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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连剑都握不稳的手,谈何杀人?

    云章持剑的手在发颤,既有刀剑相击之由,亦有绝望临身,心生退却之故。

    他虽已不存活命之心,可镰刀人的这一击,好似将他心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无情斩断,令他坠入绝望深渊。

    挡住了剑起,镰刀人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反手扬刀,即可轻易抹断云章脖颈间的动脉。

    刀抹脖子,可不知痛也不痛?

    云章苦涩一笑,闭上双眸,接受裁决。

    大出所料!

    脖子上没有任何触及外物之感,更别提有任何痛感?

    是对方出手太快,自己毫无感觉?

    还是……

    仅是眨眼间的功夫,被扑倒在地的云章便得到了令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眼睛一闭一睁,他竟还活着。

    镰刀人瞧见他有意举剑反抗后,竟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他的剑上,挡住那一剑后,镰刀人手上再无任何攻势,飞腾在空中的身躯,直接与他撞了个满怀。

    为什么这么好的致命良机,此人却没把握住?

    云章有些不可思议。

    莫非自己并没看走眼,这人确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庸才?

    云章心生疑窦。

    手中温凉的触感令云章及时警醒,他的命还在,他的剑还未丢,此时,不容他多想,他得继续战斗!

    镰刀人撞倒云章后,滚落到其后头。

    使唤指虎和重锤的幽冥教精英教众则在他前方。

    如此,他便落在三人的包夹之中。

    恰在此时,两丈远处传来锁爷的低吼。

    锁爷喘着粗气,结巴道:“快!快……快来一人,帮,帮我!”

    话语虽结巴,却是言简意赅。

    一来,锁爷急需帮助。

    二来,听这声音,锁爷似乎在忍受着重压!

    二师叔竟占着上风?云章心中微微讶异。

    至于,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心中的想法,从他们的行动便可判断出来。

    重锤人抡着锤朝他轰来。

    镰刀人及指虎人,双脚离地,明显朝着另一边去了。

    对于齐地福的身体状况,云章再清楚不过,否则,他也不必特意进到天璇殿中来,确认其平安。

    而此刻,锁爷与齐地福对掌,却落于下风,说明锁爷受伤不轻。

    受伤不轻的锁爷,尚能开口求助,那一言不发的二师叔,岂不是在拼命?!

    二师叔数十年来始终在为云天观默默付出,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甘愿用他的身躯去置换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而自己呢?

    没人能看清云章那顷刻间湿润的眼眶。

    没人能看见云章那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的神采。

    但所有人都看见,一柄剑携着青紫电芒,闪现在两道黑色身影前,挡下二人去路。

    随着重锤人赶至,四人再次站成一团,云章死守在一丈开外,任凭身上的鲜血四溢,却也再没有慢下一拍,再没有退却一步。

    头可断,血可流,气不馁!

    不过片刻功夫,又听一声,“快!”

    又是锁爷的求救声,只是这回是咆哮声。

    打斗中的四人不由趁着空隙侧目。

    里边的月光并不充足,依然不难瞧出,锁爷满脸涨得通红,与之相较,齐地福却是毫无血色,面容惨白。

    二人的神态能以沉睡的冰山和爆发的火山作比,可很显然,二人均已是强弩之末。

    云章原以为拦下三个幽冥教精英教众即可,见此情形,也心生忧虑,他得做点什么!

    还没想定主意,云章已率先朝锁爷扑了过去。

    他缺少的,便是这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勇气,人生若不能尝试一回自己不敢做的事,那真是白活一场!

    先做再想,他迈出了第一步后,脑海中立马形成了第二步,第三步的想法。

    自己占据主动,自己率先发难定当出乎另三人意料,只要自己能先对锁爷造成伤害,以锁爷现在的状态不死也残,如此,二师叔即便身死道消,也不会有太多痛楚,在这之后,不过是又回到现在一打三的局面,早该让二师叔少吃点苦啊!

    时刻紧盯四人动静的锁爷,第一时间便读懂了云章内心的想法,心中一凛,莫非今日当真要丧命于此?

    随后,便瞧见那镰刀人嗖地一下窜到云章前头。

    锁爷喜极而泣,这镰刀人的手脚功夫虽有些差强人意,可身法实在了不得,最主要的是衷心赤诚可见,回到教中定要好好提拔!

    一丈之余的距离对于功法有成之人转瞬即至。

    云章便料想绝无人能阻止他这突袭一剑,可到底还是败给了山外山,人外人,镰刀人再次抢在他身前,令他放弃对锁爷的攻势,只得举剑相迎,同也为拦下镰刀人。

    镰刀人如其所愿被截下,可指虎人却去意已决,趁此机会掠过云章身侧,舍近求远,举起双拳,直取齐地福而去!

    云章心下大骇,恨不得自己立马生有三头六臂,能将指虎人也截下。

    正这么想着,手中的剑却动了!

    云章手中的剑本便在应对镰刀人的镰刀,本已在动,可这刹那一动,却并非是其主动所为,而是其心之所向。

    他想拦下指虎人,于是,他的剑便追着指虎人而去,便是连镰刀人也被他的剑带着走。

    剑由下而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除却一直正视着锁爷的齐地福外,另五人已是目瞪口呆。

    剑起剑落间,指虎人的双手竟从小臂臂弯处被齐齐削断!

    咚隆!

    两只带着武器的手臂同时落地,血洒遍地!

    而失了双臂的精英教众惨呼未久,或是因为疼痛过甚,或是因为突然间失血过多,竟昏死过去。

    此等大变,显然是任何人都无法料及的,也少有人能立马缓过劲来。

    云章自也如此。

    在场中人都看清了是云章出的剑,却不知,云章自己更为迷糊。

    他的气力十存二三,能阻止指虎人前进已是不易,要一剑砍断他的双臂,简直天方夜谭!

    习剑者总不免听闻过,有剑法大家,能做到剑随意走,随心所向,所向睥睨,无所可当。

    可云章却没糊涂,即便自己在那一刻做到了剑随意走,也仅是初步阶段,要一下子完成最后那颇具毁灭性的一击还差着十万八千公里。

    更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的剑绝没发出半分劲力,真是古怪至极。

    古怪至极?!

    云章心中猛然一颤!

    今夜这些古怪可实在不少,似乎从他救下云旌时,这古怪便开始悄然地,接连不断地发生着。

    他本便是个沉稳多思之人,初时,他仅是起疑,而无暇去细想,可这一瞬,各个古怪而不合理的片段在他脑海里快速汇聚。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这妖似乎是倾向于他们的,屡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帮他们对付着幽冥教教众。

    这妖究竟在何处?

    妖肯定就在自己身边!

    云章将目光挪向了剑,挪向了和剑缠绕在一起的镰刀,挪向了手握镰刀的黑袍人。

    是他?!

    进入这殿中后,他几乎没有伤到我,却在我恍惚之际,以最快的速度朝我袭来,那本是个置我于死地的绝佳之机,更何况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可他偏偏只做了一,没有做二,让我侥幸得活。

    方才,他最先接近我,诱我攻击他,却乘势引导我的剑,对使唤指虎的人做出攻击,砍断那人双臂的并不是我剑,而是,他的镰刀。

    他穿着宽大的黑袍,得以遮掩许多动作,尤其是刚刚他抢在最前头,身后二人,绝无法看清他的动作。

    他带着兜帽,得以遮住大半面容,这样能掩人耳目,不被轻易认出。

    他在隐藏身份,他令人误以为我很强大,不是他,还能是谁?

    可我从未见过这张脸。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在云章出神的刹那,镰刀人似已从发愣中缓过劲来,当先动身。

    镰刀人此刻最好的选择是一刀杀了云章,可他的刀刃所向,却依然是齐地福!



    镰刀人自然便是姜逸尘。

    在魃山夜羽族到来前,能对云天观施以援手的外人,除了他之外也再难有旁人。

    姜逸尘这些古怪行径并没能瞒天过海。

    至少在天璇殿中,已有人察觉到了他的蹊跷。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要想在暗中不着痕迹地搅乱战局,细筹慢划都难保完成得天衣无缝,更何况,他是见机行事。

    姜逸尘本没想过自己的行迹能瞒过云天观的人,他需要做的便是瞒过幽冥教的人。

    抡着重锤的,显然还未发现他的古怪。

    套着指虎的,或许已经发现了一些猫腻,可惜现下已昏倒过去,很可能再也醒不来。

    至于锁爷,一个用性命在憋尿的人。

    能为其坚持和毅力喝彩,却无法指望他的思绪还在正常运转。

    更何况,锁爷和枷爷脑袋里本便缺根筋,缺根用心思考的筋,许多稀奇古怪之事,他们相信存在及真理,绝不愿费心思去琢磨,久而久之,他们便丧失了这根筋。

    没有这根筋的人,或能活的很快活,却也很容易浑然无觉地被当牛做马。

    姜逸尘本也不知锁爷竟是在与人生三急作斗争。

    或许是适才鲜血淋漓的场景视觉冲击李过大,或许是锁爷的耐力已达到极限,总之,当姜逸尘挪动脚步,再次要向齐地福攻去时,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打破了殿中一时的死寂。

    顷刻间,锁爷立足点方寸之地,几乎成了一滩湿地,丈许距离仍能闻到浓厚的异味。

    姜逸尘正怀疑这锁爷竟如此没有定力时,便瞅见其身后,同是一片潮湿后,心下不由腹诽,“这家伙被踢进来不会在乱吃药,给吃坏了吧?真是天助我也!”

