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两杯茶下肚的功夫。
姜逸尘便问完了心下整理罗列出来的八个紧要问题。
从张老二口中得到了对应结果,心满意足。
张老二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人,依着姜逸尘那番告诫,联系起近日过往之客的行色匆匆,便知明后两日这道上恐不太平,没有拂了姜逸尘的心意。
作答时,尽量客观全面,自有见解的,才多提几句,至于心生不解处,则一概压下不提。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
至少在楚山孤看来是如此。
就好像姜逸尘早已为这三十里地绘制了张情况详图,只是由张老二根据实际情况补几道线条、添加些注解、填充上颜色,简简单单,水到渠成。
二人没有避着楚山孤言语,所说的话逐字逐句他都能听懂,可是相互间却不见有何关联。
听来像是锄地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瞎搞,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偏偏自己江湖经验浅薄,心中一个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可真是糟心!
姜逸尘饮尽第四杯茶,嘴鼻中茶香四溢。
一份茶钱了却大半心事,正是心情最为舒畅之时。
忽而觉察到端坐对面的楚山孤鼻息不匀,急吸缓呼,显然心中憋着话不吐不快,却又碍着“被雇佣”身份不好多言,实教人忍俊不禁。
遂出言道:“楚兄还有何疑问不妨直言。”
有了这道“赦令”,楚山孤终得以开口畅言。
然而先前心中疑问如蛛网蚕丝密麻细碎,他自己尚未理清,又怎知从何问起?
踌躇半晌后,这才挑了个姜逸尘事先提到过刚刚却避而不谈的疑点问。
“掌柜的,我看你这手脚上不似有功夫。这儿说不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镇上却还有些距离。人多时倒也罢了,相互间都会有所顾忌,人少时,比如现在,倘若我二人穷困潦倒,对你这小茶寮起了歹意,一来你插翅难逃,二来,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无人知晓,你就没这方面顾虑吗?”
此前张老二已搬来张木椅坐在二人桌边,听得楚山孤所言,虽不似方才那般突然满面愁容,可那谈笑风生之态却很快褪尽。
木椅中的张老二仿佛转瞬间矮了半截身子,从牙缝间挤出些声息,讪笑道:“若非生活所迫……谁,愿如此?”
看到张老二这般姿态,楚山孤哪里不知自己问错了话。
恍惚间,楚山孤犹若他这梁蒙小兄弟所评述的那个词——醍醐灌顶,理清了关键。
难怪梁兄弟所问的某几个问题间,似乎都缺失了某一环。
难怪梁兄弟刻意避开这点疑问。
难怪梁兄弟听到他这问题后彻底僵住了。
原来这是掌柜的伤心事,提不得。
姜逸尘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楚山孤会有何独到见解,没承想此人年岁虽大自己不少,却当真与自己初入江湖时没多大区别。
他接过张老二手中的茶壶,亲自为对方斟了杯茶。
“想必此中艰辛非我二人可想,眼下左右无事,张老哥要是愿意说说,我们未尝不能作听客。天色也不早了,说完后,张老哥也收拾收拾,随我们一同回镇上吧?”
楚山孤忙帮腔道:“是极是极。”
张老二怅然一笑,道:“梁小兄弟啊,十几年来,你还真当是第一个愿听老哥倒苦水的。”
“老哥很庆幸此生有缘与你一见,也知道你一直刻意与老哥划清界限的用意。”
“那些过往,你二人便当个故事听听罢了,不需上心。”
“如若对你有帮助,自是再好不过了。”
“二十年多前,老哥一家子在这白驹镇上还是很风光的。”
“一门三兄弟,大哥是郡守,三弟是最年轻的村长,老哥我最没出息,就混了个茶商。”
“可好歹也是白驹镇上最大的茶商,内子更为家中添了两男两女,可谓是阖家幸福安康。”
“但几年后,那场中州浩劫,将那一切美好,给一拳粉碎了。”
“打到我们镇上来的,是瀛寇。”
“众所周知,瀛寇从闽地入境,扶摇北上,直到姑苏才遭遇阻击。”
“久攻不下,瀛寇自得另寻他法,其中一个法子便是南北夹攻。”
“南边早已拿下,北面便是盐城、东亭、平海三郡,平海郡沿海之地地广人稀,更无官军驻扎,不需一兵一卒去攻占,那么强攻点自然只有盐城郡和东亭郡了。”
“彼时南边的情况,两个郡的军民早有耳闻,可西面的同袍都退东面来了,北面亦有瓦剌作祟,我们还有何路可退?”
“唯有全民皆兵!”
说到这儿,楚山孤愣愣地看着眼前萎靡不振的中年人竟油然而生一股豪迈之情,和他的授业恩师如出一辙。
“更何况我们老张家也算是盐城郡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我们没有退,更是率领大伙儿,军民一心,一齐将外贼赶走!”
“可那终究是战争啊!”
“战争总要死人的!”
“大哥、三弟一家都无人留存,内子和四个孩子在被送往北边的路上遭到瀛寇截杀……”
“至此,张家只剩我,还有腹部中了一刀,伤及根本,身子每况愈下的内子。”
“接下来近二十年,靠着街坊邻居的接济,我们挺过了最难的日子。”
“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在内子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们还是选择了自食其力。”
“起先我拾捡了镇上唯一还未毁损的门店做茶店,但生意不尽人意。”
“初时勉勉强强维持着家中生计,然而近些年,内子身子越发扛不住了,需要更多银两服药补身子。”
“这女人跟着我苦了半辈子,这余下的日子再如何,我都得让她过得尽量舒服些。”
“后来我便想起镇外这七里窑,平日间百余人在窑里干活,总免不得喝口水解解乏,我便寻思着在这整一个茶寮,布置不需太复杂,只要手脚勤快些,每天都能赚上不少。”
“还别说,那时生意尤为红火,也有些杂碎动了歪心思。”
“但老哥也不是没防着这手。”
“一方面老哥每日出来只带了些碎银找零,另一方面郡上衙门里的王捕头当年被我三弟救得一命,便将恩情报在为了我身上,总会不时来照看一二,一来二去自然少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真的碰上些狠角色,也不过破财消灾嘛,就你们江湖人说的,富贵险中求。”
“不过,这世道变化之快,当真让人猝不及防。”
“你说昨儿还开得好好的官窑,明儿便给关上了,说是南边赣地儿烧出来的瓷器更佳,这儿不需要了。”
“这一折腾,可教断了百来号人的生计。”
“有些学了好些年烧窑手艺的,硬着头皮跑南边去讨口饭。”
“有些之前只是跑前跑后烧饭打杂的,就到一些儿饭馆酒楼里当小二,或谋些苦差。”
“更多人则是不知何去何从,要么就此荒废,要么便从了匪。”
“而老哥便是受了这池鱼之殃,这一年来只能看老天赏饭。”
“天气太热太冷,天色太早过晚,雨雪太小太大,都不会有人停歇,只有恰逢其会时,才能迎来客人。”
“嘿嘿,你们说,老哥我这命儿是不是忒波折了些?”
张老二那强颜欢笑的劲儿实难带起场间气氛来。
他咳了两声,忙道:“嗨,说了只当个故事听,就这样罢。”
“梁兄弟,就依你刚刚说的,我去收拾收拾,咱们这便回镇上去。”
“我知道镇上一家饭馆的面点不错,还有叫花鸡也值得一尝。”
“老哥请客,是兄弟,千万别和我客气!”
话已至此,姜逸尘实在不好推却,只得顺了张老二心意,权当结个善缘。
和楚山孤百无聊赖地等候之际,却听得半里地外那七里窑处传来打斗声。
而那金铁交鸣声正缓慢地向着茶寮方向靠近!
“可能看清状况?”
“嗯,应是两方人马。人数,倒是不少,可得有个二三十号人。”
“当中可有今日见过的?”
“唔……没有。”
简单了解了下远端的情况后,姜逸尘不再言语。
自听到那厮杀打斗声起,他便隐隐觉得不安。
来路上,他们先后碰到过十队人马。
七批北上的,三伙南下的,拢共四十九人。
楚山孤照他的要求,向他详细描述过这些人马的大致体征和装束,并一一记下。
迄今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楚山孤自然还熟记在心,所见当也不会出差错。
既能确定这些人不是刚从南边去的,那只能说明是从北面来的。
当前这情势下,姜逸尘断然不会认为两方人马在此交斗只是个巧合。
他所忧心的是此二者与牛家父女间有多少牵连?
结合从平海郡得来的情报,他推断出牛家父女最快应于明日午后才到达白驹镇上。
所以他还有大半日功夫做些其他准备。
但此推断不完全牢靠。
因为他排除了牛家父女星夜赶路的可能。
当然,他也找不到牛家父女会星夜兼程的理由。
毕竟在行踪已暴露的前提下,前路道阻且长,一味求快并非明智之举。
还未想通其中关键,已听得楚山孤出言道:“照掌柜所说,那七里窑地方不小,虽荒废了些时日,但遮风避雨倒不成问题,你看他们会否是因提前来埋伏,争抢紧要位置起了冲突,这才大打出手?”
楚山孤只是欠缺江湖经验,但活了一把年纪脑子可转得不慢,学着作分析已然像模像样。
“有理。”
姜逸尘肯定了楚山孤这番推论,或者说他更愿意去相信事实正如楚山孤所言。
“这是,打起来了?”
张老二收拾好了一应值钱事物从那小木屋中走出,却见梁、楚二人坐着未动似在谈论着什么,很快便也注意到了七里窑方向传来的打斗声。
“张老哥且坐,咱们稍待片刻,看看情况再走。”
“欸,好。”
张老二早便察觉到场间气氛有些凝重,可梁兄弟若不主动相问,便是不希望他掺和,遂依言坐回椅中老实待着。
听到远处的打斗声又清晰了些许,姜逸尘道:“楚兄,接着说说战况如何。”
楚山孤应了声,微眯着眼仔细观察起来。
“这两帮人,人少的一方,有,二,四,八……八人。”
“人多的呢,还有二十余个。”
“那八人里边,有两个比较刚猛,三个略微中庸,余下三个实力则更次些。”
“不过这人虽少,个人战力却要比人多一方强上不少,至少那三个中庸些的可以一个顶俩。”
“问题就在于那二十多人不是一盘散沙,他们战术分明,更好像有明确的分工,进退有序,有如整体。”
“那八人虽强,可占不得便宜,反而在围攻下连连败退。”
“呃,这么说不太对,看趋势,那二十来人应是想将八人围而歼之,但那较为刚猛的二人左冲右突地,在不断破坏着对方的包围圈。”
“但二人之力终究是乏了些,是以八人只得向后退散以拉长战线,免得过早被围。”
“而他们退散的方向,正好便是我们所在之地。”
待得楚山孤讲述完大致战况,姜逸尘方道:“你怎么看?”
