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希尔薇德偏着头,眼睛像是幽暗中的宝石。
方鸻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
“快到终点了。”
他说,同时走出门去。
前方是一条漆黑深邃的走道,一切幻境在此都化为了虚象,四周的阴影像是黑烟氤氲升腾。
而一道影子就站在前方。
那是希丝。
少女双手按在胸口,仿佛捧着什么东西一样,目光直勾勾穿过他,看着黑暗之中空无一物的地方。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方鸻看到这一幕,心中便已经有了明悟,他平静地拿出那枚纹章——当然,后者已经变成了牺牲者的见证。
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希丝小姐,不是我不想帮您,可是……如果被它发现,我们都会死的。”
“杰弗里先生,你真要这样一条路走到黑吗,尽管你心理清楚——三十年前你背叛了你的朋友们,而他们又给予了你什么?三十年后,你还寄希望于那样的一切吗?”
“可哪有什么希望?”杰弗里叹息一声:“你说得对,三十年前我就做错了所有的事情,害死了所有的人,我这样的人,又哪有什么救赎?我没办法回头了,希丝,我罪无可赦,所以只能这么走下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回头吧,杰弗里先生,”少女苦苦哀求道:“一个人可以做错一时,但他不能一直这么做错下去,有一天你总能得到大家的原谅的。”
“原谅,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奢侈的词,谁有会原谅我这样一个人呢?”
“至少我原谅了你,杰弗里先生,我知道你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过去的悔恨之中,可你想过有一天你还会为今日的一切而后悔吗,你还要再帮助它为恶吗?”
“杰弗里先生,为自己留下一个希望吧。”
“可是……”那人影显得犹豫至极。
“你的朋友们会原谅你的,杰弗里先生,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你今日所做的一切。”
“可我害死了他们,害死了米苏小姐,害死了迪克特先生,害死了老板,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的。你不明白,希丝小姐。”
人影低声哭泣了起来。
“都怪我,搞砸了一切——可我原本并不是那么想的,我只是以为老板他们做得太过头了,可我没想到那么多。我是贪小便宜,是个可恶的烂赌鬼,可我绝没想过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的确是愚不可及,杰弗里。”
黑暗之中,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方鸻身后传来。
方鸻与希尔薇德都是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才看到烟雾弥漫之中,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正从那里走了出来。
那是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塔波利斯骑士团此次任务的雇主,他先前和迪克特一起失踪,这会儿却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他在黑烟缭绕之间站得笔直,冷冷地看着那道黑影。
那黑影抖索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目光分明可以穿过方鸻与希尔薇德,却直勾勾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是你吗,老板?”
男人冷哼一声:“是我,还好没被你气死,滚吧,杰弗里,我原谅你了,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原来你没死,老板,我……”那黑影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原谅我?”
“要是三十年前,那时候你让我逮到,我恨不得一剑捅死你这个叛徒,”男人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但算了,你这个蠢货,我原谅你太多次了,也不多这一次。但你欠的不是我,而是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吗?”
黑影浑身颤抖地啜泣道:“我明白,老板。”
“去吧,你没有希望了,你会下地狱的,杰弗里,”男人答道:“但是,在那之前我向你保证,有些人会比你先一步去那个地方。”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这条黑暗的走道,轻轻摇了摇头:“三十年了,这个该死的鬼地方,是该做个了结了。”
黑影才回过头去,对希丝说道:“希丝小姐,你说得对,我做决定了。”
“谢谢你,杰弗里先生,你给我们所有人留下了一个希望。”
黑影摇了摇头:“我只是尽力弥补而已,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下地狱,你不必安慰我,希丝小姐。没有人能救赎我,但我可以救赎其他人,或许这就是我留在这个地方的唯一原因——”
希丝这才摊开手心,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他:“可总有希望的,杰弗里先生,就像黑暗中的火苗,虽然微弱,但一样可以照亮人心。”
杰弗里一言不发,接过那枚印记,同时他也将龙之金曈给他的东西——狂热者的牺牲印记交给希丝,“拿着这个,它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希丝,有朝一日说不定你们会用得上它。我马上去见那个女人,只希望她不要发现什么端倪。”
他看了看少女,最后才提醒了一句:“等她拿到了那把剑,幻境的力量会被削弱到极致,留给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祝你好运,希丝。”
希丝轻轻点了点头。
但杰弗里不再看她,他转过身,最后一次看向带着面具的男人。
“也祝你好运,老板。”
然后黑影烟消云散。
男人别过头去,轻轻吸了一口气。
而少女则转向方鸻,仿佛终于可以看到他与希尔薇德,她微微一笑:“记得答应我的事,艾德先生,保护好胡地,此去恐怕难以再见,很高兴能遇到你与胡地这样勇敢而善良的人。”
说着她转过身去,但方鸻先一步叫住她:“等等,希丝。”
少女停了下来。
方鸻才问道:“其实虚妄胜利之刃不过是妖精圣剑嘉拉佩亚留在这里的一个影子,它根本威胁不到龙之金瞳,对吗?”
少女一怔,低下头没有说话。
“但它可以杀死你。”
“龙之金瞳的容器。”
“艾德先生……”
方鸻摇摇头,继续问道:“胡地他想保护你,所以才带走了那把剑,而你怕他受龙之金瞳的蛊惑毁掉那把剑。因为——制约龙之金瞳力量的并不是那把剑,而是你,对吗?”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中胡地,而不是那些拜龙教徒,是因为你的认可,胡地才能得以带着虚妄胜利之刃进入霍斯汀斯大教堂的核心地区吗?”
“你用忠贞者的殉道印记替代狂热者的牺牲印记,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可她原本的计划究竟又是什么,灰橡木广场那尼可波拉斯的影子,究竟是谁?”
希丝叹了口气。
她背着身子幽幽地说道:“你猜得都对,艾德先生,至于究竟是为什么。我想有人会告诉你答案的,继续走下去吧,三十年前的一切,你会看到的——”
说完,她向前走出一步。
身形消散于黑暗之中。
手中的东西也掉落下来,叮一声落在地上。那东西化为一道光芒,逐渐融入了方鸻手中的纹章之中。
方鸻怔怔地看着少女消失不见,然后才回转目光来看自己手中的纹章。
它果然已经再一次改变了形态。
约定印记(不完全)(魔法饰物,装备等级,D++)
基本属性:力量微增+,爆发力+15
技能附加:底力,希望闪现
重量:0.1kg
占用:—
需求等级:35级任意
‘在多里芬幻境之下,持戒之人可以无视其等级限制’
‘答案,存于人心之中’
‘希望仍存——’
“不完全形态?”方鸻微微一怔。
悔恨权杖与忠贞者的印记在一次变化之后都直接是完全形态了,可这枚印记已经是第二次变化了,竟然还是不完全形态。
还欠缺什么呢?
他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但正是这个时候,那个带面具的男人从后面走了上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继续吧,两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卢恩先生,”方鸻这才有点意外地看着后者:“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男人微微一怔:“你之前就认出了我了。”
“不只是你,还有迪克特先生,在你们离开队伍那时候,我就意识到你们可能是三十年前那场灾难的亲历者。”方鸻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们不仅仅是亲历者,还是那个幻境的主人公。”
男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那张脸上还存着他年轻时代的风华,只是已经渐渐老去,虽然仍旧英俊,但已经遍布沧桑。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上只又下纵贯他的面部,稍稍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我宁可不当这个主人公,”他说道:“你叫艾德对吗,那天我在旅者之憩看过你的比赛,我记得你当时不是这个名字。”
方鸻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对方那时竟然也在大厅中:“那是我用的一个假名,当时我惹了一些麻烦,不过我想卢恩先生已经见过艾缇拉小姐与天蓝了吧,我猜她们在旅者之憩见到的不是你本人对吗?”
“你很聪明,那是我的替身,”卢恩答道:“经历过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学会了保护自己,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多里芬的所有人。”
方鸻摇摇头:“聪明说不上,但天蓝再怎么迷糊,她也是十二色鸢尾花精挑细选的后备生,不至于对于自己的雇主一点印象也没有的,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是啊,选召者们的确都是很杰出的人才,要是三十年前有你们,多里芬的结局可能会改写。”
“那也不一定,龙火公会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方鸻答道,要换在精灵遗迹一行之前,他绝不会说这话:“选召者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我们的世界和你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的确,你说得没错。”卢恩点了点头。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卢恩先生,”方鸻看着后者,又问道:“如果说我和希尔薇德是得了希丝小姐的认可,才进入这最后一幕幻境之中,而你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呢?”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卢恩答道:“但我也是获得了她的认可,才能进入这里。”
“她?”方鸻静静地看着他,开口道:“是指尼可波拉斯吗?”
卢恩十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我很好奇,”方鸻这才说道:“我一直以为灰橡木广场的尼可波拉斯之影,就是龙之金瞳在这个幻境之中的显现,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个幻象究竟是什么——想必你能给我这个答案对吧,卢恩先生。”
但卢恩摇了摇头:“你会明白的,艾德,但不需要我告诉你。你想知道这一切,就跟上来吧,你会看到真相的。”
说着,他才分开黑雾先一步走了进去。
方鸻见状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然后才是希尔薇德与扛着石像的女仆小姐。
方鸻穿过黑暗,几乎已经丢失了前面卢恩的身影,耳边似乎盘绕着一些奇怪的声音——孩子的咯咯笑声,男人的高喊,女人尖利的骂声,窃窃私语。
还有一些琐碎的只字片语,不住地钻入他耳朵之中。
“……怪物,杂种!”
“不,别过来,这不是真的……”
“我们约定好的。”
“背叛者!”
“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然后他眼前忽然一亮。
一片金红色的火海,卢恩高大的身影就在前面,默默看着面前这一整条燃烧的街道,火焰的金色映在他的脸上。
男人一脸痛苦之色。
方鸻抬起头,自然认出了这个地方。
灰橡木广场。
只不过此刻,它是在火海之中熊熊燃烧的一片废墟,庆典的场景早已灰飞烟灭,到处是人们的尸体,鲜血——还有一些长着龙角、鳞片与爪牙的怪物的尸首。
如果方鸻没有认错的话,那正是龙之仆役。
一片浓烟环绕之下,广场的中央是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三个。
米苏手持利剑,与不远处的拜龙教徒们对峙着。她身边是同样持剑的迪克特,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年长的骑士也一样保持着镇定的神色。
而米苏手中抱着一具少女冰冷的尸体。
有些柔弱的少女,安详地闭着眼睛。
她胸口插着一把蛇形的匕首,手松软无力地垂下了,但手中紧紧地抓着一只胸针——由于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至死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那是希丝。
方鸻看到这一幕,心中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虽然早有所料,但真正看到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广场中央两人的不远处。
广场上那个巨大的法阵,正在微微发光。
而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那里缓缓浮现。
大地战栗着。
似乎整座陷入火海之中的城市,都正在动摇。
拜龙教徒之中,曼洛正在猖狂地狂笑着,尖叫道:“尊敬的屠龙者小姐,没想到还是我棋高一着,七十年前你的祖先能做成的事情,不代表你也能做成,这一局棋——”
他高声答道:“还是我赢了啊。”
……
这只是一间有些破旧的小木屋,空间逼仄的几乎只容一个人转身,黑暗中一张干柴搭建的单人床,一只破破烂烂的木柜子,再加上一张桌子,寥寥几件东西,就占满了地方。
狭小又幽暗的屋子,却是三人此刻唯一可以找到的容身之处,外面是墓地夜里刺骨的寒意,窗外悬挂着一盏风灯,铁底座与提把上几乎挂了霜。
屋内至少稍微还有些暖意。
三个人的呼吸声都很轻。
这里许多年没住过人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精灵少女微微晃动着睫毛,过了好一会,才苏醒过来。
她有些虚弱地回过头,看着床边的两个小姑娘。
“艾缇拉姐姐!”两个小姑娘都是一脸的担忧。
艾缇拉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个微笑来,心中有些暖和:“姬塔,芙丽,多亏你们了。”
“艾缇拉姐姐,你没事吧?”天蓝嘴快,让后一步的姬塔赌着气看了她一眼。
“我还好,艾德和帕克呢?”
“他们和拜龙教徒交上了手,艾德哥哥不想让我和姬塔冒险,加上你受了伤,就让我们带你离开了,艾缇拉姐姐。”
艾缇拉打量着这间小木屋:“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也不知道。”
还是姬塔条理分明:“这里是哈格斯顿公墓内,艾缇拉姐姐,我们在这附近只找到了这么一处地方可以容身,外面到处是亡灵生物。”
艾缇拉沉默了片刻。
她从怀里拿出一条项链,看了片刻——天蓝和姬塔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她们知道那是基德的遗物。她们当初花费了好大功夫才从那些冒险者手上赎回来,可艾缇拉都从来没有把这条项链拿给她们看过。
“艾缇拉姐姐?”
精灵少女摇了摇头:“没什么,姬塔,芙丽,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有些太急切了,把你们也牵连了进来。”
两个小姑娘着急道:“艾缇拉姐姐,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当初约定好的。”
“别着急,”艾缇拉微微一笑:“我又不是要丢下你们离开,我说过要和帕克帮你们完成最后的考核。”
她伸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再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完成了考核之后,你们也要各奔东西不是吗?”
一想到这件事,两个小姑娘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都有些沉闷。
她们心情都不是很好,但又不知道该生谁的闷气。
“那艾缇拉姐姐呢?”姬塔小声问道:“艾德哥哥还有希尔薇德小姐,你们创立的这个冒险团会长久存在下去吗?”
