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过半。
夜色已深。
镇上人本不多,到了这时候,街道上便是连三三两两的醉鬼都难得瞧见。
虫鸣声此起彼伏,在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似在吟唱着属于它们的季节。
伴随着大自然的天籁,夜之精灵们已然活动开来,拥抱黑暗。
鸮,只在夜间出没,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那双锐眼和那对利耳,盖因此,它才总能轻易捕捉到猎物。
雁回客栈。
伙计已打烊关门有好一会儿功夫。
可客栈大堂中,却还泛着微光。
只见柜台前燃着一支白烛,似在侯着客人归来。
想来,未归之客若是晚些时候回来,伙计们便不需摸着黑来开门吧。
该在的,夜不归宿。
不该在的,却不请自来。
伙计们睡意浓厚,浑然无觉一只夜枭趁着夜色,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进了客栈。
夜枭自不是来玩闹的,而是来“捕猎”的。
夜枭便是姜逸尘。
他的猎物便是恋蝶,却似乎又不止恋蝶一个。
他藏身于大堂晦暗一角,得以看清整个客栈布局,又不致在烛光下暴露身形。
客栈分有三层。
底层有五间屋子,当中两间住着伙计和老板,余下三间相通,既是厨房,亦是杂物间。
往上两层则为客房。
中间一层为普通客房,有七间。
最上层为天字号房,仅有三间。
天字号房在雁回客栈中只意味着大。
眼下,十间客房竟是一片暗色,客人们似都早早就寝。
障眼法?
只一眼,姜逸尘便已在心中认定,一切都是这个客栈在作祟。
他更不由开始疑心,这雁回客栈和听雨阁之间,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瓜葛。
哪间屋子住着人,哪位客人至夜未归,暂无从知晓。
这些姜逸尘本不需烦恼,或许再有一两天时间,答案便会体现在纸条上,可直觉告诉他,今晚极为关键,他不能坐视不理。
一时寻不见破绽所在,姜逸尘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时若逝水,转眼间,白烛已为残烛。
堂间相比先前黯淡了不少,对姜逸尘而言,自也是更加安全了。
时至此刻,那外出之客仍未归来,莫非今晚不打算回来了?
正在姜逸尘出神之际,另一道微光在他瞳孔中燃起,摇曳着。
那光极为微弱,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相比残烛之光都来得毫不起眼,以致于姜逸尘一度以为是眼睛出现了幻觉。
那微光源自客栈掌柜的房间。
一个客栈之所以便宜,情况大致为三,条件简陋,服务简单,人员稀少。
而这三条雁回客栈无一例外全占,当中又以人员稀少为甚。
客栈里的伙计,加上老板,总共只有三人。
老板是个女子,年岁并不大,两个伙计则是一个中年,一个青年。
以如此组合经营坐拥十间客房的客栈,本便是件怪事,却少有人起疑,或许这江湖上各种稀奇古怪层出不穷,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
姜逸尘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依照他所得到的信息来看,他实在无法对雁回客栈的古怪视而不见。
他甚至在心中已有猜测,这雁回客栈和听雨阁本是一家。
毕竟早在三年之前,他到此投宿时,客栈掌柜虽是个女子不差,却也是体态臃肿,人老珠黄,而客栈中虽说人手不多,却也有四五个伙计,在厅堂厨房间穿梭,上下跑腿,好生忙活。
尽管时过境迁,客栈可能因经营不善,而易主减员,可这发生变化的时间段,姜逸尘总觉着太巧,正好在听雨阁成立之后。
当然,这份质疑并不严谨,姜逸尘还需要更多确切信息以印证。
思绪又回到眼前,值此夜深人静之际,这客栈掌柜房中灯火未熄,是睡梦中忽而内急,起床小解?还是同他人约好了时间点,另谋他事?
这回,姜逸尘没有等待太久,已得到了回应。
忽有微不可察的细碎声响传出。
他立马将左耳贴紧墙壁,摒弃杂念,仔细聆听。
声音源自上方。
上方便是客房。
客房有异动!
是房门开闭的吱呀声。
一、二、三……四……
姜逸尘在心中默数着,有四间客房房门在短短十息中,先后开闭。
而他赫然瞧见,上面两层仍是一片漆黑。
紧接着,是急促,轻重不一的声音。
笃、笃笃、笃……
这并非是脚步声,或说不是正常行走的脚步声,而是脚尖点地之声。
这黑灯瞎火的,有楼梯不走,还施展轻功?
姜逸尘一面想着,已一面蜷缩起身子,屏住呼吸,让自己完全被黑暗吞没,不发出半点动静。
一、二、四、六……
姜逸尘心中依旧在默数。
他这回数的,是从楼梯上掠入客栈老板房间的身影。
六人。
看来,那夜不归宿的一对,不是夫妇,便是主仆,或是兄妹了。
这回姜逸尘可在不需有任何猜测,只要上前一探究竟,便能揭开这雁回客栈的神秘面纱了。
他正要直起身子,却立马又如雕像,一动不动。
只见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从一层另一间屋中走出,走到柜台前,见残烛将息,摇晃着脑袋嘟囔道:“这都到子时了,还没回来,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旋即又晃晃悠悠地走回房中。
只是,他并不是走向自己的屋子,却也是走入了女掌柜的闺房!
夜重归静寂,姜逸尘又默数了十息,料想到另一个伙计应是守在自己房中以望风把守后,再不敢有片刻耽搁,闪身欺近女掌柜的房间。
手中虽有剑,可剑却无出鞘之意。
顷刻间,姜逸尘已进入屋内。
他能确定自己的动作,比起他们要轻上数倍,绝不会惊醒,已经入睡的另一伙计。
而屋中景况,则是不出所料的空无一人!
若非如此,姜逸尘也绝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屋子并不大,若是七八人都站在里边,倒将显得拥挤。
屋中陈设简陋,一张床,一方桌子,一把椅子,一面衣柜,若非角落边还有个梳妆台,实在难将此当作是一年轻女子所居之处。
能看清这些,自然是因屋中有光,光是烛光,摆放在桌上的烛光。
相比大堂里的烛火,这儿更为敞亮,可在外边瞧来却极其微弱,则要归功于挂在门、窗上的黑布帘。
可真是煞费苦心。姜逸尘暗叹道。
人哪去了?
姜逸尘在房中四下打量着。
他来到了梳妆台前,竟瞧见一层灰尘。
他又来到了衣柜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后,只见其中衣物寥寥,且都极为简易而朴素。
他合上了衣柜门,很失望并没在其中寻见任何暗门。
目光四扫,最终停在了那张床上。
掌柜一人。
六位房客。
再加上一个伙计。
也便是说,此时此刻,有八个人该当出现在这屋子中。
而今八人凭空“消失”了。
他们究竟藏哪去了?
客栈掌柜卧房中,西、北两面为墙,南面开门,西面临着杂物间,隔着一层厚实的木隔墙。
在基本确定两面实墙之中,并未藏有任何密道后,要想让八个人在这房间中消失不见,仅剩一种可能。
地下!
房中有三样物事遮盖住了地面。
梳妆台、衣柜、床。
前二者很快便被姜逸尘否定。
梳妆台和衣柜与地板接触面积虽小,倒也足矣开一洞口,容一人钻入。
然,梳妆台和衣柜均紧贴着地面,八人先后钻入其中不难,可问题便在于,谁来将之复位以重新遮盖住密道?
再者,梳妆台堆积灰尘过多,一来说明这女掌柜鲜少折腾妆容,二来,从这灰尘完整性而言,能很清晰地看出,这梳妆台不过是个卧房妆饰,无人问津。
衣柜中衣裳虽不多,但其自重本不轻,将密道设于其后倒是情理之中,可惜衣柜背后是木隔墙。
设在其下,也并无不可,可要让进入其中者,站在下方,将衣柜举起复位,非臂力惊人者,无法完成。
最终,姜逸尘还是将目标锁定在了那张床上。
这张床,床面离地约莫两尺有余,床体近乎贴在地面上,即便趴在地上,也难瞧见床下是何风光。
床上被褥齐整。
可见这掌柜应是个喜好整洁之人,或是说,她从打烊至方才,本便没有就寝。
被褥连同枕头都堆叠在床上内侧。
这同许多人习惯相同,可也不排除,正是因为床板下便是密道,才特意将被褥和枕头推至一侧。
姜逸尘不担心床板下会有任何机关暗器,只怕这床板便是那道暗门,一旦造成声响,会打草惊蛇。
故而,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他将草席和床垫折向一侧,身子蹲在地上,将头贴着床沿,一分一毫缓慢地将一片边缘床板掀起。
八人夜半三更齐聚一堂,绝不会摸黑抓瞎,不管他们藏在哪,必当有光。
再三确认了床板下难见一丝光亮后,姜逸尘这才放心地将床板直接拿开。
随而床底下的庐山真面目也被慢慢揭开。
这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密道入口。
密道中时下行的台阶。
姜逸尘并未直接跨入其中,而是将床板、草席、床垫逐一复原后,方才别扭地再次掀开床板,闪身入内。
尽管别扭,可只要手上动作轻些,便不会发出声响。
尽管看来多此一举,可这无疑是清扫其遗留痕迹的最好方式。
这是杀手该有的严谨,不该暴露行踪时,他人便是连蛛丝马迹都难寻。
一进密道,姜逸尘才发现密道中并非是完全没有光亮的。
只是从强光处往弱光处张望,判断出现差错。
幸而此事无伤大雅,而姜逸尘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底下传来的声响夺走。
暗中大致能瞧见,沿着楼梯下行约莫二十步后,便到了终点——一片亮堂的地面。
那儿想来便是地下密室。
声响也是从密室传来的说话声。
但愿没错过太多。姜逸尘心中暗道,加快步伐,贴壁下行。
忽而有一股阴凉之气,带着萧瑟秋意,迎面而来,令姜逸尘一怔,风?底下的密室莫非与外边相通?