被这么没来由地一问,楚山孤怔了半晌,道:“梁兄弟这是何意?”
随而大方道:“我楚某也不是那般唯利是图,吃软怕硬之人,梁兄弟你若是觉得要救,咱们便去救。”
这一答换姜逸尘反应不过来。
唯利是图,吃软怕硬,是几个意思?
姜逸尘纠正道:“我是说楚兄你对局势作何判断?”
楚山孤道:“噢,倒是我误会了。依我看,若无变数,那八人早晚得把命交代在这。”
又补充道:“有几人身上已见了不少血,想来先前另一方恐怕有三十来人,一番苦战下来,已有些气力不支了。”
姜逸尘道:“楚兄说要救的,可是救他们?”
楚山孤道:“那是自然,以多欺少的,都是娘们儿!”
说到这儿,楚山孤那股子脾性便上了头,双手拍在桌面上,追问道:“救也不救?!”
姜逸尘摇了摇脑袋,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想节外生枝。且静观其变吧。”
楚山孤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撇开头继续盯着远端,嘴中喃喃甩了句:“当真是个娘们儿!”
几个来回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老二便听出这梁楚二人并不相熟,而这梁小兄弟的身份想来还有些复杂,还有那“梁”姓,怕也只是将这位楚兄弟的口头禅换了个音便拿来使唤了。
姜逸尘又问道:“现下可能看清两方都是什么装束,又是耍的什么武器?”
发脾气归发脾气,活还是得照干,楚山孤回道:“那八人似是商贩打扮,至于那二十余人则是清一色的黑衣蒙面。”
姜逸尘托腮沉吟:“商贩?这时候才从镇上出来,赶是赶了些,倒也能在天黑前到草堰镇。”
楚山孤似已猜到姜逸尘接下来要说什么,忙接上:“普通商贩倒还好说,八个商贩都会武功,说不是乔装打扮的江湖人,我可不信。”
“乔装打扮自是为遮掩行迹,只是为何要遮掩行迹呢?”
“说来那二十来人用的兵刃倒是有些古怪。这下可数清了,二十三人。”
“怎样个古怪法?”
“有四个头的流星锤,有一道道长鞭组合成的,还有状若雨伞开合间却似多刃飞镰之物,总之都稀罕得很,我一时也描述不来。还是那八人手里头的家伙简单些,六人持剑,一人持双刺,还有一人是匕首。”
一大段话,姜逸尘只听了开头小半句便神游天外了。
他已听出那二十余人身份,百花大会那夜发生之事他出谷后便打听过,算上截杀埠济岛那回,这应算是“那伙人”的第三次现身吧?
朝廷终究还是来了人啊。
那么那八人又是谁?
楚山孤忽而奇道:“咦,刚刚好似凭空起了道雷戟?”
揉了揉双眼,带着一脸疑惑看向张老二。
张老二见状连连点头,肯定道:“嗯嗯,楚老弟没看错,是凭空起了道雷戟。不过,看这天色,好像也要下雨了。”
楚山孤闻言抬头,果然不差,方才只是天色变暗,怎滴眨眼间变得阴沉沉得。
“啧啧,那人还能呼风唤雨不成?”
“我看,不太像。雷戟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也没鸣雷声。”
“是了是了,又来了道雷戟,嘿,还有火蛇、冰锥,那人是变戏法吗?把戏这般多?”
“这倒不清楚了。”
和张老二越聊是越兴奋,却见姜逸尘一言不发,楚山孤皱眉正色道:“据我观察,不出一炷香功夫,他们恐怕便要退到咱们这来了,到了那时,这八人恐怕得折损个三两人了。救与不救,趁早做决断啊。”
哪知姜逸尘说道:“我可没拦着你。”
“你!——”
楚山孤一时气结,正要起身救人去,却见姜逸尘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些银票。
不由满腹疑问,这是作何?
只见姜逸尘拉着一脸懵怔的张老二行至马匹边上,再将那些银票硬塞给对方。
“张老哥,今晚恐怕是没法上你家中叨扰了。”
“这些银票你拿着,牵匹马走,晚上便在草堰镇上暂待一晚,顺便帮小弟捎个消息过去。”
“明早可先通过官府邮驿跟嫂嫂递个口信,告个平安。”
“明日过后,也不必再经营这茶寮了。”
“你说要让嫂嫂过得舒坦些,怎可让她成日孤身在家无人作伴,甚至还得担忧你的安危?”
“带嫂嫂往北走,去看看幽京的繁华,若要寻个地方安享晚年,我想津州城应是不错。”
“那儿贸易发达,老哥儿你也有用武之地。”
言罢,姜逸尘已将张老二给扶上了马,仔细交代了下如何帮他转达此处信息,便拱手告辞。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坚定力道,张老二全程口不能言,任由涕泪横流。
末了,只能在去路上同这一面之缘的“梁兄弟”远远地道声珍重。
“三千两对普通人而言用上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你出手倒是阔绰。”
见张老二走远,楚山孤在一旁说到。
姜逸尘没有搭话,只是庆幸当时在谷中毫不客气地搜刮了死人身上的银两,现如今才能如此阔气地挥霍。
楚山孤又问道:“幽京倒也罢了,你凭何确定津州城不怕战火纷飞?”
这些年来姜逸尘对出生那年发生的外夷祸乱已了解不少,可终究是冰山一角,对于津州城更是陌生得很,但牛家父女便是从津州城“逃”出来的,那位牛将军挑的安心之处,想必便是战乱来了也不易出岔子。
可他懒得向楚山孤解释过多,遂道了声“不知”。
楚山孤鼻中喘了粗气,道:“这边人送走了,那边人救不救?”
姜逸尘笑道:“我说过,我不会拦你,现下也没人能拦你。”
楚山孤斥道:“亏我楚某人那么看得起你,没承想你竟如此畏首畏尾的,真是个娘们儿!”
楚山孤一面说着一面已提起刀,在即将走出茶寮的一刻,回头问了句:“你究竟在怕什么?”
姜逸尘指了指天,道:“我怕雨。”
楚山孤再不回头,冲着七里窑方向疾行而去。
雨不是春雨,氤氤氲氲,款款而来,细柔缠绵。
雨是夏雨,说来便来,噼里啪啦,声势浩大。
大雨中,楚山孤只见那人影绰绰的战局中雷戟频现,如银龙狂舞,耀眼刺目。
又听得一女子银铃般的娇喝:“四师叔扛住!”
紧接着耳中除了大雨声和金铁交鸣声外,另有一阵肃杀的琴音穿耳入膛,乱人心绪!
让他手中的刀都难以握得牢靠!
夏雨滂沱骇天地,古琴铮铮镇鬼神。
楚山孤内力深厚,却不以轻功见长,这等长距离奔袭少不得凭气破空才能拔快速度。
然而,琴声一起,丹田中登时便像是被设了道阵法。
内息虽未被封住,却难以随心所欲的调用,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还余十来丈。
他看清了那八人中原来还有三个女子。
也看清了那道道雷戟原是由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施展符箓威势所成。
更看清了老者频发雷戟、女子急弹琴曲的根由。
一对容貌相近的哥俩不慎落入小包围圈中,撤退步调慢了下来。
尽管余下六人很快便意识到了这危急情况,并开始协助二人脱困。
但黑衣人人数占优,一面加强攻势,以期尽早将兄弟俩吞没在如潮攻势中,一面则聚人成墙,以阻断急迫相援的六人。
那银蛇狂舞的雷戟是在开路。
那扰乱内息的琴曲则为掩护。
只是,黑衣人一方的应对极为迅捷。
三个双臂戴有厚重玄铁的黑衣人主动迎向了老者。
双臂合而为盾,雷戟之威当即便被削去大半。
余下的麻痹感再强烈,都难对这些习武之人构成实质威胁。
三人扛下来,其他人便无事。
至于那琴音,确有让这群黑衣人的来势稍稍受阻,但效果有限。
很显然,那些奇异武器才是黑衣人最大的倚仗。
黑衣人不仅人多势众,且一步先步步先。
以那两兄弟为饵,暗暗再成合围之势,八人渐陷险境。
身在局外,楚山孤看得明了,奈何他不通间歇收发内息的技巧,步伐也实在难快起来。
正想吼上一嗓子警示八人,左肩却有一只脚踩了上来!
猛一受力,楚山孤的话头被阻在舌尖,身子更险些向前倾倒。
天色渐晚,此间来人寥寥,且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近他的。
不用想都知道来人是谁!
一句“麻麦皮”不及骂出,那个戴着帷帽的白影已从他头顶掠出远去。
“你个娘们儿不是不救吗!?”
“帮。”
“你不是怕下雨吗?”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气吼吼地骂着,虽是想在嘴上宣泄些不快,但用意更在于提醒那八人他俩不是敌人。
不管能否取信对方,总得先知会对方二人来意。
他倒没承想这梁蒙兄弟竟会回他话。
救人就救人,偏得说帮。
用剑的人都这般矫情?
雨太大,鞋湿了?
楚山孤往茶寮方向回看了眼,那儿确实地势低了些。
即便有雨棚遮雨,可当雨水汇聚,顺流而下,总不免把地给淹了。
不对,重点不在这!
你个大老爷们怕湿了鞋?!
真是个娘们儿!
正在楚山孤腹诽不止之际,姜逸尘已同三个黑衣人交上了手。
不论是那二十三个黑衣人,还是八个乔装打扮的商贩,先前或许还未注意到半里地外的茶寮,可当楚山孤朝他们赶来时,哪能不万分警惕。
黑衣人一方很明确今夜配合行动的是何人,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什么助力,是以来人必当是敌非友,瞧见那头戴帷帽的白衣剑客单剑杀来时,便分出尚有富余的战力去拦截,以防搅扰大局。
受困的八人却无法确定来人身份,能碰上路见不平的义士最好,却也不得不防这是对手的惑敌之策,见那剑客与黑衣人先交上手,心中不免暗松口气。
至少这剑客暂时帮他们分担了些压力。
不过片刻,八人心中的那份担忧便荡然无存了。
因为去拦挡帷帽剑客的黑衣人已接二连三地倒下。
若说这是苦肉计,那这演技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八人尽皆身处战局,只能匆匆瞥上几眼,未能将剑客与黑衣人交手的细节看清固生此惑。
而逐渐临近的楚山孤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相拦姜逸尘的三个黑衣人,一人使九索鞭,一人持鳄鱼剪,一人手套改良指虎。
可说远攻近战齐备。
九索鞭当先迎向姜逸尘,若能将之缠住,另两人接下来所需做的,只是收割人头。
岂料这九索鞭一出,非但没能捆住对方,反而引“火”烧身。
这“火”即为姜逸尘。
在那剑锋触及九索鞭其一后,姜逸尘虽在不断变换身法避闪另八道绳索的夹击,和另两黑衣人的扰袭,可始终保持有一寸剑身贴附着那道绳索未曾分离。
那一人一剑犹若机敏狡诈的毒蛇,顺藤摸瓜,游走自如,直捣猎物老巢。
短兵相接刹那,黑衣人手上的九索鞭百无一用。
剑芒如毒蛇吐信,每次闪现都意味着危险将临,可黑衣人一次都未能躲过。
先是握鞭的手指断去。
再是整只右臂的经络被挑断。
不费半分气劲,那凉薄剑锋便在其咽喉间走了遭来回,轻易了却其性命。
而那剑客未再耽搁哪怕瞥上一眼的功夫,已然扭身回剑。
扫出道“乂”字剑罡,劈斩向追身而来之人。
使唤鳄鱼剪的黑衣人反应已是不慢,展开鳄鱼剪摆好架势,瞧着正好可破剑罡之威。
却未防着对方形如鬼魅竟紧随剑罡之后!