艾缇拉默默看了看手中的项链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开口。那项链的坠子上刻着一棵漂亮的白橡木。
那是基德成年礼时,她亲手制作送给他的。
上面的白橡木。
其实是森林精灵们的圣地,艾梅雅的圣林。
两个小姑娘有些沉闷。天蓝回过身去,心情不大好地趴在那口柜子上看着窗外。
明亮的月光从玻璃上淌进来,照在她小脸上,娇俏可爱的样子。小姑娘看着外面冷雾弥漫的林子,黑暗之中似乎总让人担心潜藏着一些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但却隐隐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
那是对于陌生的世界,对于未知的冒险的向往。
是每一个选召者所必备的心态。
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来这个世界呢?天蓝不由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散散心。
可潜意识里,自己的血脉之中流淌的又何尝不是那狂野而向往自由的血液,选召者的血。只是来到艾塔黎亚之后,烦恼反而更多了。
“哎……”她唉声叹气道。
艾缇拉看她这个样子不由好笑:“芙丽,你在叹什么气。”
天蓝嘟着嘴巴嘀咕道:“我在想艾德哥哥他们应该已经进入霍斯汀斯大教堂了吧,好想看看那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姬塔吓了一跳:“芙丽小姐,你千万别乱来,外面的亡灵冲进来以艾缇拉姐姐现在的状态我们可挡不住的。”
“开玩笑的,”天蓝笑嘻嘻地:“姬塔,你可真胆小,像你这样子怎么当得上选召者呢。选召者们,可都是胆大包天的冒险者呢。”
姬塔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同样的话,她的导师也不止说过一次,可她就是会忍不住担心这担心那。
她甚至忍不住想,或许自己真不适合成为选召者吧,选召者像是艾德哥哥那样的,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镇定。
或者帕克那样的,没心没肺。
最起码也是像芙丽小姐,没什么能吓到她——除了幽灵之外。
反观自己呢,什么都怕——
艾缇拉看天蓝一句话又把姬塔要气哭了的样子,忍不住没好气地瞪了前者一眼:“芙丽,你什么时候不随便欺负姬塔,就算成熟的冒险者了。”
“我哪有欺负?”天蓝吐了吐舌头:“我又没碰到她,再说姬塔平平的,手感一点都不好。”
“平……平平的?”姬塔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女流氓在说什么:“芙……芙丽小姐,你……!”
“哇,你别过来,姬塔。干什么,我只是实事求是啊,要不我们比一比?”天蓝见后者炸毛,吓得连忙向后退去。
艾缇拉见两个小姑娘在小屋子里打闹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出手制止两人,可正是这个时候,天蓝往后一退,身后正好挨到了那破破烂烂的柜子。
只听咔一声轻响,像是碰上了什么机关,艾缇拉忽然感到床板向下一斜,赶忙用手抓住床沿。
稳住身形她再低头一看,才看到床板向下倾斜之后,下面竟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来。
“啊,这是?”天蓝与姬塔这才齐齐停下打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密道,心中是同样的莫名其妙——这也行?
“好像是一条密道。”姬塔被天蓝扯着小脸蛋,瓮声瓮气地小声说道。
“我当然知道是密道了,可这下面通向什么地方?”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可问题是谁也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来。
她们不过是随便在这个墓园之中找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谁又知道这下面竟然会有一条古怪的密道。
“你们说,下面……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事到临头,天蓝反而有些害怕起来,毕竟她本身就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请不要乌鸦嘴,芙丽姐姐。”
倒是艾缇拉微微怔了一下之后,对两人说道:“扶我起来,我们下去看看——”
“真、真要下去吗,艾缇拉姐姐?”
精灵小姐缓缓点了点头。
……
灰橡木广场上的战斗结束的毫无征兆。
米苏的个人实力非常出众,围攻她的七个拜龙教徒之中至少有三个是四阶的存在,但也一样在这位女士面前占不到上风。
而黑暗巨龙的崇拜者果然如同传闻之中一样,使用龙之魔力——作为狂信者,他们受黑暗巨龙恩赐,不需要用到核心水晶传导魔力就可以随心所欲使用魔法。
但黑暗巨龙的力量只有杀戮一个属性,因此他们的魔法同样充满了毁灭的气息,伸手便召来一片黑色的火焰,仿佛足以席卷一切,令所过之处皆尽化为灰烬。
纵使是米苏,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魔火。
但这样的力量对于人类羸弱的躯体岂会没有负担,用得越多,身体崩溃得也就越快。然而这并不是说黑暗巨龙的信徒们皆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之辈,恰恰相反,这些人大多贪生怕死——
这些人一方面不顾一切地追求力量,然后选择喝下黑暗巨龙之血,将自己转化为龙的形态。但他们无法像先古屠龙者一样转化为真正的黑暗巨龙,因为他们不具有那样坚韧的意志力。
最终这些人只会变成半龙半人,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怪物,并用这样的形态近乎永恒地存在于世界。
只要黑暗巨龙不死,他们就是永生者,不死人。
龙之仆役。
可这样的永生不朽,方鸻自然没什么兴趣。
但胜利的天平最终还是向着拜龙教徒一方倾斜了。
固然那个女士可以说是他自从进入艾塔黎亚以来,遇到过的最强的原住民之一,黑暗巨龙的狂信徒们自然奈她不何。
可她也同样杀不死这些令人头痛的怪物。
方鸻发现对方遇上了自己在旅者之憩一样的麻烦,所有杀死的怪物,都会化为黑色的烟雾。
片刻之后又重新凝结成人形——
而那复生的速度甚至,还要远远比他见过的快得多。
这也很正常,毕竟这里是龙之金曈的力量,而他在旅者之憩遇上的,不过只是一只龙角的残余魔力而已。
何况年长骑士虽然在梦境之中要比他后来表现出的实力强悍得多,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丝卡佩与魁洛德的水准。
在拜龙教徒的围攻之下,很快便险象环生。
米苏还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帮他解围。
两人就这么不进反退,非但不能靠近广场中央阻止那怪物复生,反而被拜龙教徒渐渐逼向了广场的角落。
方鸻看着这一幕,虽然明知道这不过是昔日的幻影,但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米苏与迪克特看起来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尼可波拉斯复活。
可若是当时尼可波拉斯就完全复生的话。
龙之金瞳又为什么会留在这个地方?
正当他疑惑不已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看到身旁黑山羊商会的会长,那个叫做卢恩-林修斯的男人从巷子里走了出去。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片刻,然后忽然冲广场上挥了挥手,高喊道:“米苏小姐,迪克特先生,这边!”
广场上的两人皆是一愣。
他们回过头来,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卢恩的满面沧桑与年龄的变化,而是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神色。
迪克特脸上更是怒意盎然:“卢恩,离开市政厅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你为什么没有回到旅者之憩,我想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卢恩默默地看着两人。
他一时之间竟好像忽略了广场之上的敌人,只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直到过了一好一会,他才有些哽咽地开口道:“迪克特先生,米苏小姐,我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找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但现在先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迪克特怒道:“你疯了,黑暗巨龙马上就要复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我们身后就是这座城市,你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而丧生吗?”
他一剑刺翻面前一个拜龙教徒,一边说道:“除非我死了,那头黑暗巨龙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我绝不会逃走。”
“相信我,迪克特先生,”卢恩大声说道:“我们还有机会制止这一切,但给我一点时间,请跟我来,这边没有敌人!”
他看向那位女士:“米苏小姐,你也不相信我吗?”
米苏微微皱了皱眉头,将剑一横,将前面的拜龙教徒逼退回去。然后她才回过头:“卢恩,你说的是真的?”
方鸻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和幻境互动!?
要知道在此之前,幻境之中的人与物都是直接无视他和希尔薇德的,但好像自从卢恩-林修斯出现以来。
这个幻境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但这是在改变幻境之中的历史吗?
方鸻不由皱眉头,似乎也有些不尽然。
他看向广场中央,这里已经可以看清广场中央那个魔法阵之中的景象,那里的中央层层叠叠的尸体,想来就是参与庆典的市民们。
米苏和迪克特还是来晚了一步,这或许就是杰弗里说过的话,要不是他的出卖,或许三十年前又是另一个结果。
而那层层叠叠的尸首之上,是一个正在膨胀的光茧。但那光茧显然并没有大到足以容下一头巨龙——
它其实不过才两米多高一点。而光茧之中,是一个人形。
那人形甚至有些单薄。
她让方鸻感到眼熟,因为他已经认了出来,那其实就是另一个希丝。
那果然就是龙之金瞳。
但方鸻心中更加疑惑,那么幻境之中灰橡木广场上的尼可波拉斯,究竟是什么?他正在沉吟,却没注意到迪克特已经看向了这个方向。
年长的骑士直勾勾地看着他,眼中像是喷出了一道火来:“德克伦?卢恩,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你还说你没出卖我们?”
“啥?”
方鸻听了这句话,不由一愣。
但他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米苏女士在那个方向也是一停,看了看他之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卢恩。
只不过在场最惊讶的,显然并非是米苏与迪克特。
而是广场至上的曼洛-霍利特。
只听后者尖叫一声:“德克伦,你没死!这怎么可能!?”
“哈?”
……
“节杖?”
方鸻脑海闪过一道电光,下意识看了看手中的节杖。他因为这东西不好放的缘故,一直将它拿在手上。
此刻他手中的节杖并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悬在一旁的光页上,那两行文字却始终映在眼帘中,显得分外醒目:
‘悔恨如毒药,噬咬人心——’
“悔恨如毒药,噬咬人心……”方鸻在心中默念着:“悔恨如毒药……悔恨……”
他忽然之间想了起来。
这不正是那位多里芬的执政官生前最大的执念——复仇。
卢恩-林修斯告诉他,认可才是进入这个幻境的关键。
而自己与希尔薇德又是如何进入这幻境的呢?
或许因为自己与胡地的关系,那个名叫希丝的女孩才会认可他,让他进入这最终的幻境之中。
但现在,或许还应该再加上这位多里芬的执政官。
方鸻默默看着手中的节杖,心中其实并没有太过出乎所料。
无穷无尽的仇恨在这个徘徊了三十年之久的幻境之中束缚住格罗斯尔伯爵的灵魂,让那个老人虚妄的幻影始终萦绕于市政厅之中。
而仇恨不得消散,幻境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这就是多里芬的三物——
方鸻其实已经隐约想到了这个答案。
龙之金瞳或许控制了这座城市之中的亡魂。
甚至让自己的力量触须伸向多里芬之外,借由亡灵的力量延伸向现实世界之中。
它甚至早已拿到了至关重要的妖精圣剑,嘉拉佩亚的影子——虚妄胜利之刃,并且找到了那个可以摧毁它的方法。
它巧言蒙骗,先所有人一步。
而且布下层层陷阱,前有龙火公会,后有拜龙教徒。
但可惜——
方鸻看着手中的节杖,心中仿佛有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他抬起头来,看着多里芬这座城市黑烟滚滚的夜空。
仿佛在那里,有一双眼睛——或许不止一双眼睛,而是无数目光正在默默注视着这座城市,这个幻境之中的一切。
那些以为自己会成功的人,注定会失败。
那些阴谋可以得逞一时,但最终只会反过来牵连自身。
因为答案早已写下了,其实早就在此。
只等待一个时机——
那是多里芬的亡魂们。
数以万计的灵魂,无以计数的绝望与执念,而它又何止于三物?那是千千万万相同的场景,无数人在火海之中挣扎丧生。
因此那是一双双愤怒而坚定的手,从深渊之下伸出抓住一切试图逃避罪恶者,令其不能自拔。
拜龙教教徒与尼可波拉斯一起亲手造就了这个灾难。
那些为他们所害的人又岂肯轻易放过罪魁祸首?
说来可笑——
他们想要利用的力量,注定会回过头来为他们的墓碑上填好最后一铲土。方鸻举起权杖,心中已经给这些人写好了墓志铭。
只要幻境永不消亡。
那些人就永远也别想摆脱这一切。
但方鸻心中更好奇的是,究竟谁构筑了这个幻境,它绝不可能是多里芬的亡魂们。
因为一方用死亡亦无法解脱的轮回,也要把另一方永远束缚在这个幻境之中,这简直恶毒得像是一个诅咒。
那么又是谁限制住了龙之金曈的力量,让她不得不借助于亡魂,借助于外人之力来挣脱这个迷宫。
灰橡木广场的那个尼可波拉斯的影子究竟是谁?
方鸻感到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他高举起权杖,平静地看着广场中央的曼洛-霍利特。
他自从进入这个幻境以来,仿佛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镇定,因为在这一刻。
他才真正看到了这场战斗的结果——
‘悔恨如毒药,噬咬人心——’,现在他已经明了。
那么,什么又是统御万军?
方鸻觉得有必要让面前的这些人了解一下。
既然德克伦要借他之手复仇。那么现在,他不妨就当一回那位格罗斯尔家族的伯爵大人。
他看着这些人,平静地开口道:“我没死看起来让你很惊讶,曼洛。”
这话先让卢恩-林修斯怔了一下,回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或许是没有料到,他会以这么快的速度进入角色。
“装模作样。”
女仆小姐看了他一眼,公正而精准地评价。
希尔薇德倒是笑咪咪地站在后面看着,她双手提着自己的箱子和画,活脱脱是一个文艺的贵族少女。
但所有人都比不上曼洛的惊讶。
后者尖尖的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你不可能会没死,我明明亲自确认过……不,难道是替身,你早就察觉了什么!?”
方鸻(德克伦)没死。
这个事实看来让他大受挫折,前者大概原本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但正志得意满之际,却被人给当面抽了一巴掌。
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又羞又恼。
“我不但没死,而且还给你带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方鸻十分有意思地说道:“看看你在多里芬干的好事,我想你还没忘记谁才是这里的执政官?”
他这话在米苏与迪克特听来倒是像模像样,但卢恩-林修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谁才是这里的执政官?
谁都不是——
“谁才是这里的执政官?”曼洛哈哈干笑了两声:“执政官大人,你是不是把脑子吓坏了。现在这个样子,你竟然跑出来问我这个问题?你是不是要让我向你跪地求饶才好?哈,看起来养尊处优的生活真的让你们这些贵族的思维已经彻底僵化了。”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曼洛?”方鸻忽然严肃起来:“还是你以为这些死在这里的人,只是一个玩笑?”
曼洛简直搞不清楚这家伙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平日里分明不把这些下面的人看在眼里,现在竟然又拿这些人的命来和他扯淡,莫非这家伙以为这些道德拷问会对他有意义?
要不是方鸻手中的执政官节杖,他简直要以为面前这个人其实才是冒牌货。
“要不然呢,执政官大人?”他轻蔑地笑道:“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就凭你单枪匹马,或者在加上这几个毛头小贼?”
“单枪匹马?曼洛,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王国的执政官,我手下还有晨曦骑士可以调动?”
“晨曦骑士?”曼洛笑得抹了一把眼泪:“哈哈,你不会还指望他们吧,他们早就是我的信徒——”
“曼洛,看看你身后。”方鸻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曼洛一愣,虽然心中不信,但还是不能地回头一看。
这一回头救了他一命。
因为他刚好看到一片阴影向他罩来,那是晨曦骑士手中的巨剑之影,这拜龙教的领袖吓得尖叫一声,一个标准懒驴打滚向前一滚,才灰头土脸地避开这一剑。
广场坚硬的地面硌得曼洛浑身发痛,但比起身体上的这点小挫折,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更是难以抑制。
曼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向自己围攻过来的晨曦骑士,忍不住尖叫起来:“这怎么可能,你们在干什么,等等——你们的龙化呢,你们怎么恢复的?”