此时他已走出十步,便也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行去。
毕竟下方的谈论声已清晰可闻。
“这两天来,我们的收获便是如此。接下来,谁先说说?”
这声音内敛而雄厚,中气十足,显然这出声之人修为深厚而扎实。
话中之意再为明显不过,这些人正在接头这些天的行动成果,而此人应是第一个发言的,姜逸尘只错过了一组人的发言,继续听下去,定然大有收获。
姜逸尘心下一喜,凝神静听。
“我先来吧。”
此人声线好似富有音律,简简单单四个字说来,竟和唱的一般动听。
和音律有关,此人莫不是奚夏?姜逸尘在心中嘀咕着,三年前,他虽曾在菊园和石府一众人打过交道,但并未深入了解,能记住他们的姓名样貌已属不易,对于他们的声音可难以辨识得一清二楚,此时也只能凭着印象去猜测。
疑似奚夏男子说道:“前些日子,我跟着一曲流年阁的朋友到烽火楼去作客,你们猜我见着了谁?”
一道女声极为配合地发问,“谁?”
这声音姜逸尘倒不会陌生,却不由皱了皱眉头。
出声之人是逆蝶,姜逸尘可从没听过恋蝶开口说话。
夜目和寻香应不会出错,那这逆蝶……
曾经的疑问再次萦绕在脑海中,可姜逸尘只能暂时将之抛却,对于目前情况而言,是恋蝶还是逆蝶,并不重要。
疑似奚夏男子说道:“五个锦衣卫千户。”
“五个锦衣卫千户?”
“这……”
“嘶!”
“莫非……”
密室中接连传出惊异之声。
“这倒奇了怪了,早先烽火楼不是和兜率帮走得近么,而兜率帮和锦衣卫可不大对付,现下这烽火楼是看兜率帮近来太过安生,想脚踏两条船,求稳了?”
这是另一女子的声音,音色相比逆蝶要粗犷些许,听来似是个行事爽朗,不拘小节的女子。
对于此女的身份,姜逸尘更倾向于判断其是客栈老板。
只听她又说道:“不过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跟着一曲流年阁混进烽火楼去的?”
男子回道:“嘿,你忘了一曲流年阁是干啥的了?”
女子道:“干啥的?不就是卖唱吗?”
男子啐道:“呸!庸俗,这叫文人风流。”
“一曲流年阁阁中寥寥十数人,人人都精于音律,通晓一二乐器,却多是武艺平平之辈,唯有阁主雪清欢能位列四海高手之中。这些文人骚客,本不醉心武艺,对江湖之事也是漠不关心,只为求一时安宁,方才踏浪行舟。他们依附于烽火楼之下,不会太过招摇,亦不会疲于应对,小夏在音律上造诣匪浅,和他们定当是以音交友,借个身份混入其中,他们应是不会拒绝。”
此人三言两语间,便将其中利害分析得一清二楚,而姜逸尘也听出了其身份,肉蛾。
那男子果然是奚夏无疑。
奚夏道:“对头。”
肉蛾道:“好了,我更关心,那五个锦衣卫千户。”
奚夏道:“对对对,这才是重点!”
姜逸尘闻言立马竖起耳朵,他已基本能确定这是一窝子听雨阁的人,他们齐聚西江郡,似乎是为了调查一些帮派线索而来。
而此时提到的五个锦衣卫千户,他也极为感兴趣,毕竟这人数实在太巧。
昔年便是五个锦衣卫千户上武当山讨要太极剑法。
同是这五个千户,两个月前又出现在龙渊峡和银煞门并肩作战。
这奚夏话中的五个锦衣卫,会不会还是那五人?
夜色朦胧。
徐徐秋风,夹杂着寒冷秋意,令虫鸣渐息,万籁无声。
秋风拂面,直教人哆嗦,却也令人提神。
密室本会令人觉得沉闷而压抑,可此刻身处其中之人,脸上,眉宇间,言辞中,却全然一副轻松姿态。
想必这爽朗秋风,功不可没。
既是密室,风从何处来?
风从江上来。
江临镇上大小房屋近百,其中有半数以上临江而立,雁回客栈便是其中之一。
这密室与江仅是一墙之隔。
墙上开有半尺见方的通风孔洞,高出水面不足一尺。
青天白日之下,纵使有人立于江边,也只当那黝黑洞口不过是个排水口,无从知晓其中猫腻。
孔洞打了两个直角弯折,进深共有三尺。
如此,不论是炎炎热浪,还是凛冽寒风,都难直入其中。
夏日隔热,冬天拒寒,唯有舒缓春风和飒飒秋风,才可畅通无阻。
既考虑到通风透气,又刻意避人耳目,很显然这密室使用频率不低,而且常有人居于其中,至于是作何之用,外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的。
至少近两年来,都没人能发现这密室的存在。
密室有两丈来宽,至于长度却令人琢磨不透。
就现下八人所待之处而言,房间长有五丈,可五丈之后是堵墙。
墙上开有门,门之后,究竟是怎样一番景况,便不得而知了。
密室中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亦没有华丽的装饰,连墙壁上都光秃秃一片。
光来自桌面上的烛火。
桌子是一张长桌,长桌两侧摆放着十张木椅。
木椅上坐有八个人。
八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这些日子来的收获,浑然无觉隔墙有耳。
墙后,姜逸尘自然不知晓这密室中是何情况,此时的他没有眼睛,只有耳朵。
密室之中,有多少人在,有什么人在,在谈论何事,他只能凭着双耳做判断。
他已听了一个时辰。
这意味着,底下八人也说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中,除开言语声外,他还听到了来回踱步声,气恼捶桌声和斟酒饮水声。
这一个时辰对姜逸尘而言是种煎熬。
他不得不一心二用,在全神贯注倾听八人谈话的同时,还得再分出一份精力去注意底下或是头上是否有人靠近。
若是底下有人要上来,倒还好办,他有把握在他们走到楼梯口前消失在他们眼前而不发出一丝动静。
若是头上有人要下来,便要麻烦许多,他尚不知密室中是否另有脱身之处,头顶是唯一逃生通道,上边来人,他不下狠手,定然无法脱身。
而最坏的一种可能,便是正巧底下有人要回到上边,而上边同时有人要下来,上下逢源之时,姜逸尘很可能要以一对十,出现这种情况,十有**是得留下了。
可说姜逸尘此番潜入雁回客栈的密室,所冒的风险并不亚于孤身混入幽冥教。
当然,应对听雨阁这些人,姜逸尘倒还留有后手,只是,若非迫不得已,能不用自然是不用的好。
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
这一个时辰中,姜逸尘所听知的信息,足矣弥补大半月来在幽冥教中消息闭塞的缺憾。
从奚夏口中得知,烽火楼正与锦衣卫联系密切,几天时间里,五个锦衣卫千户寸步不离烽火楼,与楼主及数位长老商谈甚细,似已为将来做好打算,互许利好。
而那五个锦衣卫千户,也正是数月前出现在龙渊峡的殷扬五人,很显然,他们是代表着锦衣卫,为拉拢江湖势力而来。
在八人接下来的对话中,姜逸尘亦弄清了他们的具体身份和来到西江郡的大致目的。
雁回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果然都是听雨阁的人,入驻此店的目的,本是为方便打探西江郡周边各门各派的信息,在必要时刻也能成为阁中人的落脚点。
老板名为飞飘,是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女子,底下数人直呼其“阿飘”。
声音较为深沉的中年伙计,名唤沐殇,也被称作“沐老板”,想来此人曾经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商户。
而守在上边的年轻伙计,被叫做小烟儿,听他们所言,其脚下功夫了得,跑起来一溜烟儿就没了,而且缺点也尤为明显,好吃懒做,好比现在,他们想都不用想,这小烟儿定是在床上呼呼大睡,对任何动静都不管不顾。
此三人姜逸尘听来较为陌生,应是素未谋面,多半也是在这两三年间新加入听雨阁中的。
听雨阁而今处在风口浪尖,可说江湖上各方势力都对之虎视眈眈。
身为听雨阁中人,无时不刻面临着各种危险,这种危险来源于各方势力,他们可能被俘虏,可能被用刑,乃至有性命之忧,然而,除却当年那些石府幸存者外,后头所招纳入阁者,还能心甘情愿对之不离不弃,实令人费解这听雨阁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和魅力,能产生如此向心力呢?