黑衣人心中一凛,眼前之人已是一个刺溜从其胯下窜过。
左右脚腕各受了一剑,裆下也未能幸免。
正要悲声痛嚎时,后心窝已遭洞穿,一命呜呼!
或是被剑客三下五除二的雷霆手段骇着,最后一个黑衣人更是一招都未能接下。
那一剑甩出的“井”字剑气,在黑衣人的颈间和腹部各留下了道深刻剑痕。
不过瞬息,这手上套着指虎的黑衣人便跪倒在地,没了动静。
一路脚步不停,楚山孤终已来到阵前。
除却心下胜叹外,不及有再多感慨,忙不迭地帮着瞧来实力最弱的小女娃挡开几轮攻势。
不好动用内息,他仍有二十来年的刀功傍身,对付一帮靠武器撑场面的杂鱼绰绰有余!
然而,手脚虽是施展开了,心思却还停留在前一刻。
适才楚山孤不但看清了梁蒙那一招一式,更是发现帷帽之下这小子竟摘去了那遮眼布巾。
据说瞎子都怕吵闹,因为不易辨清何人言说,不易辨清身处何处,不易辨清未知状况。
眼下,又是金铁争鸣,又是大雨哗啦,更有琴音作扰,梁兄弟自是举步维艰,又恐他无法及时准确地报明敌方位置,这才摘下眼巾,硬着头选择自己单干。
只要这梁兄弟不是有意诓他,那他这推断便无懈可击。
只是……
楚山孤仍有一丝不解。
刚刚还瞻前顾后活似个娘们儿,怎滴一下子便急了眼像个莽夫?
莫非,这八人还是他相熟之人不成?!
楚山孤算是第一次搅入这般江湖争斗中,加之又不能使唤内息大杀四方,只顾得上护得身边这羸弱女娃和那弹琴姑娘一时无虞,心思倒是越走越远。
忽觉眼帘中阵阵白光晃眼,天地乾坤明灭不定。
抬眼看去,原是那梁蒙扎入黑衣人包围圈中,与那施放雷戟的老者里应外合破出一路,带出那对兄弟,只其一人留待原地断后。
扬剑落剑间,剑身所过之处,内息裹挟着雨水形成一道道广阔的剑气,唰唰斩出。
似一片片肥硕的凌波花瓣,似一把把铺展开的白扇,似一轮轮被天狗偷食小半的皎月。
总而言之,皑皑白光成了唯一可同阴天暗地一较高下的色彩。
宛若立了丈白墙,叫那闲人莫近!
待白光散尽后,在场人所见只有那些黑衣人行动如一的撤退背影。
以及未能逃开,躺倒在白光下的两具尸身……
在楚山孤奔出茶寮不远后,姜逸尘自也听到了远端女子的那声喊叫。
初时他便觉得似曾相识,已有了相救意向。
再闻琴音,结合着那声“四师叔”,即知那女子为汐微语。
他不清楚汐微语为何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却不难猜知此中因由或与洛飘零的安排相关。
如此,这行八人除却汐微语和她的三两云天观同门外,定也有道义盟或听雨阁之人。
一念及此,不容姜逸尘多想这八人与朝廷“那伙人”在此交锋,是意外遭遇,还是牛家父女的行程出了岔子,当务之急自是帮他们脱险退敌。
楚山孤所想不差,打斗声、大雨声、琴声交混极大地干扰了姜逸尘听声辨位的能力。
摘去眼巾实属无奈之举。
毕竟黯淡天色下,他几乎将双眼眯成一条线,目中所见也不过一团团轮廓模糊的黑影。
当然,姜逸尘此般略带冒险的作为,亦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眼盲状况。
从而教人寻根索迹,过早发现自己身份。
为此,他适才的招招式式都是百家剑法杂糅一气,且从始至终未动用过霜雪真气。
他自认难同洛飘零相较,也不认为那搅扰着江湖风云的听雨阁副阁主,会是老伯的棋子。
可若以江湖,以天下,为棋盘,唯有洛飘零那般人物可作为明晃晃的白子,即便一举一动毫不遮掩,任何人想动这颗白子,都得不得不投鼠忌器,思量再三。
而他只能是棋盘中的黑子,纵然再微不可察,都得尽可能地隐藏行迹,恰当之机方见奇效。
防敌之举再如何谨小慎微都不为过,但当明确八人是友非敌后,姜逸尘则没有丝毫隐瞒,摘下帷帽直接开诚布公了自己身份和来意。
然而事态紧急,不及姜逸尘同众人一一见过,刚刚脱困的八人也无暇多喘几口气,听雨阁遣来的主负责人飞飘便领着九人往七里窑赶去。
也便是黑衣人撤退的方向。
并非是为追击穷寇,而是牛家父女此刻正受困于七里窑中!
去路上,飞飘言简意赅地向姜逸尘交代了此中经过。
原来昨日云天观一行六人到了白驹镇上后,在街上来回走上了数趟。
发现了这白驹镇上多出了许多十余日前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也认出了少许强者。
恰在暮色降临前,碰上了同是接了任务在此留待多日的飞飘等七人。
双方互通了各自所察情况,尽皆心忧有更多强者云集,于牛家父女南行不利。
为免夜长梦多,十余人合计出策。
连夜买了车马,换了打扮,出了白驹镇,去接牛家父女。
一路马不停蹄,彻夜未眠。
今日申时便将牛家父女带入白驹镇。
而后让身板与牛轲廉相近的齐荒武,和早已哄骗来的小女孩,假扮牛家父女在客栈住下。
真正的牛家父女则同他们一齐扮作商贩,出镇难行。
本以为这偷梁换柱之法足矣瞒天过海,岂知不过走了五六里地便遭来追兵。
于时,面对来敌之众,他们只得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由宁狂协同另三人带着牛家父女先在七里窑中避避险,伺机逃走。
飞飘则带着其他人手全力阻击敌方。
怎奈何事与愿违。
来敌是传闻中百花大会那夜攻破数大门派的“那伙人”。
独特的武器独特,严肃的战术纪律,总能教“那伙人”最大化人数优势。
十人一组,十人如一,仅仅三十人,便让飞飘等人如临大敌。
加之另有江湖十四恶人中的织女和牛郎掠阵,最终便是楚山孤和姜逸尘所见景象。
八人中来自听雨阁的三人,是曾在西江郡开设雁回客栈的飞飘、沐殇、小烟儿,另五人则是云天观的四长老齐黄肃,及汐微语、云章、云旌、云龙葵。
打斗中,织女和牛郎早早便不见影踪,不需多想自是寻牛家父女去了。
是故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必须尽快赶回七里窑,确保牛家父女安全!
行路间,为了避嫌楚山孤特地走在最后头。
了解了事情始末的姜逸尘直接向楚山孤坦白此行风险,告知其可自行离去。
楚山孤却认为自己有负姜逸尘在先,一路上又是受雇佣行事,还未补偿毁损姜逸尘眼药之过,此时离去于心有愧,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姜逸尘的提议。
虽仅相识一日,相互了解不深,可在能确认对方并非奸恶之徒,也鲜有可能是敌方奸细后,姜逸尘只能稍稍留个心眼,向飞飘等人简要道明缘由后,暂由楚山孤跟着了。
……
……
白驹镇外的七里窑。
占地三百余亩,乃鲁州以南,姑苏以北,最大的窑场。
整体布置呈“田”字,三横三纵。
设有窑炉、作坊、淘洗池、沉淀池、沉腐池等共计八十一间屋舍或构筑物。
仅是废弃了年余功夫,大多墙垣屋棚都还完好,用以藏身避险不成问题。
也因此,在只听得大雨声而不闻其他异动后,众人都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额外动静,多少意味着宁狂和牛家父女等人尚是安全的。
众人此时也未冒然分头行动,为免落单遇险,打算一道道寻过去。
行不多时,便在一间作坊的墙垣边,看到了个凹凸不平的“黑球”。
走近一看才知,那“黑球”竟是一具尸身!
“这兄弟死状有些惨。”
“四肢尽皆向背后弯折,鼻子和双唇几乎被对半分开,双眼突出,青筋暴起。”
“不论是四肢还是面上都可见被一条条银缕或穿或绑。”
“那一脸惊骇之色,想必死前心中的恐惧,都要大过身躯上所受的痛楚……”
“之所以像个球,也同其死因,想来是在数息间被十数条银缕给硬勒出来的。”
“这凶徒手上的力道非同小可,不过这把织线当作武器的,不会是个婆娘吧?”
姜逸尘虽未重新蒙上眼巾,可天色又已按了许多,他能辨出眼前有障碍物已是不易,实难再有更多作为,是以楚山孤便跟在其身侧,尽职尽责地当好“眼睛”这个角色。
许是察觉到周围气氛猛然间变得压抑,想到这死者多半便是所谓的听雨阁中人,楚山孤在旁向姜逸尘解说时,刻意放压低了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沉痛的悲悯之情。
未及姜逸尘搭话,飞飘已为死者阖上双眼,割开了将之束缚得不成人形的织线,并协同沐殇让那死者能有个舒服地姿势倚靠墙边坐着。
众人将强收住心中的哀痛,只停留了片刻,便继续搜寻起牛家父女来。
直至行出不过三十余布,又见一具尸身横躺道上。
那尸身没有再被“织成颗球”,却是腹部凹陷得几近与地面平齐,而脸部更是面目全非!
