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令勾了勾嘴角:“那娘亲和弟弟们怎么办?”
慕容垂的眼中冷芒一闪:“成大事者岂可顾家?女人和庶子皆可弃,到时候你一个人逃就行,别的都不用管。是死是活,就是他们的命!”
慕容令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的神色,正待开口,却是直接看到了慕容垂眼中闪过的一丝怒意,耳边响起他如雷般的吼声:“慕容令,你忘记了大燕灭亡的国仇家恨吗?”
慕容令马上表情变得异常地肃穆,正色道:“慕容令不敢忘!”
慕容垂的声音如同冬天的霜雪一样冰冷:“唯大燕与祖宗不可以弃,其他的,包括阿大我,都可以弃,更别说女人和弟弟!慕容令,你身上背负的是复兴大燕的希望,大燕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一定要撑到最后!懂不懂?!”
慕容令的眼中泪光闪闪:“孩儿谨记!”
慕容垂的眼中神色稍缓:“去吧,今天你我父子的对话,绝不可入他人之耳,这关系到我们全族的死活!”
慕容令点了点头,行礼而出,慕容垂如同一尊雕塑一样坐在胡床之上,久久,才一声叹息:“小妹,你说令儿真的可以撑起我们慕容家吗?”
吉力万的声音,伴随着暗层夹壁墙的转动之声从一侧响起:“这孩子虽然年幼,但胆色见识过人,实在是我们慕容家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一定不会让大哥你失望的!”
慕容垂的嘴角抽了抽:“其实,论才华,他不是我所有儿子中最好的一个,可惜…………”
吉力万的脸色一变:“你是说麟儿?”
慕容垂闭上了眼睛,嘴角不经意地抽了抽:“若不是他的那个狠心的娘,当年进谗言害死了阿段,我又怎么会恨他至此?但也许就是因为我的恨,造就了这孩子铁石般的心肠,狡狐一样的性格,他不是个好人,一肚子都是阴谋诡计,但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复兴我慕容家!”
吉力万勾了勾嘴角:“可是他毕竟是可足浑氏的儿子,我们慕容家可以说就毁在这姐妹两的手里,真的可以…………”
慕容垂伸出了手,在空中作了一个静止的姿势:“好了,小妹,是我一时的感慨,就算不是可足浑氏的儿子,只一个庶出的身份,也不可能让他服众。令儿性格仁厚,亲爱诸弟,从他刚才逃亡也不忍心扔下继母和异母弟弟,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但一个好人,是无法在乱世中生存的,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麟儿则是一个彻底的坏人,又是另一个极端,他绝对可以扔下所有人去成自己的事,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用得着他。算了,不说他们了,小妹,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吗?”
吉力万低下了头:“上次大哥找我,其实是想让小妹入宫侍奉氐贼的吧!是小妹上次儿女情长了,惹得大嫂受辱,这个事情,是我们慕容家的事,不应该牵连别人,这次请大哥让小妹入宫,小妹绝无怨言!”
慕容垂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必了,苻坚虽然好色,但不至于晕头,你的性格刚烈,也不适合侍奉仇人太久。现在我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
吉力万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大哥是要我在暗中保护令儿逃去龙城吗?”
慕容垂笑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布置,我想,我还不至于给王猛逼得投降晋国吧。再说了,要是令儿真的要出逃,你也帮不了他什么忙。我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慕容垂长舒一口气,从密室中走了出来,外面一切平静如故,他勾了勾嘴角,低声道:“可有什么人来府上?”
花丛中的泥地里传来一个仿佛从地府而出的声音:“主公,一切平常,无人前来。”
慕容垂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切不可松懈,这秘室交给令儿使用,一切听命于他!”
从十几个方向传来低低的应诺之声:“是,主公!”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之声,慕容垂的脸色一变,沉声喝道:“什么人?”
管家慕容法的声音在院外恭敬地响起:“主公,王录公送来请柬,说是三天之后,大军开拔之时,他会亲自为您设宴款待!”
慕容垂面无表情,冷冷地回道:“回复王录公,在下到时候一定恭候大驾!”
三天之后,长安,灞上,军营。
二十余里的连营之中,将士们正忙碌着撤去栅栏,把一应辎重与帐蓬装上辎重大车,看起来,很快这支大军就将开拔了,而鲜卑语声此起彼伏,来往各营的巡逻小队不停地问着切口与暗令,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中军处的大营之外,一面“慕容”字的大旗,迎风飘扬。
帐内灯火通明,烤羊肉的膻香味与灸牛心的香气,弥漫其中,混合着柳林酒和马奶酒的味道,帐内两侧,文官着朝服,武将衣铠胄,分列两边,人人面前摆着酒席,而分别坐在首位的,则是王猛与慕容垂。
王猛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举起一杯酒,对着对面的慕容垂笑道:“慕容将军,你在燕国之时,就有战神之名,来我大秦多年,一直未领兵南下与晋人作战,这次晋军北犯,要对他们迎头痛击,可是非你莫属啊!”
慕容垂哈哈一笑:“吴兵不过是乌合之众,当年本帅与号称南方第一人的桓温交过手,打得他几乎不能生还江东。那桓冲的将才,远不及乃兄,而大秦今日的实力,又远远胜过当年的燕国,这战争的胜负,是不言而喻的事。录公勿虑!且看我如何借天王之威,一击消灭这些南方丑类,让其再不敢北顾!”
王猛微微一笑:“慕容将军豪气干云,今天一观你们鲜卑士兵的军容严整,士气高昂,营地布置进退有据,虽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只不过…………”
慕容垂的脸色微微一变,转而笑道:“录公还有何担心的呢?”
王猛放下了酒杯,平静地说道:“只不过文武将相失和,向来是国之大忌,以前本相受奸人挑拨,对将军多有误解,这回将军领兵出征,本相不愿将军心有旁鹜,误我大秦军国大事!王猛不才,愿借此良机,效法古赵国之将相之和,与将军义结金兰,再无异心,共佐天王,成就大业,不知慕容将军,可否赏脸?!”
慕容垂的眉头不自觉地一挑,而右手则下意识地握紧了金刀的刀柄,而这一细微的神色变化,顿时就给王猛看得清清楚楚。
王猛笑道:“看来这金刀对于慕容贤弟有特殊的意义啊,看您一直带着这刀不离身,难不成是贤弟的传家宝吗?”
慕容垂心中暗道,看起来王猛看上了这金刀,如果不给他的话,今天实在下不来台,众目睽睽之下,这是严重的失礼,只怕当下这一关就过不去。索性先把金刀给他,料那王猛就算是盖世英杰,也不可能知道这是自己跟儿子的约定。
想到这里,慕容垂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悲伤起来:“实不相瞒,此物乃是小弟当年的定情信物。当年小弟的前妻段氏下嫁小弟,本来夫妻和美,恩爱有加,但是受到了可足浑太后和太尉慕容评的陷害,诬我妻行巫蛊之事,将之下狱,最后我妻为了不连累小弟,在狱中自尽。而这金刀,则是当年我们定下终身之时交换的定情信物,赌物思人,算是小弟对亡妻的最后思念了。”
王猛讶道:“想不到这金刀居然还有如此一段凄美的经历,既然如此,那为兄也不敢夺爱了。”
慕容垂摇了摇头,解下了腰带上的金刀,递给了王猛:“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小弟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有人在,并不需要这东西来悼念,今天小弟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东西还算是特别,既然兄长把当年天王相赠的见面礼都给了小弟,那小弟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这东西就交给兄长了,也算是亡妻在天之灵,对您多年来关照小弟的感谢!”
