去书房探看,看看皇上到底有没有入睡。
皇上不睡,她便也不睡。
待得寅时,皇上离去,她回来禀告后,南宫皇后才收起手中书卷。
念和垂下头,这样的爱,给谁都好,却偏偏不能给一个帝王。
帝王,那是无情的。
……
……
雪地极厚,攀爬太难。
行宫往北的深山里,老佟和支长乐终于随众人停下。
喘的最厉害的是沈谙,快透不过气了。
身前雪坡上有六道悬挂下来的腕大的粗绳,其中三道悬着一个竹筐,沈谙站到竹筐里,被人缓缓拉了上去。
老佟和支长乐则随其他手下一起,依次爬上去。
雪坡没有多高,不过十来丈,上到顶端后,往下眺望双江行宫,灯火中,整片行宫雄壮阔丽,气势迫人。
行宫后边的路则实在太多,那些还在寻找他们的士兵变作极小的人影。
老佟和支长乐手脚发酸,边揉着胳膊边收回目光,望向靠坐在后边猛烈咳嗽的沈谙。
“沈大公子,”老佟说道,“你还好吧?”
沈谙咳得厉害,半响缓过来,口中满满的腥气。
手下递来一个水袋,他猛灌一口,方才觉得舒坦。
“还好。”沈谙回答,声音粗哑。
他扶着一个手下起身,略略整理衣袍,说道:“还有追兵,我们须加快脚步。”
说完,转身朝前走去。
支长乐又看了眼身后的行宫,没想到,真的逃出来了。
劫后重生的喜悦忽然喷薄而出,一阵巨大的欣喜。
“走吧。”老佟也高兴的说道。
他们跟随沈谙一行人往西北而去,巨大的夜色天幕下,雪海被长风掀潮,席卷千山万岭,零星雪花越过龙担山横亘南北的山脉,飘向大地上裂开的黑暗大口,昏昏无光。
几片雪花飞起,撞来衣上。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头朝上望去。
林德和潘斌华跟在后边,唇瓣干裂,急于想喝水。
他们是从居阳山山脚横穿而来的,走了整整一日,双脚快断了。
“你们去古槐镇吧,”夏昭衣回头看着他们,说道,“最严寒的几日已过去了,余下时日会越来越暖,你们可以在古槐镇呆到开春,再想办法回京。”
“现在去古槐镇?”潘斌华愣道,“这么晚了……”
夏昭衣从背上包袱里摸出两块干粮递去:“给你们。”
潘斌华就要伸手接过,被林德一掌拍掉。
“你还要不要脸了!”林德骂道,“今日都吃了一份了,现在还敢要。”
潘斌华吃痛,恼怒的瞪他一眼。
“阿梨,你自己留着,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林德说道,“你路上当心,我们身上还有银子,绝对能花出去,不怕。”
“你们也多加小心,”夏昭衣抬手说道,“告辞。”
“有缘再见。”林德说道。
女童转身离开。
林德和潘斌华看着她清瘦的身影渐渐走远,叹了口气,转身朝东北方向的古槐镇走去。
天光渐明,一夜未落雪,隔日反倒更冷。
裴老宗主睡在南山腰上的茅房里,冻了一整晚。
被人翻来覆去找了一个晚上的小少年在另一张床上,睡姿豪迈,似乎还做了一场美梦,不时瘪吱嘴巴。
年轻人的身子,就是能扛。
裴老宗主感叹。
起身来到门边,他抬手推开窗户,晨光里,山头霜雪皑皑,万顷莹白,这样波澜壮阔的天地,他看了几十年了。
“你才跟你师父一年,”裴老宗主望着雪地说道,“不知是你跟他时间太短,还是人生下来便皆有不同,你和你师姐的心性,差的也着实太远了。”
身后的小少年浑然不知自己被人贬低,翻了个身,睡得可香。
裴老宗主看他一眼,摇摇头,起身去屋外打水。
元禾宗门东南边的山腰至山脚,往南是无人居住的被苍雪覆盖的林海,下边则是成片的梯田和村庄。
天光初明,虽是冬日,但遥遥可见已点起许多灯火,有几间大户人家的院子,早早便升起了炊烟。
卯时六刻时,半九仙师下来送饭,同时带来一个“噩耗”:宣延帝早醒了,并称此处让他多日积郁些许消散,要再住一日。
裴老宗主皱眉,沉声说知道了。
等仙师一走,裴老宗主放下筷子,没心情吃饭了。
过去好一阵,裴老宗主叫道:“支离。”
床上的少年没有反应。
裴老宗主回头,又叫道:“支离?”
