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棋布的点点红光燃着了天边的云朵。
天色不再暗沉,早已被“火烧云”的景象取代。
这方天地下的百余号人,却无一对这夕阳余晖下的壮丽景色拍手叫好,反是神情肃穆,严阵以待。
龙渊峡,“龙犄角”处望北而行,可算是一片坦途大道,零星四散的草木显然无法提供什么遮掩,往西去三里地,或往东行四里地,均是蜿蜒起伏的山峦。
因而,严格算来,姜逸尘一行撤离的这道儿,也是义云山庄百余人前来接应的道儿,实为较为宽阔的“峡谷”罢了。
若非江湖门派中鲜有大量囤积箭矢,否则,以前后夹击姿态出现的银煞门大可不必与那百余人近身搏斗,直接在半里地外弯弓搭箭便可将敌手射成刺猬。
箭矢少,无法倚仗箭雨直接碾压敌手,但火矢倒是还能起到不错的效用。
于江湖人士而言,不论箭矢火矢,只要量不多,对他们能造成的威胁实在有限,可银煞门本便不指望靠着火矢伤敌。
果然,在众人相互照应之下,数百支火矢并未造成任何人员损伤。
只是,随着火矢落地,火势渐起,这百余人的阵仗转眼间便被无法拦阻的火势给切割得七零八落。
也便在同时,早已到阵的银煞门门徒,挥舞起手中的兵刃,伴着浩大的声势,冲杀而来。
看着前后奔袭而来,气势汹汹敌人,一时间龙炎灵仿佛身临沙场。
他从未上过战场,但他却曾亲临过你死活我的两军交战,便也目睹过大战之后的满目疮痍和血流成河,那时家破人亡,饥寒交迫他在战场留下的灰烬中饮人血,啖人肉。
他活了下来,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会再让山河破碎的悲剧发生。
投身江湖近二十年来的他,鲜少在江湖中走动,除了苦学武艺外,也自学兵法。
因为老伯告诉他,那场延续三年之久的大战,祸患未除,终有一日,大劫将会再临,他实力还不足,只得日积月累早做准备。
后来,天下果真有乱起之象,他很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没有虚度哪怕一天的功夫。
而今,他得到老伯首肯,应慕容乘风所求率众来援,是否也算是提前感受下这血染战场的氛围呢?
若在战场上,若他当真有领兵打仗的那天,他是决计不会因一人的性命,搭上上百条人命的,即便那人是个将军。这是理。
但他是江湖人,身在江湖,更重于“情义”二字,这两字的份量,便是千百条性命都难以置换的,莫要说慕容靖于道义盟而言的重要性非凡,就是已退隐江湖多年的慕容乘风若是遭俘,出于情,他也会不顾一切,率人相救。
这便是江湖。
于是,明知此处地势不利,很有可能被包围其中,他也只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龙炎灵打消杂念,没有多言,只是大喝一声,便挺枪朝前方来敌迎了过去,以一人之力硬悍两个银煞门堂主。
江湖中的打斗的确要少些沙场上的计谋、阵法,除了初时的火矢外,银煞门直截了当地以前后夹击之势与道义盟众人战作一团。
“小夜兄弟,慕容老爷便由你照看了。”
打斗中,只听得旁侧有人出声,未及姜逸尘应答,那独臂的身影已提刀冲杀出去。
那人手中的冷月刀,辉芒闪耀,眨眼间已如箭矢般扎入敌阵之中,硬生生冲出一道缺口来。
谢永昌所过之处,不是断臂残腿,便是落首横尸。
冷月刀刀锋所向,无往不利,血洒遍地。
可银煞门帮众也并非吃素的,顶过谢永昌凶神恶煞的三板斧后,便缓过劲儿来,双拳尚难敌四手,更何况谢永昌仅余独臂可战,而他已是两天一宿未曾好好歇过了。
随着银煞门帮众拧成一团,谢永昌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攻势无法持续,对方的反击自当伺机而来。
眼见谢永昌就要被人潮吞没,一簇火团朝人群砸去。
仿若巨石入水激起层层浪花般,那火团中的人影,环绕着谢永昌站立之处,横刀旋身,将适才包围着谢永昌的人或砍死砍伤,或以焰火逼退,使其再难近前。
谢永昌在阿班的协助下,终是得以透气,心中暗道:“果然是老了呵,再年轻上十载,有何时会被逼得如此不堪?”
阿班一面应敌,一面同谢永昌说道:“老哥们,毕竟失了一臂,还有些不适应吧。”
“知我者,唯有老兄弟也,人生得你这一知己,谢某此生无憾矣!”用刀者狂,用刀者好强,谢永昌是好强之人,阿班亦是如此,谢永昌自然知道阿班所言,是在为他找台阶下,他心中感激,即便他失了一臂,可只要他还能动弹,他就绝不愿意躲在人后,看他人拼命,隧道,“老兄弟,你那酒囊中的‘游龙戏水’可还剩多少?”
谢永昌好酒,但绝不是在打斗时还会四处讨酒喝的酒鬼,可酒不只能醉人,酒亦可止痛,酒还能让人亢奋,阿班心知谢永昌讨酒的用意,豁然笑道:“老哥们要是馋嘴,可分你三口喝,一口不能多。”
谢永昌道:“嘿!真是酒鬼,这点儿酒都要和我计较!”
阿班道:“毕竟余酒不多,三分一予你喝,也算占了不少了,我得靠着余下的来发挥呢!”
说话间,阿班已解下腰间酒囊,丢给谢永昌。
谢永昌也未贪嘴,三个咕噜,吞下三口酒后,便将酒囊丢还阿班。
酒水过喉的几瞬之后,游龙戏水的烈性登时发散,谢永昌当即倦意全无,精神抖擞,开口道:“老兄弟,你我相识已有多少个年头了?”
阿班此时也已将囊中酒水饮尽,咂巴了下唇舌,似还意犹未尽,回道:“不多不多,十六个年头。”
谢永昌道:“十六个年头,确实不多,像兄弟这样的朋友,我得交上几十年,上百年才痛快!”
阿班道:“英雄所见略同。老哥们,咱们还有来日,来日方长,银煞门这小鳖孙想来是无法困住我等的。”
谢永昌道:“说得好!自古文人骚客好边饮酒边吟诗作对,现下酒已无,兴未尽,咱便边吟诗边将银煞门这些龟孙子给斩尽杀绝吧!”
二人兀自说得畅快,手上的刀可毫不停歇,离火刃与冷月刀双刀合璧,银煞门纵有二三十人将之围困其中,却也拿二人无可奈何,一时竟成了僵持之局。
刀起刀落间,谢永昌胸中豪气抒发,笑道:“老哥我便先来一句,‘冷月残辉遍九州,狂歌起舞向苍穹!’”
阿班评道:“踏遍九州,舞动苍穹,老哥们果然不枉狂刀的称号。我便接一句更狂的,‘耻笑西楚妄霸王,踯躅不敢过江东!’”
“老兄弟竟拿千年前的楚霸王作比,实在是高抬老哥我了。”
“嘿,老哥们,狂人哪有自谦的道理,只有心狂,方能刀狂,狂刀所向,无人可匹,就是争一回江湖霸王又何妨!?”
“好,好,好!”
一诗作罢,三个“好”字之后,二十余个银煞门帮众已尽皆躺倒在血泊中。
阿班、谢永昌互看一眼,择了个人多的方向后,继续挥刀向前。
“老兄弟,这回你先来。”
“纵行江湖道,把酒踏歌行。”
“快意恩仇事,此生任逍遥!”
“好个‘任逍遥’,那便让老弟我,陪同老哥逍遥此生!”
“好!”
烟花易冷,刹那辉煌之后,这片天迎回了先前的沉闷死寂。
而这方天地的浓烈热情,在被点燃后,却不会轻易熄灭。
地上,花草树木在焰火的炙烤下,愈燃愈烈,劈啪作响。
地上,伤残后的哀嚎,濒死前的惊呼,此起彼伏,难绝于耳。
地上,刀剑枪锤,形色各异的器刃交碰着热血,你死我活,铿铿锵锵。
烈火烧,哀曲鸣。
他们要守护道义,为情为义。
他们与命运相搏,为利为益。
遂刀剑相向,不死不休。
是非对错,剩者言说,胜者言说。
那边,阿班和谢永昌水火相容,深入敌阵,杀得风声水起。
这边,水如镜亦如一汪浊水中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掠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
如说峨嵋剑法的特点为刚、柔、脆、快、巧,那水如镜的峨嵋剑法粗粗看来,只有刚与快。
是水如镜的剑法,失了避重就轻的柔,失了直击要害的利落,失了四两拨千斤的巧了么?