在曼洛眼中。
那些最早被他巧言蒙骗,加入永生者组织的晨曦骑士们,此刻本应该是半龙半人,失去了理智的龙之仆役的形态。
但这会儿哪有那么回事?
只见广场上的数十位晨曦骑士,再加原本倒向他们一方的大批城卫军此刻正‘哗啦’一声拔出手中利剑,仿佛升起了一片雪亮的刀剑森林,正与他手下拜龙教徒精英对峙。
骑士们一脸正气凛然,神采奕奕的样子,不要说半龙半人的狂信徒形态,就是刚刚从玛尔兰女士圣殿之中作完祈祷出来的圣骑士们,恐怕也未必有这正气如虹的样子。
最离谱的是,这些人连身上的战袍与衣甲都崭新如初,刀剑锋利得像是刚刚从铁匠之中打磨出来,仿佛刃口之上火气未消还带着一丝暗红。
这样衣甲严正的队伍,一般来说你只有在考林王国王都的仪仗队之中能看到。
“开什么玩笑!”曼洛觉得自己神经都要错乱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些天太过操劳,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现在你相信了吗,曼洛先生?”方鸻看着他,举起手中权杖,冷笑一声:“好戏才刚刚开始,你只是一个开头而已——”
他之前已经测试出了这节杖的力量。
在幻境之中,这支节杖象征着德克伦对于他的认可,它标示出他在此的身份——而至于如何去做。
那就是他自己的抉择。
统御万军,绝非只是一句话而已。
方鸻高喊一声:“王国的骑士们,你们应为荣誉而战,纵使一时受人蒙蔽,但也无伤你们的忠贞。你们的背后是多里芬,让你们救出的每一个人去传颂你们的勇敢,洗刷你们的污名,我命令你们——”
“用尽一切勇气,拦住尼可波拉斯。”
幻境之中的晨曦骑士们一言不发,听了他的号令,只转过身‘哗’一声举起手中的剑刃,指向昔日的‘同僚’们。
方鸻看了他们一眼。
转过身便向小巷之中走去,同时丢给卢恩-林修斯一句话:“快去把你小女朋友还有那个扑克脸骑士弄过来,我们时间不多——”
“你……”卢恩差点呛到,但他还是回过头去。
米苏和迪克特正愣愣地看着两人,大约是德克伦前后反差太大,以至于连迪克特都是一脸惊愕莫名的表情。
卢恩看着两人,似乎想要开口,但记忆之中的场景在此重叠,他忽然之间把话遗忘在了喉咙里面。
反倒是米苏看着他先开了口:“我还可以相信你吗,卢恩——?”
在三十年之后,在这个幻境之中,我们还可以并肩作战吗,我的爱人?
卢恩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迪克特。”米苏回过头。
骑士点点头,眼下这样子他就是再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但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是古板,但绝非顽固不化。
两人便杀开一条路向这个方向靠过来。
由于晨曦骑士与城卫军分担了他们的压力,所以这一段路并不算多费力——拜龙教信徒本就不是两人的对手。
曼洛看到这一幕不由气得大喊大叫:“你们疯了吗,快把它们拦下来,把那个小女孩留下来,绝不能让他们带走她!”
本来理论上,他手下所有的拜龙精锐都已经集中在了广场上,其实除开了晨曦骑士之外,也并没有多少。
曼洛这话说来本也无济于事。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广场另一边竟忽然杀出一只大军来,并向这个方向围了过来。
而曼洛看到这只大军,不由得意得哈哈大笑——:“执政官大人,现在看看谁才是这座城市的执政官?在多里芬,你的子民恐怕还没有我的信徒多呢。”
方鸻回头一看。
但哪有什么信徒大军?那分明是一只亡灵大军,荧光闪闪的是数不清的灵魂火光与飘荡在其中的幽灵冤魂,浩浩荡荡,犹如一条洪流。
方鸻一看,就明白这是龙之金瞳搞的鬼,这些分明就是她控制的那支亡灵大军。但他又看了曼洛一眼,却摇了摇头:
“不要以为你赢了,曼洛。”
“人族援军已至。”
他用手中权杖一指。
一支骑兵大军竟凭空在街道之上浮现。
曼洛看到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巡查骑兵!?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早在十年前就被解散了吗,还是我的人想的办法——难道你一直秘密保留了他们的建制?你想密谋造反吗,德克伦,你疯了!?”
方鸻看着这歇斯底里的家伙,心中不由有些可怜。
“曼洛,”他主动开口道:“你知道在面对尼可波拉斯时,这座城市有多绝望吗?”
“而现在,那些人只是将这绝望还给你而已——”
“你有龙之金瞳的力量,而我——代表着多里芬的执念,一切都在规则之内。”他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很合理,不是吗?”
骑兵正成排山倒海之势向幽灵大军杀去,顷刻之间两支军队就交汇在一起。
曼洛看到这一幕,差点眼前一黑,他愤怒地尖叫一声:“你们等着!”
但那声音——哪里是什么曼洛-霍利特。
那分明是希丝的声音——
卢恩-林修斯这才带着米苏与迪克特二人从后面追上来,追着方鸻问道:“你玩够了吗?接下来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老实说,还没有,”方鸻摇摇头,他其实早知道那是龙之金曈在后面捣鬼,只是对方一样无法超脱规则而已:“能调戏一下那家伙挺有意思的,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他回过头:”接下来是去霍斯汀斯大教堂,对吗?“
卢恩-林修斯一愣:“你怎么知道?”
“虚妄胜利之刃就在龙之金曈手上,想必那是一切的根由,我想我已经猜到了那个最后的场景,”方鸻看了看迪克特与米苏,才答道:“这已经是悔恨节杖全部的力量了,它也仅仅对抗一下曼洛而已,要击败尼可波拉斯,只有妖精圣剑嘉拉佩亚。”
“德克伦先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迪克特竟然走上来主动开口向方鸻道歉道:“之前是我错怪了你,我没想到你竟然也有勇气站出来。”
方鸻摇摇头,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德克伦,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只说到:“我有一个建议。“
……
“从上城区前往雾盾庄园大街?”
听了方鸻的话,迪克特与米苏停下来,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因为这位执政官大人的表现好像忽高忽低——上城区与霍斯汀斯大教堂根本不在一个方向,这条路既绕远路又费事。
卢恩林修斯已经摇起了头,看着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听起来似乎毫无必要。”
方鸻看了看手中的节杖,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如此,但也仅仅就是表面上而已。
如果一切都遵照现实逻辑,龙之金瞳的力量在这个幻境之中应该是无所匹敌的,它早已应该脱困而出了——
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在这里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这样一点。
多里芬的幻境表面上反复重现着三十年之前那场灾难,幻境之中的人与物似乎都遵照着昔日的一切,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宿命,镜中之人永远无法改变。
但它其实并非是这样一面镜子,事事无遗地将曾经的一切折射在世人面前。
“还记得之前那支亡灵大军吗?想必三十年前的多里芬绝对没有这样一幕,那是龙之金瞳在背后捣鬼,”方鸻看着其他人,镇定地答道:“欲速则不达,卢恩先生。”
“可这和你要前往上城区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那仍旧毫无必要,或许你有这么做的理由,但你总得告诉我们上城区有什么。”
卢恩严肃地看着他。
上城区有什么?上城区或许什么都没有,但那里将要上演的一切,或许会彻底改变这里的一切规则。
在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微不足道的细节之处。
方鸻也感到一股抗拒之力从手上的节杖上传来,那是多里芬的执政长官强烈的情感——那个老人复仇的欲念愈发强烈,他似乎对于三十年前的一切别的事情早已遗忘了。
“真是固执。”
方鸻握紧了节杖,在心中坚定地摇了摇头:“德克伦-格罗斯尔伯爵,若你想要复仇,这是你战胜龙之金瞳唯一的机会。”
但手中的节杖抗拒的力量愈发剧烈,其中甚至掺杂了龙之金瞳的力量,这幻境之中的另一位主人虽然似乎还不清楚他想要干什么,但已经本能地感到了不安。
的确是不安。
方鸻一言不发,强压住节杖的异动,让它渐渐平息下来。
因为龙之金瞳的不安非但不会动摇他,反而只会让他坚定信心。说来他也并不害怕那躲在幕后的黑手看出什么端倪,因为其实答案一直在那里。
但它沉迷于自身的力量与傲慢。
又怎么会向这个区区的幻境,一群羸弱无力的凡人低头?
“你在寻求压制龙之金瞳的方法?”三人当中,反而是米苏最先反应了过来。她不愧是屠龙者的后人,对于尼可波拉斯的力量来源十分敏锐。
而年长的骑士一直以这位女士马首是瞻,此刻也沉默着没有表示自己的意见。
只有卢恩听了米苏的话,看着方鸻问道:“你在想什么?”
方鸻什么也没想,他只摇了摇头。
“你清楚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卢恩先生”他看着卢恩-林修斯,这句话只有他与后者听得懂:“晨曦骑士拦得住拜龙教徒一时,但他们拦不住尼可波拉斯。”
方鸻看着灰橡木广场方向金红的天空,漫天的火星,像是不久之前的场景重现。
但这一刻,火海更加真实,建筑在火焰之中燃烧坍塌,发出尖啸的声音,仿佛将一切都拉回了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
尼可波拉斯复苏在即,当它展开双翼遮蔽天空之时,幻境之中的龙之金瞳亦将获得全盛的力量。
一如昔日多里芬灾难来临的那一刻。
黑暗巨龙毁灭了这座城市,而今天它只要再挣脱最后的枷锁——虚妄之刃一但破碎,它距离脱困而出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三人当中,米苏听了方鸻的话,便指着那个方向说道:“它的力量的确在成倍增长,我隐隐感到它已经快苏醒了,一但它醒来,我们谁也逃不了。”
“可三十年前——”卢恩语速很快地说道。
但方鸻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卢恩先生,这不是三十年前,如果一切都遵照以往,拜龙教徒固然功败垂成,可我们就算成功了吗?”
“不过眼睁睁再看着这座城市毁灭一次,一切都不会改变,它三十年来本就日日如此,那么我们在这里有何意义?”
卢恩不由听得呆了。
他回到这个幻境,不过是为了追求当年的那个答案,他回到了这里,重历昔日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亲自看一眼那个自己当日错过的谜底。
可他想要改变这一切吗?改变一个幻境,听起来多可笑,这有什么意义吗?
卢恩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或者说,没有任何人如此想过——去改变一段注定已经发生了的历史,有什么意义吗?
多里芬的灾难早已结束。
而今这里只余一片废墟。
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注定徒劳,拯救不了任何人,若非要说有什么意义,或许不过是为了让龙之金瞳重回封印而已。
卢恩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至少有一个人,他一定想要努力改变这个幻境的。
就如同一个傻瓜。
那个人,名叫胡地。
卢恩其实早就听说过那个冒险者的名号,从塔波利斯骑士团的那些骑士们的闲聊之间,不过没有任何人把他当回事,龙火公会想来也只是利用这此人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
却拿着虚妄胜利之刃一路杀进了霍斯汀斯大教堂,仅仅是侥幸吗?还是说是龙之金瞳的安排?
真的如此吗?
卢恩眼前闪过一个少女的形象,他和希丝不过一面之缘,但却记住了对方对方鸻所说的那句话。
他看向那个年轻人。
方鸻手握权杖,那权杖之上‘统御万军’四字,字字重若千钧。它似乎并非仅仅是一个描述而已,而是一段箴言,将多里芬的历史撰写其上。
因为答案一直都在这里——
改变这个幻境之中的历史,的确看似白费力气,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它的含义,与冒险者们的切身利益背道而驰。
因此少有人会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人们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在这座城市之中,日复一日,被困于此的灵魂们始终等待着一个救赎。
那些不怀目的的人,如同胡地这样对过去心怀善意的冒险者们,反而能深刻地了解这个幻境的真实含义。
方鸻手中握着悔恨节杖,指着上城区的方向对卢恩说道。
“那个地方有一家小小的陶器作坊,它的主人今年不过五十岁出头,虽然早年丧妻,但在今天之前,这个小小的家庭生活还算过得去。”
“你认识那陶器作坊的主人吗?”米苏好奇地回过头看着他:“执政官大人,我以为你从来不曾到这些地方来。”
方鸻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不认识他,但我认识他的女儿,她现在就在你手上,米苏小姐。”
米苏‘啊’了一声,有些难过地看着手中已无声息的少女。
方鸻指着整个上城区说道:“在这片街道上,这样的家庭千千万万,至少在今天,他们皆是我的子民。”
他回过头对卢恩说道:“现在我是德克伦,德克伦-罗格斯尔,卢恩先生,你知道三十年前尼可波拉斯是从哪里开始毁灭这座城市的吗?”
他用手中的节杖画了一条线。
“从那里开始,我在幻境之中看过那个场景,整个街区化为火海,无数人灰飞烟灭。但今天,我要带他们离开,这是一位执政官应尽的职责——”
方鸻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感情从节杖之上传来。
既不知是悔恨,还是愤怒。
但他紧紧地抓住那权杖。
“德克伦先生,我会让你看到三十年前你做错了什么,你的力量来源于人民,你本来有机会避免这一切。”
“而你的仇恨,也将因此而终结。”
方鸻在心中默默说道。
那节杖忽然之间平静了下去,然后他才听到一个有些讥讽的声音传来:“如此可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扭转局面——”
那是龙之金曈的声音。
然后节杖上才放出淡淡的光芒,斑驳落色的外表消失了,显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代表着考林王国的权柄,君主所授的节杖之上,是崭新如初的希望之星宝石。
广场方向传来一声巨龙的尖啸。
而米苏与迪克特劳互相看了一眼,仿佛是认同了德克伦的话。“我从来没认为有一天我会认为一个顽固的贵族老头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年长的骑士摇摇头:“但你说得对,我们是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我么应该怎么办?”米苏有点跃跃欲试地问道。
卢恩看了看两位同伴,一切都好像是三十年前一样,两个人身上仿佛找不到什么是害怕与后退。
三个人当中,结果到头来还是只有他自己满脑子不情愿。
“我真是服了你们了,这时候还来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最重要的不应该是阻止尼可波拉斯与拜龙教信徒吗?”他看了看方鸻:“尤其是你,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幻境,你们究竟分不分得清主次……”
“好了,”米苏笑了起来:“现在我相信你没背叛我们了,卢恩,你还和之前一样。但有些时候主次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只是竭尽所能而已,只要结果还是好的不就可以了吗?”
卢恩叹了口气。
他看着三人,心想这些家伙才是一类人,与自己或许不大相同。而自己只是一个商人,懂得权衡利弊。
可他又想,要不是他的话,这些家伙恐怕早就完蛋了。他摇了摇头,放这些家伙去搞事情,他也不放心。
“算我一个吧,”他说道:“应该怎么办?”