    正当锁爷还沉浸在小解后的畅然舒爽之时,却瞥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朝着他的方向撞来。

    幸而,抢在最前头的是黑色的身影。

    只是,黑色的身影竟是背着身,倒飞而来的!

    若锁爷所见不差,是云章用剑挑起脚边那带着指虎的断臂,射向了他的手下,指虎上的四道尖刺划伤其右臂,吃痛后的镰刀人回转过身,再遭云章一记飞踹,当即横飞而出,云章发现弄巧成拙,大事不好,将误伤齐地福后,哪能不跟着扑来,于是,方才有了此番情形。

    锁爷的眼睛没毛病,自然看得一点不差。

    重锤人的眼睛也没毛病,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云章却弄终于清楚了一句话,一句极为简短的话。

    “有时候,所见并非所得。”

    云章有口难言。

    他总不能去向锁爷和重锤人解释,是镰刀人引导着他的剑砍断了指虎人的双臂,是镰刀人引导着他的剑以自伤,还是镰刀人引导他抬脚做出蹬腿的动作。

    他没必要去这么做。

    即便做了也只会被当作疯子。

    他也不能去这么做。

    因为镰刀人一直在帮他。

    但是,当他无法阻止镰刀人撞上他的二师叔后,他发现自己竟已发不出声。

    咚!

    自他进入天璇殿后,这是齐地福发出的唯一声响。

    沉重而心碎的声响。

    齐地福已阖上双眸,他将自己一丝一缕的喘息尽数奉献给了云天观,他死而无悔。

    云章长大了嘴,出剑再无任何章法,连脚步都站不稳,似陷入癫狂之中。

    可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剑挑断了锁爷的左脚脚筋。

    姜逸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架起锁爷庞大的身躯,向后撤出数步,躲过致命一剑。

    锁爷强忍着疼痛,把抓着姜逸尘的臂膀,似乎这便是他的救命稻草,殊不知,左脚的重伤,全赖身旁人所赐。

    *********

    砰!

    天璇殿突然间,变得更为亮堂。

    兵刃击碰声亦更为响亮。

    天璇殿的殿门被破开了!

    “半盏茶功夫,药草不取,丹药可拿,取得丹方多者,回教中重重有赏!”

    哭娘子的声音适时响起。

    原来,不知不觉间,云天观竟又撑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想来魃山夜羽族即至,幽冥教打起了退堂鼓,再惦念宝华洞中的珍品已不切实际,随缘夺取丹方最为实在。

    三个云天观弟子哪能阻止十余个幽冥教精英教众一拥而入。

    当他们追入殿中后,也不免受一堵堵如墙般的陈列架影响视线,一时无法摸清所有有幽冥教教众的位置。

    殿中原有的打斗声自然尤为清晰。

    那是一柄发狂的剑!

    也是个发狂的人!

    当云旌寻声看见他大哥云章时,只见其一剑刺入了一个手持重锤的黑衣人心窝。

    可云章的剑仍未停歇。

    他抽出了剑,刺入,又拔出,循环往复。

    黑衣人的血落了一地,溅了云章一身,一脸。

    正因云章的剑还在不断刺入拔出,那黑衣人的身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尚未倒下。

    很快,黑衣人的身上再也吐不出一丝血,可云章的剑仍未停。

    最终,云章还是在云旌的帮助下,放下了剑,闭上了眼,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

    不多时,又一个声音,清晰传入云端之城每个人的耳蜗。

    “魃山夜羽族来援!贼人速速受死!”

    此人声如洪雷,气盖山河,赫然便是魃山夜羽族族长汐天衢。

    旋即便有洪亮齐整,好似大军临场的喊杀声,自山门处传来。

    作为摸金鬼,需要的是好的技术和沉稳的心态,本不需这表面妆饰。

    可不得不说,若是一个部族,有军队的气势,放哪谁也不敢小觑。

    汐天衢便是能将一个部族带成如此气候的族长,毕竟他们的先辈便曾流淌着冲锋陷阵,敢为人先的血脉,他们也能做到,尤其是在这等需齐心对敌的关头!

    *********

    “退!”哭娘子不紧不慢地指挥道。

    毕竟从瑶光殿到天璇殿尚有一段距离,幽冥教在人数上还占着优势,弃卒保车,要退走大部分主力并不难。

    只是魃山夜羽族从前山攻来,他们该往哪退?

    这点哭娘子并未作出指示,可所有的黑影均朝向后山退去,很显然,他们也做过最坏的打算。

    攻打前山近百人手,仅余十之一二,眼下便是最坏的情况,魃山夜羽族来援,他们只能避其锋芒,后山有多条去路,且山道曲折,更有幽冥教的另一路人马能接应,实在是个简单且最好的选择。

    幽冥教想退,云天观哪能善罢甘休,至少汐微语第一个不答应!

    她从后山赶来后,天璇殿前已是横尸遍地。

    她无暇去心殇师兄弟们的亡命,只能庆幸倒下的幽冥教教众数量要多上数倍。

    她相信这之中定有那夜枭的帮助,尽管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加入战局后,剑法不精的她并未能帮上太多忙,她甚至拿一个仅余一手得以战斗的枷爷束手无策。

    在哭娘子下达撤退命令后,她也无力阻止枷爷逃之夭夭。

    此时见着一群幽冥教教众从天璇殿中仓皇逃出。

    一眼瞥见一副硕大的身躯由人搀着行进,她便举剑向那两人杀去。

    那大块头和枷爷生得一般无二,只能是锁爷了,不论是谁,只要能杀幽冥教一员大将,都能让她稍稍解恨。

    可是一柄镰刀却将她的剑轻易缴去。

    当手握镰刀之人,一个踉跄,砍向她的刀锋意外之下扭转为刀背时,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夜枭!



    乐极生悲。

    盛极必衰。

    皓月千里,也终有辉煌落幕之际。

    这些是亘古不变的大道真理。

    这十来年,云天观的发展可谓顺风顺水。

    而近几年,半只脚踏入江湖圈的云天观,更是飞速攀升到了百年来从未企及的高峰。

    急功近利,如履薄冰,一着不慎,终将摔得体无完肤。

    星月渐逐黯淡,云端之城好似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略显凄凉萧瑟。

    云天居,舜源峰后山的制高处,立有四道人影。

    晚风轻拂,四人眉宇间泛起了苦涩的波澜,双眸微眯,饱含心殇。

    “幽冥教这算盘打得实在精妙,到头来,他们可一点都不曾吃亏啊。”当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云天观观主齐天寿。

    在他身旁的是三长老齐玄策,八长老齐荒武,还有他的夫人虞君歆。

    在汐微语琴声的引导下,齐玄策和齐荒武成功从曲幽小道的幻境中脱出,而心忧夫君安危的虞君歆确认了幽冥教在后山的攻势不过是虚张声势后,便抽身来援。

    云天观四位长老级高手齐至,本已是不俗的战力,奈何幽冥教此行准备充分,齐宇班虽死在汐微语和齐玄策合力之下,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身上早已备有齐宇班炼制的无我丹,如此,本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反而是幽冥教占尽上风,若非有服食了空明丹的齐天寿撑起场面,恐怕将沦为幽冥教单方面的屠杀。

    在初时便遭了重创的齐天寿,在此役中无疑消耗最甚,莫要看其现下轻描淡写,侃侃而谈,但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齐天寿的面色同方才的皓月般如白霜,配上黯然无光的眸子,见来好似一颗骷髅头,令人望而生寒。

    而虞君歆更是清楚齐天寿此刻身体情况究竟如何,她可以感觉到所搀扶之人的身躯正逐渐变冷,变沉。

    她不敢想象自己夫君的体内有多么糟糕,回天乏术,药石罔效,任何充满绝望之词用来形容行将就木的齐天寿都不为过。

    “至少,宝华洞并未失陷,观里恢复往日生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虞君歆乐观道。

    知夫者,其妻也,虞君歆与齐天寿相识相知相爱三十余载,哪能不清楚这已褪尽锋芒的男子,心中最后的骄傲。

    只要他这一刻还是云天观观主,他便不会,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丝颓丧之相,他会用生命最后的余温,将诸事安排妥当后,方才潇洒离去。

    只要他还未阖上双眼,她便会强装笑颜,不会流下一滴眼泪,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他的骄傲,他绝不愿看见,在他离去之际,看见的是泪流满面的爱人。