不,细细观察之下,便可发现,是水如镜出剑太快,发力太猛,以致于,剑法中的柔、脆、巧都被刚猛与迅捷的光辉给遮掩。
躺在其脚边的一具具或是心窝处淌血、或是脖颈处血洒,或是眉心处血流的尸体,便是一个个无声的例证。
再看旁侧,没步浅草在疾风下折腰,升腾烈火随罡风所向招展,银煞门帮众被一阵狂风过境的攻势,打得鸡飞狗跳,叫苦不迭。
李子轩和肉蛾,两位少林俗家弟子功法相同、路数一致,舞动着双棍,组成狂风退魔棍阵,在敌阵中虎虎生威,搅扰起另一番风云。
听雨阁的逆蝶脚下步步生花,咫尺间必有生门、景门、休门为己加持精气神,方寸外必以伤门、死门、惊门,惊敌扰敌伤敌。
脚下的缤纷万象,将逆蝶衬托得实如花中仙子,在繁花似锦中起舞,在如痴如醉中取敌性命。
或因性格之故,逆蝶的功法与招式可说与恋蝶大相径庭。
恋蝶好静,独来独往的她,孤僻得乃至于有些自闭。
她的功法必是金系内功,只进不退,锐不可当。
其招式偏向于匕首的快、准、狠,攻势如疾风骤雨,却无一不求一招制敌。
逆蝶喜动,她热情好客,平易近人。
她的功法却是木系心法,如此才有可能同时维持着四五门阵法的施放。
其招式是双刺的优雅灵动,先以眼花缭乱的招式变化,乱敌判断,再伺机制敌。
逆蝶正好处在姜逸尘不远处,她的举动,姜逸尘全然尽收眼底,算是接触过两姐妹的他,不由起疑,莫非自己的判断有误?
若要从这数百人的拼杀中,寻出最令人瞩目的聚焦点,非义云山庄副庄主龙炎灵莫属。
龙炎灵一杆金枪在握,一马当先便先拦下两个银煞门堂主,以一敌二,仍以强硬的姿态取敌性命。
气势如虹一时无两,一人直突敌阵密集处,杀得大开大合,大有以一当百的架势。
此时此刻,绝没有人会认为“龙炎灵”三个字,是低调的代名词。
与一众人的或热烈豪放,或耀眼瞩目不同,柳梦痕和幽冥双人组在其间显得悄无声息,可二人所过之处,所留下的敌方尸首可一点都不少。
柳梦痕的折月刀法重在巧,以巧破敌,必然刀刀逼敌落入险境,使之受迫而露出破绽。
破绽出现的一瞬,便是其命丧之时。
因为,在柳梦痕背上的是一个杀手,只要机会出现,鬼见愁转瞬即至,绝不错过。
二人便如藏身于绿茵的毒蛇,无声无息地行进,无声无息地杀戮。
至于守在慕容乘风一旁的姜逸尘,并没有遭到太多的压力。
三三两两的银煞门帮众,他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义云山庄显然也不会漏过对慕容乘风的保护,若有三五成群的敌人攻来,李蓦然和双翅姐弟俩立马便会出现在姜逸尘身侧,协力退敌。
是而,姜逸尘不由多了些观察敌情的闲暇。
目前而言,银煞门人数虽众,但己方贵在兵精,不少人都能以寡敌众,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敌方已有近百人躺倒于血泊中,而己方仅出现了一二伤亡,一时倒是占据着交战上风。
然,盛景之下却存隐忧,与他们对垒交战的并无强手,银煞门十三个威名赫赫的坛主一个未现,已经到位的墨龙幽凤两大护法尚未出手,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于此同时一里地外,五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也与姜逸尘有着同样的疑问。
作为五人之首,实在瞧不出名堂的殷扬,耐不住性子朝边上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萧银才问道:“明明已是胜券在握,萧门主为何不将贵帮众位高手遣出,速战速决,一举将这些跳蚤拿下,而要让这些忠心耿耿的门人平白送了性命?”
萧银才双唇轻启,微露皓齿,嘴边稍稍扬起,他笑了,笑得仿若皎月浮现夜空般,自然而然,令人无法抗拒地产生舒适感。
殷扬再不敢直视他的笑,撇开目光,继续远眺前方战况。
萧银才道:“萧某也有疑问,请殷千户解惑。”
殷扬疑惑道:“哦?”
萧银才道:“一两重的黄金一锭,合重十两的碎银数十颗,二者是否等价?”
殷扬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等价的。”
萧银才道:“若只可取其一,千户大人会作何选择?”
殷扬犹豫片刻道:“若要做选择,想来必要有前提。比方说,要散布或是打听消息,自然选择碎银,如此可多发动更多的人手办事,若是要购置贵重物品,那一锭金子更为方便。”
萧银才摇头道:“萧某说的是任何情况。”
殷扬道:“这可实在不好抉择。”
萧银才道:“看来千户大人极少在江湖上使唤银两。”
若在先前,以殷扬的脾气,少不得要对萧银才这番话语,回以冷嘲热讽,乃至故作冲突,可历经这半天的接触后,殷扬竟也能耐下心来听其解释。
“呵,愿闻萧门主高见。”
“要知道在江湖上,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有的人卖消息,有的人接散布消息的活,若萧某要使唤银两来打听消息,会选择用一锭金子直接去买消息,若要散步消息,便将这一锭金子拿给有能耐散布消息的人去使唤。”
“依萧门主的意思,这一锭金子和百余碎银是不等价的咯?”
“从不会等价。一锭金子,除却闪闪发亮,方便携带外,在同一件事上发挥的效用,可比百余碎银来得更快捷,高效。
见钱眼开,得看这银两够不够分量,分量够重,鬼推磨方能推的更快。
因而,这一两金子的价值,远比十两银子来的更高呢。”
殷扬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不由瞥向静静目视前方的萧银才,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开罪此人。
此人似乎不属于人间,或是来自地狱?
不错,没有情感的地狱!
萧银才实在把任何事都看得太透彻了,以致于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事”,而没有“情”。
那些在一里地外喋血拼命的在萧银才眼里不过是碎银,有用,但命如草芥,用他们来消磨敌人的锋锐。
而那些坛主、护法等便是他囊中的金子,还能稍稍得到他的珍视,当“银子”将敌手消磨得精疲力竭时,他才会使唤出这些“金子”,毫无悬念地碾碎对方!
姜逸尘曾问过听澜公子这么个问题。
“为何那些邪门魔教如此能笼络人心,令门徒教众为之抛头洒血,而难见怯意呢?他们就如此不珍视自己的性命吗?”
于时,听澜公子并未直接回答姜逸尘的问题,反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除了报仇雪恨之外,你可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时的姜逸尘无言以对,便是现在,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听澜公子假设了数个情境,让他设身处地于其中,做出选择。
“你未及弱冠年纪,父母双亡,成日忍饥挨饿,此时若有人递与你一碗热粥,并允诺你今后若为其鞍前马后,则衣食无忧你是否会相追随?”
“会。”
“你已追随着昔日恩人一年,这一年来他的许诺果然从未落空,而他又允诺你,只要你做得越多,你将得到越多,享受越多,此时你会否拒绝?”
“只要不知足,没理由拒绝。”
“你过了而立之年,上有老父病母需照料,下有妻儿依你为生,身负重担的你生计被毁,一时难以再起东山,恰在此时,有人为你开了一道门,进入门中,可保家人此生无忧,但自己却少有再见他们的机会,甚至可能命丧门中,你可会毫不犹疑地跨入门中?”
“毫不犹疑。”
……
“我不知昔时的天下盛景究竟如何,只知这数十年来的天下,已千疮百孔。百姓眼中的江湖无正无邪,并非是他们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只是往往这些处在最底层者,才是真正尝尽人间疾苦之人,他们绝非不珍视自己的性命,只是,看得更为透彻,他们不够强大,因而,实在无可奈何。
如此情境之下,生得以尽欢,死得以安生,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活着永远比死更难,想要活着,活得更好,唯有让自己更强。
不单单只是武学修为,而是从各方面,去武装提高自己。”
听澜公子的一言一语犹在耳畔回响,姜逸尘从不敢忘记,他时刻以此警醒自己变得更强,也对“生命”二字有了更高的敬畏。
现在的他挥剑杀人绝不会手软,可若能不杀,他也绝不愿意拔剑。
时距道义盟与银煞门交锋,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许是因午后的天气骤变,现下,虽已夜幕四合,可明月繁星却未见踪影。
可姜逸尘仍能看清草坪上的景象。
烈火从不会让夜空静寂。
而姜逸尘也借着烈火带来的光明,看清了他的剑下究竟已躺倒了多少亡魂。
扑哧!
六十三!
当剑应声入肉时,姜逸尘却在心中一清二楚的数出了这个数。
六十三人了,看着那些飞蛾扑火的银煞门帮众,他握剑的手也实在乏了,软了。
可银煞门那些耀眼的星月却始终还未现身,当真要将他们活活耗死么?
两个时辰,银煞门用五百多条性命,换走了道义盟十余人的性命,换来了疲态尽显,战意乏乏的众人。
初时气势汹汹的水如镜,此时也只能以一敌二,再拉来过多敌人,她也仅余招架之力。
玄和、柳梦痕、幽冥三人均已力竭,三人互相照看,方才不至于被乱敌寻着破绽,给害了性命。
肉蛾、李子轩、逆蝶的情况较前三者要好些,可也围做一团,同进共退,尽量留存体力。
场中情况较好的应只有口干舌燥、却还在喋喋不休的阿班、谢永昌的水火双刀,以及不知疲倦,仍尽力除敌的龙炎灵了。
一里地外,有十余道身影居临高处,极目远眺着那不知是被焰火点燃,或是被血液浸染的红色战场。
殷扬实在难想象他们五人,何时竟有这耐性陪着银煞门这帮人,在此处熬过了如此之久。
但他们又实在不愿错过这场好戏,因为他们至今也未动手,倘若半分气力未卖,便想从银煞门中捞到好处,他们自己都不愿相信天上会掉这馅饼。
百无聊赖下,凌重寻了个话题,向萧银才问道:“萧门主方才的金子银子之言倒是让人大展眼界。既然萧门主对金子如此重视,想必对贵帮机巧鬼才卢班的死,颇为痛心疾首吧?”