这答案,仅凭今晚这些对话,姜逸尘尚无法得知。
余下六人中,那言语如歌声悦耳的男子便是奚夏无疑。
那对主仆是关大刀和紫风。
那对兄妹也正是肉蛾和逆蝶。
尚未归来的夫妻则是肆儿和飘影。
至于今早到此之人,则是姜逸尘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子轩。
李子轩并不是听雨阁之人,和肉蛾同属少林俗家弟子,为听雨阁奔波劳碌,似乎便是出于这层同门关系。
李子轩是从昆仑境赶回来的,其目的有二。
一是,带回洛飘零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二是,了解目前听雨阁众人在西江郡的行动进展。
当姜逸尘听明白李子轩此次来意后,震惊之余,反倒让他更为接近少林金印失窃的真相。
虽说是传递消息,可为听雨阁传递消息,和赴汤蹈火又有何异?
他可不认为,凭着一层少林俗家弟子的同门关系,足令李子轩为听雨阁出生入死。
他仿佛看见了一条线,一条隐藏在少林与听雨阁之间的线。
少林金印失窃能为真。
洛飘零盗印能为真。
听雨阁欲起势,成为鼎立江湖一足,恐怕并不为真。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背后那条线。
这条线并不孤单,还有数条支线与之相伴,武当峨嵋在其中,道义盟在其中,九州结义和四海会盟中不知是否有帮派在其中,但姜逸尘几乎能肯定,这条线接下来想牵扯的目标,便是昆仑派了。
以现有信息,做出如此推断,已是姜逸尘的极限。
回到八人的对话内容中,逆蝶、肉蛾等人齐至西江郡,各施所长地明察暗访,意在摸清常至西江郡或本便在西江郡中各江湖帮派的底细,当中既关乎烽火楼、一曲流年阁、冷月神殿、珠光宝气阁、醉红颜等九州四海帮派,亦有兜率帮、幽冥教这等邪门魔教。
姜逸尘仔细想来,他们所作所为和自己近乎如出一辙。
他混入幽冥教,主要目的是为习得《阴风功》,但也在伺机窥探幽冥教的各种隐秘。
知己知彼,以百战不殆,这道理很多人都懂,但这深入敌腹的做派风格,却不是人人都敢想能为的。
姜逸尘是由老伯在指点他的行动,那听雨阁这边呢?
他们也听老伯指挥?
回想起三年前菊园初见石府众人时的情景,回想起洛飘零那深邃的眼神,姜逸尘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今晚信息量过大,他显然消化不来,眼下并未听到他们有结束的意思,只得再打起精神,仔细聆听了。
许是夜色过深,天气过凉,这一口气,让姜逸尘鼻中发痒,险些打了个喷嚏。
最后喷嚏虽是压了回去,可手肘却不自觉地打在墙上。
姜逸尘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声响,他只知道底下突然间一片静寂,再听不见任何谈吐之声。
姜逸尘屏息倾听,做好了在下一瞬,便窜回掌柜卧房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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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喝,出自关大刀之口。
如平地惊雷,不带半分内力,却足将猛虎吓瘫,泥人震碎。
姜逸尘亦是被吓得心惊肉跳,然而,他并未拔腿就逃,却是纹丝未动。
竟是被吓傻了?
姜逸尘当然没被吓傻,他还在仔细听着底下的动静。
显然,他不愿就此打道回府。
适才所听之言,均是听雨阁众人这几日来到西江郡调查各门各派的收获。
接下来,自当是商讨之后的行动计划,也便是重中之重。
今夜之行,要取恋蝶头颅已是无望,若再错过这重要消息,姜逸尘自然很不甘心。
毕竟,这关系到之后如何同夜殇交差,也便关系到能否早日修习阴风功。
此前与夜殇交锋,他完全处于下风,现下更摸不清夜殇对他有几分信任。
此番,夜殇将追寻恋蝶的任务交给他,更遣来夜目和寻香供他驱使,可难保其没有另遣一组人马在暗中盯着他,或是在他回去复命后,再命人从头彻尾,细查一遍。
总而言之,再见夜殇时,姜逸尘再不能有一句谎言,即便是谎言,也得做到天衣无缝。
故而,他需要获知更多的信息,才有办法博取夜殇的信任。
人在目的明确时,总会多几分耐心和坚持,不会轻言退缩。
姜逸尘深知当下这机会难得,哪愿就此放弃。
打定主意,不见棺材不落泪,没人追来绝不退,便继续侧耳倾听密室动静。
没有让姜逸尘等太久,下方已有声响传来。
啪,啪,啪。
有人正轻拍胸脯。
“呼!老关啊,你这一喝,胆子小些的,多半要被你吓破了胆。也不提前招呼声,真是太突然了。”
出声之人便是那中年伙计沐殇,他正坐在关大刀边上,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
“就是,咱沐老板可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经得起你这一番吼贼似的叫喝。”客栈老板飞飘跟着附和道。
“,老关军旅出身,这吼声,这气势,都是沙场上必备的,情急之下,没控制住,谅解,谅解。”肉蛾出声打圆场。
“呵呵,不好意思了啊。”关大刀道歉道。
话音刚落,下方传来“沙沙”椅子拖动之声。
姜逸尘心下一紧,忧心是不是有人要来查看。
此时,他已不怕暴露行踪,他也对自身轻功身法信心十足,只要那人不走到楼梯口,他绝不动弹一下。
而此刻,底下仍是一片静寂。
笃,笃。
有人迈出了两步。
“老关,你这是?”飞飘疑问道。
看来刚才那一阵安静,是大伙儿在奇怪关大刀为何要站起来。
“噢,你们且坐着,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顺便活动活动。”关大刀回到。
随后只听咯咯声响,想来是关大刀在伸展筋骨。
“嗨!多大事呢,这底下不见光,常有老鼠作祟,刚刚大概是哪只老鼠没长眼,磕墙上了,不碍事,不碍事。”说话之人还是飞飘。
“要想活动筋骨,接下来可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飞飘又补充道。
听闻此言,姜逸尘只道飞飘意有所指,右手已挪向背上的剑。
“是了,这都丑时了,肆儿姐和飘影还不回来,可别出了什么意外。”逆蝶似是理解了飞飘的意思,跟着道。
“有飘影在,不论如何,总能力保肆儿全身而退的。”肉蛾道。
“嘿,这倒还真说不准,以肆儿姐姐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瞧着是宝贝,就不绝不放过的行为准则而言,飘影不会被肆儿姐姐连累,却会被一大袋宝物拖累。”奚夏玩笑道。
“嘿嘿!”
“哈哈!”
当即便有数人被奚夏这玩笑话给逗笑,竟是有些认同其推断。
“咳咳!呃,还是先把那几人拎出来,再仔细盘问一番吧,不管怎么说,恋蝶昨两日可是差点栽了跟头,这些家伙还是不够老实!”肉蛾的语气,先是有些尴尬,而后已是带有几分怒气。
姜逸尘闻言一愣,这底下还藏着人呢?
这些人是被听雨阁给抓来的?
再一细想,姜逸尘已明白了过来,为何当日在冥府之握时,恋蝶好似去过一般,轻车熟路。
难不成听雨阁特意逮来幽冥教的人?
可是一般的幽冥教教众,乃至精英,香主,恐怕都难以逾越那惊魂谷,这样一来听雨阁抓来的人,至少得是堂主以上的级别了。
姜逸尘心下一喜,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他们能从幽冥教堂主口中挖出什么信息来。
思忖间,又听得椅子被拖动之声,此人步伐沉稳,但下脚不轻,不出意外应是肉蛾。
步伐声逐渐变小,听来像是朝着密室深处走去。
旋即,又是三三两两的椅子拖动声,和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显然,底下众人已行动起来,准备盘问那些俘虏。
这会儿,姜逸尘却是严阵以待,以防先前他们的对话是逢场作戏,意在麻痹自己。
毕竟底下声音嘈杂,他已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嘈杂声中,姜逸尘还是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当即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冲着他来的。
可有好戏听了。姜逸尘暗道。
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底下重归安宁。
而后,当先传出的是逆蝶的声音。
“咱们之前可有言在先,只要你们所提供的消息不出偏差,那我们定当信守诺言,废了你们的功夫,给你们些银子以安顿后半生。可是啊,你们中有些人实在是不老实,恐怕要连累大伙儿了。”
“女侠明鉴啊,我说的都真的,没有半句谎言,他们说谎是他们心怀不轨,女侠可得把账算清楚啊。”
“咚!咚!咚!”
“是啊,女侠,各位大侠们,我说的也绝无半句虚言,那锦衣卫前些日子来信,说要到门中来做客,可是我经手的,绝不会弄错了!还请各位行行好,放过我吧,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还得回去照顾呢!”
“咚!咚!”
“女,侠,各,各,各位大侠,我……我也没说谎,我……”
“女侠明鉴,众位大侠明鉴!”