好一阵,少年睁开眼睛。
“去洗脸漱口,过来吃饭了。”裴老宗主说道。
小少年头发蓬乱,在床上坐着,意识混沌。
半响,两只脚放下床,坐在床边说道:“狗皇帝走了吗?”
“可能还要几日。”裴老宗主说道。
小少年一顿,说道:“为了抓我?”
“不知道。”
“这狗皇帝。”小少年嘀咕了一声,起身穿衣。
柴房的门又被叩响。
裴老宗主过去开门。
“宗主,”一位门人站在门外,焦急说道,“阳平公主和五皇子,八皇子带人去斜晖阁了,说就算你闭关,也要将你叫出去!”
“有说何事吗?”
“就说你大胆,皇上亲临还敢闭门不见。”
“臭不要脸,”小少年放下筷子,说道,“跑来别人家里扬武耀威,还大胆,还什么敢不敢,真恶心,恶心死我了!一个落魄的狗皇帝罢了!”
斜晖阁的事情,宣延帝不知情。
除了早上醒过来的半个时辰,他没多久便又睡下了。
在宫里,他一直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是各种人面,各种算计,还有那些战场上倒下的士兵,他们变成了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他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脾气越来越暴躁,一些事情,他明白自己不该发脾气,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那冲上心头的怒焰,让他想毁掉一切。
离开皇宫,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怪他,这一路以来,除却车马劳顿颠簸,他的心更无法平静下来。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作为母后的第一个儿子,他一出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之选。
他的家,就是皇宫。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难道只有别人在难过吗?
那些心绪积压下来,宣延帝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只有昨夜睡在这时,他才觉知从未有过的宁和。
真的,许久未曾睡得这么舒服了。
空山天角,万籁清宁,与风动,与云平,身心端静,神游四海,任他江山成败,谁主沉浮。
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睡了好久好久,醒来天色已暗。
宣延帝终于坐起,呆坐一日的穆贵妃起身倒水,走来递到宣延帝身前:“皇上,您醒了。”
宣延帝没接,而是说道:“开窗。”
“嗯。”穆贵妃应声,过去打开窗户。
外边有些吵,今日公主皇子带人去堵,却无人理睬,他们等不到皇上醒来,亦不敢真去大动干戈。
“发生了什么?”宣延帝问道。
穆贵妃将外面的情况说了。
宣延帝点头,说道:“也好。”
因睡眠充足,他现在精气神俱佳,倒也真想见一见这元禾宗门的门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皆说钟灵毓秀,这门主会不会当真是个仙家之风。
“我是觉得,未免太得罪人。”穆贵妃说道。
只是她管不了那些皇子。
“左右不是朕令人去的,就说朕睡了一日,不知发生何事,有何不可?”宣延帝说道。
穆贵妃点头:“嗯。”
“不过,当真一整日都没有理会烨儿他们?”
“没有,”穆贵妃说道,“他一声未吭,浑然不怕。”
“如此啊,”宣延帝说道,“你令人去跟阳平说,直接将门给砸了吧。”
穆贵妃一顿,皱眉道:“这……陛下,阳平到底是个女儿家。”
“让徽儿和烨儿去,不是更不像话吗,”宣延帝皱眉说道,“让你去,你便去。”
穆贵妃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脸色沉下来,说道:“是,陛下。”
穆贵妃派了人去说。
她的傻女儿压根不知这是口大锅,欣然应下,朝前方石门望去,说道:“点香!一炷香后再不出来,就给我砸!”