王猛笑着接过了这把金刀,放进了袖中:“好,那就多谢老弟割爱了,今天你我在此拜了天地鬼神,也交换了信物,各位官员,各位将军为证,我王猛,和慕容垂从此就是兄弟了。我们兄弟齐心,共佐大秦,成就霸业,名垂青史!”他说着,举起了面前的酒爵。
慕容垂和所有人都跟着举起了酒爵,齐声道:“共佐大秦,名垂青史!”
两个时辰之后,王猛站在长安城南的一处高岗之上,看着长龙一样的火把,徐徐东行,夜风阵阵,把远处大军行进时的口号声与马嘶声传来,尽入耳中。
苻融与王猛并肩而立,他叹了口气:“这回慕容垂带兵南征,看起来我们的计划落空了,趁着兄长(苻丕)还没有出发,我这就去跟他交代,让他执行我们的计划。”
王猛神色轻松,摇了摇头:“没有必要,天王这回没让你去,就是不想让我们在军中害慕容垂,误了军国大事。本来我是宁可在南边让晋人占点便宜,也要除掉慕容垂这个贼子,但既然天王的态度如此坚决,那我们只有另寻他法了。”
苻融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什么办法能除掉慕容垂呢?他又是送妻又是表忠心,天王仁厚,只怕并不会对他下手。最关键的是,没有证据啊!”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恨那晚我们的布置还是含蓄了点,应该直接把目标指向慕容垂,天王还是信这些上天的警示的。”
王猛微微一笑:“做到这步已经不错了,如果做得太明显,反而会让天王怀疑,他并不是我们可以随便糊弄的。其实天王也对慕容垂不放心,但是在他反行未露之前,不好对他下手,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慕容垂谋反的证据出来,然后给他致命的一击,天王就算再仁厚,也不可能姑息谋反!”
苻融咬了咬牙:“那就继续在军事上做文章,或者干脆把他的军情卖给晋国,让他们消灭掉慕容垂,鲜卑士兵不过三万多人,晋国的荆州军马可是有十几万,只要我们稍作手脚,慕容垂必败无疑!”
王猛摇了摇头,眼中冷芒一闪:“慕容垂是天下名将,就算面对二十万晋军,也不会陷入绝境,他知道我们会害他,所以必会小心防范,这回就算是老夫在后面督战,只怕也害不了他。毕竟天王也意识到了这点,不会让我们乱来的,所以,我们的突破口,不在慕容垂身上,而在这里!”
他说着,右手一抖,袖中的那把金刀,一下子抄在了手中,他微微一笑,拔刀出鞘,月光的照耀之下,刀身开始反射出淡蓝色的光芒,如同一汪碧水,而刀身之上的一些鲜卑文字,则是闪闪发光,尽入二人的眼帘。
王猛笑着念道:“此刀赐吾儿慕容霸。咸康六年。”
苻融喃喃地说道:“咸康四年(公元340年)?那可是四十年前啊,当年的慕容垂,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刀,是他父亲慕容皝给他的?”
王猛点了点头,正色道:“不错,当年他还叫慕容霸,十三岁的时候就领兵为将,大败高句丽,而慕容皝特地打造了这把金刀相赠,这个故事,老夫早就托人打探到了,哼,还骗我这是什么跟亡妻的定情信物。他也不想想,这刀上有字,金刀赐子的故事又是如此有名,怎么可能蒙混过关?”
苻融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笑道:“是啊,这是他父亲给他的,也应该是慕容家的传家宝,他才舍不得给录公您呢。慕容垂奸诈,连个刀都要撒谎。”
说到这里,苻融的脸色突然一变:“录公,你说,这个突破口在刀上,意思是?”
王猛冷笑道:“不错,这刀的来历,慕容垂公然撒谎,从老夫看上这刀时,他的态度就极不自然,我想,这绝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他的死鬼老爹。”
苻融的眼中光芒闪闪:“你的意思是,这是他联络慕容氏旧部,准备起兵谋反的信物?”
王猛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但我可以试一试,就算不能联络其他姓慕容的,至少他的儿子是能指挥得动,现在慕容垂领兵出征,家里是长子慕容令在看守着,到时候我派一个机灵的鲜卑人,持此金刀,让慕容令叛逃,慕容垂这回南征,一定在家里作了布置,这把刀既然如此重要,那很可能就是他跟儿子联络时的信物,到时候慕容令叛逃,就等于慕容垂全家谋反,嘿嘿,天王还能再放过他吗?”
说到这里,王猛放声大笑,意气风发:“慕容垂,等死吧!”
五天之后,长安,太极殿。
慕容垂的面如死灰,和他的几个儿子,慕容农,慕容隆,慕容宝等人,被五花大绑,跪在殿上,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则是一颗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首级,赫然正是慕容令。
慕容垂的眼中泪光闪闪,嘴唇在轻轻地哆嗦着,喃喃地说道:“令儿,令儿,是阿大害了你,是阿大害了你啊!”
苻坚的面沉如水,他的手里正拿着慕容垂的那把金刀,而王猛则在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慕容垂等人,虽然脸上的表情还算平静,但那种胜利者扬眉吐气的模样,却是掩饰不住的。
苻坚叹了口气,开口道:“王丞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孤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慕容将军不是领兵南征了吗,怎么突然就叛逃了呢?”
王猛微微一笑,站出了队列,指着泣不成声的慕容垂,冷冷地说道:“臣早就说过,慕容家的人狼子野心,绝不会忠于天王,这慕容垂领兵出征之时,就做好了起兵叛乱的准备,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在长安,形同人质,所以他在谋反之时,还要通知其子,让其逃跑,这样他才会在前线叛逃。”
“臣通过自己的情报渠道,洞悉其奸谋,所以提前下手,借着与此贼结拜兄弟之机,赚到了他的金刀,这个金刀,就是他通知其子叛逃的信物,臣把这金刀一派人交给慕容令,他果然就连夜出逃,而且根本不走中原城镇,直接就是奔那北方的萧关而去。”
“这个路线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慕容垂在南边领兵叛逃到晋国,而慕容令则从塞外绕道回他们慕容氏的老巢,辽东龙城,然后慕容垂引晋军北上,慕容令则兵出幽燕,如此一来,我大秦危矣!”
苻坚倒吸一口冷气:“当真如此吗?”
王猛看着慕容垂,嘴角勾了勾:“天王,此贼就是利用了你的仁厚,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杀身之祸,这回慕容令逃亡之事,老臣故意泄露给了慕容垂,此贼果然惊慌,因为他的大军还没有开到南方,无法和晋人取得联系,所以他只能连夜出逃,被老臣设在军中的眼线一举拿下,现在人赃并获,慕容垂,你还有何话可说?!”
慕容垂的眼中流下两滴虎泪,他闭上了眼睛,站起身,再睁开眼时,神情已经变得异常地坚毅,朗声道:“王猛,你设计害我,甚至不惜假装结拜兄弟,来骗我金刀,再以此害我儿,今天慕容垂落得如此下场,无话可说,但你可别忘了当天结拜兄弟时发过的誓言,坑害兄弟,人神共愤,不得好死!”