逆蝶语毕后,先是两人哭天喊地地叩拜讨饶,不一会儿,那些人便都按捺不住心慌,磕头声,求饶声齐响,乱作一团。当中还有一结巴,姜逸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辨识清被抓来的应有六人。
“安静!”又是一声断喝,果然是出自关大刀之口。
咚!
“呵,真还把人吓昏了过去,老关啊,牛!”奚夏赞叹着。
“小风、小夏,人抬一边去,弄醒。”肉蛾吩咐道。
“得嘞,干活,可真不让人省心。”奚夏话语中带着几分怨气。
“你,对,就说你呢,说说,幽冥教那冥府之握到底怎么回事?”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当真?”
“当真!我夙月愿以性命做担保!”
“性命?本便在我们手里的东西,可不是你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你!——我若有意相欺,大可随意敷衍你们,又何必画出图来?”
“图?你说的是这张?”
“是。”
“你能确定这图不出半分差错?”
“我本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任何路我只需走过一遍,便能分毫不差地记下,你们要我画出来,我便花了两天功夫分毫不差地画出来,该注意的地方也一一做出标注,理应不会有差错。你们若是信不过,亲自验证一番不就知道了么?”
听到这儿,姜逸尘已彻底明白过来恋蝶前两日出现在冥府之握,果真是为探路去的。
较令他意外的是,这夙月并不是幽冥教的人。
夙月究竟隶属哪个帮派?他去过冥府之握,是被幽冥教请去的吗?他是什么时候被请去的?若是近来之事,那发出邀请之人,也只有夜殇了,夜殇可向他许诺了什么?
一连串疑问,接连在姜逸尘脑海中浮现,他企盼着在逆蝶和夙月接下来的的对话中,能得到答案。
“你是故意装傻呢?还是有心充愣呢?既然把你揪出来,自然是已经验证过了。”这回说话的是奚夏。
“真有错?!”夙月提高了嗓门,不可思议道。
“错没错,我们没法完全印证,我只知道我妹妹险些为此丢了性命!”逆蝶狠声道。
“哼!”这声冷哼,满是轻蔑和嘲笑的意味。
“噢?看来独孤兄有另一番见解?”奚夏问道。
“自己能力不足,却在别人身上找问题,也只有你们九州的人才干得出来。”那人又道。
姜逸尘仔细一听,赫然发现这人适才并未言语,这复姓独孤之人,是被听雨阁抓来的第七人。
“我早与你们说过,既然落到了他们手中,便做好躺着出去的准备,你们偏是不信。这般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到头来,他们一句话便能把先前许诺推翻,出尔反尔向来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这不马上就应验了么?”复姓独孤之人冷声道,只是这回他的说话对象并不是听雨阁众人,而是那些同被抓来之人。
听其所言,一直在强调九州二字,鄙夷九州结义盟的人,莫非这群人来自四海会盟?姜逸尘心中暗道。
“独孤羽,你们搜魂殿的人都是孤儿,都是疯子,没有半点人之常情,你视死如归随你去,我们可不愿和你同道。”这人是最先开口讨饶之人,声音沙哑,应是为老者。
听闻搜魂殿之名,姜逸尘当即明了为何这七人中,唯有这独孤羽如此硬气,搜魂殿前身是个杀手组织,在而今这乱世江湖上,以赚取杀人赏金为生存手段,再也不是那些杀手组织的专利,而是那些稍具规模门派便会配备的一个堂口。
在此情形下,曾经各个威名赫赫的杀手组织,遭遇到了空前竞争,终是抵不过百家争鸣的局势,随而土崩瓦解。
搜魂殿还能留存至今,得归功于当年杀手领头人在年迈之际做出的调整改变,使之不单单以刺杀生意作为营生。
而今,搜魂殿相比昔年自是要没落不少,不过,仍是全由孤儿组成,专精于刺杀的同时,兼顾情报,镖局等职能,在四海也是小有名气。
听雨阁逮来搜魂殿的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不知这独孤羽在搜魂殿中,是否排得上名号?可否从其嘴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呵,菊老头,即便这些人最后遵守诺言,废了你的武功,再给你一堆金银,可你能确定自己还有命花么?你们珠光宝气阁会就此放过你?”独孤羽晓以利害。
“黄口小儿,休要胡言!我们珠光宝气阁本便无心江湖争斗,卷入这是是非非,实属无奈。我所透露的消息,无一伤及我阁,不会对不起阁中人,我问心无愧!”菊老怒叱道。
“嘿,对不对得起,可不只是你表面看到的。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懒得和你多费唇舌。”独孤羽道。
不管是逆蝶还是奚夏,其间都未曾插言一句,这两俘虏已完成了一番厮杀,得出了人各有志的结论,反倒为听雨阁接下来的讯问,做足了铺垫。
天知道此时听雨阁众人心中是多么乐不可支。
猫在墙后的姜逸尘亦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相比搜魂殿,珠光宝气阁他要更为陌生,不过从听雨阁先前对话中,他已大致知晓此阁在四海盟中要属末流,应与一曲流年阁归属同一范畴,一曲流年阁都是文人雅士,这珠光宝气阁想必也都是些喜好摆弄古玩珠宝的雅客吧。
可这下姜逸尘又弄不明白了,拐来搜魂殿的人还好理解,毕竟干着杀人越货的活,情报定当不少,而拐来珠光宝气阁的人,实在令人费解。
在江湖这颗大树上,爬得越高,才能见识到各种细枝末节,而越是处在底端,始终易被一叶障目,知之有限。
即便这菊老是珠光宝气阁中的重要人物,可若是仔细计较,他吐露十句真话的价值,恐怕远不如从独孤羽嘴中逼问出的一条消息。
“咳咳!回归正题哈。夙月兄,你说过,那天你和烽火楼、翡翠居、真武道馆的三位长老受邀至冥府之握作客?”奚夏道。
“不错。”夙月道。
“那还请你再重复次,那三人分别是谁。”奚夏道。
“烽火楼,蒲扇子。翡翠居,玲珑夫人。真武道馆,筱妖。”经菊老和独孤羽一番闹腾,夙月似乎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语气很是平静。
“这倒是不错。”逆蝶肯定道,“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去往冥府之握,真就这一条路?夜殇若是诚心相邀,就不怕你们在惊魂谷那出现失足的意外?”
还真是夜殇!姜逸尘微微有些讶异,却又觉着均在情理之中,趁着各大势力在昆仑消磨时光,他若能在后方,将这些帮派,整合在一起,为其所用,那昆仑之行,幽冥教不管有无收获,至少在牌面上还有略微增强。
“我想,这也是夜殇在考验我们的诚意。”夙月沉思了一会儿,回道。
“你是说,若你们四个帮派遣出之人实力不够,便无法通过那惊魂谷,夜殇也便不会选择同你们合作?”逆蝶分析道。
“正是。”夙月道。
“你们这回碰上的意外,莫不是夜殇亲自出现?!”夙月忽然惊声道。
“不错,我妹妹依你之言,挑着青天白日去的冥府之握,在过了惊魂谷后,当真碰上了本该死去多年的泰蛮、施易、肈信,在了结三人之后,出现了一个高手挡住她去路,不久后,夜殇也出现了。”逆蝶道。
“也便是说,这冥府十八重,令妹仅是闯过三重,便迎来了夜殇?”夙月越说越是震惊。
“怎么了?”肉蛾似乎察觉到夙月发现了什么,沉声问道。
“呵呵,这夜殇真是好心机!他深知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带我们走过冥府十八重时,还做了简要介绍,这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夙月失笑道。
“这不可能!如此说来,夜殇岂不是故意通过你来向我们透露冥府之握的细节,他也早已知道我们有对付幽冥教的想法!”奚夏连连否定道。
“哈哈!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们自以为行动隐秘,无人知晓,殊不知,夜殇已走在前头,诱饵上钩!”独孤羽总算逮到了机会,肆意嘲笑听雨阁众人。
“不无可能。不过,夜殇也没那么神,他知道有对手在暗中潜伏,想对付幽冥教,却不知对手是谁,对手藏在哪。否则,今晚大可将我们一窝端了,而不需只遣来一人,隔墙偷听。”肉蛾道,“你说是吧?墙后的朋友。”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
风儿在耳边呼啸。
月色在眼前缭乱。
其实,月色本不缭乱,只是姜逸尘的眼乱了,心也乱了,眼中的月色便也乱了。
眼乱,让他判断屡出差错。
心乱,让他失了冷静,慌不择路。
他窜进了树林中,以躲避围追堵截,不失为好选择。
只是,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不论往哪个方向逃,总有人领先一步,站在前方,阻住去路。
初时他还有选择,硬拼对方或是逃往其他方向。
渐渐的,他发现他很快便将没有选择。