萧银才闻言,礼貌性地偏过头来,面向着凌重,笑道:“覆水难收,花出去的银两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幸而,我手中还有不少金银,也能再招揽来更多金银。毕竟对手可是响当当的道义盟,百密终有一疏,这一疏正巧被他们抓到了,这是我的疏漏。”
萧银才实话实说,前边的话算是回答他人,而后边的话更像是他说予自己听的。
道义盟,或者说老伯,竟敢去招惹王芝芝,委实令他始料未及,他自认自己的武力要盖过王芝芝不少,可他却无把握依仗着武力将其驯服,在一次试图招揽失败后,便打消了此念,没把握降服的毒蛇,绝不可去招惹。
可老伯不但去招惹了,似乎身上还未因此沾上半点儿荤腥,也太过出人意料了。
老伯,果然是个狠人,兵行险着,绝处觅生的手段,他可用得实在不少。
有如此权谋,再有利落的左膀右臂可实在太过骇人了,但愿今日,能斩你一臂!
萧银才答完话后便回过头,目视前方,这样的动作他也持续了两个时辰,那平静深邃的眸中没人能看出其一星半点想法。
凌重本想借着这点带着挑衅意味的话题,激一激萧银才,让他多唠上两句,好消磨这等待的时间。
谁曾想,萧银才是故作不知其意,或是真的无心与他交谈,答话似是一番感慨般,说完便再不理他了,令他好生郁闷。
没有目的的等待实在是种折磨,此时,不只凌重,便是殷扬连同其他三个锦衣千户都宁愿成为道义盟那帮在那鏖战两个时辰,也绝不愿在此枯等两个时辰,度日如年,莫过于此。
又过了半晌时光,当凌重眼角余光瞥见萧银才唇齿微启时,他仿佛看到了这夜空中最绚烂的烟火,那般耀眼瞩目,令人充满期待。
萧银才此时开口绝不会续着上边的话题,他可能要说的是接下来的布置,也可能说一说当前的情势,可不论他说的是什么,都能让此时脑海中有百马奔腾而过的凌重感恩戴德。
凌重只知道,萧银才在不说点什么,他真的要疯了!闷疯的!
千呼万唤始出来,萧银才终于开口了,而且是运上了内力,使得他的话音得以在山林间回荡徜徉。
温柔舒缓的语气足矣叩开任何人的心扉,可他的话语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易兄,我原以为你与我不同,心怀慈悲,见不得杀人流血。
没曾想,你与我倒也相同,眼见血以成河,依然视若无睹,不动如山。”
苍穹晦暗无色。
大地红光灼灼。
山林间,成片的草木已在熊熊烈焰中化作灰烬,风儿在其间更加来去无阻,肆意呼啸。
萧银才的话语声随着风儿飘去,飘回,荡漾,回响。
众人不由心生错觉,似是身处峡谷之间,而非坦途之地。
狭小的空间有时会给予人更多的安全感,但空间越小,也意味着去路越少,反令人感到不安。
萧银才的隔空喊话弥久不散。
却迟迟没迎来回应。
道义盟中,姓易者或有不少,可能让萧银才用上敬称的人可实在不多,或说,也只有那么一个,易忠仁。
易忠仁不会武,嗓门再大也无法做到隔空喊话的效果。
萧银才本也没想着能得到他的回应。
持续两小时的鏖战,场面上看来银煞门并不占优,却胜在战力源源不断,更有强人压阵,在一旁虎视眈眈。
毫无败势的情况下,萧银才本不需通过虚言来扰乱敌心,因而,他说的绝不会是假话,易忠仁在这。
这凭空一喊,已让不少人怔住。
龙炎灵手中的枪刃一顿,唇舌微张,显然,事先他也不知道易忠仁会来此。
本与阿班说得有声有笑的谢永昌一时亦是哑口无言,眉头紧蹙,似乎并不认为易忠仁此时出现在这是件好事。
姜逸尘闻言哑然失色,身子更是僵住,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比大鱼更大的鱼竟是他的仁叔!
只一句话,也让围在萧银才周遭的五个锦衣卫瞠目结舌,好似这辈子也没瞧见过如此奇景般,口不能言,嘴不能闭。
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殷扬方才踱步上前,问道:“萧门主方才叫唤的‘易兄’,莫不是那道义盟中手脚上没有半分本事,却家财万贯、会道能说,被敬称为‘军师’的易忠仁?”
心中虽有八分把握,可殷扬还是想从萧银才嘴中听到确切答案。
萧银才道:“正是这位能人。”
殷扬不可置否道:“虽说鲜少能听闻易军师在江湖中的丰功伟绩,不过,不会武却能闻名遐迩,确实得有不错的能耐。”
他又道:“看来这便是萧门主的最终目的所在。”
这回殷扬倒是不自信了,因为萧银才给他的答案从来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哪知萧银才只道了声“是”。
殷扬顿时来了兴致,又问道:“萧门主起先便料知易军师会来此?”
萧银才道:“不错。”
殷扬道:“无怪乎,萧门主会调遣来贵帮近乎七成的兵力于此,也招呼了风、电两个友帮,更在此亲自督战。”
殷扬顿了顿又道:“以而今的江湖情势而言,要调动如此多的人手,想必也是困难重重吧?”
萧银才道:“并不容易。”
殷扬道:“那在下便好奇了,萧门主是如何算准易忠仁定会入瓮的?”
“殷千户可知,这回道义盟被逮到的小伙子是谁?”
“听闻是慕容靖,这小子倒也是年少有为,只是,翻腾起来的波浪可实在有限,虽有掺和听雨阁窃印之事,但若仅凭这点,我想是不至于让萧门主将之囚入隐秘的银煞地府中,如此煞费苦心地做此布置。”
“本是如此。慕容靖很聪明,也很能干,可即便他是道义盟内部运作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在我眼中也是分文不值,毕竟少了他,道义盟也照样运转不误,绝不会垮掉。”
“如此看来,这慕容靖的奇妙之处,并不在其本人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份,或者是背后的关系上。”
“这小子复姓慕容。”
“慕容?萧门主是说,昔年曾叱咤中州大陆的慕容世家!?”殷扬瞪大了眼,恍然道。
只是,他很快又皱起了眉,道:“没曾想这小子竟是世家子孙,可惜了,慕容世家早已没落,现今天下人知道这个家族辉煌的人实在不多了。”
萧银才笑道:“殷千户说的一点不差,若是仅凭他的名字,萧某也绝不会往‘世家’二字上边想。”
“关键便在这世家的关系上?”殷扬心中已渐渐有了眉目。
“慕容世家毕竟只是在这数十年间渐渐没落下来的,江湖地位不存,但昔日间的情感联系还在,世家上下对重振雄风的希望也在,因而,总会有个寄托点。”
“慕容靖便是这个寄托点,他是慕容世家复兴的希望!?”
“至少现在,慕容家的当家之主是这么看的。”
“慕容家的当家之主?据我所知,慕容家的没落正是慕容靖的父辈一代,在短短数年间遭到重创,身首异处,才出现传承青黄不接的情况,以致于江湖影响力疾速下坠。”
“缺了一代的情况下,自然只得由下一代接起重任,或是由上一代继续抗住这重担咯。”
“慕容乘风?!”不需萧银才再说,殷扬已把目光锁定在了远处那个被数人卫护其中的老者身上。
殷扬从未见过慕容乘风,或是因为那老者的形象过于邋遢,或是因为那老者实在不像个江湖中人,两个时辰内,他的目光竟从未在这老者身上多逗留过一瞬,可说是直接将之忽略了。
而今,他注视着那个邋遢老头,一时无限唏嘘,数十年前的老者在江湖乃至在朝堂上的威名,比起他今日都更为令人闻风丧胆呢。
转瞬间,殷扬似乎已经明白了萧银才的这一番盘算。
“这位慕容家主与道义盟的关系匪浅呐。”
“准确地说,他是易忠仁的恩人。”
“恩人?”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江湖上行走,总无法一帆风顺,总免不了碰到些亡命之徒,也因此总要欠下不少救命的债,慕容乘风曾救过易忠仁的命。”
“道义盟,道义为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所以,只要慕容乘风来救他的孙子,易忠仁定会遣人相随,甚至是亲自来援!”
殷扬已完全摸清了这相互扣紧的每道环,但他还有一点没想通,道:“可道义盟还有老伯,老伯不会从萧门主的布置中瞧出些蹊跷,阻止易忠仁么?”