许多人只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云龙葵则紧抓着汐微语的手,躲在其肩后。
小烟儿窜上前来伏在那尸体上,好容易辨出那人身份,才为之合上痛楚的双眼。
“是小乙……”
小烟儿没回头,直起身加快步伐继续向前探行。
余下之人亦是快步跟上。
姜逸尘正巧走在飞飘边上,隐约听得飞飘正低声自怨自艾。
“小乙,大丙……到底还是思虑不周,才致尔等惨死。”
姜逸尘安慰道:“兵贵神速,你们这法子已然将可能出现的伤损降到最低。天色将晚出行,总不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事已至此,还是莫要让他们白白牺牲才是。”
天色灰败。
雨声淅淅沥沥,已是小了不少。
破陋而逼仄的石屋内,光线黯淡。
除了几处不规则的浅坑外,徒有四壁,已难分辨出原先是作何用的。
不单单是这间石屋,整个七里窑都是如此。
自被废弃之后,它们便被剥夺了生息,只会被慢慢遗忘。
毫无生息之物,即是死物。
然而这死物中平添了两块“死物”。
这两块“死物”倚靠在墙,贴坐于地,纹丝不动,似融于黑暗,与整个石屋浑若一体。
也只有屋中多出来的几缕温热,和三道微不可察的鼻息,方能证明这两块“死物”并非“死物”。
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
三人分别是听雨阁的宁狂,还有此行他和同伴们所需守护的对象,牛轲廉和小花。
他的那些个同伴,有的已然身死道消,有的尚在与敌交战。
小花依偎在牛轲廉厚实而温暖的臂弯中。
晚春的雨虽还有些寒意,却不及今日发生之事更教人心底发寒。
故而即便能躲在身旁之人的怀抱里,那双水灵灵亮晶晶的眼睛也似没有得到分毫慰藉,总在不安地眨动着,更多时候总看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瘫坐着一个为他们赶了一夜车马的“车夫”。
“车夫”宁狂,而立年岁,本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却和个老小孩般喜欢和人拌嘴斗气抬杠。
其实小花看得明白,这些哥哥姐姐变着法子玩闹,无非是想让她不觉行路枯燥乏味罢了。
就像此时,他们需要做到安静无声。
宁狂便是三人中最为安静,乃致最像死物的人。
不论是牛轲廉还是小花,都或多或少微蜷着身子,只有他像是整个人被撕开来般瘫在墙边。
只是,三人中时不时会发出些“大动静”的,却也是他。
他时不时会紧咬牙关,发出些细碎的磨牙声。
也时不时突然便来个粗重且短促的喘息声。
好在,随着他将四肢完全摊开来,整个身躯的温度都慢慢降了下来,越少发出那些声响了。
也好在,落雨声足够淹没他的这些“大动静”。
比起时不时刮过破损屋角呼呼作响的强风,更是微不足道。
一如这间足够小又足够破的石屋般,在这七里窑中本该是微不足道,极不起眼的。
定不会有人选这般不适藏身之地藏身。
可偏偏那两道脚步声便停在了屋外。
过不多时,又有五六道脚步声临近,同是停在了石屋之外。
闻见屋外动静,牛轲廉叹了口气。
缓缓将怀中的小花推坐一边,并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两下,教她不用担心。
屋外适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牛将军这又是何苦呢?”
“幽京里那位大人只是请您回去,又不是要您的命。”
“他说了,您要不喜欢在津州城吹海风,他可以在幽京城中给您安排个好住处,也承诺锦衣玉食地好生招待着您和您那乖闺女,何必东躲西藏地,还躲来这连个鬼影都没的地方受罪?”
“这大雨天的,整得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换谁谁都不好受,现在天色还不算晚,同我们回镇上去,好好洗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幽京如何?”
没有任何意外,最先站停在破陋石屋外的二人,便是织女和牛郎。
后到来的六人,是被姜逸尘驱退,十八人分作六组搜寻牛家父女踪迹的“那伙人”。
“那伙人”本为朝廷训练出来的,而织女和牛郎应是被朝廷请来的。
至于隶属朝廷何方势力,还暂不得知。
“聒噪!”
宁狂挥起右拳捶打在腿上,想尽快唤醒早已僵麻的四肢。
他要重新站起来战斗。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拳头没多少气力,更不知自己的声音小得根本传不到屋外。
牛轲廉站起了身,冲他摆了摆手,拉开了那单薄的木门。
走出门前,牛轲廉又看了眼小花。
小花没有出声,那双黑暗中无比明亮的眼睛在告诉牛轲廉,她相信他。
只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将,将军……”宁狂还想劝住牛轲廉。
可牛轲廉只回以个屋中二人一个饱满的微笑,便走出了石屋,重新掩上木门。
看着石屋外的阵仗,牛轲廉沉默半晌。
相比起所谓的织女牛郎,他对那六个黑衣蒙面尽皆手持古怪武器之人更为感兴趣,虽多看了两眼。
毕竟织女牛郎是江湖人,而这六人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爪牙。
三年外夷战乱留下的各种弊病创伤,不到二十年便可补回来?
不,牛轲廉不认为如此。
然则就在此等情形下,朝廷里竟还有人有心思去培植这等势力来,搅乱整个中州武林平衡。
果然现在这个朝廷里相当一部分人都没安着好心呐!
牛轲廉将视线重新挪回织女身上。
雨水让那玄色长裙紧紧贴附在织女身上,但那毫不见曲折波澜的身材,只能当起四个字。
皮包骨头。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四旬女人足够高挑,比起牛轲廉来都不遑多让。
至于织女身后之人,尽管弓着身子,两手看着都要垂到地面上了,仍是要高出织女一头。
那巨汉双目无神,可只要杵在那,便教人觉着似有一座山压在胸膛上。
从宁狂口中得知,巨汉是个痴傻之人,年少时被织女所救,渐渐成长为她的打手。
织女、牛郎,只有织女可被列为十四恶人,因为牛郎离了织女便一无是处,任人宰割。
昔时有闲人为十四恶人的实力列了个排名,织女高居第三,只因其身侧总伴有牛郎。
宁狂还说十四恶人个个脾性古怪,鲜有能被请动的。
牛轲廉却不以为然,十四恶人终归也是人。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各种利益需求,只要投其所好,许以重利,便可使鬼推磨。
现在看来,他的判断不错。
只是他也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许了哪般承诺,才请来了这对恶人。
于是牛轲廉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有这心思请我这一介草民去享那繁华富贵?”
织女道:“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随便出卖雇主身份。将军随我一去幽京便知。”
牛轲廉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道:“那位大人又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织女这回倒是没打算隐瞒,直截了当道:“我家阿郎去年染了个怪病,寻了许多处都没能治好。那位大人手中恰有一药丸,分了半颗与我家阿郎服用,确有好转,细查之下,暂无其他副作用。为了余下半颗药丸,怎么着也得请将军跟我们走上一趟。”
“原来如此。”牛轲廉了然,旋即又道,“牛某此行所去之处便是岭南药谷,据闻药谷在江湖上的医术地位可是首屈一指,姑娘不妨带着你这家人同我去药谷,让那药老做个详细诊断,莫因区区一颗药丸耽误了治疗。”
“有点意思,没承想带兵打仗的将军也会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只是,药谷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得的,药老也不是谁都给治的,去赌那不定之数,倒不如去拿已半数下肚之物实在。”
一道声音在对面屋檐上响起,不知何时那儿已多了个身着黄衫头戴金纹黑冕的男子。
话音刚落,六个黑衣人的武器已朝他招呼了过去。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黄衫男子已退到了更远处的墙垣上。
嘴中频道:“且住,且住!”
织女见黄衫男子始终未曾拔剑,这才轻拍了两下手,让黑衣人停止攻势。
“既被打退了,手下也都死光了,又来此何干?”
“呵呵,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弃了可惜,死在这儿,非但是整顿了家风,还可证忠名,何乐不为?我来此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俞家来过,我俞乐也来过,尽了力便是。”
“说重点,你们这些家族的龌龊心思,我可没兴趣知道。”
“上边传给家族的任务是杀了牛将军,可您既是要将他带回去,那我便在旁看看便好。”
“看看?”织女鄙夷地收回视线,转而又盯着离石屋不远处的阴暗角落,“你也是来看看的?”
阴暗角落里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人一头灰发,身形矮瘦,戴着黑罩遮去下半脸。
矮瘦男子还未说话,俞乐却是开了口:“小女孩的血至阴至柔至清至纯,想必顾前辈是为了美味来的吧。”
顾烨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俞乐的说法。
俞乐眼眸中突然闪动着精光,笑吟吟道:“不过,可不知牛将军可愿献出自家闺女?虽然不是亲闺女。”
牛轲廉没有回答俞乐,而这回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俞乐又冲着织女问道:“织女前辈怎么看?”
织女看了眼身侧的牛郎道:“只要牛将军不答应,我和阿郎自然会保他闺女无虞。”
俞乐笑道:“看来晚辈今夜有幸一见名列十四恶人三、四位的前辈们较量了。”
织女也笑了,道:“小崽子别高兴太早,这些小官爷可是被个过路剑客给打退来的,想来此时那帮子人也该到了,不知道你的剑可能压住那过路剑客的剑?”
俞乐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道:“竟有此事?”
仿佛是为了印证织女的说法,远端已有厮杀声传来。
厮杀声起起落落。
接二连三。
远端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渐近,在雨声中显得越发清晰。
那些脚步声所属,想必便是听雨阁或道义盟遣来护送牛家父女之人。
其中或有那过路剑客。
至于与之厮杀的对象,自然是正分组搜寻牛家父女下落的“那伙人”了。
很显然,这些受过特殊训练的江湖军兵,同等修为下的单独个体与正常江湖人相较有着太多局限性,在集群式作战时,其战斗力非是乌合之众可以匹敌的,而一旦分散行动,更准确地说,当队伍不足十人之数时,人数越少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战斗力越趋平凡。
是以,先前压着敌手打的他们,现下听来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不知死了多少小组“那伙人”,还是除了在场两个小组外已无一存活。
至少在飞飘等一行十人来到织女及俞乐几人面前时,再不见黑衣人凑上去阻止对方近前。
若非织女及时挥停了余下六个“那伙人”上前的动向,恐怕也已凭白送命了。
七里窑虽大,适才的动静却算不得小。
飞飘等人便是寻声而来的,沿路上自也趁机解决了战力分崩离析的几小组“那伙人”。
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有雨无月。
本该如同往常一般陷入一片死寂的七里窑,却因数十人的到来宁静不再。
即便已有二十余人殒命于此,眼下包括躲藏在石屋中的二人,仍足有二十人在此齐聚一堂。
俞乐见状哂笑道:“呵呵,如此看来,人是都到齐了。”
晦暗天色下,姜逸尘尚未全然复明的双眼便再派不上用场。
好在雨声所带来的干扰渐趋减小,他也重新躲回了帷帽之下。
加之背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故而在人群当中倒也尤为显眼。
他能察觉到俞乐的视线扫过他们一众人,驻留在他身上。
他也品出了俞乐话语中的双关意味。
早晨早点摊上所遇的几人,确实都到齐了。
俞乐会出现在此,姜逸尘没有太过意外。
再者他们方才在一处十字交叉口发现的九具尸体,已被楚山孤确认过正是俞乐的那群随从。
结合飞飘等人所知信息,不难判断俞乐此来或是受命于其背后沉寂已久的俞家。
至于其目的,无非两种,或杀或劫。
可目前看来,带着群窝囊废过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办正事的,更像是来看戏或是搅浑水的。
果然,只听俞乐又接着道:“既然人都在这了,不如来看看这一架该怎么打吧。”
“织女前辈,我看这牛将军想来无意同你回幽京,你作何打算呢?”