    “是啊,此役我们虽元气大伤,可终究未失根基,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出声之人是个身材高大,颧骨高耸的八长老齐荒武,他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听闻虞君歆之言,本意跟着附和几句乐观些的话语,缓和下沉重的气氛,可一念及今夜观中弟子死伤惨重,言语渐稀,再难启齿。

    “宝华洞还有五个师叔师伯镇守,幽冥教真要想闯进去,总得留下几条值钱的性命!”齐天寿眼眸间闪过一丝狠色,也很快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不过,若是没有小语,咱们恐怕真挺不过今晚。也不知这几日间,这孩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倘若,这孩子日后还愿留在观中,还请各位师弟们莫要藏私,尽可倾囊相授。若是她选择离开,便任由她去吧,今后她若有需要,还望众位师弟竭力相帮。”

    “师兄?”虞君歆所知有限,对于齐天寿后半句话,多少有些不解。

    却见齐天寿缓缓举手道:“莫要再说,这是云天观欠她的。”

    齐天寿又清了清嗓子,催动着残存气力,扬声道:“多谢汐族长来援,贵族今日恩情已解昔年血誓,从此,贵族与云天观间再无枷锁相连,但友情长存,贵族若有任何需要,云天观定然鼎力相助。”

    他顿了顿道:“云天观众位听令!因齐某不察之过,云天观蒙受大难,元气大损,两日后,云天观将启封山大阵,隔绝尘世,修生养息经年,若有意下山赴滚滚红尘者,但请离去,愿下山后,不为有违天道之事。”

    清朗有力的陈词,在云端之城中传彻,任谁也听不出这些话语出即将奄奄一息的人口中。

    姜逸尘听言后,不禁对齐天寿肃然起敬。

    这些话,听来虽是说给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听的,但其真正目的却是要告诉幽冥教,云天观和魃山夜羽族一衣带水,唇齿相依,今后绝无可能给予幽冥教或是任何人可乘之机,而云天观也将开启封山大阵,暂时与江湖断绝往来。

    不论封山大阵是真或是假,幽冥教离去后,若仍存非分之想,欲卷入重来若,也不免先掂量掂量得付出多少代价了。

    至于幽冥教是愿意一人偷吃云天观这独食,还是乐意和各大江湖势力,共分云天观这碗美羹,这难题还是留给幽冥教自己选了。

    两句话后,齐天寿再站不稳身躯,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虞君歆身上。

    男子的身躯总要比女子重上不少,虞君歆也生得娇瘦,可当齐天寿近乎全身的重量全压在虞君歆身上时,她却直立如松,纹丝不动,尽管她的内心已几近垮塌。

    “师兄……”一直沉默无言的齐玄策动了动唇,不忍再看,将目光挪开。

    齐荒武本已走近前,准备从另一侧搀起齐天寿,动作却僵在空中。

    “让我,把,把……话说完。”

    齐天寿气息萎靡,谈吐已显得有气无力。

    齐玄策闻言掠至其身侧,通过其背部将内息缓慢注入,延续这旋即凋零的性命。

    “六师弟,眼下暂无云字辈弟子能接过掌教大任,只能暂由你代劳了,辛苦了……”

    数里地外,追着夜殇来到后山的齐宙凌,寻声望向云天居,听闻这话,他当即明了师兄就要仙去,心中一恸,看着幽冥教退势如潮,再难相阻后,驻足嗟叹。

    对于自己的师兄弟,齐天寿自然再了解不过,不论走了谁,齐玄策和齐宙凌绝无可能弃云天观而去,齐玄策太过孤僻,不适合当管理者,方才他瞥见了齐宙凌的身影,不免庆幸,云天观仍有值得托付之人。

    这句话他虽未说完,却也算将遗愿道尽。

    他心中或有可惜,毕竟还未和身畔之人道别,可他不悔,身为云天观观主,大家重于小家,他相信他的爱人能懂。

    齐玄策放下了手。

    和齐荒武一同从虞君歆身上接过他们大师兄的身躯。

    两人不禁一个趔趄,显然未曾料到人死后,竟会如此沉重。



    在魃山夜雨族帮助下,云天观收拾了观中的一片狼藉。

    云字辈三弟子云易和十四弟子云忠、十五弟子云阗的尸首在舜源峰山脚下被发现,带回观中安葬。

    修道之人的心胸还是要宽敞不少,百十来个幽冥教教众虽被草草埋葬,但在这陌生的地域中,能有个栖身之所,能同葬一处,也不至于太过孤独。

    云天观的齐字辈长老,共有三人身死。

    齐天寿、齐地福为力竭而亡。

    而齐宇班则是死在汐微语和齐玄策剑下。

    云字辈本有二十三位弟子,现仅余九人,死伤惨重。

    五弟子云岚、八弟子云飞盏、十弟子云时、十一弟子云旌、十三弟子云天清、十九弟子云天和,六人受的多为皮外伤,无甚大碍。

    云章虽无性命之忧,却双目无神,失了往日间的风采。

    和云章情况相似的还有云龙葵,这位观中最小的弟子,自当夜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再无笑颜。

    至于汐微语,她做了两个决定。

    云天观那些死去的长老弟子们多被安葬在后山的云舒崖,和历代先辈们静听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

    背叛云天观的齐宇班、云柳、云山、云乱四人,本要与幽冥教教众葬身一处,可在汐微语的坚持下,葬在了其住处边上。

    汐微语的另一个决定则是下山。

    一来,她怕在云天观中待着,难免睹物思人,太过压抑。

    二来,按照魃山夜雨族中的婚配规矩,留给她的时间委实不多了,她需要尽快给父亲个交代,便也得尽早寻到洛飘零的下落。

    除却汐微语外,另有四人也准备暂离云天观。

    最初,是云旌决定带着自己的大哥云章去四处走走看看,解其心中郁结。

    而后念及云龙葵也是相同状况,便考虑带其同行。

    齐荒武在知晓云旌有此想法后,也萌生上江湖闯闯的念头,遂与三人结伴。

    如此,既能实现心愿,又能兼顾这些师侄,倒是一举两得。

    在两路人先后离山后不久,云端之城似乎真的融入了云端中,舜源峰见来好似丢了大半个山阙,丧失了原先所有的灵景仙气,竟变得和另外八峰一般无二。

    一时间,苍梧山中,再无云天观,唯存九峰九险,还是要人命的九峰九险。

    *********

    西江郡。

    幽暗林。

    转眼间,距云天观一役,已过了大半月。

    姜逸尘紧抱着锁爷的大腿,跟着幽冥教这些个鬼将、判官,来到了他们的老巢,也过去了足有三日。

    若非有人领路,姜逸尘还当真无法料到昏暗不见天日的林子中,竟藏有酒家。

    而这酒家的一道暗门之后,便是幽冥教的总舵——幽死洞。

    幽死洞位于山腹之中。

    站在酒家前,你能看到多高多远的山影,走近幽死洞后亦会有同样的感觉。

    幽死洞和银煞地府可谓异曲同工。

    只不过银煞地府的布置更为精致,而幽死洞则要欠缺不少,若是与天机派在武当山构设的秘洞相较,便只能以粗鄙不堪来形容幽死洞的状况了。

    虽已经年累月,可洞中岩壁的人工凿刻痕迹依然尤为明显。

    但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要把一座山给掏空,还能留着外边的山壳子能防风阻雨抗震而不塌,几乎唯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者天上神仙的大能之力才能办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显然,这幽死洞绝不是神仙挖出来的,而是三分为天然所成,七分靠人力堆砌,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方才得来今日之模样。

    不过,幽死洞的开发还未停止,因为姜逸尘这三天来,不止一次隐约闻见自洞中深处传来的凿刻声。

    这些隐秘,还待姜逸尘今后去深究细察。

    来到幽死洞中后,于姜逸尘而言,体会最深的莫过于曾经困扰其许久的一个问题。

    尽管这个问题,听澜公子已有简单为其作答,可当身临其境时,便可体会到何谓生存之不易。

    为了解对手,姜逸尘自然在这些所谓的邪门魔教上下足了功夫。

    倘若这些邪门魔教,真是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喊杀,绝无可能不受大多平民百姓间嗤之以鼻。

    可实际上却鲜少在大街小巷间,听闻大爷大妈们怨声载道地诉说这些邪门魔教为非作歹之事。

    或许江湖离他们太过遥远,或许大部分遭受过邪门魔教摧残的人,要么已死于非命,要么已步入江湖,踏上漫漫复仇路,亦或许,邪门魔教褪去其江湖的外衣后,也同寻常百姓一般无二,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为之。

    幽冥教的普通教众,近乎是清一色的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为男性。

    之所以男性较多,是因为他们做的多为体力活。

    按理说,干体力活的,自当是身强力壮或年少气盛之人。

    可这几日姜逸尘所见的,担着一篓又一篓石子进出山洞,背着一筐又一筐矿石回到洞中来,不是双鬓斑白的老者,便是缺胳膊,少眼睛的身有残缺之人,而向他这般四肢健全之人,在这幽死洞中并未被遣去去干这些脏活累活。

    可姜逸尘分明瞧得清楚,这些老者或身有残疾者,他们的脚步干练而有力,干起活来没有一丝懈怠,他们似乎不知疲倦,因为有些个面孔,姜逸尘一天几乎可瞧见从他身旁路过十次。

    这些人在这晦暗的一隅,能像常人般自力更生,倘若被丢到外边去,丢到那阳光普照之地,想必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那些或是轻蔑,或是同情的目光,而是在这些目光下,渐渐沦为那些目光中他们本该成为的累赘。

    姜逸尘自然明白这些普通教众是在服食了幽冥教的丹药后,方才能和常人一般做到行动自如。

    虽然他们的神智或因丹药之力,逐渐受损,可他无法否认,还是幽冥教给予了他们自食其力的能力,也给予了他们活下去的意义。

    邪魔外道?还是活下去的另一种方式?姜逸尘并无法给出定义。

    正在姜逸尘思虑万千时,一张厚实的手掌拍在其肩上。

    “走!我的大恩人,老幽鬼今日成功出关,摆席设宴,请大伙过去喝酒,你和我同去!”