萧银才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毕竟,老伯已遣来了义子和小半个义云山庄相助,我还真怕易忠仁就此不来了。只是,这终究是江湖啊!老伯能看透的事情不少,他能划谋定计,却绝无法左右他人的意志,无法阻止许多事情的发生,这便是江湖人,终为一个‘情’字所累。”
殷扬了然,道:“我想,便是老伯自己的意志,也是不惜一切,救人。”
萧银才再不言语。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从天而落。
江湖大势,以武为尊。
一帮之主多以武力最强者居之,鲜有例外。
银煞门虽仅是天煞十二门分舵之一,可论其规模,十个中等帮派加在一起才可与之媲美,这样的大帮派自然不会是这例外之一。
萧银才的超群实力可见一斑。
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年后,殷扬等五人这些朝廷鹰犬,在功力上可谓疾速蹿升,现今已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可若要细较这一流高手中的高低参差,定还能排出数个层次来。
以萧银才之强,恐合五人之力才能与之抗衡。
因而,单论个人实力,在场中人,乃至这方圆数里中,萧银才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有人欺身近前,若萧银才没发现,那他们这十余人也绝不会有人先一步发觉。
萧银才一动未动,便说明来人构不成任何威胁,或说本便不是威胁。
来人正是云小白。
于萧银才而言,他不仅是把锐利的剑,也是双锐利的眼。
只要他在场,来去如风的他便可以是整个银煞门的眼睛,令敌人无处遁形。
云小白方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萧银才已开口道:“在何处?”
云小白道:“此地往西北而去,三里开外,嵩山境内。”
“嵩山?”萧银才很快便捕捉到了云小白置于最后说的关键字眼,旋即道,“现在少林寺的状况,恐怕是不便与其他江湖势力过多接触吧?”
云小白道:“确无少林僧人相随,易忠仁请来的是羽落部的人。”
萧银才猜测道:“义云山庄百人外加羽落部数人?”
云小白道:“不错,义云山庄的百人不足为虑,只是这羽落部来的人实在不容易对付。”
“羽落部的人从来都不好对付。”萧银才笑了,仿佛云小白方才所说的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那古井无波的年轻面庞上。
在别人看来,此时的云小白就如石刻般面无表情,唯有萧银才能从其眉宇间读出那丝隐而难察的凝重。
他对云小白太熟悉了,他若有子嗣,也差不多该是云小白这年纪,云小白事实上也与他的骨肉一般无二,可惜他从未将之当作儿子,因为他的生命中从没有“情”这个字。
云小白追随着他走过十余载,已是很少出现这般状态,尤其是近年来,他手中的这柄“剑”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凝重,便意味着事态已不在其把控之中。
或说,连八成的把握都没。
于是,萧银才下一句便是:“来了几个人?”
云小白道:“六人。”
六人,绝不是指易忠仁带来的人马仅有六人,而是当中有六个来自羽落部族的人。
以云小白现今的能耐,可从殷扬五个锦衣卫千户的保护圈中,取目标性命,全身而退。
便是再多一个千户实力的高手,也不过能在他身上添几道伤痕,于事无补。
可羽落部同为六人,他却没了把握,那……
“慕若蓉也来了?”
“嗯,还有无悔、荆天涯、霓裳、红叶和枫。”
“那你还有几成把握?”
“不足七成。”
“七成?七成足矣,风门和电门的人呢?”
“已从两肋缓步接近,我们的人已从八里外围将回来。”
“如此便好,你先领着墨龙他们去吧,我和几位千户大人随后就来。”
“是。”
见云小白协同十道身影远去后,殷扬方才开口道:“萧门主适才提到的羽落部,可是那个中州北境的游牧部族?”
萧银才道:“噢?莫非殷千户识得这个部族?萧某以为,朝廷中的人对这个部族名称应是较为陌生的吧。”
殷扬缓了一会道:“能在幽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副留守都督指挥使的首级,怎么都难令人忽视。”
迟缓意味着心有迟疑,但在迟疑过后,殷扬选择了实话实说。
萧银才又笑了,他笑的时候,便说明他已心中有数。
“没曾想,五年前的案子锦衣卫竟未放弃。”
“哪能忘?怎敢忘?任何觊觎那位置的人,若未能查出其中究竟,谁敢坐上去?”
“这么说来,五年过去了,这位置还是空缺着?”
能让萧银才双目微微圆睁,露出些许讶然的神色,实在比让河水逆流还难。
在气势上一直处于下风的殷扬竟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在此人面前,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卑微?
殷扬刚刚清走了杂念,却听萧银才接着又道:“从四品至从二品,可是个不小的跃升呢,看来这回与几位千户大人的合作定能很愉快。”
登高则望远,位高则权重。
没人会拒绝更高的位置,更大的权力。
可只有蚊子这样没头脑的吸血鬼才会毫无节制地汲取,大腹便便之时,也是它们命丧掌中之际。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有头脑的人步步为营,不轻易冒进。
殷扬是有头脑的人,他的确是在五年火速崛起的,可他并非莽夫,他懂得掂量自己的轻重,懂得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他每次抬脚都很小心,一定踩实了才踏上更高的一阶。
因而,他颇为慎重地答道:“羽落部出现在这,倒也在我等意料之外,若能顺利拿下,在下与几位兄弟倒能为萧门主挣来些朝廷恩赐。”
萧银才笑出了声:“呵呵,有趣,有趣!可不知几位千户大人对羽落部的前世今生,知之多少?”
凌重听出了萧银才话中的轻蔑,冷哼道:“该知道的都知道。”
而殷扬在片刻思索后却开了口。
“羽落部,曾为中州北境的游牧部族‘凛冬之翼’,喻为极寒之地中的雄鹰。
因地理环境之故,这个部族的人,生来健硕,勇猛,无一不是武学良根。
稍加勤学苦练,一流高手之称不在话下。
不过,在这等先天优势下,此部族的人却缺少一颗野心。
没有野心,因而屈居中州朝廷的管制之下。
没有野心,因而常年居于苦寒之地。
没有野心,因而十余年前的浩劫,险些将整个部族给吞没。
幸而,这个部族的人天生骨头硬,硬是从那样的血海尸山中,走出了不少人来。
奈何幸存之人,不足部族十之一二,‘凛冬之翼’可谓覆灭。
落羽本意便是覆灭的部族。
或是为了掩人耳目,部族的人便自名‘羽落部’。”
随着夜色更浓,风儿哭号得更厉害,山谷间的寒意也令人忘了此时尚是夏日。
众人听着殷扬以鲜有的沉重语气将羽落部十余年前的遭遇娓娓道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副滔天巨浪将坚挺的孤舟拍击得片甲不留的惨象。
“羽落部的人缺乏野心,可却不缺少执着。
至今仍有不少人对十余年前的霍乱存有疑心,欲追根溯源,将遗患斩草除根。
而羽落部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的执着相较其他人而言,更为迅捷、凶猛,正如他们生来的野性一般,五年前的幽京血案,便彰显了他们的能耐。
他们的报复并未结束,而他们也得到了个别能人的另眼相待。
老伯发现了这支可怕的部族,并与之愈走愈近。
可惜的是,羽落部的人不仅人数稀少,且向来行踪飘忽,我们实在难以捕捉其踪迹。
因而,虽已查出不少线索,却迟迟未能动手。
在下所言可有遗漏,萧门主?”
“一点不差!既是如此,今夜,几位千户大人作何打算?”
尘世间,生来便为上天眷顾,受众星捧月,而举世瞩目的幸运儿,毕竟为少数。
多数人都是在默默无闻间蹉跎着岁月。
迟尔。
一拳可崩死吊睛白额大虎。
一腿可裂梁断柱。
一手开山斧更被盛赞力劈华山!