织女瞥了眼俞乐道:“牛将军愿不愿意同我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杀他。”
俞乐很是识趣地应道:“这是自然。”
织女转向牛轲廉说道:“牛将军,你还没给我个准信呢。”
牛轲廉歉然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这个恶人的苦衷,但他可不会听之任之。
织女抚胸叹惋道:“牛将军若非要跟着这群人走,那我和阿郎也只得先将他们斩尽杀绝了。再然后,将你和小姑娘给打晕,便是绑也得将你们绑回去。”
转而又多了嘴道:“小崽子要是还不打算走,便留下来出出力,那边几个可都是拿剑的。”
俞乐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差事,笑道:“正有此意。”
同时看了眼顾烨道:“我想顾前辈应也舍不得走吧?”
从始至终顾烨都不发一言,但其目光总不经意地在汐微语和云龙葵身上流连。
织女道:“顾老鬼,你也帮忙着对付几个?”
听得是织女发问,顾烨这才开口道:“里边那女娃子归我?”
说话间像是小孩子同大人讨糖般,微缩着脖子满怀期待地朝石屋方向指了指。
那里边的女娃子自然只有小花。
牛轲廉第二次听到这顾烨打小花的主意,面色全然沉了下来,暗暗攥紧左拳。
织女很快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挑食,可今天这儿不还有替代品吗?”
织女也未道清那替代品为何,只是意有所指。
顾烨悻悻然收回手指,垂落的灰白发线间那双瞳从人群中扫过。
骤然明亮了几分,又骤然幻灭。
顾烨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处子的芳香~”
重新睁眼后,他已用眼神回以织女肯定的答复。
不过片刻功夫,本是带有不同目的而来的三方已统一了战线,甚至分配好了作战对手。
然而,听雨阁及云天观众人也不是来此任人摆布的。
在来到七里窑后不久,十人间便逐渐达成了一致意见。
夜已入暮,大体再难有人出镇,也几无可能专程跑往七里窑来。
在实力相差并不悬殊的情况下,若一时无法挣脱敌方追逃,大不了同对方鱼死网破!
而今对方有四大高手,其二更属十四恶人中的顶尖高手之流,但己方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加之云天观诸人此番下山都做了充足的准备。
各带有不少应急丹药,有续命疗伤之用的,亦有可在短时间内提升个人战力的改良空明丹。
此前那番鏖战还未将他们逼到服用空明丹的程度,现如今则不需过多犹豫,一一吞服。
纵是十四恶人这等强敌在前,当杀便杀!
有了丹药辅助,飞飘等人的实力反似未经过苦战消耗般,不减反增,再添姜逸尘、楚山孤和牛轲廉三个强援,自是更强一筹。
就在织女、俞乐惊异于眼前一众人服下一颗颗丹药之际,有道身影率先发难!
只听得一道雷音乍鸣,那帷帽下的白衣剑客已现身三个黑衣蒙面人身畔。
待得众人见到剑光晃动时,那三个“那伙人”已颓然倒地。
“惊蛰!”
俞乐心底暗暗惊呼。
从这所谓的“过路剑客”出现后,他便有心留意,只觉对方极善于收敛气息,容易教人忽略。
却万万没有想到,此人适才的动静全无,只为蓄势而发,动如惊雷!
此等秘法出自道义盟第一杀手韩无月的师门,韩无月把“惊蛰”传给了这剑客?
这剑客又是道义盟里何时冒出来的新锐?
一个个疑问当即便在俞乐脑海中窜出,这也正是姜逸尘蓄意为之的。
在空明丹的加持下,姜逸尘目前的实力已要高出百花屿舞剑坪上些许。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八成把握在瞬息间让织女、牛郎、顾烨或是俞乐中任何一人毙命。
他却有十二分信心在须臾间先干掉至少三个“那伙人”,即便他身上还背着个云龙葵。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那伙人”虽只剩六人,可终究是个麻烦。
他所能为的,即是提前帮大家扫清些小麻烦。
他没有施用流星式,而是用“惊蛰”。
一来敛息静气,表现得足够低调,并悄悄同云龙葵确认那六个“那伙人”的方位。
二来既教对方无法通过流星式猜知自己身份,还会因“惊蛰”而心生惊疑。
他所需要的也便是敌方这数息的惊疑不定。
在众人尚在惊疑不定时,姜逸尘的剑芒已一一抹过了最后三个“那伙人”的咽喉!
如此一来,局势便当简单明朗不少。
己方这边,实力强些的有牛轲廉、飞飘、齐黄肃、楚山孤和他自己。
五人应足矣牵制住对方四人,其余六人在保全自身性命的前提下伺机而动即可。
牵一发而动全身,姜逸尘已然两击得手,俞乐可再不会由着他肆意妄为。
日曜出鞘,天地间似有一轮曜日升起照亮了黯淡无光的夜。
俞乐眯起眼,眸中精芒跃动,举剑直刺姜逸尘!
一柄裹着白布又宽又大的刀却不合时宜地横拦在前。
同这刀一齐出现的,是一个糙老爷们略带吵嚷的叫骂声。
“没看着人正背着女娃吗?”
“这都要趁人之危!”
“真是个娘们!”
嘶!
石屋中,宁狂倒抽了口凉气。
原先那一条条满布额头的青筋浅而不显。
本该滚圆的双眼只是半睁着,还强自噙着状若和蔼的笑意。
湿碎长发下那憔悴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
唯有那塌陷的鼻梁要挺立不少,倒是比往常好看了些许。
小花面颊挂着泪痕,鼻子一抽一抽地,却目不斜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子和手不颤不抖,将一条条银缕缓缓从宁狂左胳膊上绕出。
每条银缕都只保留了些许光泽,因为其上不是缠挂着衣服碎屑,便是沾惹着带着血色的肉沫。
这些银缕自然为织女所留。
先前宁狂和阿丁、大丙、小乙四人带着大牛和她逃窜,本想借七里窑建筑作掩,伺机往南逃去,不料织女、牛郎紧随而至。
计划不得不变。
为拖延时间,四人以己为饵,四散而走,各尽所能同织女、牛郎周旋着。
大牛和她方得以先行藏身。
在这个约莫可容四个成年人并肩平躺的石屋中,她熬过了这一生最艰难的小半个时辰。
她没有听到外边太多声音,大牛却很肯定地告诉她,那四人正在为他们做着牺牲。
一如他们被带回鲁州城时,洛大哥几人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日家中大牛为何表现的那般犹豫不决。
毕竟选择眼不见为净,比起选择让他人为自己牺牲,要更没压力,也更为容易。
而选择让他人为己牺牲,便意味着需要扛起他人赋予的责任,那需要很大的勇气。
大丙、小乙、阿丁接连丧命,宁狂本也将步他们后尘。
却极为碰巧地逃到这石屋边上,被大牛趁机救了进来。
宁狂神色委顿,不知是因同织女、牛郎斡旋太久,耗尽了气力。
还是因三个同伴的殒命黯然神伤。
此外,大牛和她都注意到了宁狂左胳膊比起整支左臂要变得细瘦不少。
那截不自然的凹陷上,数道银缕紧缚于衣,大半深入其里,不时可见液体自那缝隙间涌出。
彼时生怕闹出太大动静,招惹来敌,只由宁狂自行封住左臂血脉,再无过多处理。
当下外边飞飘等人的到来,和不分高下的激战声,给了小花不少勇气,便想着帮宁狂从苦痛中解脱。
她还记得小时候偶尔从奶奶那听来的过往故事,若有箭簇扎在皮肉中,需及时取出,否则或将病染。
那这织线也当与箭簇同理,非身躯自有之物,不可久留!
宁狂弄没告知小花,若不能立马清理伤口敷上伤药,这织线不取为佳。
心下哭笑不得地由着这小花来。
想来如此也能教小姑娘放松些吧。
心里却不住呐喊:外边云天观的朋友们,你们要是腾的出手来,还麻烦来看一眼小爷。再不济,扔些药散进来也行啊!小爷要能活过今晚,下半辈子还想抱个妹纸,也生个贴心妞儿呢!
正这么胡乱瞎想着。
一声吱呀!
石屋的门开了,旋即又被关上。
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小花、宁狂的大眼小眼同时看向门边。
只见云龙葵有些羞恼地扬起右手,手指头朝屋门指了又指,道:“姜,梁公子说,说我太沉了些,他驮着我打不过那吸血恶人,教我躲里边来,看看有否能帮上忙的。”
……
……
咚!咚!咚!
剑锋一次次与刀身相接,声响沉闷。
一如俞乐满腔烦闷宣泄无门。
刀身上仍旧缠裹着那层白布,以日曜的锋锐都未能划破那白布,可见此白布之不同凡响。
自打在早点摊上的那次试招之后,俞乐便打定主意绝不再招惹这楚山孤。
非是他只凭一次过招便深知对方脾性。
而是那一招教他想到了江湖上极为小众的一类防守反击刀法。
此类刀法恰如其名,立足防守为主,伺机反击。
不论敌方攻得有多狠,只要未寻到敌方破绽,他们便能当个千年王八,龟缩不攻。
可一旦让他们捕捉到反击破绽,敌方攻得有多狠,他们所能造成的反击伤害就有多强!
这类防守反击刀法除需极为扎实的刀功基础,和矢志不移拖垮熬死对手的决心外,通常都有个阵法核心,号称颠倒乾坤的坤乾阵。
对付那类刀法,俞乐自有心得。
毕竟防守反击刀上手易精通难,上限可以很高,但在这江湖间,能凭一套反击刀法抗住他的凌厉攻势还凑不齐一只手之数。
然而楚山孤并没有坤乾阵,可给他的感觉却如出一辙,甭管他现在压得有多凶,只要未能将之置于死地,那么接下来他便要承受成倍威势的反击。
若探不到对方底限便也罢了,现在的俞乐只觉自己是条可越龙门的鱼,可偏偏楚山孤这防守是个总要比龙门之高还要多上一尺的深渊。
只要俞乐不能逾越这个高度,便无法击溃对手。
这等程度恐怕只有剑魔那无比霸道的天霸剑法才可破。
放在平常,俞乐还敢一赌,放手一搏,施展秘法强行拔高一丈以压过那一尺。
可眼下这情形他不免投鼠忌器。
相比顾烨、织女、牛郎,他无疑是四人中最弱一环。
当前整体局面尚在僵持之中,若由他率先去打破平衡,能得手倒也罢了。
一旦有分毫差池,不提在旁虎视眈眈的几人能否对他造成威胁。
单是那三个大恶人都不会介意以他做垫脚石来脱身。
对于已然超脱掌控的局势,俞乐心下倒无太多怒意,只余忧虑。
他不明白这楚山孤这个实实在在的路人怎么跟到这来瞎凑热闹。
他只知道楚山孤的出现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棘手了些。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绝不会去招惹这胡搅蛮缠的对手。
与之相较,久战之下,他必先力乏而陷险境。
俞乐斜睨四野,亟待破局之人。
……
……
滋啦!