    相比云天观的元气大伤,幽冥教的损失可谓微乎其微。

    他们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花小力,图大事,生怕闹得人尽皆知。

    得益于洛飘零带来的大风暴,引走了极大部分关注焦点,苍梧山一隅所发生之事,一时间,并无人问津。

    百来条性命的丧生,本在幽冥教最坏的打算内。

    想来,不出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便又会有一堆新近教众进补。

    毕竟对于那些因丧失劳动力而被俗世抛弃的人来说,他们不会去拒绝一颗能让他们昂首挺胸的丹药,尽管这丹药会慢慢地吞噬掉他们的神智,但其中总有不乏意志力坚定的佼佼者,能焕发新生,从平凡普通的一员脱颖而出,继而成为精英,再从精英晋升为香主,堂主,鬼将等等,未来可期。

    故而,云天观一役,于幽冥教而言,真正算得上损失的,大概是枷爷那大半只手掌吧。

    至于失去一个合作伙伴,或许从天璇殿中抢来的百来张丹方便足以弥补。

    是否卷土重来,趁热打铁一举拿下云天观,则暂时被否定了。

    哭娘子并没有全然相信齐天寿临死前的封山之说,留下了眼线,细探一二。

    在确定舜源峰上确实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后,教主冥河便也拿定主意,在苍梧山附近地带缓慢发展幽冥教分部,待时机成熟后,再进犯云天观,当务之急,则是会同兜率帮、红衣教、天煞十二门三方,截下意图通过蜀地去往昆仑的洛飘零。

    为此,冥河非但亲自出马,更是带上了“哭”“嚎”两判官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四鬼将。

    “鬼”“狼”两判官坐镇后方,而在云天观中最受打击的枷爷锁爷也因此被留于大本营中。

    “鬼判官”幽鬼,自昔年石府一役,遭龙耀拼死重创后,四五年如一日地闭关养伤,鲜少涉足江湖,若非其间有三两次应冥河之命现身,大杀四方过,江湖人都以为幽冥教嗜血残暴的鬼判官不复存在了。

    幽鬼每逢出关后,大摆筵席已不是新鲜事。

    但对平日间死气沉沉的幽冥教而言,却是件热闹的事。

    这一天,幽鬼会自掏腰包,请所有在幽死洞中的人喝上一杯,所有人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能和幽鬼共享这份喜悦。

    对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常年把自己关在一隅内,枯燥地闭关养伤,或许唯有这热闹能给他带去一些作为人的喜悦了,也为庆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新生。

    从初时的一次闭关便是两年,到后来的一年,随后是半年,直到现如今的半年不到,每一次出关,幽鬼都能清晰感觉到自身的变化,从稳定伤势,到逐渐好转,再到痊愈。

    今次闭关,幽鬼能清晰感受到一种破而后立的改变,他发现这次出关后,已比石府之战前的自己更强了,或许再用一年时间,闭关上三回,都有可能直追教主冥河的修为,这哪能叫他不欣喜若狂呢?

    因而,当出关后的幽鬼发现,教主领着大半主力前去围追堵截洛飘零后,便安心地再后方歌舞升平了。

    幽鬼决定设宴三天,让教中人好好快活一番,为自己庆贺。

    冥河是个不拘小节的领袖,对于手底下的强者,向来都给予优厚的待遇,幽鬼本是强者,而今又已重回巅峰,回到了幽冥教二把手的位置上,他相信便是冥河日后问起,也只会尊重他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异议。

    此时,幽死洞中最宽阔的一处石坪上,摆满了百来张大圆桌。

    圆桌边围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不论地位尊卑。

    大圆桌上正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

    大家都咧开了嘴笑,敞开了肚子吃喝。

    一时间,洞中便已吵吵嚷嚷,活脱脱成了个世俗酒楼。

    石坪边角处,正有三两高出石坪的石台,高低错落。

    平日间,最高的石台上,总是站着个体态壮硕,威风凛凛,长发飘飘的中年男子。

    在其下的石台上,将分列长发男子手下的个个精兵强将。

    余下之人,站在簇拥在石坪上,听候发落。

    而今日,并没有那严肃的氛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乐祥和。

    那石台上,摆上了一条长桌,坐在其上的也并非那长发男子。

    而是一个身着暗金华服,两鬓华发丛生,年逾五旬本该逐步走向颓丧的年纪,却看来容光焕发的男子。

    此男子有三奇。

    一是奇丑无比。

    若说人老后脸上不免生出褶皱,而此人却像是未老先衰,恐怕在其青春年少之际,整个脸便已皱巴巴的了,以至于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褶皱似积聚而起土丘,在其脸上成山成岭。

    这样的脸本是丑的,可当拥有他的人,对此并无任何遮掩之心时,这脸便是恐惧的代名词,任何人见之都不免为之惊骇。

    二是奇瘦无比。

    男子可用骨瘦嶙峋来形容,而其身高体长,加之其喜着暗色衣裳,行动起来便如个飘荡的黑巾,是鬼非人。

    也幸而其极瘦,否则,他的眼鼻口恐怕都要被脸上肥大的“山丘”给影响了使用功能。

    三是他的手和手指其长无比。

    男子身高六尺有余,而其臂展近乎七尺长,可谓惊世骇人。

    而其最短的手指都有寸之长,五指齐张,既可为扇,亦可为耙,似乎生来便可作武器之用。

    此人便是幽鬼。

    他从来都是这么独享一桌。

    毕竟,同席间,他的双臂一张,就再难有容人的余地了。

    高台下,另有两桌分摆两侧。

    一桌上同是只有夜殇一人,原来孟婆也是与他同桌的,只是孟婆喜静不喜闹,来喝了三杯同幽鬼道贺后,便径自离去了。

    对于孟婆的行径,幽鬼非但不生气,反倒开心得很,毕竟他从未见过孟婆如此干脆地一喝就是三杯,能如此给他面子,已是极为不易。

    幽鬼不只是对孟婆满意,他对今儿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少有人向他敬酒,但他们沉醉筵席的快乐中,简单,嘈杂,无忧,最是让他为之畅快。

    任何人把自己关在徒有四壁的石室内四五年光景,即便中间有三两次间断,当中的孤寂,苦涩,没有亲自体味过的人哪能懂?

    源自孤独的人最怕孤独,无限的孤独会令其抓狂,唯有在吵嚷中寻求安宁才能让其回归本真。

    幽鬼本便是个独来独往之人,此刻的他便极为贪婪这一刻的安宁。

    他希望能这样的时间过得越慢越好,拖得越久越好,这样,他便能慢慢恢复心伤。

    以有更充足的勇气,去对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孤独。

    幽鬼举起了犀角觥。

    在常人手中,宛若螺号的犀角觥,在其手中只要两只手指便能拿稳。

    犀角觥中早已盛满了酒,是他为自己满上的。

    他没有起身,只是冲着下首稍稍点头,便将觥中酒饮尽。

    向他敬酒的是夜殇。

    一个酒鬼,对你举起酒杯,一句话不说,也不需说一句话,一饮而尽,便是展示了对你最大的尊重。

    对于这样的敬意,幽鬼自当以礼受之。

    幽鬼刚把犀角觥斟满。

    左下首,有一五大三粗的人站起身来,回过身子,高举酒杯,显然也要敬他。

    站着的人便是锁爷,他正满脸堆笑,要憋出一两句喜庆的话时,却见幽鬼皱了皱眉。

    原来自己左手边上不只坐了枷爷、锁爷二人,还有一个小伙子,被二人的庞大身躯挡去,锁爷不站起来,还当真没发现。

    幽鬼的眉头恰有两道“山丘”经过,因而这一拧巴,便尤为明显。

    锁爷瞧在眼里,疑在心头,正思索这大半年来和老鬼都没见过面,没机会得罪吧?为何是这眉头紧锁的模样?上一次他出来时,我哥俩欠他钱了?