斜晖阁靠山而建,一共三层,建筑极广,不过阁中藏书寥寥,总共才两个书柜,异常空旷。
斜晖阁后有方大空地,空地另一端的山壁,便是宗主闭关幽居的暗阁。
“早知,我不骂他狗皇帝了。”少年藏在远处雪坡上说道。
“早知,我不谎称闭关了。”裴老宗主也说道,后悔不已。
实际上哪里有什么闭关的地方,这个所谓的暗阁,里面不过是用来囤放食物的山房之一。
“现在怎么办?”小少年问道,“他们真的会砸的。”
“到时候再给我来上一个欺君之罪……”
“那就完了。”
“真的完了。”
两个人回身靠着山壁,一筹莫展。
沉默了阵,少年说道:“要不,我去找我师父吧。”
“我怕你师父提刀出来。”裴老宗主说道。
“那怎么办嘛。”
裴老宗主抬头,望向浩瀚夜空。
从昨夜雪停后到现在,一直未下雪,晚来新霁,万里清朗,星子密布垂挂着,一片银河。
“如果,”裴老宗主说道,“我是说如果,支离,你师姐要还在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做呢?”
“喂,我上山时,师姐已经死了,我都不认识她。”
“唉,”裴老宗主叹气,“算算日子,快腊月初十了。”
“那就是整两年了。”小少年说道。
裴老宗主皱了下眉头,而后垂头数手指。
“你干嘛?”小少年看着他。
“居然,真的两年不到?”裴老宗主说道,“二十二年腊月初十,如今是二十四年,还真的两年不到。可我怎么觉得,像是过去了十年?”
少年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节哀。”
这时后边传来动静,少年回头看去一眼,不悦道:“这些不要脸的,看来是要玩真的了?”
裴老宗主也回头看去,被拉回现实。
香已经快烧没了。
大量禁军和金吾卫朝斜晖阁而去,元禾宗门的仙师掌务们急的团团转,但劝不住已经气了一天的公主。
待最后一点香烧完,阳平公主提着裙子迈上宽长台阶,在石门前的空地停下。
石门两人之高,三人展臂之宽,其上刻纹精雕细琢,以元禾宗门的图腾为主,两边石壁光滑平整,各有一盏精美的落地石雕灯。
阳平公主扬声说道:“裴老宗主!本宫同两位兄长在此已等候一日,没有耐心了!”
石门依然没有动静,毫无声响。
阳平公主点头,说道:“好!裴老宗主,冒犯了!”
说完,侧头就要令手下破门。
一声尖锐的口哨在远处响起。
支离站在雪坡上,双手抄胸,说道:“可以啊,臭不要脸的皇上,生养的女儿果然也臭不要脸!”
阳平公主一见到他就火冒三丈,闻言更是胸闷气短。
“放肆!”八皇子李烨上前喝道,“把这荒山野岭的泼皮抓住!”
“荒山野岭你们还赖着不走,屁股长钉了吗!”支离骂完,转身朝另外一边跑去。
“给我追上他!”阳平公主叫道,“追上他重重有赏!”
支离速度飞快,跃上另一个雪坡,朝跟昨晚相反的山头跑去,看方向,是元禾宗门另一侧山门。
但这一次的地形着实不好,加上天黑路滑,他没有稳住身子,从雪坡上摔了下去。
山路崎岖幽黑,分外难行,支离忍着脚上剧痛朝前跑去。
这里戒备极为森严,几乎到处都有禁军和金吾卫的影子,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自己对这地形的熟悉,以及脚下步伐的灵活。
不过,虽是说灵活,其实他才练了一年不到,完全达不到自如之态。
追兵来势汹汹,支离跳下山门,忍着脚痛狂奔,想将距离拉开,但黑暗里着实看不清路,他小腿一痛,不知又绊到什么,刹那朝前摔了出去。
身体应激性做出保护措施,落地前护住了头部,肩膀却被尖锐之物刺中,锐痛传来,抬手抹去,出血了。
支离撑着身子爬起,继续往前跑,张口便是一串脏话:“真他妈倒了血霉,老子招谁惹谁了,狗皇帝,都赖你,你他娘的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吃饭咬舌头,筷子断喉咙,棺材进水,水导天雷,尸体变焦,引来野狗……”
骂的太快,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又摔倒。
身上的血淌在地上,留了很长一路的痕迹,支离快哭了。
“这他娘的是不是逃不掉了。”支离拉起衣角往上,想用衣服去挡伤口,可是鞋底也沾上了血。
“完了完了,”支离哭道,“我这会儿,真的完了。”
既然要完了,他什么也不顾了,张开嘴巴冲着上边的山谷哭着大喊:“师父!!救命啊!!!你可爱的小徒弟要完蛋了!!!”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被传开很远。
喊完他继续往前面跑。
“在那!”