王猛的眼中神芒一闪:“如果能为国除你这奸贼,就算上天加祸于我身,我也无妨!”
苻坚的眉头一皱:“慕容垂,孤问的是,王丞相说的是否属实,你真的和慕容令早有叛意,以金刀为信,约定出逃吗?”
慕容垂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天王,如果我真的要令儿背叛大秦,又怎么会让王猛老贼钻了空子?这金刀确实是我贴身的信物,但是也只是先父留给我的,那天老贼说要结金兰,将相和,还把您当年给他的玉如意主动拿出,我也只好用身边的金刀回赠,若是这刀真的如此重要,我又岂会给他?”
苻坚点了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王丞相,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王猛冷笑道:“没有的事,若不是他们早就计划好了逃亡叛秦,慕容令又怎么会直接出逃,向北而去?这些都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
慕容垂的眼中泪光闪闪:“定是你王猛拿了这个金刀,然后派人挑拨令儿,骗他出关,若令儿真的是早有计划,又怎么会扔下全家,孤身一人逃跑?只恨现在令儿惨死,那个你派去骗令儿的人,也给你灭了口,这从头到尾,就是你的阴谋诡计!”
王猛哈哈一笑:“略施小计罢了,若不是你心中有鬼,又怎么会父子同时叛逃大秦?你说慕容令是给我骗的,那难道你带着几个儿子,连夜从军营出逃,想去投奔晋国,也是我冤枉你的?!”
慕容垂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看着儿子的首级,哭道:“苍天在上,王猛奸贼,设下毒计,先害我儿,又要害我,他派人来军中散布谣言,说我儿叛秦,已被正法,事涉谋反,灭族之事,百口莫辩,难道我不跑,就等着王猛再来害我吗?天王,慕容这一南去,并非背叛您,只为逃得一命,日后有机会向王猛老贼复仇啊!”
苻坚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此事孤基本上明白了,王丞相,虽然你是国之重臣,但孤必须说,此事,你做得太过分了!”
王猛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王,你,你说什么?”
苻坚正色道:“慕容将军忠于国家,为孤率军出征,以解国难,你不思辅助,却设下如此毒计来害他。这金刀是慕容家的祖传信物,慕容令见了后,必不生疑,还不是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王猛咬了咬牙:“逃跑是慕容令一人所为,他在逃跑前,甚至杀了老臣派去的那个信使,若不是老臣早有防备,一路派人跟随,又怎么能把他拿下?他受伤之后不愿就擒,就直接自尽,要不然留下一个活口,也可对质!”
苻坚叹了口气:“就算慕容令出逃,不也是你设计的吗?总不是慕容垂让自己的儿子叛逃的吧。王丞相,你这样陷害忠良,真的太让孤失望了,若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那孤的朝堂之上,可还有人能尽心辅佐大秦呢?势必人人自危,互相算计,这朝中的风气,也就坏了!”
王猛只觉得一阵急怒攻心,喉头一甜,一张嘴,“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的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苻坚的:“传旨,赦慕容垂无罪,官复原职,慕容令以国士之礼下葬,丞相王猛,罚俸半年,以惩其过!”
半个月后,王猛府邸,内室。
与半个月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秦丞相相比,今天的王猛,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皱纹满脸,白发苍苍,眼容深深地陷了进去,本来神光四射的双眼,这会儿已经变得如此地空洞,看不到一点生气,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间或有一两声低低的抽泣之声,这位大秦丞相的生命,就如同正在燃烧着,时有时无的灯烛一样,随时都会熄灭了。
王猛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笑容,对着坐在他的床前,泪流满面的苻坚说道:“天王,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我君臣一场,也总有告别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苻坚哭着摇着头,却是紧紧地握着王猛已经枯瘦如柴的手:“不,景略,不要扔下我,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偏向慕容垂,我这就去下令杀了他,只求你不要走!”
王猛悠悠地叹了口气:“天王,别这样,那天他反行毕露,你正可以明正典刑,但你错过了机会,现在没有杀他的理由,强杀他的话,只会,只会让天下人不服。我知道,你,你为了我,下令大赦,我还是,还是得劝你一句,这,这不符合礼法,只有,只有君王和太后离世,才,才可以…………”
苻坚大吼道:“去他娘的礼法,我是天王,我要谁活谁就要活,景略,你亲手创立了大秦,你对大秦的重要性,超过太后,超过先帝,甚至超过了我!如果能让你病好起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猛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道:“生死自然天注定,岂非人力可改?臣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协助天王整顿朝纲,无一日不呕心沥血,这身体,早就不行了,若非不想亲眼看着天王的秦国垮掉,又怎么会强撑到现在?!”
“臣年少之时,喜欢谈玄论道,也染上了服食五石散的恶习,少年之时,只觉意气风发,可现在却是身体每况愈下,这些毒素积于体内,已是金石难救,这是臣的宿命,天王莫要伤悲!”
苻坚的眼泪再次如洪水般地涌出:“天啊,你为什么要如此地残忍,为什么要夺我景略!”
王猛的眼中突然神芒一闪:“天王,这些天你一直不理国事,陪在我这里,这是不对的,臣一死不足惜,但大秦的天下,千万的子民,都需要你继续去管理,照顾,岂可因一王猛而轻天下万民?!”
苻坚低头不语,久久,才叹了口气:“朝廷自有纲纪,有你留下的全套运转体系,即使没有我,也不会出事,景略,你不要太悲观,五石散毒,并非无药可救,听说西域有秘术可以治,我这就下令,让出征西域的吕光加快速度,给我迅速找到…………”
王猛摇了摇头:“这天下哪有能起死回生的药?若真有这么神奇的药,那西域之人也应该长生不死了。不过都是些谣传罢了,西域离中原太远,汉朝三通三绝之后,几百年来鲜有中原人踏足这片土地,才会有这种荒唐的谣言出现。这回吕光远征西域,就是为了打通这个联系,重开丝路,只要让西域纳入中原的州郡,以后大秦的西方,当可无忧!”
苻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难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救景略了吗?!”
王猛吃力地坐起了身,看着苻坚的双眼,表情变得异常地严肃:“天王,你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救我王猛,而是救你的大秦国,现在我的神志异常地清醒,这是回光反照,可能接下来再睡过去,臣就不会再醒了,所以这是臣最后对您的话,请您一定要听!”
苻坚勾了勾嘴角,刚要说话,王猛的手猛地抓紧了他的手,而声音变得异常坚定:“请您安心听我说!”
苻坚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我一定用心听,全力做!”
王猛的眼中光芒闪闪:“首先第一,请天王放弃南征晋国的想法,天下大乱,已近百年,南北分裂,也过一甲子,自古以来,南北风俗迥异,北人不可行中原王化于荆扬,吴人也不可能以舟船出中原以争天下,这才是这百年来,天下不能一统的真正原因!”
“虽然北强南弱,但是现在的晋国,君臣还算齐心,内有良臣,外有大将,军民视国家为汉人最后的希望,若无外力,他们会内斗,无力北上,而一旦大秦起倾国之兵想要灭晋,他们势必拼死抵抗。”
苻坚点了点头:“但我秦军毕竟有百万之众,当年晋国灭吴,不也是和今天的情况一样吗?为何景略总是看不到这一点?”