苍劲有力的双指间,所夹再不是那柔顺的山羊胡,而是一张张澄黄符箓。
符箓一面或画奇异鬼神,或画敕令宝盖,皆篆写着亘古长传的象形字。
随着齐黄肃口中念念有词,划剑挥出。
便可见一道道雷戟撕开夜色朝织女劈头盖脸地打去!
虽是假天之威,却也每每教织女不得不顿住身形,以手中银针搅散那雷霆之势。
便可觉一股股巽风吹散那在强者威压下近乎凝滞的方寸空间。
让云章、云旌、沐殇步履乘风,得以先一步避开织女屡番芒刺迫背的攻伐。
此外,这位精于符箓之道的四长老也曾试图化真火、凝寒冰,以期焚毁、冻断织线。
奈何银缕之上尽皆附有真气,在彻底脱离织女双手前,不惧火灼,不挂冰霜,只得作罢。
纵是一介女流,直脾气的飞飘绝不负骁勇善战之名。
大多时候都是她顶在最前头,扛最大的压力。
力有不逮之际,方由齐黄肃祭出刚柔、轻灵双符箓。
化手中百炼钢剑为绕指柔,借轻动灵快的身法,同那丝丝银缕小作纠缠。
云章等人则从旁协战,一面帮。
饶是如此,织女仍在多人围困之下游曳难阻。
凭双手指间四根银针,进则灵动鬼魅,伤敌性命,退则刚猛难摧,自保无虞。
仗时隐时现的茫茫银缕,威慑四方。
敌慢一息,血痕现。
敌顿一瞬,肢体缠。
敌缓一时,成球裹!
以数倍气力硬撑,久战之下,人数虽众,也当不敌。
众人心生不安,亟待破局之人。
砰!砰!砰!
一人好似座行走的山峰。
一人像是头自天庭遗落俗世的蛮牛。
不论是山峰,还是蛮牛,手中均空无一物。
躯体和四肢已是不错的武器。
他们出的是拳。
拳长在手臂上。
手臂,是象腿粗细、状如石柱般的手臂。
拳头,自然是要比象腿石柱更加粗壮厚实的,石墩般的拳头。
牛轲廉只能轰左拳。
每出一拳,拳面上都带着无形气旋。
拳过之处,滴滴落雨无一不被撕碎,逆着拳路所向拉长拧为麻花!
牛郎则左右双拳交替着出,或是同双手。
牛郎的拳少些巧劲。
可力道拳势毫不弱于牛轲廉。
拳风尽将拳路上的雨滴轰碎成气沫!
拳拳相交,壮阔激烈,绝非金铁击碰可比。
双拳相轰后,余波四散,足可教旁侧之人立足难稳,惹得地动屋颤。
以致后来连天上落雨都难近二人身前三寸。
不知是否也因此惊动了天上宫阙,让雨势又小了几分,细如微沫。
为免造成误伤,牛轲廉还特意将牛郎引往人稀之处,毕竟现下是己方人数占优。
双牛之争,过不多时便现狼狈之状。
牛郎那本是赤着的双臂上,自拳面始至肩头处,一道道环纹在那糙皮肤上微微隆起。
越是靠近拳面处,手臂上的环纹便越完整,越密集。
隆起之处,可见血线隐现。
至于牛轲廉,他的左臂上已不存寸缕。
行途中特地修整一新的头发和胡虬,竟被都削短了些许。
当然,比起妆容上的改变,倒是那越发显得苍白无色的左臂更教人担忧。
与正值壮年的牛郎相较,牛轲廉不得不服老。
牛郎虽痴傻愚钝,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以及足矣匹配江湖顶尖高手身份的一身修为。
牛轲廉仅能凭一些暗招和巧劲讨些小便宜,再无任何优势可言。
久战之下,身体越趋疲乏。
对牛轲廉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自损一千方才能伤敌八百的较量。
但既已决定走这条路,他便当还如战场上的将军。
每一人都在竭尽所能,他岂能退缩?
他还得坚持下去,亟待破局之人。
……
……
在将云龙葵这个“包袱”卸去后,姜逸尘这才轻松不少。
背云龙葵本是汐微语的主意。
在观察到姜逸尘双目确实有恙后,汐微语便将观里最需保护的小师妹交给了他。
如此一来,云龙葵也能帮他瞻前顾后,可谓一举两得。
姜逸尘同云龙葵也非初见,便也没有拒绝。
短暂配合下来,二人间已有足够默契。
然则,在身背一人的情况下,要去阻击十四恶人之一的顾烨,未免太过托大。
更何况对方身形矮小,亦是以身法见长。
背着云龙葵,姜逸尘的剑锋甚至沾不到顾烨衣角。
当然,顾烨本也未将姜逸尘放在眼中。
事实上,在场中人能引起顾烨注意的,不过五人。
说来也巧,这五人同是女子。
为首者正是织女。
对织女这昨日黄花,顾烨倒无甚非分之想。
只是在场中人,唯其实力最强。
加之双方目标有冲突之处,讨价还价之事总还是绕不过这女人。
是以织女的一言一行,顾烨都听得仔细,瞧得认真。
其二,是藏在石屋里的那女娃儿。
说到底,那女娃儿才是顾烨特意来此走上一遭的目的。
不过顾烨可未能料知这对牛家父女竟能招惹来如此多人物。
顾烨不是爱思考之人,但美味在前,他实难视若无睹。
而且他也从未放弃过混水摸鱼的机会。
他仍想着坐收渔利。
即便他已答应过织女不动那女娃。
另三个女子,其中使唤双刺之人,尽管闻来少经人事,可年岁委实算不得小了。
以顾烨的经验来看,大多女子在年逾三十之后,体内精血温度相较三十岁前都要高出不少。
并在接下来十载内达到峰值,十载之后才回复原先水平。
却也将随着年岁老去,持续走低。
也正是在那十载岁月内,女子精血原有的甜凉可口将会被挥霍殆尽。
纵然十载之后,那精血之温已回落,然而,那甘甜之味却不复存在,只余一嘴生涩。
若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顾烨倒也不介意对此女下嘴。
只是旁侧尚有另两个年轻些的女子,这个使唤双刺的女子便无足轻重了。
顾烨所选的第一个猎食目标,是个背着长琴的女子。
长琴女子虽也年近三十之数,可兴许是长期待在道观中,服用过不少驻颜健体的丹药,加之保养得当,且至今仍为完璧,可谓难得一见的美味。
至于最后那更为年轻可人的女子。
非是其不入顾烨之眼。
只因其躲在帷帽剑客背上,要动她,还得先处理掉那帷帽剑客才行。
连日奔波来此,顾烨喝的都是酒囊中存货,他实在等不及先解解渴了。
长琴女子的防身剑术在他看来实在拙劣得很。
先取长琴女子性命,喝饱半个肚子,余血收入酒囊。
再杀帷帽剑客,掳走其背上妙龄少女,留待日后享用,岂不美哉?
能被列入十四恶人,除了为非作歹,武力超群外,也都懂得个理。
——所谓贪多嚼不烂,见好便收。
如此才有继续四处为恶的可能。
在出手之际,顾烨已做好了大致打算。
若在他杀了帷帽剑客后,此间局面仍无多大改观,便不在此多作逗留。
那女娃儿的血或将很甜美,可这儿人实在多了些,他不善算计,可不想为此把命搭这。
然而他心底里的计划才在实行之初便受到了阻碍。
有一柄剑和一对匕首挡在了他面前。
是那个帷帽剑客,还有个猫着腰的梁上客。
起初顾烨并没将二人当回事。
可当二人像块狗皮膏药,一时杀不死又甩不掉后,顾烨这才慢慢正视起两个对手来。
总猫着腰的那人,功夫不过二流水准,脚底下却溜得快。
而且口袋里的家伙事儿却不少,时不时抛把散、撒把灰,总教人猝不及防。
散是迷烟,寻常江湖人修为再高吃了这暗亏,还真扛不住太久。
当年还未入万毒冢修炼千蛛万毒功的姜逸尘,便也曾倒在这迷烟下。
也许顾烨本便不能算是寻常江湖中人,也许常吸食人血的异类有特殊解毒手段。
尽管失算被迷烟糊了一脸,顾烨仍能做到来去自若。
只是后来那猫腰之人撒的灰,掷的泥,都让顾烨草木皆兵,贻误战机。
顾烨倒没因此着恼置气,毕竟一个手持匕首却始终用些下三滥手段之人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帷帽剑客身上。
帷帽剑客把背后的妙龄女子给送到了石屋中。
顾烨感受到了来自对方深深的恶意!
再顾不得什么美味,他发现不将这帷帽剑客先杀去,他今晚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顾烨有对武器,藏于袖中,紧贴着两只小臂。
那是对链子镰。
长可当绊马索,切断三丈之外快马双腿。
短为双镰,不及一尺,仍可卸人首级。
帷帽剑客身法轻功极佳,顾烨尝试了近二十回,堪堪用链子镰缠住其脚。
面罩之下,顾烨唇齿微张,似有常人听不见的声波朝帷帽剑客发散而出。
那声波为顾烨行走黑暗间所用的听声辨位之法,常人听之难觉有恙,却能让瞎子短暂失聪。
缠斗如此之久,他自然早已发现对方是个瞎子。
而且对方全仗着丹药之力步步紧逼,才让自己少有应对之法。
他欠缺的只是个必杀之机。
譬如现在,那丹药之效已当挥霍过半。
对方身位被他锁定,同时丧失了仅剩的感知能力。
唯有思路一条!
轰!
顾烨身形一动,却非是挥镰朝帷帽剑客劈去,而是闪避开摔倒在他脚边的一个硕大身躯。
他看清了地上之人应是那位牛将军,也便是石屋中那女娃的养父。
他心中有一丝犹疑,要否拿这牛将军的性命做些文章。
下一瞬,他还是选择先了断了那帷帽剑客的性命。
况且牛郎也腾跃在空,一脚向牛将军踩了下来!