    只听幽鬼出声道:“锁爷、枷爷,你俩啥时候认了个小兄弟啊?也不介绍我认识认识。”



    摇晃的酒杯。

    颤巍巍的手。

    虽只是稍稍侧身,锁爷的动作却不利落,略显迟缓。

    相比方才他想好的转身敬酒,至少慢了两拍。

    只一眼,幽鬼便看出了根由所在,锁爷的左脚受了重伤。

    这与其出关时所听闻的,锁爷、枷爷二人均因在云天观中负伤而留守后方,相符。

    莫非与这年轻人有关?幽鬼的心中已有推断。

    锁爷的手已渐渐持稳了酒杯。

    可他的身子仍不住颤动着,有三分是源自左脚处传来的刺痛,有七分则是发自内心的激动。

    因为他始终坚信,那天晚上在天璇殿中,若没有这个年轻人,自己恐怕已含恨九泉,从此与大鱼大肉诀别了。

    锁爷、枷爷本也是从普通教众一步步走到而今鬼将的位置,对于这个年轻人,自然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介绍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他哪能不激动。

    锁爷昂起头,憨笑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小江!”

    幽鬼眼中一亮,再将目光挪回那年轻人身上,决定仔细打量一番。

    锁爷、枷爷这对同胞兄弟,不仅长相差距甚微,性格亦是颇为相近,憨厚却也很犟,轻易不会服人,能让他们低头的会是武力,还是恩情?

    年轻人也早已站起了身。

    他尽量站直了身子,将双手都贴在了脚边,低垂着头。

    脸上起伏的“山丘”并未能阻挡幽鬼的视线,更因这些“山丘”,幽鬼的眼神变得尤为锐利,那是一双在任何角度都能观察清敌人出手来路的鹰眼,自他在江湖上闯荡出名声后,只败过两次,一次让他甘为人臣,一次则让他这些年不得不闭关重生。

    因此,年轻人尽管没有抬起头,前额更有几缕青丝微垂,也不妨碍幽鬼看清他的面庞。

    这是一张略微消瘦的面庞。

    在幽冥教的普通及精英教众中,这样的面庞比比皆是,多是因疾苦少食所致,这些人面颊上的肉都不比寻常百姓来得丰满。

    这张脸当然是一张年轻的脸,左右不过弱冠年纪。

    在这样的年纪下,有的人仍是父母掌中宝,一点儿委屈受不得,有的人却不得不自食其力,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求生存之机。

    而眼前的人,却是木然而立,看来并无多少活力,或许是长久服食教中丹药伤损神智所致。

    这样的人,幽鬼向来不会多看一眼,因为看到他们,幽鬼不免会联想起自己,为了生存而无所不为,最终连自己的灵魂都被逐渐蚕食,这样的人,他会同情,可他早已拒绝同情自己,故而,将目光移开总是他的第一选择。

    片刻功夫后,幽鬼便接过了锁爷的话头,道:“小江?”

    在幽冥教中,已没有多少人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当幽鬼听闻这“江”字,似乎是个姓氏后,没来由地一阵好奇,寻思着这小江会是何名。

    锁爷依然憨笑着答道:“对,小江。”

    很显然,锁爷没理解过来幽鬼所问为何。

    一边刚又将满杯的酒水咕噜下肚的夜殇,却是拉长了声音,提醒道:“锁爷啊,老鬼是在问你,这小江名字叫啥呢?”

    锁爷闻言一愣,道:“名字?小江不就叫小江吗?”

    幽鬼见状有些汗颜,正想直接问那年轻人,却听枷爷当先开口道:“嘿嘿,老弟把这小恩人供得跟佛似的,一口一个恩人,能说出小江已是不容易了。”

    枷爷冲那小江挥了挥手,道:“小江啊,你要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和老鬼说说,叫啥呗?”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姓名都已遗忘,可见他们在那个名字下活得并不光彩,甚至有些痛苦,所以他们选择逃避,选择遗忘。

    而这些被他们心中所抗拒之物,在伤损神智的丹药面前,显然是第一时间被清理之物。

    在幽冥教中,服食过大力丸等丹药的,绝不占少数,因而,还能记住自己曾经姓甚名谁的,少之又少。

    可眼前的小江偏偏记得住,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姜逸尘。

    姜逸尘低声道:“江城子。”

    幽鬼道了声不错。

    锁爷、枷爷重复了一遍这三字,不解其意,可一听幽鬼说了声不错,便也替这江城子高兴,有个好名字。

    而夜殇自说完前一句话后,便一言不发,继续自斟自酌起来。

    幽鬼顿了顿,说道:“依枷爷所言,锁爷能回到这幽死洞来,全是这小江兄弟的功劳咯?”

    “可不是!”枷爷举起了自己被砍断的手掌,晃了晃,激动道,“那些牛鼻子老道也不是好惹的啊!喏,我这手都成了这样,要是当时哭娘子没在身边,恐怕我也得把命留着了。还有个老道心肠歹毒得很,扮猪吃虎,把我老弟一脚踹进了大药房中,老弟当时伤势不轻,云天观的另一个臭老道和小崽子当先进去,险些要了老弟性命,若非这小江拍马赶到,我老弟,我老弟……”

    话语未毕,枷爷已涕泪横流,看向姜逸尘的目光也变得虔诚。

    姜逸尘感受到其目光之意,不禁打了个哆嗦。

    又听锁爷补充道:“是啊,小江兄弟可是我的大恩人呐!”

    话都给枷爷说尽,锁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灵光一闪,道:“老鬼啊,算是我劳锁求你,你看给这小江兄弟安排个轻松些的差事可好?”

    幽鬼听言怔住,不同于锁爷的身份,身为四大判官之首,也是幽冥教中的二把手,他自然有些调配教中人事的权力,可没想到锁爷竟会为了一年轻人跟他讨要差事。

    他并没着急表态,而是看着姜逸尘,道:“可不知小江兄弟,有何长处?”

    幽冥教教众成千上万,即使在幽死洞中,在这当下,亦有千来人。

    姜逸尘能被奉为座上宾,无疑是侥幸的,因为他是锁爷的大恩人。

    这三日来,他并没闲着,探出了些关于阴风功的线索。

    这是幽冥教一门上品功夫,非于教中有重大功劳的堂主及以上之人无法触及。

    而锁爷很显然没那权力,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跳跃。

    他一定要突出,但绝不是现在。

    有些人的眼睛会读人,在姜逸尘看到幽鬼的第一眼,他便确定此人的眼睛能读人。

    他得做得不卑不亢,张弛有度,方才能在这双眼睛下不露破绽。

    从开始到现在,他还做得不错。

    毕竟在走上这高台时,距离幽鬼这么近,便总不免引其注意。

    他需要做得很低调,可又要想着上进。

    这并不容易演。

    更与他接下来的答话,息息相关。

    瞬息间,脑海中数十个念头闪过,他说道:“我,跑得快。”



    正如乌鸦反哺,忠犬护主。

    神智越是缺失,情感便越为真挚。

    这种情感更欺近于本能,纯粹,无掺杂。

    这正是幽鬼为何喜欢幽冥教的原因,在这儿少有尔虞我诈,不需溜须拍马。

    也正因此,他每次出关后方才会大摆筵席,请大伙儿痛快吃喝一顿,这种纯净的祥和氛围,会令他感到安宁而舒坦。

    对于姜逸尘的回答,幽鬼并没有太多意外。

    幽鬼脸上的“山丘”是自小得怪病所致,为此,他不仅遍访名医,也曾潜心研究过药理,更萌生过用刀刃剃去脸上恶疮的想法,奈何均不得而终。

    对于痨病,幽鬼亦有所了解,此病多因正气虚弱,感染痨虫,侵蚀肺脏所致,常见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及身体逐渐消瘦等症状。

    这样的病并非无法根治,治愈之法仅是两个要点,一则杀其虫,以绝其根本,二则补虚,以复其真元。

    通俗地讲,便是肺痨患者体质本虚,要想根治恶疾,既需以药物抗痨杀虫,更需补虚培元,增强正气,以提高抗病能力,促进康复。

    二者均非一日之功,需长期静养方能得善果。

    如无底洞般,而又遥遥无期的开支,于大户人家而言,或许不难做到,可对贫苦人家来说,肺痨便是绝症。

    身患绝症者被尘世所抛弃,不是等死,便是入“地狱”。

    因而,这江城子来幽冥教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在幽冥教中,江城子的肺痨不一定能得到根治,但幽冥教的丹药一定会让他摆脱肺痨缠身的痛苦,让他同常人一样行动自如,这样,他定会活得快活些,比起在折难中死去,他还能像常人般多活上数载。

    可幽鬼的瞳孔骤然微缩,说道:“小江兄弟入我幽冥教有多长时间了?”