王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晋国代魏,灭蜀,内部统一,人心安定,而吴国君臣离心,又失了荆州,长江天险已不足恃,这是晋灭吴的原因。但大秦现在不是这样,中原各族杂居,被打败和征服的鲜卑,羌,匈奴,羯这些异族,都是潜伏待机,国家安定的时候他们不敢作乱,一旦前线战事不利,或者是久拖不绝,必会生乱于内,这点,望天王切记!”
苻坚叹了口气:“这些话我们早就讨论过多次了,不过这次,景略,我答应你,南征之事,暂且作罢!”
王猛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点了点头:“天王,这第二件事,就是臣刚才所说的,大秦真正的仇人,不在南边的晋国,而在北方被征服的各个胡人异族,您是氐族人,也是跟汉人长期混居,汉化程度最高的民族,即位以来,施行仁政,与汉人明君无二,所以氐族人和汉人会支持您。”
“但是其他的胡族,他们的生活习性与汉人完全不同,不事农耕,还是想着游牧抢劫的那套,这种习惯,非融合一两百年,不可改变!而在这些胡人彻底被同化成农耕的汉人之前,南方的晋人也会视秦国子民为异类胡虏,不愿统一,所以,跟您有灭国之仇的鲜卑人,羌人,才是真正的仇敌,您一定要认识到这点!”
苻坚的眉头微微一皱,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给王猛看在了眼里,他闭上了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天王还是不信我的话,我并不是对他们有什么私仇,才要这样说的,实在是慕容氏鲜卑和姚羌这两族,天生反骨。”
“慕容氏的燕国被我们亲手消灭,而姚苌的兄长,前任羌人大头领姚襄,被天王的堂兄苻黄眉亲手斩杀,这些人都跟您是国仇家恨,本身又是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之辈,天王切不可以为他们现在恭顺,就掉以轻心!”
苻坚勾了勾嘴角:“那拓跋氏鲜卑的代国,也被我消灭,为什么你从来不提把拓跋氏一族斩草除根呢?”
王猛叹了口气:“拓跋氏不一样,他们世居塞外,没有进入中原过,而且他们这一支,知道感恩,当年晋国对他们有恩,永嘉之乱时,居于中原的那些各族胡人几乎全部反叛,只有拓跋氏鲜卑一次次不遗余力地救援晋国,帮助刘琨在北方能坚持多年。”
“最关键的是,他们并没有见识过中原的花花世界,本质上还是塞外的夷狄,最多图点中原的物产,并不求万里江山。现在代国因为父子相残的内乱而灭国,其故地已经给匈奴部落的刘库仁和刘卫辰这两支分统,并不象慕容氏的鲜卑那样,仍然能统领其族人,只要天王能把拓跋氏的王子拓跋硅牢牢地留在长安,不让他回到故地重新召集旧部,这拓跋鲜卑,不用操心。”
苻坚点了点头:“记下来了,不放拓跋硅回草原。那么慕容氏和姚氏,孤又当如何应对呢?”
王猛闭上了双眼,说道:“这次本是除掉慕容垂的天赐良机,他和姚苌都是世上英杰,又会隐忍,想抓他们的把柄太不容易了。这次既然错过,以后想要下手就难了,陛下万万不可让此二人脱离您的控制,只要让慕容家和姚家的人居于长安城内,隔绝和割裂他们和族人的联系,以后慢慢地把这两族人分迁到大秦各地,编户齐民,与汉人杂居,才可能慢慢地消融掉他们。”
苻坚的眉头一皱:“那为何现在不能做这事呢?”
王猛摇了摇头:“现在氐族人的数量太少,汉人也并没有完全心服,天王还需要再用二三十年的时间安抚国内,不要说把他们迁移,就是前一阵天王迁移本族人,分居关中各地时,那也是哭天抢地,一片悲泣之声。若连您的本族人都不愿意部落分离,散居各地,这些异族又怎么可能愿意呢?到时候若是有人煽动,则很可能直接燃起战火,内乱于内,晋国再趁机北伐,大秦危险!”
苻坚点了点头,心下却颇不以为然,他看着王猛,说道:“景略,这两件事我都记下了,还有别的事吗?”
王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女色与男色,还望天王以后能稍加节制,臣弄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少年时颇为纵情声色,又加服食五石散的原因,天王身体壮健,但药石终是伤人之物,臣走之后,只怕无人会再规劝天王了。”
苻坚咬了咬牙,正色道:“这次的事,就是我管不住下面那活儿才引起的,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好色乱为了,慕容家的男人和女人,以后我一个也不留!”
王猛叹了口气:“晋国的玄士们有养生修性的一些秘术,以后天王或可重金购来,当年竹林七贤的稽康就有一本,臣这里有抄录本,希望天王能多看。”
“此外,天王需要牢记,氐族宗室是您的同族,也是最亲密可靠的力量,当年晋国八王之乱是宗室之乱,但在您这里,阳平公苻融,您的庶长子苻丕,太子苻宏,都是忠诚可靠的人,尤其是阳平公,文才武略,是国之柱石,我死之后,天王的军国大事,希望能多与阳平公商议,再作决定!”
苻坚点了点头:“可是孤也不可能只跟他们这些宗室之人讨论吧,慕容垂,姚苌这些人,真的就弃之不用了吗?”
王猛摇了摇头:“天王,臣刚才就说过,这些是最危险的敌人,从敌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他们一定会怂恿你南征晋国,一统天的的。”
苻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我刚才答应过你,不会南征晋国的。”
王猛正色道:“臣与天王相处二十多年,太了解您了,您现在答应臣,但心里却并不乐意,就算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您能忍得住,但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您还能忍吗?您是有大雄心的人,想着要天下一统,就算自己极力克制,只要有人进言,您终归还是受不了的!”
苻坚咬了咬牙:“孤说过,答应了你的事,就会做到。绝不食言!”
王猛摇了摇头:“慕容垂和姚苌一定会想办法在两国之间制造摩擦和挑事的,这两个人,天王一定要留在朝中,不给实职,以虚衔空置即可,而他们的部落,也要撤往北方,不要留在南边与晋国接壤之地,慕容垂比您年长十余岁,姚苌也大过您,只要您能节欲养生,活得比他们久,国内无事,他们自然不能兴风作浪!”
苻坚点了点头:“记下来了,多谢景略教我如此良策!”
王猛说了这么多话,脸上的红**色渐渐地褪去,眼中的神彩也渐渐地消失,他躺回了床上,喃喃地自语道:“天王,臣还想跟家人们交代几句话,请您…………”
苻坚的眼中泪光闪闪,紧紧地握了握王猛的手:“景略,珍重,孤这就去找御医,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他说完之后,咬牙一扭头,转身就走,而两行清泪,直接挂在了他的脸上,串成一行,被风一吹,随风而落。
当苻坚的脚步声远远地消失在院外之后,屋内只剩下了王猛的几个儿子,王皮,王永,王休,王曜等人,而更小的几个十余岁的孙子,则跟着跪在大人的身后,抽泣不已。
王猛的目光扫过这些子孙的脸,突然神色一变:“镇恶何在?”
王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转而说道:“镇恶是不祥之人,今天我们全家都要为爹爹您祈福,就没带上他!”