“我也听到了,是那边!”
“追!”
……
追兵们闻声而来,速度飞快。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支离边跑边嘀咕,“我不能死的,要死也不能死在这狗皇帝的手里,不然我就是狗都不如了。”
他想发足狂奔,体力却实在不够,并且害怕黑暗里面还会有更多的障碍物绊自己一脚。
现在,追兵们速度越来越快,他已经能够听到那些人的动静了。
如果真的要死……
支离望向另一边的悬崖。
现在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摆在他前面,那就是等一下这些追兵们追上来,他是直接现场被乱枪戳死,还是被带回去,再受尽折磨。
如果就死在这里,真的太惨了,他不想死在他们手里。
如果被带回去,师父肯定会救他的,虽然在救他之前,肯定还要酷刑虐待一番,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怎么办怎么办,赌一赌吗?
是在这里等追兵,但是直接从那边跳下去,自己来了结?
早知道就不硬出这个头了,果然盲目的讲义气没有什么好处,让裴老宗门自己去应付那个难题好了嘛!
天人挣扎了一阵,支离最后决定,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他撑着气,跛脚朝悬崖边走去。
崖边的回风让他瑟瑟发抖,越走越近后,他半点犹豫都没有,忽然开始狂奔,准备直接咬牙往下跳。
“别!”一声惊喝响起,有人从右边猛冲而来,抱住奔跑途中的他一并朝另一边摔去。
霜雪溅起好大,支离猛烈咳着,从地上坐起。
那些追兵们近在咫尺,火把明耀而来。
“手!”来人叫道,抓起支离的手,将他背起,朝另一边跑去。
支离还在咳着,干燥的霜雪呛的他喉咙疼,又因才哭过,他开始疯狂的打嗝,边咳嗽,边打嗝,泪花还在出,血也还在流。
“谢,谢谢。”支离说道。
这才发现,背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异常高大,身形非常强健。
“我压着你的斗笠了。”支离说道。
男人没说话,一手托着他,一手用手里的木杖开路,脚下步伐极快。
“你是谁?”支离又问道,“你练过身手?”
“等下说。”男人说道。
“好吧。”支离说道,也不说话了,安静打起了嗝。
半个多时辰后,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山头,男人在一个平坦空地将背上的小少年放下,而后蹲下生火。
这个地方已经有一个熄了的火堆,里面还有可以容身的小洞穴。
随着火光燃起,支离伸手烤着,边抬起头朝男人看去,忽的一愣,眨巴了下眼睛,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你是谁?”支离问道。
男人往火堆里加了些干燥的树枝,侧过头来看打量着他。
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个子完全没长开,特别小,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还站了很多雪粒子上去,脏兮兮的。
“你是谁?”男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支离说道。
这张脸,真的太眼熟了。
很俊朗英挺的脸,眉骨深邃,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尤其是转眸望来的这个微带着倾斜的眼神,和弧线干净的下颚……
在哪见过呢,到底在哪?
为什么觉得快要说出来了,可是卡在喉咙里面,就是说不出。
“没有。”男人几乎不做思考的回答。
“真的没有?”
“没有。”
“你再看看?”支离指着自己的小花脸,“仔细看看?”
“……”
男人沉默了下,掏出一张巾帕递去:“擦擦。”
支离接过要擦脸,却听男人说道:“不过我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寻的,尽量洗干净了,我还没用过。”
支离停顿,随后用来擦鼻涕,非常响的一声。
“你救了我,山上的老宗主会好好谢你的,”支离说道,“但是如果你是来寻仙问药的,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句残忍的话,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事。听了我这一句,你可能会后悔来这一趟,但还是尽量早点回去吧,山上现在乱得很,谁去谁倒霉。具体来了个什么客人,我就不告诉你了,我怕你有猎奇的心。”
“嗯。”男人应了一声。
“不过,”支离继续说道,“感谢还是要有的,如果你愿意等的话,你就在这里多等个三四天,等那群狗畜生走了,一定会有很重很重的答谢礼给你的。”
“你看,”男人说道,“你现在伤势这么严重,你要不保存一下体力,先不说话了?”