    姜逸尘道:“三,四年了吧。”

    幽鬼摸了摸下巴,这是他整个面部,唯一显得平滑的地带,说道:“三四年光景,练成两门内功,若是无人指点,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姜逸尘没有出声,神色中的震惊一闪而逝,也幸而他至始至终都垂着头,幽鬼正好稍稍扬起头,方才没有露馅。

    以云柳的眼力,既能通过一剑,看出姜逸尘的修为底细,在幽鬼老辣的目光下,再如何遮掩也无济于事。

    他脑海中不断组织着语言,以应对幽鬼接下来的试探。

    而一旁的枷爷、锁爷一听幽鬼之言却惊呼出声,接连说道。

    “哎呀!不得了了,我俩也才习得两门内功,没曾想这小江兄弟也这么有能耐。”

    “是啊,没想到我的大恩人也不简单呐,老鬼老哥,你也说了这小江兄弟既是个可造之材,嘿嘿,是不是给他先提携提携?”

    见锁爷再提此事,幽鬼笑着连连摇头道:“不忙不忙,这小江兄弟既是枷爷、锁爷尤为看重之人,只要他确实有能耐,定不能埋没。”

    未待枷爷、锁爷发言,幽鬼便又接着道:“而他所学的两门内功应都是下乘内功,受益有限,再学一门内功想来更有利于其控制痨疾,可不知小江兄弟对此有何想法?”

    要想把戏演好,自然得融入现有的角色。

    姜逸尘现在是幽冥教一员江城子,即便当他听闻幽鬼之言后,心下再如何激动,也不能乱了方寸,但流露出适度的渴盼,却是必不可少的。

    姜逸尘微微抬头,看向了坐上席的幽鬼,一瞅见那骇人的面容后,没有一下子闪躲开眼神,而是努力地让自己的目光停住。

    他看清了幽鬼的脸,这张脸有些令他作呕,这是常人自然而然的一种生理反应,他也如此,但他却在极力控制。

    一个人,若是没人愿意正脸瞧你,未免太过可怜。

    而一个人,若是连举止投足都因肺痨之故而变得艰难时,不也是同样的悲哀。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处话凄凉。

    姜逸尘唇齿轻启,道:“我想学阴风功。”

    神智越缺失的人,情感虽越真挚,但一定不够丰富。

    情感不够充沛之人,在言辞上必然要少些弯弯绕绕,因而,在幽冥教中,以下对上向来直来直去,几无虚与委蛇。

    姜逸尘不作掩饰,如实相告,心无波澜。

    真实的情感流露,直言不讳的心中答案,幽鬼的眼光便是再为毒辣也看不出其中的蹊跷,更何况,在今日这般环境下,他的心本便要比对敌时松懈。

    幽鬼笑道:“不错,这阴风功虽是阴系功法,却有增补益气之效,对你而言将是不小的助力。不过,你既已来到教中三年有余,应当知道教中的规矩。”

    姜逸尘道:“知道。”

    幽鬼道:“你可是第一次到幽死洞中来?”

    常年闭关,幽鬼没见过的生面孔并不少,可他这没来由的一问,却令枷爷和锁爷神色略微一滞,他当即便了然这江城子还真是第一次来幽死洞的。

    姜逸尘没有否认,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幽鬼一定会问。

    在幽冥教中,自然是上问下答,有来有回,他若主动去解释,必当会令幽鬼起疑心。

    幽鬼道:“此次是在哪个分舵受征召,进犯云天观的?”

    姜逸尘道:“蜀地百鬼巢。”

    幽鬼道:“那四年前的你又在何处?”

    姜逸尘停顿了片刻,道:“在武当境丹霞山庄。”

    幽鬼微感意外,随而又似想到了什么,道:“那本《霜雪真气》在你手中?”

    “学过,可……”姜逸尘欲言又止。

    幽鬼道:“丢了?”

    姜逸尘点点头。

    《霜雪真气》在昔年倒也曾有过一段辉煌过去,但在现今,因其奇诡的修炼方式,少有人炼成,便也逐渐被忘却,丢弃,才会有通过秦大海之手,落在倪寒手中的一天。

    随着丹霞山庄一夜覆灭,还对《霜雪真气》有些印象的幽鬼自然以为这门功法从此恐将不见江湖,谁知今日竟又在这年轻人身上瞧见,真是奇哉妙也。

    幽鬼心念一动,人影一闪,崎岖的脸和年轻的脸仅相距寸许距离。

    恐惧和压迫感贴面而来,姜逸尘心下发寒。

    在幽鬼面前,自己还是一只轻易可以捏碎的蝼蚁……

    姜逸尘咽了口口水,只一瞬,却见幽鬼已回到席中。

    他再不敢看向幽鬼,而是垂下头。

    适时的示弱,能让对手麻木大意。

    只听幽鬼笑道:“看来你福缘不浅,当年丹霞山庄被灭庄,你不仅侥幸存活,还能习得《霜雪真气》,四年前便与我教有缘,而今能来到此,也算是天意。至于,你能否修习阴风功,并不取决于锁爷、枷爷,便是我也没有决定权。我能做主的,便是给你个香主之位,能否当上堂主,能否修习阴风功,可全看你对本教的贡献了。”

    姜逸尘长舒口气,微微一喜,点了点头道:“多谢幽鬼大人。”

    刚才一幕,险些吓的锁爷跳起来,若非夜殇低声唤住了他,他恐怕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了,此时见大恩人和幽鬼相安无事,赶忙弯腰斟酒,乐呵呵道:“好嘞好嘞,老鬼啊,我敬你一杯,多谢帮了我恩人。”

    枷爷也跟着陪酒,道:“我也为老弟和老弟恩人开心,谢谢老鬼。”

    幽鬼见二人热情如此,也未推辞,一干而净。



    夜。

    翌日的夜。

    西江郡,幽暗林,幽死洞。

    一样的地点。

    一样的酒席。

    一样的人。

    只是,前几日,姜逸尘尚在绞尽脑汁,筹谋如何在幽冥教中循序渐进混出名堂。

    而今,已从幽冥教教众跃升为幽冥教香主。

    这般变故显然令他还难以从一时恍惚中缓过劲来。

    当然,这其中酒占据着极大的功劳。

    筵席第一天,姜逸尘喝了不少酒。

    并非是短短三四年功夫,他便从沾酒便醉变得千杯不倒。

    而是他没法拒绝。

    作为江城子的他,即便不胜酒力,也得来者不拒。

    他无法拒绝来自枷爷、锁爷的热情,更不能拂了二人的面子。

    对此二人,姜逸尘不乏感激之情,更对锁爷心生愧意。

    幸而,感情不一定需要通过言语表达,酒便是个很好的依托。

    鲛人滴泪成珠,因为稀少,而凸显珍贵。

    酒力不济之人,每一杯酒均饱含深情,觥筹交错间或许没人能懂,可当其醉得不省人事后,再没人不懂。

    三杯酒下肚,姜逸尘便已面色潮红,目光迷离。

    事实证明,有些人生来便与酒犯冲,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补救,有他无酒,有酒无他。

    三年前在西山岛上,姜逸尘自甘堕落,成日宿醉,可在酒量上终究没有半点儿长进。

    在勉力支撑了十来杯后,终于是咣当倒地。

    这一下可把枷爷、锁爷给吓得精神,没曾想江城子这么不能喝。

    对于救命恩人,锁爷服侍得小心翼翼,并提醒自己,赶明儿再不能让恩人喝得这么多了。

    锁爷好酒,深知酒醉说胡话不打紧,扇两巴掌就清醒了。

    就怕那些酒醉后闷声不吭的,说不定就这么咽气过去了,这些人大多天生便不适合喝酒。

    然,也幸亏姜逸尘喝了酒后便迷糊不醒,否则万一一醉之下,吐露心声,那可不得完蛋了。

    “来来来,大恩人,我敬您一杯,您看着喝,喝茶也行,可别像昨儿一样,老锁我服侍您不打紧,要是出了岔子可就乐极生悲了。”锁爷咧着嘴,笑得欢快。

    说是一杯,可锁爷、枷爷的嘴可都比碗还大,一杯杯地喝哪能尽兴,昨天酒过三巡后,他们便换上了大碗,而今儿,他们直接便用大碗开怀畅饮了。

    “多谢锁爷理解,小江也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姜逸尘打心底高呼锁爷通情达理,真是越瞧这些大块头越是顺眼了。