王猛叹了口气:“都是我王家的子孙,怎么可以厚此薄彼?镇恶只不过是出生的时间不太好,正好是五月五的恶日出生,但只凭这个,就把他看成不祥之人吗?太不象话了!”
王休正待开口,一边的二哥王皮说道:“爹,您这回的病,没准就是镇恶这个灾星带来的,我们都商量好了,把他先送出去几天,等您病好了,再接回来就是,但现在事关您的…………”
王皮的话音未落,王猛突然怒吼起来:“混蛋,说的什么话!为父平时怎么教你们的,都当耳边风了吗?”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竟然爆发出如此的能量,这一下惊得所有王家的子孙,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王猛跌坐回了床头,叹了口气:“昔日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也是恶日出生,但不照样是名垂青史的人杰吗?镇恶生下来就与众不同,比别的孩子更加机灵,你们不要看他是恶日出生,以后光大我们王家,非此子不可!”
这回所有王猛的儿子,不管心中情不情愿,都只能应道:“爹爹说的是。”
王猛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眼中的光芒也渐渐地消散:“你们记住,以后我们王家不管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都要团结一心,共同面对,切不可象今天这样,随便地抛弃家中的亲人,朝代可以更替,天下可以易主,但只有家族,血缘这些,才是永远不可割裂的。”
一个稚嫩的童声从门口响起:“爷爷!”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七八岁的俊俏小男孩,哭着从两个妇人的手里冲了出来,直扑向王猛,一下子钻进了他的怀里,把头深深地埋进去:“爷爷,镇恶不要您走,镇恶不要您走!”
王猛的脸上老泪纵横,轻轻地抚着王镇恶的背,柔声道:“爷爷没事的,镇恶,你是男子汉,要坚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辱没了王家的名声。”
王镇恶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在王猛的怀中哭泣。
王猛叹了口气,看向了床前的子孙们,缓缓地说道:“今天我跟天王交代的事情,他并没有往心里去,我受天王大恩,我们王家也必须为秦国尽忠,天王已经给了我无上的尊荣,我死之后,永儿作为家中嫡长子袭爵,其他的孩子,也都各有自己的官职,以后要靠自己的本事,来争取自己的未来,如果得爵之后,才可分家别居,这是我王家的家规,大家切不可忘!”
王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的神色,但仍然跟着其他的几个兄弟低头应道:“谨遵爹爹的教诲!”
王猛扫了王皮一眼,继续说道:“如果天下大乱,你们为秦国尽了忠之后,也要考虑到家族的未来,我王家子孙满堂,真的碰到乱世,则要有子孙去南方,晋国!”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大惊,王镇恶抬起了头,乌溜溜的眼珠在转着:“爷爷,晋国不是我们的敌人吗?为什么要去晋国?”
王猛叹了口气:“你们记住,你们都是汉人,秦国是我们的祖国,但毕竟是异族人建立的国家,天王仁厚,心慕汉家文明,境内各族平等,这样的国家,值得我们效力,但是南方的晋国,才是汉人的衣冠正溯,如果秦国不保,你们不要留在北方侍奉虎狼之君,要去南方,认祖归宗!”
王永的眉头一皱,抬起了头:“爹爹,有一事孩儿一直不明。当年晋国大将桓温率军打入关中,兵临长安,而您也去见了桓温,他对您非常地器重,为何您当时不跟着他回晋国呢?”
王猛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道:“因为晋国的情况很复杂,当时并不是我回晋国的好时机,孩子们,你们听好了,我们王家世代居于关中,我们的基业,祖坟都在这里,但这并不是我们死守故土,不追求汉人正溯的理由。”
“当年我去见桓温,就是想着看看这个名震天下的大英雄,是否是可以找付终身之主。若他真是英雄主,当提劲旅,攻克长安,收复两京,横扫天下。”
“可是他明明离攻克长安只差一步,却是退缩不前,当年晋军入关中,关中豪杰蜂起响应,长安唾手可得,但他却怕损耗自己的实力,白白观望了半年之久,我终于明白,桓温要的,不是真正地收复失地,建立功业,而只是为他的谋朝篡位,积累功勋而已。”
王永奇道:“积累功勋?攻下长安不是更能有功勋吗?”
王猛长叹一声:“晋国是南渡政权,朝廷由这些北方世家,如太原王氏,琅玡王氏,陈郡谢氏等把持,而地方的兵权,尤其是荆州的兵权,则是由桓家这样的军阀所控制,桓温想要进入朝中,掌握朝政,就得作出一副北伐的姿态,但不能真的收复两京,如此一来,会有新的北方世家进入朝廷,未必会支持他夺位,如果他强攻长安,自己的兵力损失过大,那连荆州可能都无法保全,所以他眼见功劳捞得差不多,见好就收,准备回去篡位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桓温后来在枋头大败于慕容垂,声名尽丧,在江东又给王家,谢家这样的世家抵制,终其一身,不得篡位,幸亏我当年没有跟他回去,不然的话,哪有我后来的功业呢?”
“你们要记住,晋国内斗激烈,世家和地方军阀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如有外力压迫,他们会团结一致对敌,但一旦太平,则会争得你死我活,如果不是北方大乱,你们也不要随便入晋,一旦卷入,想再回关中故居,可就难了!”
所有的子孙们齐声道:“孩儿谨记!”
王猛的看向了怀中的王镇恶,突然微微一笑:“镇恶啊,王家的未来,就靠你啦!”他这话刚说完,头却向着边上一歪,嘴角边挂着一丝神秘的笑容,气息却绝。
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号声顿时响起:“爹(爷爷)啊!”
三个月后,长安,太极殿。
苻坚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表情,王猛的离世,仿佛抽走了他的灵魂,短短的三个月功夫,他的头发从以前的黑色,变成了花白,四十出头的这位大秦天王,这会儿看起来,倒象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难怪,自从亦师亦兄的王猛离世后,这几个月他茶饭不思,几乎整个人都要垮掉了。
苻融站了出来,朗声道:“天王,王录公已经走了,但大秦还在,大秦的万千子民还在,请您振作起来,继续带领我们共创大业!”
苻坚的嘴唇微微地抖了抖,缓缓地看向了苻融:“阳平公啊,有什么事情,你们来办就行了,孤现在的情绪很乱,并不想管这些事,给孤一点时间,让孤平静一下。”
苻融摇了摇头:“此事非天王处理不可!我等都无权办理!”
苻坚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道:“还是王丞相之子王皮谋反之事吗?他因为没有袭到父亲的爵位,而王丞相临终前也没有给子侄们去求一官半爵,所以一怒之下才会阴谋叛乱,阳平公,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苻融勾了勾嘴角,说道:“国有国法,王丞相虽然于国有大功,但是子孙谋反乃是大逆,若不依法严惩,那王丞相亲手建立起来的法制的威严,荡然无存。臣以为,以王丞相于国之大功,可以不株连其他王氏子侄,但王皮和其他同党,应该诛灭!”
慕容垂紧跟着站了出来,说道:“臣附议!”