沿着西北山门外的一道小径雪坡,长长的血痕延伸到一个悬崖边后彻底消失。
几个士兵回去禀报,八皇子李烨要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底下悬崖万丈,士兵们皆犯难,只能硬着头皮去找。
越来越晚,时近子时,一无所获。
阳平公主没有睡,她坐在斜晖阁里,斜晖阁后边八扇大门全部敞开,可以望到另一端的的暗阁大门。
台基上空地宽敞,三十多个将士在撬开石门。
到底此次来山上是散步散心的,山上亦不可能有强破石门的攻城机械,所以要开石门,难度很大。
李烨亲信蒋世邰领着二三人而来,经过阳平公主身边,朝后面看书的八皇子过去。
蒋世邰俯身,很轻很轻的耳语。
李烨抬首:“当真?”
阳平公主竖起耳朵,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要去同陛下说吗?”蒋世邰问道。
李烨搁下手里的书起身,说道:“我去说吧。”
阳平公主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好奇至极。
不过,她平日在宫里只同老三和老四的关系比较好,跟老五和老八二人,三个人彼此都不喜对方。
实在此次只有他们几人来山上,老六和老九虽然也来了,但皆称身体不适,在屋中一日了,否则阳平打死都不信,她有一日会和老五老八这样坐在一间屋中。
看到外边荀斐正在和内侍局的人商量可以用什么巧劲,而护卫们还没将石门打开条缝来,阳平公主便不在这等了,起身一并去找宣延帝。
宣延帝正在用膳,听闻李烨说的,他道:“又一处殿室?”
“在西南山边,距这有半刻时的路,”李烨说道,“寻人时发现的,殿室里灯火通明,因为离的偏远,所以这两日未曾注意。”
“灯火通明。”宣延帝重复这四个字。
“殿外大门紧闭,三四个元禾宗门门人抵死相拦,”李烨说到这,停顿了下,说道,“起了番小冲突,未曾料到他们真的不怕死,一个门人……在混乱里被禁军护卫刺死了。”
这不是件小事,毕竟在人家山头上呢。
“胡闹。”宣延帝皱眉说道。
“会不会,是那个老宗主?”穆贵妃说道。
“昨日我们上山来时,整个元禾宗门几乎所有人都出来见圣驾,此人没有。昨夜元禾宗门门人,连带所有掌务掌司都跪于长禾殿时,此人应当也未出门,”李烨说道,“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
“陛下,我觉得此事很奇怪。”穆贵妃说道。
宣延帝朝她看去。
“如若要躲人,为何又灯火通明?如果不躲人,为何那些门人要抵死拦在那边?”
“是啊,”宣延帝笑了,说道,“着实奇怪。”
李烨说道:“父皇,那现在……”
“要不我去看看?”阳平公主站在门口说道。
穆贵妃朝门口望去,顿时面色都白了,忙使眼色。
阳平公主根本看不到,进去说道:“父皇,让我去看看吧。”
宣延帝笑着看着她:“阳平,你去干什么?”
“这宗门稀奇古怪,同时又屡屡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视天子威仪皇家威严如儿戏,儿臣今日心头这口气,不出不快!”阳平公主说道。
“哈哈……”宣延帝朗笑,“你这是,意难平?”
“难平。”
“罢了,那你便去吧,”宣延帝笑道,“省得把你给气坏了。”
“谢父皇!”阳平公主忙福礼。
穆贵妃在一旁面色难看,说不出话。
她还以为这女儿不知道这宗门稀奇古怪呢,知道了还如此争抢风头,谁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何事来?
这风头要真的这么好抢,李烨就不会特意来跟皇上说了,早自己先去,再派人手过来禀报了。
眼角跳的厉害,穆贵妃抬手轻轻触了触,一个极其强烈的不安之感,让她平静不下。
阳平公主带人走了,她刚离开,便有一人大步狂奔而来。
“陛下!”来人未等通报便直接进来,跪下说道,“发现刺客!陛下,此山头不宜再呆!一队派去追寻那小儿的十二人禁军士兵,皆被杀害!”