一身横练功夫,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这般能人亦是在其年逾三十,正当壮年之际,方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
揪内奸、擒反贼、诛叛将。
时值中州历经劫难洗礼、百废待兴之际,迟尔突出的表现,颇受当今幼帝,或是说幼帝身侧的红人喜爱,在幽京内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尽管,他前半生的履历一片空白,或是说鲜有人知。
当然,于时至今,朝廷中像迟尔这样半纸空白的能人只多不少。
当中有许多人同他一般幸运,得到重用而意气风发。
也有许多人同他一般不幸,未及享受多久歌舞升平的安乐,便在血泊中一命呜呼。
还有一年便至不惑年岁的迟尔,被封为副留守都督指挥使,官居从二品。
这是个不小的官,迟尔受之无愧,也懂得低调,因而,不惹人厌。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惑之年的生辰宴,竟会成为自己的忌日宴。
迟尔死于自己的生辰,死于自己的府邸。
他府中的人本不多,请来的人更少,同他死去的仅有寥寥数个家臣、部下,还有三两歌姬。
被火烧焦的尸身本不易辨认,可要从不出十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中辨出迟尔也实在不难,因为,他生得实在比他人健壮太多。
迟尔死得惨烈,事后经一众武学名家细察,迟尔的死应由三人制成。
一人以舞绫缚住他的双手,使他一时受制。
一人以双匕刺入他的腰间,破了他的横练功夫。
一人一刀劈下,直将他的头颅一刀两断。
至于众人如何将少了脑袋的尸体认作是迟尔,除却那健壮的尸身外,便是次日清晨悬于幽京西城门口,面朝西北方叩首的迟尔首级了。
如此血案在当时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但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不论是锦衣卫,或是东、西厂均束手无策,一时也成了件悬案。
时隔五年,悬案犹在,有将之淡忘的,也有牢记之,时刻警醒自己的。
至少,殷扬从未将此事忘却。
数年来,本案的蛛丝马迹不少,却始终缺少一锤定音,哪怕是一丝有说服力的证据,这才是朝廷始终无法将挑衅朝廷权威,侵害朝廷命官性命的凶徒绳之以法的根由。
迟尔身上有匕首伤、有刀伤,他人的尸体还可见一二剑伤和深刻的钝刀伤。
尽管这些伤口被火焰的烧灼掩盖,但在江湖上,却可依稀寻着参照。
参与那场血案的大致有五人。
一人持刀,无坚不摧,便是迟尔这般铜头铁臂,都被他断了头颅,出刀之狠厉,内劲之深厚,可见一斑。
一人用的双匕,慧眼如芒,把握住一闪即逝的良机,在迟尔丧命前给予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一人想必是偷梁换柱的歌姬,能将舞绫当作武器,让迟尔都猝不及防。
钝刀刀伤自然由钝刀所造,外加这剑伤,在当今江湖上亦可约莫拼凑出五人。
修罗刀枫、粉荆轲红叶、舞尽芳华霓裳、霸刀无悔、逆刃荆天涯。
这五人正巧同出于一个神秘的部落,羽落部。
而这羽落部的前身“凛冬之翼”,便是处在迟尔叩首的方向——中州西北处。
无巧不成书,今夜,这五人齐聚于此。
不求将之全部拿下,若能活捉一二,乃至带回去一两具尸体,这功劳已足够殷扬五人加官进爵。
风在啸,火在燃。
拿下这一仗,不说能从朝廷那分获多少奖赏,单从银煞门中能捞到的好处,便足够为殷扬五人这千户的头衔上增添不少厚重的砝码。
这本应是振奋人心、热血澎湃的一战,可殷扬把握着绣春刀的双手却不由发颤,寒凉之意,由手及心。
风大却不寒,能带来寒意的自然只有源自内心的恐惧——修罗刀给予的恐惧。
修罗刀是近几年江湖人授予的诨号。
修罗刀名副其实,源自炼狱。
刀来自炼狱,人也来自炼狱。
恶神临世,仅为取阳寿已尽之人的性命而来。
每一刀都不留活路。
每一次击碰,殷扬都能听闻那来自地狱的厉鬼咆哮。
殷扬使尽浑身解数作防守,看来却是徒做挣扎,半柱香内再无变数,他恐也成为修罗刀下一缕毫不起眼的亡魂。
周遭各人的处境虽也不尽相同,可却不由乐观。
本意以凌重的长棍来掣肘红叶双匕的凌厉,而今却是疲于应对,险象环生。
本意以尉迟武的快剑来破霓裳的舞绫,而今却被戏耍得章法大乱。
本意以丁骇仁灵动的双匕来压迫无悔迟缓的钝刀,而今却寸步难进,毫无威胁可言。
本意以高晟的剑与荆天涯的剑相互抗衡,而今却招招落于人后,全然落入下风。
殷扬将五人中最强的枫留给自己,可在应对时却不敢有丝毫拖沓,已是使唤得颇有章法的长枪,终究不及相伴七八载的绣春刀,他以刀对刀。
羽落部的人强于单打独斗,绝不会同他们列阵相交,他们从名门正派学来的各种阵势便毫无用武之地。
无奈之下,只能硬碰硬,不能制敌,但求缠敌。
可以而今的局势看来,已在江湖中打磨多年的他们,却依旧在这群江湖高手面前,显得捉襟见肘。
终究还是差了些么?
还是说羽落部这些人,不可以寻常的江湖高手而论?
噹!
心神游离的刹那,殷扬全凭直觉挡住了枫从天而降的一斩。
刀刃相对,去势被阻,可气劲未散,殷扬仍存性命之忧。
生死存亡之际,殷扬猛然醒转,一个后滚翻退离原地。
殷扬的反应极快,可终究是慢了片刻,两只脚趾被刀锋刃气削去,一时血洒于地。
疼痛、惊骇让殷扬湿透了身。
仓促间,他来不及为脚部止血,便已举刀继续迎接枫毫不停歇的攻势。
“萧门主!”情急之下,殷扬只能怒吼出声,此时唯一能改变场上局势的,唯有萧银才了。
银煞门的八个坛主,两个长老在龙炎灵领衔的义云山庄中大开杀戒。
五个锦衣卫千户对垒五个羽落部强人。
而萧银才是作壁上观,还是亲临敌阵?
在弦上的箭,有一百种去向。
离弦的箭,却始终只有一个去向。
因而,一个能百步穿杨的射手,他对敌人的威慑力绝不在箭矢射出之后,而是在其弯弓搭箭之时。
两个万中挑一的高手,他们能互相感知对方的强大,他们都是那个百步穿杨的射手,谁先动,谁便先把攻势彰显,也将破绽暴露于对方,反而极易落于下风,而处于被动。
于是,萧银才不动,慕若蓉也不动。
二人只需杵在那儿,于双方而言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萧银才自然听见了殷扬那求救哀嚎,是的,那是弱者的哀嚎。
他绝不会因为弱者的丧命,坏了原有的计划,而落于下乘。
不过,殷扬是幸运的,计划依旧照常进行。
黑夜里正有一道白绫横空而出。
隐匿多时的云小白终于动了,他的目标,赫然便是人群中的易忠仁!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X
这是云小白的信条,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绝对的把握意味着**成以上的成功率,余下那一二成失手的几率,在今日之前鲜有发生,以致于江湖人都忘了那一丝失败的可能,而将之誉为“一剑必杀”。
可现下这一剑,云小白仅有七成的把握,他本不愿出剑,但萧银才说足矣,他便遵照着原计划执行。
这一剑,他必然倾尽毕生所学,目的自然是一剑夺取易忠仁的性命,至于结果,已不容他多想。
一剑必杀?
单是今天,他出剑两次,失败了两次,一剑必杀实在是个笑话。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江湖高手,刀光剑影间,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凭空多出来一人,任何人都不会错过。
剑圣一剑,如佛光高悬,普照大地,神圣威严,而不可抗拒。
剑仙一剑,如谪仙入尘,令人赏心悦目之余,徒留惊叹,全然忘却其敛去的杀机。
剑魔一剑,如阎王索命,昭彰杀意铺天盖地而来,令人恐惧,令人窒息。
剑鬼一剑,如马良再世,挥剑似提笔,画成之际,人亡之时。
见过剑圣出剑的人不多,可见过剑仙、剑魔、剑鬼出剑的人倒是不少。
云小白的剑法传言集百家之所长,他这一剑在多数人瞧来果然所言非虚,竟可与誉满天下的四大剑客相媲美,实令人自惭形秽。
鹰击长空!
托身白刃里,白刃化苍鹰。
云小白人剑合一,如一只雪白的苍鹰,展翅翔天。
苍鹰本属于天,代表着夜色苍穹,前来制裁大地上的凡物。
云小白的剑,便是象征着自然,自然之力谁人可阻?
人以火烛取暖,以衣物御寒。
人力或是渺小,或不能直抗自然之力,但人总能寻借外力行逆天之事。
要对抗云小白的剑,自然需借助外力。
易忠仁的外力,或说道义盟的外力,便是羽落部。
羽落部六人本是为保易忠仁周全而来,易忠仁有险,他们责无旁贷。
所谓关心则乱,适才被羽落部打压得憋屈的锦衣卫,怎能错过敌方自乱阵脚的反扑机会,当即各显神通欲扭转颓势。
在此情形下,枫等五人自然被百般纠缠,无力他顾。
幸而,羽落部还有个慕若蓉。
慕若蓉贵为一族之长,可既然应邀来此,也绝不是当看客的,只是,当她看到云小白的来剑时,她的眸子已黯淡无光,局面已不再她的掌控中。
先前的均势,是由银煞门故意制造的。
而现下出现的变数,也是由银煞门创造的。
主动权一直掌控在银煞门手中,从无旁落。
这盘棋银煞门准备得着实充分,他们对于道义盟的一只臂膀志在必得。
若论单打独斗,云小白这一剑她绝不放在眼里,可这不是单打独斗,她绝无法干预云小白这一剑。
因为,萧银才在此时也动手了。
而萧银才的目标,自然也是易忠仁。
云小白来剑迅疾,萧银才动身更快。
云小白自正面刺来,萧银才从反面杀至。
萧银才来得更快!
慕若蓉没有选择,只能迎击威胁更大的萧银才。
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易忠仁空门大开,必死之局已成。
生死一线间,身处死局的易忠仁瞪圆了眼,紧盯着在瞳孔中不断放大的人与剑,尝试着躲闪。
尽管在云小白的眼中,他无处可避。
他不会武,这是先天缺陷所致,可他不认命,一如过往数十载光阴,直面生死,从不认命。
不认命的人,或许也总能得到天意护佑,贵人相顾。
他这一生所遇贵人太多,老伯、南宫雁、林昭言、慕容乘风……若没有这些恩人,以他一个皮毛功夫全无的人,决然无法在这荆棘遍地的尘世间毫发无伤。
此番局面,老伯早已料见,可他为报恩还情而来,便是老伯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心。
能活着,少有人会向往着死,易忠仁也非求死之人,只是若能以死偿恩,那他死亦无悔。
剑落血洒!