除他之外,十余名朝臣也都纷纷出来附议。
苻坚的眼中光芒闪闪,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道:“罢了,王皮谋反,只是未遂,还没有形成实质性的危害,上回苻洛谋反,按国法本应处死,王丞相却进言,说苻洛是攻灭代国的功臣,孤却疏忽了对他的封赏,以至于心生怨意,被小人挑唆之后,就一怒起兵谋反。”
“王皮谋反,说白了是因为没有得到官职与爵位,心中不平的原因。王丞相于国有不可磨灭之大功,孤却没能让他的子孙享受荣华富贵,孤的子孙,一个个无尺寸之功就可位居王候,也难怪王皮心中不满。这次就饶他一命吧。”
苻融点了点头,说道:“天王仁厚,万民景仰。臣代王丞相全家谢您的大恩大德!”
苻坚坐直了身子,这会儿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个帝王的威严与刚毅,他看着苻融,缓缓地说道:“把王皮流放到塞外朔方郡,其他王氏子侄不问,此外,任命这回没有附逆作乱的王丞相长子王永为礼部尚书,承袭王丞相的爵位不变。”
苻坚说完这些之后,舒了口气,看向了慕容垂:“慕容将军,南边可有何动向?上回进军之事半途而废,晋国有什么反应吗?”
慕容垂摇了摇头:“上回因为大秦的大军出动,晋国荆州刺史桓冲非常紧张,也征发了十万大军准备对抗。后来我军因为内部的事情没有前进,而晋军则趁机攻掠了汉水,沔水一带,掳掠了几万户百姓而去。我军边境的部队因为未得天王军令,只能坚守不战,未能出击。”
苻坚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恶贼,强盗!桓冲欺人太甚!”
苻融正色道:“天王,请不要忘了王丞相的临终遗言,对晋国,还是要保持以和为贵,不可妄动刀兵啊!”
苻坚咬牙切齿地说道:“桓冲之才,比起其兄桓温,差远了,但仍然敢进犯我大秦,为什么?不就是欺我国新失栋梁,想要占一把便宜吗?上次他们企图勾结苻洛与苻郎,攻打我中原,孤已经忍了一回,这回居然得寸进尺,如果不加以惩戒,那以后晋人就会组织大军北伐,这次没说的,必须要加以严惩才行!”
说到这里,他看着站在一边的苻丕,沉声道:“东线的晋军,有什么动向没?”
苻丕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作为苻坚的庶长子,他还是苻坚当年与侍女生下的孩子,所以在秦国,这位能力不错的皇子的地位很微妙,这次南征,也是他第一次领军出征,满以为可以建功立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一听到父王的问询,他马上开口道:“晋国看起来荆州扬州两块的矛盾很深,儿臣以为,我们很有机会!”
苻坚的眉头一挑:“什么机会?”
苻丕正色道:“这回我大军准备南征之时,只有荆州的桓冲出兵抵抗,而东线,从建康到两淮地区的晋军,却没有任何动员的迹象,只有都督五州军事的谢玄,发了征召军队,募集新兵的法令,儿臣以为,这不过是作作样子而已。”
苻融的眉头一皱:“长乐公(苻丕的爵位),军国大事,还是要慎言,我得到的情报是,谢玄征召的多是两淮一带的流民,老兵,这些人都是当年从北方南下的,身经百战,远非一般百姓可比。这个动向,其实比桓冲的十万大军更让人不安啊。”
苻丕笑道:“王叔啊,谢玄不过是高门子弟,只知清谈论玄,哪懂军事?晋国历次北伐,有哪个世家子弟能驾驭得了这些凶悍的流民帅的?最后往往是自己北伐不成,倒是先内乱了。就是姚将军,当年你的兄长不就是这样离晋投秦的吗?”他说着,哈哈一笑,看向了站在中段的一个中等个子,一身皮袍甲胄,四十上下年纪的羌人将领。
此人姓姚名苌,乃是羌人首领,当年其兄姚襄神勇无敌,纵横天下,先是投奔了石赵帝国,后来北方大乱,南下归晋,却受到了世家子弟的排斥,在北伐时再次叛晋,想要进入关中自立,却被秦国大将苻黄眉斩杀,姚苌和其他的族人也就此归顺了秦国,因为其人狡诈多智,如同狐狼一般,而羌人又数量众多,即使是苻坚对其也是忌惮三分。
姚苌微微一笑:“长乐公说的是,晋国的那些高门子弟,哪会打仗?连礼贤下士都做不到。他们真正能打的,也就是荆州兵马罢了,天王,只要打垮了桓冲,那晋国的天下,就是唾手可得啦!”
苻坚的双眼一亮:“江东兵马,真的这么不好使吗?不至于吧。他们不也是有祖逖这样的英雄吗?”
姚苌不屑地勾了勾嘴角:“祖逖那时候,天下大乱,招的多是南下的北方流民,再就是我兄长那回,也是北方石赵帝国崩溃,大量流民南下,我们羌人也是无处可去,只能暂时依靠晋国。并不是江东兵马厉害,是北方南下的这些流人,身经百战,战力强悍。至于江东的兵嘛,嘿嘿,不值一提。”
“当年晋国大臣殷浩要北伐,就用我们部落为先锋,但又怕我们立功,所以多方牵制,本来我兄长感激晋国收留之恩,是真想为他们效力的,却给一个不懂军事的文官处处为难,这才一怒叛晋,晋军中军后军十万,被我们彻底打垮,哪还有半点强军的样子?”
苻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江东方向,不足为虑,晋国只有荆州兵还有战力吗?”
苻融急道:“天王,万万不可大意,吴人的战力不弱,尤其是水网纵横的江南之地,是非常难对付的对手,王丞相一直说…………”
慕容垂突然冷冷地说道:“王丞相已经故去了,阳平公,你是不是想用阳平公压天王一辈子?活着的时候要听他的,他死了还要永远按他说的来,有机会也不进取吗?”
苻融双眼圆睁,厉声道:“慕容垂,王丞相在世的时候就料到你不怀好意,就想挑拨天王南征之心,好为你鲜卑人的复国创造机会。你别以为王丞相不在了,你的奸计就会得逞,有我在,断不会让你如意!”
慕容垂哈哈一笑:“是啊,王丞相在时,为了除掉我,不惜瞒着天王,设下如此毒计,还害死了我无辜的令儿,阳平公是不是想继承你恩师的遗愿,继续灭我慕容家满门呢?哼,大秦立国到现在,谋反的好像都是宗室,或者是王丞相的家人吧,我慕容家可有半点对不起大秦的地方?!”
这话说得让苻融冷汗直冒,确实,慕容垂的话虽然没有说透,但是意思已经出来,直指谋反之人,是苻秦宗室和王猛的家人,暗示王猛和苻融也有这种反意,话说到这程度,苻融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以再多进言了。
苻坚的眉头一皱,这话的意思,他也听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好了,慕容将军,阳平公,你们都是国家栋梁,丞相新逝,你们应该齐心协力才是,怎么能这样公然争执呢,这让其他的大臣们怎么看,怎么想?”
苻融勾了勾嘴角,说道:“天王,非是臣要为难慕容垂,实在是他的话,与王丞相的遗言完全不符合,王丞相至死都不忘的事情,您当时也答应了,怎么现在给他和姚苌两句话,就要改变主意了呢?”
苻坚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孤答应过王丞相,不会全面南侵,以稳定国内为主,但也没说就可以纵容晋国的一再挑衅,现在不是孤要南征晋国,而是晋国犯我边境,他们的这个野心如果不得到打击和惩罚,我大秦将永无宁日。”
慕容垂笑道:“末将愿领兵出征,先挫桓冲,再取两淮,等到我大秦饮马长江之时,即可考虑一统天下,天王也将完成历代伟大君王的丰功伟业,永垂青史!”