电光石火间,顾烨身形再动,却惊觉自己的左脚脚腕被一只手牢牢钳住!
哗啦!
牛郎落地,带起泥水一片,不知掩去了多少其余声响。
那一脚狠狠踩在牛轲廉胸膛上,若是换作旁人,这一脚足令人心肺聚损,转瞬毙命!
只见牛轲廉整个身躯往下陷了陷,咳出了好几口血,尚有呼吸。
“阿郎!”
此处动静之大,任谁都不会注意不到,织女忙喝止了牛郎进一步动作,她只稍稍抬眼一看,便知牛轲廉虽逃过一死,可这伤却是一点不轻。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便转移到了牛轲廉旁侧一个矮瘦男子身上。
实际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去。
那矮瘦男子屈腿跪地,手捂心口,仰着头,似已断了声息。
其脸上的遮挡不见影踪。
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夺眶而出。
而那常年躲在阴影之下的樱桃小嘴则张得很大。
想来是其生平唯一一次将嘴张得如此之大。
大得足矣一口吃下一颗成熟的紫柰。
也终是像个正常人。
顾烨死了。
至死其左脚脚踝都被牛轲廉死死扣住。
至死其恐怕都没想通自己今夜缘何遭此死劫。
顾烨想不通,故而死难瞑目。
杀死顾烨的姜逸尘却心中了然。
变故起始一瞬,他也未能理解牛轲廉的作为,但链子镰另一头的异动却向他指明了方向。
——取顾烨性命的方向!
顾烨本便很少说话,今夜他也只说了两句说。
其中一句,短短五个字,估摸着也只有他听见了。
因为那句“处子的芳香”,姜逸尘先是将云龙葵给藏到了相对安全之地。
并很自觉地守在了汐微语身边,以期惹恼对方。
另一句话。
也不过八个字。
却让那个身为父亲之人,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给他制造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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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停得有些突然。
停得有些仓促。
就好像这场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的鏖战。
本已陷入僵持阶段。
亟待破局。
却因顾烨的突然身死,牛轲廉的突然重伤,情势急转。
不论是俞乐与楚山孤,还是织女与飞飘等人,都仓促停手,相互凝神戒备着。
牛郎未得到织女的指令,将脚从牛轲廉身上挪开后,呆愣地杵在旁侧。
姜逸尘未趁机偷袭牛郎,毕竟牛轲廉的伤势如何更为紧要。
他最先来到牛轲廉身侧,查探情况。
尽管二人迄今为止都未正式打过招呼,但历经先前那番默契合杀顾烨,牛轲廉对姜逸尘也有着无言的信任,不声不响地任其施为。
牛郎那一脚让牛轲廉的折了三根胸肋。
万幸胸肋之下的肺腑仅是受到了短暂压迫,未造成更多伤损。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牛郎心慈脚软,而是廉颇虽老,身子骨尚还壮实。
加之牛轲廉从军时练下的内功底子也不差,才足够保住这条老命。
姜逸尘当即向牛轲廉体内渡入内力。
引导着内息汇集填充在其胸腔处。
一来为固定已断肋骨,避免伤势加剧。
二来则相当于在脏腑前铺上了缓冲带,以防行动间断骨对脏腑造成新的创伤。
再动用霜雪真气在其胸膛上施以薄薄的一层寒霜,起到镇痛之效。
最后才慢慢扶着牛轲廉坐起身,并帮其调理经络,清淤活血。
与牛郎硬拼那般久,这久违沙场的老将可添了不少暗伤瘀伤,尤其是其所倚仗的左手。
姜逸尘心下不免暗叹,为人父母者果然为了子女的康健安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但愿汐微语他们还带有救急良药,否则便是去路畅通无阻,单那远途颠簸,牛将军都得受不少苦。
或是还未从一个十四恶人身死的震撼中缓过来,或是都较为紧张牛轲廉的伤情。
这半盏茶中,竟无人出声,只是静默着看着姜逸尘作为。
过分静谧也教石屋中人觉察到了异状。
屋门先是开了条缝,一双大眼睛随之探了出来,鼓溜一转,四下张望着。
“大牛!”
见牛轲廉坐倒在地,还由别人扶着,小花再顾不得其他,径自跑了出来。
“无事,无事。”
牛轲廉挂起与平日间一般无二的微笑,对着看来已是哭花过一遍小脸蛋的小花说到。
“好久没打架了,歇一会儿,歇一会儿便好。”
一面轻抚着小花的脑袋以示安慰,一面借着姜逸尘暗暗渡送的力道,挺直了腰杆,坐正了身子,精神也要较方才好上了几分。
然而,不论牛轲廉在小花面前如何掩饰,在场众人吾不能听出其谈吐时仍显中气不足。
这哪是无事呢?
显然牛轲廉再无力一战。
而这场对局,似乎也只是从一个僵局,走入了另一个僵局。
双方各折一员大将,战斗力仍处于微妙的平衡间,这一战还要否接着打?
俞乐心下已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这一方本便是由三方面临时拼凑的。
他为杀牛轲廉而来,顾烨的目标是小花,织女和牛郎则要带走这对牛家父女。
眼下顾烨已死,牛轲廉重伤,织女和牛郎可是要带着活人回去复命的。
他们已没有了和他联手的理由,反而应同对方站在一个立场。
在场之人除他之外无不希望牛轲廉安然无恙。
那么,他便是场中所有人的敌人!
思虑瞬定,俞乐正准备开溜。
却听得异动响起!
无风无雨无争斗的夜,这被人弃置之地本是如此静谧无声的,即便是一根针落下也当有脆响可闻吧。
啪嗒。
啪嗒。
啪嗒……
那是一道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人只是走入了这七里窑,众人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没有任何事值得其着急忙慌地加快脚步。
直到来人走入众人视野,已过去了将近半盏茶功夫。
在此期间。
小花仔细打量了牛轲廉几番,怯生生向姜逸尘了解过牛轲廉大致伤势情况,并道谢连连。
云龙葵则扶着宁狂从走出石屋来。
此外,其余之人再无任何动作。
事实上,闻见异动之初,俞乐并无意去顾及那声源为何。
他压根不想在此多待片刻!
可偏偏有股无形的威压自数十丈外落临身周。
总是跃动着精芒的眸中终是露出了怯意,暗暗咬牙收剑,再不敢动念离去。
而现在他也总算同众人一道看清了来人模样。
那是个古怪打扮的壮汉。
之所以说是壮汉,便是因其体态魁梧。
虽与在场的牛郎和牛轲廉相较尚有差距,却也当得起五大三粗这四字。
之所以其打扮古怪,便是因这壮汉内着胡服外裹裘衣的装束于当下时节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那一嘴乱糟糟的胡须和络腮胡搅在一起,看来并不是个爱打理容貌之人。
最让人在意的却是其前额及两鬓光整无发,似有余发成辫在后。
这副扮相不该是中州内陆的装扮。
而该是中州北地更北的游牧部族,乃至瓦剌人的装束。
此人是谁?
众人心中皆有此问。
“何,老鬼?”
待得此人已走近八丈内,织女才最先有了反应。
只是语气中仍带有不少疑惑和不确定感。
“何?何……何雷!”
俞乐微眯起眼,在有八成把握确定了对方身份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面色更是莫名白了几分,他能断定适才那股威压绝非何雷所为。
可这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制约何雷去处,同时还能遥遥相隔便予人骇人威压呢?
莫非那人也来了?!
相比起俞乐的惊骇莫名,场中多数人则是面带忧色。
除了楚山孤似对这何雷之名一无所知而无畏,小花随牛轲廉之忧而忧外,众人心中的疑问莫不是怎么又来了个十四恶人?这个十四恶人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纵然同被称作十四恶人,可各个恶人间本便少有往来,轻易不会相熟。
就像织女,能凭着对方打扮猜测出身份已是不易,却无法同对方攀谈莫须有的交情。
此刻织女自也极为担忧对方会否是哪方势力特地请来抢人或是杀人的。
汐微语默然走至姜逸尘身侧,讷讷道:“何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听闻他和那个恶人之首已鲜少在江湖间出没了呀?”
“嗯。”
姜逸尘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的震撼恐怕仅落于俞乐之下。
十四恶人中除了已死的几人,实力最强的头二者自他踏入江湖以来便未再有过任何传闻。
缘何这十四恶人中的老二也出现在这?
姜逸尘说道:“据说其不堪中州内陆各处纷扰,早已躲到临近瓦剌的北地莽荒之原去了。”
汐微语闻言随道:“北地少清水多风沙,长发不便洗漱,易生虱子,是以多剃发结辫。”
而后点头如捣蒜地肯定道:“他这打扮确是刚从北地来的!”
姜逸尘急问道:“是何打扮?”
汐微语简要说了下何雷的装束。
姜逸尘听言心下一凛,沉声道:“若是如此,何雷事先并无计划来此,而是匆匆到来的。”
“只怕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
这时何雷已走近众人视线五丈之内,驻足不前,摇头道:“老黄,你又在诓我?”
寂静的七里窑中,果真响起了另一人的说话声。
“哪里哪里,这儿人虽多,不也安静得很吗?”
那声音缥缥缈缈,仿佛自四面八方而来。
却又清晰可闻,犹若近在耳畔。
那声音很好听,温柔中略带沙哑,本该让人听着觉得舒服。
偏偏其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意味,在这静僻之地听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何雷歪着头,面朝向侧前方的一处巷口。
场中不乏洞察力敏锐者,却无一察觉到那处有人。
至少在众人将视线朝那巷口看去时,那儿还不曾有人。
也就在道道目光汇聚而去时,确有一道人影从中款款走出。
这人也走得很慢,只是落步间悄然无声,无水溅不沾泥,地上更不见任何痕迹。
此人轻功不一定好,可内功修为定然雄浑无比,才能在举手投足间自成一体外物无扰。
暗夜无光。
相比何雷目标硕大,不难辨清其大致相貌与衣着。
这人似与夜色相融,轻易看不清其是何面容,是何年纪。
若非未见人先闻声,否则单以这颀长身形看来,恐怕是男是女都无人敢妄下定论。
凝神细看之下,方可见此人玄色锦袍之外还披着件玄色大氅。
头上戴着个极为罕见的玄帽,高顶圆檐。
如此装束便好似为夜色所笼罩,或是与夜色共生。
那突出的帽檐更是遮去了此人大半面容,只依稀能见那嘴角末梢微微翘起,挂着和善微笑的双唇之上留有一左一右两撇齐整胡须。
不知其名者诸如楚山孤和小花,自然无从知晓此为何人。
而但凡了解过江湖十四恶人之名者,纵然无法凭这身打扮认出对方身份,却早已从何雷那声“老黄”的称呼中推知来人是谁。
——黄青玄。
此名该是同何雷一般,在江湖中教人如雷贯耳的存在。
在十四恶人风光最盛那些年,有好事者对这十四个恶人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罗列了个排名。
以肉屠余大嘴实力最末。
名列其前者依次为花盗李痴、怪老头柯百邪、浪妇古怀滢、恶毒魔童煞宝、神鞭沈卞、毒仙子王芝芝、亡灵卷首姬木成、随性而为易无生、独眼盗章宝岩。
位列第四之人正是命丧当场的血屠顾烨。
第三则为罗网织命的织女。
后有将牛郎附带称之者,合而称之“罗网织命,妇唱夫随”。
位列第二的是狂夫何雷。
恶人之首则是赌徒黄青玄。
尽管时过境迁,随着有人年老故去,有人身首异处,有人深居简出,有人不闻踪迹,十四恶人甚至凑不齐十四个人之数,恶名也好,声名也罢,已然江河日下。
可一夜之间撞见十四恶人中的前四者,怎能让人不感惊骇愕然?