“去把其他人集合起来,尽量不要落下人,往哈格斯顿公墓的方向走,在大决战开始之前,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方鸻一字一顿地答道。
几人点点头,然后才分头离开。
方鸻手握节杖,回头看去,灰橡木广场方向的大火已经渐渐烧了过来。居住在这附近的居民们其实一早就有察觉,纷纷涌上街头,互相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如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人们交谈之中似乎还并没意识到危险临近,只不过以为是庆典之上发生了火灾。
直到有人从巷口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快跑,出乱子了,霍利特学院的那帮子人疯了!他们在街上杀人!”
人群轰一声炸开来。
有人转身就跑,似乎要去通知家人,有人还是一头雾水,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而女人与小孩已经吓得哭了起来,街道上乱作一团。
“城卫军呢?”人们大声问道:“他们怎么不来维持秩序,没人来保护我们吗?”
“执政官大人知道这回事吗?”
方鸻这才走了出去。
“我这里——”
他手握权杖,环视所有人。
令现场微微一静。
“真是伯爵大人,天那,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人们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担忧地询问道:“大人,灰橡木广场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大碍?”
方鸻摇了摇头:“不要自己吓自己,所有人和我来,男人们保护好自己女人与孩子,家中还有人的赶快去通知。我就在这个地方,只要有人还没来,我就不会走。”
他从容地在那里,看着所有人,令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啊,执政官大人都还在这里,他们又什么好担心的呢?人人皆镇定下来,在方鸻的安排下开始奔走相告,通知邻里。
方鸻只默默看着这一幕,感到手中的节杖微微一颤。
幻境在回应着他,这就是力量的源泉。
它并非来源于任何一件东西。
仅仅是人心而已。
……
“这是什么地方?”
红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左右的玫瑰拱窗,看着这条有些肃穆的走廊问道。
幽暗之中只有外面洒进来的淡淡月光,脚步声在黑暗之中越传越远,这条长长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
帕克早先夸下海口,但这会儿却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这黑洞洞的大教堂里面,似乎充满了诡异。
这条路越走越深,穿过整个霍斯汀斯教堂区那么远的距离还绰绰有余。
年长的骑士一开始并没有答话。
他只默默地观察着左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三十年前,他们被逼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
红叶闻言微微一怔。
……
“迪克特先生?”红叶有些意外地看向忽然自说自话起来的骑士,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三十年前,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对方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深邃空幽的走廊,年长骑士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格外清晰。他像是没有听到红叶的话,脚步声沙沙向前走去,在黑暗之中一处地方停下:
“我当时退到了这里,而米苏小姐被逼到了另一边——”
“米苏小姐,那是谁,迪克特先生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曾知道在这之前,幻境之中有人到过这里。”
迪克特仍旧自说自话:“拜龙教徒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们团团围住,我举剑迎敌,但剑被击飞了出去。”
红叶终于听出一丝狐疑。
她回过头去看帕克,帕帕拉尔人也一头雾水地向她摇了摇头,摆着胖乎乎的手撇清责任:“别看我,我什么也没干,这不关我事!”
“我又没说关你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要是我没这么说,你一定要推卸责任了,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你还要学习一个。”
“你闭嘴。”
“我说真的,红叶小姐,那家伙穷得响叮当,你看他这把剑,看起来还蛮值钱的,但没想到中看不中用。”帕克一边说一边费力地转过身去,从束环上取下一把短剑来。
红叶一早就注意到帕帕拉尔人挂在屁股后面这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家伙了,她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但没想到竟是顺来的。
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把断剑。
剑身修长,剑锷与护手如叶状展开,由精钢所铸,在幽暗中闪烁微光。
剑是一把好剑,但剑刃在三分之一处折断,断口如玻璃裂纹,有些磨损,边缘似都打磨得有些光滑了。
“等等,这是迪克特先生的剑?你什么时候偷来的?我是说它什么时候折断的?”
红叶微微一怔。
她依稀还记得,在市政厅的时候这位年长的骑士与他们并肩作战时,对方手中的剑还完好如初。
或许是在那之后折断了?
但是这断面看来并不新了。
“什么什么,这是我捡来的,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还给迪克特先生而已,”帕克瞪大眼睛:“我怎么会看得上这东西,它比我的夜莺之剑差多了。”
“是盗贼之剑,你和黄铜龙手上偷来的。”
“哦,那是我把名字记错了,你知道,帕帕拉尔人的种族天赋是记性不大好。”
红叶才懒得理会这鬼话连篇的家伙。
她回过头,有些奇怪为什么迪克特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才发现对方一直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如水,像是陷入某种沉思之中。
他在那里站了好久。
而留意到后者的目光,才抬起头来说:“三十年了,它一直在这里。”
“嗯?”
红叶忽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年长的骑士缓缓伸出手来,虚空一握,从黑暗之中抽出一把剑来。
那剑刃修长,剑锷与护手如叶状展开,其由精钢所铸,在幽暗中微微闪烁苍白荧光——
帕克看着那把剑,再看看手中,哐当一声手中断剑落到了地上。
突兀的声音,沿着长廊一直传出去好远。
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红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我我我……”帕克也慌了,这寂静的地方,这一声响不知能传出去多远。恐怕上下几层都能听到,他自己就是一个隐秘行动专家,自然清楚这一点。
三人当中只有年长的骑士一脸平静。
他横过长剑,目光看向黑暗之中长廊的另一头,淡淡对两人说道:“他们来了。”
红叶愕然地抬起头来,只听黑暗之中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而身后似乎也有响动——
不过片刻,前方走廊的转角急匆匆出现了一批身穿黑色长袍的人,正是先前他们在大圣堂遇到的那一批拜龙教徒。
而对方看到他们一怔之后,便左右分散开来。
“后、后面!”帕帕拉尔人结结巴巴的声音在一旁低喊道。
红叶回过头去,才看到那里黑暗之中浮现出一片荧光,荧光中是一批与前面的人同样衣着的拜龙教信徒。
但后者面容苍白,像是死者的倒影——正是三十年前死在这个地方的幽灵。
生者与亡魂,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在这一刻同时出现在了这个地方。但让红叶紧皱眉头的是,她心中不由下意识闪过了年长骑士之前的话。
拜龙教徒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们团团围住——
而这一幕而今正在上演。
红叶二话不说,便召唤出了自己的歼敌者QV700。
而帕克虽然吓得哆哆嗦嗦,但也举起了手中的魔导重弩——只是帕帕拉尔人带着些哭音说道:“怎么办,我爆炸弩矢用完了……”
一道人影挡在了他面前。
那是横剑而立的年长骑士,黑暗之中的月光似乎都汇聚在了他身上,帕克张大嘴巴看到,他身上的古董魔导铠甲上的斑斑锈迹正在脱落。
斑驳的玛尔兰圣徽正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暗淡的镶金纹饰正熠熠生辉,那台老旧的魔导炉也不在发出风箱一样的异响,里面的魔力核心水晶在幽暗的环境之下变得刺眼无比。
而只有迪克特两鬓斑白的面容上,三十年的风霜不曾改变。
骑士的眼中像是蕴着昔日的倒影,手中紧握长剑,心中的正义与信仰始终坚定,向前一斩。
一道银辉。
一个拜龙教徒正好冲到近前,迪克特这一剑在他眼中,出剑时才不过十级左右的强度,剑影有迹可循。
后者使用一把蛇形短剑,举剑就挡。但在他错愕的目光之中,骑士雪亮的剑刃像是一道幻影,与他的短剑交错而过。
剑折,人亡。
银色的短刃打着旋儿飞出去,插入了墙面之中。
帕克眼中倒映出一片温润的玫瑰色,那是漫天的血雨,年长的骑士简简单单一记横斩,与拜龙教徒错身而过——后者半个身体飞起,重重跌落地面。
月光之下,翻卷的血肉之中脊柱雪白断面光滑,断口血如泉涌,内脏污物与洒落一地。
尸首还带着兀自不敢相信的神色。
出剑时,才不过是玛尔兰的近卫,一个区区十级的平庸无奇的伐木场的护民官,那个满面风霜年长骑士,仿佛碌碌无为,一生困守于山林。
一个近乎与时代脱节的人。
至少这是方鸻所见的那个年长的骑士——
而他收剑而立,身上的气息已是勇气圣殿的冠冕——从五十年前至今,考林一共有七十四位冠冕骑士,而其中每一个名字,都被记录在玛尔兰圣殿的英勇之墙上。
一个金色的印记在迪克特手中长剑之上,一闪即逝。
“冠冕之印!?”
红叶不可置信地看着年长的骑士,脱口而出:“迪克特先生,你究竟是谁?”
年长的骑士不答。
一甩手中剑刃,剑刃上血珠像是一条线一样洒在长廊之上,让拜龙教徒齐齐止步。
为首的邪教徒一下停下来,伸手拦住自己的同僚,他抬起头看着当面而立的骑士,倒吸了一口冷气:
“迪克特-特利威尔,你果然也在这个幻境之中,真是阴魂不散——”
红叶微微一怔,脑海之中闪过了一个名字。“特利威尔……迪克特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了……”
罗班-特利威尔,拜恩之战中人类一方的传奇英雄。
前者与精灵公主布丽安之间暧昧不清的恋情与传奇故事,许多年以来一直是考林的冒险者与普通人最津津乐道的事情。
但红叶却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三十年前那场传奇冒险的开端,其实是由另一件事所引发。
在他与精灵公主那次著名的邂逅之前,罗班爵士就一直长居在艾尔帕欣地区,追查一支邪教徒幕后的活动,并因而引发了拜恩之战英雄们的相遇。
那个最早的故事——
是因为他在寻找自己三十多年前,失踪的父亲的下落。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传奇英雄的父亲,曾经是艾尔帕欣玛尔兰圣殿的第一冠冕骑士。正义冠冕的所有者。
红叶惊讶得合不拢口来。
“你就是罗班爵士的父亲,那个十三年前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迪克特听到这个名字。
这才回过头看了红叶一眼。
眼神有些温柔。
……
滚滚浓烟像是几条黑龙,倒悬在天际。
火势已经越来越近了,方鸻握着悔恨节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手心一片浸润。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人群已经汇聚起来。
乌压压的人头。
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那是不安与希翼,信任又带着怀疑的目光。
方鸻忽然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感。
虽然他明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境而已。眼前的这些人,三十年前都早已丧生于火海之中。
那黑色的火焰甚至烧尽了他们的星辉——
以至于没有人能从多里芬逃出一条生路,而这个耸人听闻的灾难,却被考林王室与地方执政者层层掩埋起来。
各大圣殿,也没有发出自己应有的声音。
而这些人,就这么被人遗忘了。
“大家请保持有序地跟上我,优先保护好女人,老人与孩子,我不会丢下你们,希望各位也不要丢下这座城市的荣誉与勇气。”
方鸻手握节杖,轻声开口。
说来奇怪,他声音不大,但仿佛自有一种力量——他一开口,人群之中便一片鸦雀无声。
上城区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一道由人群所构成的洪流缓缓向前。
在所有人的最前方,方鸻高举节杖,有人惊慌与不安,但没有人说话,人们彼此守望,默默向前。
视野之中那熠熠生辉的王国权柄,仿佛是一面旗帜。引导着人心汇聚的方向。
方鸻看到有人挤开人群,满头大汗地来到自己身边,是个微秃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对方鼓着勇气冲到众人前面,但在自己面前却十分卑微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抱歉,可是你有看到我女儿吗,我找遍了整条街也没找到她,我想她可能还不知道这边出事了……”
方鸻看着这个男人。
对方的样子比画框中稍微老了一些,但仍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记得你,你是那家陶器作坊的男主人,对吗?”
“啊!”那男人惊讶得不可自己:“大人,我……我是有给市政厅送过一批货,远远地见过大人一面,没、没想到大人还记得在下……”
他结结巴巴补充道:“在、在下妻子去世得早,大人,我女儿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在亡妻面前发誓过要保护好她……可是……”
方鸻问道:“你女儿是霍利特学院的学生对吗?”
男人脸色苍白:“……我保证她和那些狂徒没有关系,大人,她是个好孩子。”
“她的确是个好女孩,”方鸻答道:“你放心,她没事……有一位勇敢的女士救下了她,他们先去了前面,待会说不定你就能遇上她。”
那男人脸上仿佛都放出光来,满是欣喜。
“真的吗,大人?”
方鸻沉默了片刻,只用力点了点头。“真的,我还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那个男生自我介绍说他叫胡地——”
男人憨笑起来:“我女儿很出色,哈哈,有些年轻人追求是正常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真是太感谢您了,大人,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男人脸上不由有些羞愧:“我真不敢相信,有些人还曾经偷偷说你坏话,我竟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大人,你绝对是多里芬最好的执政官……下次我会好好反驳那些家伙的。”
方鸻感到手中的节杖微微一颤。
他握紧了那节杖。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啸。
方鸻回过头去,只看到灰橡木广场那个方向,滚滚浓烟之下升起了一对长长的翅膀。它微微曲张着,似乎正在适应这时隔已久的新生。
胸前的忠贞者印记微微一亮,那尖啸声之中夹杂的恐惧便淡化了不少,但即便如此,仍旧余威尚存。
龙之金曈复苏的尖啸对于他来说尚且如此。
对于其他人的影响更是不言自喻。
人群骚动起来,后面的人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天哪,那是什么怪物!?”
后面的人开始向前推搡,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所有人都争相恐后地向前,但只有方鸻转过了身去。
那个男人吓坏了,赶忙拉住他:“大人小心,后、后面有怪物,你快走吧,我看到它飞起来了……”
“……那怪物好大!”
但方鸻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来,已经看到了从半空俯冲下来的黑暗巨龙。
阴影遮天蔽日。
……
龙啸引来的是灵魂深处的恐惧。
令人两腿发软,心动过速,人们仿佛能透过苍白的眼睛看到自身死亡的场景,但恐惧把他们钉在原地,脑子里像是有一千个女妖在齐声尖叫,令人头晕目眩。
方鸻感到鼻子前面一凉,一股铁锈腥味,用手一摸,竟是一把鲜血,微微有些刺眼。他抬着头看到那张开的黑翼,漆黑犹如一团从地狱之中升起的魔焰,它铺天盖地,遮蔽天穹。
“龙!”