易忠仁的视野全然被血液遮盖,目难视物,他咆哮怒吼。
刹那间,他分明瞧见,有一残破的身躯,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般豪迈,那般无畏……
在萧银才隔空喊话之时,机警的姜逸尘、阿班、谢永昌、龙炎灵四人便已开始寻觅易忠仁的所处位置,逐渐向其靠近。
当银煞门的坛主、长老杀至时,他们已与易忠仁相去不远。
四人的行径自然被银煞门强手察觉,出手相拦。
可当云小白出现时,龙炎灵爆起,以一己之力为另三人开辟了一条救人之路。
然,云小白来剑之快,他们众有三人也鞭长莫及。
易忠仁危在旦夕,他们只能相助三者之一舍身相护。
未及三人相商,谢永昌已一马当先,高高跃起。
姜逸尘和阿班已无暇多想,只得一人一掌,助谢永昌绝尘而去。
以身挡剑,谢永昌已做过一次,那次云小白仅是随意挥击,便逼迫其付出了一臂的代价。
而这回,云小白是带着必杀的信念而来,这一剑自然得饮尽鲜血,方才罢休。
刀在人在,刀毁人亡。
冷月刀虽非玄铁打造,却也是精炼良兵,追随狂人数十载,怎知竟在云小白这一剑之威下,一刀,两断。
冷月刀挡住了鹰击长空的大半威势,依然无法力保主人安然无恙。
鹰击长空,虽是一剑,却是包含着云小白对毕生所学剑法的至高领悟,千百剑法之长集于一剑之中,一剑落,百花开,谢永昌一片血肉模糊,人鬼莫辨。
这一切阿班和姜逸尘尽收眼底。
这一切在他们推出那一掌时他们已然预见。
这一切也是在那一刻他俩出现迟疑的根由。
从慕容靖被俘开始,这一切就是一场局,针对易忠仁的局,这布局持续了近十天,在今夜达到了顶峰,长久的浴血鏖战也不过是铺垫,为云小白这一剑铺垫。
为了这一剑,银煞门可谓费尽心机。
而老伯显然也算到了这一剑,羽落部来了六人,自是确保易忠仁万无一失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伯无法料知锦衣卫的突然到来,算不到贵为锦衣卫的千户竟甘为银煞门使唤,更没算到对方竟来了五人。
少一人,云小白绝无机会出剑。
多一人,易忠仁此命休矣。
这一剑失手,再无机会弥补。
至少阿班和姜逸尘绝不答应。
人生一世,知己难寻,无人知己,枉活一世。
目睹谢永昌血溅三尺,阿班睚眦欲裂,大悲大怒犹如千斤巨石锤击于胸。
霎时间,积怨浓缩于精血中,喷口而出。
血如雾。
遮挡住了阿班的眼帘,却挡不住他的悲愤。
血雾似忽而有了生命,化形为凤,伸张开双翅,携着阿班向云小白冲去。
半途之后,精血起燃,烈焰熊熊,势要燃尽世间奸邪。
一刀如火凤现世。
一剑如陨星坠地。
这一刻,他们便是日月,夜空唯他们瞩目。
阿班、姜逸尘盛怒一击,呼啸而至,必取云小白性命。
从云小白剑落至阿班、姜逸尘出剑,不过弹指一瞬,云小白反应再快,也无闪躲开的可能。
数十道目光的主人,也无一人认为他能活命。
哪知火凤和流星的耀世光辉,竟在眨眼间消散殆尽。
这感觉犹若戏曲刚至**,却戛然而止,箭方要离弦,却弦断弓毁,让人猝不及防,大失所望。
能吞没光的唯有黑暗。
而制造黑暗人正是萧银才。
萧银才手无寸铁,仅凭浩瀚而蛮横的内力与奸邪诡异的吞云神功,将阿班和姜逸尘的攻势化归无形。
萧银才真正的对手是慕若蓉,慕若蓉绝不会让他肆意妄为,他要旁顾云小白,自然得付出代价。
他用九成之力应对慕若蓉,余下一成,接下如芒刀剑,他到底还是负了伤。
为护剑而伤,想来这应会是最后一次了。
喧闹的黑夜在此时迎回片刻静寂。
那身突兀的白影早已不见影踪。
而身着蓝白长袍的萧银才衣风鼓舞,正欲飘然离去。
“休走!”r
夜色已深,火势渐息,山风微凉,血尽尸身寒。
谢永昌舍身挡剑后,当即便有三两略通医术的义云山庄庄客上前施救。
怎奈云小白的鹰击长空,果然是必杀之剑,没有半分留力。
谢永昌浑身上下,百单八处创口,全拜这一剑所赐。
每处创伤无不深入皮下寸许,断其筋,伤其脉,精血在片刻间便已浸染了这方寸之地。
本也算得上健壮结实的谢永昌,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干瘪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哪怕是华佗再世,都回天乏术,幸而,从中剑道断气,他并未遭受太久的苦痛。
三人不忍再看,互视一眼,或褪下衣袍,或祛下衣带,准备为其替换下一身残破的衣裳,让一代狂刀能在黄泉彼岸走得体面些。
不远处,萧银才转身欲走,怒火中烧的道义盟众人怎能善罢甘休?
在易忠仁断喝出声的同时,已有两道身影紧随萧银才而去。
黑暗中,一条火龙张牙舞爪朝着萧银才缠身而去。
另有一计寒芒飞窜而出,目标直取萧银才后心窝。
攻势未至,已见萧银才回转过身,双手一上一下伸展开来,反转画圆。
随着圆弧逐渐成形,暗影中浮现出一轮漩涡,能吞没一切的漩涡。
又是吞云神功么?
众人思忖间,只见圆形初成,萧银才便仓促收手,而后一掌将已然成型的漩涡缓缓推出。
漩涡迅速与萧银才拉开距离,飞出不过一尺,已轰然炸开。
此时,火龙和寒芒方至,却被这猛然炸开的气旋震退。
原来,那一瞬间,慕若蓉的掌风先至,萧银才不得不防,因而回身抵御。
而阿班和姜逸尘本已力竭气短,强弩之末的勉强攻势于萧银才而言还是不足为虑。
离火刃的攻势烟消云散。
飞射而出的紫玉龙鳞剑噹铛啷啷落地。
竟是断作数截!
剑柄上缠裹着的布匹也被两大高手内劲对冲的余波给脱落。
紫玉终得见天日,而它的灿烂辉芒在夜色中也实在不容易被人忽视,至少已经远去的萧银才并未漏过。
“杀手夜枭竟也在此,有趣。”萧银才在心中暗道。
“有如此义士豪杰在畔,易兄命不当绝,萧某先走一步。若易兄还愿与萧某继续讨教,龙渊峡中随时恭候。撤!”已退出数丈的萧银才开口道。
最后一个“撤”字响彻山林,自然下令银煞门众人撤退。
银煞门欲退。
道义盟自然不允。
只是,银煞门的虾兵蟹将早已退走,余下二十来人不是坛主便是长老级别的高手,以及五个锦衣卫千户,皆非泛泛之辈,相互照看下,很快便已借着夜色遁走。
脸上的热血还未干透,易忠仁怎能甘心,正欲下令追击,却听落在旁侧的慕若蓉出言道:“深入敌腹,实非良策。”
易忠仁一时无言,紧攥的双拳竟有数滴樱红洒落。
颤动的双拳最终缓缓地松开,垂下。
涕泪俱下,年逾五十的易忠仁,本是一副富贵之相,在历经一路风尘,血染衣袍后,尽显颓唐。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亲临这般血流成河的场景,只是他终究还未练成铁石心肠,无法冷静面对,更何况此番,挡在他身前的可是多年老友啊!
*********
夜色尽。
天微明。
嵩山境内西南一隅。
一数丈见方的土丘。
一厚重直立的石碑。
一形单影只的刀客。
阿班立身于石碑前,低着头,不知是被垂发遮住了眼帘,或是被所谓的泪珠模糊了视线,他已寻不着石碑的棱角。
石碑上无字。
这是块无字碑。
无字碑是道义盟祭奠英灵之礼。
人生来终有一死,或死于年老,或死于疾病,或死于祸乱。
这数十年来,天下可谓波澜不定,以乱世相称并不为过。
期间,为平乱世而付出性命者无数,并非人人得以留名后世。
此碑虽无字,情义却在心,但凡心中想祭之人,或是师长、或是先辈、或是故友,皆可祭拜于此碑之前,以安忧思,以念长情。
此役,道义盟义云山庄来人两百之数,折损六十二人。
银煞门损兵折将不计其数,坛主折损三人。
前来应援的风煞门、电煞门折损人数过百。
这些,阿班不以为意。
他还会待在此处,只为一人,一个将在此处长眠的人。
他要记住这儿,这儿他今后定会常来。
出于尊重,阿班一直静待道义盟众人祭拜完毕后,方才独自一人上前,来和他的知己,和他的兄长念叨几句话。
阿班上前一步,扶着石碑。
目光却不自觉地挪到脚下。
那是四道印痕。
左脚边上的印痕较宽较深。
右脚边上的较窄较浅。
不需细辨,阿班已知此为何故,毕竟易忠仁与玄和在此碑前跪了两个时辰的情景,他都看见了。
酒囊中的“游龙戏水”所剩无几,阿班以酒蘸湿双指,蹲伏下身,在碑身上书写起来。
“知己”二字写毕,指尖的酒水已尽。
他又倾了倾酒囊,蘸湿双指,继续写字。
“谢”字笔画不少,他写的极缓,极为细致。
一笔一画,逝水流年。
恍惚间,神思不由游离,走过相识相知的十数载春秋。
最后,停留在了数天前,谢永昌找上他的那一刻……
“慕容兄弟当真被天煞十二门给逮着了?”