李烨瞪大眼睛:“杀害?!”
“是,”来人说道,“刺客手法利落干净,现场没有多余搏斗的痕迹,几乎皆为一刀致命,足见其是个强盛好手!”
屋中所有人,包括一直垂着头,安静候命的宫女和内侍,皆抬头朝宣延帝看去。
宣延帝平和的神色缓缓皱起眉来。
“真是可惜,”宣延帝说道,“朕终于寻得一处可静心安眠之所,他们也要将这破坏。”
他抬起头,目光在房中望着。
这房间带给他的宁心之感,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一声“刺客”,直接将他重新拽回江山沦陷,金戈铁马,满目战火缭乱之处。
哪怕这里有近三千个随他上山的人,就算刺客身手强劲,以一敌百,也绝对不能将他如何。
可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加上这一声“刺客”,他对这里无一丝好感了。
“那便走吧,”宣延帝说道,“明日一早。”
“是。”来人应声。
李烨则立时说道:“速调遣人员,全力戒备布防,同时派去寻人之人,五十人为一队,不容再出现任何闪失!”
说着,他回身又道:“父皇,儿臣先同去看看!”
“去吧。”宣延帝说道,语声不掩疲惫。
穆贵妃看着李烨一脸积极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
什么时候,皇上的金吾卫和禁军,轮到你来调遣了。
看着李烨转身离开,穆贵妃抬头朝另一个方向开着的窗扇望去,比起这所谓的“刺客”,穆贵妃现在更忧心的,是她那被娇惯的半点不知事的宝贝公主。
也不知,去那边会如何。
……
……
烦!
阳平公主现在心底只有这一个字。
要走好远好远的路。
而且还是山上,还是雪地,还是夜晚。
长随在身侧的两个宫女说要伸手扶她,却走得跟她一样磕磕绊绊,差点还将她给带摔在地。
困得难受,偏又没轿子,真的好烦。
“有刺客!”她右手边空旷的山谷里,不知是谁高喝了一声,在群山空幽处回荡。
“有刺客!”一旁的宫女闻言惊道,朝对边那些火光看去。
隔得好远,士兵手里的那些火把变成了点点星火。
这不是什么丘陵小山,这是龙担山的元禾峰,崇山峻岭,千峰万仞,要上得此山来,绝非易事。
这里,居然有刺客!
阳平公主也看去。
那边吵闹凌乱了好久,她一直没理,现在听到“刺客”俩字,她漂亮的细柳眉蹙在一起。
“刺客。”阳平公主重复这两个字。
宫女们最先缓过来,眼下情况,不能慌乱。
“不过离我们很远,”宫女说道,“公主放心,山门处都是禁军守卫,那刺客不敢来的。”
阳平公主点头,心里莫大的不安。
不过现在还有要事,她已经在父皇那边允诺下来了,得办正事要紧。
“我们走吧。”阳平公主说道,收回目光转身,一声惨叫就在这时响起。
众人忙又回眸望去,那边一连片惊叫。
“刺客!”
“有刺客!”
“在我这边!”
“我们这!”
“快来人!”
……
未身临其境,光听这几声声音,便能想象那边现在有多乱。
宫女面色惨白,说道:“公主,我们走吧。”
阳平公主点头。
转过身子,她抬头朝前看去,灯火下姣好清丽的容颜迎着山风,同样惨白的失了血色。
前边的建筑已能看到些轮廓了,真如李烨所说的那样,灯火通明。
阳平公主忽然困了。
赶紧去那边看一看,然后就回去吧。
她从昨日上来时就想回去了,想回去沐浴,想回去休息,想回去让更多的宫女伺候自己。
穷山恶水,这里真的穷山恶水!