姚苌也跟着说道:“末将不才,愿辅佐慕容将军一道南征,为国立功,为天王分忧!”
苻坚的眼中光芒闪闪,似是有些动心,苻融看着苻坚,急得满头大汗,却是欲言又止,久久,苻坚才叹了口气:“丞相新丧,这时候不宜大战,只需要击退晋国的挑衅,给他们一点教训即可。此外,这次我们也可以试试晋军的战斗力,以决定后续的发展,孤意已决,众卿听旨!”
所有的文臣武将们全都齐齐地跪下,各怀心思,听着苻坚的正式军令,只听到苻坚那沉稳有力的声音,在太极大殿中来回飘荡着,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以苻丕为征南元帅,领兵十五万,三天后出发,慕容垂为先锋,继续率本部鲜卑兵马三万,目标为晋国的荆州门户襄阳,限你们半年之内,攻克襄阳。”
苻丕与慕容垂对视一眼,齐齐下跪:“臣遵旨!”
苻坚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若晋国起大兵来争夺,孤也将尽征大秦境内的男丁,与之决战,此外,为了减轻襄阳之战的负担,必须在巴蜀和两淮这两个方向进行牵制性作战。姚苌何在?”
姚苌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跪了下来:“臣在!”
苻坚正色道:“即日起,加你为龙骧将军,带本部羌兵五万,出镇CD,建造战舰,限你于半年之类,打造出一千只舰船以上的水军,随便准备顺江东下,水陆并进,直取荆州!”
姚苌沉声道:“臣遵旨!”
苻坚微微一笑:“这龙骧将军是孤当年作为将军时的封号,此后我大秦一直虚置此职,今天孤把此称号给了你,姚将军勉之!”
此言一出,很多人脸色一变,暗地里摇头不已,姚苌的神色平静,磕首于地:“谢天王隆恩!”
苻坚继续说道:“兖州刺史,广武将军彭超,后将军俱难何在?”
两个高鼻深目,多须黑面的匈奴族大将越群而出,单膝跪地:“末将在!”
苻坚正色道:“彭刺史,你这些年来一直献平定淮南之策,这次,孤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这个目标实现,兖州兵马十四万,交与你指挥,你的任务,是在东线两淮之地,发起进攻,有机会则攻取两淮,没机会则牵制晋国江东兵马,使之不能加入襄阳战场,明白了吗?”
彭超面露喜色:“谢天王信任,末将一定攻取两淮!”
苻坚沉声道:“各位,王丞相不在,大家要各司其职,为国尽力!”
所有所臣子们齐声应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之后,所有的臣子们都快步而走,只有慕容垂和姚苌拖到了最后,二人相视一眼,走到无人之处,慕容垂笑道:“自古惟名与器不可假人,天王把龙骧将军一职给了姚兄,岂非天意乎?”
姚苌笑着摇了摇头:“咱们是一路人,慕容将军,攻下襄阳,咱们才有机会,勉之!”
慕容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光芒:“天王大恩,将百倍报之!”
东晋太元六年,九月。
已是秋高气爽之时,田间的粮食已经被收割一尽,忙碌了大半年的农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吹牛练武,水牛趴在田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拍打着身上的牛虻,好一派宁静安逸的景象。
刘裕一身短衣,背着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他的腰上缠着一个小布囊,里面装着一百五十钱,这是他去广陵的盘缠,今天一大早,他辞别了母亲与两个弟弟,即将奔向未知的前方,而现在的他,站在七里村前的一处小岗之上,回首故乡,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一声叫唤把刘裕的思路拉回了现实:“寄奴,等等我。”
刘裕不满地勾了勾嘴角,看着满身肥膘都在随着奔跑而发抖,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穆之,没好气地说道:“死胖子,熟归熟,我可丑话说到前面,要是从军之后你再天天寄奴寄奴地叫,我就…………”
刘穆之哈哈一笑:“你就怎么样?打我吗?寄奴啊,你可是大丈夫,说话要算话哦,你说我可以这样叫你的。”
刘裕叹了口气,恨恨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奶奶的,怎么以前就说了这话呢?好吧,这下子我这个外号可要流传出去了,连伧子,外乡人都要知道啦。”
刘穆之笑着摇了摇头:“其实这个外号没啥不好。寄奴寄奴,也许另有一层意思呢。”
刘裕心中一动:“此话怎讲?”
刘穆之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个寄,可以是寓居于人家的意思,也可以是英雄好汉暂时栖身的意思,寄人篱下也是寄,但只是大丈夫暂时不得志而已。当年汉高曾经不过为一亭长,韩信更是有胯下之辱,这都是他们发迹前的蜇伏而已,就是那石赵皇帝石勒,不也曾经做过奴隶吗?与他们相比,你可算幸运的了。”
刘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寄奴,就象盘龙一样,只是暂时潜伏,一有机会,就可以一飞冲天吗?”
刘穆之笑道:“正是如此啊。我们这京口啊,可真的是英雄辈出,有你这个寄奴,还有一个盘龙呢!”
刘裕的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却听到另一边传来了一阵笑声:“哎呀,可算让我们赶上了,刘大哥,你还没渡江啊。”
刘裕微微一笑,看向了南边的方向,官道之上,檀凭之和魏咏之,还有魏咏之的弟弟魏顺之,这三人都是一身劲装,手提齐眉棍,背上背着弓箭,结伴而行,他们今天没有穿天师道的弟子服,一身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虽然打了几个补丁,但看起来神清气爽,任谁见了,也要说一声英雄好汉。
刘裕笑道:“要跟母亲辞行,所以晚了一点,怎么,你们不去渡口,还要来这里绕一圈吗?”
他看了一眼三人,勾了勾嘴角:“孟兄弟呢,他不是说也要从军的吗?”
刘穆之笑道:“想必孟兄弟跟着刘毅一起走了吧,他们应该是想当参军的,并不是想从小兵做起,跟咱们并不算是一路。”
檀凭之点了点头:“他们一大早就走了,刘大哥,我檀凭之以前谁都不服,但来了京口后,就服你了,以后不管在哪里,我都认你当大哥,你肯认我这个兄弟不?”
魏咏之的三片兔唇也是不停地在晃动着:“俺也一样。”
刘裕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三人的肩膀:“好兄弟,没说的,其实上次你们肯助我去杀刁家兄弟,咱们就已经是过了命的交情了。以后咱们在军中要同心协力,共同做一番事业。”
檀凭之点了点头,看向了京口城的方向:“只可惜没有杀了那两个狗东西,还让他们去广州上任了,哼,也不知道到时候会祸害多少百姓!”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谢将军说了,以后早晚会跟他们算账,不过现在大敌当前,暂时不能内讧而已。咱们这回投军建功,以后有了官身,再跟这姓刁的斗。”
刘穆之笑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咱们上路吧,募兵令一出,从三吴之地到京口,甚至兖州和豫州之地,都有壮士从军,咱们再不赶快走,只怕今天没法到广陵吃晚饭啦!”
刘裕笑着大步向前:“走,去广陵,我请大家喝酒!”