“否则我也不会来求兄弟你了。”
“暂时性命无碍?”
“否则我也不需来求兄弟你了。”
“欸!老哥说的什么话,左一个求,右一个求,老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何时推脱过?”
“从没有过。”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这回不同。”
“只要老哥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阿班赴汤蹈火,死而无怨。”
“兄弟且听我细说之后,再做决定。”
“老哥但说无妨。”
“慕容兄弟已被探知关在银煞地府,银煞地府机关重重,也必当有重兵把守。
地府不得不闯,可却得不动声色地闯。
依老伯之意,是组成一支寥寥数人的强阵,以偷袭地府,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慕容兄弟救出。
但现下人手有限,若尽遣盟中人手易被敌方察觉,因而,只能寻求外援。
目前盟中大部分人手在余下各处与天煞十二门的人周旋,是为打掩护。
而偷袭地府的行动,能获得的支持也仅是这掩护,余下的支援并无完全的保证。
地府之行,可谓九死一生……”
“老哥把兄弟当作知己?”
“自然。”
“那老哥定然知道老哥开口,兄弟绝不会拒绝。”
“但……”
“你我都已是无家之人,了无牵挂,能为知己而死,岂不快哉?!”
“好兄弟!”
“只是,兄弟有个疑问望老哥能解答。当然,不论答案为何,兄弟都会陪老哥闯一闯地府,闹一闹阎王!”
“兄弟请讲。”
“为救一人性命,搭上十人,百人的性命,是否值得?”
“这……”
“若此行,为了救慕容兄弟的性命,你我不幸殒命,是否值得?”
“这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或有不同的答案,我能回答的唯有我心中所想。你我二人的虚名在江湖上被称为何?”
“南刀冷月狂,北刃离火痴。”
“当今之势,可谓乱世?”
“乱世已近。”
“是也,盛世之下,江湖虚名便足矣,可乱世之中,江湖上的威风,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老哥的意思是?”
“你对当今天下作何看法?”
“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好个,痛心疾首,无可奈何。
谢某愚见略同,但我觉得也非完全无可奈何。
在江湖上已赢得虚名,若能为天下安定略尽绵薄之力,则不枉此生。
但谢某自认生性逍遥,‘天下’二字于我而言,实在过于沉重,以致于不愿去担负。
手中刀刃虽利,或可救三两人一时,却始终无法帮助太多人。
幸而,这乱世中不乏心系天下,意欲有所作为之人,慕容兄弟年纪尚轻,武功虽不及我,却可保三两家人安康数载。
他和老伯,和易兄一般,都是思考良多,行动更多的人,他们尽心于天下安危。
我想,若能帮到他们,便能帮到更多人。”
“因而,他们若有难,能救他们一人,便能救得更多人。”
“是这意思,这也是我当年加入道义盟的初衷。”
……
“昌”字刚写完,可先前写下的三两字已挥发殆尽。
阿班并不在意,只是将囊中余酒全部倾倒于石碑前,口中念念有词。
“老哥,你这一世已然活得出彩,你希望看到的景象,兄弟也会努力尝试着去做,你安心去吧。若有时间,定然常来陪你饮酒!”
言毕,阿班霍然转身,寻了下肉蛾、逆蝶所处之处,走了过去。
东方渐渐吐露着鱼白,道义盟众人尚未离去,听雨阁等人亦是如此。
说到底,这场血战的缘起与听雨阁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们准备在道义盟众人修整妥当,将要启程时,方才分道扬镳。
说是一众,实际上也不过三人,肉蛾与逆蝶之外,便是李子轩。
而李子轩本也非听雨阁之人,他是肉蛾的半个同门师弟,肉蛾请来的援手,他与义云山庄的人并不熟识,遂与二人同在一处歇息。
至于恋蝶,这神秘的女子到底还是没有出现,不知是早已独自退走,还是一直隐于暗处,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出手助力。
此时,阿班走上前来,开口便道:“加入贵帮的繁杂琐碎多否?”
阿班的步履不快,在他走来时,早已引起三人注意。
但三人却是毫无头绪。
阿班也好,谢永昌也罢,与他们的交集,也仅是今日早间的匆匆一瞥,此时他有何话相告?
谁知阿班到来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却反倒让三人面面相觑。
不,应该是两人,李子轩一听阿班之言,就料知此事于他无关,便是阿班要上少林拜师学艺,也与自己一个俗家弟子没有半分瓜葛,更何况,阿班的意思分明是加入听雨阁。
李子轩识趣地走远开来,将这方空间让与三人交谈。
北狂刀,离火刃阿班要加入听雨阁,这对听雨阁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助力,只是其加入听雨阁的目的便令人琢磨不透了。
为知己谢永昌报仇雪恨?
那不是当加入道义盟才对,为何会选择他们听雨阁?
时过半晌,肉蛾和逆蝶难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对视一眼,依旧不明所以,只能眨巴着如出一辙的大圆眼,以询问的眼神看向阿班。
阿班瞅着二人一脸茫然的样子,也发现是自己太过唐突了,于是,他打算换个问法。
“此战因救慕容靖而生?”
“是。”先前沉默过久,让肉蛾和逆蝶都觉得有些失礼,因而阿班如此简单的问题,他们的嘴回得一般快,只是神情仍旧有些僵硬,木讷。
“慕容靖为助洛飘零脱困被俘?”
“是。”
“洛飘零被疑盗取少林寺金印而遭受追杀?”
“是。”
“洛飘零是听雨阁的副阁主?”
“是。”
“听雨阁有西南石府的背景?”
“是。”
“如此便足矣,我想少林失印之事,绝非空穴来风,听雨阁想必走了一步险棋,在棋局中决然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天下乱世将至,道义盟到底顾忌太多,行动太过迟缓,我喜欢听雨阁的直截了当,我想加入听雨阁!”
前面大半段话,将肉蛾和逆蝶绕的云里雾里,到最后几句,二人总算彻底回过神来,明白了阿班的目的,与其意所指。
逆蝶道:“我们兄妹三人也是近年来才加入听雨阁的,听雨阁广纳天下豪侠义士,紧要的帮规教条自然必不可少,确无过多繁文缛节,若是阿班兄有意,尽可随我二人回阁中,想必帮中诸位是对阿班兄的加入,自当喜闻乐见。只是……”
阿班道:“在下向来一人逍遥惯了,不拘小节,有何不妥之处,或是有何需注意之处,还请逆蝶姑娘明言。”
逆蝶摇头道:“并无任何不妥,只是适才阿班兄所言,令逆蝶心有疑问。”
阿班道:“噢?”
逆蝶道:“阿班兄似是已经认定少林失印与我阁有关,而且,猜测是我阁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意有所图。”
阿班道:“难道不是?”
肉蛾呵呵笑道:“是也不是,我们也不清楚,我兄妹二人只是好奇,阿班兄凭何对此番事宜如此笃定?”
阿班也笑了,回道:“没有依据,全是直觉,而且,我想有这般直觉的,这江湖中远不止我一人。”
逆蝶道:“不错,江湖上有这般想法的人绝不少,自盗印之事在江湖上传开后,听雨阁可谓处在多事之秋,多数有想法的人都是拿听雨阁来开刀,而见着漩涡也义无反顾往里跳的,迄今为止,仅有阿班兄一人。”
阿班道:“因而,二位对我的来意不放心?”
肉蛾道:“确实需要个理由来说服我们。”
阿班道:“谢兄说,他加入道义盟,因为道义盟中有许多人在为这天下之事奔波劳累,他若能帮到他们一星半点,便能多帮这天下一些。
在下却认为,道义盟乃是庞然大物,盯着道义盟的眼睛太多,道义盟一举一动都会被细斟慢酌,再严密的计划都很可能被土崩瓦解。
而听雨阁则不同,听雨阁虽说处在风口浪尖不差,但听雨阁目前的实力和众多大势力相比委实太过渺小,渺小得总会令人将之忽视。
现在大多人眼中听雨阁不过是个引子,当局势再乱些,各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时,想必已经忘了这个渺小的引子才是这场风暴的诱因,而它正处在风暴中心,它或能在众人不经意间搅动风云!”