不多时,在他前方又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宛若一座山,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人手上握有一刀,那刀比蛮横之刀来得更长,更宽,无怪乎被称作大刀。
关大刀正在前方,姜逸尘见识过其身手,行伍出身,出手凶猛利落,少几分巧劲。
硬拼,姜逸尘只有吃亏的份,且战且走才有机会脱身。
可惜除了硬拼之外,他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在姜逸尘左后侧三丈外,一道身影,长发飘飘,穷追不舍,客栈老板娘飞飘,说话大大咧咧,直来直去,手下动作也简单粗暴,以双刺在树干树枝上借力,没有被甩脱过远。
姜逸尘若选择往左而去,他绝不会意外飞飘会热情大方地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在姜逸尘右后侧两丈处,一道棍影与一道人影齐头并进。
轻功并非李子轩所长,可他总有办法,以自己的方式和姜逸尘保持着相当距离,不被落下,还随时提防着姜逸尘往右方逃窜。
月下熠熠生辉的紫金镔铁棍似在张牙舞爪,倘若姜逸尘有胆往右闪,保准打断他的腿。
在姜逸尘正后方,是个身着粗布麻衣,头顶破头巾,手中还抓着抹布的客栈伙计,小烟儿。
小烟儿从姜逸尘窜出密道后,便始终与之形影不离。
也正是因小烟儿之故,姜逸尘才会落入此番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困境。
原来,肉蛾等人在墙上传来那声轻响之后,便已猜知墙后有人。
随后,他们虽把俘虏揪出来盘问,却也借机施了手段,教在房中呼呼大睡的小烟儿醒来。
原先单以小烟儿一人,自是没有太大把握留住入室之贼。
好巧不巧偏逢肆儿和飘影归来,小烟儿便携着二人,来到飞飘房中,准备同密室中人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怎知这黑衣贼人好生厉害,趁着飘影不注意,以一计开门,移形换位,逃了出去。
若非小烟儿眼疾手快,将早已备好的迷烟,一把砸在黑衣贼人面门上,恐怕真令之逃之夭夭了。
人算不如天算,姜逸尘千算万算,到底还是被听雨阁众人给演了进去,更想不到最后两人竟也回来了。
尽管有面巾做挡,可还是吃了这暗亏,一时神思恍惚,以致于在逃跑时,落入了听雨阁临时为之布下的封锁区中。
他们要将姜逸尘擒下,可也不愿闹出太大动静。
他们任由姜逸尘逃入林中,却引导其逃向静无人烟处,以作处置。
五丈距离,瞬息已至。
姜逸尘来到了“山”前,他急于脱困,便率先出剑。
不求制敌,但求拼出一时半刻的逃脱之机。
幸而,此番来之前,为求稳妥,姜逸尘还特意从幽冥教中讨来了一柄黑剑。
这黑剑虽质地一般,可胜在趁手,倘若他还是拿着镰刀来夜探,想必连雁回客栈都走不出去。
天意诀一施展,体内真气澎湃,自经脉涌出体表,瞬间汇聚于剑身。
当下这紧要关头,姜逸尘也顾不得许多,运转起霜雪真气,施展出剑式“天剑诸伤”。
道道剑气以黑剑剑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射出,宛若一朵冰莲在月夜下绽放。
极寒真气付诸于冰寒剑法上,可谓强强联合,相得益彰。
双重寒气霸道无匹,顷刻间,令这一方天地,温度骤降。
不论是关大刀,还是李子轩、飞飘、小烟儿三人,只觉面前寒气逼人,咽喉似被霜雪掐住,呼吸困难,身形受滞。
这黑衣贼人竟是一石四鸟,要趁此溜走?
四人中,小烟儿腿脚最快,可修为却也是最差的。
他离姜逸尘最近,这突如其来的一剑,也令他猝不及防。
虽灵活避开了凌厉剑气,奈何这冰寒之气如跗骨之蛆,附着在其手脚之上,未免被冻伤,他只能以内力相抗,如此他一时竟无法动弹。
飞飘与小烟儿大同小异,均是受寒气所扰,暂时无法利落行动。
而李子轩却被姜逸尘重点照顾,在天剑诸伤发招前,姜逸尘甩出一道裂骨剑气,正是冲着李子轩而去。
李子轩误以为姜逸尘只对其发难,便将注意力放在躲闪那道剑气上,对姜逸尘后招防备不足,强以真气相抵。
这样一来,剑气落在他身上的最多,虽不致于受伤,可体内经脉真气流动均因此受滞,一时半刻间,竟施展不出内力来。
便是经验老道的关大刀也着了道,不过其修为浑厚,很快便能活动自如。
当下,他也顾不得余下三人,只得挥刀去拦将要逃开的姜逸尘。
刀近两百斤重,可关大刀舞起来却似不费吹灰之力。
刀落,虽隔着有一丈远,可姜逸尘却感觉到背后有一座山向他压来,而他竟是无所遁形。
重压之下,姜逸尘只得回身,以剑相抵。
噹!
转瞬间,剑已砸到姜逸尘肩头,刀的重量也全然压上。
若不是其反应快,及时将剑身一侧,不让剑刃落在肩上,否则,此时右肩早已被自己手中的剑齐齐斩去。
饶是如此,姜逸尘仍觉着肩负泰山,不仅喘不过气来,便是连站也站不稳,当即便要屈膝跪下。
整只右手好似要被从肩部掰断般,痛感强烈,渐渐失了力气。
此时关大刀只需不断在刀上施加气力,便能让姜逸尘插翅难逃。
只一招,黑衣贼人便受制于关大刀,这令飞飘三人大喜过望。
状态虽未全部恢复,却足矣配合着关大刀将姜逸尘擒下。
飞飘向小烟儿递了个眼色。
小烟儿当即会意,嘻皮笑脸地甩着抹布,走上前,看来是要把姜逸尘给绑起来。
小烟儿身材瘦小,眼圆最大,这一笑起来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
只听其嘴中叨唠道:“嘿嘿,这江湖上能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人不少,可惜啊,你并不是其中之一。”
飞飘行事直截了当,却也是粗中有细之人,为防万一,与小烟儿一同向姜逸尘走去,准备将其先击晕。
一边的李子轩好容易冲开周身穴道,见着姜逸尘身子发颤,额上满布汗珠,神色却不见慌张,心中不禁闪过一丝念头,当即将紫金槟铁棍扎入地上,单手五指并拢作念咒状。
下一刻,正当飞飘手刀将要落在姜逸尘后颈部,只见又是粉色光芒一闪,刀下之人凭空消失!
姜逸尘已不是当年的江湖嫩雏,身经百战的他在此重压之下,反逼他迅速冷静下来。
心念一动,示敌以弱,令飞飘等人放松警惕,误以为有机会将之一举拿下。
趁其一拥而上之际,以一计开门,金蝉脱壳,现身三丈之外。
正想就此逃开,却觉着脚下一阵酥麻难当,竟无法发力。
随后,眼前满是黑影重重之象,耳边尽是鬼哭狼嚎之声。
姜逸尘早已将八门遁甲之术修习得炉火纯青,当即反应过来自己陷入了伤门和惊门阵中。
不需多想,他便知晓这是李子轩的手笔,这也是他先前对李子轩特别照顾的根由所在。
眼见脚边又有一道白光即将泛起,死门即成!
现下这情况,再遭死门一击,好比当头一棒,即便硬抗下来没晕过去,也难免出现一时半刻的精神恍惚。
这一时半刻的空档,足矣让对手趁虚而入,他便唯有缴械的份。
千钧一发之际,姜逸尘一发狠,将三成内力鱼贯而入剑身。
众人只见一道流星划破了黑夜,掩盖了月华。
当流星辉芒落尽,姜逸尘已远远抛开四人有五丈距离。
见此情景,听雨阁三人不免有些错愕,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钦佩。
毕竟,能在四人合围下成功走脱,实非易事。
李子轩看着那身影远去,眉头微皱,似乎在此人身上瞧见一丝熟悉感。
姜逸尘虽一时脱险,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绝不认为,对手上一刻还在穷追猛打,下一刻会放任他自由离去。
“兄台着实好本事,只是,若以为靠着简单的故技重施便能逃脱的话,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们了。”
李子轩的话语声从身后传来,似乎在印证着姜逸尘的判断。
可姜逸尘却不闻不顾,健步如飞地在林间穿梭。
眨眼间,十丈之前多了一道人影。
此人一袭黑袍,一头黑发,在秋风中如泼墨般舞动。
左腿独立,右脚盘膝,凭空虚坐,一把胡琴端于腿上。
这人不是奚夏又是谁?
再近些,姜逸尘已可瞧见月下之人,右手左右来回,拉响胡琴。
其声凄凄然,恰若寒雁之独鸣。
琴音直击心扉,本该让人感受到人生在世面对种种艰辛的孤独无依,使之心无战意,缴械投降。
怎奈姜逸尘在苍梧山时,便已见识过琴、汐微语乃至风流子等人更加律动人心的音律演绎,对于奚夏拉胡琴,早有防范,心守空明,凝聚稍许内力附耳,不为所动。
当奚夏出现在面前时,姜逸尘已想明白,自己越是避重就轻,只能不断陷入听雨阁为他挖好的坑中,想来只有硬着头皮,一直拼下去,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脱身。
因而,他非但没有停下脚步,或是另择他路,反而直冲奚夏杀去。
八丈,六丈,三丈……一丈。
数息之后,姜逸尘与奚夏已不过一丈之遥,黑剑在下一瞬便可划断胡琴琴弦,同时贯穿奚夏身躯。
许是察觉到危险欺身,奚夏睁开了紧闭的双眸,眉头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可手中琴弦不停,琴声不止,竟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
噹!噹!噹!