远处的惨叫声,另一边正在朝观星殿的裴老宗主和座下弟子以及大仙师们也都听到了。
他们停下来听了阵,脚步更快的朝前赶。
“宗主,”半九仙师快跟不上裴老宗主的脚步,“那边说有刺客。”
“嗯。”裴老宗主点头。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不用。”裴老宗主说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边的门人从未见过老宗主的脸色阴沉成这样。
观星阁前满是禁军,台阶上都是血,一个门人躺在月台地上,已无生机。
白鹭仙师上前吆喝叫道:“让开!我们宗主来了!”
禁军们面色冰冷的看去,一位白须白衣的高大老者在十来个元禾宗门的仙师门人的拥簇下大步而来。
李都尉站在月台上,正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听闻声音,走到栏杆处,看着台阶下的老人上来。
“宗主?”李都尉看着裴老宗主,说道。
裴老宗主理都不理他,径直上得台阶。
月台上其他几个衣着白底紫边的门人皆负伤不轻,见到裴老宗主,纷纷喊道:“宗主。”
裴老宗主蹲下身子,雪地上,门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倒是舍得出关了,”李都尉说道,“今日几次相邀,老宗主一分薄面都不给,看来皇命远不及此人一条贱命?”
几位仙师大怒,转头看他。
“不用理会,”裴老宗主说道,“他在挑事,故意激怒我们。”
裴老宗主站起身子,望着地上门人:“将知涯葬于西山尽合峰。”
“是。”身旁仙师们应道。
后边几位门人出来,欲将尸体抬走。
“且慢,”李都尉伸手虚拦,说道,“裴老宗主才出关,大约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这具尸首,岂能由你说带走便带走?”
裴老宗主面色冰冷,上前一步,沉声道:“这是我元禾宗门!”
“你的?”李都尉嗤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
裴老宗主冷冷的看着他,说道:“把知涯带走。”
“我看谁敢!”李都尉忽然厉声喝道,他身后的禁军们纷纷拔刀,枪兵们则举起长枪,将裴老宗主等人包围。
“这样做,让你觉得很威风是吗?”裴老宗主说道。
“威风的不是你吗?老宗主,”李都尉挑衅一笑,“还有你这些门人,他们拦我们时,八面威风,胸板笔直,说话声音都叫的响亮呢。”
“这是在干什么?”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个内侍高声叫道:“公主驾到!”
台阶下的禁军们纷纷下跪行礼,呼着公主千岁。
阳平公主在一片尊荣声中走来,迈上台阶,目光一路望着台阶上的白衣老者。
仙家之风?
倒的确有,如此岁数,仪态身姿极佳,甚至比这里的绝大多数禁军守卫都要挺拔端直。
“公主千岁。”李都尉和他身侧的亲随们垂首说道。
“老宗主好大气派,”阳平公主看着裴老宗主,冷笑道,“可知今日喊了你整整一日了?皆是闭门不见,怎么,现在倒是出来了。”
“我要将我门人带走,”裴老宗主说道,“尽早入土为安。”
阳平公主朝尸首望去一眼,极快收回目光,说道:“别人待我如何,我便也待人如何,裴老宗主今日不给本宫面子,那恕本宫现在也不给裴老宗主面子了,来人!”
李都尉立即上前:“公主。”
“把这具尸体,扔山崖下去。”阳平公主说道。
“是!”李都尉叫道,当即令手下去抢夺尸体。
“入土为安?”阳平公主好笑的看着裴老宗主,“元禾宗门有裴老宗主这样自视甚高的人在,怕是不会安宁了。”
“你若执意要这么做,”裴老宗主看着阳平公主,“你会后悔的。”
“大胆!”阳平公主旁边的宫女当即喝道,“你竟敢威胁公主!”
李都尉身后的禁军在抢夺尸体。
元禾宗门的仙师们拼命相抗。
禁军们不敢再轻易动用武力,抢夺尸体有些困难。
阳平公主在没有得到皇上确切的允许下,不敢轻易对裴老宗主动粗,现在面对裴老宗主的口头威胁,她懒得去管,目光看向前面的大殿。
此大殿,远看便觉高大,近了之后发现,比她所住的德阳宫中的正殿还要大。
门前九盏大灯笼,一字排开,门内所透出来的光,更为明亮。
上边有一方大匾额,写着“观星阁”三个大字,字体遒劲,豪迈似沧海缚龙,倒列星河。
“开门。”阳平公主对李都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