有人嘶声裂肺地尖叫了一声。
慌乱像是瘟疫一样无法制止地散播开来,人们再顾不得什么秩序,对于死亡的抗拒与求生的本能主导了一切,贫穷与富有,高贵与低贱在这里皆失去了含义,一身华服并不能让人在这样的境况下活下去,反而是因为养尊处优很快就被人流所吞没。
有些败类甚至在对女人与孩子小手。
一时间女人与孩子惊恐的哭声响成一片,尤其是那些与自己的男人们走散了的妇女们。
她们力气不如男人,被一个接一个的人拽着胳膊与肩膀拖下去,渐渐落在了队伍后面,有些甚至与自己的孩子失散开来。
那些没什么力气的孩子在密集的人群之中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方鸻见状气得火冒三丈。
他面沉似水地分开人群走过去,一拳砸在其中一个男人脸上,将那人打飞了出去。他虽不过是个炼金术士,但好歹也有四五级等级,而且悔恨节杖与约定印记都有‘力量微增+’属性,力量怎么也比一般的平民强得多。
一些不长眼睛的暴徒把主意打在了希尔薇德头,贵族小姐二话不说直接就开了枪,一声枪响之后,那个试图抓着她头发将她往后拽的男人登时张大了嘴巴倒了下去。
枪声吓得人群纷纷避让开来,仿佛希尔薇德是个长着羊角的女魔头。
方鸻意外地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希尔薇德在空出来一片的人群之间向他耸了耸肩:“这些垃圾死有余辜,我只是觉得仁慈对于他们来说有些过于奢侈了,队长大人。”
方鸻点了点头。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太习惯于对手无寸铁的人出手而已。
他倒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有些意外于希尔薇德的果断而已,这位千金大小姐平日一贯是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的,关键却一点也不手软。
方鸻仿佛重新认识了对方一番。
希尔薇德笑盈盈地问道:“意外了?”
“有点。”
“那怪你没保护好我,队长,”少女冲他眨眨眼睛:“我这么漂亮的队员是很容易受伤的,需要好好呵护。”
“……”
方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还从没见过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自夸的,而且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竟然让人有点无从反驳。
但希尔薇德适当的调侃,让他心中的压力无形之中消散了不少。
他回过头看着半空。
黑暗巨龙的幻影卷着一片火海正越飞越近,往后几个街区已经为大火所吞没,它眨眼的时间就会飞过来。
方鸻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忽然转过身,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的节杖丢给希尔薇德。
“希尔薇德,你带大家继续前进,”少年回身看向那片火海,火光映在其脸上:“我来断后。”
“大人!?”
虽然队伍外围已是一片混乱,但最早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包括希丝的父亲,一直都还对他保持着信心。
固然人人心中皆是惶惶不安,可多里芬的执政长官尚且在此,他们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这些人心中既有感动,同时也隐隐相信方鸻真能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但这位执政官大人的决定。
却令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大人……你拦不下它,”希丝的老爹照实话实说:“你在这里还能给大伙一点信心,否则我们真要四散逃窜了,大人三思啊——”
但方鸻自有打算,他来不及和这些人解释了,只看了希尔薇德一眼,希望对方可以理解自己的意思。
那个头脑很好的贵族少女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希尔薇德接住节杖,对他点点头,然后她转过身举起节杖对其他所有人高喊道:“大家请看这儿,我是你们大人的未婚妻——我用我的家族的名义与荣耀向你们保证,每个人都会安然无恙。”
她声音满载感情,仿佛真是一位情真意切的妻子在支持自己的丈夫:“以考林王国的名义,让我们沐浴晨光并肩前行,一切困难都会消弭无形,看看这王国的权杖,请和它一起前行克服万难,就如同我的丈夫与各位同在——”
她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以至于外围的人群纷纷回头,看着那被高高举起的节杖。
希尔薇德连忙向一旁的女仆使了个眼色,谢丝塔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喊道:“夫人说得对!执政官大人万岁!我们听执政官大人的!”
“谢丝塔,你的声音要饱满富有感情。”希尔薇德没好气地看着自己的女仆。
谢丝塔只用死鱼眼看了自己的女仆主人一眼。
但一个更加高亢的声音盖过了两人的交谈。
“领主大人万岁!”
“夫人万岁!”
方鸻正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栋屋子的屋顶。
听了口号差点眼前一黑,一个倒栽葱从屋顶上栽下来。
他回过头去,还看到希尔薇德十分调皮地用手挥了挥悔恨节杖远远向他示意,还用口形向他示意:
“加油啊,队长大人!”
方鸻见状不由又感动又可气。
感动的是一位出身不凡的女士肯这么自污名声帮你的忙,怎么说也令人有些成就感,但可气的是他分明感到希尔薇德故意如此,只是为了作弄他一下而已。
她是绝对可以干得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前方展翼的黑暗巨龙几乎已经追上了队伍的末端。
方鸻在屋顶上看到后面的女人、老人与孩子们仓惶地被火海驱赶着前进,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许多人在火海之中绝望地哭喊,但只能眼睁睁等着火焰将自己包围。
真该死!
方鸻不由握了一下拳头。
但他也没有太多手段,只能放出发条妖精去干扰龙之金瞳的视线,可几个小小的金色影子才刚刚飞过去就被卷入火焰风暴之中。
然后音讯全无。
这还是方鸻头一次感到发条妖精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战斗之中,真的只是一个玩具而已。
但他脑海忽然闪过一道电光,用最快的速度除下手上的操控手套,随手将它丢到一旁,然后高举起右手。
一道耀眼的绿光。
如同星辰一般在上城区之中冉冉升起,熠熠生辉。
如果说后面被困在火海之中的人们先前还没注意到他们的执政长官在屋顶之上,那么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方鸻的举动。
他高举起右手手背,面向着半空中的尼可波拉斯。
而在那里。
半个王冠印记正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苍之辉!?”
方鸻听到一个尖细而不敢置信的声音仿佛直接钻入了自己的脑海之中,那是希丝的声音,但又迥异于那个少女的平和与勇敢。
那声音里满是贪婪与险毒的意味。
黑暗巨龙一拍双翼,忽然飞高,放过了后面的那些老弱们,转而向方鸻这个方向直扑了过来。
街区上空遮天蔽日的阴影为之一空。
但方鸻看到那些人还傻傻地看着屋顶之上的自己,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冲这些人大喊道:“快跑啊——!”
他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人们惊呆了。
“那真是执政官大人!?”
“他在为我们吸引那头恶龙的注意力!”
“天那,那头恶龙朝大人去了,完了,执政官大人死定了!”
“妈妈!妈妈!”
女人一把抱起自己的孩子,最后看了一眼屋顶之上那抹璀璨的绿光,头也不回冲小巷之中逃去。
“妈妈,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们的执政长官。”
“执政长官,他是好人吗?”
“不,”女人摇摇头:“他是个英雄——”
哈格斯顿公墓街。
米苏与迪克特面面相觑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下面街区之中那道耀眼的绿辉。年长的骑士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欠他一个道歉,我在北考林见过不少贵族,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那一个,我听说过罗格斯尔家族一些传闻……他们虽然残忍,但不乏勇气——”
“但至于正义,却在这个家族的人身上却十分少见。”
“总有一些例外,英勇者应当彼此信任,”米苏回过头来,低声答道:“你欠他的不是道歉,而是完美地解决这件事,让多里芬的人们得以幸存下来。”
迪克特点点头。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等等看卢恩。”
年长的骑士眼中倒映着那璀璨的光芒,有些疑惑地答道:“说来奇怪,明明不过只是一小会儿没见,可我总觉得卢恩好像经历了很多,与我们之前见过的那小子有些不太一样了。”
米苏微微楞了一下:“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同。”
“还是一样的讨人喜欢吗?看来那小子偷走了你的心啊,卡德摩斯家的小丫头。”
米苏脸微微一红:“迪克特先生,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我只是一个受诅咒的人而已,我已经决定要让这诅咒在我身上终结了。”
迪克特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摇了摇头。
黑暗巨龙正尖啸着扑向那道闪耀的绿光。
那只金色的瞳孔,似乎像是一颗燃烧着的火球,越来越近地倒映出正在屋顶之上的方鸻的身影。
这头巨兽裂开嘴巴,露出满口雪白的利齿,让一个滚滚如雷鸣般的声音在方鸻的脑子里尖笑:
“苍之辉,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这个东西,真是意外啊,人类,你身上还有什么好东西?”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股热风差点将他从房顶之上吹飞了下去,方鸻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他的头发,眉毛与衣服几乎同时开始燃烧起来。
但他高举起手中的另一件东西,毫无畏惧地抬起头看着这巨大的尼可波拉斯的幻影——那背后不过是龙之金曈的意志,然后一字一顿地开口道:
“我身上好东西很多。”
“比如这东西,我想你应该见过。”
他举起手来,手中是一枚刻有独角兽的徽记,一枚胸针,犹如四叶草的形状。被他紧攥在手心之中。
纹章上是两行小字:
‘绝境逆行,破晓曙光——’
‘星之语,容纳着一个纯洁的灵魂’
一个金色的光之盾在方鸻周身亮起。
那闪烁着金耀之光的网格,鱼鳞一般层层浮现,六边形的网络,与他曾经在哪个结界之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同样的灰橡木广场之外。
同样的上城区。
同样的结界。
方鸻心中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那是龙之金瞳有些惊恐的尖叫。
他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而在所有外人眼中,人们纷纷驻足回头看到的是——他们的执政长官,右手高举,在席卷的火焰风暴之中。
屹然不动。
黑暗巨龙直扑而下,与前者撞在一起。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眼,但他们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张铺天盖地的金色巨网。
那金色的大网以方鸻为中心延展开来——
它缓缓延伸向半空,然后形成一个巨大的结界就此笼罩在上城区天穹之上,金色的光网如星河倒悬。
犹如奇迹。
龙之金曈直直撞在那个结界之上,惨叫一声倒飞了回去。
那样的场景,方鸻似曾相识。
但这一次。
他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从自己手中的印章之上浮现,那仿佛是一团雾气一样的虚影,她缓缓转过身,看了方鸻一眼。
然后点了点头。
转眼之间消散不见。
只剩下方鸻愣在原地:“等等,那个是……”他微微张大了嘴巴,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上城区有片刻的寂静。
只剩下风与火,剥剥燃烧的声音。
然后一个有些柔弱的,单薄的声音忽然高喊了起来:“执政官大人万岁!”
片刻的寂静之后。
方鸻听到的是一片山呼海啸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整个上城区,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执政官大人万岁!”
“多里芬万岁!”
“我们必胜!”
方鸻回过头去。
看着远处,人群之中那个笑盈盈的贵族少女,得意地向他挥了挥手中的节杖。
而在她身边,是一位老人。
苍白的脸孔,低垂的眼睑,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最后,他缓缓转过身。
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只剩方鸻愕然地看着自己的选召者系统之上挑出一行奇怪的提示:
‘获得格罗斯尔家族的认可,条件结束——’
‘获得格罗斯尔家族荣誉继承权,条件更新——’
……
霍斯汀斯大教堂的地窖内弥漫着阴冷的气息,胡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看着黑暗中两侧浮现出的古老石雕,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希丝……这是什么地方?”
“霍利特学院的地下监牢,当年他们就是把我害死这里,还要再里面一点。”
“……”胡地沉默下来。
这时黑暗中一道阴影闪过,让他回过头。
“怎么?”
“没,没什么……”
他摇摇头,以为产生了幻觉。
内龛中铁铸的火把,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熄灭了,身穿长袍的僧侣们离开之后,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直被拜龙教徒用来进行他们那些惨绝人寰的勾当,潮湿的地牢里似乎还回荡着那些受难者的叹息与呻吟。
远处长廊的尽头甚至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仿佛至今还有受难者的灵魂被束缚于此,日日夜夜永不休止地承受苦难与折磨。
“他们用这里来关押那些‘失踪’的学生,还有发现他们秘密的人,一旦到了这里,就休想再离开。被关押在这里的人都是牲畜而已,是活祭品,受尽了折磨之后最终死去。”
希丝停下来,打开一扇铁栅栏门,年久失修的牢门发令人牙酸的声音,其上褐迹斑斑,也不知是铁锈还是浸润干涸的血迹。
栅栏门后面是一间空旷的圆形大厅,胡地只感到大厅中地面凹凸不平,低头看去,凹线一道道向蜘蛛网一样伸向中央。
那里有一座布满蛛网的祭坛。
地下大厅的穹顶上镶嵌着一枚荧石,一道清冷的辉光从那里落下来,正好洒在祭坛之上。
石台上只有一把镰状的匕首。
“就是这里,”希丝语气微微有些急促:“把剑放在那祭坛之上,胡地。”
“等等,希丝,这祭坛有些不对劲……?”
胡地感到手中的剑微微一颤,似乎是在抗拒什么。
“那是拜龙教徒邪恶的手笔,正是它将所有牺牲者束缚在此,快,胡地,把剑放在那祭坛之上,终结一切。”
“可是——”
“胡地,你不相信我吗?”
胡地皱起眉头,他看了希丝一眼,点了点头,缓缓走过去,将虚妄胜利之刃轻轻放在祭坛之上。
剑在与祭坛接触的一瞬间,像是被污染了一样,上面浮现出一层黑色的斑点,而原本就十分黯淡的剑刃此刻更是变得锈迹斑斑。
并且剑身一下剧烈地晃动起来,让他下意识松开手,剑竟一下落在地上,撞裂开一个豁口。
“看到了吗,它吸收了祭坛的诅咒!”希丝双眼亮了起来,语气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变化:“胡地,就是现在。趁那把剑还能压制这诅咒的力量,去毁掉它——拿起那把匕首,快!”
她忽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咳嗽得痛苦地跪倒在地上,直咳得眼冒金星,用手捂住嘴巴,然后松开手,手心中全是刺目的殷红。
“希丝?”
胡地回过头来,总觉得少女有些奇怪,但看到希丝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还是不由吓了一跳。
希丝摇了摇头:“别管我,快去毁掉那剑——”
她心中咬牙切齿:“该死的人类小子,你给我等着,那女人竟然在上城区还留了一手。不过没关系,还来得及,我的亡灵大军——”
她脸色忽然一变。
两人身后,地牢的门砰一声被人撞飞开来。
飞进来的是一个拜龙教徒,前者落在地上便再无声息,而后面一马当先杀进来的,正是神色肃然的年长骑士。
他手握长剑,目光直看向希丝与胡地二人,然后再落到这大厅中央的祭坛之上,最后才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虚妄胜利之刃。
紧跟迪克特进来的,是骂骂咧咧的帕帕拉尔人弩手,三人中唯独不见了红叶。只见帕克一边后退一边往外射击,但看清大厅里面的情况之后,这小矮子不由楞了一下:
“这里面有人?等等,胡地,是你这小子!?”