接连三响击剑声,第一声响,是姜逸尘进攻被阻的,后两声响,则是姜逸尘受迫防守的。
三道声响后,琴声依旧,可却乱了节奏。
琴音节奏乱了,自然是抚琴人心乱了。
适才奚夏还能临危不乱,为何在这短短瞬间,便已心乱如麻?
“我一直以为你这琴弹得不错。”
方寸之间,仍是两道人影立于月下,只是,站在奚夏面前的却不是姜逸尘,而是方脸大耳,略显憨态的紫风。
奚夏右手停下,琴声遂止,他慢悠悠地放下了右脚,站直身,嘴里哼哼道:“现在呢?”
紫风摇了摇头,拧着眉,好似痛心疾首道:“简直一塌糊涂!”
奚夏道:“嘿!总比某人强,自以为学了三年剑法便了不起了,谁知,只出了两招,手里的剑都不知被打到哪去了。”
紫风道:“诶呀!你个没良心的,若没有我这半路出家的剑客挡下那第一剑,你还有机会喘气么?”
奚夏道:“唉,一个人若不懂得自我反省,虚心请教,那他终将一事难成。”
“得得得!懒得跟你辩,我说你刚才也真够心大的,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可真要一命呜呼了。”紫风摆了摆手,不耐烦道。
看二人这模样,拌嘴似乎便是他们的日常。
“非也非也。我这琴声不仅把你引来了,飘影也到场了,你救不急,还有他。”果然,这奚夏占了便宜还卖乖。
这回紫风倒没有顶回去,却是举目四顾,道:“飘影也到了?”
借着月色,紫风很快寻见了两道黑影影影倬倬,相互交错,似已交起手来,旋即又道:“还真是,这回飘影若再让这小子逃了,可有机会使劲嘲笑他一番了。”
奚夏闻言,连连摇头叹气道:“心胸狭隘,何时能成大气?”
紫风一肘捶在奚夏胸膛上,嗔道:“你还没完没了了?得了,一起过去吧,可别真被逃了。”
姜逸尘早已料知奚夏抚琴,绝非只是以琴音相制,琴音也是个聚拢人手的信号。
他本无意取奚夏性命,那一剑也只为逼出当先赶来包夹他的两人,怎料只逼出了紫风,还有一人却以逸待劳,堵在其去路上。
姜逸尘今夜几乎与雁回客栈里的人都交过一遍手。
当中以李子轩招式最为令他琢磨不透,因而他时刻留了个心思提防其暗招。
怎奈防不胜防,还是被其成功拖延了不少时间。
而听雨阁数人中,除却客栈老板和伙计外,姜逸尘对于飘影最为陌生。
此人并非昔年石府之人,鉴于他与肆儿在客栈中同居一房,这夫妻之名,应不有假,盖因此,方才入赘听雨阁中。
也正是这手持两柄半臂长匕首,面目冷峻,神色阴寒,瞧来便令人不寒而栗的飘影,给予他的压迫力最大,他最不想碰见的便是此人。
然而,在听雨阁众人和李子轩的巧妙设计下,在最后关头,拦挡在姜逸尘面前的,便是他逃出客栈前,第一个面对的人,也是这群人中最强之人。
在如此长途奔袭及轮番作战后,姜逸尘消耗不小,最终独对飘影,可谓凶多吉少。
飘影身法诡异且迅疾,他能化出两道虚影,令姜逸尘难辨真假。
攻中代守,让姜逸尘难觅破绽。
守中代攻,更让姜逸尘无法脱身。
不多时,两人缠斗圈外,关大刀、李子轩等六人齐至,彻底断了姜逸尘去路。
飞飘上前一步,笑盈盈道:“这位朋友,夜色已深,客栈里尚有余位,若逢不弃,还请移步寒舍,好好歇息一番,天字号房或是温暖地窖任君挑选。”还在为找不到的最新章节苦恼?安利一个 或搜索 热/度/网/文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夜已深。
不时有秋风在幽死洞中穿膛着。
一处石室中燃着烛火,丝毫不为所动。
石室陈设略显简陋,却有不少烛光无法企及之处。
隐约可见墙上挂着幅画,光照微弱,瞧不清画作全貌,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
这双眼睛,内眼角低,外眼角高,好似戏子唱京剧时特意装扮的吊眼。
其眼白呈玛瑙黄色,仿佛在发着幽幽绿光。
这不过是一幅画,可单从这双眼睛来说,所画之物与活物无异——这是狼的眼睛。
可以想见这幅画所画的也正是一头狼。
众所周知,狼者,猛兽也,群动之族。
狼总是群体而居,象征着团队,那孤狼呢?
狼落单一般有两种可能,或是同伴死伤殆尽,或是争夺狼王失败后,被迫独活。
孤狼独自狩猎,为了生存,为了食物,能不顾性命。
孤狼也极为隐忍,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贸然出击。
石室主人夜殇,是不是一只孤狼呢?
夜殇尚未就寝。
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把时间花在睡觉上,然而夜殇并非是个废寝忘食之人,除了饮酒之外,大多时候他也在闭目养神。
时至此刻,夜殇仍未阖眼,自然是在饮酒。
他左手中是一壶酒,右手中却是一张纸条。
纸条上罗列着这大半月来,关乎雁回客栈的消息。
桌上还有张纸条,所罗列的是江城子这七日间去向。
夜殇并没有刻意命人在暗中盯着江城子的动静,这些不过是他在半盏茶前向鬼耳堂要来的日常记录。
看完了纸条上的信息,酒正好饮尽。
夜殇站起身,向石室外走去。
不多时,他已来到另一间石室门口。
这间石室要亮堂许多,并不见得宽敞,有桌,有椅,余下徒为四壁。
夜殇走入石室,室内已有一人侯在其中。
夜殇并没有将目光在此人身上停留,看向了地面上多出来的一颗球。
这颗球被麻布包裹了好几层,仍有起伏不平处,看来本非是圆球型,从大小来看,正好是一般人头大小。
而那重重包裹的麻布,也可见到成片的黑红色。
室中人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夜殇的到来,正要俯下身,去解开那包裹,却被夜殇唤住。
“坐。”
说话间,夜殇已撤回目光,坐入椅中。
室中人依言照做,同时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年轻的面容。
此人正是江城子,也便是姜逸尘。
夜殇这才打量起这年轻人来。
年轻人的眼睛满布血丝,眼眶发黑,头发散乱不堪,黑衣能掩盖一身狼狈,却无法掩饰自身体里透出来的疲惫。
“这便是七日前闯入冥府之握的那个黑衣女子?”夜殇稍稍扬起下巴,下巴尖正是朝向地上那个包裹。
姜逸尘道:“是。”
夜殇道:“你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
姜逸尘道:“幸不辱命。”
夜殇道:“听说你出去之前,借了一柄剑。”
姜逸尘道:“是。”
夜殇抬抬眼,并没有开口,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在问“剑哪去了?”
姜逸尘道:“剑断了。”
夜殇有些讶异,说道:“噢?能击断你手中的剑,要么是个高手,要么那人手中有把利器。”
他忽然笑了笑,再次看向地上的包裹,道:“可那黄毛丫头显然不是个高手,手中也无利器。”
姜逸尘道:“她的头是被我用剑砍下的。”
夜殇道:“所以,是有人要为她报仇?”
姜逸尘道:“是。”
夜殇道:“是什么人?”
姜逸尘道:“她的同伴,听雨阁的人。”
夜殇道:“也便是说,这女子来自听雨阁。”
姜逸尘道:“听雨阁,恋蝶。”
夜殇道:“她为何而来?”
姜逸尘道:“试探。”
夜殇道:“试探什么?”
姜逸尘道:“试探虚实,验证一则消息的真假。”
夜殇闻言似已了然这会是条怎样的消息,问道:“这则消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或者说,他们?”
姜逸尘道:“他们抓走了数个四海帮派的人,从这些人口中套出来。”
“有意思。”夜殇微微一笑,眼神盯着墙上的灯火,神情尤为耐人寻味,“他们的据点可是那雁回客栈?”
听闻夜殇直接点出雁回客栈,姜逸尘没有半点意外,关于恋蝶落脚雁回客栈的消息是夜目和寻香探来的,他们都是鬼耳堂的人,夜殇自然也能从鬼耳堂获知相关讯息。
故而,夜殇不过是明知故问,姜逸尘道:“是。”
夜殇接着道:“听说,你去到江临镇上的头天夜里,便夜潜雁回客栈?”
姜逸尘无意隐瞒,直言道:“是。”
夜殇道:“为何如此着急?”