尤其是分列前二的黄青玄和何雷。
若说这十四恶人皆是逍遥法外之徒,并不完全准确。
因为其中绝大部分恶人,早年间在面对或官府大力通缉,或江湖豪侠义士联手追杀时,无不东躲西藏,隐踪匿迹,待避过了风头,无人问津时,方才敢再露头角,低调作为。
显然这部分恶人虽为法外之徒,却只是未遇到倾力追剿的状况罢了。
唯有黄青玄和何雷二人,才可谓真正的法外狂徒。
不论是朝廷军兵,还是草莽豪侠,甚至是曾在中州为祸一时的瀛寇和瓦剌军都曾围剿过此二者。
然,无一例外,皆以付出惨重代价后一无所获而草草收场。
时有人云,此二者乃真天赋异能、根骨奇佳之辈,唯有天能伐之。
何谓天赋异能、根骨奇佳?
只因黄、何二人早在年幼之时,便表现出了超凡脱俗之处。
先说这何雷。
生来便可耳听八方,且任何细微声响都会在其耳中被无限放大。
半里方圆内的银针落地声、蚊蝇振翼声、婴孩喘息声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盖因此,其生来便不堪其扰,总哭闹不停。
随着年龄增长,症状愈演愈烈。
在其垂髫之龄时,生身父母无由故去。
而后被当地乐善好施的僧人带回寺中照看,并寄望以佛法为之求得安宁。
岂料事与愿违,寺庙中的诵佛声钟鸣声反致其彻底失控发狂。
彼时尚不通武学的何雷,一面嘶吼狂啸竟能发出类似狮吼魔功之效的音波,一面锤击地面竟让全寺震颤不止。
致使举寺二十余僧众尽皆经脉脏腑受损,日渐骨消神瘦,寥寥数日后不治而亡。
无心之失酿造了惊天血案后,何雷一夜早慧,为免悲剧再现,他选择把自己藏起来。
可那躲藏之途注定铺满血色,才逾弱冠其手下便有亡魂近千,遂早早被冠以恶人之名。
为避各方追杀讨伐,何雷也被迫不断成长着。
除了练成一身金铁难入的皮囊外,其发狂捶地时,轻易可教半里方圆地动山摇。
人处其中站立不能,耳有雷鸣,心有鼓锤,久之当经脉脏腑暴裂而亡!
再后来,江湖上再难见其踪,偶有听闻在北地莽荒之原可见其行迹。
黄青玄的过往同何雷差相仿佛。
其出生于富庶门庭,为家中老幺,又属老来得子,颇为受宠。
本该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却因那异于常人之处踏上歧途。
黄青玄生来眼中仅可见三色,却无有人知。
其母及一众阿姊均尤为疼爱家弟。
所予如衣裳、吃食或玩乐之物繁多,以致产生攀比,总让黄青玄从中挑三拣四,评好论坏。
吃食玩物倒也罢了,偏生身着之物总不过那些个花样,在黄青玄眼中没有色彩之别皆如一物,在一次次比较选择中感到不解茫然。
其父极为好赌,因家底丰厚,下注反倒无甚顾虑,虽有一败涂地之时,却不乏日进斗金之日,老来终得一子后,便总爱把小儿带在身边,每每赢得畅快输得胸闷时便教小儿做选择落注。
顺风顺水时锦上添花,手气不顺时逆风翻盘,让其父喜爱更盛,随意一睹都得拉小儿子来做抉择。
殊不知,在日复一日的种种选择下,黄青玄已濒临崩溃。
终在束发之龄时,只学过粗浅外家功夫的黄青玄迸发出雄浑真气,致门庭血染!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黄青玄特地打造了一副手牌,一面皆为玄色,一面分黄色,青色,玄色。
那三色便是其眼中所能见的三色,亦是其名由来。
凭着三色牌,黄青玄游走于江湖间,开始逼着那些陷入抉择之人在三种情况下做出选择。
黄色,代表消极的选择,充满绝望,迎接死亡。
因为那是血水的颜色,他的父母姐姐还有那些家仆死去时,流出来的血都是黄色的!
青色,则为积极的选择,满怀希望,喜迎新生。
这是他所看到的草木、天空还有大海的颜色,青色总让他感到宁静。
玄色,代表未知。
毕竟大多时候,他眼中所见皆为黑色,他分不清许多东西的区别,黑色带给了他太多不安。
被他挑中的抉择之人必须从三色牌中抽出一张。
若为黄色,他便会搅黄抉择之人所愿,且多以之性命为终。
若为青色,他当助抉择之人一臂之力,不求回报。
若是黑色,他定会竭尽所能让事情朝着不可预估或说连他都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
十余年间,有不少人受过黄青玄恩惠,却有更多人在黄青玄手上栽了跟头,丢了性命。
他做过的最大恶事,便是因一场赌约屠戮过一个村的百姓,不分老幼妇孺。
群情激奋下,招致彼时初为四海会盟盟主的闫卿亲自出手,却不过平分秋色。
只能改换为赌局。
对赌之下,闫卿以一门奇门八卦阵法换来黄青玄十日只可一赌的约定。
那门阵法是“开门”阵法,天生真气雄浑的黄青玄学成后,只需念头一动,阵法一启,便可在数息内现身半里方圆的任意之地。
天下间再无人可阻其去路!
至于此二人的战力,或可以外夷入侵之际的事例作比。
那年瓦剌挥军南下,远见一中州之人行路鬼祟,料想其为中州江湖人士只身而来刺探军情,便遣人杀之。
去三人不见返,再去十人亦无回音,百人讨之似有地摇,一军围之全军覆没!
此后再有瓦剌军见其人,唯恐避之不及!
同一年瀛寇来袭,早已将中州江湖摸透大半的东瀛人求才若渴,对黄青玄抛出橄榄枝。
遭黄青玄拒绝后,竟穷追不舍非逼着要其做选择,顺则昌,逆则亡。
黄青玄用三张牌,一举卸去瀛寇十个影武士的头颅,用一张牌让一瀛寇大将爆体而亡。
一举捻碎东瀛人的招揽心思。
单看人数,何雷看似更胜一筹。
但何雷所灭为倚仗合力的官军,而黄青玄所杀皆是个体身手更强的江湖人。
当然,何雷之所以被排在黄青玄之后还有个更为有力的佐证。
早年间二人曾有一次偶遇交锋,号称万人莫进的狂夫竟受不住黄青玄一张牌,当场不省人事。
在脑海中过了遍二人生平梗概后,姜逸尘浑身泛起一阵无力感。
对他而言,黄青玄与何雷是近乎于萧羽桐和闫卿这类江湖传说的存在,是连封辰和鬼魅妖姬之流都难以比拟的。
就他这些年来见过的各类信息,关乎这些江湖传说人物的多是他们一项项骇人事迹。
却从不闻这些人的具体弱点,连二人先天武学黄青玄的《浩瀚天功》和何雷的《天鼓诀》,都有四五分杜撰的成分。
对手太过强大,又无法探清底细,先前还有一争可能的局面,现下已超脱了掌控。
若只来一人,众人四散而去,牛家父女或还有脱身可能。
可二人同时出现,他们该做的似乎只有立正挨打一个选择。
且听对方怎么安排吧,姜逸尘暗叹口气。
说不定他们不是冲着牛家父女来的呢?
姜逸尘心下还抱有最后一丝遐想,而且照传说所言,黄青玄想来也不会一言不合直接动手,至少会给机会赌上一赌不是?
至于为何带上了何雷来此,是巧合,抑或是拉来当作个赌局筹码则不得而知。
片刻间,姜逸尘已神游瞎想了许多,隐约间还想起个故事。
见黄青玄终是要开口了,忙收回神思认真听着。
“在下黄青玄,各位或曾耳闻。”
“十日之前听个有趣的小友说此处将有趣事儿发生,还叫我带上老何一同来此。”
“千赶万赶好歹赶上了。”
黄青玄在众人与何雷之间来回走动着,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着脸穿过帽檐看向众人。
似在打量大伙儿,又像是在打招呼。
唯一不变的是,那道身影从始至终在众人视线中看来都是一条直线,不论是斜是正。
姜逸尘暗想,就黄青玄这般做派,若非他已教小烟儿去同楚山孤道明利害关系管好牙关,这厮恐怕又要骂上好几句娘们儿了。
“可你们这些个小鬼未免忒狡猾了些,若非觉着今夜白驹镇上太安静了些,想必还发现不了你们的猫腻。”
“不过还好来得不算晚,当下这局面还有点意思。”
说罢,黄青玄脚步一顿,伸手将朝向众人一侧的帽檐轻轻一捏,帽檐受力朝上微微一拱。
在黑夜中如宝石般澄亮璀璨的眸子透过那拱形空间,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
那道视线最先落在孤身独立的俞乐身上。
黄青玄问道:“你是来杀牛家父女的?”
“是。”俞乐不敢有任何欺瞒,他的后背在目光落来刹那已全然被冷汗浸湿。
黄青玄又向着织女问道:“你们夫妻俩是来带牛家父女回幽京的?”
织女点了点头。
“你们是来接牛家父女渡过白驹镇和草堰镇间这道难关的?”
黄青玄所问的自是飞飘一行,飞飘点头应是。
最后,黄青玄看向坐倒在地的牛轲廉,以及陪同在侧的小花,道:“想必二位定是这个趣事的主人翁了。”
小花怔怔看着黄青玄不敢多言,牛轲廉将其护在臂弯中凝重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再绕弯子了。”
“我黄某人被冠以赌徒之名数十载,此番来此亦是想请各位赌上一赌的。”
说话间,黄青玄朝着众人伸出一手,那手上穿戴着玄色手套,却不难看出手指极为修长。
而那手上分别是黄、青、玄三色特制的玄铁手牌。
“眼下你们四方各有三种选择可决定局势走向,谁愿来做这抉择之人?”