他手上一停。
外面的拜龙教徒也一下子涌了进来,足足有十七八个人。这些人一进入大厅,原本还有些空旷的大厅立刻变得有点拥挤起来。
“该死的小矮子,我看你们这次往哪里跑!”
那个为首的拜龙教徒也不知道是在帕克手上吃了什么亏,直到此刻还在念念不忘地咒骂,只是后者一走进大厅,也不由愣了一下。
那人惊讶地看着胡地道:“是你,龙火公会的那个小子?”
他马上环顾四周:“该死的,你偷走的虚妄胜利之刃呢!?”然后那人的目光就定格在了祭坛旁边那把黑沉沉的剑上。
但他还算警醒,第一时间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迪克特。
只是年长的骑士看也没看他一眼,淡淡地对胡地说道:“年轻人,把剑捡起来,握在手中,不要弄丢了。”
胡地楞了一下,有点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认出对方来,这个年长的骑士之前是与方鸻他们一同行动的,但也不知道是艾德的队友,还是塔波利斯骑士团的人。
“胡地,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希丝这会儿总算缓过气来,有些柔弱无助地看着他,脸色苍白地说:“我坚持不了太久了,快一些……”
胡地一咬牙,转身就要去拿祭坛上那把匕首。
但迪克特一步上前,用剑拦在他面前。
“她在骗你,”年长的骑士看着胡地,平静地说道:“你在追逐的只是昔日的幻影,年轻人,除了谎言之外,她不会给你任何东西。”
“别听他的,”希丝虚弱说道:“他在挑拨,他和那些拜龙教徒是一丘之貉,别忘了这里只有我们彼此可以信任,胡地。”
她看了看迪克特,才继续说道:“别害怕他,胡地,你是受我所认可的人,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走上前去,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胡地这才回过头看着迪克特的剑尖,然后向前一步。
骑士的剑刃仿佛虚幻一般穿过他的身体,这一幕忍不住让后面的帕克瞪大了眼睛,惊叫一声:“天那,这是什么情况!?”
迪克特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摇了摇头。“这个幻境是希丝小姐的梦境,受她所庇护的人,我的确拦不住你,年轻人,”他缓缓开口道:“但你身后那个女人,她并不是希丝,你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她是龙之金曈。”
胡地抬起头来,缓缓答道。“我一直知道这一点,希丝也从来没有试图欺骗过我,可是希丝小姐也好,龙之金瞳也好,她们是一体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骑士先生,如果你是艾德的朋友,请帮我向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他的。”
他看了看地上那把剑:“可是希丝没有做错过什么,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命运,拥有龙之金瞳的力量并不是她的过错,而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些人。”
胡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迪克特身后的拜龙教徒。
那拜龙教徒冷笑一声:“无聊的弱者的呻吟。”
他摊了摊手:“既然你那么痴迷于尼可波拉斯大人的力量,那你更应该加入我们,小子。她的灵魂不过只是属于伟大的尼可波拉斯大人的一部分,黑暗巨龙才是龙之金曈真正的主人,你必须要明白这一点,而不是去追求这些错误的幻影——”
“希丝她不是幻影,她是秉承着龙之金瞳的力量而生,但这不代表着她一定会向你们屈服,”胡地看着所有人,一字一顿地答道:“三十年前你们毁了一切,但三十年之后我绝不会让悲剧再重演,希丝——她并不是黑暗巨龙尼可波拉斯!”
“龙之金曈,并不代表一切——”
迪克特叹了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剑,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哪些拜龙教徒们:“她并没有对你说真话,年轻人,希丝小姐的确是被龙之金曈选中的人,但这一切本身就是它计划好的。龙之金瞳是黑暗巨龙的力量本源,金星之火,埃索林之灾——年轻人,你如果让她挣脱这个封印,才会让希丝小姐的灵魂彻底灰飞烟灭。”
“力量存乎于人心,胡地,力量本身没有善恶,而在于运用它的人,”希丝开口道:“你相信我是会利用龙之金瞳的力量作恶的人吗?”
胡地听了抬起头看了看迪克特,摇摇头道:“骑士先生,比起来,我宁可相信希丝。”说着他迈步向前走去,身体穿过如幻影一般的年长骑士。
可当他正要伸手向祭坛上的匕首,一道淡淡的幻影却从帕克身后浮现出来,张开双手拦在了他面前。
“停下,胡地,迪克特先生并没有骗你——”
那个朦胧的影子,清脆的声音胡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因此让他猛然间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影子。
那个柔弱的身影,正是那个陶器作坊主勇敢坚强的女儿;那个三十年之前,最后一个失踪于霍利特学院的学生。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幽灵一样的身形正逐渐变得明晰起来。但与胡地身后的那个‘希丝’相比,她眼中既没有狂热,也没有焦躁。
只有对于面前的人无尽担忧,以及一丝内在的平静。
胡地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前者,又看了看后者,两个少女一模一样,但他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可抑制的动摇。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胡地,”少女柔声说道:“不要去追逐过往的幻影,虽然它让我们有机会穿过三十年的光阴彼此相识——让我看到如此正义与勇敢的你,但胡地,有些东西它注定已经逝去了——”
“可是……”胡地心中隐隐一跳。
“别相信那个女人,”他身后的‘希丝’有些惊讶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少女,有些惊慌道:“她只是一个假货,是那些人搞出来的鬼把戏!”
胡地隐隐也想到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但他心中却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并非如此。
他不由看向后者。
而那个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说道:“多里芬的幻境终有一日会散去,但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而非沮丧;因为那一日,将是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是我们获得救赎的那一刻。”
“因为我们终究会离开,但请不要悲伤,记忆会永远地存在于每个人心中,化为永恒。当那一刻到来,胡地,我将会去往我该去的地方,但至少,那时还有它可以替代我陪伴着你——”
胡地微微一怔,抬头看去,才看到一只有些优雅的黑猫站在少女身后,歪着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勺子小姐!”
他心中猛然剧震,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心中那种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萦绕在他的思维中,让他忘记了很多东西,甚至忘记了他与少女的这个唯一见证——而此时此刻,他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少女见状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可如同虚幻一般的影子注定与他的手交错而过。她只能微微有些叹息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胡地,学会勇敢,艾塔黎亚很大,而多里芬却很小,你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看这个世界,因此无论你将来去到什么地方,都应当记住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默默为你祈祷着——”
胡地猛地回过头去。
而他身后的‘希丝’,此刻脸上已经变了颜色,尖叫起来:“你什么时候绕过我干了这些事情,这猫——这是那个该死的女人的东西!”
她震惊地看着少女:“你竟然偷偷和她勾结在了一起,别忘了我们才是一体的!”
但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我和你从来不是一体的,龙之金曈的力量是黑暗巨龙的恶之本质,从我把约定之戒交给米苏小姐那一刻我就早已幡然醒悟——你们毁了多里芬,毁了这里的一切。”
她抬起头,轻声说道:“难道还要让和你们同流合污么?”
“你——”‘希丝’看了看胡地,再看了看那个少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败露已是必然,终于低沉地咆哮起来:“可不应该如此,我明明已经掌控了多里芬的幻境,控制了这个棋局,你们不过是这个棋局之中的棋子而已——”
“本来的确如此,”少女答道:“可你做错了一件事。”
她看向胡地。
“有一个人给了我勇气,让我下定决心终结这一切。”
“终结,”‘希丝’冷笑起来:“你和那个女人是不是还没搞清楚情况,现在这个幻境之中谁占据优势?看看你这个样子,除了影响一下那个懦弱无能的年轻人,你还能做什么?”
“但在这里,你也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力量,龙之金瞳。”少女答道。
“的确如此,”希丝摇摇头:“可你以为我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吗?”
她话音刚落。
帕帕拉尔人便忍不住尖叫一声:“小心!”
迪克特回过头,只见那个拜龙教徒一下越过自己,向胡地扑了过去。他想也不想,便举起长剑拦了过去。
……
“我们到了!”
雾盾庄园遥遥在望,但方鸻没有等来人群的欢呼,他回身看去,看到哈格斯顿公墓区的大街之上,黑压压的人群泾渭分明地站在那里,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
人们在那里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与希尔薇德,倒映着天边的火海,滚滚浓烟,一张自城市上空垂下的金色巨网。
一幅画,将时间定格在此刻,鸦雀无声的人群,使得这一幕在方鸻眼中格外印象深刻。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纵使是无形的手在梦境之中拨动指针,让三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不再与命运的轨迹重叠,但终究还是到了梦醒的时刻。
一道涟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荡漾开。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人脸孔正在变得苍白与憔悴,形如幽灵,它们眼中的灵魂之火,如今也只剩下迷茫的守望。
三十年至今,一道无形的力量还是将这些多里芬的亡魂们约束在此。
但或许并不是无用功。
在方鸻视野中,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个子并不高的中年男人,微微有些发福,秃顶,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死者的瘀斑,微微弯下腰,向他鞠了一躬。
然后是那个头发好像是枯草一样的女人,牵着她女儿的手——一个小小的,有些瘦弱的骷髅,微微向他躬身。
那些他拼尽全力在幻境之中救下来的每一个人。
他们皆在向他折身行礼。
人们行完礼,身形逐渐化为飞散的光点,有些人甚至在转身走回人群,因此光点汇聚成一条光流,浩浩荡荡,飞上半空。
那像是一场散尽的筵席中正在离场的人群,人们还保持着最后的体面与从容。
一些光点从天空之中缓缓落下,仿佛下雨。
一团融入希尔薇德手中悔恨节杖之上。
一团融入方鸻胸前无悔印章之上。
希尔薇德走了过来,将手中的节杖交还给方鸻。方鸻接过节杖,节杖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握在手中,多了一些沉甸甸的分量。
就是这个时候。
两人身边的幻境开始斑驳脱色,像是一面碎裂的玻璃,整个幻境都坍塌下来,化作无穷无尽的黑色烟尘。
方鸻好像听到滚滚烟尘背后龙之金曈愤怒的尖叫声。
“人类小子,你给我等着,那个该死的女人……”
烟尘四散。
露出一张办公桌。
一面向湖光的窗户。
一间静悄悄的办公室。
窗外的银月,正静悄悄爬上窗台,走进屋内,在地毯上,印下三人的影子。
桌上的文件,有些凌乱,像是才被人翻弄过。那是一份名册,上面书写着三十年前的斑斑血泪。
不远处的墙上,钉着几个少女的画像。
每张画像边,都挂着一枚染血的胸针。
而最靠外的那一个,音容笑貌,言犹在耳,只有她旁边的钩子上,空空如也。时间的指针似乎在这里走的格外的慢。
方鸻在看希尔薇德,贵族少女也正在看他,三人所处的位置,仿佛还是一刻钟之前,并没有任何变化。
仍旧是黎明之前的午夜。
森林之中寂静如故。
外面走廊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但方鸻并没有在意,他只小心翼翼地合上手中的名册,然后将它放回桌上。名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在月光下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希丝——
一张信笺从名册之内滑落下来,它好像一直在那里面,但他们先前并没有发现。方鸻用手轻轻接住那信笺。
那是一个男人写给曼洛的一封信,信纸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时光,微微有些发黄,但它被压在名册最下面,被压得十分平整
仿佛连时间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
‘尊敬的院长先生,我女儿已经有一周没有回家了,我十分着急,请问她还在学院吗?不是不是因为接下来的庆典,有什么安排?’
方鸻将信折好。
小心地收在身上。
希尔薇德仔细地看着他的动作,之前的一起对于两人来说好像是一个梦,但方鸻胸前闪闪发光的独角兽胸针。
还有他手上一直紧握着的悔恨节杖。
静静述说着一切。
门外脚步声戛然而止。
门砰一声被人撞开来,一个人影从外面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对方受了不轻的伤,左肩殷红一片插着一支箭,右手上的战斗工匠万向仪手套被砍了一刀,外壳都翻卷开来,下面是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
她手就那么自然无力地垂着,淌着血,脸色有些失血过多的苍白,有些慌不择路地跑进这间办公室,像是闯入末路惊慌失措的小兽。
红叶抬起头来,有些慌乱地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人,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一只手已经扶住了她。
女仆小姐伸手接住后者以免她倒下去,抬起头来看向后面,黑暗之中追过来的,正好是方鸻之前见过的那两个拜龙教徒。
“竟然还有同党,”两个拜龙教徒微微一怔,脚步慢了下来:“外面龙火公会的人究竟在搞什么啊,竟然混进来这么多老鼠——”
他们大概是没料到自己离开之后,这办公室竟然又进了其他人,这要是被教首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口气有些恼火。
“艾德,快跑,”红叶顾不得自己的伤,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来拖住这两个人——帕克和迪克特先生被困在地牢下面,龙之金瞳与胡地也在那里,情况不是很乐观,想办法去帮帮他们!”
“跑,往哪里跑?”两个人堵住门口,“或许你们可以从那里跳下去。”他们戏谑地指了指方鸻背后的那扇落地窗。
红叶这才留意到窗外是一道绝壁,下面是上百尺的悬崖,虽然外面是一片湖泊,但霍斯汀斯大教堂并不紧邻湖畔。
悬崖下面是狰狞的岩牙。
她不由一阵绝望。
拜龙教徒一人手持链锯,一人手持细剑,他们中的一人是亵渎行者,这个职业与艾梅雅的信徒一样,也是在选召者中近乎绝迹的职业。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黑暗的知识只在邪教信徒之间隐秘流传,还在于入职者必须要通晓他们崇拜的那些不知名字的神祇们的神秘低语。
堕落者们。
通指于那些崇拜邪神与灾祸的人们,并不仅限于黑暗巨龙的信徒,虽然据说黑暗巨龙本身也是灾祸的化身。
但上古的屠龙者更倾向于认为,它们其实不过是苍翠带来这个世界上的诸多邪恶之一。
而至于埃索林陨灭之前的历史,据说努美林的精灵们记录了更多的灾祸与长眠于黑暗之中的扭曲邪恶。
只是埃索林之灾后,努美林精灵销声匿迹,只留下文明的遗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诸多角落。
那些历史连记录它们的文字都早已湮灭,久不可考。
时至今日,也只有神秘学学者才会知晓关于灾祸与黑暗众圣的只字片语,它们被撰写下来,记录成禁忌的文字,深藏于那些图书馆的最深处。
但宣扬末日与灾祸的疯子们,野心家,邪教徒才会坚称这一切邪神都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是欧林众神的敌人,这个虚假世界的最大真实。
那些扭曲的东西,黑暗之中的神秘低语,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但历史的今天,也只剩下黑暗巨龙还能证明这些人的信仰还存在着。
但黑暗巨龙,似乎也是上一个时代的故事,沦为那些可歌可泣的屠龙故事之中的背景。
以至于尼可波拉斯,在方鸻看来似乎也是从传说故事之中走出来的怪物。若不马扎克口中百年之前发生的一切还宛在眼前,谁也能想到时至今日这个世界上竟还存有一头黑暗巨龙呢?