广陵城外,十里,保障湖。
这是一片连接在一起的泊地,地势平坦,在这些小泊的边上,已经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兵营,方圆十余里,人山人海,大批的布衣百姓,一个个身形壮硕,排队自营门而入,而前营的偏门,则是穿上了盔甲,换上了战衣的新兵们,分别被各自的军官带出,走向了他们未来的军营。
刘裕和他的兄弟们站在营门前,看着前面的壮汉们一个个地向前慢慢地走,营门之内,设了几十张坐案,一些三四十岁的老兵,正坐于案后,对着站在案前的投军壮士们,边问边计,然后发出一个个的木制号牌,拿了号牌的壮士,就纷纷地给别的军士们带走,换上衣甲,正式成为这支名为北府军的新军一员。
檀凭之看着从另一处营门处,整队走入的几百名军士,皱了皱眉头:“怎么有些人还要走后门啊?他们看起来就是一整支军队,为何还要来投军呢?”
刘穆之笑道:“檀兄弟有所不知啊,这次谢将军募兵,可不止是各地百姓来投,两淮之间的很多流民帅,就直接组织了自己家的子侄部曲,甚至全副武装地整体来投军,象现在过去的,就是咱们京口临江仙酒楼的高掌柜,他这回可是拉出了三四百个兄弟呢,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旧部。”
刘裕点了点头:“我也是一样,以前只知道高叔是从北方过来的,但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本事,看,高雅之那小子,这会儿全身披挂,象个将军呢。”
说话间,对面的高雅之也看到了刘裕,远远地向着他挥了挥手,算是致意。
刘裕正待回礼,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呀,刘裕,你们也来了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刘裕先是一愣,转而笑着扭过了身子:“希乐,你不是一早走了吗,怎么现在才…………”
说了一半的话,刘裕突然收住了嘴,转而看向了刘毅与孟昶身边站着的一条大汉:“咦,这不是无忌么,你怎么也来了?”
何无忌哈哈一笑:“刘裕,你可别忘了,我何无忌可是这广陵的从事啊,现在谢将军出镇广陵,广招天下壮士,我又怎么可能无所事事呢?你也真是的,来北府从军,也不来见见我这个老朋友。”
说着,他看向了刘毅等人,笑道:“可惜,那瘦西湖的螃蟹,你是无福消受啦,倒是让刘从事他们吃了个痛快!”
刘毅笑道:“你可别以为请我吃了几个螃蟹,就可以把赌账给混过去了,这回我从军,暂且记上,等到打完秦虏之后,你还是得连本带利地一起还我!”
何无忌的脸微微一红:“哎呀,都从军了还谈钱,多伤感情,这仗下来还不知道你我能不能活命呢,要是到时候有命在,一定还你那七百钱!”
刘裕轻轻地“哦”了一声:“何从事这回也是来投军的?”
何无忌笑道:“这是自然,家父本身就是淮泗一带的流民帅,带头大哥,当年可是名震一方的英雄好汉呢,这些年来朝廷对外休兵,家父也解甲归田,但一听说这回谢大帅组建北府军,要大战秦虏,他老人家又带着当年的老弟兄和子侄们来投军了。”
说到这里,他努了努嘴角,冲着那边的高雅之等人说到:“说起来,高掌柜当年和家父还是并肩子作战,过命交情的兄弟呢,你看,高掌柜不也来了吗?”
刘裕叹了口气:“京口真的是藏龙卧虎啊,想不到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高掌柜,居然当年也是南下的流人,还有这段经历呢。”
刘毅笑道:“刘裕啊,你有所不知,非但无忌的父亲跟高掌柜有旧,无忌的母亲,还是号称江淮兵王的刘牢之的姐姐呢。那个刘牢之你也应该认识,就是谢大帅身边的那个紫面护卫呢。”
刘裕的心中一凛,这些天来,他反复回想起谢玄身边的护卫,刘牢之和孙无终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甚至无数次地在想,如果当夜自己控制不住,出手真的跟谢玄手下的人交起手来,那定然不是刘牢之和孙无终的对手,毕竟,那种真正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狠厉气质,是自己现在所不具备的。
刘裕想到这里,点了点头:“刘牢之确实是我刘裕平生仅见的英雄好汉,他是谢将军的左右,这回也应该在军中担任要职了吧。”
何无忌笑道:“舅舅这回是统军大将,跟高掌柜,家父,终叔,还有田洛将军,诸葛侃将军,刘袭将军等人一起,成为北府军的军将,听说各部队将会在招收了新兵之后进行大比武,把最优秀的新兵组建成一个箭头部队,号称老虎队呢。”
檀凭之哈哈一笑:“老虎部队?这名字好,下山猛虎,锐不可当!这部队,我加定了!”
刘毅笑了笑:“檀兄弟一身武艺,肯定是落不下你的。不过…………”他看向了站在一边,低头不语的刘穆之,“刘先生怎么也来了呢?这是军营,不是学堂,只怕并不适合你啊。”
刘穆之不服气地拍了拍肚子:“这里有货就行了,再说孟昶孟兄也是读书人,他不也来从军了吗,你也没说是学堂吧。”
刘毅笑道:“孟兄不一样,他从北方一路南下,身经百战,可谓文武双全,这点檀兄弟和魏兄弟都知道。而你刘先生,是出了名的文弱啊,要是去管个后勤,理个财应该还可以,但这战斗部队嘛,嘿嘿,你还是先瘦下来再说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只有刘穆之气得脸色通红,却又是无一言反驳。
刘裕边笑边摇头:“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别杵在这里了,胖子这回是想来建功立业的,未必会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在战斗部队里呆着,咱们先去报名吧,自然有征兵官会把我们分到该去的地方。”
刘毅点了点头:“理当如此,走吧。”
众人一路走进了营门,这一群龙精虎猛的好汉,即使是在一众来投军的壮士里,也是显得卓尔不群,就算是胖子刘穆之,那足有两个人宽的,如门板一样的身形,看起来也挺能唬人的,若不是走几步就要喘一下,甚至还会让别人当成是大力士呢。
所过之处,其他人纷纷闪开,很快,他们就挤到了一个征兵官的席前。
这是一个头发胡子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兵,脸上除了皱纹外,几道不深不浅的刀疤,让人触目惊心,他盘着双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小案,头也不抬地拿着一枝毛病,在一卷白纸上记录着:“一个个来,叫什么,哪里人,有何特长?”
刘毅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吾名刘毅,刘邦的刘,毅力的毅,乃是南徐州的州中从事,这回来投军,想谋个参军之职,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老兵抬起了头,看了看刘毅:“你就是京口刘毅刘希乐,小字盘龙的那个?”
刘毅点了点头:“正是。”
老兵低头在一个紫色木牌上写了起来:“上头打过招呼,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该叫您长官了。这是您的木牌,请去帅帐报道。”
刘毅微微一笑,接过了这个木牌,一个小兵恭敬地上前领着他,转身就走。
老兵继续说道:“下一个。”
刘穆之笑着走上了前:“我姓刘,名穆之,京口人士,熟读史书,博晓古今,精通诸夷语言,想要…………”
老兵的头都没有抬,拿起另一块黄色的木牌,边写边道:“是江家的乘龙快婿,上面提过你的,谢将军要你去铠曹参军那里报道,去吧,刘穆之,下回再见面的时候,应该是我向你行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