逆蝶笑道:“我们兄妹俩已是被阿班兄说服了,我想阁主等人也会因你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无法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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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戊——入。
三十九,乙——优。
八十一,辛——冥。
二十八,庚——习。
三十,己——阴。
六十三,乙——封。
“入优冥,习阴封……入幽冥教,学阴风功?”
姜逸尘将一纸条从巴掌大小的黄铜令牌取出后,喃喃念道。
千字文中仅有千字,因而在不影响语意的情况下,常以同音字替代其中并未出现的文字,姜逸尘很快便理解过来手中这密令文的意思。
黄铜令牌,道义盟的仁义诛杀令。
这回诛杀令中依旧不是杀人信息。
此令由易忠仁带来,通过枫转交给姜逸尘的。
当六十余义云山庄义士与谢永昌安然下葬后,姜逸尘便已径自离去。
他相信有易忠仁在,慕容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余下之事已不需他担心。
至于与易忠仁相见,与水如镜等人话别,姜逸尘仅是远远地拱手致意,并无多言。
夜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枫追上了他,将仁义诛杀令与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剑递给了他。
“紫玉剑断了也非坏事,杀手夜枭之名现今太过响亮,这于杀手而言实在是致命的打击。现阶段的你,器刃应为辅,你该将你自己磨砺得更为坚韧,如此,若有好剑相配,则当势不可挡,无坚不摧!”
这是枫留给姜逸尘的话,而易忠仁托枫转告的仅是寥寥数字,“仁叔相信你。”
是的,相信。
这仁义诛杀令自然是老伯早先备好的,由易忠仁带来。
老伯显然料到了姜逸尘或有可能出现在此,解救慕容靖。
而只要姜逸尘出现在此,便意味他的步伐全然在老伯预期之内,他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密令文中的内容已是一清二楚。
老伯已全然相信姜逸尘,于是只给他指明个方向。
至于怎么进幽冥教,怎么学阴风功,学成阴风功后又如何,等等额外的信息,老伯只字未提,易忠仁也只字未提,他们相信姜逸尘已有了自己的判断,相信他自己便能做到。
于是乎,姜逸尘携着黑将军,一人一骑走在了去往西江郡的路上。
鹰击长空,必先丰其羽翼。
宝剑削铁如泥,必先磨锋锐刃。
姜逸尘虽身负两门大圆满的内功,剑法亦可跻身一流剑客之列,但受限于两门下等心法,其上限终究不高。
已姜逸尘当下的实力,应对大帮派堂主级别的高手自然绰绰有余。
若要应付坛主实力的能人,他只能仗着灵动的身法,活用各路剑术与邪异的内功心法,随机应变与之周旋。
出奇制胜并非回回奏效,提着脑袋赌运气更非稳妥之计,毕竟没有一个赌徒敢厥词自己上了赌桌后只赢不输。
姜逸尘需要变得更强,这是他内心的渴求,也是老伯、易忠仁等人对他的企盼。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独闯龙潭虎穴,救出慕容靖。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挡住云小白的剑,谢永昌不会断手,更不至于丧命。
只要足够强,他或能正面应对萧银才,如此银煞门必然投鼠忌器,知难而退。
换而言之,若他实力超然,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左右一场大局的成败,绝不会出现那日血流成河的惨景。
阿班走向听雨阁时,姜逸尘看明白了阿班心中的抉择。
经此一役,姜逸尘已能深切体会到老伯、听澜公子这般权谋智士的有心无力,只要人在江湖,便始终绕不过情字,即便他们能绕过,为他们效力的人也绕不过,这场因一人而起,两败俱伤,献祭成百上千性命的人间惨剧,便是鲜血淋漓的例证!
老伯现在所为,大多是止损抗击,如此终非长久之策,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要止天下乱世,便要消除祸乱之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消弭祸乱,便需要一把利器。
这把利器不仅老伯缺,这个天下也缺,当然,想要主宰这乾坤沉浮的人亦是不可或缺。
现下的姜逸尘自然担当不起这把利器的重任,但他已知悉这把利器的无坚不摧,不为老伯,不为其他,便是为自己,他也要尽其所能,成为这把能够直击七寸、直捣树根的利器。
于时,天下安定,他便能成功守护住他想守护的人,他的生身父母想来也不难寻觅了。
要想变强,姜逸尘现下可做的,除却修习两门更高强的水系、木系内功,替换掉现有的霜雪真气和点穴截脉心法外,便是再修习另一门其他属性的内功。
霜雪真气于姜逸尘之特殊暂时无可替代,至于点穴截脉心法,倒可用无相坐忘心法置换,只是,无相坐忘心法不易修习,要领悟其法门非朝夕之事。
从密令文的内容便可看出,对于姜逸尘而今的处境与需求,老伯一清二楚。
幽冥教的阴风功。
姜逸尘对这门功法并不熟识,充其量只是听闻其名,也仅此而已,但他隐约能猜知老伯要他学此门功法的用意。
阴风功是幽冥教的功法,霜雪真气得自丹霞山庄的四首领倪寒,倪寒不是幽冥教的人,可丹霞山庄却由幽冥教暗中控制,那么霜雪真气很可能也是出自幽冥教。
阴风功和霜雪真气若是两门相辅相成的内功心法,于姜逸尘的能力提升可非一星半点。
老伯并未告知姜逸尘要在多久之内学会这阴风功,但提高自身实力之事,总是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迟的。
因而,姜逸尘没有片刻耽误便启程了,但他并不打算当个没头苍蝇,直扑西江郡。
尽管西江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况且上次为寻查兜率帮闹出的诡异事件根由,他已将西江郡摸透了大半。
然,狡兔三窟,兜率帮真正的大本营枯藤洞尚且隐蔽非凡,幽冥教巢穴又岂会暴露于常人眼皮底下。
幽冥教的老巢何在?
如何才能混入幽冥教,成为其中一员?
要弄明白这些,姜逸尘还有许多功课需做。
要备好功课少不得打探消息,打探消息总少不得人。
人多的地方,便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
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言语。
不善言辞的人总是对人多的地方避之不及,姜逸尘本是不善言辞之人,尽管涉足江湖后,他的口舌已得到不少磨炼,但他依旧向往着清静,乐得清静。
可当他发现越是人多嘴杂的地方,越能打探到更为丰富而详尽的信息时,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钻。
一路上,人多的茶铺、人多的酒家、人多的饭馆、人多的客栈,姜逸尘无一不停下来耽搁上或是一时半会儿,或是一天半日。
江湖本是如此,你若无欲无求,自可徜徉于山林,寄心于天地。
你若日有所思,夜有所念,怎可不赴身红尘,与泛泛众生为伴。
草木褪绿,鸿雁南归。
当姜逸尘与黑将军这一人一马行至蜀地时,已夏尽秋临。
蜀地,中州西南仅次于俞都的富饶之地,非但不是去往西江郡的必经之路,甚至是绕了远道,拐了大半个弯。
可蜀地却是毗邻西江郡中人口最密集之地,人越多,意味着能探听到的越多,幽冥教的老窝设于西江郡,在西江郡打探幽冥教的消息自是最为直截了当,但也最容易引起打草惊蛇,因此,从蜀地这旁敲侧击,自然要稳妥不少,方便不少,姜逸尘自然不会错过。
有些消息不需探听,便能进到耳朵里,不论关注与否,姜逸尘都费了些心思记下。
当然,对于关注的消息,他记得格外用心,若是重复的消息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听下去。
消息口口相传,却是一张嘴长一个样,只有汇聚多了,才能发现其中的共通之处,或许也能发现其中没人察觉的细节。
此刻,姜逸尘坐在蜀地汉阳村的有福客栈中。
客栈是否有福他不清楚,他清楚的是他的耳朵即将有福。
耳朵有福若非有悦耳动人的乐曲,便是别人的话语能取悦他。
人人都乐于往脸上贴金,可姜逸尘偏偏往自己的脸上贴了两块猪皮,他缺斤少两的面颊看来实在太过消瘦,过于消瘦难免显得突兀,突兀便会成为特点,有特点绝不便于行事。
此时的姜逸尘身着褐衣,铁剑置于桌旁,午膳仅吃了半分饱便像小二要了壶峨眉毛峰和一盘花生米,慵懒地瘫于椅中,目光居无定所,优哉游哉,嘴角噙着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看来和一个无所事事的逍遥侠客并无二致,实在是平凡得不得了。
平凡的人总不会引人在意。
平凡的人也不会有人去取悦。
平凡的人多是自己取悦自己,自娱自乐。
姜逸尘听着小二的吆喝,看着客栈饭堂中走过的两道人影便开心极了。
客栈外边隐约可闻店伙计拿着梆子和锣在敲打吆喝,同时,堂内的小二却是拿着筷子和水壶“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大声道:“各位客官们,江湖上的轰动消息,武林近来的大事奇事,大家可有兴趣?有福客栈特邀由南边来的梅公子与姬公子为大家带来《江湖奇谈》!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大伙儿请一边吃着饭、喝着酒、品着茶,尽情享用!”
想来外边的店伙计和堂内的小二说的相差无几,只是一人是在外招揽生意,一人在内营造气氛罢了。
至于站到堂中的那两道人影,哪里是什么梅公子、姬公子,不是梅怀瑾和鸡蛋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