提起它们,人们只能想到铸铁厅那具狰狞的骸骨。
要不是多里芬的灾难,方鸻其实也更觉得这东西要是放在地球上,应该像是这个时代发现恐龙一样,直接被送进实验室好好保护起来。
有一天它死了,遗体也会被保存成最好的标本。
不过这里是艾塔黎亚。
亵渎行者抡起手中的链锯就向挡在最前面的方鸻挥过来,B型水晶魔导动力驱动的澎湃力量,赋予了这手工链锯可观的杀伤力。
而且两者的等级,也相差有若天堑。
只是方鸻动也没有动了一下,只开口道:“护盾护身。”
一个散发着微光的,半球形的护盾在链锯与他接触的边缘闪现,链锯撞在上面,直接崩裂开来。
那个手持链锯的亵渎信徒惨叫一声,原来链条反卷回去,打在他脸上,半张脸连眼珠子都被打爆,鲜血淋淋,眼球都流了出来。
“护盾护身!”
红叶惊讶地看着他。
带反弹伤害的绝不是魔导炉上面的护盾插件,那只能是能量工程师(魔导士、炼金术士三阶混合头衔)的技能之一。
护盾护身。
而且能完美抗下那个亵渎行者的一击,并把伤害完全反射回去,这个技能的等级绝对不低。
她知道方鸻肯定不会是能量工程师,他甚至没有魔导士等级。
那剩下的只有可能是装备效果了。
但拥有这么高级技能效果的装备,对方怎么会有?她下意识看向方鸻手中紧握着的权杖——那权杖的模样有点像是无知者的傲慢权杖,她在公会中见过不少这件魔导器的样子。
但又不完全一样。
她确信方鸻之前是没有用过这件东西的。
而那权杖在后者手中,微微闪烁着光芒,正是魔力的网络显现之后遗留的以太效应。
那亵渎行者倒在地上之后。
他的血肉自动化为一道道利箭,射向方鸻,那正是亵渎行者独有的能力——鲜血诅咒。
其受到的伤害,会用独特的诅咒形式结算给伤害施加者。
而诅咒伤害,不会触发任何护盾效果——
只是那血箭还没靠近方鸻,就全部消弭于无形,在红叶眼中它们好像忽然燃起一团白色的火焰,在半空之中灰飞烟灭。
她楞了一下才认出这是什么能力。
纯洁之心!
那是米莱拉的牧师特有的被动技能。
它只有一个效果,免疫诅咒。
这个技能,可以说是一切邪教徒与黑暗力量的最大克星之一。
但红叶目瞪口呆地看着方鸻,以及对方胸前那个闪闪发光的胸针——因为牧师的力量,不可能出现在装备上。
除非圣物。
但即使是圣物,也不会被交给没有信仰的人使用。
何况米莱拉的圣物,是生命权杖。
“纯洁之心!”
顾不得地上哀嚎的同伴,那手持细剑的拜龙教徒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开什么玩笑啊?
作为拜龙教徒,他自然毫不意外也是一个堕落者——他是一个诅咒剑客,而这个职业方鸻固然不认识。
但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此人在纯洁之心面前下场如何。
对方带着点恐惧的神色看着方鸻胸前的纹章。
两人皆是地下教会的精锐,虽然自知还比不上上面的永生者们,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碰上这么一个古怪的家伙。
内线的消息说这一次塔波利斯骑士团进入这个幻境之中的人不值一提,唯一有些棘手的可能只有那个四阶的领队。
但据说对方已经被龙火公会的人解决掉了——
那么面前这个家伙又是从那里钻出来的怪物?
对方绝不可能是米莱拉的牧师,米莱拉的牧师都是非战斗成员,平和的治愈者,而对方之前展现出的那个能量护盾,就差点把他吓了个半死。
没有四阶以上的能量工程师,怎么可能拿出那么恐怖的能量护盾来?
而四阶以上的能量工程师,怎么会还有纯洁之心的?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圣物?
可那人仔细看了看方鸻手中的节杖,怎么看也不像是米莱拉双蛇缠绕的生命权杖的样子。何况什么时候生命权杖能被一个能量工程师随随便便使用了?
那又不是手电筒,拿着就能用的。
但他微微后退一步,仔细看去,才总算认出方鸻胸前那个纹章的来历:“等等,那个是……”
“那是那个女人……的……”
他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方鸻,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米莱拉的无悔印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方鸻十分平静地看着这家伙。
“我们是穿过棋局的迷雾,来到棋盘之上的这一头,”他淡淡地答道:“来下完这局棋的人,这棋局之上的最后一手。”
他举起权杖。
“这一手。”
“叫做将死——”
那人脸色一变,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就跑,但他身后只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律言,震慑。”
……
霍斯汀斯地牢之下——
“小心!”帕帕拉尔人忽然大叫一声,原来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少女身上时,那为首的拜龙教徒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迪克特一侧,靠近少女不远的地方,伸手摸向插在腰际的匕首。
帕克眼尖,最先看到此人的举动,心中大叫不妙的同时举起十字弓就向那人射出一箭。
而那人眼见败露,情急之下扬手将匕首向少女一丢,只见镰形的匕首化为一道黑光直刺向少女胸口。
“小心,那是诅咒!”
迪克特低喊了一声。
但希丝哪来得及反应,她才刚刚转身,便瞪大眼睛看着匕首穿过自己透明的身体,顷刻之间消失于无形。
“希丝!”胡地见状哪还顾得手边的剑,一个转身就向少女冲去。
而与此同时,帕克的箭才射到,那拜龙教徒等级虽高,也不得不侧身一避,让这一箭与自己错身而过,不过带走些许闪避值。
但这个避让的动作,已足以让他身形一顿。他虽引开户胡地,但一道身影已经后发先至,越过了他。
那是迪克特。
年长的骑士距离希丝太远,没能力出手拦下他之前那一击,但他至始至终就明白拜龙教徒的目标不可能只是那少女而已。
“阴魂不散的家伙!”那拜龙教徒低声咒骂了一声,他自然不甘心自己一番努力为他人做嫁衣,伸手向前一指,口中念出一长串晦涩至极的咒文。
其他拜龙教徒有人手中举着火把,火光本来将众人的影子在这地下大厅之中拖得老长,但大厅之中回荡起咒语的声音,这些影子不合常理地扭曲起来,以那人为中心纷纷向他汇聚过去。
他用手向前一握,汇聚起来的影子竟离地而起,仿佛有若实质一般像触手一样卷向骑士身后。
“又是黑暗巨龙的堕落魔力,三十年之后你们还是只会这些东西,好好的人不当,要当没有思想的傀儡。”迪克特冷哼一声,作为玛尔兰的骑士他与这些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不等影之触手靠近,手握长剑反手一斩,一道弧光便将这触手在半空中一分为二。
但那拜龙教徒显然没他轻松,他浑身直抖,脸色苍白地控制着这影之触手。只见触手被斩断之后,在他控制之下又一分为二,再一次卷向年长的骑士。
迪克特见状这才凝重起来,这影之触手不算多么厉害的堕落魔法,但对方一心要缠住他却也绰绰有余。
拜龙教徒却不止对方一个人而已。
他事实上已经看到其他的拜龙教徒绕过他,向那祭坛冲了过去。
“帕克!”年长的骑士回头大喊了一声,随即有些无语地看到这家伙居然抱着自己的十字弓跑出去老远。
这家伙虽然还不至于落荒而逃,但也只躲在角落抽冷子射击。他是给拜龙教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却阻止不了拜龙教徒拿到那把剑。
“你在干什么!”迪特克气得大喊一声。
“迪克特先生,”帕帕拉尔人委屈地大叫道:“这不关我的事,你总不能指望我拿这些虎狼之徒有什么办法吧,我只是一个区区十四级还不到的可怜的弩手而已——你知道我其实更喜欢当个安安静静的制图员来着。”
“你这混账!”
迪克特无语,但也知道这小矮子是靠不住了。他正准备另想它法,但正是此刻,一直被众人遗忘在一旁的龙之金曈动了。
她其实本来就比所有人都要靠近那把剑,只是拜龙教徒抢先出手,而年长的骑士又被这些人缠住,两方争斗之一下,竟一时忘了这地下大厅之中的这个正主的存在。
因此正当两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一道阴影缓缓靠近了祭坛边的那把剑。
那是一条长长的尾巴。
龙之金曈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生出了双翼与布满鳞片的尾巴,额头上也生出鳞状的角的来,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两团金色的火焰。
她不动声色地地靠近那把宝剑,忽然之间用尾巴一卷,卷起宝剑。只见她眼中闪过一道炽热至极的光芒来,冲所有人尖笑起来:
“哈哈,你们这些蠢货,现在这把剑又重新归我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变故,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向那个方向。
但龙之金曈话还没说完,只见宝剑之上金光一闪,像是烙铁一样烫得她尖叫一声,她尾巴一松,竟然将剑丢飞了出去。
然后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剑划过一条抛物线,不偏不倚正巧正落在胡地身边。
但后者正失魂落魄地跪在希丝身边,徒劳无功地想要握住少女的手,可是无济于事。
少女半透明的身体之中一团黑烟氤氲,正逐渐蔓延至她的心脏部位,她的身形似乎也随之愈加淡化。
“胡地先生!”迪克特低喊了一声。
但胡地恍若未闻。
只有少女定定地看着胡地:“胡地,那把剑——”
然而胡地摇了摇头,如果希丝消失了,那把剑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者说,这个幻境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胡地,你答应过我的。”
“可是……”
“没有可是,去拿起那把剑,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勇敢向前的你——”
胡地微微犹豫起来。
他担心的是,自己一个转身,少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形。
他多害怕自己正看到的是她的最后一面,而一想到那个最终的结局,他的视线便不由模糊了起来。
眼泪汹涌而至。
龙之金曈正向着拜龙教徒尖叫道:“你们还愣在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把剑抢过来!”
拜龙教徒闻风而动。
迪克特一横剑便拦住这些人,可这位年长的骑士势单力薄,也不过拦住其中数人而已。
总有漏网之鱼——
而大厅也不过这么点儿距离,拜龙教徒们似乎已经与那剑近在咫尺。
但正是这个时候,黑暗之中金光一闪,带着‘嗡’一声轻响,直直撞在那把剑上,将虚妄胜利之刃撞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那金光在半空之中一停,众人才看清那是一只发条妖精。
它在地下大厅中飞过半圈,然后悬停下来,一个声音才从发条妖精之中传来:“胡地,去拿起那把剑,不要放弃希望——”
那是方鸻的声音。
胡地微微一怔,回过头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半空中那个发条妖精:“艾德,我……”
“哇!”帕克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马上大叫起来:“炼金术士你可算来了,我快要支撑不住了,眼下这个局面全靠了我,不然那些拜龙教徒早就得手了!”
方鸻在风镜之中看了一眼这躲在角落的家伙也是无语,他也懒得理会这个活宝,只对胡地说道:
“希丝小姐还没有死,一切都还有机会,你给了这个幻境之中所有人一个希望,但事到临头,自己去失去了勇气么?”
“可是,艾德——”
“听我的,相信我一次,”方鸻淡淡地答道:“我只是来告诉你这样一个答案,英雄的剑就是为了斩开命运而存在的。”
“在它面前,一切迷雾都不存在——”
胡地微微一怔。
忽然感到自己手心一凉,惊讶地低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希丝握住了自己的手。“去吧,胡地,艾德先生还有其他人都在那里等你……”
胡地楞了一下。
这才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回过头去,那拜龙教徒几乎已经冲到了近前,后者拔出匕首,试图向他冲过来。
但他不闪不避,抢先一步一把握住虚妄胜利之刃的剑柄。
迪克特看到这一幕掷出手中的剑,一道银光从后方射来,洞穿了那个拜龙教徒的后心,后者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摇晃了一下。
重重地倒在胡地面前。
“去灰橡木广场!”年长的骑士低喊一声。
胡地点点头,拿起剑拔腿就跑,但他才刚刚走到地下大厅的入口处,便被堵了回来。只见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带着十多名身穿长袍的拜龙教徒,正缓缓从那个地方走了进来。
“信使大人!”那个为首的拜龙教徒这才撤销了手中的法术,冲走进来的那个男人喊道。
但那男人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只低头看向胡地,柔声说道:“我认识你,年轻人,你是龙火公会的成员。把你手中的剑交给我们,我可以保证让你的小情人活过来,你知道我们是谁——”
他又看了看迪克特:“死亡凡人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对于我们来说却并非如此,这世间有如此多的悲剧,所以这才使我们追求力量的本质。”
年长的骑士神色阴冷地看着这些人。
他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来:“永生者——”
三十年前,正是因为这些人,才导致了多里芬的灾难发生。与他们相比,那些普通的拜龙教徒根本不值一提。
但这一次,他身边不再有那位英勇的女士与他并肩作战了。
胡地看着这些人,缓缓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些人的鬼话。何况永生者是什么东西,他在龙火公会也不是没有了解过。
但那男人似乎也不在意,他倒是看着迪克特,说道:“迪克特先生,你能活到现在,不正是依靠了这样伟大的力量么,永恒不朽,这难道不是凡人的终极追求?”
“永生不死的傀儡吗?”迪克特冷笑一声。
“任何力量都是有其代价的,”信使摇了摇头:“何况龙之仆役只是一个谣传而已,如果你加入我们,你就会明白其真相。”
“抱歉,没有兴趣。”迪克特答道。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考虑了,迪克特先生,”信使笑道:“毕竟你的力量来源特殊,等这幻境支离破碎之刻,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他又看向胡地:“年轻人,你的小情人也差不多,你不会想要看到她灰飞烟灭吧。”
“胡地,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希丝的声音愈加微弱:“但永生对于凡人来说永远只是一个虚妄的幻象,你看到的那些永生者,他们的意志早已不是自身了。”
胡地点点头。
他后退一步,用双手握紧了虚妄胜利之刃,直指向这些人。
信使见状摇摇头:“真是顽固,三十年前,也是如此。可你们依仗的那些东西,其实注定都是虚妄,你们以为这把剑能救你们——”
他伸手一指。
一道灰色的光芒从手中射出,正中胡地手中的宝剑。
但见那把将尼可波拉斯的金星之瞳困在这个幻境之中三十年之久,坚不可摧的妖精圣剑嘉拉佩亚的影子,竟然在这一道灰光之中形同破碎的玻璃一般。
砰然炸裂开来,碎裂的钢片像是无数根针一样刺向后面的胡地,让他惨叫一声,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胡地!”