    “诶诶诶,恩人真是客气了,老锁不会说话,自罚三杯,自罚三杯。”锁爷说着便连灌三碗入口,姜逸尘只能眨眨眼,咂咂舌,这人可真是爽快。

    得不到时,永远在骚动。

    得到后,便有恃无恐。

    人心永远是不知足的,姜逸尘也无法例外。

    两杯清茶下肚后,便觉着舌尖泛苦,他竟有些后悔自己顺手牵羊的功夫不到家,没从天璇殿中多摸索些丹方出来,只取走了十来张,实在是下手太客气了。

    若是能多拿些丹方,凭他的实力,再论功行赏的话,应是有机会直接晋升堂主之位的,如此,便有早早触及《阴风功》的可能。

    依幽鬼之言,这阴风功着实于他有利,可不知修行难易,眼下这一年半载的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余下时日是否足够自己将此门功法全然掌握还是个未知数,自然越早接触越好。

    千头万绪间,姜逸尘有些烦闷,正欲端起杯中酒,平复下烦杂心绪时,却感觉到正有一道目光朝他射来。

    回望去,正是夜殇噙着笑,向自己举杯。

    孟婆昨夜向幽鬼敬过酒,道完喜后,今夜便未在出现,故而,夜殇仍是一人独坐一桌,和幽鬼一般待遇。

    姜逸尘微微举杯,小酌一口,回报以笑意。

    便这么一瞬,他便彻底冷静下来了,现下幽死洞中,除却幽鬼之外,便是这夜殇对他威胁最大了。

    夜殇见来有些沉闷,沉闷的人总善于观察,昨夜他适时阻止险些冲动行事的锁爷便是例证。

    夜殇对于酒的嗜好,似乎不下于谢永昌和阿班,在姜逸尘看来,这些人似乎是一类人,不单纯为喝酒而喝酒,而是品味着酒中人生百味。

    夜殇又总是一副邋遢形象,却浑身透着股逍遥洒脱气质的劲儿。

    这样的人,要么与世无争得无可救药,要么便有着淡看世间冷暖的心境。

    这样的人,姜逸尘迄今为止见过两个,一个是剑仙李截尘,另一个是商阙。

    一个依然逍遥于天地间,而另一个已携佳眷,共赴下一世。

    至于夜殇,他还了解得不深,但这些直觉已告诉他,此人不可小觑,在当下这幽死洞中,幽鬼毕竟久别江湖,洞察力可能有所退化,自己最该防的便是夜殇了。

    夜还未深。

    姜逸尘以茶代酒,回敬了锁爷和枷爷几杯。

    他并没有主动去招惹幽鬼和夜殇,冷静下来后,他便告诫自己莫要揠苗助长,一口气吃成胖子。

    再与锁爷、枷爷闲聊几句后,便开始在心中慢慢盘算起接下来的计划。

    初来乍到,在旁人眼里,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情有可缘,若是太过招摇,难免令人起疑。

    能装傻充愣,便能糊弄他人耳目。

    能在装傻充愣间,未雨绸缪,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西山岛蜕变新生后,姜逸尘正在一次次险恶环境中,逐步成长。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姜逸尘又猛灌了自己三两杯清茶,打定主意,接下来的时日,低调处事时,意外之事却紧步踏来。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直奔高台处而来。

    目标便是幽鬼无疑。

    在筵席期间,整个幽死洞也并非没有任何防范,轮岗值守洞中要处的必不可少。

    幽鬼并不是个会摆架子的人,也早已吩咐,有事尽管来报。

    而在这时候,仍能站直身,跑直线的,绝不会是饮酒的人,而是值守的人。

    如此着急火燎,必有要事禀告。

    来人有些气喘吁吁,显然从洞口到石坪的距离不短,而此人功力也是一般。

    可他的嘴巴却一点不慢,瞬息间,便已告明何事。

    “又来了!那女剑客又来向我们讨要那七叶一枝花了!”



    通报之人话中有个“又”字,显然此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非但不是第一次发生,更在这短短几天内发生过数次,每天一次。

    既是每天都发生之事,想要不知道可比知道还难,故而,姜逸尘自然也知晓。

    只是,这些天,女剑客都是大白天来叫场,今儿这是知道大伙儿都在喝酒,变了方针?

    “可弄清来人是谁?”幽鬼虽是向着来人询问,可目光分明挪向了夜殇。

    女剑客叫阵之事,幽鬼自然有所耳闻,但因长久闭关,教中许多事他已鲜少过问,对于这点儿小事,他本也不想參和。

    这事若是发生个三两天倒也罢了,他出关五天,算上今晚,女剑客已是来了第六天,他实在不能不好奇夜殇究竟是作何打算?

    毕竟夜殇已回到洞中四天有余,之前对此事冷处理,可说无人掌事,可夜殇回来后,依然延续先前做法,很显然,夜殇另有定计。

    只要在酒席上,无论何时去看夜殇,他不是正在斟酒,便是在品酒,抑或是在饮酒,任何事在酒水面前,在他眼中总是显得微不足道。

    而此时,夜殇似乎很珍惜手中那杯酒,摇晃了数下,咂巴了四五口,仍未饮尽。

    幽鬼的话语声已传出好一会儿,通报之人向来都只是依言行事,这些天仅是赶走了女剑客,压根不知其身份为何,对于这问题,除了干着急也别无他法。

    眼见通报之人额头上已挤出了豆大的汗珠,夜殇终于将杯中酒饮尽,说道:“一剑飞花,追月。”

    “追月?”幽鬼闻言后,皱了皱眉,好一番回想,总算是想起了什么,“倒还真是个不是麻烦的麻烦。”

    时至此刻,姜逸尘也方才知晓这“胆大包天”,屡屡挑衅幽冥教威严的女剑客究竟是何人物。

    一剑飞花——追月,在江湖上倒也小有名声,姜逸尘素未谋面,却久闻其名,一个游离于江湖之外的江湖人。

    传说与他的便宜师傅剑仙李截尘为莫逆之交,对于江湖之事似乎漠不关心,却常因琐碎之事,莫名卷入江湖争端。

    经诸多江湖大家证言,追月和李截尘仅为朋友关系,并无男女之情。

    可不知为何,不管哪方势力在面对这个不论年纪或是实力,都与李截尘相去甚远,且无门无派的奇女子,总会有意退让,似乎已认定,这追月不是李截尘的道侣便是其私生女,遂轻易不敢得罪。

    说话间,夜殇又一杯酒下肚,显然这回的酒已不是方才的酒,能将各种酒随意混着喝,而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的,并不多,而夜殇偏偏就是其中之一,想来也只有这种人,才有能力去饮遍世界美酒。

    夜殇道:“确实是个麻烦。”

    幽鬼道:“可你似乎不将之当作麻烦。”

    夜殇这回总算缓了缓,没再接着斟酒,饮酒,尽管他的手已惯性抬起,但出于与人对话的尊重,他还是按捺住了对酒的渴求,说道:“是不是麻烦,只是看的角度不同。”

    幽鬼道:“所以你觉得这件事非但不是个麻烦,还可能是个机遇?”

    夜殇道:“说是机遇倒也过了,充其量不过是个创造机遇的可能。”

    “噢?”幽鬼摸着下巴,琢磨着夜殇的话。

    闭关养伤时,需要毅力和耐心,并不需如此劳心费力,可幽鬼终究是江湖人,他可不愿因长久不思索,便把脑袋给荒废了,所以他没急着向夜殇要答案,而是开动脑筋,尝试着分析。

    幽鬼道:“据我所知近五六年来,野生的七叶一枝花越来越少了?”

    夜殇道:“可需求量却不减。”

    幽鬼道:“七叶一枝花,花分内外轮,外轮花瓣和绿叶毫无二致,分四瓣至十四瓣,外轮花瓣越多,药用价值越高,能解毒蛇毒虫之毒。这样的药材需求量本便不少,若是数量越少,便越显珍贵。可即便如此,七叶一枝草也绝非什么绝世神药,追月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来?”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的枷爷此时也不甘寂寞,跟着说道:“是呀,便是她和咱们盯上的是同一处药草,咱们下手快,当先摘走了,匀她一些又何妨?”

    锁爷道:“难不成她还想拿走全部七叶一枝花?这可有些过分了啊!”

    夜殇闻言一笑,摇了摇头,道:“她想要的只有一颗,却也和要走全部并无两样。”

    幽鬼这下迷糊了,猜测道:“莫非,这次采摘的七叶一枝花中,出现了一样稀世异品?”

    夜殇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确是如此,那批七叶一枝花中,有一株花的外轮花瓣破天荒地开了十五瓣,而那十五瓣花瓣非但不是绿色的,更是雪白如玉。”

    幽鬼道:“这株花是追月最先发现的。”

    夜殇道:“是她先发现的,也是她费尽心力守护的,若非有她守了这株花大半月,侯其彻底长成,恐怕早已被山中猛禽走兽给叼走了。然,天地珍宝,能者得之。当时发现这花的,只有我教中人还有她自己,双拳终难敌四手,她没有任何机会。”

    幽鬼道:“可这样的花,就算是世间唯一,在不确定其药性如何,甚至会否带有毒性时,可有必要将之强留?”

    夜殇道:“你的意思是,卖剑仙个面子,把这七叶一枝花送给追月?”