姜逸尘道:“因为有个客人是早上刚刚入住的,在下便猜测他们定会找个时间碰头会面,通常夜深人静时,正好密谋大事,时不我待,不得不去。”
夜殇道:“确实是个聪明的选择。不过,你进去后似乎待了挺久,可是天亮时才出来的?”
姜逸尘已料知夜殇会在此挖陷阱,诱自己上钩,不动声色道:“在下潜入其中后,暗中偷听了个把时辰,便被发现了。”
“那你还有机会逃出来?”夜殇眯起双眼,一面说着,一面将双手搭在桌上,缓缓地把脸向姜逸尘凑近。
姜逸尘还是第一次与夜殇靠得如此之近,左脸上那道与嘴角相连的十字疤,在灯火打照下赫然醒目。
还可依稀闻见从其鼻间传出的些许酒气。
夜殇此时瞧来更像只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准确的说,像只狼!
正如他在幽冥教的称谓“狼判官”。
眼缝中的双瞳骤然微缩,好似孤狼孤狼的眼睛,具有锐不可当的穿透力,洞悉人心。
狼眼中的瞳仁瞳孔,愈来愈小,黑丁丁,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姜逸尘再不敢与之对视,撇开了头,生怕狼眼里飞出两根见血毙命的毒针。
忽有秋风窜入石室中,姜逸尘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新鲜空气,旋即便发现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原来冷汗已浸湿了衣裳。
夜殇将身子从桌子上收回,说道:“那天晚上,你根本没能得手?”
“得手”自然指的是砍下恋蝶的头。
许是未缓过劲来,姜逸尘一时竟无力启齿,遂摇了摇头。
夜殇又道:“而你还能在听雨阁数人包夹下脱身?”
姜逸尘又点点头。
夜殇一问接一问道:“那你是怎么砍下那丫头脑袋的?”
“等。”姜逸尘努力从牙缝间挤出了个字。
夜殇意味深长道:“等?等了六天,直到听雨阁再有动作,而那丫头又正好落单?”
姜逸尘点头道:“四天。”
夜殇道:“还有两天?”
姜逸尘道:“用来逃。”
片刻静默后,夜殇开口道:“好,跟我来。”
姜逸尘闻言一怔,不明所以。
夜殇道:“我从不食言。”
姜逸尘在脑海中一番回想,方才明白过来夜殇之意。
调查清楚恋蝶的身份,来意,并把她的脑袋带回来,他确实做到了。
夜殇没有再继续盘问他更多细节,也在他意料之内,毕竟相比他所说的话,他相信夜殇能从鬼耳堂那得到的信息,分析出更详尽的经过。
可是,在他所说的一切未经核实前,甚至连恋蝶的身份都只是他一家之言的情况下,夜殇便要教他《阴风功》?
姜逸尘已彻底蒙住了……
姜逸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石室的。
更不知道自己跟在夜殇身后走了多久。
尽管表面看来,他一切如常,但他毫不怀疑,自己脸上这层伪装在夜殇眼中视若无物。
一路上,光线明暗不定,更让姜逸尘心如乱麻。
与夜殇“正面交锋”两次,他不仅没能占得一丝便宜,更是连对手出招套路都无法摸清,始终被牵着鼻子走,照此下去,他还能在幽冥教中“鬼混”多久?
回想起夜殇方才那眼神,姜逸尘不禁打了个寒战。
心中波澜反倒因此逐渐趋于平缓。
他开始在脑海中整理着思绪,回忆着来到幽死洞后,他的所作所为,以及四次有夜殇在场时,他的谈吐言行。
反复琢磨后,他很肯定自己纵使没能做到滴水不漏,但也足矣瞒天过海。
只是,两次与夜殇的直接对话中,到了交谈尾声,夜殇总能出其不意,语出惊人,让他猝不及防下显得有些慌乱。
可这慌乱是他将自己置身于细作身份而感到不安,他若真把自己当作幽冥教一员,又怎会有这种心态?
作为幽冥教精英,临危救主乃大功一件,荣升香主本在情理之中。
“鬼”“狼”两大判官见新人是个可塑之才,有提拔之意,多过问几句,更是无可厚非。
他若真把自己当成幽冥教一份子,他该为自己得受赏识感到庆幸才是,有不安也当是受宠若惊,生怕辜负期望而惶恐,绝不该是不知所措而心慌意乱。
一番自我安慰后,姜逸尘可算是好受了不少。
幸而来路上夜殇再无问话,当路走尽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
在他们面前,是一道石门。
石门紧闭,高近两丈,瞧来极为厚实,绝非常人之力得以开启。
并无门匾标明这是何处,可照这石门规模来看,这儿绝不会是个普通的石室。
莫非这是个石殿,用以收藏幽冥教各式功法?姜逸尘心中暗道。
“这儿已有些年头无人涉足了。”夜殇淡淡道,仍未说出这是何地。
姜逸尘闻言一愣,心中有些疑惑,却不敢随意出言,他似已打定主意,若非夜殇有话问他,他绝不多言一句。
夜殇没有在意身后之人是何反应,径直走向石门侧边,伸手按在石墙上,发动内力,往里推去。
只见石墙上出现了巴掌大的圆形凹痕,石门随之缓缓开启,带起轰隆声响及细微的沙沙声。
沙沙声源自依附于石门上的尘土坠落,诚如夜殇所言,这里确实有许多年没人问津了。
风似积蓄已久的洪流,自门缝间鱼贯而出。
寒风刺骨,倒是一下子把人给冻精神了。
跟着夜殇步入门中,姜逸尘便发现这石门之后,竟是露天石窟。
石窟中并无灯火,好在星月微光犹存,倒还能瞧得清内中景象。
石窟极大,却很是空旷。
二人已走出上百步,姜逸尘左顾右盼,仍未发现任何值得留意的目标。
直到夜殇驻足不动,姜逸尘终于看见了前方一尺处,有个又深又大的坑。
这大坑少说也有三丈深,五丈方圆,再深再远,便无法辨识清楚了。
正当姜逸尘定睛查探时,只听夜殇道了声“随我来”,便跃入其中。
姜逸尘不敢怠慢,随之纵身一跃。
一踏入坑中,那感觉竟和尾随恋蝶进入冥府之握时所走过的石道一般,脚下寒意彻骨。
姜逸尘发觉这脚下寒气与他所修习的极寒之气不遑多让,两只脚再不动弹,当即便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他赶忙催动体内真气相抵。
耳畔边传来细碎声响,地面上似有活物在向他与夜殇靠近。
姜逸尘这才打量起四周情况,只见一朵朵“乌云”似被赋予了生命般,开始飘动起来。
云朵飘动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如潮水般向二人所立之处聚拢而来。
看明白了那“乌云”究竟是何物后,姜逸尘眼角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乌云”竟是由各种蛇蝎虫蛛组成的,有没腿的,四条腿的,八条腿的,百条腿的,有姜逸尘认得的,但更多都是他不认得的。
它们的个头不见得大,有些甚至能被人轻易捏死。
将其中任何一只单独放在姜逸尘面前,他恐怕都不会眨一下眼,可当它们成百上千地出现,单单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壮观景象已令他头皮发麻。
幸而这些“乌云”只是将二人团团围住,留下了不到一尺方圆之地,不再进前。
姜逸尘呆立半晌,目光还未从“乌云”上移开,见那一只只蜘蛛,蜈蚣,还有说不出名的爬虫,匍匐在地,蓄势待发,可那颤抖的肢体已暴露了它们的恐惧。
它们在忌惮什么?
夜殇!
姜逸尘很快便将目光挪向了身侧之人。
而夜殇也正看向他。
“对于幽冥教,你了解多少?”从夜殇口中幽幽冒出此话。
姜逸尘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夜殇补充道:“譬如你已习得的《霜雪真气》。”
“《霜雪真气》?”姜逸尘惊疑道,他对这功法来历确实未曾细究,可在他修习之前,太极村的翁镇淮和成寅二老对《霜雪真气》已是好一番研究,他们只说这功法有些邪门,却没向他说明这功法源自何处,想必这《霜雪真气》在近几十年来都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声吧?
姜逸尘只能猜测道:“莫非这功法还是幽冥教曾经的镇派内功?”
夜殇笑道:“这么说也并不为过,幽冥教本起源于域外,这《霜雪真气》在百年前正是由一位域外高人所创。”
姜逸尘喃喃道:“域外?”
对于域外之事,他都很乐于去了解,毕竟现今的江湖乱世,脱不开十多年前那场中州浩劫。
而这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正是域外之邦。
也正是这场浩劫,将他从父母身边带走,他才会有独自踏上江湖的一天。
夜殇道:“现今任何一支江湖势力的崛起,均非一日之功,他们背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积淀,幽冥教源起百余年前,那时幽冥教没什么名气,也不过是一群身有残缺之人,抱团取暖的一个小窝。直到后来,一位来自北地的游牧牧民加入其中。”
姜逸尘道:“这牧民也身有残疾?”