希丝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痛苦不堪的年轻人,不由得怔怔地流下泪来,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把那位女士交由自己守护的圣剑,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摧毁?
而那男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胡地,冷笑一声道:“还要多谢你把这把剑带到这个地方来,要不是它在这里,它的守护者又虚弱至极,我还真没办法这么轻易做到这一点。”
他缓缓走过去,弯下腰,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嘉拉佩亚残破的剑柄,戏谑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迪克特:“你们又输了,就和三十年前一样。”
“但你们也没赢,也和三十年前一样。”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
信使微微一怔,这个话题似乎让他恼火至极,“是谁!”他怒吼一声,抬起头来,才看到半空之中方鸻的妖精。
但那发条妖精正缓缓落向地面,落在胡地身边。
“我说过,从一开始你们就搞错了一件事情。”
方鸻再一次开口。
但这一次,声音却是从大厅后面的甬道之中传来。
那个男人愕然之下回过头,才看到一个少年带着一个美丽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少女从那里的黑暗之中缓缓走了出来。
两人身后的女仆小姐手上还提着一个人,并将那人一丢,丢到他面前——那也是一个拜龙教徒。
是他留在外面放哨的永生者。
但他有些警惕地看着这几个人,这些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有能战胜他手下的实力,他忽然微微眯起眼睛。
因为他看到了方鸻身后的那个男人。
“是你,卢恩-林修斯,你果然也来了。”
“你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你,”卢恩看了这几人一眼:“难道三十年前的那些人都遭了报应死干净了吗,怎么今天看到的尽是一些生面孔?”
他戏谑地看了这个信使一眼:“看起来你们这些所谓的永生者,比我这个普通人还短命得多啊。”
男人差点被这调侃气得半死,脸色一白。
他正想说点什么。
但却看到方鸻伸出手来,向这个方向轻轻一招手,只见地上碎裂一地的宝剑,忽然之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收拢起来。
无数荧光从哪些碎片之中飞出,汇聚向那个少年所在的方向。
然后融入后者胸口之中。
片刻之间便消失不见。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本能地感到什么不对,下意识问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但一个更加凄厉的声音却从他身后响了起来:“阻止他!他身上有那个东西!”那是龙之金瞳惊恐的尖叫。
“那个东西?”
信使一愣。
却看到方鸻缓缓举起手来。
对方手中,是一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节杖,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或许是上面代表着考林王室的晨光圣徽。
但那男人却脸色剧变。
“……这节杖!”
“你不是赢了吗?”方鸻淡淡地开口道:“那么先问一下,多里芬是否同意。”
“现在,让这座城市来回答你们。”
……
方鸻举起悔恨节杖,并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动作。
信使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四周的墙壁之中传来,起初像是大海的波涛,隔得很远,低沉,如泣如诉,然后那声音逐渐变得雄浑,如同万马奔腾,隆隆不已,地面在震颤,天花板上砂石沙沙落下。
拜龙教徒皆变了脸色,他们感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脱它的锁链,从地底之下复苏。
每个人皆紧张地背靠背站成一圈,“尼可波拉斯大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信使回头大声问道。
龙之金曈脸色青铁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黑暗之中一道淡青色的微光闪现。
那是一个浑身苍白的幽灵,它眼中闪动着复仇的烈焰,与方鸻身后浮现,并与之错身而过。
“幽灵!”拜龙教徒看到这一幕,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如坠冰窟。
“快走——!”信使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如何能离开这个地方?拜龙教徒们很快就意识到——这里只有一个出口。
“这里是个好地方,作为各位的埋骨之所。”方鸻忽然开了口。
信使气得尖叫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胜负还未知呢!”
“我说,”方鸻冷冰冰地看着这些人:“善恶终有报。”
但第二个,第三个幽灵已经从方鸻身后浮现。
它们的目光苍白,迷惘而空洞,彼此挨着彼此,犹如一堵发光的墙。数不清的亡灵们,如同潮水一般从黑暗之中涌现出。
犹如一条洪流,漫过方鸻,冲刷向拜龙教徒的阵地。而方鸻在数不清的幽灵之中,始终高举着权杖,眼神坚定地看着这一幕。
三十年前,这些人造就了多里芬的一切灾难。
三十年后,他们又回到这里。
但等待他们的,不是走完这个残局的最后一章。
而是来自于棋盘之上的回响。
数以万计的卑微者的灵魂早已等待着这一刻,将它们的仇人撕个粉碎。
拜龙教徒徒劳无功地向前一挥,带着诅咒的利剑划过那半透明的躯体,幽灵尖啸着穿过他,将惊恐的神色定格在他脸上。
死者的脸上犹如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至死仍旧保持着挥剑的那一刻,剑上还挂着层层冰棱。
一碰之下,就犹如脆弱的冰雕一般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一片幽灵的海洋,正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之中涌出,而方鸻就在它们之间,手举权杖,犹如激流之中的礁石。
他手中的权杖,仿佛环绕着一圈无形的光辉。
让每一只亡灵都下意识地避开他,避开每一个非拜龙教徒的在场者,当信使看到这一幕时,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统御万军——
那如同执政官在履任之刻所定下的誓言。
‘我手持这权杖,为王国统御疆土与人民,如手持万军。而我手上即是我的职责,从这一刻起,我将仅效忠于我的使命——’
我忠诚于他们。
他们亦赋予我力量。
最深沉的悔恨。
在于明白自身的虚弱的来源。
悔恨节杖之上,写下了罗克伦-格罗斯尔全部的自白,它最终化作复仇的怒火,席卷向每一个在场的仇人。
那是一道无坚不摧的洪流,借由方鸻之手,来自其后多里芬亡魂们的信任,施加在它们曾经的敌人身上。
一个又一个的拜龙教徒带着万分惊恐倒下了,临至死之前,他们甚至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抗这样的困境。
因为在幻境之中,仇恨赋予了幽灵们存在的形态。
只要复仇的执念一天尚存,幻境就不死不灭。
只是而今这种痛苦,转移到了这些昔日施加者的身上。拜龙教徒们面对的,是一群根本无法杀死的敌人,只要他们有一息尚存,对方的仇恨之火就会始终熊熊燃烧。
犹如仇恨的锁链。
将两者的命运彼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拜龙教徒绝望地尖叫了起来,但很快,取代他尖叫声的,便是低沉而冰冷的呜咽。
犹如结冰的咔咔声,吞没了一切。
一片荧荧发光的幻影,喧嚣着穿过了他的身体。
而在万军之中,也只有龙之金瞳可以不受影响,她用金色的瞳孔幽幽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那是我的幽灵大军!”
“的确,身为这个幻境之中的一部分,三十年前仇恨的锁链并不在你身上。”
“龙之金曈,这是你最大的优势,拥有强大力量的你,的确拥有统御这个幻境的可能性。”
“可惜的是,到头来你却做错了每一件事。”
“但你最大的错误,却是和德克伦-罗格斯尔爵士一样,将这里的一切视作棋子,不明白自身力量的来源?”
“你以为在这个幻境之中,你还是强大的黑暗巨龙吗?你早该明白,你的力量长久以来一直被压制在这个封印之中。”
“其实你一直有机会离开这个幻境,让所有人都重归平静。”
“但你没那么做而已,因为你过于迷信自身的强大。”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龙之金曈女士。”
龙之金曈一言不发地看着方鸻。
方鸻也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道如何平息与终结这些亡魂们的愤怒与痛苦——”
“作为三十年前一切亲历者,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多里芬的幻境因何而存在,龙之金曈。”
“执念是这个锁链的根源,只要斩断这仇恨,它自然烟消云散。”
“可你没那么做。”
“你的自信与傲慢,到头来埋葬了你,而设置下这个幻境的人,自始自终明白你不可能向这些你看来卑微的灵魂们低头。”
“事实证明,她没有看错。”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你让我向这些人低头?真可笑,他们甚至连自身都拯救不了,”龙之金曈尖叫道:“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自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结果到头来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还有那个蠢蛋,要不是他,我怎么能那么轻易拿到虚妄胜利之刃?”
“凭借自身的力量,我一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而今你也拿到了自身的力量。”
方鸻看了看地上碎裂的嘉拉佩亚之影。
“但你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在最后一个场景见吧,龙之金曈,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谁对谁错。”
“走着瞧吧。”龙之金曈看着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她后退一步,身后的双翼轻轻一张。
“你不能丢下我们,尼可波拉斯大人。”信使惊恐地尖叫道,再不复之前的从容。
但龙之金曈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尼可波拉斯,她也不会救你们。”
说着,她展翅飞向天空,地底的穹顶竟然轰然一声开裂开来,她从那里的缝隙之中飞走。
整座地下大厅似乎都在开始坍塌。
天花板上坠下一大块岩石,正好落在那信使身上,将他掩埋一片飞扬的尘埃之下。
大厅的四壁崩落,后面出现了一道烟尘滚滚,迷雾环绕的道路。
仅存的拜龙教徒们慌不择路地转过身,冲进了迷雾之中。而亡灵之海紧随其后,也跟着冲了进去。
地下大厅变成了开阔的广场。
方鸻认出四周的光景,是上城区大道的一部分,他们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烈焰熊熊燃烧,火光映出每一个人的脸庞来。
他回过头去。
看到帕克哆哆嗦嗦地从角落里跑了出来,他似乎想要跑到希尔薇德那里去找安慰,但被女仆小姐一脚踢开。
方鸻摇了摇头,对浑身是血的胡地说道:“去把希丝小姐抱起来。”
胡地愣了好半晌,才问道:“我是不是很无能,艾德?”
“这话你问我干嘛?”方鸻无语:“你得问希丝小姐。”
胡地愣愣地回过头去。
少女虚弱地躺在地上,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勺子小姐也从不远处走过来,黑色的皮毛在火光下犹如一匹发亮的缎子,卷着尾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
胡地流着泪将少女横抱了起来。
“别哭,胡地,你哭起来好难看。”希丝有些柔弱地笑着说道。
但胡地反而哭得大声起来。
幽灵们正在穿过广场。
但它们中的有些人停下来,目光之中似乎恢复了清明,它们环顾四周,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它们长久以来熟悉的城市。
然后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消失在街道之上。
有些幽灵在向方鸻充满敬意地鞠躬。
而一个男人,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来到胡地身边。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年轻人怀中的女儿,似乎想要上前,但又害怕相认。
“希丝,我……我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你了。”
“这位大人没有骗我们……”
“父亲……”
少女的声音也哽咽了,眼中泪光闪动。
那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相见,却犹如相隔了一千年那么长的时光。
人们反反复复在幻境之中彼此找寻着,但命运让他们相隔于天涯,直到这一刻宿命的锁链终于被斩断。
一切都到了终结的时刻。
少女眼中噙着泪花,微笑着答道:“父亲,你是来带走我的吗?我好累啊,每一天我都回想着过去的光景,可是家里总是空无一人,我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第二天的天明……”
“可好像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似的。”
“天亮了,我的女儿,”男人答道:“我们将要离开,但我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父亲?”
“因为是时候了,我将把你交给你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
他看向胡地。
方鸻也看向胡地。
只有胡地愣愣地,看着开始变得脸红起来,一脸娇羞的少女。
“答应啊,”方鸻无语地看这个弱智:“你在发什么呆?”
胡地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希丝,我……”
“我都明白,”希丝红着脸说道:“我明白的,胡地的心意……谢谢,谢谢你,胡地。”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没做你就不愿意负责了吗?”
“不是,艾德我……”
方鸻摇摇头,走过去拿出无悔印章——将那枚独角兽的胸针放在少女手上:“这是米苏小姐留给你的,希丝。”
希丝微微一愣,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泪光。
‘星之语,容纳着一个纯洁的灵魂——’
那是一个希望。
他抬起头来,对胡地说道:“等我,胡地,相信我可以完美地解决这一切。”
“艾德……”胡地想到自己干的事情,红着脸羞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方鸻只拍拍他的肩膀,手持悔恨节杖,转身向前方的迷雾之中走去。
他知道,那里还有最后一个场景等待着他。
希尔薇德看了看那对男女,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两人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扛着石像的少女,这对组合看起来诡异至极。
“为什么你有时候看起来那么聪明,有时候又那么笨,队长大人?”她问。
“啊?”方鸻不明就里:“我不是一直都很聪明吗,你看看胡地,我比他聪明多了不是吗?”
贵族小姐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睛:“比方说现在。”
而帕帕拉尔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也赶忙追了上去。“等等我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哇——”他又被谢丝塔踹飞了出去。
“不许侮辱小姐。”女仆冷冷地说道。
“什么啊,事情都干了不许让人说?”帕克揉着屁股,一脸不满地嘀咕道。
而另一边,迪克特正穿过废墟,来到卢恩身边,静静看着对方:“你回来了。”
卢恩神色复杂地看着方鸻的背影。“你知道吗,迪克特,在上城区发生了什么。”他问。
年长的骑士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别忘了,我也是这个幻影的一部分。”
“但有执念的,并不是这个幻境之中的人而已,”卢恩叹了口气:“要不是他,我又何尝不是被执念遮住了眼睛。”
“现在你理解我和米苏的选择了吗?”
卢恩点了点头:“可我还是想看一看,当年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迪克特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追求什么,但我不会阻止你,跟我来吧,你会看到那一切。”
说罢。
年长的骑士转身向迷雾之中走去。
方鸻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执政官先生。”
他楞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他回过头去,看到希丝的父亲在那个地方。那个有些憨厚的、发福的中年男人,有些局促地站在街角,在那儿重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你。”
方鸻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他回过身,才发现这条街上许多人都在向自己点头示意,那些幽灵们停下脚步,只用目光在注视他走向前方。
它们无法将他送抵那个迷雾之后的所在,但那一道道目光,却仿佛是无形之中的一种力量。
它名为信任,填满了方鸻内心。
红叶一瘸一拐地从街角走了出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方鸻看着这位塔波利斯的炼金术士小姐:“我不是让你在那里修养一下吗?”
“休想丢下我,”红叶白了他一眼:“想独吞经验,门都没有。”
方鸻一愣。
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当然明白,这里面并不是经验那么简单。
前方是滚滚的迷雾,仿佛环绕在这个三十年前的历史之中解不开的谜题,方鸻明白,那里就将是最后的答案与钥匙。
一双金色的眼睛,正高高在上地穿过迷雾注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而他从怀里拿出最后一件东西,向着迷雾高举起来,哪件事物犹如一座灯塔一般,散发出熠熠辉光。
将一切迷雾都驱散开来。
在那里,迷雾的背后。
是灰橡木广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