    幽鬼道:“我看并无不可。擒此女流之辈,不仅毫无意义,万一走漏风声,还会招惹麻烦,她又如此赖着不走,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日后还请她高抬贵手,可别再在我们面前瞎晃悠。”

    夜殇道:“我亦有此打算。”

    幽鬼一愣,道:“那如此拖着,是为了钓鱼?”

    追月能判断出从其眼皮底下抢走七叶一枝花的是幽冥教不难,能摸索到这陌道酒家来也真是本事不差,可她绝无法知晓这陌道酒家之后,便是幽冥教的老巢,更不知夜殇行此缓兵之计,另有所图。

    但所图到底为何?

    追月身后的鱼会是谁?

    剑仙李截尘么?

    若是剑仙亲自来了,这七叶一枝花定也只有拱手相让的份。

    若不是剑仙,那会是谁?

    不光是幽鬼在心中犯嘀咕,姜逸尘也是一头雾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殇道:“老鬼可了解我们这回败走云天观之事?”

    夜殇此言上句不接下句,幽鬼没反应过来,姜逸尘心下却是一沉。

    云天观之事,果然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夜殇到底还是起疑了!

    幽鬼正襟危坐,道:“云天观一役也是近来教中大事之一了,自然有所了解,怎么?你觉着这次没能功成归来,事有蹊跷?”

    夜殇又是突兀一问,道:“老鬼觉着我的棋艺如何?”

    幽鬼不明所以,仍笑道:“连教主都甘拜下风,教中也唯有哭娘子技高一筹了。”

    夜殇道:“不错,哭娘子的谋划布局在教中无人能出其左右,此次去往云天观的人虽少,但我敢打包票,此行至少有八成把握一举令云天观易主,彻底由我教掌舵,和魃山夜羽族另立新盟。有九成把握,功成身退,和魃山夜羽族井水不犯河水。也只有一成可能,灰头土脸的回来。”

    幽鬼道:“可这最坏的打算,偏偏发生了。”

    夜殇道:“对于其中各个环节,我仔细推敲了一遍,唯有汐微语这一环出了岔子。至于为何会出岔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可这几日,一直锲而不舍,前来叫阵的追月,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幽鬼见夜殇已有眉目,想来多少已胸有成竹了,笑道:“什么人?”

    夜殇道:“一个追求她,追求得锲而不舍的人。”

    幽鬼疑惑道:“还有人敢追求她?”

    夜殇道:“当然有,而且这个人所在的集体也尤为有趣。”

    幽鬼道:“怎么个有趣法?”

    夜殇道:“和我们的邻居,兜率帮有一腿!”



    初秋。

    明月夜。

    陌道酒家前。

    一美人独立。

    鹅蛋脸,月眉星眼,琼鼻樱唇。

    这副皮囊并非举世无双,可这具灵魂却是万里挑一。

    她不笑时,便让人舒心养眼,心无杂念。

    她笑时,更好似有春风拂面,情人抚慰。

    没人在她脸上瞧见过一丝愠色,故而,总有人讶异这灵魂是否缺失了怒和哀。

    却少有人知,任何事在她眼中,都别有一番风味。

    美人自然是追月。

    这已是她第六天,第六次来陌道酒家前,“叫阵”来了。

    说是来叫阵,可是她每次来都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要向贵教讨要那株雪白的七叶一枝花”,便一直安静地站着。

    而每次这么一站,便是一个时辰。

    第一次“叫阵”。

    她得到了回应,“女侠走吧,我们这没有你要的花。”

    第二次“叫阵”。

    她得到了类似的回应,“女侠你真的找错了地方了,你要的花,我们没有。”

    对于这样的回应,追月无动于衷。

    既能追寻到此,自也说明,她在花上做了记号。

    那是她特有的香味记号,香味在此中断,花定在此处无疑。

    第三、第四、第五次“叫阵”时,得到的便只剩无声的回应。

    在这一个时辰中,时而有人进出酒家,或是三三两两,或是独来独往,却均是来去匆匆,没人向她瞥来一个眼神,好似她全然不存在般。

    此番作为若放在名门正派眼中,绝对是个笑话,说是自取其辱也毫不为过。

    竟称一邪门魔教为“贵教”,可谓善恶不分。

    此花是她守护大半月之物,虽未入其手,但照常理而言,理应归她所有。

    所有之物,既被夺去,能者自当理直气壮地夺回,倘若寡不敌众,实在是与此物无缘,当断则断。

    如此锲而不舍来讨要,和卑躬屈膝地卖惨装可怜并无二致,倒不如跪地求取来得直截了当。

    当然,遇上此事,常人不免得气急败坏,更是挖空心思,找寻对策。

    而追月非但不愠不恼,更是处之泰然。

    前五次讨花,她来时虽都为白天,可却不为固定时辰。

    她来时带着笑,等待时分笑意不减,退去时,兴许笑已不在,可她脸上一定见不着分毫愁苦模样。

    于她而言,人便是这么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带不走一片云彩,而人生便是由许多片段组成的过程,这些片段可悲可喜,可歌可泣,她追求与他人不同的人生,凄苦的人生太过沉重,她自认无法在压抑环境下长存,所以她选择了欢快的人生。

    由一个个欢快片段组成的人生,定然与众不同。

    要想过一个纯粹欢快的人生并不容易,但她生来便一身自在,无拘无束,很快便也找到了通往欢快的道路——人生无非得与失,将之看淡,无疑便能活得欢快。

    常言道,好心态令容颜常驻,这句话在追月身上得以印证。

    女子过了三十已不可谓年轻,可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见过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年过三旬。

    偶然撞见那株独树一帜的七叶一枝花,她仿佛看见了花丛中的自己,她守护它不为其他,只为有缘相见。

    花被摘走后,她追寻自此,是为了解其药性。

    若能得见,自是如愿以偿。

    无缘再见,也庆幸有缘相遇。

    她毫不介意每天在陌道酒家门口耗上这么一个时辰,毕竟来去路上的景色,没有一天会有重复。

    当然,她也曾试图进入过陌道酒家,怎奈何,每当脚步刚临门口一丈之内,酒家便早早打烊,紧闭门窗。

    这般情景重复两次后,第三天开始,她便不再坚持走进酒家,而是挑个风景独好之地,静静地侯着。

    在幽暗林中,长久不见天日,月光自也是鲜少光顾,如此境地,要寻一方风景独好之地,可谓笑谈。

    正如夸父逐日,心中有了坚持,便有阳光不息。

    追月追求着人生点滴美好,月光便追随其脚步而来,在此晦暗无光之地,为其目所能及处腾挪出净土,让她在斑驳树影间独赏风光。

    没人摸得清夸父逐日的真正意图,夜殇等人自也不明白追月为何对一株奇异花草如此坚持。

    至少,在大多人认知中,追月对于药理仅是略通一二。

    可不论追月此行为何而来,夜殇却早已盘算好如何将那雪白的七叶一枝花,优雅而不失风度地递还予追月。

    花已被摘下六日,再有一日,不论幽冥教用何种方法贮存,这七叶一枝花都当断了其原有的生机,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七日之后,追月定不会再来,因为那花再也不是对其而言别有意义的花了。

    而偏偏在今夜,那陌道酒家中却出来了七个人。

    七个身着黑袍之人,毫无疑问,应都是幽冥教之人。

    七道身影,高矮胖瘦不一,正朝她行来。

    在稀稀落落的月光下,追月着实难以瞧清每个人的相貌,更何况,当中还有三人戴着兜帽。

    她对此本不在乎,只要有人搭理她,便说明讨花之事尚有余地,而今一下子出来七人,想必也是为解决此事而来。

    七人的步伐不一,行动亦有先后,恰有两道人影停步在月光下,让追月看得真切。

    那是夜殇和锁爷。

    追月不认得锁爷,但她终究是个江湖人,见其生得五大三粗,加之腰间扣着两拎锁状物,实难有他人配有这名号。

    至于夜殇,虽从未与之言语,但已有过数面之缘,夜殇在幽冥教地位斐然,绝对是个能说话做主的人。

    追月本是微抿双唇,见状不由展颜一笑,微微躬身,行万福礼。

    月下见美人,本便令人心神愉悦,得见美人一笑,哪有人不喜笑颜开。

    夜殇笑着招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知是怎样的风,竟把追月女侠,吹到我们这小店门口来了?”

    追月对幽冥教并无敌意,见夜殇这友好模样,当即跟着玩笑道:“想必是有趣的风,都已把我吹来六次哩。”

    夜殇道:“看来这风还是阵风,一天刮一次呢。”

    虽隔着一丈有余,可对面七人难免需要呼气,不过片刻,便有阵阵酒气飘入追月鼻中。

    追月道:“打扰几位饮酒雅兴了,小女子是来讨要六日前被贵帮摘走的一株生得雪白的七叶一枝花的。”

    所谓丹药,或是张口即食,或拿来即用,而在这之前,丹药的形成则少不得历经七七四十九难,九九八十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