夜殇道:“北地气候恶劣,而他们部族之人也都在那等环境下,练就出一身本事,他们人人如同铁打之人,可应对各种艰难困苦。”
听着夜殇所言,姜逸尘不由想起羽落部,枫、红叶等人正是如此,难道夜殇所说的游牧部族正是他们这一支,而在百余年前,这游牧部族还未来到中州北境?
“奈何天有不测,本是恶劣的苦寒之地,竟在那年下起了冻雨,雨水落地成冰,于这游牧部族而言,可谓雪上加霜,他们人能确保无恙,可牛羊却遭了秧,牛羊是他们立命根本,迫不得已下,他们只得举族南迁。”
听到这儿,姜逸尘已能确定,这支游牧部族便是而今这羽落部的前身。
“也便是在这迁徙途中,那个牧民出现了意外,他一人驱赶数十头羊,在冰雪之中与同伴走散。皑皑白雪下,万物难辨,他和羊群被白雪埋葬。”夜殇的话语声还在继续着。
夜更深,风更凉,姜逸尘似乎能体会到那个牧民心中的绝望。
夜殇道:“羊群全部断了生息,唯有他侥幸存活,强烈的求生欲,把他带到了那任幽冥教教主面前,他总算是侥幸活命,可不幸的是,他的双腿因长久浸泡于冰雪中,肌肉彻底坏死。”
姜逸尘叹息道:“他便没了双脚。”
夜殇道:“不仅如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脚上肌肉坏死,不得不砍去,而其浑身肌肉也跟着萎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方才年过而立之年的他,却已白发苍苍,身形瘦小,宛若风烛残年的百岁老者。”
姜逸尘已有些不可思议,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行将就木,没了双腿之人,竟能创造出一部功法!
此时此刻,姜逸尘对于所谓邪门魔教的概念已渐逐模糊。
在幽冥教中待得越久,他的感触越是深刻。
相较于名门正派而言,这些邪门魔教的兴起都可谓历尽千辛,多数教派的创立初衷,不过是为了聚集一帮人,得以同谋共利以求在这片天地间更好地生存。
毕竟这方天地的生存法则从未变过: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弱小者只能接受被淘汰的命运,唯有变强,才能继续存留。
变强之道路,因人而异,有些路对大多人而言,从小耳濡目染,喜闻乐见,受人赞许,有些路则鲜为人知,遭人误解,不受待见。
前者成了名门正派,纵使行事乖张,也一众拥护者为其开脱,后者则为邪门魔教,哪怕只做了一次为人不解的事,都会被认为有悖天理,不可饶恕。
天道不公,遂有能人逆天而为。
一个人能经得住多少苦难,受得起多少折磨,便能取得多大成就。
牧民历经九死一生,依然坚强地活下来,他所能做到的绝非创造一门《霜雪真气》这般简单。
姜逸尘相信自己的猜测,很快便会在夜殇的话语中得到印证。
夜殇道:“那牧民被冰雪所伤,便思忖着人能否修成一门内功,与冰雪相融,不畏极寒。在接下来一年中,他与天斗,与己斗,终是挽回了自己即将枯竭的性命,而后,他又花了两年时间将这门功法加以完善,并整理出一套完整的修炼方法,命之为《霜雪真气》,教授予那些愿意修习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时值天灾连连的岁月,百姓苦不堪言,为了生存,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地大物博,气候宜人的中州,幽冥教亦是如此。中州以强国自居,接纳这些颠沛流离的难民,并不在话下,然而,幽冥教作为域外教派入驻中州,难免引得中州武林震动,一些三教九流,便觉着他们的地位,乃至生存资源受到威胁。为此,幽冥教初至中州的那些年,非但居无定所,更是屡遭挑衅,而此时站出来的人,便是那个没有了双腿的牧民,其实力之骇人,硬是为幽冥教在中州拼得一席之地,而后他便被尊为教主,又因其相貌之故,被江湖人士称作凛冬老人。”
“凛冬老人……”姜逸尘重复道,对于这位牧民的敬佩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而他的思绪也不由联想到了另一个同样曾经受人拥戴的老者,心魔老人。
想起心魔老人,便联想到魔宫。
联想到魔宫,姜逸尘更是想起四个和魔宫有关之人。
尹厉,那个因出言不逊,冒犯若兰,而被逐出魔宫,与他结下梁子的年轻人,现今是成了兜率帮中的一员,还是继续游走于那些背地里阴招不断的小门派中为非作歹?
展天,这个龙多多的得力副手,真如明面上看来那般刚正不阿,义薄云天么?此人成立新月盟,真的是为惩奸除恶?
龙多多,这位他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大魔头”,现今又在何处?第一大弟子若真成了大魔头,剑仙师傅可会为民除害?龙多多若是心有不甘,可会在后年的百花谷之约,现身复仇?
还有冷魅,这位与他少有言语,却有莫名默契的女子,当真便这么香消玉殒了?
秋风拂过,姜逸尘打了个激灵。
他赶忙收回了神思,琢磨着夜殇与他提起这《霜雪真气》和凛冬老人的由来所谓何事。
难不成与这巨坑有关系?或是和阴风功的修炼有关?
“与你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已能适应这万毒冢的环境了?”夜殇淡淡道。
“万毒冢?”姜逸尘闻言愣了愣,没把注意力放在“适应”二字上,却是对这“冢”字大感不解。
埋葬死物,又高又大的坟,方才称作冢,这儿非但没有把土填高,更是挖出了个巨坑,里边也都是些活物,如何称“冢”?
夜殇带他来这总不会是要埋了他吧?姜逸尘心中寻思着,怎么想都有些滑稽,土呢?需要多少土,才能填满这坑?
想来夜殇纵是再慧眼如炬,也无法看穿姜逸尘当下心中的小九九。
“这儿是凛冬老人发现的?”姜逸尘心中疑问甚多,只能随意挑个起头,让夜殇说下去,毕竟他可不认为夜殇深夜带他至此,同他说了这么多过往之事,到最后会虎头蛇尾,不向他讲明缘由便径自离去。
夜殇没能看穿姜逸尘的心思,却从方才他那疑惑的眼神中猜出他对此地的名字尚有疑问,只是适才忘了带上酒,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真有些口渴了啊。
夜殇润了润唇,说道:“不是,凛冬老人在世时,幽冥教还没能找到西江郡来。”
姜逸尘不禁低声道:“真是可惜,一生辛劳,临终了,却未能享受一番静谧之乐。”
夜殇笑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事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更何况有些人宁可作昙花,一现惊世,也不愿作流水,延绵不绝。”
姜逸尘听言后又是一怔,感慨于夜殇所言同时,对夜殇也不再那么心生抵触。
夜殇正色道:“凛冬老人之后的继任者,名唤黄泉,或许你有所耳闻。”
姜逸尘道:“碧落九霄黄泉路,断刃之下无人存。曾以断刃闻名天下的刀圣黄泉,竟是幽冥教教主。”
夜殇道:“不错,有些时候,实力便能替代正义,那时的黄泉教主一度登临江湖之巅,天下无人能敌,可又有谁记得他是邪门魔教的领头人。”
姜逸尘道:“黄泉教主杀的人不多。”
夜殇道:“既已无对手,杀人只能让他更寂寞。”
姜逸尘一时无言以对。
夜殇道:“凛冬老人终究是以身体在对抗天地之力,他未能挺过天命之年。黄泉教主是他膝下爱徒,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可惜的是,他还是个武痴。”
提到“武痴”一词,姜逸尘旋即便明了为何黄泉刀下没有多少性命,也不会有多少恶名了。
武痴对于武学有永无止境的追求,却没有过多野心君临天下。
“在确保幽冥教一众人立足江湖无虞后,黄泉教主便把所有心血花在研习更高深的武学上。彼时,他已身怀五门内功,五行内功中仅有土系尚未修习,那门水系内功便是《霜雪真气》,而阴阳两系内功中,他所学得正是阴系的《阴风功》。”
一说到阴风功,姜逸尘便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细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夜殇道:“对于黄泉教主而言,要想再更上一层楼,自然是再修习一门土系内功或是阳系内功即可,只是说易行难,古来有多少人能身容五行内功而不爆体而亡,身兼阴阳内功而神智如常?”
姜逸尘道:“鲜有听闻。”
夜殇道:“故而,黄泉教主只能另辟蹊径,在已修习的内功上思考着突破之法,其实他所修习的内功唯独《霜雪真气》属于下乘内功,再去练一门上乘水系内功将《霜雪真气》置换掉,修为便可更进一步。奈何,出于对先师的敬意,他不愿这么做,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发现阴风功和霜雪真气有着极佳的契合点,有一定几率将两门功法,合而为一!”
姜逸尘越听越是吃惊,若是真存在这可能,岂不是突破了内功修习的极限,能再为阴系或是水系内功的修炼腾挪出一个位置,也就意味着,黄泉若能成功,非但是增强了原本水系或是阴系内功的等阶,除此之外还能再修习一门水系或是阴系内功,这样一来确实也能变得更强,更加无人能匹!
姜逸尘按捺住心中的讶然,他知道这样的功法定然不易达成,黄泉找到的方法莫非就是这万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